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周易》卦序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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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晓雁  发布时间: 2009-8-17 21:29:49
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之帛书《周易》其内容可以分为经文和传文。经文即六十四卦,关于传文的结构,学界有不同的主张,我这里的叙述采用李学勤先生《帛书<周易>的几点研究》[1]的解说——上卷:经文、《二三子问》上下篇;下卷:《系辞》、《易之义》、《要》、《缪和》、《昭力》。[2]限于时间和学识,本文仅就经文六十四卦的卦序问题进行一些阐述和评说。
帛书《周易》经文之卦序与我们今日传世《周易》之卦序具有明显的不同,其卦的排列本身即非常规整,有很强的条理和逻辑,无需借助《序卦》的解说。或者我们可以说帛书《周易》卦序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其逻辑存在于“卦形”本身,而无需借助“义理”。这是一种与传世《周易》不同的卦序,其与传世《周易》之卦序的先后关系如何?这是一种可以用简单文字解说其规律的卦序,以“卦形”代替“义理”,成为构建卦序的基础,其排列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方便,还是另有其哲学之逻辑和沟通天人的企图为支撑?如果有其哲学之逻辑和沟通天人的企图为支撑,那么这种哲学之逻辑和沟通天人的企图又是什么?其反映了怎样的思想倾向。
一、关于《周易》卦序
《周易·系辞》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下(王弼本作“地”)之道。”又曰:“古者庖(王弼本作“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3]这一段话其实说明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易》缘何而作,以及《易》在古人心中的地位。《易》乃是古圣先王象天而作(此“天”意指“自然”),以期在人和天之间建立关系的一种努力。通过“象”建立人与天之间的关系:天-象-人。这样就使得人对于天不再是无知的、懵懂的、毫无关联的,而成为一个可以与天发生关系的存在,这样人就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天、理解天的工具和方法。同时,通过“象”使自己与天发生关系,古人也就可以通过这种关系的建立在天地间找到自己的定位。于是《易》对于古人来说,便不只是一部卜筮的书,也不仅仅是一部哲学的著作,而成为沟通天、人的工具和方法。
在古人看来,这样一部崇高的、沟通天人的著作,其每一个环节都应该是完美的、有意义的,那么作为其最基本组成的六十四卦的排列就不能是杂乱无章和没有意义的,而应该渗透着前人的天人哲学。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我这里说,其“应该渗透着前人的天人哲学”,并不是说作易之初就必然渗透着这种天人哲学,而是说古人认为其中应该渗透着天人哲学,于是,他们就要对其逻辑进行解说。
今日传世《周易》之卦序,其先后次序之逻辑何在?沈有鼎先生在其《周易序卦骨构大意》和《周易卦序分析》[4]中对周易卦序作了简单明了而颇有见地的解说:“以阳驭阴,以刚制柔”,“有三序:回互之序,用于上篇;交错之序,用于上下篇;顺布之序,用于下篇”。
今日传世《周易》之卦序,其相邻两卦之间是有联系的。有“变”者,即前一卦的阳爻变而为后一卦的阴爻,前一卦的阴爻变而为后一卦的阳爻,乾-坤,颐-大过,坎-离,中孚-小过……皆属此类;有“覆”者,即将前一卦翻转即得到后一卦,屯-蒙,需-讼,师-比,夬-姤,震-艮……皆属此类;有兼“变”、“覆”者,泰-否,既济-未济……是也。
但是这种卦序的逻辑并没有足够的明显,也不是一以贯之的,于是,就有了《序卦》对于《周易》卦序的解说,通过对物之生有、世之变迁的阐述论证其卦序的合理性和逻辑性,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用外在逻辑对《周易》卦序的规范。同时,传世本《周易》对卦序的解说还存在一个很不一致的地方:《说卦》和《序卦》中提到的八个基本卦的顺序并不一致。这一点我将在“八卦之地位及其排列”中进行说明。
古人对于《周易》卦序的关注并不只是单纯的解释,也有人尝试着对《周易》的卦序进行重新排列,让其在卦形本身即通过某种逻辑具有规整的形式,我们可以称之为:卦形内在秩序的反应。譬如汉之孟喜、京房,宋之邵雍。马王堆帛书《周易》对卦序的重新排列也属于这一类,并且是已知重排卦序的最早尝试。孟喜为西汉昭帝、宣帝时人,约生于公元前90年前后;京房西汉元帝时立为博士(约公元前77-前37年),其二人皆晚于汉文帝数世。而马王堆3号墓主人约葬于西汉文帝十二年,相当于公元前168年,张政烺先生推定帛书《周易》的写成年代当在汉文帝初年,约当公元前180-前170年。[5]则帛书《周易》卦序排列成如我们今日所见之形式必然更早。
这里我用到了“重新排列”一词,表明我对帛书《周易》卦序的定位:其当晚于今日传世《周易》卦序之建立。原因何在?今日《周易·序卦》一篇,皆是为了说明卦序排列之逻辑性和合理性,“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节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6]通过与物之生有、世之变迁规律的相合说明卦序的合理性和逻辑性,这是因为两个原因的存在:一是对于逻辑的渴望;二是由于其内在逻辑的缺失,即其自身缺乏一种明了的、显然的逻辑。而帛书《周易》卦序排列本身便极规整,不需要这样一个解说性质的东西对它的顺序进行说明,这或者就是为什么帛书《周易》几乎没有出土与《序卦》相关内容的原因。
二、帛书《周易》经文卦序之逻辑
帛书《周易》以三爻的乾、艮、坎、震、坤、兑、离、巽八个基本卦为准,将六十四卦分为八组;在每组中分别以固定的一卦为上卦,然后取与之相同的卦为下卦,组成一个六爻的卦;再取此卦以外的其余七卦为下卦,分别与之组成六爻的卦,其下卦相应的顺序是:乾、坤、艮、兑、坎、离、震、巽。
帛书《周易》的卦序在卦形本身即具有非常规整的形式,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卦形本身说明其逻辑,而无需借助义理的阐释。以“卦形”为基础构建卦序是帛书《周易》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一)、八卦之地位及其排列
在帛书《周易》中,八个基本卦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分别领起上卦相同的八组卦。其排列之顺序为:乾、艮、坎、震、坤、兑、离、巽;与之相配的下卦的排列顺序为:乾、坤、艮、兑、坎、离、震、巽,以乾、艮、坎、震四个阳卦为主将八卦分为四组,以与之相对的四个阴卦紧随其后。
八个基本卦的排列,其逻辑何在?帛书《易之义》有这样的一段话:“天地定立(位),【山泽通气】,火水相射,雷风相欂(薄),八卦相厝(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故《易》达数也。”[7]《说卦》中也有与此相对应的话,作:“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8]两者有几处不同,但有的明显可以断定为通假:立-位,欂-薄,厝-错;帛书“故”,今传本写作“是故”,也不至于影响我们的理解。其另外的几处不同,则涉及到意思的转变或者顺序的变更:一是,帛书的顺序为天地-山泽-火水-雷风,而今传本的顺序为天地-山泽-雷风-水火,帛书本“火水”先于“雷风”,且“火”先于“水”;二是,帛书本作“火水相射”,而今传本作“水火不相射”;三是,帛书本作“达数”,而今传本作“逆数”。
帛书本的“火水相射”当优于今传本的“水火不相射”。一来,“火水相射”与“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八卦相错。”皆四字语,抑扬顿挫正相合;二来,天-地,山-泽,火-水,雷-风,皆相对、相反之存在,以意校,“相射”更合适。
“达”,《说文》谓“行不相遇也”。“逆”,《说文》谓“迎也。关东曰逆,关西曰迎。”[9]达、逆,形近相混。其前言“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易》有卜筮前占之功效,似当应前语“知来者逆”,今传本之“逆数”更可取一些。
今传本《周易》,并未凸现八个上下卦相同之卦,即沈有鼎先生称之为“主卦”者。这八个主卦分布于六十四卦之中,乾一,坤二,坎二十九,离三十,震五十一,艮五十二,巽五十七,兑五十八,其两两相对,前两对乾-坤,坎-离,是“变”的关系,后两对震-艮,巽-兑,是“覆”的关系。但其为什么形成乾、坤、坎、离、震、艮、巽、兑的排列并不能从卦形上直接找到根据,而必须借助于《序卦》的阐述,才因其代表的意义而凸现出来。同时,今传本《周易》之乾一,坤二,坎二十九,离三十,震五十一,艮五十二,巽五十七,兑五十八,据“乾为天,坤为地……”则得到: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与《说卦》之“天地定位……”并不相合,雷、山、风、泽之两两相对的关系也打破了。于是,我们并不能据之印证“火水-雷风、火-水”的顺序。而帛书乾、坤、艮、兑、坎、离、震、巽的顺序可以与《易之义》、《说卦》之说相对应,我们可以用它们来考虑“火水-雷风、火-水”的顺序。 “火水”,变而为“坎离”,即“水火”。乾、艮、坎、震四卦为阳卦,坤、兑、离、巽四卦为阴卦,两相对之卦,先阳卦而后阴卦,于是先“坎”后“离”,符合阴阳之序,亦符合阳爻、阴爻的变化和对应关系,《说卦》之言“水火”颇为合理。帛书《周易》八卦的排列顺序,其依据阳、阴爻的规律变化——纯阳之乾卦,上爻为阳之艮卦,第二爻为阳之坎卦,下爻为阳之震卦,纯阴之坤卦,上爻为阴之兑卦,第二爻为阴之离卦,下爻为阴之巽卦。于是,帛书先火水而后雷风,更加符合爻的阴阳变化。但是我们并不能据此说:“帛书《周易》先火水而后雷风”更加合理。因为帛书《周易》既是以阳、阴爻的变化为依据重排卦序,则我们不能以重排之后的卦序推断此前对卦序的解说。
我们再来看看帛书《周易》卦序与《说卦》中另一段话的对应:“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10]于是得到帛书乾、艮、坎、震、坤、兑、离、巽的顺序乃是依父、少男、中男、长男、母、少女、中女、长女之序排列。但很明显帛书八卦的次序并不完全与《说卦》之叙说合辙,其一,既以父母分领阴、阳二组卦,则当依长幼之序,于是长男、中男、少男,长女、中女、少女的顺序就显得更为合适;其二,帛书《周易》卦形本身已经包含严格的逻辑——依阳爻自上而下的变化,其卦之顺序分别为纯阳之乾卦,上爻为阳之艮卦,第二爻为阳之坎卦,下爻为阳之震卦,纯阴之坤卦,上爻为阴之兑卦,第二爻为阴之离卦,下爻为阴之巽卦。没有《说卦》父母六子的解说,帛书的卦序同样是有逻辑的,并且这种逻辑规范而简单。这其实就为帛书卦序是离开“义理”的解释,而从“卦形”本身寻找逻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证明。
(二)、以上卦、上爻为基准进行变化
帛书《周易》卦、爻的变化,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其是以上卦、上爻为基础开始变化的,上卦是其分组、变化的基准。
今日传世《周易》凡言卦,其卦形之下皆曰:乾下乾上、坤下坤上、震下坎上、坎下艮上……先下而后上;其言爻,皆是从最下之爻开始,谓之“初九”、“初六”,继以“九二”、“六二”……最上之爻为“上九”、“上六”。虽然帛书《周易》的卦、爻辞,其“初九”、“初六”亦是自最下之爻始,而终于最上之爻,曰“上九”、“上六”。但是其变化的基础已经转为上卦、上爻,这表明帛书《周易》上卦、上爻的地位开始突出。同时,帛书《周易》卦形之下未有乾下乾上、坤下坤上、震下坎上、坎下艮上……的解说,亦或者可以从一个侧面淡化下卦、上卦的先后顺序。
《说卦》之言爻,“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皆是以下爻为先。而帛书乾、艮、坎、震、坤、兑、离、巽的排序则是依阳爻由上而下的变化:乾为纯阳之卦,艮最上之爻为阳,坎上数第二爻为阳,震最下之爻为阳,……。
为什么要以上卦、上爻为变化的基础?我倒不认为这一定有逻辑或者义理的根据,而可能完全出于偶然的巧合和个人的偏好。就像传世《周易》一直表现出来的下卦、下爻的优先一样。从卦形的本身来看,上卦、下卦,上爻、下爻具有完全对称和一致的特性,比如我以“下爻”为先,则可以说“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但若以“上爻”为先,则可以说“艮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
帛书《周易》形成父、少男、中男、长男、母、少女、中女、长女的顺序,京房“八宫卦” 形成父、长男、中男、少男、母、长女、中女、少女的顺序,其原因或者在于:帛书《周易》偏爱“上爻”,故其以上爻为阳之艮卦先,京房述《说卦》之序,故其以下爻为阳之震卦先。
至于帛书《周易》以上卦为基础领起八组卦,也许也只是出于排卦人的偏好。邵雍作“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其横者下卦相同,纵者上卦相同,未知其以孰者为先,孰者为后。
(三)、六十四卦之顺序
帛书《周易》八卦两两相对而成六十四卦,以上卦为别分为八组,其顺序:乾、艮、坎、震、坤、兑、离、巽,依阳爻、阴爻的顺序变化;其下卦先取与上卦相同之卦,再取另外七卦,其顺序:乾、坤、艮、兑、坎、离、震、巽,乃是以阳卦为主,即以乾、艮、坎、震四卦为四组,以与其相对之阴卦紧随其后而成。六十四卦之顺序因八卦顺序之逻辑,以及其组合规律之逻辑而合乎逻辑。
三、结语
帛书《周易》之卦序,虽然也可以与《系辞》、《说卦》等产生联系,但是这些并不是帛书卦序排列的最基本的依据。帛书《周易》卦序的排列,以八卦的规律排列为基础,八卦的排列又以阳爻自上而下的变化为逻辑。帛书《周易》卦序的排列是以“卦形”本身的变化为根据的,而无需借助“义理”的阐释。这是从“卦形”本身寻找构建世界逻辑的尝试,与传世《周易·序卦》从“义理”寻找构建世界的逻辑不同。它体现了古人对“卦形”本身的关注,是古人通过“卦形”而非“义理”构建世界秩序的一种尝试,是中国古人从“形式”上寻找逻辑的一种努力。
“据说柏拉图的逻辑是开始于反对赫拉克里特的变化的学说,又据说,柏拉图深感变化的无所不在,于是力图发现不变的‘理念’。”[11]马王堆帛书《周易》的重排卦序,或者就是中国古人寻找逻辑的一次有益的尝试。
对于天人逻辑的寻找,在中国战国至秦汉的一段时间内表现的非常突出。邹衍之阐发阴阳、五行五德;《吕氏春秋》之以《十二纪》定其纲,为其最基本的体系和记事的基本逻辑,董仲舒之以人象天……帛书《周易》之重排卦序亦体现了这种寻找“天-人”之间逻辑关系的努力。
两千零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