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一个符号的时代命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1:46:13

郭德纲:一个符号的时代命运

羽戈

2010-08-16 08:59 星期一 晴
    
  “我们死了吗?”
  “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
  这是贾樟柯作品《世界》的最后一组对白。
  8月12日,郭德纲别墅的违建栅栏——这场引来八方风雨的社会风暴的导火索——被自行拆除。
  然而,风暴结束了吗?
  没有,风暴才刚刚开始。
  
  坦白说,我一点都不喜欢郭德纲及其相声。若要在我心中排座次,郭德纲也许好过赵本山,却远不及上海滩的周立波。王怡兄评周立波,称其为“聪明的小丑”,相比之下:赵本山们只嘲讽弱者,不嘲讽强者;范伟们只忽悠江湖,不指向庙堂;郭德纲们只贬低道德,不贬低政治,他们不是小丑,而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蹩脚的小丑。
  周星驰的伟大意义,则非一个“小丑”所能容纳。只能说,他是小丑中的小丑,就像克莱伦斯·丹诺是律师中的律师,弗兰克·卡夫卡是作家中的作家,黑泽明、英格玛·伯格曼是导演中的导演。这种人,我们称之为大师,或者先知。
  我甚至越来越不喜欢中国的相声艺术。当说学逗唱渐渐从引车卖浆的市井天桥走上宝相庄严的红舞台,当清癯的马三立、侯宝林们渐渐被丰硕的姜昆之流所取而代之,纵然登场献技者依旧“将社会中之情态摭拾一二,或形相,或声音,摹拟仿效,加以讥评,以供笑乐”,有时我想笑,却无法自然笑出来。相声曾有两种可贵的品质,一是嘲讽(批判),二是自由,如今都已经深深掩埋于时代的沉郁眉目之下,偶露峥嵘,却似天外飞仙,稍纵即逝。
  看看每年春晚上的相声,和政治赞美诗朗诵还有什么差别呢,嘲讽体已经升级为歌颂体,自由已经变成向权力者献祭的狗血。这有些像中国文学批评界,所谓批判,乃是吹捧,文学批评家的头衔早该换了,应美其名曰“文学表扬家”。
  他们难道不知: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相声界的现状如此败坏不堪,正给了郭德纲攘臂奋起的时机。“非著名相声演员”、“相声界的草根英雄”、“相声界没有名气的名人”、“不为主流相声界所待见”……每一个名头都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卖点,每一次对主流的反叛、对正统的批判、对权力的讥讽,都将激起普罗阶级的趋之若鹜。宋朝俚语云:“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今日,欲成名,终南捷径即是在言路之上“杀人放火”,抨击当局,暴得大名,然后依此与主政的蔡京们讨价还价,反正,进一步,入朝廷,退一步,回梁山。
  郭德纲的成功,恰恰在于他打好了一张王牌,即对民间相声的标榜,与主流相声界的不合作姿态。这不仅使他获得了民意的掌声,更赢来了舆论的青睐。于是,郭德纲被迅速打造为一个文化符号,一种潮流的领军人物。在他身上堆积了独立、自由等价值,构成了他的艺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如果说民众对郭德纲的支持,是因后者供给了廉价的欢悦,那么媒体与郭德纲的甜蜜关系,更像是一场实用主义的合谋,郭德纲利用媒体煽风点火,媒体则截取了郭德纲身上的一些亮点——同时忽略了累累缺陷与劣迹——以迎合价值市场的急切渴求。这种合谋是基于共同的利益追逐,一旦在利益之道南辕北辙,双赢之局,即刻归于两败俱伤。如你所见,郭德纲与北京电视台的纷争,即是对此最生动的诠释。
  我不惮以恶意揣测,郭德纲只是因早年欲入庙堂而不得,才厕身民间,其心思并不在民间,正如古代的一些隐士,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郭氏的许多做派,与他时常抨击、恨不得划清界限的主流相声界并无显著的差异。当“聚义厅”改成了“忠义堂”,当梁山泊不过是大宋朝廷的盗版,所谓民间、草根、非著名云云,也许仅余标榜之用。
  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郭德纲式的炫目符号近乎泡沫,一触即破,为什么张悟本、李一式的养生神话每月都更新换代,比我使用的杀毒软件还要勤快。
  
  我现在见人自称民间学者、草根领袖,心底便升凉意。做学问也好,做事情也罢,公义自在其中,何必插标卖首?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不是萝莉成年,美人白头,英雄迟暮,而是,民间独立于庙堂,却把民间克隆为另一个庙堂;你身边的民主斗士们以毕生心血反抗独裁,等到他上台执政,却成了一个变本加厉的大独裁者。
  友人说,我们这代人,筚路蓝缕,含辛茹苦,历经二十多个夏天,所培植的果实,其品质竟然比我们的敌人还要卑劣。
  正所谓,种下自由的龙种,收获专制的跳蚤。
  
  不得不感慨,郭德纲的运气真好。这一回,徒弟打人在先,他骂街在后,输人输理输面子,就差输掉了裤子,一败涂地。不曾想,中央发起轰轰烈烈的“反三俗”运动,“坚决抵制庸俗、低俗、媚俗之风”,尽管未点名,却显然以郭德纲为头号靶子。当下有一股风气,中央禁什么,什么就能火起来。郭德纲的猪头撞上了以德治国的刀口,反成了他的福分。于是,昨天还在猛批郭德纲的人们,今天纷纷为他抱不平。一张一弛,郭德纲这个符号的含量似乎更重了。
  人们质疑、抵制“反三俗”,绝非因为它的发起者是中央——凡是中央赞成,我们都反对,凡是中央反对,我们都赞成,这正是自由种子长成专制果实的恶性思想土壤。而是因为,“反三俗”的基点、对象、方向都很成问题。就拿相声来说,它本身就是一门“三俗”的艺术,你反它,是要把它反成红歌演唱会呢,还是意大利歌剧?将郭德纲削足适履成姜昆,将《宇宙牌香烟》脱胎换骨为《好日子》,相声就有救了吗?
  自然,郭德纲只是“反三俗”的矛头所指,是第一突破口。这场道德整风运动的目标却不限于其区区一人。甚至可说,“反三俗”日夜发酵,酝酿已久,正巧撞上了郭德纲这根倒霉的引线,于是火山爆发。天下大乱,郭德纲混水摸鱼,逃出生天,然而,乱象之下,受害者日众。
  不独中国为然,世上任何一个反宪-政、反法治的国家,在坚持以枪杆子治国的同时,为了粉刷其政治形象,必将尝试以德治国。因为道德是所有政治面具当中最廉价却最具迷惑性的那一种。另有一说,政治被比作女人的阴道,最需要花团锦簇的道德内裤来遮羞。
  以德治国的历史渊源,远可追溯至孔子,近者,是“新民”,是改造国民性,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质言之,即对人性的硬盘进行格式化,只是方式、名目不一。或曰因硬件老化,或曰因病毒入侵。“反三俗”属于后者。与“文革”隔岸相望,实质上却一脉相承。
  号召国民做一个高尚的人,这无可非议。问题在于,你是以自由的手段还是强制的手段提升普罗阶级的道德水平。屏蔽与封杀,只能生产傻子。公权力的专断本身便是低俗之源。
  因为,当凯撒们成为道德家,也许连上帝都要被贬为低俗的恶棍。
  在一个指鹿为马的年头,高尚与低俗已经沆瀣一气。譬如,低俗的人看AV,高尚的人禁止他者看AV,却亲身实践AV。
  正应了我以前所言:高尚是低俗者的通行证,低俗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郭德纲的经典相声《我要反三俗》里有一句台词:敢说我三俗?三俗是我用来侮辱人的手段。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反三俗”最透彻的阐释。我以为。
  非主流的郭德纲不愧是某些主流软件的忠实盗版。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