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人说的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3:07:31
作者:君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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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演讲家,给诸位围在这里,先就是心慌。又不是学问家,不会说出有学问的话,使诸位得点好处。但既然走了上来,又不便轻轻咳嗽两声走下去。只好零零碎碎地,想到就说,说不对,照例请诸位原谅。
社会上的前驱或后进,都谈了一下女人问题,印有专集,想诸位也有看过的。有主张女人应逃出家庭,做一个“人”。有主张女人应关在家里,做贤妻良母,有主张女人应踏倒一切,站在世界的高巅。各人都有很好的议论,旗鼓相当。但你如果相信他们的话,跟他们跑去,转眼见,你便会发觉这位前驱或后进,慌慌张张消失在渺茫的前进中。
五四以后的“娜拉”,现在还很时新。不但时新,有些地方还当作危险人物,加以禁止。禁止的主动者,很有几位是昔年顶着娜拉卖膏药的人物,不过现在都有了太太了。再则是:反娜拉的议论,前有所凭,后有所据,一向很占优势,也是实情。中国的娜拉,连大门还未跨出,便给拉回头,更谈不到往那里去,而现在,连那隐隐约约的影子,也得奉命注销。
另一派热心女人问题的男人,是不大谈到女人的出路问题的,他们专考究女人的头发、胸部、大腿……甚至男女不准在路上同走……男女不准同学……,风化道德,毫不假借。自己的德政,大有因此不朽。但这类男人,一回到家里,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竟又变为一条又老又丑的可怜虫,任凭处分。诸位如果晓得那位禁止男女在路上同走的南面王,他的太太和汽车夫的一段姻缘,便可以明白他为什么竟会想出许多“男女不准……”来。
道德确是一个严肃的名词,它在人类生活中有过大权威。但到今日,它所代表的大权威已经全部腐烂了,就是翻新的新道德,面子似乎新,实地也是腐烂的。
能以别人的好恶来决定自己的死活,这女人便算有道德,在从前可以请旌表,现在可以领奖状,这里没有人生的价值,只有死人控制活人,活的力量抵不过死的权威。
其实所谓道德,本身便永远是一个弱点。道德与不道德不是绝对的两端。其所以作为两端,是因为有人要拿了这一端去抨击那一端,便利自己。举例来说,可以写成一大部书。现在就目前举一件最小的小事来说,像诸位的旗袍,单是袍裾的开衩,便有高有低,很不一致。高的高到露出大腿,低的低到连鞋子都裹在里面。两位主人如果为了争论高低问题,低的可以骂高的不要脸,大腿都露给人看,妖妖冶冶像狐狸精,没有道德。
同时高的也可以骂低的,开衩只有那么一寸几分,走起路来扭扭捏捏才是狐狸精,不要脸。更堂皇点,还可以说:“是呀!谁没有大腿,露出来有什么稀奇,看见大腿便想到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才不道德啦!”
争端末了,有一位着裙子的从旁冷笑道:“你们也不必争长论短了,都是半斤八两。旗袍本来是旗人着的。旗人便是满洲人,满洲人便是汉奸,日本傀儡,在关外给中国人捣蛋的,着她们的旗袍,都是不爱国,不爱国才是不道德呢!”
短裙子的议论,也许不很正确,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篇裙子爱国论。但依此类推,就又有毛病,男人女人也有着洋装的,又该怎么说呢?着旗袍的舍长短问题而联合战线。反攻起来,也振振有词。说她因为自己着裙子便骂旗袍不爱国,才是不道德,她那裙子又明明是日本人造丝的料子,到底是谁爱国?
诸位想想,这三位小姐究竟谁是不道德?其实谁都不是,骂别人只为迁就自己而已。
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是对的,为别人的好恶而生存便是不曾生存。不曾生存而生存的,生存便是多余。自己去迁就别人的所谓道德,固然不好,强别人来迁就自己的所谓道德,也是不好。各人有各人做人的方式,各人自由地依照自己的方式做去,便是最高贵的人生,这里如果用得着“道德”二字,就叫做人类最高贵的道德吧。
说到做人的方式,别人我不知道,假如我是女人,我的做人方式可以分作三个时期。第一,假定我是一个年华双十的妙龄女郎,我决不先跟青年男人谈恋爱。我要用我的青春去迷惑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和他结婚。结婚后我极力使他喜欢我,相信我。纵欲的老头子是不会长命的,我平日所做的功夫便是使他死后所有的财产都归我,至少有一大半归我的。这时期我叫做刻苦时期。
假定我廿四五岁老头子便死掉,我有许多钱,便不再嫁人了,专跟青年的男人恋爱,喜欢哪一个便跟哪一个恋一下,不喜欢了,便一脚蹬开去,再来一位。世界上有的是贪财好色的男人,我有的是少妇风姿,我有的是迷人手腕,更兼有钱,小白脸大白脸哪一个不争着伸出舌头来舐我的脚底。诗人会做诗赞扬我灵魂的圣洁,音乐家会赞扬我的歌声像夜莺。新闻记者,图画杂志的编者,忙着给我照相,记我的行踪。我爱怎样就怎样。男人一有钱便用钱玩女人,我有了钱也用钱玩男人。我管这叫做享乐的时期。
到了四五十岁,一切都感到厌倦了,我不爱男人,男人也不爱我了,不高兴活下去,可以自杀。还有钱而又不愿自杀,可以做些自己所专长的事。倘一无所长,也有办法:就是专做所谓慈善事业。医院,孤儿院,救济所这类机关,常常送点钱去。他们便会给我登报宣扬,我还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也许节妇纪念碑会请我去举行奠基礼,妇女道德维持会也会请我去当名誉会长。这我叫做事业的时期。
我这番做人的方式,对于自己生存的意义,我认为是最道德的。我有过刻苦的时期,我有过快乐的时期,我也有过事业的时期。做人能有这么三个大段落,是应该满意的,人生欲望不外乎此。但是在别人听来,又是一番不道德的议论,尤其是男人,占不到好处。
我也知道正规的婚嫁。年轻的女人该嫁给年轻的男人,但我不赞成这个,这是不会幸福的,婚后一二年,彼此新鲜热烈,也许会有快乐,因为你身上的肉香可以使他迷恋,使他满足。此后便是苦日子。年轻男人是一头野兽,残暴而又贪婪。当他嗅出你身上的肉味已经平凡了,不够使他兴奋了,便掉头而去,不顾你的死活。男女关系,在这一方面,女人能够使男人贴伏的,是性感不是爱情。爱情不过依附性感而存在,没有性感便根本谈不到爱情。这些事实大家都懂,一向不曾道破,就是道德与礼教在作祟。
婚后三年以上的夫妇,仍在一起,也只是为了生活问题或别的联系,大家敷敷衍衍,得过且过,决不是为了所谓爱情。其实谁都不爱谁了,但谁都没有说出“我不爱你了”的勇气。倘有说出的,便是社会上、家庭间的罪人。倘家境不好,又添了孩子,这女人的一生,便这样完结。
所以,我如果是女人,我一定实行我的方式。我的方式可以叫做“魔鬼主义”。以别于一切良善的人们,并说明我死后决不希望登天堂,免得他们为我污蔑圣地而不安。
可惜我不是女人,没有这福分。女人又不肯这样做,这世界便永远是男人的世界。
(摘自《漫画生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5月版,定价:32.00元。社址:上海淮中路622弄7号,邮编:2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