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还魂

谈起儿时的记忆，有件事情盘桓在我脑海里很久了，但却一直没对人讲，甚至连亲身经历过的太姥姥都已经下世了，怕说出来被大家笑我迷信。
当时我不过五、六岁光景，从小奶奶总爱给我讲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并在我不听说的时候拿出来吓唬我。每年夏天，奶奶都要带我回乡下老家小住几天，这一年也不例外。我们一大早便上了火车，原本只要六个小时的路程却因为火车晚点被颠簸了十来个小时之后才到了县城里，但从县城到村里还要坐四个小时的汽车，回到村里大约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村口有一处坟地，听说是那个大户人家的祖坟，连绵不绝，范围有几里之广。而此处又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所以一到天黑，人们基本都不到村口走动。
时值盛夏，四野里到处可闻蝉鸣虫叫，奶奶拖着我的手，面色凝重，嘱咐我不要乱说话，只是快步向村里走。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他们坐在小板凳上，有身上搭着毛巾，抽着旱烟的烟锅里火星子一闪一灭的，有端着茶水、摇着蒲扇的，高声用乡下话聊着天。我渐渐放慢脚步，以为奶奶会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虽然她不常回来，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她几乎都是认识的。这时，我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脸上有片红记的村妇，冲着我们的方向站起来招呼道：“姐，你咋的刚回来？”我看看奶奶，她充耳不闻只顾赶路的样子好像是没有听到，我又望望四周，黑漆漆的并无他人。于是，我扯扯奶奶的手，指着那个妇女的方向说：“奶奶，那个阿姨好像和你说话呢？”“哪儿？”奶奶顺着我指的方向望过去，我告诉她那里的情形，又指着正向我们走来的村妇说：“就是那个脸上有红记的胖阿姨。”奶奶一脸惊恐的看看我又看看远处，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小孩子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罢，便弯下腰来抱起我，一路小跑的向前走。我看到那个村妇也不再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又喊了一嗓子，说：“姐，你多住几天再走，我明儿或是后晌就回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村口的几处房子慢慢从黑暗里勾勒出轮廓，我听到奶奶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似乎平静了一些，抬起手帮她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却发现竟然是冷汗。奶奶一口气抱我跑回村西头的太祖母家，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奶奶拍打着从里面栓上的木头门嘴里不停的叫着：“开门，我是秀珍。”不一会儿，就听到狗的叫声、鸡窝里的骚动和夹杂着的脚步声，门里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是三老姑吗？”“是啊，你是闰生吧？快开门！”紧接着，打开门便看到皮肤黝黑的闰生叔叔趿着鞋，披了件衣裳，睡眼惺松地问：“三老姑，你咋地这会儿回来了？”奶奶顾不上解释，便拖着我进了太姥姥的房里，闰生叔叔也跟了进来。听到动静的太姥姥已经穿戴好衣衫正坐在炕头整被子，看到奶奶又惊又累的表情，吓了一大跳，忙从炕上下来，问道：“这是咋的啦？”奶奶喝了口水，把我搂在胸前指了指，说：“刚才她看见红莲了。”便将我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向太姥姥叙述了一遍。这时，奶奶才发现，原本只要二十几分钟的路，竟然一刻不停地走了五个小时。太姥姥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问我：“你说的那个胖阿姨脸上的红记是长在左面还是右面？”我指了指自己的左边的嘴角说：“就是这里，好大一片了。”太姥姥和奶奶对看一眼，奶奶说：“应该是没错，可按说红莲死的时候她还没生下不是？她还说这一两天要回来，这……”太姥姥没回答，径直走到院子里，开始动手挖院里的黄土。接着闰生叔叔和奶奶都出去，大人们一起挖了好大一堆黄土都堆在进门的地方，奶奶叮嘱我不要乱跑，昨天的事也不要对别人说。这一天，大家都没有出门，我只好在院子里爬爬树，摘朵花什么的，无聊得很。
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闰生叔叔的老婆乔婶婶突然被人们抬着回来，大家的七手八脚的把她放在坑上，才说：“下午在村口看见她昏到了，车子也倒在一边，不知道是不是摔成这样了。”太姥姥仔细地替她检查了身上，并没有发现伤口，便谢了村邻，送大家出去。到了夜里，乔婶婶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的叨叨着什么却又听不清楚，闰生叔叔焦急地问：“是不是该送到医院去？”太姥姥摇摇头，倒了一碗白酒，又拿出一张黄纸点着了放在酒里，过了一会儿将混着纸灰的酒灌到乔婶婶嘴里，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乔婶婶睁开眼睛了，却冲着太姥姥叫：“妈！”又冲着我奶奶叫：“姐！”这可把闰生叔叔吓得不轻，要知道她是应该管太姥姥叫奶奶的。闰生叔叔说：“这是不是摔傻了？还是快送到医院去吧！”太姥姥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老人家坐在床上拉着乔婶婶的手说：“红莲，你咋回来的？”“我闷得不行，想吃饺子了，就和管事的大人说了一声。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不知道为啥，咱家门口有座山，我进不来。我就到村口等啊等，后来看见闰生家媳妇了，就让她带我进来了。”乔婶婶说。太姥姥点点头，又问：“你想吃什么馅的饺子了？”“啥的也行，猪肉的吧！”乔婶婶孩子似的笑着说。“好，我去给你包，你和你姐也几十年没见了吧，你们唠叨唠叨。”太姥姥说完，便向奶奶使了个眼色，颠着小脚去厨房了，留下同样惊恐的闰生叔叔和奶奶。
乔婶婶高兴的拉起奶奶的手，说：“姐，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我才十六，你还给我买了个发卡，可好看了。”奶奶明显打了个冷战，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了，说：“是啊，那时我刚嫁给你姐夫不长时间，你看，现在我的孙子都这么大了。”于是，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乔婶婶把我拉过来，透过衣服，我仍能感觉到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她说，“昨天晚上我就看见你们了，姐你光顾着走路了，二狗他爹和你开玩笑，净让你在原地绕弯弯，你也不知道。”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奶奶也跟着笑了起来，说：“这老东西，都死了好几年了，还和我使坏，你回去好好替我骂他。”我看到乔婶婶的脸上，左边嘴角处隐约出现一大片红记。正说着，太姥姥便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招呼乔婶婶说道：“红莲你快吃，不够锅里还煮着了。”我看看那盆饺子，足有一百多个，别说一个人，就是我们一起吃一顿也是吃不了的。但乔婶婶像是饿了很久似的，一口一个，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一大盆饺子全吃了。姥姥等她吃完饺子，便说：“红莲啊，娘知道你死得可怜，啥也没吃上没穿上。可这就是命，谁也没办法。你还缺啥，就一次都说完，我等会儿就给你置办，我这也是八十多的人了，也许再过两年就去找你了，你就不要老回来了，吓着大家总是不好。”乔婶婶眼里噙满泪水，低着头呆了一阵子，说：“再给我捎床被子、捎两件衣裳，别的我也不需要了。家也回来过了，又吃了饺子看了娘，没啥想的了。这就走呀！”说着，便下了炕，走到房门口又回头说：“娘，你还有两年才下来，能吃就吃点儿能喝就喝点儿，要不饿着肚子下来就可怜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子，接着便听到拉开门栓的声音，听到狗的狂叫声。又过了一会儿，太姥姥对闰生叔叔说：“去门口把你媳妇背回来。”闰生叔叔将信将疑地走到大门外，果然见到乔婶婶倒在门口。太姥姥什么也没做，只是给她喂了碗姜汤，盖好被子。她便下坑去做纸扎，说是要给红莲多做几身衣服。
第二天，鸡叫三遍后，乔婶婶便醒了。但她对昨天夜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肚子饿，全然不记得自己吃了一百多个饺子。
后来，据乔婶婶回忆，她当天从娘家回来，骑车骑到村口的坟地时，突然看到一辆大东风车从山上冲下来，就快要撞上的时候，好像有人拉了她一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听奶奶说，红莲老姨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就是在那个坟地摔了跤，回家后就高烧不退，没几日便死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是大户人家祖坟里缺个丫头，挑上了她。那时家里穷，太姥姥总认为她是饿死的。这件事情过后，一年多，太姥姥便患了食道癌，又手术又化疗什么的，终究没能挽救她老人家的性命，从发病到下世，正是二年的时间。而且，太姥姥去世前，什么都不能吃了，的确是饿着肚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