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人物谱◆岳不群

始终认为《笑傲江湖》中最悲情的人物是岳不群和仪琳，更浓厚的悲剧是岳不群最终竟命丧仪琳之手。
岳不群仪表堂堂，初出场时“轻袍缓带，手摇折扇，神情甚是潇洒”，在林平之眼里“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神仙般的人物”；岳不群武功高强，紫霞神功连左冷禅也要忌惮几分；外号“君子剑”，掌华山门户，清名令誉，播于江湖；和爱妻宁中则自师兄妹而结缡，伉俪情深，养育了一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么一个巍巍山岳，卓尔不群的好男人却在污浊的政坛搏杀中身败名裂，颇有点象我笔下的汪精卫。
解读岳不群时有件影响他终生的大事首先要提及，那就是华山的剑气之争。华山剑气之争时，岳夫人是10余岁的少女，岳不群也处于少年或青年时期，正是一个人思想趋于定型的关键时期。从方证、冲虚向令狐冲讲述政坛轶事时我们可以知道，华山气宗在两派路线之争前先用卑鄙手段将剑宗第一高手风清扬骗离华山，否则以风清扬之能，气宗只怕要一败涂地。斗剑时同门之间残酷杀戮，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使岳夫人几十年后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以岳氏夫妇斯时的武功造诣能得不死实在是万幸了。
可以断定这场斗剑给岳不群留下了终生的阴影，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自那时起岳不群就陷入了人格分裂当中，一方面读圣贤书，畅晓圣人的微言大义，仰慕圣人的高风亮节，一方面兄弟阋墙中气宗前辈的卑鄙残忍又丰富了他的政治斗争经验，为保权位可以不择手段成为理所当然的选项。两种善恶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几十年来在他体内发生激烈的碰撞。
因为岳不群修养过人，功力深厚，开始时还可以克制内心的恶念，并且主观上岳不群是积极主动向善的，这个结论并非笔者的臆断，书中有很多的证据可资证明。首先外号“君子剑”已经说明他在政坛上的口碑很好，几十年的政治生涯这是不容易的；其次他早期教育出来的弟子都是正人君子:陆大有热血赤诚,梁发忠义感人,令狐冲襟怀坦荡，纵使是政敌派来的间谍劳德诺多年也是老老实实，虽有隐藏身份的需要，但多少也与他的教诲有关；再次息影华山后山多年的本门前辈风清扬对岳不群的所作所为应该了如指掌，但一直没出来找岳不群的麻烦，证明风清扬虽然不认同气宗的路线，但对岳不群对华山的经营还是满意的；最有力的证据是破庙被蒙面人围攻遭擒时，挚爱的妻子和女儿命悬人手，但岳不群始终是大义凛然，绝不屈服，其舍生取义的情怀可歌可泣。
岳不群由善而恶的嬗变发生在迫不得已修炼辟邪剑法以后，这时多年蛰伏在他体内的恶念渐渐不受控制。从东方不败和林平之身上可以看到，这两种同出一源的变态绝学对人性的扭曲是非常厉害和明显的。东方不败和林平之都变成了人妖，也都变得狂妄自大：东方不败发动宫廷政变篡党夺权，一门心思都放在一个须眉男子身上；“腼腆得象个大姑娘”的林平之穿红着绿，身上熏香，灭青城派时如猫捉耗子，和左冷禅称兄道弟。岳不群的练气功夫和学养都在他们之上，还可以克制变人妖的一面。
早年人格分裂，初始一心向善想做个谦谦君子，后期彻底精神分裂不可控制变成一个小人，这是我对岳不群性格轨迹变化的基本把握。就岳不群本身来说，他是无辜的，是值得同情的对象。追本溯源，岳不群是被残酷的政治斗争所坑害。
当时的政坛密云不雨，黑云压城。华山派面临的局面尤为险恶，外有魔教虎视眈眈，内有政敌窥伺在侧。黄钟公就对令狐冲说过：“任我行重出江湖，单华山一派就要死掉一大半人”，果然任我行初次威逼利诱令狐冲入伙不成之后恼羞成怒，威胁要覆灭华山派。华山派的直接领导左冷禅是个野心家，为实现五岳剑派大一统的集权，无所不用其极扫除障碍，收买了华山在野党的领袖剑宗高手从事颠覆活动。
在五岳剑派中，论个人武功岳不群在未练辟邪剑法时或仅次于左冷禅，但整体门派的实力却可能仅仅强于衡山派。嵩山派不需多说，左冷禅自己的师弟就有十三个；恒山老一辈的领导有恒山三定，门下女弟子几百人；泰山更是人才鼎盛，比岳不群还长一辈的老辈人物有玉钟子师兄弟三人，掌门人天门道长的师兄弟为数更多，三代弟子仅带上嵩山参与并派大会的就达二百四、五十人，照天门弟子建除的说法，天门多数弟子没带出来；衡山派书中语焉不详，刘正风一枝被灭后其总体实力姑且排在华山派之后。反观华山派，差可一战的仅仅是岳不群夫妻二人，左冷禅在破庙中派出13个无名小卒华山派就差点全军覆灭。华山派当时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险恶的形势：内无强手，外无援手；内有大患，外有强敌。五岳并派的前夕，在少林寺外的雪地岳氏夫妇有段对话，政治猪头岳夫人要逞匹夫之勇和左冷禅决一死战，还寄望方证、冲虚两个老牌政客出面干涉五岳剑派内部之争。岳不群却知道局面恶劣已经无以复加，匹夫之勇也于事无补，求人不如自助，念念不忘的是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保全妻子儿女和一众弟子的性命。
岳不群的政治眼光是十分敏锐的，方证、冲虚两个老滑头果然没有半点调停之意，反而撺掇令狐冲出头夺取五岳派掌门之位，在推波助澜之后复再隔岸观火。岳不群保派全命的动机也是光明正大的，此时他若不设法谋取更高深的武学，武功本不如左冷禅的他，恐怕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华山百年基业毁于己手，亲人弟子被屠杀殆尽，刘正风被左冷禅灭门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连左冷禅都难以对付，更不要谈魔教的东方不败和被令狐冲救出来的任我行了。
此时如果风清扬能义伸援手，亦或令狐冲能察觉到本门面临的危机从而和岳不群分享独孤九剑，局面将大为改观，可是一个心存成见隔岸观火，一个鼠目寸光拘泥小节，逼使岳不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岳不群后来坚决要杀掉曾经情同父子的令狐冲绝不是因为他已经丧失了人性，而是因为令狐冲拒绝透露自己剑法大进的原因逼得岳不群丧失了作为男性的最后尊严。他不杀害手无寸铁的令狐冲坚持要两人斗剑想毙令狐冲于剑下，是想让令狐冲明白：没有你的三脚猫剑法老子我一样能混，还可以混得更好。可以确定，收拾令狐冲之后，他下一个目标一定直指风清扬，随后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那是为了后两者在少林寺中从事相声艺术表演加诸他的羞辱。
风清扬和令狐冲的一段对话对解读岳不群很关键。
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按照风清扬的逻辑，令狐冲为了生命使出卑鄙无耻的手段不但不是伪君子，还是大丈夫。可是岳不群为的是更多的生命不被杀害，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门派存亡，他更有理由使出卑鄙无耻的手段。如果认同万众景仰的“风老前辈”的逻辑，我们就必须对岳不群以足够的尊敬，否则令狐冲为了生命可以任意妄为，岳不群为了生命只能用正当手段，岳不群用了无耻手段我们就说他是伪君子，这不是典型的强盗逻辑吗？强盗逻辑的始作俑者风清扬就认为岳不群是个伪君子，在这个二元悖论里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呢？
在不择手段谋取到辟邪剑法之后，作为一个武学名家，岳不群当然十分清楚其威力和代价，在炼与不炼之间他面临十分痛苦的选择。
前段时间我玩单机版的金庸群侠之苍龙逐日，为增强自己的武功属性，我十分想修炼《葵花宝典》，可是每次点击秘籍欲修炼时，总冒出一行提示：“练此武功需要自宫，你确定真要修炼吗？Y/N？”我迟迟下不了决心，乳臭未干的儿子在旁边给我打气：“爸爸，别怕，做天下第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问儿子知道什么是自宫吗，儿子自豪地说：“知道，就是割掉小JJ”。沉吟良久，我还是放弃了修炼这种终极武功。仅仅是一个虚拟的游戏就让我费尽思量，斟酌再三后还是放弃了。游戏的经历让我对岳不群面临抉择时所承受痛苦的了解进一步加深。
在华山派的生死存亡和个人荣辱之间，在政坛权力重新分配的关键时期，岳不群毅然绝然作出了“舍小家顾大家”的决定。他不是不知道，他从此不仅与个人欢乐无缘，而且必然会遭到爱妻的误解，他人的嘲笑，可是他始终将华山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毛主席苦口婆心教导我们“以人民利益为重”，诸位未必听进去了，可是红太阳的“哼哼”教导却被岳不群牢记在心，并身体力行。司马迁被汉武帝施以宫刑后发愤著述而写出了《史记》这样的煌煌巨著，千百年来人们对他只有景仰，但司马迁是被动的，毛主席的好战士岳不群为保全门派修炼绝学自宫比司马迁更多了份壮士断腕的勇气，如果我们尊敬司马迁，就没有理由对岳不群的自宫练剑表示不屑和鄙夷。
从前辈高人风清扬的逻辑以及司马迁受万世景仰的情形看来，我们对岳不群谋夺辟邪剑谱和自宫练剑两大毁掉他清誉的行为应该摘掉有色眼镜来看待，这样才有利于我们正确解读岳不群。
辟邪功成之后，岳不群再也无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恶念，在善与恶冲突的煎熬中，他苦苦挣扎着。
少林雪地他对自己的夫人说定闲死于左冷禅之手，荒山中他对令狐冲和任盈盈说岳灵珊被令狐冲逼奸不遂所谋害，一次是弥天的谎言,因为定闲明明是他自己所杀,一次是无耻的污蔑,因为盈盈两人正是血案的目击者。说这话时并无其他人在场，他要欺骗的其实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谎言出口的时候他在强迫自己相信自己制造的谎言和污蔑，仅仅是因为他内心其实还是渴望做个光明正大的谦谦君子，潜意识里希望杀定闲的恶行不是自己干的，希望为杀令狐冲找到一个堂皇的理由，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分裂。此后他的行为日渐邪恶，政治野心也随武功的日益精进而膨胀，只是不幸命丧仪琳之手，尚未施展他的政治抱负就抱恨以终。中国的政治，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岳不群死后蒙上了千秋骂名，被读者当成“伪君子”的典范。
岳不群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更是光辉的一生，是政治斗争下被邪恶势力迫害的牺牲品。他的死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巨大损失，逝世前他的武功、智谋、心计都已远在任我行之上，给他10年，帝国主义阵营的代表日月神教一定会在他手上灰飞烟灭。
盖棺论定，象他的名字一样，岳不群是《笑傲江湖》整部书中矫矫不群的政治精英。
他是个出色的战略家：在来日大难时，就派出自己的女儿到福州从事谍报工作，为谋取高深武学未雨绸缪，连冲虚都由衷佩服他“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他是杰出的战术家：韬光养晦，奇谋叠出，在少林寺内为麻痹政敌甚至自（震）断一腿，嵩山绝顶奇兵突出，力败左冷禅。
他是坚贞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多次面临生死抉择时都表现出了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不幸被魔教下毒后，仍然置生死于肚外不屈不挠坚持斗争。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岳不群同志还是天才的理论家：他在五岳并派时阐述的由渐进而一统的联邦主义思想不但折服了同代的资深政客方证、冲虚、左冷禅等人，还被当时前来参与并派大会的西域武人奉为圭皋而由西域至阿拉伯再传到欧洲，终于被几百年后的欧洲政客所采纳。欧洲由“欧共体”而“小欧盟” 再“大欧盟”，现在还在不群同志的光辉思想指引下继续扩盟。从这个意义上讲，岳不群同志光照全球，泽被世界，是具有世界声望的政论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岳不群并没有造下什么恶行，杀定闲、定逸查无实据，只是恒山的小尼姑们根据武功的推断怀疑是他所为，杀英白罗的证词出于政敌的走狗劳德诺和林平之之口，充其量只是个犯罪嫌疑人。他做的好事远远多过坏事，仅仅凭实力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就消弭了嵩山顶上的一场血光之灾，挽救了无数武林人士的性命，可是人们对他的憎恶却远在左冷禅之流以上。他的失败在于前期太过完美，后期又太过邪恶，红太阳教导我们：“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所以不要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人，非要背负一个君子的名声，背一辈子成了岳飞，含冤而死；背不了一辈子成了岳不群，死后含冤。要学会放弃，有所不为，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