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 怀念郭预衡先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1:42:26
● 桑克

    在微博上看到郭预衡先生病逝的消息,心里非常难过。给名倞打了电话。他说昨天出殡,北京的同学也没告诉。名倞说话的速度缓慢,我知道他正压抑着自己的悲痛。问事情的始末。他说,老爷子得的是肾病,你知道的,他爱利索,是自己走到医院的。我能想象先生走进病室的时候是怎样的隐忍。

    人到中年,见了不少亲友的生命之别,本来应该看开的,但是每次临事,都会重复难过、悲伤乃至悲凉的心境,甚至一面是从容,一面是愤怒,为了看开的部分,为了本应看开而又没有看开的部分。

    第一次见先生,是在当年系里老先生见面会上,他与黄药眠、钟敬文、陆宗达、萧璋、俞敏、启功诸先生端坐在教二楼101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先生时年六五,穿着蓝色的中山装,面目严肃———这一表情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他比父亲小两岁,都是一样的清瘦,都是一头短短的白发,这让我觉得,有几分害怕,或者说几分紧张。系里说,这种见面会之前极少开的,言外之意极荣耀。我当时年轻,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但是随着时日迁延,才觉得什么叫薪火相传。当时俞敏先生风趣地用接力棒的比喻,讲了师生之间的这种关系。可惜我当时发全力于新诗,并未完全理解这种传承的意义,至今虽然未悔,但也多少留了些许遗憾,这是近年开始弥补小学诸课的一个主要原因。

    时常出入郭宅,起自与名倞的交往。名倞是我的同学,随和亲切,与我、徐江过从甚密,一起上课,一起聊天,一起无聊,一起玩闹。名倞的哥哥名佩,也是熟悉的,他的房间挂着启先生的一幅字。其时,启先生书名初显,系里并无求字的风气,所以毕业之际,先生对我说,你可向启先生索字作为纪念,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与先生极正经地谈学问似乎只有一次。诸生环坐先生四围,先生一如既往地严肃,但是语气和暖,让人不觉得拘束。这与父亲是不同的。先生说,不少同学喜欢古典文学,不是唐诗宋词,就是《红楼梦》,而真正的治学基础却在先秦诸子。先生的这个说法,如醍醐灌顶,我一直秉承至今。后来虽然用心不够,但是多少也打了一点底子。当时考研开始注重英文。我素喜英文,底子相当不错,却与英文教育格格不入。先生质疑:治古文何必考英文?这话在当时的语境之中可谓惊人。我为此高兴,好像暗中得了秘籍的传授。先生的话其实并非轻视英文,而是别有深意,因为顾随先生在日记中记载郭先生,“日文英文俱有根底,勤学深思,辅大校友中不可多得之才”。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攻读英文了。

    创办《太阳风》诗刊的时候,需要题写刊名。在郭家书房,常见先生临案写字,而且写得俊逸周正,我对先生说了我的意思。先生一指对面楼,说你找启先生写,他的字好。我说不用,就让您写。我那时年轻,说话直来直去,不大懂得婉转。现在想来确实有些鲁莽。更鲁莽的是,我求先生写字,不备宣纸———搁到现在某些书家身上,早把我轰出去了。先生铺上宣纸,连写几张。我挑了一幅喜欢的,没等盖印,就道谢拿走了。后来,因为没钱,先生题写的刊名未能制版,本应印刷刊名的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大块白。同学问我,什么时候我们把“太阳风”三个大字放上去?我说等以后吧。等到毕业也没等来这个时候。

    家兄喜读文史,托我把他写《通鉴》的文字转给先生浏览。数日之后,先生把文章还我,对我说了四字评语:“文字通顺。”我把评语转告家兄,家兄以为这是个一般性的评价。我对他说,以先生治学之严谨,这个评价其实是相当高的。

    黄药眠先生去世的时候,我随系里去北京医院。在吊唁厅里,看到先生为黄写的挽联,我一直记得:“风物正凄然公是公非曾惊秋肃临天下;江湖尝独立我行我素敢谴春温上笔端。”“曾惊”与“敢谴”两句出自鲁迅的《亥年残秋偶作》,“风物”与“江湖”两句出自杨度,不过杨写的是“江湖常独立”,变“常”为“尝”,可能是有意为之。以我看来,这极合先生所称“生平为学,服膺鲁迅”之意。

    忽然想起来,每次,我们几个去郭宅玩,或者看录像,先生都会把自己的书房让给我们,自己到卧室看书。郭宅是旧房子,本来就不大,过道里,地上,都是书。郭师母另有书房,在她执教的学校里。就是这么一间书房,先生还被我等骚扰,想来无地自容———直到自己有了书房,直到书房被亲友偶尔占据,才觉出这种时不我待的痛苦。但是先生一点不高兴的表示都没有,严肃而默默地走到卧室里去。这老一辈的学者,不仅学问厉害,而且做人之正之宽也够我们后来的人学一辈子的。我不禁为自己近年有时的不克制而羞愧了。

    滞留京师的时候,时常受些屈辱,我永生不忘行李被粗暴地扔进雨中的情景。我将藏书杂物寄存郭宅;人呢,时常地在郭宅吃些肉打打牙祭。每次去,先生都不怎么说话,只是看我几眼,然后走进别室。名倞则陪我吃饭,坐着,说些温暖的话。后来,名倞告诉我,为了我的事,老爷子出面找了学校。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一个耿介的退休教授在残酷的世事面前,其奈何,能奈何。我和友人谈起这事,她说,以郭预衡先生这样富有威望的学者,自己从不求人,却为你而求人,他是你的恩人!你应该为他写点什么———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何德何能?不过是他宽泛意义上的学生而已,不过是他儿子的同学和朋友而已。先生从学问到人品堪称我的授业恩师,虽然他教的不多,我学的更少,但是我会记在心里,继续做一个向学的人、做一个正直的人。

    回到边城之后,与名倞见面的机会少了。偶尔出差,与名倞也就见过四五回而已。问起先生,名倞就说还好,到此也就不再追问。我本有探望之心,但以先生的高龄,不便打扰。无意之中,文字缘倒是结了一回。某报读书征文,先生与汤一介先生、木心先生是一等奖,我和乐黛云诸先生是二等奖。忝列其间,我是又光荣,又羞愧。

    关于先生的回忆还有一些,日记里可能记得更多,但我此刻却不想翻阅、核查,只想凭着记忆写出这一点来,不仅纪念先生在天之灵魂,也是让世人了解先生是怎样的正直与谦逊,这和校训是极合的:学高人之师,身正人之范。

    (编者按:郭预衡教授,中国文学史家,2010年8月4日病逝。1920年生,1941年进入辅仁大学国文系,毕业后任余嘉锡先生助教,同时被史学大师陈垣先生破格录取为史学研究生。1949年后,郭历任辅仁大学讲师、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等。郭预衡编有《中国散文史》三大卷,著有《中国散文史长编》(上、下册)、《历代散文史话》等。钟敬文生前曾撰联赠郭预衡:“联语挥毫,辛勤常代我;散文有史,创建首推君。”)

    ◎桑克,诗人,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