奚学瑶:晕动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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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晚饭吃得早,饭后,照例是我们散步的时光。
穿过勺园,看几眼中国学生和黑人学生、白人学生打排球,打网球;望几眼瘦伶伶的塞万提斯铜像;便从俄文楼边的长满核桃树、黄栌树的小道穿了进去,默默地从一对恋人呢喃的长椅旁轻轻地走过;便拐到了蔡元培蔡校长的铜像面前,或从钟亭旁翻过一个小坡,或在白皮松的夹道中漫步;于是,前边便是百看不厌的湖光塔影,教人心驰神往的未名湖清莹的波光。
告别未名湖,不觉已经二十多个春秋,岁月的雕刀已在我们脸上心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纹路,而我们的未名湖,却总是青春永驻、红颜不老。她曾愁肠百结,哀哀啼泣,也曾仰天大笑,放声歌唱。这悲喜的信息传导给了青草的根须、树木的年轮、湖面的涟漪;而一阵春风吹来,这里便化解为袅袅的柳烟和灰喜鹊的欢叫;便抚平千迭波纹,变成一块无瑕的碧琉璃,象一汪少男少女们深情的青眸。
西山的夕阳,似乎也钟情于这一泓绿水,将它旭红的余晖,洒满整个湖面。湖水漾动着,化作千万片水镜,凹凸灵动地反映着宁和的辉光。此刻,顿觉未名湖绣金错采,充满了一种圆圆融融的感觉和恍恍惚惚的晕动。
未名湖,自从她成为大学的校园之后,莘莘学子们的青春气息,便使湖山充满了生气的和灵光。潋滟的波光里,有灿若桃花的青春的笑靥,有红如火焰的热烈的理想,有柔似春水的纯洁的恋情。青春便是满地紫色的二月兰(燕园人戏称“勿忘我”),便是烂熳的榆叶梅,便是悠悠地吐着清芬的紫丁香、白丁香……湖边的长椅上,盛满了青春的嬉笑和深邃的思考,随处可以听到鸿儒和学子们的谈笑,腹内诗书的华彩与湖光山色谐和地融为一体。
一位脸面清癯的老人,目光宁和地凝视着湖水。他认识这个湖已逾一个甲子,生活在这里也有数十年了,记忆如飞泻的水瀑,影影绰绰,飘飘悠悠,不时飞溅起几朵小花。他回忆说,当时的燕京大学,从一院到五院住的都是女生,她们大多出身于富户贵族。学校有常例,每逢校庆之日,人们可以参观女生宿舍,此时,阔气的小姐们每人都备有一个漂亮的布袋,里边装有许多手绢,参观者可以随意携取其中一条,我们好奇地问这位老人:“您拿不拿?”“当然拿!”声音高了八度,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憨笑。
一条小手绢,使人唤起青春的忆念,这真是燕园的一桩雅事。每一代人,都踏着自己的青春步履,挥洒着一代风流。时光流入90年代,图书馆东侧的草坪上,正当春夏之际,薄暮时分,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围坐谈笑,吉他手引吭高歌:“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众人便随声附和:“不知哪日才能够拥得所有。”在办公楼前的草地上,学生们点亮了一圈白蜡,蜡光映照着外文楼、民主楼的飞檐,映着一对巍然的华表,一群即将告别燕园的青年男女,正在尽情地秉烛夜舞……夏雨中的白皮松下,一对恋人打着雨伞,在伞荫下深深地亲吻,两把雨伞象勺园荷塘里带露的并蒂莲……
作为北大学子,这种多彩多姿的生活与我们无缘。时光倒转二十多年,人们正如乌眼鸡般你争我斗,学生与学生厮杀,学生与老师互整,老师与老师结仇。极端化的斗争哲学,煽动起一股邪火,使人性人了魔,堂堂中国最高学府,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高音喇叭、强力弹弓、长矛、燃烧瓶、运“兵”的地道和天桥,随时准备上阵的土坦克……使燕园里剑拨弩张,杀气腾腾。多少学者、学生惨遭横死,跳楼的、上吊的、投湖的,鬼影憧憧。一个灵慧的女同学,被逼无奈,喝了“敌敌畏”,惨死红湖边,指甲人地三寸……燕园于是成了一座炼狱,不只是那些“小资产阶级情调”被火化成灰,人的基本精神生活追求,青春的诗情画意,也几乎都被火化殆尽,当我们离开她的时候,真正是革命得一无所有。
一场春风吹过,埋藏在地下深处的人性之根萌发了,燕园的春草又绿了。当人们再回到未名湖边,当年的派敌们,极少再去纠缠那些往事了,相逢一笑,恩仇已泯。春的烂熳和秋的沉实,形成了历史的年轮。美丽的校园,令人愉悦,而唯有进入过魔界的人,才能在未名湖边感受到仙景的缥缈。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命运,过去了的也不用叹息,还是把美好的祝愿留给当今一代和后来的学子吧。来吧,校友们,不管你经受过57年的风暴也罢,不管你经受过文革的骤雨也罢,让我们都到未名湖畔相聚,让绿琉璃似的湖水抚平我们心灵的创伤,用我们未老的歌喉,去呼唤理想的未来!
夜幕徐徐地落了下来,未名湖,我们的青春之湖,满湖都是耀动着的朦胧诗。湖畔,一只小青虫,正飞身投进路灯周围晕动着的光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