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玩”的高官廖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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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产阶级革命家、社会活动家廖承志,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在遭遇棘手问题时,却总能以他特有的方式在嬉笑怒骂中轻松解决,曾任廖承志翻译的资中筠回忆说,廖承志是他所接触到的最“好玩”的高官,“无时无刻不在找点题目开玩笑”,廖承志说的笑话可编成“新笑林”,但在母亲与周恩来总理面前却不敢顽皮。《南方周末》刊载资中筠的文章,给我们描写了一个最“好玩”的高官廖承志,以下为原文:
“Mr.Liao”没有来,西方人都会有点失落
在廖承志担任的诸多职务中,也包括“和平运动”和“亚非团结运动”的实际主要负责人,几十年来,我在工作中与他接触较多,有幸多次随他出国开会,而且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还见过几次,所以有一些近距离的体验。

廖承志(1908-1983),广东惠阳人,生于日本东京,1983年在北京逝世。杰出无产阶级革命家、社会活动家。图为1936年长征到达陕北后的廖承志。
我初见廖公,约在1950年代前期,那时在我工作的圈子里,不论老少都已称他为“廖公”(其实那时他还不到50岁),只有周恩来总理称他为“小廖”。我的印象,廖承志大多数时候都是嘻嘻哈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找点题目开玩笑。下级向廖承志汇报工作,廖承志也常常没正经话,有时拿腔拿调地学着他(她)的口吻说话,而且常给人起绰号,不叫名字。例如有一位姓梁的男同事,他就学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腔调,叫他“梁兄”,从不叫名字。
开会时廖承志似乎在笔记本上记录,实际是在画人物漫画,不论中国人、外国人,几笔勾勒,惟妙惟肖。廖承志日文很流利,交流自如,英文也很好,完全可以自理,不过重要谈话廖承志还是愿意通过翻译。廖承志是急性子,而我年轻时以反应快见长,所以我跟着廖承志的时候居多。廖承志对内对外从不打官腔,有他自己特有的词汇,在争论时谈锋犀利,没有虚词和教条,而又幽默风趣。一些西方人既怕廖承志,又喜欢廖承志。哪一次会议“Mr.Liao”没有来,他们都会有点失落。
英国“和运”的一位领导人蒙塔古(IvorMontagu),是贵族世家蒙塔古之后,又是英国共党员,还是国际乒乓球联合会主席。他长得人高马大,肚子尤为突出,与廖承志比较熟,也是廖承志最喜爱画的对象,侧面、正面像都十分传神。在中苏分歧已难弥合,而尚未公开化之时,英共是站在苏共一边的,蒙氏常为苏联做说客。
有一次小组会上,蒙塔古站起来发言,滔滔不绝,廖承志刚好坐在他对面,低头在本子上画,等蒙塔古讲完一落座,廖承志站起来,人家以为他要发言,廖承志把手中刚画的蒙塔古画像举起示众,惹起哄堂大笑,就此化解了蒙塔古的发言,代替了一本正经的表态、争论。
还有一次,休息期间,蒙塔古来找廖承志谈问题,廖承志先送给他一张他的漫画像,大肚皮很夸张,相与哈哈大笑,接下来谈很严肃的话题。廖承志自己也是胖子,肚子也突出,不过比蒙塔古矮一头,小一圈,廖承志就一边听对方讲,一边轮番抚摸自己的和对方的肚子,似听非听。蒙塔古偶然说漏嘴,用错一个词,廖承志马上抓住,重复一遍,大笑说:“哈哈!我们的蒙塔古同志竟这样说!”弄得对方很尴尬,急忙辩解、更正。
一会儿,休息结束,重新开会,廖承志向他顽皮地摆摆手,回到座位上。结果一场严肃的谈话不得要领而罢。蒙塔古是苏联授意来就与会议有关的某个问题说项,要中国配合,不要反对。中国既不能同意,又还没有到公开反对苏联的时候,廖承志就以他特有的方式在嬉笑怒骂中把他给打发了。
诸如此类的事不一而足。但是他开玩笑也是有分寸的,只对英、法等西方国家人士,而且是比较熟悉的。对第三世界的代表,态度就不一样,人家来谈,大多是要求支持或援助,廖承志就不会玩笑对待之,不论是否能满足对方要求,总是以诚恳、平等的姿态对待,耐心解释。
廖承志灵活掌握对外政策
廖承志在掌握政策上总是趋向于灵活、务实,在总的气氛向左时,他交代工作时总是强调实事求是,合情合理,常说不要顾虑别人说“右”倾。对日本工作尤其如此。直到“文革”以前,在廖承志主持对日工作时,严格把日本极右派与其他各界、各派日本人区别开来,依靠几员“知日派”得力干将,对日本人做了广泛的团结工作。
有一次“和大”某个活动原来应该有廖承志参加,但是廖承志因接待一批重要的日本客人,没有来。刘宁一开玩笑说:日本人一来,廖公就“万般皆下品”了!足见他对对日工作的重视。那时虽然中日没有外交关系,但是与日本的民间友好往来以及经济关系从来没有断过,在日本有许多真挚的朋友。这为以后形势转变时顺利建交打下基础。
但是在中苏交恶后的“反修”斗争中,对待苏联,廖承志是当仁不让的。在所谓“牢不可破”的时期,我见到过私下流露对苏联的微词的只有廖承志和李一氓。他们都不满意“老大哥”的颐指气使,而且对有些政策问题有自己的看法。
我听廖承志说过,过去在延安时,“我们”追随苏联的政策,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被苏联诬陷为“国际间谍”,驱逐出境后曾想来延安(她第一次访延安后,曾写过盛赞延安和中共的文章,这是她得罪斯大林的一个隐蔽的因由),遭拒绝。她回到美国,当然为主流社会所排斥,而美国左派也追随莫斯科,不接纳她,使她处境十分孤立、极端困难。
当时在延安新华社工作的美国人李敦白受斯特朗案的牵连,也被打成“特务”,中共根据苏共的要求,把他逮捕入狱。廖承志当时是新华社负责人,亲自经手办理此事。李敦白新婚不久的中国妻子也只好离婚。所以廖承志提起此事时,说自己干了一桩“缺德事”。
我猜想以廖承志的经历,对于中共与苏共的历史恩怨知之甚深,一旦可以公开批评苏联,他不大需要“转弯儿”。廖承志尽管开会时总似不大专注,但是在关键时刻,反应很快,做决定、下指示都是当机立断。1962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斯德哥尔摩会议期间,中国代表团第一次退场以抗议苏联代表对民族独立运动的讲话,标志着中苏在“和运”中公开决裂,就是廖承志带的头。我当时从后面的翻译厢中望见中国代表团的座位,只见廖承志忽然摘下耳机,往桌上一甩,站起来就走,整个代表团连忙跟着都起身走出了会场。
这是先斩后奏,“退场”并不在出国前的“预案”之中,不过中苏争论已经公开。事后廖承志和刘宁一(代表团另一位领导)一起,告诫中国团员说:“退场可不能轻易退,你们以后可别开会开腻了就退场,好回旅馆打桥牌,那可不行!”我体会,这里进退的掌握,也是一种艺术。
名人轶事信手拈来
廖承志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听他闲聊是一大享受。但是他很少讲革命经历、战斗故事,只自称是“国际坐牢专家”,外国的、中国的、国民党的、共产党的监狱共坐过七次:日本三次,荷兰一次,国民党的两次,长征路上做张国焘囚犯一次(后来“文革”期间为周恩来特殊保护软禁五年,他自称算“半次”),几番九死一生。记得他讲过在张国焘那里当囚犯,本属于被杀之列,是他的画画才能救了他,张需要他画宣传画,才暂时留他一命,铐着手铐走长征路。后来周恩来到张国焘那里,巧妙地把他救了下来。
廖承志阅人无数,许多名人轶事信手拈来,都是趣闻。说到讲日语,他说日本男、女以及不同身份的人用语都不一样,特别是敬语和语尾,一听就听出来讲话人的身份。过去在日本留学时,有个中国同学日语很差。忽然有一段时间不露面,同学都不知他哪里去了。过了几个月再出现时日语大有进步,但是一个大男人讲了一口特别谦恭的“下女”(即女招待)话,同学就都知道他这段时间到什么地方去混了。
还有一些当时已进入老年的名人,年轻时在国外留学的轶事,他也讲过一些,例如某男士追求某女士,拿出“程门立雪”的功夫,真的在大冬天在门外站了一夜,等等。
廖承志还讲他过去恶作剧的事,最得意的是趁人睡着之时把他两只脚的大脚趾捆在一起,等他起身下地,一定摔倒。诸如此类,当时如果记下来,可以编成“新笑林”。
对自己的“胖”常常自嘲
廖承志对自己的“胖”不以为意,还常常自嘲。常爱讲的一桩轶事是裁缝为他量衣服,发现腰围比裤长要长,起先不相信,量了好几次才相信。说到这里他总是开心大笑。他饭量极大,食欲旺盛,典型的广东人什么怪东西都吃,在国内只要夫人经普椿在场,总要受到约束,但是一出国就放开肚皮吃。
一次在瑞士山区一个小镇上一家以蜗牛著称的餐馆,每份蜗牛一大盘,别人都吃不完,廖承志一人吃了双份。南亚特产榴莲,许多中国人闻之掩鼻,飞机、酒店,都不许带进去,但是廖承志视为美味。
有一次,我们代表团经过仰光,李一氓时任驻缅甸大使。一见代表团就说,见到名单中有廖公,知道就是冲榴莲而来,所以早已备下。打开榴莲时,我和几个女同事都躲得远远的,廖承志笑我们“太没文化”,自己大快朵颐。

廖承志自画像
有一次乘飞机,我坐在他旁边,见一份外国杂志上有一则关于减肥的报道:某人原重三百多磅,减肥成功后减了差不多一半体重,其秘诀就是吃一种降低食欲的药,使食量大减。我介绍廖承志看那篇文章作参考。
廖承志看完后说,“那样人生有何乐趣哉?不干!”我那时很瘦,食量极小,坐在他旁边吃饭成鲜明对比,廖承志总觉得不可思议,说吃这点点能活吗?简直是吃猫食!于是给我起绰号叫“小猫”,在廖承志画的众多漫画中有画我的猫头人身像,穿着旗袍,头大身体小,猫脸上还戴一副眼镜,居然还真像。廖承志送给我一张,可惜我没有保留下来,不知何时丢失了。直到“文革”后再见面,廖承志还当众叫我“小猫”。
在母亲与总理面前不敢顽皮
廖承志在两个人面前决不敢顽皮,一位是他的母亲何香凝老人。廖承志是有名的孝子,对母亲照顾备至,执礼甚恭。一位就是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对廖承志特别严格,真像对晚辈一样,随时耳提面命。我亲自见到1966年的孙中山诞辰百周年纪念会。会前在一间贵宾休息室内,坐满了与孙中山有关的故旧和海外来的亲属。
周恩来总理进门环视一周,立刻回头问:“小廖,何老太呢?” 廖承志说在另一间休息室。周恩来说,赶快把她请来。于是廖承志连忙出去,过一忽儿,自己推着何老太的轮椅进来了,并站在她身旁,俯首介绍前来问候的客人。
有一次为斯特朗祝寿的宴席上(赫鲁晓夫为斯特朗平反后,1958年斯特朗来中国定居直到去世),周总理在谈话中提到当天从《参考资料》上刚刚看到的一篇重要文章,立刻转身问“小廖”,看过没有。
廖承志答称还没有来得及看。周恩来立即不悦,严厉地说,这样重要的文章你不及时看,是不是又在看那些花花哨哨的外国杂志?接着转向经普椿说,以后你注意给他床头放点正经的材料,把那些杂志拿走。
经普椿说,我管不了这个。周恩来说:你怎么能不管这个,难道只管生活?廖承志只有恭恭敬敬地听着。我觉得周总理对廖承志特别严,正是对廖承志特别信任和看重,爱之深而责之切。廖承志在周恩来面前像小学生,挨批评以后,回头向别人吐吐舌头。

廖承志(前排右四)接见宋庆龄海外亲属
廖公的确喜欢广为阅读外国报刊书籍,出国时常让人“弄”些来看。我第一次知道《洛丽塔》这本书,竟是从廖承志与旁人谈话中听到的。多年以后,此书正式传入中国,想起原书刚出版时廖公就已看到,才体会到廖承志是如何“开放”。
还有一位与廖承志关系非同一般,廖承志对她绝对尊重的人是宋庆龄。我没有亲见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情景,但听说只有廖承志是能随时登门见宋庆龄的,宋庆龄待廖承志如子侄,也最信任他。
后来,经过几次政治运动,大概廖承志成为宋庆龄唯一可信任的人了。所以“文革”期间廖公也被“打倒”批斗,对宋庆龄是一大打击,据说从此她闭门不见任何人。
侨务工作的领导非廖承志莫属
“文革”开始以后,我再次见到廖公是在1973年,海伦·斯诺(埃德加·斯诺的第一个妻子)访华之时。那时正是林彪事件之后,“批林批孔”之前,是一段短暂的批“极左”的喘息期,气氛略松动一些。周恩来乘机抓紧落实政策,陆续“解放”了一批老干部,廖承志也在其中。廖承志是海伦点名要见的人之一,安排与她吃了一顿饭。
多年不见,我感到廖公老了,比较憔悴。但是一开口说话,神情依旧。
海伦见到廖承志第一句话就是:“啊,你还活着,真好!”廖承志哈哈大笑。
从中日建交到改革开放,当然是廖承志大显身手的机会。另外侨务工作,也是廖承志有特殊优势的领域。我记得廖承志说过,他收到许多访问香港的邀请,但是廖承志不敢去,因为廖、何两家在香港的远近亲戚至少有四百人以上,他如何应付得过来!正因为如此,侨务工作的领导非廖承志莫属。
1982-1983年,我第一次在美国做访问学者,对中美关系乃至中国整个对外关系有一些新认识,对中国的惯常思路和做法有一些反思。我当时能想到、够得着的,而又估计能听得进我意见的,就是廖承志了。所以,我决定在结束访问后回国,就设法求见他一次,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不料,就在我回国前,惊闻“廖承志先生去世了”。我感到十分突然,黯然神伤久之。廖承志这样的人物是特殊历史的产物,不可能有来者,在中国刚刚开放的关键时刻失去这样一位人物,其损失是难以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