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身后那个叫朱安的女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3:53:53
 鲁迅身边有一个女人,她叫许广平,她是知音,是情侣,是爱人同志;

  鲁迅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叫朱安,她是原配,是无奈的礼物,是历史深处一声长长的叹息……

  □文/图  冯慧莲
      这个苦命的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在鲁迅1926年离开北京后,朱安一直陪伴在鲁迅的母亲身旁。鲁迅母亲1943年去世,这个没有得到爱情的旧式女子独自守护故居,直到1947年6月去世,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这个寂寞的世间。

  01   惊悚的发现

  我听到朱安这个名字,还是在很多年前。那是我第二次来到绍兴,与众多敬仰鲁迅先生的旅游者一样,首先瞻仰了鲁迅的故居。走进绍兴临街的故居老屋,穿过两扇黑油油的石库台门,经过长廊,就到了桂花明堂,再前行入室,导游小姐介绍道,这便是鲁迅的卧室兼书房,他就在这一间屋里写出第一篇文言文小说。这里陈列的一张木床,是鲁迅当年睡过的原物。我们再穿过天井,迎面就是保存完好的鲁迅故居两楼两底。东首前半间是客厅,是鲁迅家吃饭、会客的地方。后面一板之隔为鲁迅母亲鲁瑞的卧室。西首前半间为鲁迅的继祖母蒋氏的卧室。蒋氏卧室后面是过道,有楼梯可上。就在这时,那位略带浙江乡音的导游小姐,指着楼上东首一间低矮的木板阁楼,缓缓说道,这是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的卧室。

  她的话让我十分意外并且十分惊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朱安的名字,并且还出乎意料地知晓她始终随着鲁迅生活。我不由得返身回顾那低矮狭窄的阁楼,当时就想登上这不让游人进入的地方。那次从绍兴归来,心中一直惴突,我自认读过不少有关鲁迅的书,却如此孤陋寡闻,以前也拜谒过绍兴以及北京、上海的鲁迅故居,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位存在鲁迅先生身后的女人。自那次听说朱安的名字之后,我就有意识地寻觅她的踪迹,留心收集她的信息。但是,无论在鲁迅的书中和日记里,或是在鲁迅同时代文人以及后来人们写的文章中,不是避而不述就是语焉不详。直到近年,关于朱安这个被人们小心避讳的话题,才有所披露,我才得以收集到她的一些踪影和生活史料,对朱安的寻觅,我起初缘于好奇,当读到更多的有关她的身世境遇之后,又产生深切的同情和悯叹,摈弃一些杜撰和“八卦”,对她鲜为人知的故事,作一次梳理,我们便能接近一个真实的朱安。

  02   新婚,无尽尴尬

  朱安,1878年6月出生在浙江绍兴城内一个富裕的家族,她的祖上做过小官。朱安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女子,她不识字,但识礼节懂礼仪,性格宽厚温和。她在29岁时,经亲戚斡旋,许配给绍兴城家道中落的周姓长孙,她未来的夫君是26岁的周树人,即后来我们崇敬的新文化闯将和旗手鲁迅。其时,他正在东洋留学,1906年初夏,鲁迅接到母亲虚报急病的电报,被骗回来成亲。7月26日,旧历是丙午年六月初六,一个吉日,明媒正娶的朱安,坐着大红花轿被热热闹闹迎进周家大门,依照传统风俗举行婚礼。作为新郎,周树人对这桩婚姻十分不满,他曾与朋友这样评说朱安:“这是一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她。”当鞭炮声断,乐奏停歇,婚礼完毕,新郎周树人进入洞房第一夜,几未入睡。新婚第二天晚上,他在母亲房里磨蹭许久,不想回新房,后来则睡到书房里。而在婚礼后第四天,他便和二弟周作人启程东渡日本,至此一去就是三年。

  我们可以想到,新嫁娘朱安,一定十分尴尬而不安,非常难堪又无地自容,她无奈自恧也不知所措,因为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怎样应对,她只有独守新房,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旧式女人,在婚姻中一直就处于最被动的地位,嫁入周门的朱安,却遭遇如此难测难解境遇,是她再也预料不到的。至此,她永生的苦命是注定了,新房孤灯,除了不停流泪,她只能无声哽咽。

  03   一生,分居岁月

  三年后的夏季,寂守空房的朱安似乎看到一点光明,她的丈夫回国了,她企盼借此与夫君重新聚合。但出乎意料,被她称作“大先生”的丈夫周树人,在家乡找到一份教职后,很少回家,就是在家,也不和朱安说话,更不进她的房间。后来鲁迅又远赴北平谋了职位,于是在漫长年月,他们都是分居。虽然“五四”之后,风气渐开,但是鲁迅也始终没有提出退婚。对这个以婚姻为人生归宿的女子,我无法勾勒出在那狭窄的木阁楼上,长年的夜夜空房,当灯火已尽,星月又沉,她有着怎样的无奈,经受着什么样的苦楚煎熬。我们可以了解到的是,这个对“大先生”唯命是从的发妻,十分明理,她知晓作为女人有两份职责,一是延续香火,她曾向人诉苦:“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说话,怎么会生儿子呢?”她显然无法完成第一项,于是只好全心全意投入第二项,即是侍候好大先生和婆母。她揽起全部家务担子并任劳任怨,这一点,朱安很得鲁迅母亲鲁瑞的喜爱。

  我能够理解,在那个年代,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成就婚姻的常规常态,与鲁迅同时代的文人,能列举许多,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非常成就的郁达夫、郭沫若、徐志摩,都是经包办成婚并都是迎娶了乡间女子,夫妻间都是文化差异悬殊。这几位都是在他们遇到新欢后,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原配:郁达夫休了发妻小脚女人孙荃后,迎娶了王映霞;郭沫若弃了发妻张琼华,陆续有了新欢;徐志摩离了原配张幼仪,迎娶了陆小曼。但也有异数,如我的安徽乡亲胡适,还有前不久去世的季羨林,季先生不满意这桩婚姻,但在他眼中,太太彭德华是一位贤妻良母。而爱打麻将的胡适太太江冬秀,她不但操持着胡适的生活,也管理着他的情感世界,致使他始终不敢越雷池。这两位,都与发妻生儿育女并白头偕老。

  至于鲁迅先生与朱安,他们名义上的婚姻,一直维系到他们生命的尽头,朱安在鲁迅逝后,仍守在周家。

  04   只有冷漠似旧时

  1912年初,周树人应蔡元培之召请,来到北平在教育部任职,后来他购置了西直门八道湾11号,于是,朱安随着婆婆鲁瑞来到北平。在这里,“大先生”对她冷漠一如以前,仍然与她分室而居。在北方城市连语言也难听懂的她,变得更孤寂无助。其实她也一直在想改善与“大先生”的关系,在绍兴老家时,她意识到没有完成生儿育女的使命,曾请娘家兄弟帮忙,写一封信给在北平的丈夫,建议他纳妾。她认为,这样丈夫生活有人照应,也能生下一男半女。朱安的建议是旧式女人的善良和大义,信到了北平,引起鲁迅更强的反感,他不屑回信,在日记中斥之为“颇谬”。现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大先生”待她仍然形同路人,朱安实在不得要领,这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也不知从何挽救他们夫妇感情,她只有在远离故土的北国延续更为漫长的暗夜。

  此间,“大先生”与弟媳羽太信子常有书信往来,不久,这个日本女人与朱安的小叔子周作人也住进八道湾。对于朱安,虽然同样孤寂凄楚,但毕竟与“大先生”生活在一起,她不无安全和满足。不料这种安全感毁于一夜之间,1923年夏,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反目,鲁迅迁出八道湾,同时他给朱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八道湾,一是回绍兴娘家。对于朱安来说,这两个选择都把自己逼上绝路。兄弟互不相容,她怎能继续住在小叔子家中。而回到绍兴,就成了丈夫不容的弃妇,这无疑是条绝路。朱安提出来,“大先生”总要有人照应生活,她愿意承担这份责任。鲁迅同意了她的请求。这让朱安十分欣慰,她一直在想着改善与丈夫的关系,她曾对家人说过:“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

  也算天遂朱安所愿,他们搬迁到砖塔胡同不久,鲁迅肺病发作,并且病情严重,朱安竭尽所能地照顾丈夫。我在许多书中,读过鲁迅先生在北平的生活细节记录,但极少看到与鲁迅生活一起的朱安境况。我只能猜测,她在服侍病中丈夫的日子里,虽然忧心并且劳累,但这是她嫁入周门以来最舒心踏实的日子,因为经过了十七年的婚姻,这是她拥有最长久与丈夫单独相处的机会。

   05 枯井里的蜗牛

   初来北平的日子,可怜的朱安,以为“大先生”有与她同房的意思,她整理好屋子,铺好了床和被,但是鲁迅却把床拆了,她痛楚委屈,从此也死了与“大先生”同床的心。鲁迅在砖塔胡同病愈后,买了一处新的房产,就是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1924年,他迁居到这座经过修缮的小四合院,这座后来名声显赫的处所,是文化革命主将鲁迅笔墨战斗的基地,也是朱安和她婆婆终身住所,婆媳两人都在这里度过生命的终点。在这期间,鲁迅著有成就,他已出版了杂感集《热风》、小说集《呐喊》、论著《中国小说史略》。

  朱安在北平的日子,第一次接触到丈夫的工作和生活,她看出鲁迅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物,家中访客川流不息,她不可能在客厅待客访谈,只有端茶送水,算是尽了女主人的本分。来访的鲁迅弟子对朱安很客气,有时碰见也称她为“师母”。但她心里很明白,“大先生”于她,永远是个外人。朱安唯一的安慰,是婆婆鲁瑞对自己认可。我收集到她在北平家中的一个生活细节,朱安每当做完家务后,就坐在婆婆身边,抽几口水烟,听他们母子闲话家常。对于自己的境况,这个苦命的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墙底的蜗牛!我惊异这一个不识字的旧式妇女,对自己处境有这样准确的认定。但是,她的愿景却难以实现,墙壁和井口的距离太高又太远,蜗牛永生难以抵达,迟迟的日光,夜夜的空房,命中注定,这个与世隔绝无辜而不幸的女人,要在枯井般的孤独中度过凄苦的一生,夜正长,路更黑,她是一只永远也爬不到顶的蜗牛。

  06   茫茫夜里一丝微光

  朱安自搬出八道湾之后,至永久住入西三条胡同,一直主持着家务,掌管家庭经济开支。她每天在早午晚同“大先生”只有几句日常的一成不变的对话,此外,他们就根本没有叙谈。朱安的内心十分痛苦,但她始终对丈夫毫无怨恨,别人提起她丈夫时,她总是反复说,“大先生”对她不错。她的一切都寄附于丈夫身上,她始终不二地忠诚于丈夫。

  1925年,西三条胡同21号的访客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许广平。她是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一个学生领袖,鲁迅正在这个学校兼课,她从3月起和鲁迅开始通信,从仲春到盛夏,两人的通信和交往愈来愈频密和热切。在学潮风波频起的夏季,女师的学生和校长杨荫榆展开了斗争,鲁迅站在学生们一边,这一点促进了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感情,因此当警察搜捕女师学生的时候,许广平就躲在鲁迅家里。在这样的风风雨雨时刻,我没有收集到朱安的态度和表现的记载,但我相信,她肯定能觉察他们师生关系的微妙变化,觉察到“大先生”萌发的钟情。1926年7月,鲁迅决定接受厦门大学的聘任,和许广平一同坐火车南下,因此朱安不难知晓鲁迅是和许广平联袂离京的。有一天,朱安对婆婆说自己梦见大先生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家。鲁瑞听了,责怪她不识大体。朱安明白,婆婆在这方面不会站在她的一方。后来,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海婴出生,他们寄了一张三人合照回北京,朱安看到照片后,她表现的态度是关切和友善。她接受了新的现实,甚至有些安慰,这仿佛是茫茫暗夜给她一丝微光,她认为大先生有了后代延续香火,自己死后也有人祭祀了。不少资料都有记载,朱安十分钟爱这个许广平生的叫周海婴的孩子,她将大先生的亲人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07   悲情遗孀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消息传到北平,朱安把西三条胡同21号鲁迅的书房辟为灵堂,她一身孝服为“大先生”守灵。致哀的客人络绎而来,新闻记者亦上门采访。北平《世界日报》、《北平晨报》都刊出采访报道,它是我见过较为详细的有关朱安的记载,也是我唯一一次读到这个可怜女人音容和谈吐的描述。记者称见到的鲁迅夫人,“矮小,瘦弱,狭长脸,突出的额,小脚,不但毫不漂亮,也都没有一点活力。”说她“年已届58岁,一身黑色的棉裤袄,头发已经苍白,梳着一个小头,面色黄黄的”。并说她“本拟即日南下奔丧,但因阿姑(指鲁瑞)年逾八旬,残年风烛,聆此消息,当更伤心,扶持之役,责无旁贷,事实上又难成行……。夫人说的是绍兴话,略带一点所谓京腔;我是靠了别人的翻译,才能完全听懂的”。记者好心地带来社会人士捐款,她却“始终不肯拿,只说盛意是可感的,但钱却不能收,因为生活一向是靠上海的许先生(即许广平女士)给她带钱,没有上海方面的同意,另外的资助是不好接取的……”在这样悲痛时刻,朱安又人届老年,尚能通达而理性地处理这件事,再一次证明她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女人。

  因鲁迅逝世的悲痛和纷扰沉寂下来之后,北平西三条21号家中,尚有八十余岁老母鲁瑞,朱安就要面对家用不足的事实,家里的生活愈来愈困难了,日常开支唯有周作人、许广平汇款接济。在这困顿又悲哀时刻,一生从未迁怨过别人的朱安对于许广平,也一直心存感激,朱安说过,“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08我也是他的遗产  

  1943年,鲁迅母亲鲁瑞逝世,周作人将每月15元的供养母亲费用留给寡嫂朱安。因许广平被捕入狱,给她的汇款中断了。体弱多病又步入老年的朱安面对经济困境,到了欠债地步。这时有人建议她卖掉鲁迅藏书,换取度日之资。这个消息传到上海,引发了快速反应,鲁迅两名追随者赶到北平制止此事。他们到达西三条胡同周家时,朱安正在吃午饭:几块腌萝卜伴着半碗稀粥。她推开碗筷,站起来接待,客人却开口就责备她卖掉鲁迅遗产。她说:“你们都说要保护周先生的遗产,我也是他的遗产,你们想过我吗?”这是我在所有记载朱安的材料中,难能见到的,屈辱一生的她,唯一一次没有隐忍,说得最激愤的话。这句话久久在我脑中回旋,应该算是她生命的“呐喊”。不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是与大先生那些毫无生命的书稿一样的遗物。

  当来人向她讲到了许广平在上海监狱受到酷刑折磨的事情,朱安态度改变了,她再也不提出卖书的事了。后来,她在健康每况愈下时,明确表示把鲁迅的遗产继承权全部交给周海婴。社会各界也曾不断捐资给朱安,但她始终一分钱也没有拿,许广平得知,对她十分赞赏。

  几年之后,鲁迅的学生宋琳去看望朱安。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态清醒,她泪流满面地向宋琳说:“请转告许广平,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1947年6月29日晨,在她婆婆去世的4年后,69岁的朱安在北平西三条胡同病逝。她的葬礼按许广平的意思举行,下葬在北平西直门外保福寺村,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婆婆鲁瑞的墓旁,坟上没有任何与周家有关的标记。

  荒草萋萋,斜晖脉脉,这个为鲁迅守了41年空房,名叫朱安的女人,就像从来未存在过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曾去上海,参拜过鲁迅先生墓,但对于朱安终老归宿之地,我恐怕像许多人一样,没有去寻访的打算,也不知晓是否有遗迹可寻。

 

冯慧莲 (授权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