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桀十月长篇:绝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7:54:07
绝杀
□ 海桀
1
冶洋在屋里待不住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在客厅和卧室间转来转去,早上在这屋里和羽雨做爱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羽雨目光迷离,话语甜软,皮肤闪着醉人的光。他仔细观察她、欣赏她。她美丽的目光像湖水一样温柔,从清莹到朦胧,从明澈到恍惚,直到湖面上开满花朵。这些花朵像怒放在森林里的密集妖艳的罂粟,散发出浓烈的情欲味道,而他只是一只饥渴的工蜂。他起床的时候,羽雨仍然躺着,身上很随便地盖着毛巾被,腹部以上自自然然袒露在晨光里。羽雨喜欢袒露身体,尤其在床上,即使是在气温不高的夜晚,她也总把很美的乳房裸露出来。这情景深深地刺激着冶洋,使他处在享受与恍惚之间的状态里。他曾对她说:羽雨,你这家伙真是精灵,也不知道多少美人妖精才能把你浓缩出来。羽雨自豪道:是吗?那你可要当心,一个女人一颗心,无数个女人就会有无数颗不同的心,想想吧,无数颗心浓缩出的心会是什么样子?颜色该有多么深?血水该是多么蜇人?再加上妖精,肯定比美女蛇辣百倍。冶洋说:我已经被你咬伤了,注定不会有救了。嘻嘻哈哈间,两人极尽欢爱之愉悦。羽雨属于那种慧秀兼备的女人,诱人,抓人,既能洞见人心,又能倾情付出,即便你明知她是妖,也只会勇往直前。当羽雨必须告别卧
榻时,冶洋恋恋不舍地搂抱她,如醉如痴地亲吻她,像是再也见不着了似的,不住地称赞她肉体的美。一向敏感的羽雨,在快活中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说司马书称她的体态是钻石分割比例,惹得冶洋醋劲大发。糟糕的是,冶洋一直无法在羽雨的肉体面前回到理性,她仿佛是赤裸裸地跨在一道黑白分明的门槛上,面向着你,使你在强烈的色相面前不由自主地产生裸呈的向往。这向往充满了性的释放和不能表述的美感。后来冶洋问羽雨咋判断男人是否真的爱她。羽雨说:这还不简单嘛,你只要跟着冷静的知觉,而不是直觉,观察一下做爱时对方的心思就行了,这个方法虽然原始,但却惊人地准确,可以说是屡试不爽。羽雨这样说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尴尬,弄得冶洋心里一个劲儿挨针,岔气似的。羽雨见他脸黄,又说:我问你,等会儿我一上火车,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今晚上会不会想我?冶洋说:当然想啊,你呢?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想听她说谎。他知道她正在想念司马书,正在想象和司马书见面的情景。冶洋的头脑里充满了醉酒般的厚重和缠绵,这无形的力量沉甸甸地压迫着他,使他在心灰意懒的情绪里孤独和失落,却又莫名地亢奋。
他想起临上火车前,在候车大厅的音乐茶座里,羽雨关切而又不安的眼神。
你在想什么?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
想昨晚的一个梦,梦中的情景也是我在车站送人,不过送的不是你。
那是谁?
不知道,我总看不清她的脸,而且每看一次都不一样。
是吗?这太离奇了,是男子还是女人?
女人。她的衣着、身材、声音、举止都似曾相识,可就是不能具体到某一个人。我跟在她身后,飘飘忽忽,送她上车,和她道别,恍惚间,不知咋搞的竟变成了她送我。
太有趣了!然后呢?
然后好像我是从蓝城回来,可车站却是此地。意识中我和她彼此很痴情,又都知道要分手,心里酸酸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三天三夜没合眼……在乱哄哄的月台上,我不停地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像你,脸形也差不多,嘴唇和鼻子不像,但发型绝对是你现在的模样。
喂,你别吓人!
是真的。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分手。在汽笛的嘶鸣和列车缓缓启动的车轮声中,我飞步上车,紧贴着车门上的玻璃看她。她像是站在浓稠的雾里,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像高烧的病人,不知怎么灵魂就出了窍,看着自己的肉体睡着了……睁眼时,你睡得正香,在梦里骂谁没良心,声音怪怪的,像是电影的画外音。我使劲摇你喊你,你就是不醒。摇着摇着,你就坐在了火车上,从窗口向我挥手道别。我也挥着手,跟着火车往前走。突然,你坐的车厢拦腰断了,一半往前走,一半往后倒,像是两列火车的车尾。我惊呆了,吓傻了,不知你是走了还是倒回来了,接着就在浑身哆嗦中惊醒了。
羽雨笑了,闪着勾人的杏眼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些搞不清到底是谁送谁的梦。如果没猜错的话,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梦。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是你刚刚在做的白日梦。
冶洋不想再和羽雨斗嘴。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见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就抓起她的手,把信封拍在她的手掌上,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在她微微上翘的鼻尖上亲了亲。
信封里是崭新的三十张“老人头”。
冶洋感到口渴,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用打火机撬掉瓶盖,在无法遏制的躁动中,一边大口地吞咽冰凉的啤酒,一边想象着羽雨用他的钱请司马书吃饭寻欢的情景。
羽雨和司马书是大学恋人。羽雨说她生活的全部智慧都来源于司马书,来源于她偶然发现他和自己的好友睡觉的那个瞬间。说如果没有这个人,她真不知道自己会在感情上跌多大跟头。她对爱情的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没有在负心人面前作出要死要活非此即彼的选择,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给自己的情感历程抹上坎坷凝重阴暗的一笔。究其原因,除了在司马书之前早就对不止一个异性倾注过激情外,最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在事发之前已经滋生了变化。换句话说,她对司马书已有了相当的挑剔和不满,只不过尚未到决裂的地步。他们的相爱是司马书大胆追求的结果,是她盲目满足少女梦幻的必然。她从没崇拜过他,也从没想过最终要和他怎么样,只是在和他做出来一个孕育中的孩子后,才义无反顾地决定嫁给他。那是个温暖的早晨,她睁开眼,看着窗外那轮红艳艳的朝阳,摸着自己神秘起来的肚子,就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司马书的怀抱,觉得晨光里的司马书是那样的英俊和完美,足以让她幸福一生。但之后不久,她无意中发现了司马书和自己的女友睡觉,而且就在她们的宿舍里,在她的床上面。他俩的关系之所以保持了下来,首先是司马书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情感遭遇后,认识到了她的价值,千方百计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其次,在毕业前的一次集体郊游中,他们一块儿从湖里救出过一只溺水的小羊,当时羽雨泪流满面,他问她怎么了,她抚摸着怀里的羊羔,在心的撕裂中,造作出可怕的笑容,告诉了他自己如何独自去医院做人流的经过。惊呆了的司马书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她的脚下……这之后,司马书为了和她在一起,演出了不少真心悔过、浪子回头的闹剧。越是这样,她的心门就开得越大,人迅速成熟起来,独属于女人的魅力也愈加强大,弄得司马书神魂颠倒,以至于对她的追求和宽容都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此次去蓝城,是报社的公务,也为了出版她的诗集《跨越心区》,再就是要了结和司马书的关系。羽雨是这样说的,可冶洋不信,他觉着羽雨的话里充满了不能自圆的矛盾,知道她肯定对司马书另有所图,比如说,她曾毫不遮掩地告诉过他,数代单传的司马书有个很有能力的姐姐在加拿大……这就够了,现在的羽雨不可能独属于任何人。羽雨明白地对他说过,与诗人或者从事艺术的人交往,你切不可轻信他们的承诺和激情,越是表现得诚挚、强烈就越不能当真,因为很可能那全是些即兴的想象。恰好,她就是一个艺术细胞极其活跃的人。
冶洋被孤独困扰着,自从离婚后,要命的孤独便越来越经常越来越强烈地纠缠他。他想着羽雨的事,在客厅和卧室间踱来踱去,任凭种种荒诞的念头袭上心头,毒刺般的一点点地挑划他、伤害他。按秉性来说,他不应该这样。因为表面上看,他似乎有点儿内向,但并不阴郁。他敏锐沉稳,感情丰富,总是能意外地博得女人的好感,做事也总是顺利得多。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害怕独处,总是莫名地心慌,总是打不起精神,总是不敢面对黑夜和苍茫,他必须在烦郁的火焰燃烧起来之前做点儿什么。他翻着电话本,一个接着一个地拨打电话,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希望能有谁邀请他喝上几杯。他突然想起了米虞,就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儿甜甜脆脆的声音:
你是谁啊?
我是冶叔叔,找你妈妈。
他听见爽爽喊妈妈的声音,心里踏实了些。
喂,是谁?
是我,他在吗?
不在。
那好,你能到我这来吗?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想见你,想得要命!
听见米虞长长吁了一口气,冶洋也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当孤独难忍的时候,总是想通过某种方式证实自己被爱着、被需要着,或者说是活着,并且总是要给米虞打电话。他相信米虞始终爱他。人世苍茫,欲海泱泱,只有米虞的爱是真实的。这种爱,就像一棵经过严冬摧残的小树,灿烂在春日的阳光里,充满了生机和希望。不像羽雨,羽雨是自由在湖面上的风。
喂,我想死你了,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想让我到你家里去找你吧?!冶洋看着窗外浓稠的夜色,使劲捏着话筒。
最好是你来,立刻就来,我正想打电话叫你,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妈妈叫汽车撞了。
冶洋一惊:人在哪儿?要紧吗?
在省医院急诊科的手术室里,我也是刚接到通知,正准备上医院,我好怕……
2
冶洋赶到省医院急诊科,手术还没结束。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守候着的米虞一见冶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她泪流满面,抽泣不止。冶洋搂抱着她,迅速环视了一周,见没有别人,就轻柔地拍拍她的背,掏出纸巾搌去她的泪水,体贴地问:伤得厉害吗?米虞说:我还没见着人,说是伤得厉害,头上都是血,人一直昏迷着,进手术室都快两个小时了。冶洋柔声安慰了她几句,问是怎么回事。米虞说:她和我爸散步回来,过马路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给撞了。我爸当时就吓了个半死。还好,旁边正巧有几个熟人,大家七手八脚给送来了。冶洋又问:其他人呢?米虞说:我爸由于惊吓,犯了心脏病,打针后被送回家了。肇事司机说是去找钱了,事故责任在他。冶洋点点头,紧紧握着她的手,又把四周环视了一圈。米虞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你来之前他刚走,我叫他回去看看我爸,别又出了事。突然,她激动起来,怒不可遏道:那家伙真不要脸,出事后到处找不到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来,已经喝成了醉猫儿。刚才还不想走,是我硬把他赶走的。
正说着,手术室门开了,医生和护士陆续出来,最后是推车上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米虞急步上前,被护士阻拦了。一位医生说:她刚做了脾破裂修补术,手术很成功。现在的问题是她的头部伤势不轻,具体诊断要做CT以后才能知道。
在病房里,冶洋把病人抱到床上。两名手脚麻利的护士分别给她挂上了吊针,输上了血。然后给冶洋交代道:这是危重病人,你千万不能睡着,发现异常要马上报告。冶洋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床头摇高了一点儿。
第二天一早,病人苏醒了。冶洋和米虞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夜,两人谁都没合眼,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减少,滴完,换上满瓶,再一滴一滴减少。开始两人都很紧张,直到输完一千毫升血浆,病人脸色明显好转后,才觉得像是过了一关。
天色大亮后,冶洋在水龙头上洗洗手,用冷水拍了拍脑门和后脖颈,就急急忙忙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早市上买了鲜奶、油条和煎包等物,用一只大袋子兜好,匆匆赶到医院。见米虞目露感激,忙说:你快趁热吃点,勺儿在袋儿里。米虞说:咱们一块儿吃吧。冶洋说:我吃过了,真的,你快吃,我出去一趟就回来。
冶洋又到了街上,找到一家开门早的百货店,买了毛巾、香皂、果汁、纯奶等。
回到医院,正是病人早餐的时候,过道里来来往往的尽是些送饭的家属。医院食堂里的手推式餐车,一字儿排开好几辆,不少病人正在打饭。他心想,米虞肯定用完了早餐。可他立刻就有些不自在起来,我这是干什么?干吗头脑这么发热?买这些个东西,操这些个心应该是她男人的事,我这么干是不是太荒唐了?他的脚步慢了起来,心慌慌的,就想着转回身把手里的东西拿回去退了,或是放回家。可转念又想,何必这么婆婆妈妈,拿给她就是了,好歹就这么一次。
到了病房门口,他的心猛一哆嗦,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急忙停下。冶洋从门上方的玻璃窗口看见米虞的父亲和丈夫安志意正围在病床边和米虞说着什么。他没有进去,转而到护士办公室,将东西交给护士,说:这是六病室三床的陪护叫人带买的,麻烦您交给她一下。冶洋退出身,匆匆下了楼。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东谷区工厂里排放出的大股黑烟时不时地将其遮蔽,使它一会儿白亮,一会儿昏黄,一会儿鲜红,鲜红的景象,跟小时候在玻璃片上涂上墨汁看到的太阳几乎一模一样。在他身边,一面是初夏时浑黄汹涌的河水,一面是由草坪组成的花园式的长廊。长廊里新移入的树木繁茂有致,与等级大道上的车流和道边高耸的楼群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在这初阳融融的夏天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令人心悦的鲜亮。可冶洋还是莫名地焦虑和烦躁,他的心里一直牵挂着米虞。米虞的父亲七十多岁了,又有心脏病,这一惊一吓没出事就已经很不错了,照顾病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安志意五十多岁了,每天除了打麻将,就是喝酒,遇上这样的事,只会指手画脚,纯粹是个多余碍事的角色,米虞一向看不起他。冶洋就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再去看看,不需要帮忙再走不迟,管他安志意怎么想。
主意一定,冶洋精神顿时一振,胃里就有了扯心的饥饿。
3
冶洋和米虞是初恋,他们的恋情最早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
那还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放学前,冶洋给同班的米虞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三句话:米虞,我喜欢你,你少跟别的男生玩,理理我好吗?米虞是班里的文体委员,长相甜美,聪慧活泼。冶洋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健壮憨直,却是数学尖子。这纸条使女孩怦然心动,在羞红了脸的瞬间,一颗奇异的种子深深埋在了心里。
假期到了。两人的家相隔足有五里远,但冶洋一点都不在乎,每过四五天就去找米虞。见面总是先谈作业,一个叫帮着做数学,一个叫帮着做作文,然后就谈班里的闲事,再然后就谈自己的心事。冶洋说,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米虞吞吞吐吐道,不……不知道。冶洋说,刚上初二我就喜欢你,咱们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如果没有你,我什么节目都不看。米虞说,我也是,咱们班的球队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爱看。这对少男少女,格外天真纯洁,相处得非常美好,他们把彼此看得那么神圣,每当说出喜欢这个词,都同样羞红脸,连多看一眼都不好意思。有一次,家里没大人,他们无意间一块儿坐在了米虞的床上。屋里顿时死寂得可怕,几秒钟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以至于两人同时站起来,慌得不知所措。米虞说,不知咋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摸。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冶洋惊得猛然缩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可没两分钟,他又回来了,面对失神的米虞,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满脸彤红,愣了片刻,飞也似的逃了。还有一次,也是在米虞家里,两人为了抢一本书,扭在一起,可两人都突然停下动作,傻傻地看着对方。院里突然传来了大人的声音。米虞吓得一抖,本能地扔掉书,躲到了门后。进来的正是米虞的父亲,一看男孩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冶洋的头顶,从从容容地从门后揪出了女儿。米虞哭了,哭得非常委屈和伤心。整整一个月,他们心里想得要死,见面却故意不说话,故意躲闪,过后又后悔,巴不得再多看对方一眼。那是一段被神圣的东西折磨得死去活来、痛苦而又甜蜜的日子,那是一段永远不会忘怀的日子。
十五年后,一个柔暖月圆的夜晚,在灯影迷幻的歌舞厅里,当年的男孩曾向他的情人回忆这一情节,问她当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理他。她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又羞、又恼、又怕、又恨,不想再理你,可又总是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想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为你去死……
当毕业闪电般到来时,冶洋率领班里的一群积极分子,把用大字报书写的要求上山下乡的雄心壮志贴到了校门口,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呼喊着惊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汇入了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可米虞的父亲坚决不让女儿上山下乡,强硬地让她上了高中。分别的时候,月光明媚。米虞哭了,她真的愿意跟他去下乡、去劳动、去锻炼、去任何一个他愿意去的地方。她说:你先走吧,我上完学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啊!可惜,当时的冶洋什么都不懂,这话别说是让他理解、伤感,连起码的触动都没有。他觉得她不报名下乡是思想落后,是不喜欢他。他把她的哭泣看成是丫头们的天性,不但不安慰她,反而看不起她,在心烦意乱的情绪里莫名地恨她。他们分手了,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说过一个爱字,连彼此拉一拉手都不曾有过。更不知道那纯洁的友情,已深深融入血液,在他们青春无瑕的心灵上留下一道刻骨的印痕,这印痕不但永远不会消失,还在无声地延伸着成长着,留下一条条神秘莫测的暗流和飘忽不定的光影,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有那么一天,将在他们的生命里闪烁出炫目的火花。事实上,从那以后,每当遇上爱情的挫折或情感的痛苦,冶洋的眼前总是闪现着那个明月朗朗的夜空,水花雪白的小河,花香醉人的沙枣树,以及米虞闪亮的眸子,白嫩俏丽的脸庞,小巧的嘴唇和哭泣时微微颤动的双肩;常常想起她含泪留下的那句话:你先走吧,我上完学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啊!
冶洋和米虞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阔别十五年之后,命运又鬼使神差地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冶洋在办公楼二楼的楼梯口突然碰到了前来报到的米虞。米虞是从郊县调来的,任北环机床厂宣教科副科长。当时的北环大名鼎鼎,效益极佳,没有特殊的关系是进不来的。最初的瞬间,两人全都呆愣了,但立刻就认出了对方,接着是极不自然的简单询问,握手,匆匆告别。他们不仅碰在一个单位里,而且在一个楼层办公,同是科级干部,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一石击起千层浪,这浪花犹如早春的雷雨,搅得他们血气潮涌,躁动难安,沉睡在血液里的某种东西正在神秘的刺激中萌动苏醒。但两人都克制着,相互躲避。然而该来的还是一定要来。工作上的接触和来自意识深处的奇异的引力,最终使他们由一般性的接触和交谈,发展到了亲密无间的相处。缠绵的旧情像冬眠后的藤蔓,在霏霏春雨和阳光的抚爱下抽芽,自然极了。冶洋还是那么能干,在营销科很有威信,时时处处表现出男人的智慧和魅力。风韵依旧的米虞也在工作和能力上非常出色,她在各种场合尽力地发挥自己,展示自己,充分施展出女人成熟后的全部光彩,把厂里的宣传教育、文娱活动抓得有声有色。而这一切在相当程度上又是自觉与不自觉地表现给对方看。
接下来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一天下午,冶洋因公喝得大醉,懵懵懂懂敲开了米虞的办公室。正是下班时候,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人,而她正准备离开。一看见米虞,强打精神硬挺着的冶洋像是迷路的孩子回到了家,伸展手臂扑上去,死死抱住她,不住声地喊着米虞,人却瘫了,瘫在她的怀里。米虞吓坏了,这给人看见还了得。她急忙将门关好,在狂烈的心跳中把他连拉带拖安顿在沙发上。她用热水和毛巾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情不自禁地把他搂在了怀里。她想他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但她错了,冶洋在她怀里完完全全睡着了,沉重的身体压得她腰腿酸痛,可她就是不放手,直到全身麻木,再由麻木到更加难忍的酸痛。渐渐地,她觉得双腿消失了,脖子肿了,腰断了,终于支撑不住,两人一块儿从沙发上倒在了地板上。她摇不醒他,喊不醒他,用尽办法都不能使他动弹一下。她多么想把他抱回到沙发上啊,地板上那么凉,醉酒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呢?可她不但奈何不了他,甚至连灯都不敢开,也不敢弄出响声,生怕会被什么人发现,毁了两人的前程。她想象着两人家里到处打问、寻找他们的情景;想象着女儿爽爽要妈妈的情景……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陪伴他,愿意照顾他,愿意为他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烂醉如泥的冶洋终于醒了。
米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他头晕目眩,浑身酸软,并开始剧烈地呕吐,之后,只喊了几声米虞,说了几声对不起,就又昏然睡去。可怜的米虞太柔弱了,她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再醒来。即使醒来又怎么样?夜幕早已笼罩下来,楼道里的铁门和大门也早已上锁,他俩注定要在这黑沉沉的办公室里度过漫长的一夜,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和可能。她很想开灯,有两次手已经按在开关上了,可就是没有按下去的勇气。她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被好事者知道,就不仅仅是爆炸性丑闻。她必须忍耐,必须在最大的克制中做好该做的事。她用拖布擦他吐出的秽物,轻手轻脚一次次到卫生间里冲刷干净。然后跪在他身边,把沙发垫子枕在他的头下;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把暖瓶里的水用杯子倒温,噙在嘴里,一点点地喂给他。在那个黑沉沉的温煦而又不安的夜里,米虞在圣母般的心境里全身心地侍候着冶洋,直到他从大醉中彻底醒来。
后来,在那张长沙发上,他们紧紧拥抱着,在依稀可辨的星光下,两颗颤动的心牢牢地贴着,融在火焰般的非今非古的情境里。他们回忆起初恋的往事,在甜蜜和幸福中说了那么多知心话。米虞说,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是多么爱你,我一点都不想上学,时时刻刻想去找你,我甚至把你下乡的地点都打问清楚了。我总是在星期天的时候到你们家那一带转悠,希望能够碰见你,我真是太想你了啊!后来,我终于看见了你。那是个傍晚,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孩从你们家走了出来,肩并着肩,你向她兴高采烈地讲述着什么,她很幸福、很崇拜地听着你讲,脸上的表情快乐极了。那一刻,我的心闷痛难忍,像是跳出了胸膛,眼前一阵阵发黑,想哭,想喊,想去死。真的,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绝望里撕心裂肺的痛苦。你们是从我身边过去的,也就二十来米吧,一点都没注意到我。我看你们向电影院的方向走去,就一口气跑回家,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家里人全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你,因为我整个性格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先是沉默寡言,然后是发奋学习,事事争先,不仅成了学习上的尖子,还成了校宣传队的扬琴手和校体育队的短跑
他们回忆起初恋的往事,在甜蜜和幸福中,说了那么多知心话。
插图徐宝中
队员。那是我人生最灿烂的年华,所遇到的都是热辣辣的羡慕和赞美,面对着太多的夸奖和追求。可我还是不能把你从心里抹去。所有追求我的人,我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和你相比。工作之后,我谈过一次恋爱,后来上大学又谈了两次,每次都是我和人家吹。原因非常简单,每当他们要和我进一步亲热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予以拒绝,然后由拒绝到反感,由反感到分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以为是心理毛病,根本就没想过和你有联系,直到结婚前总想见你一面才略有所悟……
我和安志意的认识纯属偶然。我们是在拥军演出中认识的。他当时是连里的副连长,一见面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关心我、爱护我,让我感动。我们一起唱了二重唱。之后,他送给我一个解放军的黄挎包,上面缀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这使我非常激动。你知道的,当时的女孩子都崇拜军人,以军人为荣耀。我们的关系开始处得非常好,很纯洁,也很诗意。每当周末,不是他到单位来找我,就是我到部队去找他。我们一块儿做饭、散步、唱歌、钓鱼,不知不觉间,我的心态就起了变化。他对女孩子的心理比较了解,知道该怎样满足她们的虚荣心。他给我送来了很合身的军装,非常漂亮的大日记本,精巧的半导体,以及成箱的军用肉罐头。后来,他说他三年前离婚了,原因是在内地一家工厂当工人的妻子不愿来高原受苦,而他又不愿意过早离开部队。他说他真的爱我,只要同意嫁给他,不管什么条件他都接受。说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等待我。还说在我答应之前,要把我先调到省城的一家好单位,然后申请转业,再设法调到一起。我茫然了。回家一说,想不到父母双双赞成。可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有一天他在我的宿舍里突然亲我,正巧被推门进来的同事碰见。荒唐吗?恋人间或者男女间的亲吻算什么?可你知道,在当时,一个少女被人亲吻的时候让人看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啻为一次重大事件。就这样,因为他亲过我,我必须要嫁给他,我在迷惘中,在梦幻般的情绪里糊里糊涂地走出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我接受了他,可并不爱他,他从未使我产生过牵心扯肺、生死相依的感觉,始终觉得他是我的一位长辈,是我的大哥,而不是恋人。冶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在我答应嫁给他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告诉你吧,我想的是你,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起了你,那么想见你,觉着如果不能见你一面,无论嫁谁都不能心安。在我少女的直觉里,始终觉得你是爱我的,并且也在想我。你看,我就是这么天真,这么幼稚,这么肤浅,这么让人耻笑。你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在结婚前曾去找过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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