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黛玉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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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岭雪
(怡然山水收藏)
一提到林妹妹,我们总是想到一个尖酸刻薄小性子的形象,觉得她清高自许,目无下尘,看不见贫苦大众,瞧不起下层人民,其集中表现就是讥讽刘姥姥为“母蝗虫”一段。
其实不是这样的。黛玉貌似尖刻,心底里自有她的一份宽容与大度,慈悲与怜悯。只是,曹雪芹对她的形象刻画往往故作白描之笔,把真正的激赏全藏在轻描淡写之中,表现得相当含蓄。
不信?让我们一一例举。
先说她的身边丫环紫鹃。黛玉待紫鹃,可以说是从来没当作丫环看的,倒更像是姐妹。
宝玉那么好性子,也曾骂过晴雯,撵过茜雪,踢过袭人。可是黛玉呢?什么时候跟紫鹃红过脸儿?最多害羞的时候,说一句“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傻子也听得出是开玩笑,爱极之语。
宝玉来见,要茶吃,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绝对有主张,自行自事,口气中几乎是在教训黛玉待客大道理。

宝黛二人为了张道士提亲的事闹不和,紫鹃私下里劝黛玉:“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这已经是非常尖刻的批评了,而黛玉仍能悉心听教,并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正劝着,宝玉来叫门,黛玉不许开,紫鹃道:“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再次派了黛玉一个“不是”,然后施施然开门去了。
紫鹃如此“独断专行”,是因为她胆大妄为不知理吗?
当然不是。她曾对宝玉有一番剖腹之言:“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真诚,不卑不亢。她并不是站在一个陪嫁丫环的立场上,认为自己是奴才,没有自由身,只能随了主子走,而是出于“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的考虑,一切出于本愿,绝无勉强。这是把黛玉当知己,故而替她向宝玉问个准主意的。
而对黛玉,她也有一番剖白:“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一番话,更是推心置腹,体贴之至,哪是一个丫环能想得到、说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在谈心事。“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是把自己和黛玉当成了一个人,一条心。

而紫鹃能对黛玉这样,自然是因为黛玉将心比心,对下人够体贴、够宽和之故。而且,她的宽和还不是宝钗的面子活儿,是出于真心的。
书中明写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然而真落实到具体情节上,全书何曾见到宝钗与丫环顽过?倒是有一回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正和宝玉呕气,便机带双敲,指着他骂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不但把靛儿骂得一溜烟跑了,且把别的姑娘也连带捎上了。这时候,宝钗的大度涵养跑到哪里去了?
金钏儿投井死了,王夫人也自愧悔落泪,宝钗却轻飘飘地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何等冷漠无情?又何曾把丫头当人?
而黛玉呢,不但肯与香菱这样妾侍出身的半个主子平等论交,诲人不倦;对邢岫烟这样的穷亲戚真心对待,同病相怜;便是对小丫头们也很大方亲切。

第二十六回,怡红院小丫头佳蕙同红玉说过一件小事:“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
林姑娘给一个三等小丫头打赏钱,是一把一把地给,何等手笔!
婆子在大观园中是最没地位的,连玉钏这样的大丫头都可以随意指使,自己端汤怕烫,便叫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着,自己空手走。
然而黛玉呢?却对园中最没地位的婆子也一般体恤和气。第四十五回,宝钗打发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同婆子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又是何等怜下!
至于绝无仅有的讽刺刘姥姥做“母蝗虫”一例,也绝非是因为黛玉欺贫,而是因为刘姥姥胡诌了一个“茗玉”还是“若玉”的故事,让宝玉这个多情种子十分上心,私下里拉了姥姥细问长短。这使得黛玉暗暗着恼,打趣宝玉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可见对这件事很有意见。至少是在潜意识中,黛玉已经开始吃那个莫须有的若玉的醋,并且迁怒刘姥姥。
这也就难怪后来别人再提起刘姥姥时,她会忍不住口出不逊道:“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这种心理,说穿了就和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因而惹怒宝玉是一样的。“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
“别人”不知宝玉嗔着张道士的原故,也不知黛玉嫌着刘姥姥的原故。其实,追根究底,都是一个“情”字使然,这里,哪有什么“阶级”“贫富”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