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解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6:12:29

可人解读

(秦可卿、晴雯、芳官等)

 

    “可人”之名出现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带着焙茗、锄药、双端、双寿四个小厮到冯紫英家参加有薛蟠、蒋玉菡和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参加的朋友聚会。刚要饮酒时,宝玉建议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以悲、愁、喜、乐四个字说唱“女儿”),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冯紫英的唱词中有这么一段:“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可人”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礼记·杂记下》:“其所与游辟也,可人也。”孔颖达疏:“可人也者,谓其人性行是堪可之人也。”这里的可人,显然是指有德行的人。但“可人”的涵意后来延伸为可爱之人、中意之人,即可心如意、称心如意之人。《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写尤三姐对尤二姐说的一席心里话,其中有句“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段话是对可人极好的注释。可人不是富人,不是才子,不是美男子或美女子,即不是外在让人羡慕的人,而是能进入自己内心的人,也就是从情感深处去接受的人。在尤三姐心目中,这个“可心如意”的可人就是柳湘莲。柳氏原属世家子弟,现今虽常在戏子圈中客串,却仍有一番脱俗的气质风貌,加上酷好耍枪弄剑,很像一个英俊的侠客。薛蟠曾对他想入非非,妄想有一番同性之恋,而他却憎恶薛蟠,不料后来在平安州无意中救了薛蟠的命,并结为兄弟。于是由薛蟠向柳氏提起这门亲事,柳一口应允,并以家传宝剑为定情之物。尤三姐接到此剑,更是把湘莲视为可托终身的心中之人。没想到柳湘莲后来知道贾府名声不好,竟说出连宝玉听了也脸红的话(“贾府里除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罢了”),甚至疑心作为贾珍小姨子的尤三姐也不是干净女子,便推说其母订婚在先,当面向贾琏退亲。正在争辩之时,尤三姐在房里听得清楚,便走出房间,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还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惨烈身亡。柳湘莲此时才见真性,但已痛悔莫及,便在万念俱灰中遁入空门。尤三姐把柳湘莲视为“可心如意”之人——进入心中的可人,对他投入真情真性。因此一旦被可人抛弃,便招来致命打击。在这里,“可人”已衍化为最可爱的人。由此,我们又可把“可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可爱的人,一类是最可爱的人。前者为广义可人,后者为狭义可人。从广义上说,《红楼梦》中的“女儿”——青春少女,几乎个个都是可人,无论是贵族少女还是丫鬟、戏子,只是可爱的程度有差别而已。少女之外,像秦可卿、平儿这样的少妇,也是可人。但从狭义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的最可爱的人,以贾宝玉来说,他心目中最倾慕的可人应是林黛玉、晴雯、秦可卿、芳官四位。尽管宝钗、袭人等也是可人,但不是他身心可以整个投入的最可爱的人。宝玉虽然也喜欢薛宝钗,但理念性情不能完全相通相契,因此往往不能进入心的深处,虽然结了婚,但还不是身与心的整个投入,“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因此,要说宝钗是宝玉的可人,就显得勉强。至于史湘云、妙玉是不是宝玉的可人,则需要读者自经一番悟证。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千差万别,毕竟不是可以用几个概念分析描述得清楚的。

    “可人”除解释为心中爱慕之人外,也被用作心中敬慕之人。苏东坡的《广陵后园题申公扇子》诗云:“闲吟绕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苏东坡被流放到岭南后,对陶渊明由衷仰慕,对陶诗由衷佩服,竟作了一百多首和陶诗,把陶渊明的诗歌地位排到李、杜之前。对于这样一个进入自己内心深处的至敬至慕之人,苏东坡也称之为可人。可见,可人也用于情爱之外。我们读诗读文,也有相似经验,有些作家、诗人,尽管文学史上评价甚高,但那些文学史教科书作者的说法与所排名次,并非我们心中的“可人”。例如韩愈的文章被称道千百年,却不是“五四”新文学家心目中的可人。当时的陈独秀、胡适、鲁迅等都“不信韩愈是可人”。但在钱穆先生心中,韩愈则是他最仰慕的可人。每个读者与欣赏者心中都有自己的一些可人,文学批评的主观性难以完全磨灭。对于《红楼梦》中人物,未能被宝玉视为“可人”的宝钗,恰恰是许多读者的可人和理想中人。让宝玉倾心的林黛玉,则进入不了许多读者的心中,正如尤三姐所说:“我心里进不去”,各人的审美标准和慕恋尺度不同,这是很自然的。因此,《红楼梦》中谁是可人或第一可人,可以讨论,但不必争个水落石出以至拳脚相向。

    曹雪芹的巨著一开始就嘲弄“才子佳人”的写作模式。“可人”这一概念既可覆盖佳人,也可覆盖才子,是个超越性别的概念,所以苏东坡才称陶渊明是可人。可人可覆盖佳人,但佳人不一定就是可人。佳人虽然才貌双全,却未必可爱。在《红楼梦》中,像惜春这样的人,可称佳人,但她又是个心冷意冷之人,因此很难成为可人。同样是少妇,多数读者大概会觉得秦可卿是个可人,而不会觉得李纨是个可人。因为可人并非道德标准下的美人,而是对人的整体的一种把握与感觉。李纨是贤妻良母,丈夫死后又守节,但她毕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与风采,因此让人感到可敬而不可爱。《红楼梦》中的另一个少妇王熙凤,是否可称为可人,更是得争论一番。这位凤辣子,在贾母眼里毫无疑问是个可人,在贾瑞、贾琏、贾蓉等人眼里也是个可人,甚至在刘姥姥眼里也是个可人,但是这位“机关算尽”之人在许多读者眼里却绝非可人——不是可爱之人,而是可怕之人。难怪诗人何其芳要称她为一条“美丽的蛇”。可见,可人是个主观色彩很浓的概念。中国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也可以说“情人眼里出可人”。人类寻找情侣爱侣的过程,实际上是寻找可人的过程,而在精神领域里,一切智者诗人,也会寻找自己的“可人”。

    由于可人属于主观选择,所以就女性而言,谁是《红楼梦》的第一可人即谁是你最喜爱的人,总是争论不休。有人最喜欢林黛玉,有人最喜欢薛宝钗,有人最喜欢史湘云,有人最喜欢晴雯,有人最喜欢秦可卿,一定也有人最喜欢王熙凤。贾宝玉的性情最宽厚,他兼容兼美兼爱,只要女子才貌双全,他都视为可人。所以他对众女子都有一份情意,一种心灵中的向往和倾慕。尤其是对于未嫁的美丽的青春少女,他更是一律当作可人,不让她们离开自己,生怕她们疏远自己。被父亲的棍棒打得皮破血流不要紧,而如果是可人们疏远他,那可是沉重的打击。晴雯被逐,他伤心欲绝;袭人威胁要走,也使他惊慌;紫娟对他冷漠,简直大伤他的尊严;探春远嫁,他竟落泪;鸳鸯悬梁,他更是痛哭。一个一个净水世界中的“女儿”,都是他的可人,也都是他生命的一角。警幻仙子说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就是他拥有天下最多的可人,即最多情投意合之人。这些可人不仅可爱可亲,而且可欣赏、可崇仰,她们比释迦牟尼和元始天尊还尊贵,还可敬。

    《红楼梦》是一部异端之书。所谓“槛外人”,就是走出道统价值理念门槛的人,就是异端。不仅妙玉是异端,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更是异端。作为异端之书,《红楼梦》做了一件大事,就是重新定义可人,即重新界定“谁是最可爱的人”,“谁是最有价值的人”。它一反过去的价值准则,不认为那些状元宰相、那些“文死谏”、“武死战”的朝廷栋梁才是可人,也不认为那些老爷权贵、贤妻节妇才是可人,而把那些被正统道统的眼睛视为“狐狸精”、“狐媚子”的青春少女——哪怕她们是丫鬟、戏子、下人——定义为令人倾心的可人。也就是说,不仅林黛玉,而且晴雯、芳官等,皆是第一流的可人。所以曹雪芹把最真挚、最精彩的颂歌《芙蓉女儿诔》献给晴雯,献给王夫人眼里的这个狐狸精,这个世俗眼中的女奴隶。这篇长诗石破天惊的礼赞,如同一篇人性解放宣言,它宣告被视为“下人”、“奴隶”的青春“女儿”,“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正是这种兼备质美性美神美貌美的女儿,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人。林黛玉、鸳鸯、尤三姐、芳官就是这四绝兼备的可人。这里特别应当强调的是《红楼梦》把世俗眼里最没有地位的戏子芳官写成第二晴雯,而且比晴雯还野,还富有“勾引性”,但是曹雪芹偏偏把她写得分外妖娆,甚至让众人夸她长得极像宝玉,“像是两兄弟”。这些不同凡俗的书写,都在翻历史大案,都在重整价值,重构历史,都在宣示:可人不仅在社会上层中,而且在社会底层中,可是,人间社会却不断在制造可人的大悲剧,尤其是底层可人的悲惨剧。 

   从定义可人的角度上看,《红楼梦》还有另一了不起之处是为秦可卿这种被称为“淫妇”的人翻案与正名。在《水浒传》中,秦可卿属于潘金莲、潘巧云这种具有外遇罪恶甚至是乱伦罪的女子。武松、杨雄代表道德社会的“万恶淫为首”的观念,把尖刀直刺她们的胸膛,在她们身上宣泄仇恨与杀人的快感。中国历来大多数人也自然地认定杀之有理,认同《水浒传》的理念与逻辑。但曹雪芹却把第一可人的桂冠送给秦可卿。可卿就是可人,就是可爱之人的共名。她不是一般的可人,而是“兼美”,即兼有众可人之美的了不得的可人代表。关于这一点,著名现代作家端木蕻良早已揭示:

 

    梦境中,  宝玉呼唤秦氏小名  “可卿”,这个“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称。只因警幻仙姑之妹兼有众美,才名为“可卿”。秦氏兼有众美,也可名为“可卿”。而荣宁两府上下人等,都只知道秦氏或蓉大奶奶,并无大名,更无人得知她的小名,惟独宝玉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道理就是:只有警幻仙姑的妹妹,当得起“可卿”命名,而眼前,也只有秦氏,当得起这名儿。所以,宝玉失神叫出  “可卿”这个名儿来,是极其自然的事了。(端木蕻良《说不完的〈红楼梦〉》,第14页。上海书店,1995年版)

 

    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宝玉说:“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炒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端木蕻良先生点明:这个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称。于是,我们可以明了,秦可卿不仅不被视为淫妇,而且是兼有众美的首席可人。她生时被荣宁两府上下人等敬重,死后则享受最大的哀荣——贾家给予惊天动地的葬礼。《水浒传》把潘金莲视为第一恶人,《红楼梦》却把秦可卿颂为第一可人。《水浒传》把潘金莲、潘巧云送入地狱,《红楼梦》则把秦可卿升至天堂。这是多么不同的、天差地别的理念。曹雪芹通过秦可卿这一可人的塑造和对她的态度,宣告“情欲无罪”,这是划时代的思想变革,是值得中国思想文化史册永远铭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