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枣读：188期]

李娟是个太过普通的女孩名字，但叫这个名字的一个普通新疆女孩，给我们带来了她的世界的奇妙消息，今年夏天她一口气出版了两本书《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包含了她写作十年以来几乎全部的文字作品。

新疆北部的阿勒泰，对于大多数内地的读者来说，遥远又陌生，它是李娟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李娟文字根植的世界，它在李娟笔下是如此生动、完整、美丽、芜杂，却真实地活着，轻轻地呼吸，读李娟的文章，它真的呼之欲出，仿佛就要从纸上走下来，来到我们身边。

地理意义的阿勒泰就在广阔的阿尔泰山区，生活在新疆以外的人们有意无意地将它简化成喀纳斯风景、湖怪、图瓦人这样一些不无猎奇意味的关键词；关于阿勒泰的文字中，太多泛泛而谈的游记，轻浮的文字记录一次次走马观花的行程，而这些文字与广大的阿勒泰山区毫无关系。那里的山脉、戈壁、草原、河流和湖泊依旧沉默，对行色匆匆的游客悄悄地背转了身去, 它们在等待有可能说出它们真正的美好秘密的人——他（她）不是来了一次就离开的游人，他（她）生活在这片广大的天地，见证过大自然充沛的美好和险恶，见证过生活其中的人们，无边的寂寞、孤独却也不乏点滴的快乐，他（她）会用自己的手捡拾这些闪光的时刻，存留在文字里。

阿勒泰就这样等来了李娟。自小生活在阿勒泰富蕴县，成年后除了短暂的城市打工经历之外，李娟一直和母亲生活在阿勒泰群山中，开始是做裁缝、然后贩卖小百货，因为当地哈萨克牧民会在冬夏牧场之间辗转迁徙，李娟家的小百货店也就跟随着迁来迁去，相应地，她们一家也过起了游牧的生活，远离城市文明，动荡不宁，物质贫乏，不无寂寞的生活，却意外地把阿尔泰山区深藏的美好带到了李娟眼前。

所以她说“那时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见的，都挥之不去，便慢慢写了出来。”

她在无边的山林一次次漫游，遇到巨大的森林、清澈的大河，还有风驱赶着漫天云朵的蓝天，累了就在草坡上睡觉，山林里的夏天“太阳明亮又热烈，在这样的阳光之下，连阴影都是清晰而强烈的，阴影与光明的边缘因为衔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现出奇异的明亮。”，“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奇怪地存在于再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钟都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中，一个瞬间一个惊奇，一个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在她笔下，山林活了过来，有着永不停息的生命律动 ——“ 帐篷外的草长得更为汹涌，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看久了，似乎这些草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它们挣扎一般地动着，叶子们想要从叶子里逃脱出去，花要逃离花儿，枝干要逃离枝干——什么都要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在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里……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蓝也竭力要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中……河流也是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一波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也在它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展……我看到的世界！…… 任凭世界的洞席卷在我眼前，在眼前这片暗藏奇迹的海洋中无边无际飘荡……”（《深处那些地方》）

很多时候，世界就在眼前，我们却无法进入。只有在凝神屏气之际，凭着毫无遮掩的纯净心灵，才能体会到文明之外的自然之美，和那种壮阔、蓬勃的生命之力。能够以如此开阔自如却细致入微的文字描摹出这种震撼感受，只能说是李娟以一颗充满诗意的心灵感应到了大自然的神奇，再妙手写出来这文章天成。

纯净壮美的自然之外，李娟更多地写着身边的细小的人和事——开朗乐观，有着一颗童心的妈妈、老了都那么可爱的外婆、看了彩虹都要去追一追的劳动好手妹妹、村子里野生野长的小孩、来家里看她拉面的陌生男人、冬天的酒鬼们、还有离春天二十公分的雪兔、梦幻般生活在戈壁的金鱼、搂在姑娘怀里的小羊羔…… 太多了，就是它们一点一点环绕在李娟周围，构成了她的现实世界，她满怀欣赏地写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人和事，在她生动、风趣、有点调皮也有点狡狯的文字里，这些人和事物，都那么饱满、有趣、有力量；但只有在另外一些文字里，我们才能隐约触摸到隐藏在这些快乐人事背后的生活本身，最粗粝的质地、最隐秘的忧伤——在曾经繁荣热闹如今成为废墟的桥头，那些整饬的楼房，现代文明的遗迹，代表了人类开发深山的雄心和努力，最终人却在与大自然无边的寂寞斗争中无奈地撤退，当年开拓者们挥洒热血与汗水建设的家园，并不能留住儿女继续守在深山；妈妈来到桥头，兴致勃勃地修建自家的房子，微小琐碎却不间断的努力建造，其实是与自然环境相抗衡的强大的集体力量撤退后，一种个人化的文明的修补。

是的，李娟生活在那里，她无意为阿勒泰山区遭遇现代文明的进程作见证，却书写了曾经生活过还有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小小的清晰的日子，包含着无边无际的命运，暗藏了一种能够缓慢聚集的力量，这力量将会一点一点刻画出历史的轮廓。

满怀童心地描摹自然的美好，人事的趣味，但李娟的文字不仅仅有趣，它准确地到达了自然与人心深处，有一种特别开阔的力量，把人拽进去又可以轻轻把人拉出来。高明的文字、透亮的心思、复杂但纯真的情感。还有许多，无法言说，藏在两本书中无边无际的优美和柔韧的力量 ……李娟是我们这个年代人心最真实深刻的见证。她掌握了写作的秘密，她写的是新疆阿勒泰，但似乎她的世界又不在那里，在她的书里，我读到了最贫乏的生活中升起的无边无际的想象和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