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伤心了跟我回家

　哥，你怎么这么没用？说这话的是我的亲妹妹顾桐，此刻她正坐在我对面，叼着一支细长的烟，用好看的眼睛冷冷地望着我。 顾桐虽然和我是一个妈生的，但是我们从脸到性格没一处相像的地方，我们的妈、顾桐、甚至你在路边随便抓一个人都会这么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和她还是有一点像的，那就是我们都是单眼皮。可惜我漂亮的小妹妹总不忘记贴上双眼皮贴，把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无情地抹杀掉。我知道她最不满意的地方是她的单眼皮，我猜如果还有的话，就是有我这么个哥。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我们真是一点都不像。”说完,顾桐扬起右边眉毛，瞥了下嘴角，下巴固执地稍稍抬起。我太熟悉顾桐的这个表情了，从小到大当她准备好与全世界对抗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神情。这个表情与她从前很多次这种表情重叠起来，让我想起小时候她学自行车摔下来推开我扶她的手的那一刻，她和老妈吵架赌气不肯吃饭的那个时候，她收拾行李摔门离开家的那一天。我当然不理解我妹妹，我从来就没有接近过她的内心。我按部就班地上学、考研、工作，沿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人生轨迹走，和别人一样才让我觉得安心。小时候我和顾桐经常去老爸医院玩，每天都有很多眉头紧锁的夫妇来找他，长大了我才知道他是治疗不孕不育的名医，他们总是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别人那样有个孩子啊？”这时候顾桐就会吐吐舌头，有次她很认真地和我说“我宁愿没有孩子，我觉得这样很酷，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我不知道每个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小时候我们总想着要和别人不一样，长大了我们又拼命想把自己变得和别人一样。

　我把顾桐的香烟夺过来，用劲按进烟灰缸：“别抽了。”顾桐笑了：“什么时候开始轮到你管我了。”我定定地看顾桐，她似乎特意化了浓妆，可整张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灰灰的壳。她这样不爱惜自己，脸上纵生的疲倦、眼袋和细纹都让我觉得心疼，她还是那个以前紧紧拽着我衣服走夜路的小妹妹吗？顾桐又抽出一支烟，我一把把整个烟盒抢过来揉作一团。意识到自己突然间的冲动，我有些不安地解释：“别抽了，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这次顾桐居然顺从了，把她手里的烟折弯。“这个孩子，我不会打，我要生下来。”她语气平淡地说，嘴角甚至有笑意，好像只不过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顾桐，阳光透过大玻璃折射到我们这张桌子上，玻璃杯、她的头发和眼睛似乎都在闪闪发光。顾桐轻轻地用手抚摸着肚子，脸上出现从来没有过的慈母般的神情。理智告诉我她肯定疯了，可在这么一瞬间我还是被从她身体内往外涌动的一种东西震撼了。“你养？你拿什么养？你现在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的。顾桐仰着她骄傲的下巴轻蔑地看着我，“我在酒吧驻唱，这不代表我的工作不正经。”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此刻的神情一定和我们老妈每次说教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不是开玩笑的，你能养活你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我用手撑着头，“你这么年轻就想当不负责任的单亲妈妈？”顾桐不耐烦地撇撇嘴角：“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哥。”她故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字，这个字在她的舌尖滚过之后使得讽刺意味愈加浓厚。

　顾桐很少叫我“哥”，就算叫大多数时候也是讽刺性的。小时候她总是跟前跟后，哥哥来哥哥去地黏着我要我给她买糖吃。那时候的顾桐有一张圆滚滚的小脸，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自从老爸离开我们后，她就变了一个人。老爸以前最宠顾桐，或许是觉得顾桐的脾气最像他，两个人是一样的倔。老爸和老妈总是无休无止地吵架，那次他们摔碟子摔碗恶狠狠地大吵了一场，老爸突然面色苍白地倒下了，老妈开始没管他，等发现不对后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脏病。老爸离开我们之后，老妈开始承担起这个家所有的重担，她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顾桐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疏远了我们，她不再是我乖顺的小妹妹，她顶替了老爸的位置开始不断地和老妈争吵，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我知道顾桐恨老妈，她一直认为是老妈害死了老爸。很多个晚上我总是失眠，半夜总能听到从老妈房间传来的隐约的哭泣声。我知道老妈也不容易，可是顾桐睡得很熟，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打从她一意孤行要离开家的那天起，老妈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她出事。她也不会知道刚开始她和我借的钱都是老妈偷偷给我再让我给她的。我想其实顾桐很明白这一切都不是老妈的错，但她的感情太强烈了，如果找不到一个去责怪去恨的人，她会一直陷在生活的恐慌中无法自拔。

　“我是被那个王八蛋甩了，他不肯负责任，但孩子是我的，我要把他养大。哥，我只是希望你能再借我一笔钱。”顾桐收起了一直用来保护自己的嚣张样子，这一刻她似乎又变回我的小妹妹。我看着她，我发现很多年后她的脸上依然有这种害怕随时会失去的恐慌，这使她总想拼命抓住什么。也许现在她想抓住的，就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一个月前顾桐拖着行李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知道她是走投无路了。她像一只流浪的小野猫，眼里有恳求却始终不肯放下她的骄傲。我让她住下，但是夏曼不同意。夏曼是我的女朋友，和我住在一起，她最大的乐趣是每天逼着我娶她。平时我对夏曼总是百依百顺，但是这一次，我执意让顾桐留下来。夏曼和顾桐似乎天生就八字不合，两个女人整天斗来斗去也不觉得厌烦。夏曼终于对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她离开我，要么让顾桐搬走。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夏曼，我想我只是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别人都在与女友谈婚论嫁，如果我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一定会很奇怪。我说过了，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平庸地度过我的一生。这就是我和顾桐本质上的不同，她尖锐、勇敢、甚至偏激。顾桐不屑看到我左右为难的样子，那天夜里她二话不说拎起行李就冒着大雨走了。我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我不知道她可以去哪里，哪里愿意收留一只满身是刺的小猫。我也不知道顾桐是在那时已经怀上了孩子还是在那之后。半个月后，夏曼还是和我分手了，她说她受不了我对待一切表面认真但内心其实都无所谓的态度。 

　“哥，我知道我害你和嫂子分了，你要恨我也行，你不借我钱我自己会有办法。”顾桐的小刺又开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刺得我生疼。“顾桐，我和夏曼的事和你没关系！有办法？你有屁办法！你到哪去搞钱？你难道要去……”我愤怒地把将要脱口的字咬碎了吞下肚，死死握住拳头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有时我真不觉得我和她有一丝血缘关系，她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让人操心，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这要命的骄傲，这该死的固执。

　她有各种各样的男朋友，他们总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待上一阵子，然后又突然消失。我不知道顾桐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混蛋的，我也懒得去问。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总是弱不禁风的样子，从小到大没打过一次架。所以我也不可能现在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是哪个混蛋？妹妹你说，我去剁了他！”当然顾桐也从不指望我来保护他，我的小妹妹啊，所有人对她来说都可有可无，她相信的只有她自己。我在心里下了决定，看着顾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顾桐，你要想好，生下这个孩子你就要负起责任。”顾桐挺直腰，郑重地点点头。我站起来去柜台结了账，不顾顾桐的惊愕拉起她就走，我说：“妹妹，咱们回家。”

　顾桐在阳台上素颜朝天地晒衣服，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我坐在藤椅上念《可兰经》：“每个人都处于归途中。”老妈在厨房忙着饭菜，香味若隐若现地飘过来，一切好像回到小时候。我终于说服顾桐回老妈家去安胎，老妈一开始无法接受顾桐，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顾桐的坏脾气也收敛了很多。慢慢地，这个家越来越融洽起来。我知道我和顾桐总有一天还会离开老妈，但那时我们已经卸下一切重负，可以安稳地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