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周:《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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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年  回  忆
一、西安事変
我背着书包跑到学校,操场上已聚集了许多人。操场的一端搭了一个临时戏台,台边竖立了一块大木牌,木牌上贴了一张中国的大版图。中国的东北三省被黑墨凃去了。到处贴着打倒张学良的标语。老师说今天不上课,开声讨张学良的大会。张学良是什么人?张学良与东北三省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疑问在我这个六岁儿童心灵中盘旋。开会了,我挤到离戏台很近的地方听主持人讲些什么,主持人说:“张学良在西安将我们的蒋委员长扣留,图谋不轨。张学良是一个实行不抵抗主义的卖国贼,他将东北三省拱手交给日本人,这次又想谋害我们的领袖。我们要与这狼子野心家誓不两立…”主持人带领大家呼喊打倒张学良的口号。以上的记述是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发生后湖南长沙修业小学内声讨张学良的情形。
西安事变过后,外婆生日的那天,大舅包下了天心阁城楼上的一家酒店大宴宾客,酒宴一直吃到天黑之后,接着就是看戏班子演戏。我站在天心阁的城楼上,看见天上的明月与长沙城中的万家灯火映成一片,真是心花怒放,快乐至极。忽听得满城响起了编炮声,大家都有些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着有叫卖号外声,一个报童拿着一叠号外大声叫卖:“号外!号外!看蒋委员长西安脱险的号外!…”
西安事变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蒋委员长已过世了,张学良活了一百多岁也过世了。西安事变成了中国近代史中的一件大事,然而它的功过是非仍是很朴朔迷离的。张学良生前似乎不想再提这事,后来被记者问得不得已,才含糊其词地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西安事变仍是一个迷。
一九五三年,一个很偶然的机遇,我曾去西安事变的发生地临潼华清池一遊,写了一首长诗,记述遊情,现抄录如下:
华 清 行
游完西京匆匆东,车行辘辘到临潼,秦地风光霸桥柳,始皇陵上骄阳红。
陵下引汞造阴河,机关暗箭何其多,开发不知从何处,文人学者呼奈何。
君王尸体藏金屋,秦夫造陵妻儿哭,富贵荣华非天生,我为世人空叫酷。
骊山依旧景色丽,阿房旅店旁山立,山腰生有一石穴,蒋氏藏身奉军猎。
洞旁石壁多刻铭,骚人墨客竟相争,蒋氏被捉复得释,有颂此石为复兴。
洞前补建歇凉亭,亭匾讥书捉蒋亭,乾坤碾转转不断,沧桑变幻永无停。
投宿阿房进华扉,九曲画廊凌空飞,晚洗凝脂华清池,遥想当年杨李事。
霸王一炬阿房去,旅客今在阿房住,贵妃香魂飘仙山,风流韵事洒人间。
嗟哉玉环尔可箴,民间夫妇恩爱深,来生请愿为民妇,百偕相依渡终身。
国难岂可怨将士,唐王无能送妃终,唯有诗人白居易,长歌咏叹多情种。
游子归途游胜地,索句阿房写游记,远处鸡声啼不住,东方微白星已移。
写成游记乐悠悠,归去努力把学求,此生誓作有用人,不负父母望孜孜。
二、日本飞机首次轰炸长沙
(据湖南《潇湘晨报》2005年7月8日《纪念抗战六十周年》刊载:日机首次轰炸长沙是在1937年11月24日,日机4架首次侵袭长沙,在小吴门外和火车站一带扔下六枚炸弹,炸死炸伤市民300余人。
我们正在上课,忽然一声巨响,把教室的窗玻璃震下来打得粉碎。老师和同学们惊呆了,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气笛(警报)声大响,教导主任冲进教室大声喊叫:“同学们!赶快躲在课桌下!日本飞机丢炸弹了!…”天空中飞机俯冲后,又是一声巨响,一个女同学哭了起来,因为她尿裤了!不久飞机声远去,解除警报长长地鸣了起来,老师叫同学们从课桌下爬出来,老师宣布不上课了,快回家吧!我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看见妈妈已在校门口,我赶忙跑过去,妈妈拉着我的手问我:“日本飞机丢炸弹,你怕不怕?”“怕,但我没哭脸。有一个女同学哭了。”我回答说。
回到家中,大家都在谈论日本飞机丢炸弹的事,都说政府不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日本飞机飞到头顶上丢了炸弹才放警报。不久,叔叔回来了,他大谈小吴门一家旅馆炸得很惨,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在那家旅馆举行结婚典礼,一颗炸弹正落在他们举行仪式的大厅内,新郎的头和新娘的一条腿被炸飞到电线杆子上面去了…。
上面的这段描写是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我在读小学一年级时的一段经历,那时的政府实在可悲,没有防空系统,电讯也不健全,更没有什么雷达设备。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老百姓是够苦的了。
日本飞机首次轰炸长沙十二年后,想不到中国国民党的飞机也轰炸长沙。那是在一九四九年的八月,程潛将军和陈明仁将军宣布湖南和平起义的那一天上午,两架中国国民党的飞机飞临长沙上空盘旋,正当人民好奇地看飞机时,飞机却扔下了炸弹。第二天,长沙城内的居民大量地往郊区或乡下避空袭。我家在郊区,顿时热闹起来。邻居们家里也热闹起来。有一家邻居,在城里也有房子,以前他们住在城里,现在都到这里避空袭。这姑娘在明宪女中读书,早已放了暑假,也来此避空袭。逐渐地我俩有了感情。后来我去了湖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她参了军。失悼了联系,爱情没有结果。只在我的日记本上留下了两首新诗。
录如下
初恋

她的声音袅绕在我的耳际;她的眼睛使我神魂不定;
她的身影常映在我的脑海;爱的火焰已燃着了我的身。
满地里韭菜花含苞待放,同摘韭菜花使我留连。
我愿与她同摘到夜,从夜直摘到天明。

窗外鸟声啾啾,朝阳映进我庐。
昨日花香未去,今晨她来借书。
身腰舞弄倩影,眉眼传送秋波。
她使我着了魔,我怎么对她说?
一九四九年八月于长沙曾家湾
三、他是哪个妈妈的孩子?
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空袭,我与妈妈、大姑妈及表姐黄贶思搬往外婆家去住。外婆家在离城不远的郊区建了一所庄园,是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空袭而建的。四周多树木,东面有一口大水塘,塘的东面是一块高地,面积大而平整。每天有一些新兵在高地上操练。水塘是外婆家的,塘中养了鱼。鱼塘的三个方向都在围墙内,只有临东边与那操练新兵的操场接界的一方没筑围墙。
表姐比我大六岁,早晨我们到树林中去听鸟叫,到菜园中去看黄瓜,测量黄瓜一晚长了多少?想吃就摘一条吃。晚上我们睡在竹床上看星星,或许去捕捉莹火虫。表姐教我唱《淞花江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等抗日歌曲。
有一天上午,我与表姐在禾堂坪上看公鸡打架,忽然听见一声枪声,接着一个手执手枪的军官带领几个士兵冲到围墙门前,高声大叫开门,我的大舅也是一个军官,军阶到了少将,在当地是有点名声的,我们的围墙门是不能这样无礼貌地端着手枪不说明来意就开门的。任凭那个军官大喊大叫,我们都不理会。那军官急了,大声地向坐在禾堂坪中的外婆央求:“陈老太太呀!请您老人家快开门呀!跑了一个兵到你老人家的围墙那边去了,请您快开门呀!”外婆这才叫正在坪中晒衣的张妈去开门。门一开,军官与士兵冲进围墙,跑步冲出南边的围墙门,朝着逃兵逃走的方向追去。
下午约四点钟,军官及几个士兵将逃兵抓回。我与表姐迎上去看,见逃兵被五花大绑,泪流满面哭泣着,军官端着驳壳枪押后,老百姓跟在后面看,表姐拉着我说:“捐弟!(我的乳名叫捐私)我们去看看,逃兵会被枪毙的。”我的心有些紧张,紧紧地贴着表姐跟着她往前走。我们来到一个山坡,军官命令士兵挖掘土坈,土坈挖好后,军官命令士兵将逃兵按跪在土坈内,然后向逃兵开了一枪,又一枪,又一枪…一共打了六枪。逃兵不再动弹了。跟着来看的人都沉黙着,陸续地离开。我的心还是很紧张害怕,紧紧地抓着表姐的衣裳,黙黙地往回走,我看见表姐的眼睛浸着泪,用手去擦。我也忍不住擦起眼睛来。心中想着:“这个逃兵是哪个妈妈的孩子?真可怜!”。
四、李家外婆
李家外婆即是已故中共中央委员李富春的母亲,为什么我叫她外婆呢?原来李富春的亲妹妹李舜英的丈夫黄君树是我大姑爹黄德曾(沈醉日记中称之为德曾长者)的亲弟弟。李舜英的长子取名叫黄继伯过继给了黄德曾为子。(这过继解放后作了废,因为解放前黄德曾是国民党军统局的科长,解放后黄德曾是反革命沦为阶下囚。堂堂的中共要员李富春的亲外甥怎能识黄德曾作父)。抗日战争初,我父亲在广东任师政治部主任,李富春的亲妹夫黄君树担任政治部的军需。那时黄德曾、黄君树两兄弟,住在东茅街,李富春在延安不能照顾父母,由于我家与黄家是至亲,黄君树又是我父的军需。我的父母都将李富春的父母当成是一家人关照的。我是照着表姐表弟叫李富春的父母为外公外婆的。武汉被日军占领后,父亲派他的副官刘扬生到长沙来接我们及李富春的妹妹李舜英及她的父母一同到广东去。
我们是在长沙小吴门火车站上的车,月台上躺着许多伤兵,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呻吟。母亲和刘副官首先帮助李家外婆及外公、舜姑子上了车,再将我及弟妹们抱上车,最后母亲及刘副官才上了车。因为是运兵车,车中没有坐位,大家坐在稻草上,车门关了之后,只有车壁上的小窗孔透进一束光线。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母亲时时用手电筒察看大家。李家外婆当时身体尚健,她对母亲说:“真是难为你了,真没想到走得这么急,前天我还做了五斤糯米甜酒,酒来得好,在那大洗脸盆内,拿出来给大家吃吧!李家外婆做的甜酒好吃极了。从长沙到广东的往事过去已有半个多世纪了,回忆这往事,李家外婆做的甜酒味,似乎回到我的口中。
到了广东乐昌,政治部的军官们的家属都住在政治部的家属大院内。李家外婆常逗我玩,她笑着对我说:“捐私!(我的乳名)唱一个绞手巾歌给外婆听。”“什么绞手巾歌啊!我不会唱。”我也笑着说。外婆笑得更欢说:“你会唱,我听见过你唱,绞一把,绞一把…”我明白了,原来外婆想听的歌是《淞花江上》。我说:“外婆呀!那个歌不叫绞手巾歌,叫《淞花江上》,不是绞一把,是九一八。九一八就是九月十八日,日本人侵佔我国的东三省的日子。”外婆连连夸奖我说:“捐私真懂事。”
一九四九年,长沙解放前夕,正当李富春母子快要见面的时候,外婆不幸病倒住进了长沙仁术医院。我的母亲与我曾去医院看望过她老人家。我记得很清楚,外婆轻声地指着床头的小柜对我说:“捐私!里面有很多蛋糕,我不想吃,会坏,拿出来吃吧!”
遗憾的是李家外婆在长沙和平解放前与世长辞,没有来得及见到离别了她很久而荣归故里的儿子李富春。
五、孝怀姑父
我没见过我的祖母,因为在我出世之前,祖母就去世了,祖母是生孩子难产而去世的。祖母怀了一对孩子,当她生下一个孩子就休克了。毫无医学常识的接生婆不知如何抢救,更不知产妇子宫内尚有一个孩子。而是请来巫婆作法驱生产鬼。愚味无知与迷信夺去了我的祖母和一个尚未来得及脱离母体的小生命。侥幸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孩。多么可怜呀!这个女孩出生之日就是她的母亲去世之时。为了纪念母亲,祖父将他的这个女儿,取名叫罗念劬(不忘母亲劬劳之恩),她就是我的二姑,二姑的字叫子矜,我们叫她矜姑。矜姑基本是我的父母将她养育大。
一九三七年,父亲接我们到广东乐昌后,矜姑已二十岁了。父亲属下有一个文书名叫秦孝怀(台湾秦孝仪老先生的哥哥),湖南衡山人,湖南衡山好似浙江绍兴一样,是出师爷才子的地方。秦孝怀诗书琴画出众,他爱上了我的矜姑。父亲就将矜姑嫁给了他。
父亲在广东任战区新兵补训处政治部主任。军官们的家属陆续到广东后,政治部在一个大梨树园中修建了一座家属大院。军官们的家属都住进了这个大院。
孝怀姑父及姑母也住在这个大院中,到广东之前,我在长沙修业小学读一年级,到了广东就没有上学了。秦姑爹就是我的家庭教师,教我识字和写字。还教我读诗,我记得教我第一首诗就是那哙灸人口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秦姑爹最会画公鸡,很快地就画出一只很雄伟的公鸡站在山坡上引颈高叫,他还能用手指粘着墨水写字。
不久政治部办了一所子弟学校,秦姑爹任校长,矜姑妈、文工团的黎静姐姐和刘家琬姐姐(李富春妹妹李舜英的外姪女,重庆大渡口钢铁厂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刘家彝烈士的妹妹)都成了我们的老师。
一九四零年,日本进攻广州,广州失守。其时父亲已调四川,我母带着儿女北上到郴州,秦姑父及姑妈也一同前往,在郴州住了一段时期。父亲来郴州接我们到了贵州贵阳大姑母家住。从此我们就与秦姑父及矜姑分别了,后来我父去世。秦姑父一家就与我们失悼联系。一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秦姑父的长子秦一中参加红卫兵串连来湘,按照他母亲告诉他的老地名才找到了我们,从此我与秦姑父取得联系。一九七三年,矜姑妈曾回湘探亲,住在我家个多月。一九七五年秦姑爹曾寄我七律一首:
春节寄怀内嫂及诸姪
别梦依稀又两年,春回大地换新天。一家托福连添喜,万里音书慰久悬。
已得退休如夙愿,探亲期望乐陶然。将来盛会长沙日,把酒临风共醉筵。
一九七七年二月,秦姑父母终于实现了他们来湘探亲的夙愿,在长沙住了个多月,回衡东老家探亲,六月初返长沙,因家乡生活很苦,旅途劳累,矜姑母一病不起告别人间,以下是我当时的几篇日记: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秦姑母从衡东回长沙,姑母已病。今日中午秦姑爹来言,姑母病重,要送医院,向大姑爹借钱,大姑爹谎称无钱,只借十元而去。下午三时,希胜来报。姑母病离人间。急赴希胜家,妈妈,大伟,善伟,大庄,敏先都来,探矿厂驾车去火葬场取铁棺来,母亲和敏先整理遗体。我和大伟将姑母入殓后抬到室外灵棚,希胜邀请一班同事守灵通宵。想不到姑母此次回湘探亲,竟死在故乡。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今日始放晴,要是昨日晴天,姑母可能不会死。因天雨耽误了送医院。随车送姑母到火葬场,与姑母永别。下午一时,大伟驾车与希胜,敏先同去火葬场领骨灰。四十年前,我看着姑母与秦姑爹结婚,现在又看到他俩老永别,人生何其速也!不知我与敏先何时永别。晚,秦姑爹与母亲搬到我家暂住,前年姑母回乡住我家一月有余,安然回闽。这次回乡,听信谗言,说上次住我家时我获了利,所以这次不住我家而住在善伟家。谁知在善伟家住到元宵节的时候,盘缠用尽,被善伟送了一件衬衣而将夫妇俩谢出了门,俩老无可奈何,在我家住了几天。我虽穷困,然尽力招待他们数日。此时,他们才后悔不该不住我家。后去老家衡东探亲。但到老家,亲人更穷苦,以至姑母患病回长,一命呜呼!人言可畏!谗言更可畏!谗言使我被人猜疑,而害了姑母的性命。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翻阅秦姑爹的诗,有一首七绝《夏夜》,觉得有诗意。抄录如下:“咯咯青蛙澈夜嚣,萤光点点照清宵,隔溪犬吠传声远,报晓村鸡破寂寥。”探矿厂颜雪生,胡新德送秦姑爹七律《送秦伯伯离湘赴闽东福州》抄录如下:“南岳云开飘翠微,春风又送半樵归,指挥湘水芙蓉艳,笔握楚山凤凰飞。书溢豪情歌跃进,画藏壮志赞朝晖,秦翁此日闽东去,常望衡山再度回。”
一九七七年七月一日
作了一首七绝《吊姑》,抄录如下:惊闻恶耗堪断肠,送葬车行泪浸裳,表弟初逢难语意,世态炎凉各自尝。上月二十七日表弟秦受福从福建来接其父并母骨灰,昨日归去,受福与我,第一次见面,故云初逢,姑死娘家,且事出有因,然我有难言之处。故云难语意也。
文革后,秦姑爹曾任福州市政协委员、人民代表、福州市书画协会主席等职。于一九八二年病故福州。
我与秦姑爹曾有过很多诗话往来,他既是我的文字起蒙老师也是我学作旧体诗的起蒙老师,抄录一首一九六二年做的五言古诗来纪念他:
读孝怀姑父诗有感
躬耕在南畝,邮者投我庄。寄来姑父诗,读罢泪成行。
粤北同居日,识字在书房。捉笔描红描,启蒙诚难忘。
广州沦陷后,姑侄各他乡。至今四十载,始知在闽南。
侄冤难表白,罄竹书难详。清廉效姑父,活命靠恳荒。
我知翁喜酒,欲寄半壸浆。有酒须粮换,无处卖高梁。
宅院不许种,园蔬岂易尝。铁锅炼钢去,生草充饥肠。
饿殍遍地起,人病脸玄黄。明月几时有,真理哪日昌。
六、擦雪花膏
日本从南中国海进攻中国,广州吃紧,父亲调重庆待命,我们全家向西南转移。其时大姑母已迁居贵阳,父亲决定暂将我们迁往大姑母家住。
一九四零年秋,我们从乐昌乘火车北上至衡阳,再转车经桂林至柳州。到柳州后,弟弟患了严重的痢疾住进了医院,妈妈也住进医院陪他。爸爸、妹妹及我还是住在旅店。爸爸要外出工作时就将我与妹妹锁在旅店房间内。其时日本飞机常来柳州轰炸,每逢空袭警报时,爸爸要赶回旅店带我们兄妹进防空洞。有时来不及赶回,我与妹妹只能听天由命了,其时妹妹只四岁多,完全不知飞机空袭是什么,也没有害怕的意识。而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爸爸打的跳皮的男孩。所以我与妹妹照常玩耍不误。如果我们要大小便,我们就拉在痰盂内,我为妹妹擦屁股。有一次痰盂满了,我就爬上窗口向窗外撒尿。
有一天空袭警报刚放过,敌机就临空了,我们知道爸爸不会来了,因为街道已经戒严,禁止通行。我与妹妹在房间中到处乱翻,房间中有一个壁柜被我们发见。打开柜门一看,可把我们兄妹二人乐坏了,柜中藏了许多雪花膏。一箱箱的雪花膏,大瓶的、小瓶的,好多!好多!我首先打开一瓶,将前部雪花膏涂上妹妹的脸。然后又打开一瓶要妹妹为我涂脸。两人的脸涂满厚厚的一层雪花膏,我们擦雪花膏的乐趣还没有得到满足,我将妹妹的衣服裤子全部脱了,将整瓶整瓶的雪花膏涂满妹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妹妹已成了一个很香很香的粉东瓜,妹妹高兴极了,在房中手舞足蹈起来。我也连忙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掛,也是整瓶整瓶地向自己身上涂雪花膏。背上自己涂不到,妹妹就帮我涂。两个全身涂满雪花膏的小精灵在日本飞机正在头上盘旋投弹扫射的时候,却在旅店的楼上跳起了无师自通的人类最原始的芭蕾舞。
当我们跳累了,房门突然打开了。爸爸和妈妈气喘吁吁地进来。当他们看到这一对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般模样时,喜笑得流下了眼泪。我以为会挨骂,但是爸爸和妈妈没有责备我们,只问雪花膏是哪儿来的?我们以实情告之。爸爸察看了壁柜,是被我们兄妹胡乱地打开的。爸爸将壁柜修理好。并说雪花膏擦多了反而对皮肤有害。妹妹却把责任完全推在我身上。她向妈妈申述:“是哥哥替我擦的”。其实,妹妹也想擦,不过满身擦,的确是我的主意。一九七六年,母亲寿诞时,妹妹回家来拜寿,母亲还提到这件往事,庆幸我们兄妹没有遭难。还满身擦雪花膏跳舞哩!
七、向日葵(爸爸的一记耳光)
弟弟的痢疾终于痊愈了,我们乘汽车从柳州去贵阳。爸爸的警卫员袁志雄全付武装斜挎着驳壳枪,负担不轻。爸爸有一架照像机要我替他背着。开始时我很高兴。可是背了两天之后,我实在苦不堪言。我的肩膀痛得利害,我央求妈妈向爸爸说情,免去我背照像机的任务。
当时从广西去贵州的交通,只有公路,且道路险峻,汽车呢?又是一些老车,时常抛锚,有一首歌谣讥讽这种情况,歌词曰:“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检修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有一次汽车坏在山中,我听大人们说,车一时难以修好,我对妈妈说,下车玩一会。下车后,我看到路旁不远处有一片向日葵,我好奇地跑去看。我进到比我高过头的向日葵林中,一阵葵花子香味,使我口水流了出来。我将一朶大的葵花拉了下来,挖食了几粒,真是好吃极了。我因害怕车修好后我就吃不成了。就产生了要将整个花盘摘下带回去吃的念头。我来回地将花盘扭了许久,可是还是不能将花盘扭下,我又躭心车修好后妈妈不见我会作急。在这情急之下,我猛地跳起来,将葵株扳倒在地,用石块(原始人石器时代的方法)将葵茎砸断,抱着葵盘飞一般地跑回来。当我爬上汽车时,爸爸看见我手中的葵花盘,他向我大吼一声:“你这该死的东西!你怎么能摘老百姓种的葵花?”猛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并大声命令我立时立刻要将这葵盘送还给向日葵的主人,并要向主人道歉认错。
天啦!在这深山野外,我到哪里找这向日葵的主人呢?母亲一言不发,她深知爸爸的脾气,在这种时候是不能为我说半句情的,否则会招至对我更大的处罚。正在这紧迫关头,汽车修好了,副司机叫旅客们快上车。坐在驾驶台上准备开车的司机对我爸爸说:“不要责备孩子了,本来就是要吃饭的时候了,香甜的葵花子哪个不想吃?”他从我手中拿了葵花后说:“不要送回去了,找不到物主的,给我吃吧!小兄弟,我替你受罚。”说得车中的乘客都笑了。有一个乘客对我爸爸说:“老兄:我佩服你严格教子,但要看是什么时候和地方呀!听说这一带有土匪拦路抢劫,留着力气我们好去对付土匪,老兄!你看!孩子的脸被你打出五个指头印了!”。我忽然伤心地哭泣起来,妈妈在我旁边小声地对我说:“你要记住这次教训,永远不拿不是自己的东西。”
向日葵的故事过去已半个多世纪了,回想起来我仍然感到羞耻,我对不起父亲,我在群众中出了丑。然而我也因此终身受益。我参加革命后曾做过几年经济工作,有一次我到银行去取钱,那个银行女出钠员将取款数的十倍付给了我。事隔几天,我在发放民工工资时才发觉银行将大面额的钞票当成小面额的发给了我。当时,我手下的工作人员二十余名,都是临时工作人员,而我既是一组之长,又当会计和出纳,我呑了这笔横财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是,昔日向日葵的故事永远记在我的心中,“你要记住这次教训,永远不要拿不是自己的东西”,妈妈教育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即刻将多领的钱退还给银行。
在经济工作中我的同事们有的被糖衣炮弹击中,身败名裂。而我一清二楚,我想这与我的父亲给我的那一记耳光及母亲的谆谆教诲不无关系。
八、父   亲
我的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八、一三”上海抗日战争时,曾与著名的抗日将领谢晋元将军及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浴血抗击过日本强盗的侵略。母亲曾告诉过我,当时曾传闻我的父亲阵亡。有人看见他举着盒子枪,带头高喊着:“弟兄们,冲啊!冲啊!”向敌人发起冲锋。一颗敌人的迫击炮弹暴炸了,我的父亲和跟在他身边的警卫员倒下了。当时中国的电讯很落后,前方战况难明。很久得不到父亲的音讯,既然有人看见我的父亲在爆炸中倒下,那他必定死了。
我的母亲摆设了灵堂。每日在她的丈夫的灵牌下敬香追思。大约半个月后,正当母亲身穿白衣,脚穿白鞋,头缠白布,一个人坐在灵堂旁默默地追念我的父亲的时候。一个身穿长衫,礼帽压得很低的人,走进灵堂,观看挽联。
我的母亲知道有人进了灵堂,但她不想打断她对丈夫的追念,没有理睬来人。连正面也没有看这人一眼。这人参观灵堂良久,忽然操着外地话说:“看这位为中华民族牺牲的将军的相,是不应该现在就牺牲了的,说不定还活在人世间。”这人走到将军的遗相前,反复的说这几句话,而且声音大。惊醒了正在沉思的母亲。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人。那人礼帽仍然压得很低。看不见面目。这人慢慢地向母亲走去,走到母亲面前,将礼帽掀起,用家乡话叫了一声:“秀珍!你看谁回来了?我的命大呀!我没有死啊!我回来了”。我的母亲惊呆了,她以为是我父亲的魂魄归来。不管是鬼是人,我的母亲抱着我的父亲痛哭起来。
原来我的父亲真的没有死,当他率领战士冲锋,听到炮弹的啸声时,大叫了一声:“卧倒”就倒下去了。他的警卫员行动慢了一点被炸死,他虽被弹片击伤,仍继续指挥战斗,边打边向英租界转移靠近。当转到安全地带时,只有五个人了。夜幕降临后,他们将枪支藏好,弄来了礼帽和长衫,化装成商人,逃过了租界警察的检查,天明时进入了英租界。他得知家中设有奠祭他的灵堂。他想看看挽他的挽联写些什么?又想给母亲一个特大的惊喜,就上演了上面戏剧性的一幕。
一九四零年我的父亲调任第六战区司令部政治部付主任兼人事科长,父亲对我很严厉,我怕他。在抗战前期,我与弟妹及母亲是作为随军家属跟着父亲生活的。部队军官们的家属都是在战区司令部驻地附近租民房居住。
我五岁发蒙读小学,抗日战争开始,不得不停学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后来父亲在司令部工作,生活才安定一些。他既是我的父亲又是我的严师。我十岁时,他开始教我读古文。我记得第一篇是苏东波的《赤壁赋》。他向我讲解一遍后,即令我复讲,若复讲错误,轻则呵斥,重则罚写小字五百、大字五百。三天之后,即令背诵,若背不出来。自己搬来长板凳,自己脱悼裤子,自动伏卧长板凳上,他用他打马的鞭子,狠狠地打我的屁股,不许叫,不许哭,若哭叫,打得更重更多。若母亲为我求情,还打得更重更多。每当此时,母亲避往别处,暗自流泪。

战区司令部的驻地在川东一个山水秀丽的农村,司令部办了一所子弟学校。我与弟妹们都在这所学校读书。我们的家在离司令部尚有五六里的民家。这户民家大概是一个富裕中农,房子很大。父亲的一个同事也住在这里,他家有一个女孩比我大一岁,我叫她琦姐。
琦姐与我们同上学,同路回家。川东的风景如画,茂密的树林中莺歌燕舞,潺潺的山溪水弹奏出美妙的乐声。我们爬上老藤树荡秋千,光着脚在小溪中戏水。
猫儿嚎叫,春天来啦!池塘的水鸭游戏得多么欢快。母鸭呷呷地唱歌,公鸭追逐着母鸭爬上母鸭的背……
这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是微妙的。我对性一无所知。妈妈是怎样生下我的这类问题曾不只一次问过妈妈和姑姑。回答得又不相同。妈妈回答的是:当我在妈妈的肚子里长成了,就从妈妈的肚脐眼中爬了出来。而姑姑是这样回答的:女人怀了孩子就经常呕吐,孩子长大了,有一天终于将孩子吐了出来。
有一天我爸爸的警卫员带我到司令部养马的地方去玩。在马场上,一对马正在交配 ,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使我专心地观看了全过程。
在回家的路上,我向警卫员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要求他回答。他吱吱唔唔,答非所问。我生气了。我说:“你不告诉我,你就将盒子枪给我玩一阵,让我去打一只狗”。他急了说:“少爷!你铙了我吧!我若告诉你,你的爸爸知道了,会将我禁闭关起来的。”
一提起我的爸爸,我就心惊。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们学校里教我们唱歌的女老师是司令部文工团调来的。文工团的一个男演员,我也认得,有一次放学归家的路上碰着他,他将折叠成麻花一样的一张纸,请我交给那个教我们唱歌的女老师。我放在口袋里准备明天上学时交给那个女老师,晚上妈妈为我换衣服,信被搜了去交给了爸爸。后来听说那个男文工团员为了请我传递情书,受了处分。我心中很难过,觉得对不起那个文工团的男演员,我没有完成受人之托。所以我就不再逼迫警卫员回答我的问题了。这世界是多么的奇妙,幼小的心灵中存在了许多的疑惑……
琦姐有一本丰子凯先生画的漫画连环图《阿Q正传》。她看完之后给我看。当我看到阿Q央求吴妈要与她“睡觉”,而吴妈惊恐大叫,害得阿Q被打被逐。我对“睡觉”二字大惑不解。心想这吴妈也太不好了,睡一会觉是甚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叫得那么凶?害得可怜的阿Q被假洋鬼子及赵太爷打出了门,无依无靠。转而又想:这“睡觉”之中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蹊跷内容。我捧书去问妈妈。妈妈笑着说:“阿Q身上脏,所以吴妈不愿意与阿Q睡觉。”我又问:“一个人睡觉不是顶舒服的吗?阿Q为什么要求吴妈与他睡觉呢?”妈妈似乎有些难以回答说:“谁知道这阿Q是怎么想的?”然而我内心的骚动与强烈的求知欲使我脑海中总是存在着这个疑惑。
或许是什么缘分吧!妈妈带着弟妹,琦姐的妈妈也带着琦姐的弟妹去墟上赶集,留下我与琦姐看家。我终于向琦姐请教《阿Q正传》中这“睡觉”二字的含义了。
琦姐从她家的一个衣箱的底部拿出一大叠男女做爱的相片给我看。“爸妈都干这种事的,我亲眼见过,有天晚上爸妈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看见爸妈做这种事…”。琦姐详细地告诉我她看到的一切。她忽然拥抱我,抚摸我全身,拉我上了床,她迅速地将蚊帐合上……
那夜,我一人睡在床上,心中充满惊喜和满足。我终于解开了我心中久存的疑惑。然而,我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与琦姐做了那事之后,我有点不适。
是否过头
我十二岁时,父亲说司令部办的子弟小学不正规,他又因工作繁忙,无暇教我,怕误了我的学习,他要副官将我送往在大后方的重庆黄埔军校子弟学校读书。
临行前的一个晚餐后,母亲和我将餐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我到我的卧室去做功课,弟妹们都睡了的时候,父亲将我叫去。父亲坐在方桌一方,母亲坐在对面,四方桌上古老的木油小埚灯中的火舌微微飘荡,发出黄色的光芒。母亲低着头在微弱的灯光下为我赶制新衣。我要远游了,我即将远赴大后方的重庆去读书。我忽然想到母亲最近教我读的一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心草,报得三春晖。”。
父亲叫我坐下,在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字交给我,问我认不认识这两个字。我看了看纸片,马上回答:“性交”。一阵沉默后,父亲问:“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吗?”“不知道”我坦然地回答。我的确不知道,我从来没读过或听说过这个词。接着父亲详细地讲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我聚精会神地聆听。心跳得很厉害,脸上有些发热。
解释完了,父亲说:“性交能使生物繁殖后代,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古人说:‘食、色,性也’。食就是吃东西,色就是与人发生性行为,性就是人的本性或本能。这句文言文连起来解释就是说:吃饭与性交是人类的本性或本能。”。但人的性交本能,不能滥用和偏离常道。与自己的妻子性交是合法的。除此之外的性交都是不合法的。不合法的性交叫做淫。古人讲过:孝为百善先,淫为万恶首。人的很多错误和罪恶往往都是以淫开始的。你明天就要离开父母到重庆去读书了。与日本人打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你爸爸是一个军人,生命是交给了国家的,或许在某次战斗中牺牲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但愿苍天早息烽火,我们父子有重见的一天。父母不能常在你的身边,不能管教你了,要善自保重自己,好好读书,以科学和实业救中国。你的乳名为什么叫‘捐私’?你明白吗?你这个乳名代表我的心意。我是要将我的私有的儿子捐给国家的。我希望你学岳飞一样的精忠报国,但我不想你成为像我一样的军人。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像詹天佑一样的工程师。你要常记住我今天讲的话,特别要记住关于女色的问题…。
自从听了父亲临别时的一番教导,我的心中就压上了一块石头。我不是与琦姐……淫了么!淫为万恶首呀!从此,我对女性的心理很矛盾。正好像《女人是老虎》那首歌中唱的一样,老和尚虽然告诫小和尚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然而小和尚的内心却很矛盾:老虎是要吃人的,为什么女人这么可爱?父亲啊!父亲!您为何不将这些教导早点告诉儿啊!一直到我十五岁时,读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一回后,我心中的石头才感觉轻了一些。那么聪惠的贾宝玉也犯过与我同样的错误。
我从小遵照父亲的教导,立志要成为一个像詹天佑一样的工程师报效国家。故把精力放在数理化及外语的学习上。关于人文科学很少去研究,一直到我年过花甲,读了潘光旦教授译著的英国文豪蔼里士的《性心理学》,我才对人类的性问题有一些认识。在这以前,我在性科学方面几乎是一个科盲。
半个世纪过去了。回想起来,父亲关于性问题对我的教导,当然是积极的。但是,他老人家对淫所下的定义未免太严厉了一点,使我在心灵上受了许多折磨。
十一、重庆忆旧
抗战末期,我正进入少年,作为随军家属的我,因生活流徙,影响学业,父亲便派人送我到大后方的重庆读书。当时,在重庆中央军官训练团任总务处长的陈申传是我父亲在长沙修业小学、修业高级农业学校的同窗好友,他俩修业高农毕业后,同进黄埔军校学习,又同参加北伐战争。陈母无女。我母姓陈,年幼即丧母,陈母收我母为义女,故我称陈母为外婆,称陈为大舅。陈无子,很喜欢我,我到重庆读书是他向我父建议的。
在中正学校小学部学习
我到重庆后,大舅接我到复兴关(浮图关,抗战时改名复兴关)。复兴关是当时国民党的军政中心。中央军官训练团就设在这里。上关要踏数百台阶才到关门,道路两旁大树苍天,蓝色的大标语牌上写着“顶天立地,继往开来”,使人肃然起敬。给人以激励。
一九四三年八月,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黄埔军校子弟学校—中正学校,在小学部读五年级。这所学校有中学部和小学部。学生中有一部份是军官的遗族,他们的生活及学习费用都是免费的。一部份是在役军官的子弟,也有一部份是政要和名人的子弟,例如长沙国货陈列馆的创建者刘庭芳的儿子刘国正与我同班。全校师生员工大约有五千多人。
开学时,陈申传派他的副官送我去学校报到,副官为我背着行李包下了复兴关,在两路口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雇了一辆马车,将我送到离重庆城尚有几十里路远的中正学校(座落重庆覃家岗)。一进校门有一大广场。进门不远处耸立着名誉校长蒋中正披氅的大塑像。张副官领我去见了黄雍校长(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并递上爸爸写给黄雍校长的亲笔信,他看完信后对我说:“你父亲请我要严格地督促你读书,你这次入学考试成绩不错,得了第一名,希望你能永远保持┉”。黄雍校长当时是中将阶级,待人温和可亲。黄伯母还热情地留我们吃中饭。在吃中饭时,黄伯妈说在南京时曾认识我的父母。说我很像我的父亲。黄雍补充说:“你的父亲文武双全,你要好好地学习你的父亲啊!”
中正学校的校歌就是黄埔军校校歌,歌词是这样的:“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有一天,远征军的杜律明将军到我校来招收远征缅甸的青年军。他亲自作动员报告,讲国际形势,介绍缅甸战场实况。他说:“日军虽然顽凶,但只要中、美、英齐心合力,完全可以打败它的”。他列举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激励中学部的学生参军。在谈到缅甸战场实际情况时,他说,缅甸的蚊子又多又大,咬人很利害,但有美国供应的药品,可以避免蚊害。晚上,学校文工团演出了郭沫若编写的《棠棣之华》,讴歌为知己者死的聂政姊弟,以激励同学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当剧中人聂莹高唱:“去吧!兄弟呀!我望你鲜红的血液,化作红花,开遍中华,开遍中华┈”的时候,我们感动得流泪。
第二天,中学部的同学们踊跃地参军。他们戴上大红花,坐上军车,在军乐和鞭炮的交响的热烈气氛中告别我们,奔赴抗日战场。
我在中正学校小学部读书两年,每学期有三次考试(两次月考,一次期终考),加上入学考试,我一共取得了十三次第一名,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于该校的小学部。
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
一九四五年六月我小学毕业了,住在大姑妈家,复习功课准备考中学。考哪一所中学呢?中央大学附中是一个目标,该校比其它中学提前考(以便落榜者考另校)想进入该校学习的人很多,因为那里完全公费,生活与学习费用全免。我与刘国正(刘庭芳的长子)一同报考了中大附中,我是小学毕业的高材生,而刘国正在小学不爱读书,经常考试不及格,因为他的爸爸刘庭芳是蒋介石的经济红人,家庭境遇富裕,当时家中就有两部小轿车,每逢星期六他家的司机就开车来接他,我也乘他家的车一同到他家吃了晚饭再回到大姑母家。我与刘国正很要好,因为我两都是湖南长沙人,又因为我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刘国正的父母很看得重我,刘庭芳经常对刘国正说:“国伢崽!你要向罗同学学习啊!”。然而,中大附中放榜的时候,我没有找到自已的名字,而看见了刘国正的名字。我心中难过极了,我对刘国正说:“想不到你进步这样快,我祝贺你!”。刘国正笑着说:“哪是我行啊!我的成绩还不是老样的,我能榜上有名,完全是我爸替我搞的”
八月初,我在大姑妈家,再一次复习功课准备考南开中学时。八月六日美国在广岛投下了第一枚原子弹,八月九日又向日本长琦投下了第二枚原子弹,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月二十日,我参加南开中学入学考试被录取。九月一日大姑爹黄德曾派他的勤务兵雇马车送我到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报到注册。
南开学校原在天津,办有小学、中学、大学。抗日战争开始迁往重庆。校长张伯苓是一位老教育家,后出任国民党教育部长。当时国民党高官子弟和社会知名人士的子弟都以考入南开读书为荣,例如国民党将领白崇禧的长子白先智(作家白先勇的哥哥,一九八八年,长沙郊区文史上曾发表过我的《重庆忆旧》,我将白先智误写成白先勇,特此更正,并向读过此篇文章的读者致歉)、朱绍良的儿子(忘记了名字),天津永利制碱公司老板范旭东的儿子范小东都与我同班,女作家谢冰心的儿子则比我们高两个年级。
我与白先智,范小东三人非常要好。南开体育重视棒球,我们三人是一个棒球队的,童子军夏令营住一个帐篷。入学大约两个月,“考上”中大附中的刘国正忽然转学来到南开。我问他为什么转学,他只简单说仍想与我在一起。但究竟为什么转学我不清楚,我想决不是他所说的这个原因。一九四六年有一天刘国正告诉我说,他要退学到南京回到中大附中去(中大已迁返南京),临走时,他将他的洗脸盆和潄口杯送给我作纪念。
南开中学在中国是名学校,所谓“北有南开,南有明德”。南开的教学是美国模式,重实践,初中一年级时国文老师就鼓励我们自由组合两三个同学办一份墙报,任你如何写,任你发表议论。同学出的墙报,贴满了专为同学们贴墙报的墙报牌上,五花八门,有时为着某一问题,发生辩论,热闹非凡。英文的教学是用直接法,先学口语,后认字。老师大部用英语讲课,很少讲中文。开始时,我们听不懂,久而久之就听得懂了。但是不一定认得这个字。生物课要同学收集制作标本,美术课要写生和用石膏塑像。
每一期都要停课三天开一次全校运动会。我记得开全校运动会时,张伯苓校长刚从美国治病回校,他在大会上讲话,预祝我们在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德、智、体全面发展,南开的学生要为国家的复兴而学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一九四六年五月下旬,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午睡,大姑爹的勤务兵廖某由寝室管理老师带到我的床前对我说:“你的姑母炖了一只鸡,要我送给你吃”,我有点奇怪,大姑爹妈从来没有这样的疼爱过我。怎么今天几十里路远送炖好了的鸡给我吃呢?廖某要我马上就吃,让他好将容器带回去。我胡乱地将鸡吃完。廖某忽然轻声叫了我一声:“大少爷!你的姑母要我告诉你,你的父亲在三月十一日已经去世了。
一切都明白了,难怪我有两个月没有收到父亲给我的信件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晚上我失眠了,我低声抽泣了一个整夜。我的命有点太苦了。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不出我所料,我在南开读完一年二期,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开学时,大姑父不愿再贷给我的学费,无论我怎样哭着求他送我读完初中,他无情的拒绝了。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他将我交给我的二叔罗念邦,带我回到离别了八年的故乡湖南长沙,我的可怜的母亲身边。
表姐的表兄刘家彝
我的表姐黄贶思是我大姑母的独生女,我在《他是哪个妈妈的孩子》那一章中,已有描述。表姐的大姑嫁给刘家生有一男一女,男孩名叫刘家彝,女孩名叫刘家琬。两人都是共产党员都属于川东支队的。
刘家彝,字如曾,湖北人。毕业于湖北高级工业学校,曾在汉冶萍钢铁厂工作。抗日战争时,该厂迁重庆大渡口,他是该厂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之一。贶思表姐叫他如曾哥,我也叫他如曾哥。如曾哥的二舅妈就是中共元老李富春的妹妹李舜英。李舜英与我们到广东乐昌去的时候(参见《李家外婆》),如曾哥的父母及妹妹刘家琬早我们先去乐昌,后来我们曾同住一个家属大院。
我在重庆时,寒暑假都住在大姑爹家。如曾哥也常到他大舅家走往,与我接触也多。他很会唱歌,教我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古怪歌》。歌词是:“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锅……”,这歌唱来真有意思。他还告诉我,民生路中苏友好馆内有图书画报看,要买也很便宜。一个星期天,我独自一个人去了中苏友好馆,在阅览室墙上,我第一次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我拣了几本纸张好、图画精美的书买下,带回家,被表姐和表姐夫陈树曦(曾任台湾交通部次长)看到,他们问及书的来历。我具实以告。他们告诫我说,不可再到中苏友好馆去玩或看书。那是共产党的机关,去不得的。我虽不明其理,但看到他们严肃和神秘的的样子,不便再问。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国共两党在争夺东北时,国民党在全国发动了反苏反共的游行,重庆各校都参加了,我们的队伍经过民生路时,我看见中苏友好馆及新华日报社被打了。我还是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幼沉醉于死读书,对社会及政治不敏感。以至此生受苦受难,生命几乎夭折。
一九四六年暑假,如曾哥接我到他厂里去度假。每天他给我补习英语,讲授《开明英语》一课。当他讲授《卖火柴的女孩》(安徒生童话)时,我被他情真意切的讲解,感动得流泪。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我们中国的社会中,死于饥饿与寒冷的孩子也多着哩!”
如真哥有一个小姑,在重庆合城银行做事,也是地下党员。该行成了党的联络点。重庆解放前夕,小姑去川北与解放军联络,不幸失踪。听说如曾哥有一恋人,惜未完婚。他同事把他比作巴金小说《家》中的觉慧。重庆刚解放,他带领工人折除国民党埋装在炼钢炉下的炸药,炸药爆炸,不幸遇难(共牺牲九人),重庆市军管会为纪念被杀害的杨虎城将军和渣滓洞的烈士以及刘家彝等,开了一个盛大的追悼会。如曾哥英年早逝,堪与江姐(江竹筠)等烈士齐名,永垂千古!他牺牲时正是而立之年,诚令人万分痛惜与悲愤!
国民党军统局高级特工沈醉
沈醉是嚇嚇有名的军统特务,国民党败走台湾时,他任云南情报站站长,云南军阀龙云起义时,他与从台湾前去稳定龙云的张群,昆明四十九军军长李密等同时被俘。张群与李密不肯投降被放走,沈醉虽被迫签了起义文件,但还是被送往战犯集中地改造。在改造中他写了几本书,描述战犯改造所的情形,和军统局及其头子戴笠的事情。他的一些日记也被发表。四人帮倒台后,清查张春桥和江清在上海的叛党事情,沈醉是证人。故沈醉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名声。听我母亲及大姑妈讲过,沈醉的母亲与他们是姊妹(沈醉的母亲名罗群是我父亲的堂姐,故我叫沈醉的母亲为姑妈,叫沈醉为表哥),年轻时都住在长沙浏正街,玩在一起。大姑后来嫁给了黄德曾,黄参加了军统,为吴庚树(此人剌杀汪精卫败露被杀)的管帐,沈醉的姐夫余乐醒也是军统的老牌特工。
沈醉的前妻粟燕萍与我就更熟了,粟有一个叔叔叫粟抗驎,黄埔军校第五期的与我父同期同班。抗日战争时,因躲避空袭我们曾搬到粟抗驎的老家-长沙东乡崩坎粟家住过。粟燕萍的父亲很胖,人称粟六胖子。我童年时就与粟燕萍认识,我叫她燕姐,她叫我捐弟(我乳名捐私)。我则叫沈醉为醉哥。
在重庆时,沈醉任军统局总务处长,黄德曾任总务处下属庶务科科长,军统局在重庆观音岩占有一百多亩土地,黄、沈两家临时的简易房屋,都建筑在那里。我在寒暑假常去沈醉家玩耍。沈醉身材高大,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他那时已是少将军衔,不抽烟,不喝酒,会开车。精射击。我亲眼见过他枪击飞鸟,百发百中。他还会缝纫,粟燕萍生育哺乳穿的专用衣(乳房前开口)我亲眼看他裁剪和在缝纫机上缝制。有时大姑爹黄德曾带大姑母及我到军统局局本部去参观,在沈醉的办公室我好奇地看见过他使用老式的打字机打字。
每年的四月一日,军统局都要召开大会,纪念它的成立。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大姑爹带我去参加大会(因为会后有一餐酒席吃)大会由沈醉司仪,戴笠训词。戴笠个子不高,说话时歪斜着头。操浙江口音,他说他最近病了,美国药不顶用,还是吃中药见效……。
一九四六年冬,我随二叔罗念邦(随四十九军军长李密去台湾)乘飞机飞武汉再乘火车返长沙,飞机票是沈醉批给我们的(沈当时掌管重庆的空运)。在白石驿军用机场登机时,我的行李超重,未能随机带走。第二年春天,沈醉夫妇来长沙,将我留在重庆的行李带来了,他们来长沙后住在营盘街国际大厦,捎信给我要我去拿,我见到了他们,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晤。
一九四九年九月我投身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到湖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关于我与黄德曾及沈醉的关系,我都向组织交代得很清楚。但到一九五二年的审查干部时,我却因这而被列为重点清查对象,最后开除团籍。精简回家。从此我就走上了苦难而艰辛的生活道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十二、回家
我们乘的是美国的军用运输机。飞机从重庆白石驿机场跑道上起飞了,这是我第一次乘飞机,我从飞机舱圆窗孔外向下张望,不一会儿,飞机离开地面,飞到机场尽头的田野上空,我清楚的看见一农民赶着一匹牛耕田……飞机不断地升高,山河、田野、房屋离我越来越远。不久,飞机飞入云层上面,飞机下面是一片茫茫云海,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穿得很单薄,当飞机飞过娄山时,高空的寒流使我冷得发抖。我的邻座是一个有钱的贵妇人,她穿着狐皮大衣。那时我虽十六岁了,个子比较瘦小,贵妇人以为我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她见我冷得可怜,将我拉向她的怀抱,用狐皮大衣包着我,我终于幸运渡过了这高空的严寒。飞机飞行了两个半小时,下午二时,降落在汉口机场。由机场提供的水陆两用汽车送我们渡过了长江,到了武昌鲇鱼套火车站。
在车站附近一家饭店吃饭。元叔点了一份武昌粉蒸鱼,非常好吃。饭后已是下午五时,饭店能代客购买火车票,火车票购回时已是下午六时。七时我与元叔上了开往长沙的卧铺车箱。八时火车向南开动。我睡在卧铺上,睡睡醒醒,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亮了。叔叔说:“捐私!起床吧,长沙快到了。”早上八时,火车终于停在长沙火车站。
回忆一九三八年父亲派副官刘扬生来长沙接我们到广东乐昌,后流浪西南大后方各地,我又单独去重庆读书。与家乡一别已八年。
我与叔叔出了车站,听到了久违的乡音。我心中默念:故乡啊!游子终于回来了。我的童年结束,而进入艰苦的青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