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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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微言:物欲催人肯自怜

来源:一元一国学网作者:南怀谨 大学》原为《礼记》第四十二篇。宋朝程颢、程颐兄弟把它从《礼记》中抽出,编次章句。

至于人生天地之间,与万物共同生存的关系,及其发展趋势,在《易经•序卦》上下篇里,早已有一套心物发展史观,在这里不必细说。我们只是依照过去人类几千年来对历史发展的过程,反观人类用尽心智来役使万物,如果再不设法使“物格而后知至”、“知止而后有定”,势必自使人类甘心永为物的奴役。而且最后使心物之间的矛盾加剧.不但自己毁了精神文明的世界,同时也自我摧毁了这个整体的物质世界。

反观人类发展史

现在我们回转来,反观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暂且不说远古,仅从三五千年来的上古说起,当人类初由母系社会,而变成父系氏族社会,起初还没有城邦国家的雅形,只是血缘关系的氏族社会的阶段。人们用知性的个能,征服了有限动物和植物,如服牛乘马,豢养猪狗牛羊等作为家畜,砍伐树木石块,构筑居屋。最大的空间界限,都是依山傍水。换言之,一群氏族的四周,以有高山或较大的江河流域,阻挡去路,便自封守为界。对于无法用原始的心智来把握征服的,如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灾地震等,只有视之为神力的安排,顶礼膜拜,祈祷保佑而已。

渐渐智知开发,知道制造舟车,可以征服江河与海洋。高山峻岭,也可以用智力来开发。便有氏族联盟,团结组织起来,然后就有城邦国家的出现。渐渐在政治体制上,形成诸侯封建。因物资交易的需要,形成了商贾。至于再发展,知道大量开发盐铁矿物的利益,已经转型到大城市、大国家的历史文明了!在过去三五千年以来,无论社会文明如何不同,人智的效用开发,在地球上东西两洋,除语言文字不同以外,大致不相上下。尤其在中国,因为地缘和人文的关系,经济的重心,始终只以农业为主,工商业一直是属于农业经济的附庸。而国家与世界的最大关限,就是海洋。所以舟车牛马之利,始终还没有办法征服海洋,当然更不能控制海洋。例如中国、印度,甚至埃及,大致都不外于此例。

但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们现在所称的西洋(欧洲)呢?他们在远古、中古的历史阶段,几乎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由氏族社会,转变为西洋式的封建。后来又形成以血缘为主的国家民族、政治制度等等,各有不同。尤其以北欧为主的少数城邦国家,绝对难与中国相比,可以坐享农业之利,安于田园之乐而甘于平淡。他们为了生存,势必要向海洋冒风浪之险,另求生存发展的机会。因此而有海上航业的开展,渐渐形成越海贸易,沟通重洋而寻求市场。

东西方分野的关键

然后到了公元十五六世纪的时期,我们正在一直沉湎欣赏自己东方中国式的文明,而在西洋,却从中古文明黑暗末期中觉醒。由文艺复兴开始,接着而来的是科学技术文明的进步。尤其用科技文明来制造铁(轮)船以后,人们渐渐征服了海洋,打破了以洪涛巨浪作为屏障,各自闭关称尊的东西洋国界。当然,最重要的,是利用科技制造了以火为主的枪炮,配合远航的轮船,带动工商业进步的新文明。因此而有新大陆发现后美国的新兴,因此而有黑船初到日本,因此而有鸦片输入中国,因此而有假贸易之名而侵占了印度,如此等等的国际之间的重大变化。

当然,同时也包括了西洋文化东来,由矛盾而融合的变化。换言之,由公元十七、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时期,所谓人类文明,已经突破了海洋的限制。同时也因科学文明的发展,渐渐能够操纵时空的限制,打开人类的心知和眼界,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世界观。但从工业革命以后,追求科技的发展,享受物质文明的欲望,也逐步提高了。

到了二十世纪开始.终于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跟着而来的,为了争取殖民地,为了经济倾销市场,换言之,各国民族为了争取侵占财富,占有物质资源的利益,酝酿停顿了十几年以后,由日本、德国开始,再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八年之久。因此而促进航空飞机的发展,快速超过以海洋为屏障的阻碍,缩短了人类吋空的限制。

追逐消费的危机

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际,在北美洲地区,有一个欧、非民族杂拼而成的美国,凑巧利用了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自由、民主思想。接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科技,坐守北美。一面倾销军火而大谈其消费刺激生产的经济利益,一面而得天时、地利之便,大事鼓吹它美式的政治体制,以民主、自由为人类最崇高的文化。他们崇拜“雅典”文化,但也忘了“雅典”为什么在历史上只剩有一个美丽的幻影。这个问题,当我在欧、美的吋候,每每与他们后起之秀们研究讨论,却发现西方青年的思想,止在酝酿另一种政体意识,尤其非常鄙视美式的文明。不过,我们暂且搁置,不要又离题太远,扯到现代的政治思想上去。

总之,现在的世界人类知识,尽量利用物质,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已经初步登陆月球。还正在追寻外星球是否有生物的存在。同时,武器的发展,使杀伤力到达不可计数程度。电脑网络的发达,可使人们完全进入“迷心逐物”的境界。可是,却忘了地球和人身一样,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我们现在所用的资源,都是取自这个生命的内部。这些生在地球外表皮肤的寄生虫一族,所谓人类,却拼命钻进内部去挖取它的骨髓。也许很快的就走上树倒藤枯的结局,还归原始的浑沌世界,才算了事。

《大学》微言:身心情智与物化  

“大学”是对“小学”而言,是说它不是讲“详训诂,明句读”的“小学”,而是讲治国安邦的“大学”。“大学”是大人之学。

我们反反复复,为了“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议论了很久,好像忘了下文的“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乃至“家齐、国治、天下平”,以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前后有绝对相关的一节。其实,前面虽然为“格物”这个名词的内涵,稍作发挥,略微启发。但如果真要了解传统文化“格物”的道理,除非研究自上古以来,儒道本不分家的科学史观,甚至如后世所谓的道学养生科学与物理等学识才行。

人身只有使用权

因为我们的上古科学史观,认为这个天地宇宙与万物,都是一个“物化”作用的“造化”生机而已。换言之,这个天地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熔炉,万物和人,都是这个大化学洪炉中的化物。这个能知之性的神灵妙用,是发动“造化”的能源。但它又被“物化”的引力吸住,混在一起。除非再自觉醒,摆脱“物化”的吸引力,超然物外,回归道体,才是究竟。

因此类推,不但天地万物都属于外物,就是我们所认为是我现在生命的人身,也同样是外物,但有使用权,并没有永久拥为已有的主权。例如我们从古以来,就有一句很漂亮的哲学性口头语:“身外之物,并不在乎!”其实,大家忘了这个偶然暂时占有的人身,也只是“心外之物”,你更无法永远据为已有呢!所以当你现在拥有此身,就要好好的“诚意、正心”去使用它,为己为人,做一番自利利他“明德”的功德。这才是“物格而后知至”的“明明德”之学。

那么,此身如何去修呢?我们既已知道了身亦是物,但这个现在已经是我所依的身子,虽然和我好像是分不开彼此的一体。事实上,我的“能知”之性,并非属于这个身体。只是在此身内外任何部分,都共同依存有“能知”之性所分化的“所知”,和感觉的作用而已。不过,在普通一般人,没有经过“知止而后有定”,进而达到“静、安、虑、得”的学养境界,就不会了解“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层次。因此,平常都由“所知”的分别思维作用,被身体生理的“感触”所左右,随时随地落在“感觉”所起的情绪之中。即传统文化所渭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的作用上打转。到了汉、魏以后,佛学东来,又加上由“色、声、香、味、触、法”所起的六欲作用。所以在唐、末以后,统名叫做七情六欲,它左右了人的一生。

那么,在这个人身生命中,当他和“身外之物”的物质世界各种环境接触,以及和人事的互相交触感受的时候,便随时引发了喜、怒、哀、乐等情绪。其中的关键作用,那便是上古儒道本不分家所说的“炁”(气)。所以从曾子以后,由子思再传的弟子孟子手里,就极力主张“养气”之说。孟子所谓,“志者,气之帅也”。便是说明“所知性”所形成的意志,可以作为主导情绪统帅的功用。如果能够把义气“直养而无害”,可以充塞于天地之间,变成“浩然正气”。但也须要有一步一步的实证程序,并非徒托空言就可做到。这在《孟子•尽心篇》里,已经有比较具体的说明,姑且不加详说。因为我们现在所讲说研究的,是孟子的太老师曾子的原本《大学》,不是讲曾子的徒孙孟子的学问。

从《内经》看修身的内涵

如果再要探究修身内涵的学识,势必要借用道家养生之学的始祖,也就是中国医学的老祖宗《黄帝内经》,就可更为明白了。现在简略列举上占医圣岐伯答黄帝所问的,以及与“修身”治事有关的问题,便可知《大学》的“修身”之说,并非只是理性抽象的空言。例如《内经》说:

东西方分野的关键

然后到了公元十五六世纪的时期,我们正在一直沉湎欣赏自己东方中国式的文明,而在西洋,却从中古文明黑暗末期中觉醒。由文艺复兴开始,接着而来的是科学技术文明的进步。尤其用科技文明来制造铁(轮)船以后,人们渐渐征服了海洋,打破了以洪涛巨浪作为屏障,各自闭关称尊的东西洋国界。当然,最重要的,是利用科技制造了以火为主的枪炮,配合远航的轮船,带动工商业进步的新文明。因此而有新大陆发现后美国的新兴,因此而有黑船初到日本,因此而有鸦片输入中国,因此而有假贸易之名而侵占了印度,如此等等的国际之间的重大变化。

当然,同时也包括了西洋文化东来,由矛盾而融合的变化。换言之,由公元十七、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时期,所谓人类文明,已经突破了海洋的限制。同时也因科学文明的发展,渐渐能够操纵时空的限制,打开人类的心知和眼界,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世界观。但从工业革命以后,追求科技的发展,享受物质文明的欲望,也逐步提高了。

到了二十世纪开始.终于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跟着而来的,为了争取殖民地,为了经济倾销市场,换言之,各国民族为了争取侵占财富,占有物质资源的利益,酝酿停顿了十几年以后,由日本、德国开始,再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八年之久。因此而促进航空飞机的发展,快速超过以海洋为屏障的阻碍,缩短了人类吋空的限制。

追逐消费的危机

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际,在北美洲地区,有一个欧、非民族杂拼而成的美国,凑巧利用了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自由、民主思想。接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科技,坐守北美。一面倾销军火而大谈其消费刺激生产的经济利益,一面而得天时、地利之便,大事鼓吹它美式的政治体制,以民主、自由为人类最崇高的文化。他们崇拜“雅典”文化,但也忘了“雅典”为什么在历史上只剩有一个美丽的幻影。这个问题,当我在欧、美的吋候,每每与他们后起之秀们研究讨论,却发现西方青年的思想,止在酝酿另一种政体意识,尤其非常鄙视美式的文明。不过,我们暂且搁置,不要又离题太远,扯到现代的政治思想上去。

总之,现在的世界人类知识,尽量利用物质,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已经初步登陆月球。还正在追寻外星球是否有生物的存在。同时,武器的发展,使杀伤力到达不可计数程度。电脑网络的发达,可使人们完全进入“迷心逐物”的境界。可是,却忘了地球和人身一样,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我们现在所用的资源,都是取自这个生命的内部。这些生在地球外表皮肤的寄生虫一族,所谓人类,却拼命钻进内部去挖取它的骨髓。也许很快的就走上树倒藤枯的结局,还归原始的浑沌世界,才算了事。

《大学》微言:诚意正心修身与知至

为了清楚了解所提出的这些关键性问题,我们的讨论难免重提前面已经讲过的旧话,犯丫繁复的语病。但为了交代得更明白,只好不避重复,再来说明清楚。

从“性”到“性理”之学

从中国上古以来传统文化的总汇资料来说,当然只有根据经过孔子整理编集的五经--《易经》、《礼记》、《尚书》、《诗经》、《春秋》,最为可靠。《尚书》(书经)是以保留上古政治哲学的史料为主。《春秋》是孔子著作的政治史观。《诗经》是收集保留历史、政治、社会演变等各阶层民意反映的资料。如果要研究有关天人之际,以及人道的传统学术思想,只有在《易经》、《礼记》中去寻根。而在《易经》与《礼记》的传统文化中,对于人性问题早已提出,性与情两者,是现实生命存在一体的两用。关于人性问题,尢其以《周易•系传》更为明白,如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总之,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以统摄天人之际,为天地万物总体的功能,名之为道。道的本能,自然具备有一阴一阳,正反相成相制的作用。在阴阳正反的相互衍变中,各有各的同等功用,无所谓阳善阴恶,或阴善阳恶,这两者的功用,都是“至善”的。所以曾了著《大学》,开始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对“大学之道”的前提宗旨,完全是有所本而来的,也就是以“继之者善也”的发挥。但他对于“成之者性”乃至“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却只用“明明德”一词来表达人性光辉的一面,不另加详说。第一个明字,是作动词来用,也就是说,人性天然有自明其德的功能。所以到了子思受业于曾子之后,跟着著述《中庸》,便换了一种说法,一开始便说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所以在中国文化中,无论曾子所著述的《大学》,和子思继承著述的《中庸》之后,便把从人道出发的性情二字的性字,特别流行作为明通形而上道的表示。但要知道,曾子、子思,是春秋的末代人物,比释迦牟尼后生几十年,比苏格拉底、柏拉图又早生几十年。

所以后来佛学输入中国,译文所用的佛性、觉性,乃至明心见性,也都照样引用性字,作为现实人生的生命之源,作为表诠。因此后世道家神仙的丹道之学,有所谓性命双修之说等。尤其在隋、唐以后,因为禅宗的兴盛,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主旨,在中国文化中,形成联系儒、释、道三家中心之学的台柱。因此而有南北宋儒家理学家们起来学步,大力主张以孔孟之学的心法,大倡其性理之学。我们了解了这个文化历史演变的过程,再回转到《大学》主旨的探讨,就更为明白。

自性如何“止于至善”?

既然人性的本来,本能自己具有自明其德,本自“至善”。为什么在起心动念,变成人的行为时,又有善恶对立,作用完全不同呢?这个问题,从儒家的观点来说,是因为人性的变易,主要是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换言之,天生人性,本来是个个良善的,只是受后天的影响,受生理的环境的种种影响,由习气的污染而变成善恶混浊的习惯。所以学问之道,便是要随时随处洗炼自性所受污染的习气,使它重新返还到“明德”、“止于至善”的境界。

那么,怎样才能使自性返还到“止于至善”的境界呢?那只有利用自性本自具有的“能知之性”的功用,随时反省存察,了了明白,处理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桩行为的善、恶,分别加以洗炼,使它还归于纯净“明德”的本相。所以在言辞表达上,又把“性自明净”的知性作用,以逻辑的理念,叫它作“能知”。再把这个知性,用在起心动念,向外对人对事对物的分别作用上,叫它作“所知”。

例如:人性自出生为婴儿,直到老死,饿了知道要吃;冷了知道要避寒取暖;看到好看的、美丽的,想要取为已有;不好的、厌恶的,想要赶快’弃。那都是天然“知性”的“能知”的作用。不过,其中又有不同的分别。知道饱、暖、饥、寒、好、恶的,是由天然“能知之性”的感觉部分所反应而知的,所以也可以叫做“感知”或“感觉”。在佛学的名词,叫做“触受”。但知道这个好吃不好吃,这个可要不可要,这样能不能要,该不该要,那就属于“能知之性”生起“所知”的分别作用,这个作用,叫它是“知觉”。知觉与思维、思想有密切关联,随时不可或分。当知觉的作用,要仔细分别、追寻、分析、归纳、回忆、构想吋,又别名叫它是思想、思维,等等。

但无论“能知”或“所知”,从《大学》本书的名词来讲,都属于能自明其德的“明德”自性的起用。如果明了“明德”自性,它是本自“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那所谓“能知”与“所知”,也只是“明德”起用的波动而已。摄用归体,“知性”也并无另有一个自性的存在。譬如波澄浪静、水源清澈,原本就是“止于至善”,这样才是“知本”,这样才是“知之至也”。

但是,在一般人而言,从有生命以来,始终是被“所知”的分别作用牵引波动,并无片刻安宁。从少到老,收集累积“所知”的“习气”,便形成了“意”。也可叫它是“意识”。然后,又自分不清楚,认为“意”便是“知性”。其实,“意”是“知性”的“所知”累积而形成。“知性”收集累积成“意”以后,譬如银幕上的演员与幕景,能够分别演出音容笑貌、悲欢离合等情节,如幻如真。事实上,这些情节变化,都是幕后的一盘磁带的播出而已。所谓磁带,就犹如“意”。银幕上的种种人物活动,犹如“所知”的种种投影。

由“意”衍生的各种心态

如果用文字艺术来比方,例如李后主的词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想剪断它、想理顺它的,是“所知”。剪也不断,理也不顺,似乎在心中去不了的,便是“意”的作用。又如苏东坡的词说:“十午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自己并不想去思念它,但在心中,永远存在着、排遣不开的,这就是“意”。所以“意”的作用,又有一个别名,也叫做“念”。就是念念难忘的“念”。又有形容“意”是具有强力的作用,便叫做“意志”。它配合生理的作用,就叫做“意气”了。人生多意气,大丈夫立身处世,意气如虹,那是多么美丽的豪语。“意气”加上思想、思维以后,主观认定的作用,便又换了一个不同的名词,叫做“意见”。

说到“意气”,问题可大了!  “意”是“能知”、“所知”接受外物环境等所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为自我知性的坚固影像,也可叫它为形态。但从逻辑的界別来说,它是唯心的。然而它每每在起作用时,必然的,同时关联生理内部的情绪,两者互相结合,所以叫做“意气”。一部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人类社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作故乡”,十之七八,都是人我“意气”所造成的错误。宋儒理学家陆象山说过两句名言:“小人之争在利害,士大夫(知识分子)之争在意见。”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其实,我们平常做人处事,大部分的行为言语,都在“意气”用事,绝少在清明理智的“明德”知性之中。加果要做到事事合于理性,那是很难的事。除非真能做到经过“大学之道”的基本修养。所渭“定、静、安、虑、得”的学问工夫。不然,对于自己理性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样子,根本就无法自知,所以老子便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感言。因此,曾子特别指出“知至而后意诚”的重点。但是因为用了一个“诚”字,又被后人误解不少,这真如禅宗洛浦禅师的话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所以,从《大学》的“诚意、正心、修身”的观点,来参证一部二十六史上的领导人物(帝王们),以及一个普通人物创业守成的成败得失,就有得戏看了!

心、意、识(知性)的差别

对于知性与意志或意识的作用,大概已有分别的说明。但照一般通常的了解,所谓“意”,就是心理的一种活动作用。换言之,“意”就是“心”,只是在习惯上所用的名词有不同而已。其实,“心”和“意”,不就是同一的东西吗?如果笼统含糊地说“心”和“意”,好像就是一个东西,等于是思想和情绪的总和。但从严格辨別来讲,“意”是不能概括“心”的。所渭“心”的现量境界,是我们没有起意识思维,更没有动用知性的分别思量作用时,即没有睡眠,也没有昏昧的情况,好像无所事事,但又清清明明的存在,那便是“心”的现象。例如,明代苍雪大师的诗说: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

事实上,当我们心中无事,意识不起作用,当下忘去“所知”的分别活动,好像空空洞洞愣住一样,这便是“心”的现象。通常一般人,尤其是大忙人,偶然一刹那之间,有时候,都会碰到这种情况,不过,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吋,反而会起恐怖,自己会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或是心脏停止活动。便自寻烦恼,凭一知半解的医学常识,找医生,量血压,检查心电图,大多就因为自起恐慌而真的生病了。事实上,这起因是一种人我自己的心理病。如果在这种状况中,坦然而住,反而得大休息。不过平常没有经验,对自己没有认识,没有信心的,刹那即成过去,是不可能长久保持这种现量状况的。

如在睡眠,或受外界刺激,或因病痛发晕昏闷过去,那就不可能有这种“心”量境界的出现。甚至梦中也不可能。做梦,广东话叫做发梦,那是“意识”所起反面的作用,不是”心”的作用。如在梦中,忽然心力特强,觉得是梦,一下便清醒了,那就是恢复“心”的境界。不过,在平常人的习惯,从梦境中一醒来,便即运用“意识”去思量,以“所知”的习惯,去追忆梦境,或以“所知”去寻求新知,永远不会停止休息的。

如果了解这样的粗浅分解,便可知道心、意、知性三者,的确都别有它的不同领域。非常巧合的是,魏晋以后,佛学东来,也同样提到心、意、识这三层次的差别。这真是合了一句古语,贤者所见略同。总之,再用一个譬喻来说,“心”好像一个盘子,“意”好像盘子里一颗圆珠。“知性”好像盘子和珠子放射的光芒,內照自身,外照外物。但这整盘,又装在一个血肉所制造的皮袋里,那就是人身。但要知道,这只是勉强的譬喻而已,并非事实的真相。在中国小说中,古人早已有很趣味的譬喻,那就是《西游记》的四五个人物,作者把心身意识演化成小说,将心猿意马,化出代表“心”的孙猴子。代表意气的是一匹龙马。猪八戒代表了人的大欲,特別喜欢男女饮食。一个晦气色的沙僧,代表没有主见的情绪,只能挑着行李,担起这个皮囊跟着猴子、猪八戒跑。那代表整个完整的心身生命的,便是唐僧。从表面看来,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笨人、善人、好人,虽然一路上他所遭遇到的,处处是艰难险阻,都是妖魔鬼怪,而在这三四个鬼精灵伴随下,走完一段人生的道路,但由于他的“诚意、正心、修身”,所以他成功了!

知道了心、意和知性的三层次作用,还是属于“明德”的“内明”范畴。这心、意、知性必须凭借外物的人身,才能对这个物理的现实世界发生作用。我们一般把人生生命的整体,叫做身心,那是很确切的说法。这个生命,是由身心组合而成的。身体是生理的、物理的,是生生不已,是“生”的功能所呈现。心是心理的、精神的,也是生生不已,绵延续绝,形成“命”的功能。如果引用《易经》的说法,心性属刚,身体属阴,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交互变化,呈现出生命的作用。因此.必须知道,人生的一切作为,还要看每一个人所禀受生理的情况,而形成“外用”行为的结果。很明显可知的,当一个人“知性”在理智上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可以的,但是自身另有一个力量强过了理性,结果就非做不可。或者说,当自己在“知性”的理智上认为这样应该做,而且是一桩好事,但是自身却另有一个厌倦疲懒的力量,使自己始终没有去做。最后又悲叹懊悔,自怨自艾,无可奈何!这就是说明人生的一切,以及行为的善恶是非,有一半是属于人身生理所影响的结果。所以《大学》特别提出“修身”的重要。

 从人身生命的形成说起

至于这个人身的形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力量,可以左右理智,那就要从传统医学的黄帝《内经》去认识,配合现在的生理、生物等科学去理解,自可了然于胸。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出过《内经》有关喜、怒、哀、乐等生理上情绪的变化,就是这个缘故。如果要比较深入一点去探讨,首先要搁置形而上先天性的哲学范围,只从后天人身生命的形成说起。

我们都知道现在医学的说法,我们的身体,起初是由男性的一个精虫,和女性的一个卵子,两相结合,产生一种“生命的动力”,古人叫它为“气”,也有叫它为“风”。因此在母胎中分合变化,将近十个月而完成为一个胎儿,出生以后便叫婴儿。他虽禀受父母两性的遗传,还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碰上精虫和卵子本身的强弱好坏,又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住胎时期,母性的生活、饮食、情绪、思想,以及父母两性的生活环境、外界的时代背景等,非常复杂的种种因素,凑合一齐,幸而出生入世,变出一个人身。但是他内部的结构,血肉、神经、骨骼等,形成所谓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胆、胃、膀胱、三焦、大肠、小肠),以及外形的眼、耳、鼻、舌、身体。全盘联结在一起,大如外形躯体,细如每一毛孔,整个系统,自己都具有一种触觉的作用,这是生理的、物理的反应。当触觉的反应交感与知性的知觉相结合,便形成为心理、意识的种种感受。由此配合“所知”发生作用,便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

行为大半受情绪影响

换言之,每一个人的行为,通常大半是受情绪的影响最为有力。例如,我们经常说某人的脾气我知道,或是说某人的个性我知道,这所谓的“脾气”和“个性”,就是情绪为主。情绪并不是代表某个人“所知性”的分别意识所生的聪明才智。情绪的作用,是来源于生理禀赋,由于身体内部健康状况的作用。换言之,健康与不健康,和情绪关系很重要。如《内经》所说:五精所并。精气并于心则喜,并于肺则悲,并于肝则忧,并于脾则畏,并于肾则恐。是谓五并,虚而相并者也。

所以子思著《中庸》,开头就先从天命之道的“知性”,提到《大学》所谓“诚意”的“慎独”。以后便特别说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历来关于《中庸》开始的第一节,人多数都把喜、怒、哀、乐当作心理的状况,加以解释,那是绝对错误的。不管他是古圣贤或今儒家,错了就是错了,实在不敢苟同。喜、怒、哀、乐是情绪,属于修身范围,不属于修心的心、意、知性范围。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就是读《中庸》一书的“中”字,固然可以把它当作中心的中,中肯的中来理解,但可能是不完全准确的。《中庸》的“中”,应该以古代中州音发音;例如以太行山为中心的山西、山东,以及中州的河南音来读,等于南方人发音的“种”字音就对了。所有中原地带的人,刘于某一件事,某一个东西,认为是对了,便说是“中”  (音种)。如果你有这样的了解以后,对于《中庸》的道理,“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指“情绪”没有发动的境界。换言之,是并未动情,更未引发“意气”的情况。但人到底是有情的动物,“无情何必生斯世”,“天下谁能不动情”,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义”。“知止而后有定”,便能做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了因此子思把“中和”的境界和作用,高推到“大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圣境上去,是多么的真善美,而且又很切实于人情的平凡状况,这就是人道的真现实,并不外于人情。可是,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再回转来看“大学之道”,要教化社会上的人,上至天子,下及任何一个平民,都须具有这种儒者的学问修养,才算是完成了一个国民人格的教育标准。如曾子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能吗?尤其从南宋以后,推崇尊敬程、朱之学的后儒,硬想把《大学》、《中庸》变做帝王们必读之书,必修之课,而且还要他们做到安静修心,不动心、不动情,学做想象中的尧、舜,岂不真到了迂腐不可救药的地步吗?看看历史上的帝王们,连要找出心理正常的,都不可多得。  

《大学》微言:尧舜不来周孔远

我们讲论《大学》,到现在为止,还是停留在“明德”的“内明”范围.由“致知”到“修身”,虽然研探了五个学养纲目,除了“修身”是介于“内明”(圣)与“外用”(王)之间外,前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纲目,始终还属于“内圣”之学。如果“内明”(圣)得达“明德”境界,由此起而“外用”用(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须从“修身”立德开始,所以便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个非常肯定的提示。由此可以了解孔门心法,始终是遵从孔子著《春秋》的宗旨,志在责备贤者。但须了解,在春秋前后时代,所谓“贤者”这个名词,并非如秦、汉以后,专门把圣贤两个字,当作学养兼备、修道有成者的代号。在春秋的前后阶段,贤者一词,有时候是对在职在位当权者的礼貌称呼。

尧舜周公的好榜样

曾子著述《大学》,是在夫子逝世以后,当时上至中央的周天于,下及列国的诸侯们,都是做君上者,不成其为人君;做臣下者,不成其为人臣的丑角,既乏内养的品性,亦无立身处事外用的德行。因此他以悲天悯人的心情著述《大学),宏扬孔子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心法,留传后世。这也就是孔子“删诗书,订礼乐”,只以师道自居的精神所在。

那么,中国文化中“内圣”、“外王”之学的中心精神是什么呢?那你必须要冷静地好好研读《礼记》中的《礼运》篇,它与《大学》、《中庸》是互相关联、绵密一致的孔门心法。其次,还须从孔子删定的《尚书》(书经)去了解。那是用断代史的手法,截去远古史的残破资料不讲,只取有文献可征的史料开始,以唐尧、虞舜作先驱的榜样。然后从传统历史的变革,以夏、商、周三代为继统。但在三代之后,尤其推崇周文王的品德。对于周武王,只是循历史的趋势,当然承认他是一个划时代革命性的象征,有如成汤一样,可以相提并论。但对周室七百余年的政绩,只是如记流水账而已,可取者并不多。特别值得崇拜的却是周公姬旦,尊敬他为中国文化集大成者;又为周室设计分封诸侯建国,联合治天下的封建制度;以及士地公有、权益均等的井田制度,为当时奠定以农业经济建国的好榜样。

 孔子重视仁民爱物而尊王

换言之,孔子的尊王主张,是他眼见当时春秋时代的政治、社会演变趋势、文化堕落,当权有力者不以“立德”为功,只以智谋权力作为霸业的手段,天下将必大乱。大乱的结果,当然是民不聊生,吃苦受害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他主张,仍然尊重周室的政权王统,要使他随势“渐变”,不至于大乱。如果要求“突变”,必会造成再来一次如“汤、武”一样的革命,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当时孔子的尊王主张,是由于仁民、爱物的思想出发,并不是如后世的儒生们,只要是那个称王的,就可以如俗话所说,“有奶便是娘”,甘愿臣服而事之。只知道孔子开口尧舜,闭口尧舜,就是尊王。因此后世的儒生,为了出卖学问知识,争取功名富贵,便臣事于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皇帝老板,便称他为“当今尧舜”,岂不可笑之至。孔于所标榜的尧舜,是真民主,假帝王。后世与现代的民主,是真帝王,假民主。这个道理界限弄不清楚,便好像《红楼梦》上林黛玉笑贾宝玉的诗所说,“不悔自家无见识,翻将丑语诋他人”,那就无话可说了。 如果你要彻底了解这个道理,明白孔子所代表中国文化史现的奥妙,必须仔细研究子思所述著的《中庸》。我们现在只摘出其中的两句话,作为这个观点的一只眼。那就是于思说的,“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如大禹,也并不提到。因为以尧舜禅让为立德而“止于至善”的标准来看,大禹立功,泽及万世,固然功德很大,但很遗憾的是,他井未在生前安排好继承尧舜之德,却从他的儿子“启”的手里,将中国传统禅让美德,变成了“家天下”,为三代以后所借口,永为天下私有的法式。因此使曹操的儿子曹丕篡位时,说自己总算明白了上古历史所谓的禅让,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大禹治水的功德,的确不能轻视,所以孔子只有在平常对弟子讲学的时候,很感慨地说了一句,“禹,吾无间然矣”。换言之,孔子说,对于大禹,我实在不可以再在他的功业当中,挑剔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