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膝盖不能承受之重——杂谈膝盖下的历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2:41:03
本人旧作,原发于青年文化评论网站,地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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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新媒体的飞速发展,让我们身不由己的进入了“眼球”时代。网络世界的金规则乃是“吸引眼球”,一个事件、一条信息、一个人只要能最大限度的引起网民的关注,就意味着成功,就是信息价值的实现。至于此信息的成功是否合理、合法乃至合乎道德,那就完全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了。在此规则指导的网络虚拟世界里,各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事件光怪陆离,它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将荒诞变成流行,将一切区别抹杀,将一切伪装剥离,它在虚拟的世界里淋漓尽致的把人性中各种隐秘的欲望展露无遗,把现实的潜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折射出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和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君不见艳照门,天涯飞楼高千尺;君不见周老虎,无中生有不知羞。凡此种种,让人感觉到,网络世界最类于佛家关于心与万法的描述:一切万法,随缘而起,皆由心生。也难怪,一部电脑,便能让人置身于一个波谲云诡、光怪明灭的红尘世界,万象森罗,莫知所从。佛法曰:一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就告诉我们,要抱着游戏、娱乐的轻松心态来对待网络上的人和事。但静下心来,细细对网络的流行事件做个分析和比照,却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我认为,网络世界是以虚拟、娱乐的方式无差别全方位的还原了现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比现实世界更真实。在现实中,我们笨重而累赘的身体妨碍了我们心灵的自由探索。而在虚拟世界中,我们可以完全由心指引,全无挂碍。下面我将随心所欲的把目光投向当前网络中吸引了我的眼球的“下跪门”,并描绘出我对于此事件的直观印象和粗浅思考。

        与春节前后引起华人世界万人空巷的艳照门相比,本文所关注的下跪门无疑相形见绌。但笔者发现,下跪门的娱乐性虽然或许稍有欠缺,但却非常可贵的以一件我们人人生而有之的道具——膝盖,成功架起了一座我国漫长历史与当下现实的桥梁。通过对在这个事件追溯和分析,我们或许可以了解到,我们身上一直被忽视的小小膝盖部位那如此深远而不平凡的过去,并通过对于此膝盖的历史回顾,或有助于我们更为合理的理解现实世界中的一些事物和现象。

        首先交代下跪门事件的原委,要声明的是,本文中的下跪门事件并非一个共时性的孤立事件,而是一历时性的多事件的综合。它肇始于1997的一场抗洪表演中,当时歌星孙悦在演出时激动下跪,成为当年娱乐圈十大新闻之一。这一跪,风情万种,跪出了下跪门的今天。从那之后,下跪就成功跻身于虚拟世界中吸引眼球的话题行列,引起了人们的关注,2006年是下跪门系列事件中硕果累累的一年,超女何洁、超女许飞、厉娜先后以下跪吸引到大众的眼球,80后”女主持人谢楠在邀请台湾主持人蔡康永做访谈节目《明星BIGSTAR》时,一个“下跪”举动,更是招来骂声一片,其他如齐秦、汪涵的下跪也引起人们热议,而第63 届威尼斯电影节上,电影节主席下跪相迎我国女艺人章子怡,则给下跪门事件涂上了一层浓重的国际色彩。2007年下跪门的主角是那个满世界推销疯狂英语的李阳,3000名学生那“普通的、伟大的、珍贵的一跪”,为下跪门带来了群体性的规模效应;同年,江苏一许姓老板逼一环卫女工下跪道歉,则引发了人们对富而不仁现象的深思。2008年,下跪门重磅出击,迎来了它历史性的一幕:1月20日,中央电视台《小崔说事》中,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为96岁的学术寿星季羡林老先生下跪祝寿,有网民发出了“请季羡林废除跪拜礼”的呐喊;2月16日,东北小品王、中国最能忽悠的人赵本山筹办了由35名弟子参加的风光大拜师典礼,卅五弟子齐下跪,引出了网民“很丑,很封建”的评价,堪与网络世界与“很黄很暴力”、“很傻很天真”的经典语录想媲美;2月20日,鲁迅美术学院,一名女考生面向鲁迅像,隆重五叩首,让网民唏嘘:站起来的鲁迅,跪下去的考生。拥有中国最硬的脊梁、终生都在呐喊让中国人站起来的鲁迅地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以上是十余年来具有代表性的下跪门事件回顾,并非全部,其他如交警向行人下跪、校长向学生下跪、70岁老太给政府下跪等等,所在多有,无法一一赘述。这样,一个由女学生、老太、交警、校长、歌星、超女、小品王、国学大师等形形色色人物组成的庞大阵容,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而发人深省的下跪门。看到这里,您或许为之恍然,原来下跪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咋就没注意到呢。但其实,下跪一直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历史息息相关。

        鲁迅先生曾经有句名言,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同样,我们也可以说,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下跪的历史。众所周知,中国传统上,一直是宗法制社,具有敬天法祖的历史传统,围绕天地鬼神、祖先、君主形成了一整套的传统礼仪。儒家经典《中庸》里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说法,由此我们就可见中国古代礼仪的复杂程度之一斑。我们常自豪的说,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但在为这一标榜而津津乐道的时候,可能很少有人意识到,现在很多人已经陌生、甚至不屑为之、视为封建糟粕的跪拜,乃是我国庞大繁杂礼仪的核心部分,是礼仪中的至尊礼数,借用时下流行语来说,那简直就是礼仪中的战斗机。古人云:“跪者,服也;拜者,服之甚也。”跪拜礼在中国传统中是表达最高规格的崇敬、信服、皈依、感激等诸多情感的礼仪规范,是礼仪中最隆重的一种。有句俗语可以让我们体会到跪拜礼的江湖地位。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句话现在被很多人理解为是形容好汉们不怕死的英雄气概,但其实,头点地乃是跪拜的意思,这句俗语的意思是说,哪怕对方犯有杀人的过错,只要跪拜赔罪,也就可以原谅了。所以跪拜在古代,绝非我们现在所想象“两膝一软,跪了下来”这么简单委琐,而是具有很庄严、隆重、神圣的色彩,古代人下跪时,犹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来”,无论是跪者还是受跪者,双方心里都洋溢着一种庄严神圣的感情。

        跪拜的历史确切地最早起于何时,现在很难考证了,但在《周礼》中,就已经对拜有了详细的描述和规定,如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日空首,四曰振动,五日吉拜,六日凶拜,七日奇拜,八日褒拜,九曰肃拜。”这里对跪拜的动作和对象,都作了严格的规范,共分稽首、顿首、空首,称为“正拜”。行稽首礼时,拜者必须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缓缓叩首到地,稽留多时,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这是“九拜”中最重的礼节,一般用于臣子拜见君王和祭祀先祖的礼仪,后来子拜父,拜天拜神,新婚夫妇拜天地父母,拜祖拜庙,拜师,拜墓等,也都用此大礼。顿首:拜时头手触地,触后即起。由于头触地面的时候短暂,所以叫“顿首”。这种礼同现在鞠躬礼近似,属于地位相等或平等之间相交的一种礼节。空首:所谓“空”就是头并没有真正磕到地面,行礼时拜跪在地上,先以两手拱至地,然后行头至手。这是国君回答臣下的拜礼。其他还跪、长跪、再拜。开始时,跪和拜还是有区别的。在出现板凳和椅子之前,古人席地而坐,姿势是两腿盘膝,臀部靠脚后跟。古人的“坐”,实际上就是我们现在的跪。当表示对长者尊敬,有急要之事或谢罪之时,则两膝着地,引身而起,臀不沾脚跟,以示庄重,称之曰跪;跪而俯身身向下,则称之为拜。所以古人的跪未必是拜,但拜,则必须是在跪的基础上,不跪则不拜。时间久了,跪拜乃成为同义反复。

        到了汉代以后。有高座,凳椅先后问世,人们不再“席地而坐”,因而使原来生活中的“跪坐”起了很大变化。但跪拜礼仍然存在,演变成了严格的尊卑有别的等级标志,如君臣、上下级、父子、夫妻等,成为社会上最风行的礼仪方式,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家庭之内,大家在特定的场合下(上朝、祭祀、婚丧、交往)相见,都要履行这一仪式。翻翻字典,关于跪拜的词汇何其多也,略举如下:见面要拜,谓之拜见;告别要拜,谓之拜别;访友要拜,谓之拜访;看别人的大作要拜,谓之拜读;过个年,祝个寿,都要拜;到个陌生的地方,要拜码头;做个官,也要拜,谓之拜爵。关于跪的词汇:跪谢,跪炉,跪乘,跪倒,跪膜, 跪练,跪行,跪履,跪毯,跪祷,跪坐,跪叩,跪门,跪进,抢跪,跄跪,挛跪,长跪,互跪,下跪,八跪,刖跪,三跪九叩,胡跪,跌跪,双跪,单跪,跽跪。当时的跪拜,就如同今天的握手一般普遍。但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在现代,大家见面握不握手,鞠不鞠躬,都是个人行为,做的不得体,顶多被人觉得失礼。而在古代,跪拜出了错,后果就很严重了。臣子不给君主下跪或者跪拜方式有误,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儿子不给父亲下跪,做父亲的就可以告儿子忤逆,轻则坐牢,重则杀头,都是有可能的。妻子不给丈夫下跪,就有可能被休。在日常交往中跪拜不当,那就会不被邻里乡党所容,被边缘化。跪拜礼在传统社会里,代表的不仅是社会等级尊严,同样也关乎个人尊严,在跪拜的对象、形式上,丝毫马虎不得。也就是说,跪拜在古代是个原则性问题,该拜的不能不拜,要死心塌地的拜,如对于天、地、君、亲、师,都属于该拜的范围,拜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拜就是自绝于家庭、社会、国家;不该拜的,死也不能拜,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该拜而拜意味着屈辱,那就会被人看作没骨气、没气节、没尊严,也会被人民群众瞧不起。所以中国俗话里有个软骨头,就是形容这些不该拜而拜的。而对于不该拜而坚持不拜的,人民也给予褒奖,就是硬骨头,有气节。比如东汉的强项令董宣,皇帝派人按住他的脖子,他却死也不肯低头,赢得了时人和后世的一致喝彩。再如海瑞没发达的时候,在南平县做个教育部门的小官。延平知府、巡按御使等上级官员先后来视察工作,当地大小官吏都跪地拜谒,惟独海瑞长揖不跪。海瑞说:“如果在衙门谒见长官,理当按下属礼拜见,可是这里是学堂,是教师教育学生的地方,教师是不能屈膝下跪的。”这为他赢得了“海笔架”的美名。

        跪拜同时也具有神圣的契约色彩,代表着一种契约的仪式上的完成。比如臣之于君,下跪代表君臣关系的确立,从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徒之于师,下跪代表师生关系的确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结拜这种极具中国特色的行为中,来自五湖四海两人或多人一旦这么互相下跪,立刻就产生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伟大感情,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契约就此订立,永世不得违背。这方面知名度最高的当是三国里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刘欢唱的好:这一拜,患难相随、生死不改……。互相跪拜之后,老哥仨杠着刀剑长矛,兄弟同心,在东汉末年的乱世,硬是杀出了称霸西南的蜀汉基业。大家可能会记得水浒传里,逃犯宋江同志落难江湖时,武松、李逵、戴宗等一干好汉闻其大名,立刻“纳头便拜”,从此成为宋江老大的马仔。后来到了梁山,卢俊义、呼延灼、秦明等人气呼呼的被擒上山时,宋江则先是喝令松绑,然后纳头便拜,这一拜,被擒的哥几个心气立刻顺了,从此跟着宋江老大混。更早的如周文王之拜吕尚,拜出了周朝八百年基业;刘邦拜了韩信,从此咸鱼翻身,把过去一直欺压自己的项羽老大逼的跳江。可见,跪拜的力量是无穷的,不跪则不足以成大事。

        封建社会里,善于下跪的是成大事的牛人,那么不善跪的呢?翻书看看,不善跪的则因为有个性,成为了历史美丽的传说。第一个因不下跪而闻名的人,是秦末的读书人,叫郦食其。他准备投靠刘邦去混碗饭吃。当时的刘邦尚未领悟到下跪的精髓,还是个傲慢“读书无用论”者,瞧不起读书人,故意坐在床边伸着两腿让两个美女洗脚,想给郦食其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郦食其老先生(郦食其见刘邦时,已六十余岁)也不是个吃素的,进来之后只是大模大样的作了个揖,完全没有下跪的意思。刘邦当时还是很要面子的,当时就恼了,出口成脏。郦食其更牛,一席话挤兑的刘邦无言以对,只能重新收拾打扮一下向老先生道歉,在听了郦食其对天下大势的精辟分析之后,又忙不迭请客吃饭。后来这个不下跪的郦老先生也证明了自己牛气的理由,硬是凭一张嘴接连说降齐国70余城。70余城呀,就是战国名将乐毅带领大军拼死拼活的厮杀,攻打下来的城池也不过就这个数呀。可惜后来韩信不作美,在后面扯后腿,搞小动作,结果害的郦老爷子活活给人煮了。虽然下场够惨,但郦食其勇于不下跪的事迹依然成为江湖的美丽传说,成为后来名士们的偶像。接下来对下跪说不的名人叫严陵,他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老同学。刘秀发达了以后,听说自己的老同学混的很惨,还靠摸鱼糊口,就派人把他请来叙叙旧,顺便让他跟着自己干好领份工资。但严陵同志是个有尊严的人,虽然自己的同学身边阔了,做了皇帝,但依然不肯曲下自己高贵的双膝,但长揖而已。第三个对下跪说不的名士大家都熟悉,他就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老先生。依我分析,陶老先生并不是绝对不下跪,而是觉得下跪的收益太小,工资太低,下跪的对象级别不够。接下来出场的我国偶像级人物,大诗人李白。李白是个长揖这一行为艺术情有独钟,对郦食其和严陵这两位不下跪的前辈怀有深厚的景仰之情,屡屡做诗来纪念他们: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这两句出自《梁甫吟》,说的是郦食其的模范事迹);严陵高揖汉天子,又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出自《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据李白自己讲,他见唐玄宗也是没有下跪的: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李白在自己的诗文中透露自己的理想是“功高不受赏,长揖归故园”。就是说要把长揖进行到底,象谢安一样做大官成就一番事业之后回家享福。可是他老是长揖不肯下跪,哪里会有人给他官做呢。自然是到处碰壁,直到五十多岁还在为一展抱负而奔波,结果还站错了队,壮志未酬。同时代的大诗人高适在下跪这事上同样也是满腹辛酸: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不过高适大约是很懂得变通的,只发过这一次牢骚,后来终于做了大官。

        这原则性的跪拜礼在封建社会是如此的重要,它不仅是人伦纲常的礼节规范,关系到个人在社会上能不能混的开,还确实的关系到国家兴亡。我们知道,当跪拜礼成为封建社会的通行礼节之后,它就和封建等级秩序切实的挂上了钩,下跪具有了社会认同的意义,当然,这个社会认同的消极说法就是是臣服。当人民群众愿意下跪时,这个社会秩序就是安定的。当人民不愿意再下跪时,那么,这个社会就会发生危机。历代起义和改朝换代,都可以看作是人民不愿意再向原来统治者下跪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历史上一个朝代的统治合法性,完全系于该政府能否征服人民群众的膝盖骨。当人民不愿意再下跪的时候,这个统治阶级就有难了。跪与不跪间,一个个朝代倒下了,成为历史;一个个朝代兴起了,开创历史。由此可见,我们大小腿结合部的那两块不起眼的骨头,在历史上却实实在在的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承载着传统岁月中森严的社会等级秩序、无价人道尊严乃至朝代的兴衰更迭,代表着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为中华文明的进步发挥了不可估量的历史作用。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我们的膝盖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教科书。

        辛亥革命胜利后,跪拜礼作为封建糟粕和奴隶风俗被民国政府明令废除。中国人几千年下跪的历史,乃终于民国之年。从此,中国人那饱经折磨的膝盖水深火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获得了解放的膝盖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点头、握手、鞠躬、拥抱、亲吻等体现平等、自由、民主的现代文明新礼节走上了历史舞台,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腿上的那两块骨头曾经拥有过的风光,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人们,已经没有多少关于下跪的概念了。直到今天下跪门的出现和日益火暴,才让我们开始重新留意到我们的膝盖,反思我们关于膝盖的历史。

        根据当前网络对于下跪门的看法,人们分为三个不同的阵营:反对派,赞成派,折中派。反对派站在当今平等自由民主等现代文明价值观的立场,一般反映非常激烈,认为下跪是腐朽的封建礼教的糟粕和奴性体现,是对人格的扭曲和人性尊严的冒犯,很丑很封建,并警觉地指出,要警惕封建腐朽思想的死灰复燃。赞成派多对传统有认同感,认为跪拜礼有其合理之处,是最能表示庄严端正的礼节,大可不必一概废除,应该逐渐恢复它,并尖锐地指出,“羊尚有跪乳之恩,人其不如禽兽乎”?!第三派则是典型的娱乐心态,觉得无可无不可,认为现代社会里,人有跪拜的自由,还幽默地对抨击者进言:钱文忠拜季羡林,予卿何事。这样,隐退多年的膝盖再一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跪还是不跪,重新为了一个问题。我认为,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不能一刀切,简单地赞成或者否定都是不可取的。

        1912年孙大总统宣布废除跪拜礼之后,公共场合的下跪现象就不复存在了。但在非正式场合,跪拜礼并未绝迹,下跪现象一直存在。很多地方,犹以农村为多见,在祭祀、重大节日和红白喜事中,依然保留着这种古朴风俗。在各种宗教场所,善男信女对于神、佛的跪拜现象更是普遍存在。可见,私人和宗教领域内的下跪现象,大家基本上没有什么争议。下跪门诸多事件之所以引起争议,主要是下跪发生在大家想当然认为不应该发生此类现象的场合。比如钱文忠之跪季羡林,本来是件私人事情,发生在非公众场合,但一经中央电视台播放,马上变成了公众事件,人们不禁会疑心,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猫腻。赵本山事件也是一样。本来徒弟下跪拜师,是行业内一直存有的传统。但被媒体大张旗鼓的一宣传,就难免会让人产生其他想法。而女考生向鲁迅像下跪,则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无限上纲上线起来,我们就得为当前年轻人的心态表示担忧,对当前教育的弊端夜不成寐了。而我们其实也完全可以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来看待,这也就是一个考生的天真心愿而已。毕竟当今社会,烧香拜佛的所在皆是,何必苛求一个孩子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大可折中派网友的观点作为评判标准:在自觉自愿的前提下,人有下跪的自由。

        但深层次地反思下跪门事件中各方言论背后的心理,则让人无法轻松起来。当前任何一个能发展成为“门”的公众事件,共同之处都在于其挑衅了公众的某方面心理底线。比如周正龙拍虎,本为一张普通的合成照片而已,公众瞩目之处在于当地政府的参与而竟不能证其假,这无疑是对大众智慧的冒犯以及政府诚信的挑战。那么下跪门事件跳动了大众哪根神经呢?这从反对派的言论中可以看到,不少人警惕的是封建腐朽思想的复辟,也就是说,不少人把下跪等同于丑陋的封建礼教,是对人格尊严的冒犯。我觉得,这或许有偏颇之处。

        下跪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礼节,一切礼节,都是为了人在社会关系中表达特定情感和意愿的形式和规范。司马迁说过,道德仁义非礼不成。这就说明了礼节存在的必要性。礼节之合理性与否,除了其本身的形式之外,还和整个社会制度环境以及时代精神有密切的关系。比如下跪这一礼仪,本身也不过是表达个人情感的一种形式,它固然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发展完善而来,但却并不能简单地定性为丑陋腐朽、等同于封建思想,乃至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举个简单的例子,目前东亚国家里,韩国和日本依然保持着正式和规范的跪拜礼。日本人在使用“敬语”的时候,伴有适当的鞠躬和跪拜。鞠躬的方式很多,从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额触手背的最高跪拜礼,直到简单地动动肩、点点头。一个日本人必须学习在哪种场合该行哪种礼,而且从孩提时期起就得学习。韩国受儒家教育的影响很深,他们崇尚尊老敬老的礼仪传统习惯:一般起床后,子女须向父母问安,远行归来须向父母施跪拜礼;父母外出、回归,子女须迎、送并施礼;若遇年长客人临门时,一般父母要率先向来客施跪拜礼,然后令其子女向客人施跪拜礼,以表示对长者的尊敬。家里来客人时,父母与客人相互行礼,再向子女介绍每来客的身份、称呼,并要求子女向客人们行鞠躬礼或行跪拜礼。韩日两国的礼节都受我国儒家思想影响很深,至今他们依然把儒家思想以及跪拜礼仪作为传统的一部分,在保持传统的基础上加以发展。而值得深思的倒是我国,一方面我们以礼仪之邦自居,却对传统礼仪知之甚少;一方面以文明古国自居,却把传统视为封建腐朽,弃之且不及,遑论继承发展。当前对于韩国人一步步的窃取我国的文化遗产,各大论坛反映甚是激烈。但在骂声一片的同时,我们也应反思,为什么那些我们平时视而不见,乃至简单定义为封建腐朽了事的传统,何以会在国外被奉为珍宝?

        所以我认为,不能把下跪简单等同于封建腐朽思想的符号,礼节就是礼节,只有在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制度中,才具有特定的含义。在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人们没有不下跪的自由,这样,下跪这一礼节本身就发生异化,成为一种压迫性和禁锢性的东西。从我们现在时代的角度而言,确实是违反我们今天平等、自由、民主的价值观的。但封建制度已经废除,我们已经进入民主平等的现代文明社会,那导致下跪这一礼节异化变质的社会制度已经不复存在,下跪依然还只是一种礼节而已。同样需要我们重新审视的还有儒家思想,五四以来也承受了太多的骂名。儒家思想不等于封建思想,同样更不应该等同于腐朽落后。相反,它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一切是非常先进的,对于我国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居功至伟,是我国的宝贵传统。近代国运的颓败,使得儒家传统成为矫枉过正的替罪羊。一个民族真正的复兴,不惟是国力的强盛,更在于民族精神文化价值观的强大,综观古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精神的健康发展,是以完全毁弃固有传统而获得的。长期以来的教条式标签式的惯性心理依然在我们今天大有市场,提到传统,就有人会等同于封建腐朽,就有人警惕封建复辟,这其实是信心的缺乏、信仰的失位,证明我们至今对于传统的态度,还远远不够理性,不惟缺乏反思历史的勇气,而且缺乏反思自身的深度。这证明民国以来虽然我们的膝盖虽然得到了解放,但我们的内心,却未必真正的站起来了。否则今天的下跪门,何以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和不寻常的言论呢?而表面上看来,下跪门表现的似乎是膝盖不能承受之重,但其实,更为脆弱的还是我们的内心。

        当然,大范围的恢复跪拜,应该也没有市场和必要了,但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人们在自觉自愿的前提下下跪,似乎也无可厚非。钱文忠为季羡林下跪无可非议,那是他的自由,而且季老也有次资格受此一拜。赵本山先生的收徒仪式按说也可以理解,登堂入室的传统由来久矣,新社会似乎不应于封建陈规苛求之。但让人感觉有点怪的事本山先生回应外界批评时所说的话:“……他们不是对我赵本山个人的跪拜,是对二人转艺术的跪拜……拜师仪式这是我们祖辈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有些媒体光凭照片说话,没有到现场来感受当时拜师浓浓的文化传统氛围。这是对中国文化的尊重,并不是对我赵本山个人的尊重。”据本山先生说,徒弟们是在向二人转艺术下跪,拜师现场具有浓浓的文化传统氛围。而其中一个弟子采访时说出了心里话:拜师前仅能解决温饱问题而已,跟上师傅(赵本山)之后有房有车,总算熬出头了。简而言之,就是下跪拜师,就有肉吃。可笑本山先生那“浓浓的文化氛围、中国文化的尊重”等冠冕堂皇的泼天大幌子,就在这真情告白的“吃肉”二字面前现了原形。人家下跪,不惟不是对你赵本山的尊重,同样也不是对于二人转艺术的尊重,而仅仅是为了吃肉。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再一次得到了佐证。所以呀,对于下跪,既没有无限上刚大扣帽子的必要,也没有无限拔高主题升华的必要。否则,都会象李阳先生那“伟大的一跪”一般,成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