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0:34:09

  萧明突然要离开,冰莹又惊又喜,她可以上床睡觉,不用担心萧明对她施暴,但她又滋生起一缕对他的内疚,他是个老实人,没有难为她,她觉得很对不住他。他就这样离开了家。萧明走后,冰莹把一个贤德儿媳的角色演得无可挑剔。每天天亮即起,和嫂子共同操持家务。她勤劳节俭,对公婆竭尽孝道,烧饭做菜,洗衣浆衫,对有病的公公,端茶倒水,侍候周到。萧家的亲戚无不称赞她是一个贤能的好媳妇。结婚三个月,她一次也没提出要回娘家看看,越发让公婆可心高兴。特别是经历过那次逃土匪事后,他们对她也完全放心了。

  1928年,春节刚过几天,父亲派人给她送来了大同女校的聘书,吴校长要聘她去任六年级的级任老师。送走了娘家的送信人,她就拿着聘书去找公婆。她说过父亲派人送聘书的事后,继续对他们说:“大同女校是我的母校,离家很近,我回家来很方便,我会常常回来照顾两位老人家的。吴校长是我省立女师的同学,她在信中说得很诚恳,请我去给六年级做级任,一年她给我二百四十元的薪金,一年至少可以节余一百多元,买补品孝敬二位老人家,不知爸妈是否允许我去?”

  公公长年病歪歪的,家里事都是婆婆做主。他们没有立即表态,约略过了三分钟,婆婆皱起眉头问公公:“你说让不让她去呀?萧明不至于反对吧?”

  “他为什么要反对?”公公态度鲜明地说,“教书是好事,有人想谋这样一个职务还想不到呢,大同女校又是鸣岗的母校,亲家公专门着人送来聘书,理所当然让她去。”他转对媳妇说,“鸣岗,家里有你嫂子照顾我们,你放心地去教书吧!”

  “谢谢爸爸妈妈。”她心里不知有多感激两位老人,激动地重复着她的感激,“谢谢爸爸妈妈。”

  动身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很多人都来送行。婆婆亲自给她煮鸡蛋,炒豆子,让她带到路上吃,全家人把她送到院外,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妈,我走了!”就跳上轿子。她看见婆婆眼睛红了,她心里不由涌上一缕复杂的离愁别绪。两三个月的相处,她和老人间已滋生了一种亲情,想到老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妇,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她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但很快被就要冲出囚笼的激动所替代了。

  大同女校尚未开课,一个教师和学生都没有,只有两个校工在打扫校园。她从校工那里得悉,吴校长明天才从乡下来校。吴校长是她的同学,她聘她来做毕业班的级任,自然希望她教完这个学期,如果她教了几天就走,她不会乐意的。如果她偷着跑了,就是她不派人去追她,她也不能不把她逃走的消息告诉萧家和她家。萧家来找她要人怎么办?这不是难为她吗?她好心好意聘请她,她不能给她带来麻烦。何不趁她不在学校,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就逃走,对她岂不更好?她没有责任,萧家也没理由找她要人。真是天赐她自由的良机!

  她当即决定,要走现在就走!就在这天晚上,她亲自雇来了两个年轻力壮的轿夫,借着夜色,绕着锡矿山旁的小路,向长沙方向而去。

  第二天清晨,他们即将走出新化地界的时候,她请轿夫停下轿子,她从轿中走出来,逡巡着这故乡的山水,心里就有种别样的感觉,一支无韵的歌,倏地从她心头泛起,舒徐如小溪漫过她的心田:

  永别了,我的故乡!

  美丽的故乡啊,

  有翠绿的青山,

  有潺潺的流水,

  杏桃如画,

  垂柳如丝。

  美丽的故乡啊,

  曾陶醉了我儿时的心灵,

  葬送了我宝贵的青春。

  到现在,只剩得心坎上的血痕深深。

  封建社会的猛虎,

  想要吞没这颗黑暗中的明星。

  奋斗呀!

  只有奋斗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功。

  永别了,我的故乡!登报离婚

  谢冰莹终于逃出了故乡,抵达了长沙。她在小吃店请轿夫吃了饭,付清他们的脚钱,和他们扬手告别后,就跳上一辆人力车,直奔她大哥的家而去。

  那天是星期天,在湖南第二联合中学任校长的大哥正好和大嫂都在家。大哥没想到她会来,一见她就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长沙来做什么?你出来萧家人知不知道?他们同没同意你来长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号像箭镞样掷向她。

  她只对他们做了个苦笑,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就放下行李,钻进大哥的书房,关上门给萧明写信。

  萧明:我已从你家逃出来了,已经到了长沙。我逃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跟你商量离婚的事,我希望你能同意我们登报离婚。这对我对你都是幸事。我期待着你立即给以回复。回信请寄×××转交给我。

  鸣岗

  民国十七年二月一周以后,冰莹收到了萧明的回信。他说他一直喜欢她,天地都拜了,他不愿离婚。希望她能对他好。冰莹不屈不挠,又给他写信:

  萧明:这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喜欢我,可我对你从来没有产生过感情,我们就是强制生活在一起,也是非常痛苦的。我请求你同情我,成全我的心愿,给我自由,我们现在分手,也是为着你未来的幸福,不登报离婚,我们永远只能是名义上的夫妻,我痛苦,你也不会幸福。何苦呢!你是一个好人,我们离婚后,你一定会寻到幸福,一定会有姑娘爱你。我求你了,我等着你的答复。四天后,萧明的回信来了,他同意他们登报离婚。当报纸刊出了他们离婚的启事,她高兴得都不能自已,买了两瓶酒,躲在大哥家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大哥是在学校看到他们的离婚启事的。他很不高兴,没等到学校放学,就回家来了。他乌着脸训斥她:“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种独断独行的作风,我实在不赞成。关于你和萧明离婚的事,为什么事前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根本没和他结婚,为什么要说离婚?事情已经结束了,请大哥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大嫂连忙劝阻着丈夫:“小妹有自己的主张,用不着你干涉!”

  尽管逃脱了封建婚姻的枷锁,冰莹心里并不快乐。

  住在哥嫂家,她很不自在。大哥前两位妻子都死了,这位新娶的大嫂,虽然人长得不漂亮,但她是个巧舌如簧精明厉害的角色,是《红楼梦》中凤姐那样的人物。她对她非常客气,但那种客气让她受不了。而当吃饭的时候,大哥少不了要教训她一番,他要求她按照他的人生观处世待人,她感到难受。她非常想再去上学读书,可她不好意思再依赖大哥,拖累家庭,得先找个工作,离开大哥家,积蓄一点钱,再去上学。

  她一面请求大哥替她找工作,一面写信给符号和同学们。可这是大革命失败后动荡不安的时代,半年间,她经历了逃婚出嫁做媳妇和第四次逃走,他们的生活也一定很不安定,母亲烧毁了他们来的所有信函,摧毁了他们间的桥梁,她和他们早就失去了联系,符号久久没有她的信息,她也不知他的情况,他现在在哪里?他心里还有她么?如果他知道了她被花轿抬到了萧家,她还在萧家做了三个多月的乖乖媳妇,他会如何看待她?他还能像过去那样爱她吗?她得等待,她不能冒失地到武汉去找他。她以最大的隐忍,聆听大哥的教训、领受大嫂好听的言辞,一面以长沙湘雅医院王克勤那里为联络点,与同学朋友联络。

  没多久,她就与军校同学谷万川联系上了,通过万川,又联系上了莫林,得悉符号去了另一处部队服务的消息。他们三人同是她军校的同学,都是校刊《革命日报》骨干,在学校的时候他们都喜欢她。万川曾带着个“女朋友”化装成记者,从江西赶到新化她家看她,他对她的热情比符号要强烈得多,他们四人,曾不切现实地幻想:“将来大家都不结婚,四个人像兄弟姐妹一样生活在一起,各人做各人的工作,早出晚归,晚上就看电影,或到郊外散步。”她还认识了些新朋友,爱珍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爱珍是个出身富家非常有绘画天分的女孩子,家里曾专门为她延师教授美术,还送她进过学校专门学习美术。学校请来一位英俊年轻的美术老师,第一天上课,她就暗恋上了他,可那位老师只教了一个学期就到上海深造去了。她一下就陷进了单相思的痛苦深渊,竟然投河自杀。她的父母逼她嫁给她三岁时许配的许家,许家是湖南一霸,未婚夫是个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钱的纨绔。她更是痛苦之极,常常向冰莹倾吐她的痛苦,冰莹有过她同样的不幸,特别同情她,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大哥很快给她在衡阳省立五中附小,找到个高年级级任老师的职位。虽然并非她理想的工作,但她可以独立生存了。第二天,她就带着行李到五中附小报到。张校长是大哥的熟人,对她表示欢迎。就喊来了教务处的黄主任,对他介绍说:“这位是谢冰莹先生,学校聘请她任五年级二班和六年级二班的级任。请你陪她去宿舍,再认认教室。”

  黄主任的内弟也是学师范的,教过小学高年级,失业在家,他正想找校长介绍他内弟来担任这个职位,没想到校长却聘来个小姑娘,他们学校清一色的男教师,哪个都比她年长,却叫她担任高年级级任,他心里很不高兴,他用别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后,冷冷地一笑,从牙缝里“吱”出了两个字“欢迎”!也不伸手帮她拎行李,就走在头里。

  她不知就里,扬手向校长摆了摆,说着再会,就跟着他走出了校长室。他停在一排教室中的一扇门前,推开门说:“这是高年级级任的宿舍。”又指了指宿舍两边的教室说,“这间是五年级教室,那边是六年级的。”就转身走了。她不明就里,只感觉到这位黄主任怪怪的。

  她才二十三岁,个子娇小,又生性活泼。学生们都喜欢她,乐意和她一起玩耍做游戏,找她给他们讲故事,她也喜欢跟孩子们一同踢球,踢毽子,跳高,唱歌,打乒乓球,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有些男老师也喜欢跟她打招呼,探讨问题。她也毫不隐藏自己对文学的喜爱之情,她遵循着她的老师们教授给她的做人做事准则:“做事要认真负责,为大众谋利益,牺牲个人的幸福,处世交友,都要忠诚坦白。”黄主任看不惯她的一切,到校长那里打她的小报告。校长把她找去谈话,直言不讳地说:“黄主任对你有看法,说你太年轻,老跟学生们混在一起,思想太开通,跟男老师来往密切……”

  她听不下去,没等校长说完就反驳着:“黄主任为何要这样看待我?”

  “也许因为你做事太认真了吧?你是不是要求他置办几个乒乓球拍子?说现在都是学生买的,要教务处关心下课余活动?”

  “是呀,我这是为学生着想呀。”

  “你比他年轻,反比他能干,又受学生欢迎,很自然让他觉得被你比下去了,年轻人现在本来就到处吃亏的,加之你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他接受不了,特别是在我们这种思想保守封闭的地方,他看不惯像你这样见过大世面的青年很自然。我与令兄是朋友,就直言以告吧。”

  “他是不是要撵我走?”

  “谢先生,不管怎么说,这个学期你得教完。”校长真诚地说,“入乡随俗一点吧,免得他找你的岔子。”

  “既然是男女同校的学校,为何女教员不能跟男教员来往?我只跟王老师谈过三次文学上的事,还是在办公室里,怎么就成了影响不好?”她的脸气青了,“真是岂有此理!哪个教师教得好,就要受到打击,这种地方我还不想待下去呢!”

  校长安慰着她说:“忍耐一下吧,你跟学生接近,他没法说你不是,只要你能做到不理睬任何男教员,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我希望你要把这个学期坚持下去,你是我请来的。”

  “不理睬男同事,我肯定能做到。只是我想不通!”

  她从校长那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何同一个学校的男女教员不能说话?单身青年女子想立身社会多么的难啊!跟男同事说说话,就说你太开通,影响风化。她本来不想做教书匠教书,也是权宜之计,不让理睬男同事还不容易。恰恰这时,黄主任来敲她的门,她拦在门里对他说:“你是男的,我不接待。”

  黄满面笑容地说:“谢先生,像你这样学问渊博的老师,在我们这种地方太屈了你的才华,你又这样年轻……”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是想说,叫我去升学,把位子让出来是吗?好的,这个学期终了我就辞职。”她把门“乓”地一声关上了。逃出樊篱

  1928年7月,谢冰莹瞒着她的大哥,辞掉了衡阳省立五中附小的教职。她和爱珍相约,逃往上海。爱珍想去找她的恋人,她准备去投奔在上海主编《贡献》综合月刊的孙伏园先生,请他帮忙,实现她上大学的愿望。谷万川和莫林早去了那里。她离开衡阳前,给符号、万川和莫林都写了信,说了她要去上海读书的事,并告诉符号,她一安定下来,就告知他联系地址,并要万川替她找个栖身的地方。她和爱珍相约,在王克勤那里碰面,为了不被大哥找到,她们决定不乘火车,从水路乘船经武汉去上海。她在抵达长沙时,就已给孙先生写信,说她逃出来了,即将动身去沪。她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她和爱珍趁着夜色掩护来到码头。为了不引起注意,克勤叫她的一位男同学仁君替她来送她们。这天开往汉口的轮船是洞庭轮,他们上船后从胖茶房那里买到了十三号小客舱。客舱非常窄小,除了两个小睡铺,就没有多大空间。三个人放下行李坐下没多一会,就听到军警检查的吆喝声。不一会,她们的十三舱门被擂得通通响。“谁?”冰莹问道。

  “警察!”

  仁君上前拉开门问:“你们要做什么?”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水手站在门外,前面那个满脸麻子的兵士凶神恶煞似的说:“检查!”说着就往舱里进。狭窄的舱里一下拥进好几个人,仁君侧身想让出去,麻脸对他吼了起来:“你想逃跑?!”

  “我跑什么?”

  “不想跑你往外挤干什么?”凶狠的麻脸军警抡起枪托就要砸向他,被后面赶来的军官挡住了,“闹什么?好好地检查。”军官就问冰莹:“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她说她叫薛芝英,长沙人。又问爱珍。冰莹连忙替她回答:“我的妹妹。”

  士兵们翻开了她们的被子、网篮、箱子。军官从上往下打量起爱珍,“妹妹怎么会比姐姐高?”

  很多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她说:“儿子还有比父亲高的呢。”

  人们哄堂大笑。

  麻脸兵士吼道:“笑什么笑?”

  军官用不相信的目光再次打量她们说:“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他刁难她。

  “十个儿子还十个相,一棵树的叶还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呢。”

  麻子对她吼叫起来:“好一个刁滑的女人!竟敢这样回答长官,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仁君见势不妙,用手悄悄碰了下她,要她不要再争了,解释说:“她俩是我的表妹,家住在汉口济生三马路,来长沙看家母,住了十五天,今天送她们回去。”

  军官打量着他问:“你在哪里工作?”

  “盐务局。”他拿出他的徽章给他们看。

  军官向兵士摆了下手,对他说:“和两个年轻姑娘在房里,不应该关门。”麻子出门时还横了她一眼。他们走后,冰莹立即对仁君说:“快十点了,就要戒严了,你快走吧!谢谢你来送我们!”

  “好的。”他对她笑笑,“克勤也准备到上海去上大学,你们到了给我们来信。”他走出舱门,对送他出门的她们说,“祝你们一路平安,好运!”

  “谢谢。我们等着克勤。”她连忙关紧门对爱珍说,“我们快躺下。”

  爱珍躺倒后又坐了起来,“姐,我妈不会追来吧?”惊乍乍地望着冰莹,“我非常怕。我是下午三点钟从家里出来的,说是到姑妈家去,现在还没回家,我妈肯定要去找的,找不到肯定要出来寻我,家里现在肯定已炸开了锅呢!要是找到这船上来,怎么得了?他们要在这暑假把我嫁到许家去。姐,你不知道许家那个花花公子,不知玩弄过多少纯洁姑娘,脾气又大,凶狠无比,我宁可死也不嫁那种人,我的爹妈哪想过我的幸福,他们只看重许家的权势。”她睁着恐惧的眼睛,“姐姐,这船怎么还不开呀?”她抱住冰莹,“姐,我害怕,害怕哪!”

  “别怕。”冰莹嘴里安慰着爱珍,实则她自己的心里也在打着鼓,暑假她没回大哥那里,他肯定已知道她辞职离开了衡阳,他一定在到处打听她的下落,他也一定恨她不听他的教育,到哪里都让他感到不安。她曾对他说过,等她有了钱,就到上海去读书。他会想到她要去上海,兵荒马乱的,他肯定不放心她,更害怕父母追究他的责任。很有可能天天都要到火车站去找她的呢,她也很害怕大哥找来,若被他抓了回去,那她就是从一个牢笼被关进了另一牢笼!她的前途,她的独立自由,她的幸福快乐,就在今夜!他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跳进湘江里!她突然忆起她和翔去观音庵还愿的事,下意识在心里默念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求求你,不要让我大哥找到我!”

  “……不吗!我不,我不!姐!救救我!我不回去,我不……”爱珍在梦中又哭又叫。

  冰莹慌忙起身来到她身边,唤着她:“妹妹,醒醒。”她边推她边安抚她,“你做了噩梦吧?不要害怕,有我在呢。”

  爱珍哭着扑到她怀里说:“姐,你说我妈会不会找到船上?她肯定要来找的,在长沙找不到,也要到汉口去找的。怎么办呀?”

  “我已写信给慕棠和建人夫妇,他们是我军校的同学,我们一下船就去她家,不上街,晚上化装上船。现在,你安心地再睡一觉,等三点钟开了船就没事了。”她扶她躺下,她也躺到自己的铺上。

  爱珍不一会就睡着了。她也合上眼睛准备做个好梦,矇眬中,突然听到擂门声。有人问:“干什么?”

  “找人?找李先生。”

  “这里没有姓李的。”

  她们的门也被擂得鼓样响。她俩吓得坐了起来,不敢出一点声音。“开开门!”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嗓门,“我找人。”

  冰莹紧搂住吓得浑身发抖的爱珍,就是不应。那人还不甘心,边打门边扯开嗓子喊。爱珍吓得躲到她的身后,周身像筛糠样发抖,哆嗦着悄声说:“姐姐,是我妈妈派来抓我的,快快把那人挡住,不要让他们进舱!”

  “别怕。”她拍了下她的背,就有了股冲天的勇气似的,她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找人。”

  “我是你要找的人吗?”

  “对不住,”那人向她道着歉,“打扰了。”转身走了。

  她慌忙将门关上。爱珍一把拉住她,“姐,谢谢你。我以为是来抓我的人呢,”她将冰莹的手放到她头上,“你摸摸,我浑身都吓出了汗呢。”

  终于听到了起锚的铁链声,响起了起航的汽笛。她俩抱在一起,“好了,好了!”爱珍激动地说,“我们就要飞向蓝天了!”

  洞庭轮是第三天凌晨抵达汉口的。她们到达慕棠家的时候他们还没起床。同学离别一载,相见非常高兴。慕棠和建人是在军校相爱而自由结合的,尽管他们生活不很宽裕,却倾其所有,招待她俩。早餐后,建人就去码头打听去上海的船班,当晚有瑞和轮开往上海,官舱票价昂贵,普通客舱上船售票。冰莹清点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口袋里只有七块钱。她们坐不起官舱。

  夜幕降临时候,建人夫妇步行送她俩上船。冰莹花四块钱,在统舱买了个只有两块板的吊铺,茶房却不让她们放下来,说那是过道,只准在夜里放下。建人问:“她们坐哪里?”

  “对不住,统舱十有八九是站着的,我见她们是两姑娘,才给她们一个吊铺。”

  “你这铺这么低,头也不能抬。”冰莹看着放下来要碰头的两块板埋怨着。

  “小姐,”茶房揶揄着她,“你去买官舱呀!”就不再理她们了。

  “冰莹,明天走吧?”慕棠不忍她们受这样的奚落,“改乘别的船。”

  “不,谢谢。”冰莹挽住她的肩,“这么热,这舱里臭气熏天,反正睡不着,夜里我们上甲板上看月亮。没事的,你们先回去吧。”

  “不。”慕棠不肯走,“我们要等着看到你们开船。”

  瑞和轮是艘大船,冰莹还是第一次乘这么大的船呢。统舱有三百多个铺位,每排分上中下三层铺,盛夏七月,五六百人挤在一起,汗味体臭相搅和,恶臭难闻。

  “呜——!”汽笛响了,她俩送慕棠夫妇下趸船,回到舱里,放下铺板。爱珍两晚都没睡好,加之她不再害怕家里来人把她捉回去,紧张的心神完全松弛下来,倒到板上就睡过去了。冰莹依着她侧身躺下,对面铺上的一个干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就摆开了大烟盘子,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冰莹受不了那个臭味,就跑到外面甲板上。哟,好美的月光啊!如绸似水,心里顿时涌进一阵清凉,长江有如一匹无尽头尾的巨形缎子,波光粼粼,银波浩瀚,她那颗烦躁的心,一下就宁静下来了,涌动起诗意,她默默地在心里诵起《春江花月夜》的诗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

  她正沉浸在江月诗画的意境中,突然有人着意地“咳”了一下。她猛地回过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在窥视她。她吓得毛发顿时竖了起来,慌忙逃进了统舱。她依着熟睡的爱珍斜身躺下,只有半边身体在板上,头和四肢只能伸到铺外。她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她也有了矇眬的睡意,突然间,祸从天降,上铺掉下一只钢碗,不歪不斜刚巧砸到她的头上,她的头立时鲜血淋漓。“哎哟——”她痛叫一声,“我的头被人砸破了!”

  很多人都被她的哭叫声从梦中惊醒了,有人围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她的头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砸着了。爱珍也醒了,见她双手捂住头,鲜血从她指缝间往外流,吓得也哭了起来。有人拣起那只钢碗问:“是谁的?”

  上铺的老头说是他的,他申辩道:“这不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七嘴八舌,指责老头。一个圆眼睛的茶房走过来对上铺的老头吼了起来:“你下来看看,看你把人家小姐砸成什么样子了?快把你的铺位让给她!”

  “不是我有意砸她的,是你们船把我的碗晃下去的,怎么能叫我让铺给她?”

  很多人都帮着茶房说那老头。

  “你们不要怪老爹爹,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有错。”冰莹已止住了哭,捂着伤口说,“老爹爹,我不要你的铺。你睡吧。对不起大家,把你们都吵醒了。师傅,”她转对茶房说,“你船上有止血的药没有?只要止住了血就没事了。”

  “有有有,”茶房连忙说,“有墨鱼骨。”说着就跑步走了。不一会,他就拿来一块墨鱼骨头,用拇指碾些撒到她的伤口上说:“小姐,这墨鱼骨还真灵呢,洒上血就不流了。”

  “谢谢。”

  “不用谢,山不转路还转呢。”茶房微笑着说,“小姐,你不认识我吧?”

  冰莹摇了下头,“好像有些面熟,我们可能见过。”可她突然想起来了,惊喜地说:“在峰口。我想起来了,我们女生队在小镇上休息,向你问路,你说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对对对。”茶房笑着点点头,“我早就认出小姐你了。”他放低声音,“你不在部队上了?”

  “我早就不当兵了。”

  “你到上海探亲呀?”

  “我找我的老师。”她便向他打听哈同路,问出了码头如何走。

  “哈同路我知道。”茶房热情地说,“下了船,我送你们去。”

  “太好了,”人海茫茫,上海那么大,她一个湖南山里出来的乡下女孩,正急着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她信赖的孙伏园先生,有人送她去找,真让她激动,她连声道谢。

  “头不痛了吧?”茶房关切地问。

  “嗯,好多了,谢谢。”

  “谢什么呢。”茶房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就走了,不一会,他搬来张靠椅,放到统舱外面的走廊上,进来说:“舱里太热,看来你们也不想睡了,我端了张长椅在外面,你们到外面凉快凉快吧。”他把她们领到那条长椅上,就走了。

  爱珍望着茶房离去的背影,小声地对冰莹说:“他怎么对你那么好?我很奇怪,我们可得小心,他是不是坏人哪?”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在行军路上认识他的,他不会是坏人。”

  “很难说。”爱珍有她的看法,“他那对眼睛滴溜溜的不像好人,我们还是警惕些好。”

  “是的,是的。”冰莹搂住爱珍的肩亲昵地说,“姐听你的。”

  瑞和轮在长江上走了三天三夜,驶进了吴淞口。水上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冰莹心里突感一片茫然,对大上海顿生畏惧,便觉得那就是无边的大海,她还算不上一叶飘零的小舟,她只是一棵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无钱,在大上海,只有一个孙先生还可以依靠,但他也只是有恩于她的一位师长,她得靠自己去闯荡。她久久地伫立在舷栏边,无语地望着黄浦江,问自己,到了上海,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里?一个浪头向船头扑来,水花四溅,溅了她一头一脸。不觉间,她的心头豁然开朗了,这排山倒海的巨浪给了她启示,长江不是源于青藏高原和雪山深处么?它的始初也是涓涓细流,可它不畏艰险,穿岩凿石,勇往直前,冲开了拦路山石,越过了恶流险滩,不留连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美景,向前,向前,向着大海勇猛而来。它之所以能从雪山走进大海,是它有勇猛向前的勇气,蔑视一切艰难险阻的信心,才有了它那入海的磅礴气势,一个人的人生不也和这长江一样么?这江是江水自己创造的,人生的路只有靠自己去闯荡去创造,只要有勇气有信心战胜前路上的困难,勇往直前地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人生目标,体现出自己的人生价值。她突然有了去创造人生的信心和勇气了。大上海有什么可畏惧的,未来有什么可怕的?一个死都不怕的人,还畏惧困难和苦难么?

  “爱珍!”她回头对立在她身边的女友一笑,“船就要靠岸了!”她拥抱起她,激动得泪花滚滚,“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了!”

  爱珍应和着:“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二人泪流满面地欢呼起来,“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漂泊上海

  坐在洋车上的谢冰莹,不停地问车夫:“还有多少路?就要到了吗?”没有见到孙伏园先生之前,她的心还是悬着的。

  车夫好性子,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小姐,你别急,就要到哈同路了,要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你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地址吧?”

  “记得记得,民厚南里。”

  她的心还不能安下来,假如先头不是一场虚惊,假若那个圆眼睛茶房是个人贩子,伙同车夫把她俩拉到一个偏僻地方卖掉呢?社会这样黑暗,哪样事不能发生?“怎么还没到呢?”她又问车夫。

  “小姐,你怎么这样急呀?一车拉你们俩,还有许多行李。”

  “我们下来帮你。”

  “不用,不用。”车夫怕她少给钱,阻挡着她,“这就到了民厚南里,前面就是你要找的门牌了。”他使劲往前跑起来,转进了一条巷子。

  上海的巷道怎么这样窄呀?孙先生的家就住这里?《贡献》月刊可是全国著名的刊物啊。“师傅,你没有弄错吧?我觉得不对。”她还是不放心。

  “不错不错。”车夫停下车,向墙上的门牌努了下嘴,“小姐你自己看,三弄五号。”

  冰莹和爱珍将信将疑地从车上跳下来,抬头向门牌仔细看了看,的确是《贡献》编辑部的地址。车夫把她们的网篮箱子从车上往下拎,问搬到哪里。“师傅别急,我先上去看看就出来。妹妹,你守在这里。”

  五号有水门汀台阶通到楼上,她咚咚地跑了上去。不一会,她从一扇窗口探身向下,抑制不住惊喜喊着:“爱珍,没有错,孙先生在这里。师傅,把东西搬上来吧。”又咚咚咚地跑下楼来,“我一道来搬。”

  她把行李放下,就把爱珍介绍给孙伏园,说她和她的遭遇相近,一同从湖南逃出来的。

  “你们都很勇敢。”孙伏园蓄着又黑又长的大胡子,长得很像法国人,有点像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的画像。他热爱自由,有正义感,对年轻人特别呵护关爱。见到她们,非常高兴,乐呵呵地说:“你们先喝点水,歇一会,等会我请你们吃饭,为你们接风洗尘,祝贺你们获得自由,开始新的生活。”给她们俩各倒了一杯白开水。他把他的弟弟介绍给冰莹说:“这是我的弟弟福熙,我们兄弟曾一同到法国留学,他学绘画也写文章。”又介绍她说,“这是女兵谢冰莹,《从军日记》就出自她之手。她终于从封建家庭逃出来了,是个勇敢的女兵。”他又将她介绍给正在他家的几位诗人和朋友。

  “孙先生,”冰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我在没有见到您之前,我这颗心一直提在喉头上呢,很害怕碰到人贩子把我们拐卖掉了。”她说起了下船后的那一场虚惊。

  瑞和轮靠码头后,圆眼睛茶房热情地把她俩领到平安旅社三楼一间很阔气的客房里,只对她说了句:“小姐,你们休息一会。”就带上房门走了。好半天不见他回来,她们的行李都还在下面,很担忧,想开门去看看。可门怎么也开不开。她惊慌地对爱珍说:“不得了,门从外面锁上了!”

  “我早就看出那家伙不是好人。”爱珍吓得哭了起来,“我叫你小心,你不听,他不带我们去找孙先生,却把我们锁在屋里,肯定想害我们!”

  “那怎么办?”冰莹也发急了,“我们从窗口逃出去吧。”冰莹推开后窗,向下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足有五丈多高,跳下去不粉身碎骨,也要成肉酱。她们又不敢大声呼救,害怕那平安旅社是个坏人窝,逃不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才能逃出去,吓得个半死呢。这时,有人敲门了,“小姐,开开门。”

  冰莹听出是茶房的声音,扑了过去说:“门不是让你锁上了吗?我们怎么开?”

  “没有呀!这是普林斯锁,从里面开的,你向右一扭就开了。”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开了。她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他说他是替她们打听有没有电车到孙先生那里。“孙先生,我们这两个乡巴佬,哪里见过这种门锁哪,闹了这么个大笑话,把好人也当成了人贩子。若不是这茶房为我们打听路线叫车,指引车夫如何走,还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您呢。”

  “哈哈,没想到英武的女兵却被把洋锁吓哭了!”孙伏园忽地收住了笑,“虽是一场虚惊,还是要小心为上,大上海是个鱼龙混杂之地,特别是单身女孩子家。可你们也不要被社会的黑暗吓倒了,好人还是有的,那茶房不就是好人么。”

  孙先生吩咐他弟弟去准备几个菜,晚上为冰莹她们接风洗尘。又让诗人老孟去告知万川,说他等待已久的谢小姐来了。又通知了常在门下走动的青年诗人和作家。

  冰莹听说谷万川常来孙先生这里打听她的消息,又听说他在他居住的后楼为她租到一间很便宜的房子,她高兴地对孙先生说:“我跟您说,万川、莫林和符号都是我军校的同学,你知道我们都是爱好文学的青年,他们三个人都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我们曾经幻想,我们四人组成一个家庭,像兄弟姊妹一样,都不结婚,白天各人去做各人喜欢的工作,晚上散步看电影。”

  “哈哈——”孙伏园欢快地笑了起来,高声地对诗人老孟和他弟弟说,“你们听听,多浪漫!这不就是诗吗?可是呀,小姑娘,”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冰莹,“诗是来自生活,但生活毕竟不是诗,对么?你们现在是什么都敢想都能想的年龄,敢幻想就敢创造,多么幸福的年华哟!生活会叫你们慢慢成熟起来的。”

  冰莹在孙先生面前,无拘无束,快乐得像个天使,她对他说:“这只是军校时候的梦,但我相信友情。”她转过话题,“孙先生,我也学会了做菜烧饭,你信不信?这是三个月做乖乖媳妇的收获呢。”她站起来,“我来帮小孙先生的忙吧。爱珍,我俩去帮厨。”

  “不用不用。”孙福熙说,“已安排好了,我给你们做西餐。”

  “什么叫西餐?”

  “我说的西餐就是法国菜。我们在法国那会就是自己做饭。”他端出一大瓷盘沙拉,一盘布丁,放到餐桌上,给冰莹和爱珍作着介绍,“你们帮不了我的忙,看书去吧。这一期的《贡献》刚出来。”

  谷万川、莫林来了,他们像外国人那样和冰莹拥抱。孙先生又将常在他家出入的文学朋友一一介绍与她们相识。大家围坐长方桌边,雪亮的电灯,照着一群青春荡漾的脸,孙先生举杯提议祝贺她逃出樊篱,获得自由,开创生命的新起点。旧雨新知一齐举起杯来。冰莹是个性情中人,容易激动,她对朋友坦荡透明,她边喝酒边流泪,倾诉封建家庭的专制,毫不隐晦地把她这一年中的遭遇和她不屈不挠的抗争告诉给他们。大家又为她的勇气和不屈精神干杯。她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酒醒了,才知道是孙先生叫车把她们送到万川为她们租赁的房子来的。飞来横祸

  谢冰莹万万没有想到,牢狱之灾会无端地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

  那是她到上海的第十天,头天夜里她写小说写得很晚,早上起得迟了,脸还没洗,就坐到桌边接着昨天的往下写。刚写几行,门上就响起了猛烈的敲击声。她边问是谁边去开门。一群巡警冲了进来,用枪对着她大声命令:“举起手来!”

  她又惊又吓,一下懵了。看着那么多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机械地举起了手。笔从她手里落到地上,她想去拣,双手就被铁链捆起来了,她像木偶一般,被押到了弄巷口的卡车上,就像一场噩梦。幸而爱珍昨天到她朋友那里去了,逃脱了这一劫。

  她刚站定,谷万川也被铁链子捆着双手推搡到车上。他面色苍白,一脸的茫然。她趁巡警没在意时悄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摆了下头说:“我还在睡觉,就被莫明其妙地捆起了双手押了出来。”

  他们被押到法租界巡捕房候审室。不一会,又押进来一个人,她大吃一惊,是他们在孙先生家认识的华君。她惊骇地问:“你怎么也让抓来了?”他说他来看他们,刚跨进门,就被捆了手押到了这里。

  “不许说话!”看守他们的巡警举起皮鞭朝他们就抽。

  不一会,老孟也被押进来了。她更是吃惊,就问怎么回事。老孟气愤不已地说:“我怕你没钱吃饭,去给你送稿费,刚走到你们楼下,就无端被捉来了,真晦气!”

  看守又抡起皮鞭猛抽他们。

  她大声抗议起来:“我们什么罪都没犯,为何无端地把我抓来?”

  “闭嘴!”皮鞭又举了起来。万川、老孟他们跟着也大声抗议,喊着:“放我们出去!”看守就把他们分别关押进牢房。

  冰莹被关进已有四个犯人的女牢。她们中两个是绑匪,一个杀人犯,另一个是丈夫赌博欠了债不还,夫妻二人连带着吃奶的孩子一同关进来了。牢房阴暗潮湿,小孩的粪便奇臭无比,苍蝇成群,蚊虫成团,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女犯们饿得奄奄一息,两绑匪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墙脚呻吟。冰莹又饥又饿,人生地不熟,除了孙先生和刚刚认识的几个漂到沪上的朋友,她举目无亲,更让她急火攻心的是,她不知她被牵涉到了什么案子之中,巡捕为何要捕他们,她一无所知,他们既不审问,又不给吃喝,这不是要饿死她么?她问同监的女犯,为何不给她们东西吃?那个杀人犯说:“关进这间的犯人都是犯了重案,要杀头的。饿死了就不用他们拉出去枪毙了。这里每天都有死尸被拉出去呢。”她问她犯了什么事。

  冰莹说:“我什么事都没犯,就无缘无故被关进来了。”

  杀人犯冷笑一声说:“不可能的。”她们都不相信她。带着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却说:“租界是他们外国人的天下,他们看不顺眼了就把你捉来也是有的,不一定就要杀人放火!我丈夫打牌欠了人家钱,我又没打牌欠钱,为何把我和孩子都关进来了?”她叹了口气,看着冰莹,用亲切的语气问她:“小囡囡,你家没人来给你送吃的?”

  冰莹摆了下头说:“我家不在上海,有几个朋友还不知道我被关了。”

  她的眼睛红了。

  “唉!这世道!”她的孩子又哭起来。她连忙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闭上眼睛,饥饿让她乳汁枯竭,她的脸不停地抽搐。

  被无端地关进牢里,冰莹焦急万分,饥饿就像烈火样烧炙着她健康年轻的肠胃,胃壁经受着砂轮碾磨样痛苦。她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向用皮管冲洗走廊的狱卒讨水喝。她没想到外国人会那样坏,戏弄她,叫她张开嘴,她以为他会把水管给她,可当她真的张开嘴时,他却把水管一放,让水喷了她一头一脸,她头发衣裳全被喷湿了。

  挨到了第三天,老孟被释放了。他走前来到她牢房的铁栅栏外,鼓励着她说:“再忍耐一下,我就去找孙先生,请他想办法来营救你们,给你们送点吃的来。”他也饿得歪歪欲倒了。

  她谢过他后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吗?”

  他摇摇头。

  那个带孩子的中年妇女的丈夫被释放了,他买通了看守,扔给她一个糯米饭团子。那团子滚落到孩子的大便上。那女人如获至宝地拣起来,分了一块递给她。被饥饿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冰莹,也没在意饭团上沾了大便,就塞进了嘴里,这一小块饭团胜过人间一切美味,救了她的命。

  孙先生一听说他们被抓的事,马上去买了些食品来看冰莹。可巡捕房不让他见她,也不答应把食品替他送进去,说要交三十块钱,就替转交。他气得把东西拎了回去,就去托人想办法营救。原来他们租住的房子是绑匪的家,他们是被当做绑匪被抓进去的。在孙先生的奔走营救下,他们第五天头上终于获释,跟着孙先生走出了那肮脏丑恶的人间地狱巡捕房。爱的两难

  上海给了冰莹一个下马威,可并没有把她吓得退回去。但如何在这十里洋场立足,如何去开创她的未来人生,她拿不定主意。在大上海,能够帮助她又同情她,又得到她信赖的人惟有孙伏园先生。冰莹就去找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那天是个星期天,孙先生仍在伏案改稿子。她常在星期天到他家去蹭饭吃。他抬头示意叫她在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又低头继续编稿。她说了她对未来的想法。他放下笔,想了想说:“你还是去读书的好。我给你出学费膳食费。”

  她说:“上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可我暂时还不准备去考大学。我想请您帮我在工厂找个工做,等我有了一些积蓄再去读书。”

  “这可真难住我了。我对工厂一点不熟,还真帮不上忙。”

  “您就帮我找个人家去当丫头吧,倒马桶,拖地抹灰,我还是做得来的。”

  “我怎么能让你去给人家做丫头呢。”他想了一下,“你就在我这里帮帮忙吧,整理整理内务,早晚帮我们刊物写点文章。我照样给你工薪。”

  冰莹没有立即表态,她一向主张女子要自立,不愿依赖亲人和朋友。她已给孙先生添了很多麻烦,不能再给他增加压力,就说:“我还是想去考大学,只是在去上学前,总得有一点钱,我不想拖累您。老孟和万川都曾建议我把《从军日记》整理修订,出个单行本,我一直认为,这种行军路上的急就章没有出版的价值,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今儿,我突然动了这个心思,如果有人能出版,也许能得几个钱。您看能出版吗?”

  “当然能呀,这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孙伏园很高兴,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我帮你联系联系出版社,看看有哪个老板有兴趣。”他挪开正在修改的稿件,就给他熟识的出版商写信。

  冰莹拿起拖把,给编辑部擦地。不一会,华君来了,冰莹就把她没钱读书又找不到工做的苦恼对他说了。他说:“上海艺术大学正在招生,那里的教务主任、训育主任还有一些教授都是文化界的名流,只要考上了,不收学费的。膳食、书籍和零用,卖点文章不就可以对付过去了。”

  “太好了!”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孙先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哪!”

  “去考上海艺术大学,这主意不错。”孙伏园非常高兴,“听说郭沫若在那里也挂了个职位呢。华君,你就陪赳赳女兵去艺术大学报名吧。”

  冰莹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进上海艺术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在看榜的时候,她遇到了湘雅医院的王克勤,她也考取了艺术大学,在艺术系。他乡遇故知,她高兴得不得了,拉住王克勤的手不肯松开,就问她:“住哪里?”她很想她和她一同搬到学生宿舍去住,可她没敢明说。

  她没回答冰莹,而说:“我和朋友住一起。”

  冰莹发现她对她没有过去那么热情,心里不由怅怅的,但她还是对她说了:“我准备住进霞飞路1014弄艺大女生宿舍,你来不来?”

  王克勤摆了下头,向陪同她的摩登女孩努了下嘴说:“我和她住在一起。开学我们还会遇得到的。”就从她的手里抽出手,朝她扬了扬走了。

  冰莹搬到学生宿舍去的时候,学校还没开学,宿舍里就她一个人。房间很大,可以容下七八个人,清静,正好写作读书。最先来的是一位杭州的富家小姐曼曼,也是为逃婚从家里出走到上海的。她们的遭遇相似,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叫云云的女子,是曼曼的朋友又是曼曼的情敌。她们的男朋友同时爱着她们两个,他要求她俩住在一起,他来时可以同时看到她们两个。冰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不能理解,觉得不可思议。她们的男朋友来了,他左拥右抱,她就躲到阳台上去看书。万川每天来看她,他们一同去逛上海的书店,她每天都有机会看到很多好书,每天都能认识许多痴心文学的青年朋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秋天的一天,好消息传来,春潮书店有意出版她的《从军日记》。孙先生约她星期天到他家来谈谈出书的事。

  她激动不已。好容易等到了星期天,她天一亮就悄悄起来洗脸,带着她略作修改整理成集的《从军日记》文稿,搭电车赶到孙家。孙先生给她出了个主意说:“这是你的第一本书,以后你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书出版,这第一本书的影响大小,对你未来很重要。我建议你请个名作家写篇序言推荐推荐,再找位你喜欢的名画家给你设计个封面,你看如何?”

  “我就请林语堂先生来写序!”她脱口而出,“林先生会给我写吗?”

  “《从军日记》是他推出来的,”孙先生鼓励她道,“他义不容辞。”

  冰莹微仰起头,想了想说:“我喜欢丰子恺先生的画,我请他来画。”

  她从书案上拿起纸笔,“我现在就给他们写信。”冰莹伏在孙伏园桌子的对面写起信来。写好后,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寄。”

  几天后,冰莹就收到林语堂先生的序言。他写道:

  上海艺大时代的谢冰莹

  “冰莹以为她的文章,无出单行本的价值,因为她‘那些东西不成文章’(这是冰莹信中语),自然,这些《从军日记》里头,找不出‘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们读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年轻女子,身着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拿一支自来水笔,靠着膝上振笔直书,不暇改窜,戎马倥偬,束装待发的情景;或是听见在洞庭湖上,笑声与河流相和应,在远地军歌及近旁鼾睡声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兵,手不停笔,锋发韵流地写叙她的感触。这种少不更事,器宇轩昂,抱着一手改造宇宙决心的女子所写的,自然也值得一读……这些文章,虽然寥寥几篇,也有个历史,这也可以说明,我们想把它集成一书的理由。”

  她同时收到了丰子恺先生的回信,他一口答应她的请求。

  又是一个星期天,冰莹带着林语堂先生的序文和丰先生的复信去到孙伏园家。孙先生就陪她去与春潮书店的老板夏康农和方抚华先生见面。两位老板见到她非常高兴,方先生激动地说:“这真是太好了,《从军日记》有林语堂先生作序,丰子恺先生画封面,一定洛阳纸贵!”

  两天后,冰莹收到丰先生寄来的封面画。画面上是一群手里拿着刀枪,活泼天真的孩子,中间一个大点的骑在很像一条狗样的牛上,挥臂在指挥。它出自丰先生六岁女儿软软之手。虽然不出自丰先生手笔,出自少不更事的童子之手,更是天真无凿,童趣扑面,夏先生和方先生很满意。

  冰莹非常勤奋,不是写作就是读书,她没想到生活在不经意中把她推到情感的两难境地。她一直视万川为兄弟,可她幻想的兄弟姐妹情谊在变化,她越来越感觉到,他在热恋着她,恨不得整天跟着她。符号远在湖北军中,他虽没有明白向她示爱,但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不论走到哪里,看到好看的树叶,采一片题上诗放进信里邮给她,看到美丽的鲜花,也要摘一朵,写上一首诗寄给她,他的字写得非常小,但秀丽端庄,读他的信,也是艺术享受,尽管他们都没挑破那层纸,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深情,她早就在心里把爱许给了他。可她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她拉开宿舍的门,见他站在面前,她惊喜地叫了起来。

  他腼腆地对她一笑说:“我请假来的。”

  “我知道你不会是开小差的。”她爱嗔地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何千里迢迢来上海。”她把他让进屋。

  “嘿嘿,看你呗。”

  “何时到的?”

  “昨晚半夜。”他连忙解释,“深更半夜的,就到万川那里睡了一会。”

  因为是星期天,宿舍里静悄悄的。她指了下她的铺说:“同学们昨晚都上朋友那里去了,你若没睡好,就到我床上再躺一会。”

  他摆了下头,深情地看着她,眼里燃烧着灼人的烈焰,小声地说:“我们分别快一年半了,好容易见到你,我想多看你几眼。”他忽又低下了头,眼里渗出了泪水,“有半年多时间,得不到你一点消息,我都急疯了。”

  冰莹牵起他的手,两人坐到床沿上。这是他们第一次肌肤相接,就像接通了电流,冰莹浑身不住地战栗起来,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倾了过去,符号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们的双唇就在这瞬间相碰了。符号已不再羞涩腼腆,他颤抖不已的双唇一下就捕获到了冰莹那热辣辣的嘴唇,就像猛兽捕到猎物那般,紧紧咬住不放,无师自通地相互碾磨起来。符号浑身发热,像燃着了的火炉,热力无处释放,他发疯了似的亲吻着她。这是冰莹的初吻,也是她第一次与异性亲密接触,她突感四肢无力,像一摊烂泥那般任随他揉搓,她呻吟般哼了起来,两人在那窄小的床铺上扭滚在一起,忘了世间一切,忘了时间,忘了门正开着,随时都会有人走进来。

  真的有人闯进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谷万川。万川见他俩亲密地搂在一起,脸色立时乌黑下来。冰莹满面红云地站起来对他微微一笑问:“你来啦?”想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没回答冰莹,径直走到符号面前,怒气冲冲地说:“你太不够朋友,走也不打声招呼!我起来去给你买早点,却找不见你人,我猜你是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符号面红耳赤,对他微笑着道歉,“我见你睡得正香,就没给你打招呼。”他突然想到一个缓和紧张气氛的话题,“冰莹也还没吃早点,我们一道上街去吃吧。”他伸手去牵冰莹的手,“我请客赔礼还不行么?”

  万川见他拉住了冰莹的手,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可又不好发作,一句话没说,瘟着脸率先走出门去。一个上午,万川不离符号一步,不给他跟冰莹单独接触的机会。冰莹正有篇文章要写,就早早地回宿舍来了。

  她陷入了痛苦之中,他们两人都这样爱她,她却不能把她的爱同时给他们两人。万川是那么热情如火,仿佛要用他的爱火来烧毁她。符号虽然内向,但她那颗心早就默许给了他。他们都对她好,怎么办?原来生活里确有三角情,小说里的描写并非作家的杜撰,没想到她也成了小说中人物了。她曾劝说曼曼尽快走出三角恋情的阴影,离开她的男友。可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她就两难了,万川爱她,他没有错。她若把她的真实心意告诉他,又怕伤害了他,可爱情是来不得勉强的呀!符号远在湖北,他们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他专程来看她,万里迢迢,很不容易,她不能因为万川不愿他俩在一起,就不管他,他会伤心的。她一夜都没睡好,她怕符号一早就要回去,她决定一早去看他,她想跟他说说话,她想要让万川知道,她爱的是符号。她必须旗帜鲜明,明确地亮出她的态度。

  符号住在万川那里。她去时,他还睡在床上,万川已起来了。她跟万川道了声早,就坐到符号的床边,跟他聊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涉及主题,她就发现万川的神情不对。他一脸阴霾坐在桌边,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呆子那般,痴痴地看着他们说话,眼里像要喷火似的。冰莹见他这个样子很害怕,她太了解他了,她怕他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她慌忙站起来说:“我要回学校上课去了。”就匆匆跑下楼去。

  万川追了出来,一把拉住她,态度凶恶地质问着她:“你为什么要爱上符号?你应该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如果遗弃我,我就要杀掉你!告诉你,我爱你爱到这个地步,你再也别想逃脱!你是逃脱不了的!”

  “你真是岂有此理!”冰莹想挣脱他的手,她受不了他的蛮横,她本来想坦率地告诉他,爱情用强迫抢掠的手段是绝对不能得到的!威胁和压力更不行,我要爱谁就爱谁,他人无权干涉。可她知道他是心里受到了刺激才这样蛮横无理的,但他用这种态度对待她,她实在不能原谅,她只想尽快离开他,也不想再刺激他,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重复着一句话,“你真岂有此理!放开我!”

  这时正好有辆黄包车来了,她从他手里猛地挣脱出来,跳上车,对车夫说:“快走,他疯了。”

  他一手拽住车子,用要吞下她的口气命令着:“不许走!在你没有答复我之前,我决不会放你走!”

  冰莹也不示弱,反问着:“答复你什么?”

  “你发誓不爱符号,只爱我!”

  “不!我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不行!我要你发誓:不爱符号,只爱我!”

  “我谁也不爱,只爱我自己!”

  “你就别想走!”

  “你太不讲理了!你听明白!我哪个都不爱,就爱我自己!”冰莹说着转对着车夫大声地说:“拉快些,不理他,他疯了!”

  冰莹回到课堂上,心乱如麻。堂上先生讲些什么,一句没听进。她很担心万川,他性情激烈,她没有当面告诉他说她只爱符号不爱他,而是说她哪个都不爱,就是害怕激怒他,他这个人在绝望的时候,不是去杀人就要自杀。她害怕极了,没敢对他说真话,怕他干出蠢事来。他们爱她都没有错,她要预防悲剧发生。她坐在课堂上,提心吊胆,害怕万川被妒火烧昏了头脑而失去理智,回去把符号杀了,又怕他跳楼割腕,他这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的,早晨他那样对她,不是疯了么?她一天都在想,如何缓解万川狂躁的情绪。她想了很久,只想到一个办法,就是不让他再受到刺激,劝符号放弃她,早点回到湖北去,也许这样,万川的情绪会慢慢冷静下来,她再慢慢诱导他,把爱情转化成友谊。

  可她又想,这爱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么?不说符号,就她自己而言,她叫符号放弃她,她能说离开符号,就能离开么?她内心的苦痛说消散,就能无影无踪么?别的事都可忘掉,惟独这爱是很难割舍的。况且,这对符号也太不公平,如果她不跟他说清原委,他会怎么想?她得跟他说明白,她这也是没办法,他们都是她的战友,他们四个人曾经好得胜过同胞兄弟姐妹,她不愿伤害任何一个人,更不愿看到悲剧的发生。如果那样,她会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她要去跟他面谈,把她的忧虑,把她的两难处境告知他,也许他能理解她,她不想让他误会她,把她看做一个水性杨花的人。可符号住在万川那里,她不能再去那里找他,那样会再次引起万川的愤怒,他可能真要杀了他们。他曾说过,他得不到她,就要毁了她。如何才能把她的心声传递给他呢?

  晚饭后,曼曼回到宿舍,冰莹把她的两难痛苦告知曼曼。曼曼也刚从三角的痛苦中走出来,理解她的心情,她赞同她的缓兵之法,说她可以帮她去把符号约出来谈话。她俩的话刚说完,冰莹便有了种心灵的感应,感觉符号在向她走来,她扑到阳台栏杆上,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黄昏的光影里穿过广玉兰枝叶,向她宿舍走来。“符号,符号,”她回过头对着曼曼轻声地叫起来,“他来了!”

  曼曼很感惊奇,她走到她身边向楼下树阴处一望,轻声地笑着说:“真是心有灵犀呀!莹,我还有事,要出去,你们好好谈谈吧。”

  早上冰莹起身离去,万川就追了下去。符号已感觉到万川的情绪不对头。他猛地坐起来了,扑向窗口。

  昨天,符号已从万川的反常举动中,感觉到了万川也深爱着冰莹。但有了与冰莹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他深信冰莹爱的是他。冰莹一早来看他,更证明了这点。他看到了万川粗暴地拽住冰莹,后又拖住黄包车,大声对冰莹吼叫的场面。他和万川是同班同学,他们几个曾经好得如同一个人,他太知道他的个性。万川回到屋里后,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再在他面前提及冰莹,不愿刺伤他。万川爱冰莹,是他的权利,他无权指责他,他也不能说他不对,至于冰莹爱哪个,那是冰莹的权利,任何人也无权强迫。他们谁都没说话。万川更是沮丧,回到屋里倒头就睡觉,用被子把头紧紧蒙住,一句话不说。符号给他买来点心,唤他起来吃早点,他不理他。他就一个人上街逛去了。他恨不能立即去找冰莹,可他知道冰莹这时在课堂上,他见不到她的。他在大上海整整游荡了一天,他心里只想着快快见到冰莹,他祈求时间快快地走,黄昏快快来临,祈望冰莹下课就回到宿舍。

  他没有乘车,早早地来到了霞飞路艺大女生宿舍的附近。他像一个游荡的幽灵,在霞飞路附近几个弄堂走来走去,回忆着他们初识的浪漫细节,那些写在树叶上的诗句,此刻就像地底上涌的泉水,汩汩地泛上心头,那是多么难忘的青春之旅啊!他们怀着改造世界的决心去当兵,行军途中那些难忘的往事,就像刻在石板上的画幅,是那么明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可突然间,他们的美梦破灭了,军校解散了,他们天各一方。他想见她,却见不到,整整三个多月,他们失去音信,她好不容易冲破了封建樊篱,他们才得以重逢,一年多的相思,一年多的苦恋,多么想一吐为快啊,没想到无情岁月作梗,他们共同的朋友在他们不在一起的日子里,也深深地爱上了她。怎么办?他急于要见到冰莹,等候她的裁决。如果她说她爱的是他的朋友,他会尊重她的选择和判决,如果她选择的是他,他就理直气壮地告知万川,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冰莹的错,更不是他自己的错,爱情是不能勉强的,友谊是友谊,爱情是爱情,他们中有一个界限,他要劝说他,强扭的瓜不甜,希望他不要为难冰莹。我们原本就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哪!

  符号想着想着,又推翻了刚才的想法。万川能听他的劝说吗?他若不听他的劝解,为难冰莹怎么办?他好像突然听到冰莹一声惨叫,被他拖拽着从窗口跳下了高楼。他的心不由一阵哆嗦。万川的过激性格让他感到恐惧。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天已黑下来了,街市景物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估摸冰莹有可能回到宿舍来了。

  他礼貌地敲了下门,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出现在门里的冰莹让到门边,她向他伸出手,把他牵进室内。

  夜色像一张沉重的网,罩住了宿舍的角角落落,他已感觉得到,室内只有冰莹,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她没有那天的激情,她沉沉地看着他的眼睛,泪流满面,自语般说:“我怕万川出事。”就轻轻推开他,“我非常担心,害怕一场悲剧就要在我们三人之间发生。号,我们能否理智地来谈谈这个问题。”她把他领到阳台上,那儿还有一派黄昏的天光,“你坐。”她将她经常坐着看书的小方凳挪到他面前,“我正想去把你找出来,商量一下,如何处理我们三人间的问题。”她拖过曼曼的小椅子,依他而坐。

  符号沉下头,半天不吱声。他一向不喜欢说话,他们间恋情的生发是源于那些小诗、红叶、小花、小石子儿,虽然他从没说过他爱她,她也没说过她爱他,但他们心底早就有了像春蚕吐出的缕缕情丝,把他们两颗心紧紧缠绕在一起了,深爱不言情,尽在无语中,无需道破。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万川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那样不讲理呢?”

  “号,一个人在他意识到他所爱的人并不爱他,而爱的是他的朋友的时候,他会什么激烈的行动都做得出来的哟!”冰莹握住他的手,“号,我已感觉到了,万川他疯了,我十分害怕,如果我告诉他,我爱的是你而不是他,他会杀人,还要自杀,我太了解他的性情,我害怕极了,担心他做出蠢事来,决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我们之中,我想了一天,反反复复,我们几个原本是比同胞兄弟姐妹还要好的朋友,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太不值得了,为了我们年轻的生命,我们的友谊,我想,我只能放弃你了,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出于不得已,我的内心也是极度痛苦的。我想,我俩今生虽然不能做情侣,可我们还是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我也渴望我俩长相守,想到我们就要天各一方,我这心就像有小刀在割样痛。但我不得不要求你马上回湖北去,只有这样,方可避免一场惨剧。”冰莹把他的手紧攥了一下,“算是我求你!好吗?最好你今晚就离开上海。你走了,他就不会来找我寻事,我也好把全部心力都用在读书上,我得到这个读书机会非常不易。我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不能辜负师友们的支持。我若不写出文章,我就要饿饭,我们这个宿舍里,本来还住着几个女同学,因我穿着破旧,怕她们的男友来损了她们的面子,都搬到外面去住了。我下了决心,就是忍饥挨饿,我也要把书读下去,我不能因为你们,影响我的学习。我的父母因我对他们的背叛,不会给我任何支持的,我惟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手里的笔,写点短文换点饭费,我求你们还给我平静。你快快回去吧。你走了,我会慢慢让万川知道我与他之间只存在友谊,不存在爱情,他不是坏人,他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符号没有马上表态,他深爱冰莹,要他放弃她,他心里非常痛苦,可他也怕谷万川采取过激行动,万一他自杀,或如他所说的那样,要杀了冰莹,他将痛悔终生,他不愿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宁可牺牲个人,也不愿看到冰莹处于两难的痛苦之中。可他不愿离开冰莹,他的心也在两难的绞杀中。沉默良久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唉——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今晚我就走,我搭去南京的夜火车,再从那里转车去武汉。”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是万川追来了,既然他和冰莹已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何必再引起他的误解呢?他见到他和冰莹在一起,他又要怒火中烧了。为了避免他受刺激,他慌忙跑下楼去。她倚着栏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小路尽处。

  第二天早上,冰莹还没醒来,曼曼轻轻地推了推她,她睁眼一看,万川泪流满面地跪在她床前,手里举着他自己画的一张画,画面上画着一个,在拿着十字架的短发女人面前忏悔的男人,上面写着:“我是罪人,我忏悔我的罪过!”冰莹知道画的那女人是她,那个长跪不起的男人是他自己。她的心一下就软了,他爱她他没罪。她霍地爬起来,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伸手去拉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是一个罪人,请求你原谅我昨天在马路上拦你的行为!你若不能原谅我昨天的过错,我就跪着不起来。”

  “好吧,”冰莹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原谅你昨天的事。快起来吧。”

  他站起来对她说:“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到外面去走走好吗?”

  冰莹也正想借机开导开导他,匆匆地洗过脸,就跟他去到附近的街心花园。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忏悔:“我好混蛋,不该在大街上那样跟你说话,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说出那种不讲理的话来,伤了你的心,对不起,以后再不这样了,请求你饶恕我这一回吧!莹,你是我的心尖,我的生命,你若不肯饶恕我,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你若不原谅我,我就去死!”

  冰莹心里又笼上了一片恐怖,她慌忙说:“万川,我不是已答应原谅你了吗?我了解你的脾气,我没把昨天的事当一回事,我已原谅了你,以后就不准你再胡思乱想。”

  “你见着符号没有?”他突然转过话题,“他从昨天出门,就再没有回来。”

  冰莹本来想回答说没见着,可她还是如实告诉了他:“我那天对你说的不是气话,我谁也不爱,只爱我自己。”她用非常平和的语气解释道,“我不能陷在两个男人之间,我要自立,我要读好书,研究更多的学问,没有学问,没有知识,将来我如何立足人间?我不希望你们来干扰我读书,我也希望你去读书,一个人若没有一个正确的人生目标,没有立身社会的本领,想去改造社会,解救他人,就是一句空话。知识学问是服务社会的工具。因为我们曾经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起在前线出生入死过,我才如此坦诚地跟你说心里话。我们都要好自为之。”

  他的目光闪烁,不言不语。她又担心起他的精神要出问题,她的语气变得更为温和。她说:“万川,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们永远都还是好朋友。我要去上课去了,你回吧,你是该想想你的未来了。就像一支歌里唱的那样,青春一去不复返啊!”《从军日记》出版

  第三天,她收到符号寄自南京的信。说他那天晚上没有走,住在他们共同的朋友林君那里。他一口气喝下了四瓶酒,烂醉如泥,“我痛苦之极,我是多么地希望你来看我啊!可我失望了。我答应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我怕让你为难,我怕你出事,让我在心里永远爱着你吧!这是任何力量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他一路给她写信,她收到他寄自芜湖的信,又收到了他寄自九江的信,他一路对她倾诉他对她的相思和思念,他离开她的悲惨心境和他旅途的寂寞心情。他的信,让她感到不安。他比她小,他在她的心里,就是她的弟弟,她不但为他的未来担忧,也为他肩上的家庭重荷着急。他虽然离开了她,她的心却跟他更近了,她多么想能帮助他,和他一起担负起赡养老母和小妹的担子啊!可她自己都无法维持自己的温饱。为了他,为了将来,她正在努力学习,有了学问和知识,就有能力帮助他。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钻研学问和读书上,文章写得少了,稿费减少了,她只能缩减膳费。开始一天还吃三个烧饼,喝一瓶白开水,接下来她一天只能吃两个烧饼,白开水也免了。就是这样的日子她也无法维持下去。到了深秋,她一天连一个烧饼也买不起了,她饿得眼冒金星,走路摇摇晃晃,上课前,扑到自来水龙头上喝一肚子冷水,踉踉跄跄走到教室。她那健康年轻的肠胃,被饥饿的内壁折腾得翻江倒海。

  天气越来越冷了,时序已进入了深秋。她从湖南逃出来时正值炎夏,没带棉衣,肚子不饿时,身上的两件单衣还能对付,可当她的肚子里只有冰冷的自来水的时候,她就冷得浑身哆嗦。那天,早晨起来,就飘着雨丝,天气更加阴冷了,冰莹期待着早点放学,好回到宿舍躺进被窝。可那天最后一节课,却是那么漫长,好像是条通向天宇的没有尽头的路,她在心里不停地说,怎么还不下课?她浑身直打颤,上下牙齿磕得嘣嘣响。坐在她邻位也在听古典诗词课的王莹(原名王克勤)感觉到她的情况有些不正常,侧过头来看着她,见她脸色青灰,嘴唇发白,就小声地问:“你病啦?”

  “没有。”

  “没有?你浑身都在打颤,还说没病。”

  “我冷的。”

  王莹伸手摸了下她的衣服,惊讶地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穿棉衣?”

  “我一天一个饼都吃不起,哪还有钱做棉衣?就只好挨冻了。”

  “那怎么行?”在湖南湘雅医院时,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进艺大后,她俩不在一个系,也不同级,也不住在一起,只是偶尔听公共课时能碰上,彼此又都有各自的朋友圈子,接触的机会不多。王莹看她这样,心里很不忍,“我还有件旧棉衣,你若不嫌弃的话,等会我去给你拿来。”

  这时下课铃响了,冰莹强撑着站了起来,跟着王莹出了教室。她实在饿极了,就直奔自来水龙头,张开嘴,扭开龙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王莹

  “冰莹!”王莹拽住她,“这么冷的天,不能喝凉水,要生病的。”

  “我也不瞒你,”她喘着粗气说,“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这两天,是学校不要钱的自来水度着我的命。”

  王莹怜爱地说:“到我那里去吃中饭。”就挽着她,走到大门外,叫了辆人力车,两人坐上去。到了王莹住处,她叫她躺到她的床上,“你歇一会。”就拎着饭盒出门去了。不一会,她买回来了一碗馄饨,还有两碗阳春面。她把那碗馄饨放到冰莹面前,“看你饿的,快吃。”自己就吃起阳春面来。

  冰莹很久没有尝过荤腥了,她闻着馄饨里的肉香,就大口吞食起来。

  “你慢点吃,”有着医护知识的王莹关切地说,“别烫着了。”

  “真好吃。”她对王莹一笑,“只有饥饿的人才知道食物的美味。”一会儿就把馄饨吃完了。

  王莹将另一碗阳春面移到她面前:“这也是给你买的。你慢慢吃。”

  “嗯。”她没有推辞,点了下头,放慢了吃的速度。肚子里有点东西了,她的精神立即好起来,说话也有劲了。她告诉她,春潮书店在出《从军日记》的单行本,她好久没跟他们联系,在饿得起不来床时,就去找书店支几个版税来。“这饿饭的日子真很难受。”

  她吃面的时候,王莹找出她的旧棉衣,放到床上,对冰莹说:“只是太旧了,也没洗。”

  “没关系,能保暖就行。”

  冰莹匆忙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就拿起棉袄。棉袄的面子是浅黄色条子花的,还很新。大概是没罩外衣的缘故,显得有些脏,里面已破了好几个洞。她把棉袄穿到身上,就觉得胸口顿时暖了。

  王莹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只草编的深红色的盒子,“你喜欢小玩意儿,这个也送给你。”她掀开盒盖,“你可以装珠宝,也可以装针线。”

  “珠宝是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我就拿它做针线盒吧。”她接在手里说,“克勤,谢谢你。”就向门口走去,忽又转回身来,“这碗馄饨和阳春面,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味,我永不会忘的。”她扬起手里的盒子,“这个小盒子真可爱!”她又生龙活虎起来,“我已有了经验,吃了一餐饱饭,至少可以饿三天,在饥饿的时候,读书效率最高,几乎是过目不忘。”她道了声“拜拜”就跑走了。

  她是跑回宿舍的,进门就大声对曼曼说:“我有棉袄了!”她要曼曼看她身上的衣服,“很漂亮吧?”

  “太旧了一点。”

  “没关系,暖和多了。”

  她本来也拥有过一件呢料的短外套,是同班的瑞君出国前送给她的,她还拥有过一只金戒指,是萧明离开家前悄悄送给她的。这是她惟一能换钱的财物。可她送给了比她更穷的两位同学真真和元君。漂泊到沪上求学的穷同学很多,他们都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们是有吃同享的一族。她从湖南出来时穿的是一双布鞋,半年多来,不管阴晴雨雪,都穿着它。阴雨天穿它上学,去时一脚泥水,回来时还是一脚泥水,回到宿舍又没火烘烤,第二天早晨都冻得铁硬,她没钱买新的,只得还穿着湿鞋去上课。鞋帮离开了磨烂了的鞋底,缝缝补补继续穿。她虽然有两双袜子,也烂得没有了筋,补来缝去,还得穿。没火烘干,夜里就穿着睡觉,用体温烤干。在192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她的鞋袜没有干过。

  冰莹又饿得支持不住了,不得不去春潮书店。

  这之前,她去借过几次钱。如果碰上方抚华或夏康农先生在店里,她还能借到两三块钱,可很难碰到他们。伙计们作不了主,十有八九空跑一趟。不知这次运气如何?还未走到书店门口,她就看到做广告牌用的纸板上,贴着张粉红色纸写的《从军日记》出版广告。她的心不由欢跳起来!在心底欢呼道:“太好了,《从军日记》终于出版了!”心里倏地泛起了欢乐幸福的浪花。这是她的初生儿,她的头养子,它的最初诞生,源于军旅生活的触动,她从没想过,这样幼稚的东西还能出版,还能摆到书架上,在她饥饿难忍之际,还能救她的命!她高兴得不得了,像别的顾客那样,她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大红封面还散发出油墨芳香的《从军日记》。看着封面上丰先生爱女软软画的那幅稚拙天成,童趣满纸的小兵骑牛的画,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想,她不用买,她会拥有十本样书,她要给符号邮一本,给林语堂先生和孙伏园先生,还有软软各送一本。夏先生和方先生不在店里,她就去跟管账的先生说:“我想预支几块钱的版税。”

  从军日记

  “版税一年只能结算二次,还没到时候。”管账的眼睛盯着账本,手在算盘上不停地拨着算盘子儿,看都不看她一眼。

  饥饿迫使她顾不得面子,她说:“这个我知道。但我已几天没吃东西了,回去的电车费都没有,我是走路来的,无论如何你都得预支一点给我。”

  “你多等一会,买你书的人不少。”小伙计同情她,善解人意地说,“收了多少钱,你就都拿去。”

  管账的很不高兴,但当着她的面又不好责备小伙计,只是把算盘拨得更响了,以示不满。

  她就帮小伙计卖起书来。最后她支到了五块钱。她揣着五块钱,就有了富翁的感觉。她要做一回有钱人,上电车的时候,她径直向头等车走去。售票员见她一身寒碜的穿着对她说:“三等车在那头,这是头等车,很贵哟!”

  “我有钱。”她神气活现地递过去一块钱,“买票!”

  坐在她邻座的一个男青年,手里正拿着一本《从军日记》在看,向她介绍起这本书的内容,推荐她也去买一本。她故意反其意而说:“我反对女人当兵,我也不看那种书!”

  “什么时代了?”那青年横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声,“一个新时代的女性还这么保守顽固!”

  她暗自乐了,怀着兴奋无比的心情,在卡德路跳下了车,她要去请她的穷哥们儿真真和元君。他们都穷得和她一样,正在经受着冻馁饥饿。她来了,他们便知道她是拿到了钱,一齐向她伸出手来说:“共产主义万岁!”

  她像个大财主那样,先拿出来两块钱,对他们说:“牛肉会有的,土豆也会有的!这两块小钱拿去花吧!”

  他俩高声喊“乌啦”!

  “走!”她以儿时当光头司令的神气,抬手一扬,“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他们快活地簇拥着她,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店,他们喝了好多酒,走出小酒店的时候,她手里只剩下几角钱了,她却说:“又可以三天不吃饭了。”

  谷万川已感觉到了她的疏远,不敢像过去那样天天来缠她,有次他来,冰莹不在,他向曼曼打听她的情况,曼曼就劝他要理智一些,希望他不要老来纠缠她,说她很害怕他那强烈的爱,她一心都扑在学习上,饿着肚子还在研究学问。

  万川受了很大的震动。冰莹原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突然变得这样理性,他开始省悟了,不常来了。突然有一天,他来对她说:“你的刻苦读书的精神感动了我,我们还这样年轻,不能再这样整天沉醉在爱的幻想里了,我决定离开上海,到北平求学,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冰莹感到非常安慰,把他送出好远。艺大关闭

  1929年初春的一天,冰莹和平时一样,天亮即起。可这天她没有一早就去学校。昨天,她收到了三哥寄自北平的一封信,她急着要给他回信,她想让他知道,她漂泊到上海求学的艰辛。她一起床就坐到阳台上的小桌边写信。她一写就是数千言,曼曼出门她都不知道。等她写好信,放进书包,已是上午八点多钟了。她匆忙就着自来水,吞下了半个烧饼,就匆匆往学校去。

  她刚走到半路,就听到曼曼在喊她,“不得了,学校出事了!”曼曼快步向她走来,“快回去,学校被包围了,教授学生被捕去了两大卡车,平民学校的牌子、油印机、小学课本都被搜走了。幸得我们今天去得晚,要不也要一同被抓呢!”曼曼脸色煞白,“我就是跑着回来告诉你,别去了,听说巡警正在搜查男生宿舍,一会就要到我们这里来搜查了。”

  “又是法租界的巡捕在抓人?”

  “嗯。”

  “可恶的帝国主义!”她忆起了她无辜被捉的事,“我们快回去。”她返身往回跑。她最担心她们读的那些进步文艺书刊,若被搜去就会被当做危险宣传品,成为帝国主义捉人的借口,“我们那些书不能让他们搜到!”

  她们回到宿舍,手忙脚乱地把新文艺书刊和小说摞在一起,却不知往哪儿藏。看看室内,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把书刊用绳子捆成一捆,从窗口吊到楼下,再扔下去两件衣服盖在上面。他们会以为那是掉下去的晾晒的衣服,不会猜到那正是他们要搜查的书刊。

  她们刚刚处理完书刊,一队巡警冲进来了,他们像土匪那样用枪对着她们,硬是把她和曼曼逼到阳台上,命令她们不准动,就像一群蛮横的强盗,把她们的用具衣物乱抛乱丢,枕头被子也不放过,抖来抖去,她们的课本也被肆意地乱扔,箱子翻得底朝天,书包手袋无一幸免,最后什么可疑的危险品也没搜查到,扬长而去。曼曼连连轻拍着左胸说:“好险好险,若不是你这个妙计,把书吊到楼下又盖上衣服,我们也要被他们捉去呢!”

  冰莹看着眼前的一遍狼藉,眼里冒火,她突然举起拳头大声吼叫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列强!”

  “别这么大声喊,这没用的。”曼曼走到她身边,伸手拢住她的肩,“让人听到了,正好来抓我们呢。”她把她拉到床沿上坐下,“不知他们为何要抓我们学校的人?”

  “我们去问问。”她往起一站,“也不知都抓走了谁?”

  她们把扔得遍地都是的东西简单地归了归位,就跑去找住在附近的教务长王独清。

  王独清是陕西长安人,留学法国回来后,与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等发起组织创造社,曾主编《创造月刊》,被誉为创造社的大诗人。冰莹读过他的自传,她从他的《长安城中一少年》和《我在欧洲留学》中,了解到他留学法国是如何地勤学苦读,如何地与恶劣环境奋斗。她读过他的许多诗,认为他有拜伦一样的天才,有屈原一样爱国爱民的热情。他的诗,慷慨激昂,热情奔放,内容和形式一样的美,还特别讲究音韵和格调,他的每首诗都能朗诵。有时他写了一首得意的诗,不管是下雨下雪,他都要去找朋友,把诗朗诵给他们听,认真地听取对方的批评。他对学生们都很好,很多情况下,他都站在学生这边说话。

  她们走进他家时,屋里已集聚了一些同学,大家正在谈论这件事。真真、元元也在。

  原来事件的起因是法租界的电车工人罢工,法国人就归罪于艺术大学的师生。因为艺术大学办了所平民夜校,来上课的学生很多都是工人,学校里还成立有文艺研究社,演剧、出壁报,文艺活动搞得很活跃,就认为工人罢工是艺大学生鼓动的,巡捕房的侦探,就视艺大师生为反动分子,举刀向他们砍来了。

  冰莹问有哪些人被抓。真真说:“我听校役说,昨晚平民夜校正在开会,巡捕就闯进来了。平民夜校校长李特,见势不妙,一纵身就从窗口跳了出去,巡捕没有抓住他,只撕下一大块他的裤子。除他之外,所有开会的人全部捕走了。今早又捕去了许多老师和同学。你的朋友王莹也在其中,卡车开出校门时,我刚好碰上,我看到她在车上。”

  “真的啊?他们为什么要抓她?”冰莹不解,巡捕为何要抓无辜的学生。

  “这些帝国主义,还要什么理由!”元元愤慨地说,“莫须有呗。”

  “我们得有人去打探一下被抓去人现在的情况。”王先生说话了,“找到逃出来的李特,商量一下如何营救被抓的人。”

  “元元、真真,”冰莹像个侠客站起来响应,“我们去巡捕房探望他们。”

  “好。”元元、真真齐声响应着她。

  “我也去。”曼曼也站起来。

  “走。”她一挥手,就率先走出来,又有了当司令的味道。

  不知是抓来的人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被抓同学们还关在一起,从镂花的铁围栏外就能看到他们关在巡捕房有铁栅栏的大统间。铁围栏外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不知为何要抓来数十个艺大师生。冰莹挤到看热闹的民众中间,瞪大眼睛,寻找王莹和她面熟的同学。突然,他们中有人在大声质问巡捕:“为何无故要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罪?放我们出去!”伴之是群情激奋的抗议声。接着就传来巡警的吼声:“肃静!肃静!”“放我们出去!”抗议声浪更高了。冰莹见一巡捕手执水龙头,向同学们喷射过去,站在前面的王莹头上脸上都是水,浑身湿透。

  “强盗!强盗!”她抑制不住内心愤怒,也大声喊叫起来:“不准虐待学生!”

  围观者中也有人跟着响应,他们也大声呼喊:“不准这样对待手无寸铁的学生!”

  听到院外有人在声援学生,一群巡警挥舞着警棍扑了出来。元元和真真拉起冰莹和曼曼就跑。

  如此冷的天,点水滴冻。王莹和同学们的衣服湿透了,还不冷死了。冰莹想到她受冻的滋味,急得不得了,她跟着同来的同学,边往附近的小弄堂跑边想如何去营救他们。见后面已没有人追他们,就商量起来。曼曼说:“我们还只有去找王独清先生,请他出面和我们一同去找校长,敦请学校当局出面营救。”

  学校大门紧闭,大门上交叉地贴上了封条。门外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巡捕。往日欢声笑语的校园寂静无声。他们赶快转身回走。王独清说:“我们上校长家去吧。”

  校长一脸的不高兴,他目光阴沉地说:“事情越来越严重了,侦探在四下寻找新的目标,学校也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独清说:“抓走的不只学生,还有好几位教授呢,只有请您出面,呼吁社会各界营救。”

  校长皱起了眉头。

  “我们看到巡捕用冷水龙头喷他们,他们浑身湿透,王莹冻得大哭大叫。”冰莹乞望着校长,“校长,您不能不管哪!”

  “我管得了吗?”校长的脸拉得更长了,“连这次已是第三次被他们搜查了,现在是帝国主义时代,我们住在他们法租界里来反对他们,自然要遭到他们的痛恨,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不允许我们开办学校,就只好关门呗!”

  校长的这席话,对冰莹有如晴天霹雳,她原以为学校只是暂时被封,等学校当局出面交涉,就会开课的。没料到艺大从此不再开办了,要彻底解散了,她的读书梦又要破灭了。她悲愤之极,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何不能办自己的学校?岂有此理,强盗的逻辑!这都是因为中国太弱了,才如此遭受帝国主义的欺凌!

  她和曼曼无精打采地回到清冷的宿舍。两人无语地对坐着,谁也没有心情说话,沉默像山一样压在她们的心上,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冰莹,”曼曼忍受不了这窒息的空气,唤着她,“你算走运的,今天你若像往常那样早早到了学校,现在还不要和他们一样地挨冷水浇灌?”

  “是呀,”她应着,“这得感谢我三哥,我到沪上漂泊半载,第一次接到他的信,他现在北平,就急着给他写回信。”她这时才想起来,信还没有寄出。就站起身,从书包里找出信,坐到桌边,“我得把今天发生的事也写上,让他了解我的处境。”

  “唉——”曼曼长叹一声,“冰莹,你打算怎么办?”

  “书读不成了,只有去做工呗。”冰莹一边疾书一边回答她,“你呢?”

  “崔君天天缠着我,说云云已经离开了他,他只爱我一个了,要我到他那里去。学校关门了,我也无处去,就跟他走吧。”

  “也好。”冰莹边写信边应着,“有情人能成眷属,是人生最大幸福。我祝福你。我们相处亲如姊妹,你走了,我会想念的。”

  “我也很舍不得你,很担心你呢。”

  “不用担心我。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那些被抓同学,学校当局不管他们,我们同学得想办法救他们出来。我的耳边老听到王莹在大哭大叫呢。”她的信续完了,她收拾好信,站起来说:“我们去找找同学吧,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她俩先到霞飞路把信丢进邮筒,就往男生宿舍去。转过一个弄口,有人喊冰莹。她是文艺研究会的成员,小有名气,很多同学都认识她。她回过头,却没看到人,正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又叫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看到是一位写诗的发烧友,他小声地对她说:“李特让我告诉你们一声,他今晚要和几个人到你们宿舍开会,讨论营救被捕同学。他说你们那里不太引人注意,比较安全。”

  “好的好的!”她正想联络同学想办法去救王莹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感到很安慰,李特没有只顾自己的安全,不管他们,她很激动,连忙回答道,“我们在宿舍等你们。”

  夜幕降临之际,李特和几位学生会骨干还有总务处的老刘相继来了。最后来的是王独清先生。他们各自找个地方坐下后,就开会。李特主持会议,他说:“王独清先生已找过校长,看来指望学校当局出面营救被捕同学和老师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大家商量商量,如何去营救他们。”

  冰莹和曼曼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们经过不长时间的讨论,商量出初步营救他们的办法。第一步,先给在狱中的师生送食品和衣服进去,以免他们挨冻受饿;第二步,调查被捕者有没有朋友和家长在沪,通知他们联合营救;同时发动未被捕的同学立即进行募捐运动,以便请律师出庭辩护。

  冰莹、曼曼、真真、元君和同学们上街募捐。在社会各界的呼吁和支持下,同学们陆续获救了。曼曼也离开了上海,跟她的男朋友走了。爱果初尝

  冰莹独自一人喝着凉水在冷寂的宿舍读书,饿得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就去找她那些穷哥们,瓜分一点他们的食物。如果他们也饿得嗷嗷叫的时候,她就到孙伏园先生那里蹭一餐。

  冰莹又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眼睛看不清书上的字,心里阵阵绞痛,自来水再也抵挡不住饥饿这条恶蛇了,她硬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走到孙先生家。她一来,孙先生就知道她是饿到极限了,慌忙从饼干桶里拿出一叠饼干,放到她面前,又给她冲一杯牛奶,先解她的饥饿。

  她对孙先生感激地一笑,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真是仙汤哪!”她在心里这样说,就嚼起饼干来。

  “慢一点。”孙先生爱怜看着她,“唉——谢小姐呀,你这样可不行呀,你这是摧残你年轻的健康哪!”

  “我身体好着呢,没关系。”

  正在这时,邮差来了,把一摞书刊放到桌子上,又拿出一封信要孙先生签收,补充地说:“是封请您收转的保价挂号信,是从北平来的。”

  “是我三哥请您转给我的信吧?”肚子里有了一点东西,冰莹又活了,她往起一跳,像抢一样把信拿到手里,她就在想,三哥知道她的学校被封闭,知道她正在与饥饿搏斗,不会不管她的。她以最快的速度撕开了信,她没有料到,三哥给她寄来了一张三十块的汇票。这真是雪中送炭!冰莹激动得欢跳起来说:“孙先生,我三哥给我汇钱来了。”她紧紧攥住汇票,对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来说,三十块钱可是个大数呀!血浓于水,到底是同胞兄妹呀!泪水禁不住就溢了出来,竟然忘了去读信。

  “哟,赳赳女兵哭鼻子啦!”孙伏园诙谐地说,“英雄有泪也要流啊。”

  她破涕一笑说:“让孙先生见笑了,笑我这个穷得出入无完裙的人没见过钱吧?”

  “不是不是,我是想提醒你还没看你令兄的信呢。你该看看他汇钱给你是做什么呀。”

  “哈哈,”冰莹自嘲地笑了,“我这真叫见钱忘信呢。”她一目十行地读完信说:“我哥叫我立即到北平去补习功课,好预备暑期投考女师大。他说他可以担负我的读书费用。”

  “好啊!”孙先生高兴地说,“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哥哥。”

  她迟疑了一会说:“我有些不想去北平。”

  “你这人真怪,为了读书你忍饥挨饿,吃尽苦头。现在你三哥愿意供你读书,你又不愿去。到北平去多好呀,有你三哥在那里,有人照顾,我也放心呀。”

  “我不是不想去读书。”冰莹苦笑了下,“我是舍不得上海,这里汇聚了这么多的新文艺家和文艺爱好者,只要想读书,街上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这里是新文艺的天地。我有很多朋友在这里。”

  “北平是‘五四’新文艺的发源地,那里也有新文艺家。去吧,你这样热情向上的青年,到那里也会朋友如云的,有你三哥在那里,你起码不会挨冻受饿。”

  她想了想说:“您说得很对,我去北平。”她就告别了孙先生,到银行兑钱。她买了两根法式棍子面包带回宿舍,就给三哥回信。写完给三哥的信,又给符号写,她告诉他,她要去北平升学。

  一周后,三哥的回信来了,他说,有位童先生不久也要去北平,叫她跟他一同北上,以便路上相互有个照顾。并附了封他给童先生的信,叫她去找他。

  她着手准备北上。符号来信一向很勤,几乎两三天就给她写封信。可她这封信寄出后,她就没有收到他任何信函。除去他们失去联系那些日月,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她的心情不由紧张起来,他是军人,不会出什么事吧?正当她为他担忧的时候,他拎着军人的行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莹,我来啦!”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是梦,瞪大了眼睛,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莹,怎么啦?”行李从符号手里滑脱到地上,他一下抱住了她,“我是号呀!”

  “怎么会是你?”她还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他。

  “怎么会又不是我呢?”他把他的嘴唇凑到她的唇上,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不是梦幻,抱着她的是真真实实的他,她日思夜梦的那个人。惊喜的泪水从她眼里滚了出来,她搂紧了他,“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啊?”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的信你收到没有?我就要离开上海到北平读书去啦。”

  “就是你这封信,促使我辞去了军队里的差事,我要跟你一道北上,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再也不愿和你分开了。”

  “真的?”

  “当然。我太爱你了,我害怕再次失去你!”

  “我的心从未离开过你。……”她的话未说完,符号的双唇就紧紧堵住了她那哆嗦不已的双唇,两人就那么站在敞开的门内,热烈地狂吻起来。

  自从曼曼回到了她男友的怀抱,离她远去了,偌大的宿舍,越发显得冷寂空洞,她像一个被放逐到荒野的人,突然听到歌声,见到了亲人那样,抓着亲人久久不放。他们越吻越狂热,越吻越激情,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挪到了床边,两人就在敞开房门的室内,扭在了一起。两团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烧毁了男女间那道樊篱,走进了极乐世界。别样婚礼

  1929年5月30日,她和符号从上海乘坐海轮北上天津。冰莹没有拿着三哥的信去找童先生。

  数年苦恋,第一次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相依相偎在铺上,回忆他们西征途中红叶传诗的浪漫故事;他们手牵着手,在甲板上散步,互诉离别的思念;他们依着舷栏,眺望着大海,忘情在二人世界中,就像出入于无人之境。辽阔的海洋,在他们的心里,是无边的蜜液。夏日灿烂的阳光,深情地亲吻海鸥的翅膀,他们的自由灵魂在展翅翱翔,他们感觉航行在蜜海上,那幸福无以描绘,那快乐无边无沿,未来在他们心里就是那金色的骄阳,幸福的波浪。他们一路都在憧憬美好未来,描绘希望的图画。

  他们只在天津作了短暂的逗留,就坐快车到了北平。

  冰莹的三哥在训政学院工作。在她抵达北平之前,就为她在河北省妇女协会订好了住处。符号把她送到河北妇女协会,刚住下,冰莹的三哥就来了。冰莹给三哥介绍符号说:“我军校的同学符号,他和我同船来的。”她还不想让三哥知道他们的关系。

  三哥向符号伸出手和他握了下,礼貌地说:“谢谢你沿途照顾我妹妹。我们一起吃餐饭吧。”

  符号有些腼腆地说:“三哥您不用客气,我有个弟弟在东城区,我上他那里去。”

  “那也好。”三哥没有坚持留他。

  “我送送你。”冰莹跟着符号走出房间,就攥紧了他的手,“我没有把我们的关系跟三哥说,你没生气吧?”

  符号对她温情一笑说:“我理解,也得让他有个接受我的过程。”

  “你很善解人意。”

  “谢谢。”冰莹把他送出妇女协会的大门,“你何时来看我?”

  “明天。”

  “好的。”她深情地看着他,“问你弟弟好。”

  冰莹送走符号回到房间,三哥就问她:“符号比你小吧?”

  “是的,很像我的小弟弟吧?”

  “你和萧明离婚是不是为了他?”

  “哥!你说的太难听了,我跟萧明没有同房,算什么离婚呢?”冰莹在三哥面前撒起了娇,“我跟你说了,他是我的同学。”

  “一般同学?”三哥斜睨着她,“有那么巧,和你同船北上?因为他陪你北上,你才没去找童先生?”

  她摆了下头说:“我又不是三岁女童还要个保姆?”

  三哥没做声了。冰莹收拾好床铺,三哥就说:“我们吃饭去,不知他们这里的伙食如何,我们去看看。”

  妇女协会是个进步妇女组织,他们办的这个寄宿舍,也是为了给外出求学工作的女性,提供临时住处和膳食服务,收钱不多,非营利民间机构。三哥为她买了餐券,叫她找个位置坐下,就去窗口选菜。兄妹俩相对而食,边吃边谈,三哥要她安定下来后,就温习功课,为报考女师大作准备。她连连点头。她向三哥打听父母和大哥的消息。她叹口气说:“他们一定对我非常失望,认为我败坏了门风,给他们丢了脸。我对不起父母,他们是爱我的,我也非常思念他们。”

  “既然你已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就发愤读书吧。”

  “哦。”冰莹突然像个乖乖妹了,“我一定要考上师大,决不让你感到失望。”

  餐厅的食客越来越多,他们吃完了,刚起身站起来,这时,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谢冰莹!”

  冰莹惊异地抬起头,这里还有谁认识她呀?一个个头不太高,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女子向她走来。她只约略迟疑了下就认出了她,“小鹿!”她惊喜地向她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真不敢相信,我一到北平就遇到了你,太高兴了!”她放开她,对他三哥说,“这是小鹿,陆晶清女士,著名的女诗人,我在武汉军校时认识的好朋友。”又对她说,“这是我三哥。”

  “久仰久仰!”三哥伸手与她相握。

  “你好。”

  “小妹初来北平,请陆女士多多帮助小妹。”

  “令妹才华横溢,”陆晶清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她,他日她的影响肯定在我之上!”

  他们三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们都吃好了,你一定饿了吧,快去吃吧。”冰莹心里快乐无以言表,“我就住在这里。”她把房号对她说了,“你吃完饭,到我住的地方坐一会,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等你。”

  “好,好。”

  “再会!”她对她摆摆手。

  三哥陪冰莹回到宿舍,就说:“还缺什么就对我说。”

  冰莹连连摇头,她心里想,不饿肚子,有书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有事就到学校来找我,好好预习功课。”

  “嗯。”

  “那我回去了。”

  冰莹把他送到楼下,目送着三哥离去的背影,心里涌上一缕对三哥的感激之情,她的眼睛不觉潮了。

  不一会儿,小鹿就来了。两人又搂又抱,小鹿说:“这几年,怎么没有一点你的消息,像蒸发了的水蒸气似的,无影无踪了。”

  “唉!一言难尽哪!”冰莹将她这三年来坚持不懈与封建主义斗争和如何逃到上海的经历一口气对她说了。

  “你太了不起了!”小鹿对她竖起大拇指,“你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反抗封建婚姻的勇士!”她感叹地说,“封建主义只有坚持不懈的斗争,才有可能战胜。你何时来的?”

  “今天哪!”

  “今天?这么巧?”陆晶清兴奋地说,“我很少到这里吃饭,今天刚好在附近采访,回去吃来不及了,就走到这里来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真太高兴了。你怎么会突然来了北平?”

  “我三哥叫我来补习功课,让我报考女师大。”

  “好呀,”小鹿说,“我也在女师大高年级就读,我现在帮《民国日报》主编副刊,就我一个人在忙,又撰稿,又编稿,还要外出采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来给我帮忙吧,我们两个人来编,好不好?”

  冰莹迟疑着。她来北平是为了预习功课考女师大的,去编报纸就要影响复习功课,她有些犹豫,但她是个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她不愿对任何朋友的求助说“不”的,何况是小鹿?再者编副刊对她的写作也有提高,多开点夜车,也误不了复习功课呢。她满口应承道:“好。”

  “你准备何时来报社?”小鹿紧追不放。

  “我想先熟悉下北平城吧,我刚来,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这样好吗?”小鹿想了下,“明天我来领你出去走走,你不是要考女师大么,我带你去看看红楼。”

  “红楼是哪里呀?”

  “红楼就是北京女师大的别称。”

  “太好了!”冰莹快活地叫起来,“明天我等你!”

  “好。”小鹿站起来,“我那个采访还没结束,我还要去继续完成。”

  “我送送你。”

  小鹿没有推辞,两人挽着手走下楼去。走到大门外,小陆站住说:“不用再送了,你今天才来,回去歇歇吧。”

  “好的。”

  冰莹目送着她身影远去,消失在路边那棵国槐浓密的枝叶中。她转过身快活地哼唱起一首流行曲子,一步两个台阶上了楼,回到了她那间小屋里。她像所有的女生那样,先打扫卫生,把一桌一椅和一面玻璃窗,擦拭得干干净净,就开始布置她的小天地。她从小箱子中拿出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题了诗的枫叶、玉兰叶和无名的叶子,酷似动物的小石头,干枯的花朵,画报上剪下来的美人照和风景画,还有王莹送她的草编的紫红小盒子。这都是朋友们送给她的纪念品,每一件小玩意儿都是一个旖旎的故事,一则友情的诗篇,那些美丽的叶子,是符号夹在书里信里寄她的,那些像抽象动物雕塑的小石头是徐名鸿送她的,他是她的初恋,他不赞成她喜爱文学,致使她逐渐远离了他,他们多年不通讯息了,也不知他现在何方,她曾经是那么爱他,他英俊倜傥,他却要她远离文学,伤了她的心,但他美男子的影像有时会突然在她心头一闪。那些画片都是王莹在长沙那会寄给她的,她最后见到她还是在巡捕房外,后来她获释了,也不再住在原来的地方,她再也没有见过她。她离开上海前很想找到她,可她没找着,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静下来的时候,她常常忆起她,她送的那件薄薄的小棉袄,她还带在身边呢。她看过她在学校舞台上表演的话剧,她很有演剧天分,她很想念她。她在小桌上摆上这些小玩意儿,就像和他们在一起呢。她弄好这些,就开始写从上海到北平沿途拉下的日记。

  六月初的北平,天气不算很热。几天的海上生活,她和符号情感一天比一天炽热,就像山泉那般从她的笔尖流泻到日记本上,她写得如醉如痴,忘了太阳已从窗口移到院内那棵高大国槐的树梢,黄昏的脚步在慢慢走近来了。

  “莹。”符号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她吓了一跳,惊讶地扭过头来问:“你不是说明天来嘛?”

  “弟弟要我来请你去吃晚饭。”

  她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说:“东城区,赶不及吧?你就在我这里吃好了。”

  “我弟弟在家准备呢。他想见见你,要我一定把你请去。”

  “那好吧。”她合上日记本,“第一次去吃饭,空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她又迟疑起来。

  “没关系的。”符号拽住她的手,往门外拉,“上自己兄弟那里,要带什么东西?”

  她锁上了门,跟他来到电车站。等了好半天,才有辆车来。到他弟弟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符号站在她一起,显得比她小多了,他的堂弟看上去更像个小男孩,可他在北平工作好多年了,显得比符号成熟老练。他系着条围裙,乐呵呵地跑里跑外,热情地叫着冰莹嫂子,叫得冰莹羞得面若桃花。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又不能说什么,只好用眼睛看着符号。符号趁弟弟进厨房去了就搂住她小声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本来就是嫂子吗,这是他对你的尊敬和礼貌的表现呢。”

  “嫂子?多难听!”她爱嗔地推开了他,嘟着嘴,“我何时嫁给你啦?”

  “嘿嘿,”他狡猾地一笑,“只是没用花轿抬。”

  “你,”冰莹捶了他一拳,“你好坏呀!”

  弟弟像变戏法似的,一下端出了好几个菜。有从外面买来的酱猪蹄、卤鸭翅,有炒青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碗肉片冬瓜汤。除了白面馍,还有米饭。又端上来一小茶杯酒,分别倒在他们三人的饭碗里。

  冰莹倏地有了回到家里的感觉。这都是她最爱吃的东西,漂泊沪上,常常饥肠辘辘,不饿肚子就是幸运,哪见过这么多美味摆在面前呢?进门时的尴尬和不自在,立时消散了,她第一个端起酒碗,举到主人面前,亲切地说:“谢谢弟弟给我们准备了这么多美味佳肴,我敬你。”

  “没菜没菜,”他慌忙端起酒,“嫂子太客气了,应该我先敬你。”两人碰了下碗,喝了一口,“我哥在信里不止一次跟我说到您,说您是才女,说您的诗写得好,说您的心地好,……”

  “嗬嗬,”冰莹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哥吹牛呢,你也当真?”

  符号又嘿嘿一笑说:“当他知道你还是个雄赳赳的女兵后,对你崇拜得不得了呢。老弟,是这样吗?”

  “我哥说的一点不假。我知道您也来了北平,高兴得不得了,就想找个由头跟您认识,就要我哥去请您来吃饭。”

  “啊,原来请我吃饭是有目的的哟!”不觉中,冰莹和他弟弟已没有了丝毫隔膜,她开怀大笑,“要罚你一杯。”

  “没酒罚了,对不起,嫂子。”他装出一副沮丧的表情,“我听哥说,您能喝酒,”他把自己的碗翻过来给她看,“就给您多倒了一点。”

  “谁说我会喝酒呀?”冰莹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情态,虎着符号,她把酒碗伸过去,要往弟弟碗里倒。

  “不不不,我不能喝,好嫂子,您就饶了我吧。”

  “那好,我就代你喝了吧。”她一口干了。她的食欲大开,也没觉得嫂子这个称呼刺耳难听,她就像与他是多年不见的姐弟,反客为主了,不停地给他兄弟搛菜,那餐他们吃得很欢,冰莹大快朵颐。

  待他们吃完饭,他家的小闹钟已打九点了。“哎哟,不早了!”冰莹立即站了起来,“我要回去,晚了,怕没电车了吧。”

  “您就别走了。”弟弟挽留着她,“别看我这屋子不大,有两间呢。能住得下的。”

  “不,我回去。”她就往外走。

  “我们送您。”他兄弟俩相跟着出了门。他们来到电车站,站头上空无一人。一看站牌上的班车时间表,末班车的时间已过。

  “啧,”冰莹有些着急地说,“怎么办?”

  “怪我饭做晚了。”弟弟自责起来,“误了嫂子的车。”

  “瞎说,我们来时你饭就做好了,要怪就怪我自己,这么晚来作客,说起话来又没个完的。”冰莹自找台阶,“好吧,人不留客车留客,我只好在你家住一夜了。”

  “太好了。”弟弟喜形于色,“哥,你比我更高兴吧?”

  符号又是嘿嘿一笑。他当着弟弟的面,勇敢地挽起冰莹,“今晚就算我俩的洞房花烛夜吧!小弟,你就权当我们的主婚人证婚人好吗?”

  “好呀!嫂子,我真太高兴了!”他从她左边挽起冰莹另一只手,开心地说,“哥,没有花轿让嫂子坐,我俩就做一回轿夫,把嫂子抬回家不好吗?”

  “这个想法很浪漫!”符号激情横溢地诵起诗来,“我亲爱的新娘,我美如仙子的新娘,快莫辜负这良辰美景,上轿吧!”他和弟弟把她凌空架了起来,“路灯在微笑,送给我们光明;星星对我们微笑,眨着快乐的眼睛;槐树在向我们挥手,向我们挥动着祝福的枝叶。啊,我的新娘,我美如仙子的新娘!我们虽然还一无所有,但我们有梦有理想,我们年轻,我们奋斗,我们追求,我们进步,我们什么都会有!”

  小弟应和着:“什么都会有!”

  冰莹应和着:“什么都会有!”冰莹和符号唱起了黄埔军校的军歌:

  ……

  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切毋忘今日本校。……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他们激情的歌声感染了夜色,振奋了他们自己,震撼了寂静的胡同,有人推开了窗子,望着他们。冰莹听到有人骂了一声:“三个神经病!”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就是神经病!”

  这就是她和符号的婚礼,冰莹就这样当了符号的新娘,没有鼓乐,没有婚宴,没有来宾,浪漫而新潮,弟弟那间小屋,就是他们的新房。他俩却感受到了特别的青春激情,别样的幸福。激情北平

  第二天一早,两兄弟就把她送上了电车,她要和小鹿一同去看红楼,考进女师大,是她此次北平之行的大目标。

  小鹿陪她到石驸马大街参观师大。这么漂亮的大楼,冬天还有暖气,寝室很大,窗明几净,一间住四人,真太舒服了,若能考上,真是幸福!她激情澎湃,想到当代绝大多数的才女,都出自红楼这个摇篮,她决心一定要考进去,让红楼之光沐浴她营养她。参观过红楼,她又去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和八达岭长城,中华文明之光,给了她强烈的震撼。她开始到《民国日报》上班,她和小鹿轮流主编副刊,为了工作方便,她在妇女协会只住了一周,就搬到《民国日报》去了。三哥知道后,很不高兴,他坚决反对她去编报纸,说那会影响她考女师大。他说:“你真糊涂,我让你到北平来是做什么的?是要你投考女师大,你不温习功课,去做什么编辑,你若考不上,我就只好给你买张船票让你回上海,流浪去。”

  她很感激三哥,就解释说:“三哥,你不要生气,我和小鹿每人发三天稿,一周还有四天时间,影响不了我复习功课。我会用功的,决不辜负你对我的希望。而编副刊,我还可以多学些东西,多认识些作家,也有机会写些文章,有点收入,还可以减轻你一些负担。”

  “唉——我知道你个性强,我也说服不了你,你自己掂量着轻重吧。”三哥严肃地看着她,“我再重复一次,你考不上女师大,我就没法帮助你,你只能回上海过流浪生活去了。”

  “我知道。我一定努力的。”

  可她并没有把心全放在功课上,她初做编辑,要采访,要撰稿,要改稿,又处身在新婚激情之中,还得忙里偷闲到符号弟弟的小屋和符号相聚一次。没多久,符号告诉她,他在天津招商局找到了份工作。她很高兴,那天,她住到了他弟弟家,他们缠绵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把他送上了去天津的快车,相约星期天见。她和小鹿为了把副刊办得更好,扩大它的影响,她们仿效刘半农和钱玄同在《新青年》上发表双簧信的作法,就“男女应否平等”为题开展讨论。她和小鹿以各种笔名,站在不同的立场,发表各种不同的意见,打起笔墨官司,一方赞成男女平等,一方反对男女平等,讨论得非常热烈,产生了强烈影响,引起了社会各界关注。

  有一回,她和小鹿去访问周作人先生,想请他就这个问题发表他的看法。周说:“你们刊过一个叫格雷的文章,那人的思想太守旧了,处在二十世纪时代,还提倡三从四德,男主外,女主内。”他不知道格雷是冰莹的又一个笔名,冰莹连忙趁机说:“周先生能否就此写篇驳斥格雷的文章?”

  周作人一口应承下来,几天以后她们就收到了他的文章。冰莹拿着周先生的文章对小鹿说:“我们把周先生骗了,他上我们的当了。”两人为之捧腹大笑。那场笔墨官司,持续了很久,很多人参加进来,打得很有趣很热闹。

  可好景不长,一个半月后,不知为何,《民国日报》停办了。她又搬回到妇女协会。住在妇女协会,她也没有把全部精力投到预习报考的功课上,她的心被那些新文艺书籍吸引着,一有空就往书店跑。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做“喇叭”的文化书店,专卖新文艺书籍。她常常捧着一本书就不放,有时见到非常喜爱的书也买一两本。有一回,那个三十来岁的男店员,拿着一本大红封面的《从军日记》向她推荐说:“小姐,买这本吧,它是一个女兵写的,她很勇敢,值得一看。”

  她摆了下头说:“女兵,我不想看。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何况她是个女人?”

  “你的思想太落伍了,小姐,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好男好女都要去当兵,保卫国家民族呢!”

  “谢谢你的开导,可我今天没带钱,下次再来买。”后来,他知道了她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他们成了好朋友。

  三哥几次来问她复习得如何,她不好说她对那些生记硬背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唯唯地应着,以“一定用功”来应付三哥。有天三哥在绒线胡同“且宜”请她吃饭,又一次提醒她:“现在副刊不编了很好,但不能整天跑书店,考不取我就没法帮你了。”

  她说她知道。

  她是个重情厚谊的人。尽管她有符号,但也没忘记曾经那么热恋她的战友谷万川。初到北平,她就打听他的情况,只知道他在北师大读书。一来她太忙,二来她怕她和符号同居的事给他更深的伤害,没去看他。当符号去了天津,《民国日报》又停办了,在复习功课之余,她又想起了万川,他好么?有一天,她在去书店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觉得很像周铁忠,加快步伐赶上去喊道:“周大姐!”

  她并不知道周铁忠在去考军校之前,就已是地下共产党员,军校就是因为有很多她这样的共产党员,才被国民政府下令解散的,她也不知军校解散后,周大姐和三十多名女兵参加了南昌“八一”起义,打响了武装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果然是周铁忠,她回过头也认出了她是谢冰莹。她们向对方快步走来,两人热烈拥抱,互致问候。周铁忠问冰莹:“你何时来北平的?”

  “我来了两个多月,正在复习功课,准备报考女师大。你呢?”

  “我刚刚到。”

  “你住哪里?”

  “还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呢。”

  “我住在河北妇女协会,”冰莹热情地说,“我一个人住,房子是小一点,你就跟我住一块吧。”

  “好呀。”周铁忠就住到她那间小屋里来了。她俩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就像亲姊妹一样。她们谈军校的同学,冰莹跟她说她和符号的感情,正像春花开放;说她们都熟悉的同学魏中天,说他回故乡参加农民运动去了。她们说到谷万川,冰莹说与他早就失去了联系,只知他在师大读书,还没抽出时间去看他,她俩就一起去师大找他。可她们没有见到万川,但听到了他不幸的悲剧故事。他很有艺术才华,在师大艺术系他是冒尖的才子,他狂热地爱上了一位也学艺术的周小姐,死追着人家不放,以致精神失常,周小姐害怕他,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就去砸周家的房子,砸烂了人家的玻璃窗。不久,被送进了疯人院。她和周铁忠都很为万川难过。周铁忠在她那里只住了不长一段时间,就去了天津。冰莹也考取了女师大。

  后来她才知道,她险些因为自己的不羁性格名落孙山。

  她的国文成绩考得最好,英文数学历史都考得不错,惟有地理课只得了四分,这四分还是那位坚持要不录取她的老师送的。

  只考四分于她是从未有过的耻辱。地理试卷发下来时,她一个题目也答不出,她的邻座小姐也悄声跟她说:“老师怎么出这样的离奇题目?”

  她回答她说:“世界地理,问这么偏僻的题,不是难为我们吗?”她就在试卷上写道:“您出的题目太偏了!例如您考中国地理,出中国的‘五岳’,或问湖南有什么大山?一定答‘衡山’。但您要出‘岳麓山’在哪一省?没有到过长沙的人,他一定回答不出。老师的地理题目,范围太狭小了,对不起,我只好交白卷了。”

  当时她只是凭一时之胆气,在试卷上乱写一气,根本没去想这对她要产生无法弥补的后果。后来她才听说,在开录取新生会议时,地理老师坚持不同意录取她,说:“还没考上就这样放肆调皮,居然敢教训起老师来,将来进了学校还不要打老师么?”国文系主任黎锦熙先生喜欢上了她的作文,他说:“她是报考国文系的,不是史地系,只要国文好,就可以录取。”是他的据理力争,她才有机会走进了女师大,实现了她的红楼之梦。爱恨之痛

  冰莹初进女师大那个学期,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最快乐阶段。学校不收学费,三哥承担了她的膳食费、书本费和零花钱,她不用为吃饭买书过日子而忧虑,她的功课很好,她的作文常常受到恩师黎锦熙先生的表扬,她的朋友很多,是师大的活跃分子。符号每周末从天津回来,和她在弟弟的小屋里相聚,有爱人,有朋友,在经济上有三哥接济,她觉得过的真是天堂的日子。可这样美好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大约在她入校二个月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四肢无力,继之心里不好受,常常恶心呕吐。凭她的知识,她知道是怀孕了。虽然这个孩子是来得早了一些,对她的学习是个威胁,她不想这么早就做母亲,可已没办法阻挡了。想到这是她和符号爱的结晶,她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她的肚子一天天在长,她的腰身在逐渐变粗,可她还是没敢把她和符号结婚的事告知三哥。是怕三哥知道后骂她,断绝对她的经济资助,还是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信心,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她没有料想,她的幸福生活已经面临着威胁。

  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刚刚结束,三哥来把她约出去。虽然她还没有向三哥正式公开她和符号的事,但她已觉察出三哥早就知道他们在同居,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她也感觉得到,三哥也知道她怀孕的事。上两次三哥带她出来吃饭,点的菜,都是酸辣的口味,她就觉得,三哥没有道破,只是为了她的面子。她仍然没敢跟三哥说。

  他们来到“且宜”餐馆,三哥叫了个火锅。她以为这次三哥请她,也只是为她改善营养。自她到北平后,三哥一直关心她,不但供给她读书的费用,还给她做了件呢子大衣,她很受感动。想起在上海挨冻受饿的那段日子,对三哥更是心生感激,也就更不敢把她和符号结婚又怀孕的事对他讲了。她举起筷子就吃,也没去多想别的事。三哥也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重。她以为三哥要开口教训她,心想,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虽然在大衣的遮掩下一时还露不出马脚,以后再见三哥想遮也遮不住了,与其瞒不了他,还不如现在对他说了,他是哥哥,大不了挨顿臭骂。她鼓足勇气刚想说时,三哥放下了筷子,郑重其事地叫了她一声:“小妹,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三哥的学校宣布停办了。”

  她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问:“为什么停办?”

  三哥沮丧地摆了下头说:“我也不知道。”他约略停了一会,低下了头,“看来在北平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已写信给大哥了,准备回湖南去找个教职,你上学的费用,我无法再承担了,你得自己想办法。”

  这真如晴天霹雳,把她炸晕了。失去三哥经济上的支持,她的书还能读下去么?这个打击太大了,她心里很乱,一时没有了主张,不知说什么好。她耷拉着脑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哥,你何时回湖南?”

  “就在这两天吧。”

  她的眼睛倏然红了,她使劲地把菜往火锅里夹,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没有了三哥的经济支撑,她像个还未学会觅食的小鸟,随时都有可能饿饭受冻,再过六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符号比她年纪还小,他在天津的工资收入,也仅仅维持他的生活。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有种大厦将倾之感。但她很快从这种惶恐中走了出来,她从乡下逃出来,原本就没有想过要依赖家庭,她走出这一步,心里早就有了吃苦和与困难作斗争的准备,她已二十四周岁了,是成人,理应自己养活自己。她这样一想,觉得又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没有让眼泪滚出来,而是勇敢地抬起了头,望着三哥说:“三哥,我很感激你,让我过了半年多的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这半年,你让我享受到了我这个年龄的人,理应享受到的幸福和快乐,我对你永远心怀感激。”她尽力克制着心里的激动,笑了笑,“哥,你不用担心我,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我手里还有笔,我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我的孩子。”她微微低下了头,“哥,很抱歉,我没在初到北平的时候,把我和符号秘密结婚的事告诉你。不是要瞒你,是不好意思开口。我有了丈夫,还要哥哥你养活。符号比我小,在军校的时候我们就有了感情,但我怕家里不承认我和他的婚姻,也怕你骂,才没敢跟你说。”

  “妹妹,”三哥做了个苦笑,“我不怪你。你虽没说,我从他陪你从上海来北平就看出了端倪。我也是年轻人,我理解,不会像父母那样封建,你们的情感发展到了那个程度,我不会说什么的。只是你们还太年轻,还没有能力支撑一个家庭,你已怀上了孩子,又想读书,作为你哥,我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哥,”她从火锅里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三哥面前的瓷盘里,“符号很有才华,思想进步,他会一天天长大的,也会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的。我可以写文章,还可以到中学去教课,养活自己和孩子,应该不成问题。你就放心吧。”

  “能这样当然好,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就回长沙来,有我和大哥在,饿不了你的。”

  “哥,不会走到那一步吧?”她嘴里不肯应承,心里却有些拿不准,也许真有走投无路那一天,不得不去求助于家庭的帮助。她说:“你走了,我这里还有很多朋友呢。别担心我。”

  她说的朋友就是她经常来往的进步作家们。他们中大多是她师大的老师和同学,还有编辑。跟她走得近的,有教她西洋文学史的老师孙席珍,作家庐隐、潘漠华、李俊民、段雪笙、杨刚,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流对文学、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前途的认识和看法,形成了一个文学圈子。她很积极地参加他们这个圈子的活动。

  三天后,她把三哥送上了火车。回来的时候,在校门外碰到正来找她的周铁忠。她们有半年没见,她热情如火地拥抱着她问:“周大姐,你何时来的?”

  “我刚下火车,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冰莹略微想了下说:“这样吧,你住到符号弟弟家去吧,那里有间小房子,是他弟弟让给我和符号住的。我住学校宿舍,符号也只星期天回来一次。”

  “这当然好,就不知他弟弟乐意不乐意。”

  “没问题,我跟他说。”她一手挽起周铁忠的手,一手提起她的行李,“我们现在就去。”

  “好的。”周铁忠从她手里夺过提包,“我自己拿吧。”

  “你在天津见到符号没有?他在天津用的名字叫符业奇。”

  “我和符业奇经常见面,他知道我要到北平来,就让我来找你。”

  “啊。”

  她俩转了两路电车,冰莹嘱咐周铁忠记住路线。

  符号的弟弟上班去了,冰莹有进门的钥匙,进门后她说:“只是房间太小了,又很黑。”

  “有个地方住就很好。”周铁忠想到她要占着她和符号的小爱巢,就有些不安地说,“符号回来时我就让出去。”

  “不用不用。”冰莹安慰着她,“你就安心地住在这里吧。”她把她的提包放到她和符号的小窄床上,“只是吃饭的事需要你自己解决了。”

  周铁忠自嘲地一笑说:“冰莹,我也不用瞒你,我在天津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已是身无分文了。你能不能借我几个钱?”

  尽管冰莹正为失去三哥的经济支持而着急,但她还没有山穷水尽,她连忙说好,就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递给她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别介意。”她并不知道她地下共产党员的身份。她的本性就是这样,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同学什么都舍得。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愿看到朋友饿饭。她担负起了资助周铁忠的担子。

  那个星期天,符号从天津回来了,这时他已失去了招商局的工作,在天津英租界的一家北方书店里当伙计。她也回到他的堂弟家里。周铁忠外出未归,弟弟对他们说:“周大姐有时整天不回来,有时一整天都在家,她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我做饭,她人很好。只是有时整夜不回,天亮始归,白天睡觉,有时半夜回来,我不好问她去了哪里,她也从来不说。”

  符号放低声音对他们说:“我在军校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共产党员,我想她来北方是负有革命使命的。她在天津因为在工人中开展活动,被反动军警盯上了,才秘密到了北平。”

  “啊!”冰莹这才知道了周大姐是担负了革命使命的人。她说:“我们都要帮助她,护卫她的安全。”室内只剩下冰莹和符号的时候,冰莹才把三哥学校停办,三哥已回长沙的事告诉丈夫,“从今往后,我再也依赖不到家庭了。号,你快做爸爸了,我们的爱已结果子了,很快就要成熟了,你也得和我一道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啊。”

  “嗯。”符号抱住了冰莹,“我一定努力,担负起做父亲的责任。”他告诉她,他正在酝酿以周铁忠大姐的革命经历为素材创作一部长诗,“我要把这部长诗的版税献给我的爱人你坐月子。”

  他的激情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冰莹,她激动地说:“周大姐是位了不起的革命英雄,我等着读你给她写的诗传。”她又担心他为她的今后生活担忧,安慰着他说:“三哥虽然走了,但他在临走前还给了我这个月的吃饭钱,我的朋友多,我多写点文章,为生孩子积几个钱,你不用太为我担心。”

  这之前,他俩之间发生过一场误会。

  那是今年(即1930年)春节前四天的上午,冰莹刚刚下课,传达室的工友给她送来一张会客单,她一看来客的签名是徐名鸿,不由吃了一惊,自那年武汉火车站与他分别后,他们彼此就失去了联系,他怎么会突然要来见她呢?他是个美男子,她曾经热烈暗恋过他,他也非常爱她,给她写过文情并茂的情书,可现在她有了符号,他们爱的结晶已经形成,她不能再爱他了,她去见他,很怕增加他的痛苦,如果不去见他,她又有些不忍。会客单上写着他是从广州来的,从那么遥远的南国而来,如果她连面都不去见,不但说不过去,也太无情了。她是个爽朗、直率、坦荡的人,难道不能成为情侣就不是朋友么?既是朋友,就应该友好地对待他,她只稍稍犹豫了一瞬,就拿着会客单去了会客室。

  徐名鸿见她走进来,起身迎上去。她大方地向他伸手问好。

  “你好!”他握着她的手说,他刚刚打听到她在北平女师大的消息,就立即经香港北来看她。在香港时,朋友告诉他,说她和符号已经结婚,都快要生孩子了,劝他回去,说他来了要打乱她平静的生活。“我太想念你了,还是来了。”

  两人刚刚坐下,就谈了这么几句话,符号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来他们是从天津坐同一趟火车到北平的。冰莹很感意外,她太了解符号,他对她时时不放心。怕他心生误会,以为她还爱着徐名鸿。因为他知道他们间曾经有过的那段爱情。为了大家不致尴尬,她连忙给他们作介绍,“这是徐名鸿,这是我爱人符号。”冰莹大大方方地说,“我记得你们在武汉见过,没忘吧?”

  “是的是的。”徐名鸿向符号伸出了手,“你好。”

  “好像见过。”符号礼貌地握了下他的手,“你好。”

  这时会客室又进来了客人。“真是太巧了,我也下课了,”冰莹说,“我们难得碰到一起,我请你们吃饭去。”

  “我请,我请。”符号勉强地说。

  “你们俩都不要客气了,”徐名鸿说,“我在这里读完了大学,北平算是我的第二故乡,我请你们两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冰莹爽朗地说。

  他们一同出了校门。冰莹知道附近的绒线胡同有家四川馆子“且宜”酒店,三哥常带她来吃,她的那些朋友也常在这里聚会,菜做得很好,清爽可口。她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三人选了个安静的席位,边吃边谈。冰莹见他们像朋友一样在随便谈话,看不出他们彼此怀有敌意,她那颗提拎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饭后,冰莹提议到中央公园去走走,他们也没有人反对。可在散步的时候,冰莹感到他们的情绪起了变化,符号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走得很慢,好像是有意要拉开他们间的距离。他诗人突变的性格叫她感到非常担心,她怕他不给她面子,要当着她朋友的面让她难堪。她尽量找些与感情无关的话题跟他们说,说军校,说他们共同的熟人,一句也不敢涉及他们间的情感问题。可徐名鸿的神情也让她揪心,他一会看看符号,一会看看她,那眼神像是妒忌,又像是伤痛。沉闷的气氛挤压着她的内心,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主人她受不了这样的沉闷,就说,“你们俩一早坐车都很辛苦了,名鸿兄一定很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的。”徐名鸿对她做了个苦笑。他们一同向公园出口走去,在告别的时候,他站住说:“后天是年三十,我请你们过年。”

  冰莹看了符号一眼,见他的目光投向别处,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若答应了他,符号就要疑惑她还爱着他,想和他一同过年,她不能让他产生误会,她连忙拒绝说:“不,谢谢。不要你请我们过年,改天我们来看你。”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机会太难得了。”徐名鸿再次提出邀请,“还是在一起过个年吧。”

  符号的脸阴沉下来,冰莹已看出符号心里的不快,如果她答应了他的邀请,符号要难过的,她宁可伤徐名鸿的心,也不能让符号不高兴,她是要和他永远共度人生的。她断然拒绝了徐名鸿的好意,当着他的面牵起符号的手,一同回到东城他弟弟那里。

  符号还是不开心,他敏感多疑的性情让他的心很难以平静。冰莹为了消解他的疑虑,放弃了学校的课不上,日夜陪他在他弟弟的小屋里,这于她来说是很大的牺牲,其意很明白,就是要让他知道她只爱他一个人。到了年三十这一天黄昏时分,她对他说:“号,我要去西城,有个文艺座谈会我要出席,还要参加同学的集餐会。如果时间来得及,我想去看下徐名鸿,人家一来就来看我们,还请了我们的客,不去一下情理上过不去。”

  符号点下头说:“你去吧,不过你要在九点钟以前回来。弟弟买了鸡和酒,我们一起在家里过年。”

  “好。”冰莹拥抱了他,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再会。”

  座谈会一下开到了七点。冰莹匆忙赶到学校,传达室工友交给她好几张会客单,都是徐名鸿的,他来找过她多次,不去看他一下她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就到他住的地方转了下。她没敢多坐,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回学校参加同学们的聚餐会。吃过饭她就匆忙往回赶,可不曾想到,除夕夜电车停开,好容易等到有辆人力车经过,跳上去她才知道,拉车的是个跛子,天又正下着大雪,车夫一拐一拐的,拉得比她走路还慢,抵达他们住处时候,已过了与符号约定的九点。屋里漆黑,弥漫着酒臭,符号发出粗重的鼾声。她刚抬起腿,就踩在一堆坚硬瓷瓦片上。她轻手轻脚地摸索着找到火柴,点着了灯。她惊骇了,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瓶和碗碟的碎片。这下坏了,她没能赶在九点前回来,他生大气了。她很后悔,没有走着回来,那要比跛子拉的车要快得多;她更后悔不该去看徐名鸿,他一定以为她是在他那里耽搁了,以为她心里还在爱他,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她更悔当时没有把他拉着一起去看徐名鸿,以致加深了他对她的误会。她吓慌了,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以猫一样轻的动作,蹲下身收拾他砸碎的碗碟和酒瓶碎片。

  “你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就在这个时候,符号醒了,他猛地往起一坐,对她吼了起来,“一切我都明白了,你明明还爱着徐名鸿,却欺骗着我!他比我漂亮,比我能干,比我有钱,比我有地位,你去爱他吧!你这个满脑子虚荣心的女人,我算是看透了你!”

  冰莹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先还以为他是喝醉了发出的呓语,没在意,边收拾垃圾,边向他道歉:“真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你等气了。”她向他解释回来晚了的原因。“我不是有意的,我在徐名鸿那里只坐了一会儿,这只是礼节性的回访,你不要误会。”

  他却更大声指责她:“还想欺骗我?我不再听你的甜言蜜语了。”

  冰莹再次要向他解释迟归的原因。

  “你说好九点钟前回来,为何要骗我?”他讥讽地笑起来,“你是小说家,还编不出一个清白无辜的故事?可你能骗到别人,怎么能骗得到我?哈哈,我就那么幼稚无知?”他恶狠狠地大声指责着她,“你还想继续骗我,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天哪!冰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话怎么能出自他之口?她感到她的人格,她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既然她有口莫辩,既然他已不再信任她,既然他如此看待她,她只有以死来表明她的心迹,洗刷她的清白了。“我不想活了!”她哭叫了一声,猛地拿起菜刀,就要朝自己的颈脖乱砍。

  符号扑了过来,从她手里夺去了刀。

  她伤心至极,哭叫着:“难道我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委屈和怒火烧炙着她,她突然想到有铁路经过附近,天津来的火车也许就要到了,她想何不去卧轨自杀。她说:“我一定要死给你看!”就向门外跑去,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很快就望到铁路了。符号在后面追着。冰莹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倾,跌倒在地。她立即又爬了起来,向铁轨冲过去。符号一把拉住了她,不管她如何挣扎,她还是敌不过他,硬是被他拖了回去。

  “你既然不相信我,为何不让我去死?”她很希望他说他因为爱她才不愿她去死。

  “死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这更刺伤了冰莹的心。但她还是想让他相信,她对他爱的真诚,他却不听她解释迟归的原因,还愤愤地说:“我连自己都不相信,都不了解,何谈要相信别人,了解别人?”

  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不白之冤呢!她的痛苦无法向人表白,她感到她的心被他踩碎了,她万念俱灰了,不得不说:“既然你不了解我的人格,也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刺破了我的心,糟蹋了我的爱情,那么就让你永远误会吧,我再也不能和你共同生活下去了。”冰莹泪痕满面地披上三哥送她的那件大衣,走了。

  这是他们结合以来第一次激烈的冲突。就像一只细瓷杯裂了个口子,深深刺伤了冰莹的心,爱情的悲剧种子就这样种下了。

  冰莹回到学校的第三天,符号忍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他到学校来找她,向她认错,说他的误会是一时的冲动,请求她原谅。她说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误会,她不能跟一个不信任她人格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误会你是因为我太爱你了,害怕别人夺走了你。”他跪在她面前,“请你原谅我这一回,以后我决不随便怀疑你。”他抱住她的双手,泪水淋淋地乞求着,“请看在你肚子里我们的孩子的面上,求你宽恕我这一回吧!跟我回去吧,我明天就要回天津去了。我不能没有你!”

  善良重情的冰莹原谅了他,和他回去了。可他一回到天津就接连来了三封信,以命令的口气,要她去天津。她忍受不了他以如此强硬的语气命令她,她也知道,他这样做,还是对她不信任不放心,他以为徐名鸿还在北京,害怕他们见面,担心他们旧情复生。就在他回天津的那天,徐名鸿来学校向她辞行,她并没有把她和符号间,因他的出现产生的误会告诉他,也没有送他上车,只在告别的刹那嘱咐他说:“请你忘了我,忘了过去的一切,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永远不要再来看我,我们间的友谊就此终结吧。”徐名鸿知道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麻烦,他是个明白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自己保重吧。”连“再会”都没说,就走了。

  冰莹看到符号这样的信,很生气,他保证不再误会她,一转身又旧病复发,又不相信她了,这是对她人格的亵渎,又一次刺伤了她的心。她给他复了封信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不但不会去天津,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你!”

  符号读到这封信,生怕失去了她,急急忙忙又赶回北平。她执意不见他,他就坐在会客室里不走,传达几次把他填写的会客单送给冰莹,冰莹仍不出来见他。他就咬破手指写起血书,向她忏悔,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对她,祈求她的宽恕。血书动摇了她的决心,她只好又一次原谅了他。可他们间那道裂纹仍在。

  冰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焦虑也在一天天增加。她已没有了任何经济来源,写点小文章赚点小稿费都不够自己吃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她得想办法去挣几个钱,为孩子的降生作准备。她一向主张生存靠自己,没去指望符号。她的同学云章在大名女师当校长,她去找她,她说了她的处境,请她在他们学校为她找一个教国文的职位。云章爽快地给了她这个职位。她上午在女师大上课,下午要转乘好几路电车去大名教课,来回奔波,非常辛苦。有天她从大名女师匆匆赶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医生说快要下班了,为何不早点来。她说了她在大名教课的事。医生当即反对她这样做,说:“你是孕妇,再过一二个月你就要生了,大名女师那么远,来去要几个小时,乘车来回颠簸,胎儿肯定不舒服,很可能会造成早产。为了胎儿的安全和你母子健康,你必须立即放弃大名的工作。”

  她不得不写信给符号,把医生的要求告诉了他。并说:“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只好放弃大名的职位,你得替我去挣点钱回来养孩子。你是父亲,你也有这个责任。”

  北方书局出版了符号写的长诗《铁大姐》。

  符号收到冰莹住进医院的电报就赶了回来。他把还散发出油墨芳香的新书双手捧到冰莹面前,激动地说:“这是我送你即将做妈妈的礼物!”又告诉她,他只带回来了三十块钱。

  冰莹很高兴,她把长诗《铁大姐》紧紧攥在手里说:“真是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衷心地祝贺你!”

  这时周铁忠拎着一个饭盒推门进来。

  “周大姐。”符号热情地迎上去,“大姐,这些天,有劳你照顾冰莹。”

  “嘿,说这话做什么。”

  “周大姐,”冰莹扬起手里的书,“这是符号写你的书。你看看,刚出版的。”

  “发行得还很火爆呢。书局预付给了我二十块钱。”符号喜形于色,像拣了个金元宝似的,“刚好给冰莹坐月子。”

  周铁忠没去接那本小册子,也没显现出他们想像中的激动和热情,她只淡淡一笑,轻声地说:“我担心它要给你们带来麻烦呢。”

  “大姐过虑了。”符号孩子气地笑了,“北方书局的经理说它是本鼓励年轻人上进的好书,不会有事的。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对革命赤胆忠心,为何不能歌颂?”

  周铁忠没有就此继续说什么,她转过话头,“冰莹,给你下了点馄饨,快吃吧。”她把饭盒递给符号,“我还有事,回去了。”

  符号要喂冰莹,冰莹说:“我自己吃。”她从他手里接过汤匙。

  第二天,1930年6月4日,二十五岁的谢冰莹做了母亲,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符号非常高兴,快活得像个小男孩。冰莹请他给女儿起名。

  “就叫符冰好不好?”他脱口而出,“你劳苦功高,用你的名字让她永远记住母亲。”

  “谢谢。”冰莹也忘了他们间发生的误会,对他深情地一笑,“我想给她取个乳名。”

  “好呀!”

  符冰这时突然大哭,手舞足蹬,声音洪亮。冰莹灵感一动:“叫她小号兵,怎么样?”

  “好,这个乳名好,与我们相识在军旅之中也挂上了号呢。”符号把女儿举了起来,“小号兵,你就使劲地吹吧,吹进军号哟!”

  符号每天到医院来看冰莹母女,每次来,都要亲自交给冰莹一封粉红色的信,这些粉红色的信封里,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封情书。这些粉红色的信,就像春风,吹苏了冰莹心里那些沉睡的往事,他寄给她的那些红叶,叶上的那些激情的诗句,这些粉红的信像炉火样温暖了她失望痛苦的心,让她又拥有了爱的幸福,又回到了他们的激情岁月,消除了他们间那不幸的误会,令同病房的太太羡慕不已,符号一离开她就说:“这么年轻的一个学生,我还以为是你的弟弟,谁知竟是孩子的父亲。”

  冰莹心里就荡漾起幸福的涟漪,回荡着快乐和骄傲。她就暗暗祈祷,但愿这幸福能到永远,但愿那些无端的痛苦误会不再重演,让我们永远过着亲密无间的幸福生活。

  第二天,周铁忠拎着简单的行李来了,她俯身对着她的耳朵说,她得立即离开北平,要她自己保重。

  从医院回到家里,冰莹立即感觉生活不再是浪漫的粉红色。令她心醉的爱突然变味了,剩下的尽是痛苦、艰难和悲哀。三十块钱早就用完了,没钱请保姆,没钱买坐月子必吃的鸡和蛋,她更没法像别的生孩子女人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坐月子,吃现成的喝现成的。一到家,符号就扔下她和孩子不管。也许是他太年轻,不知女人坐月子是要休息和营养的,他舍不得离开牌桌一步。她要做饭,要洗衣,要洗孩子的尿布,要给孩子洗澡、扑粉打包,扫地清扫屋子。所有的家务都得靠她自己。她觉得符号突然变了个人,对她这样辛苦视而不见,对女儿也失去新鲜。她因为营养不良,奶水越来越清淡。小符冰肚子喝不饱,整天哭闹不休。没钱买奶粉,只得买便宜的代乳粉喂她。符号整天不着家,赖在邻居家麻将桌上不肯下来。冰莹整日操劳,片刻也得不到休息,又缺乏必须营养,突然病倒了。

  冰莹病倒的第二天的晚上,符号照样去邻家打牌。临出门前,冰莹嘱咐他,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冲代乳粉喂孩子。他也答应了。可他一上牌桌就把这事忘得个干干净净。孩子饿得大哭,连隔壁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邻家大嫂几次过来问孩子怎么了,冰莹请她去叫了他两次,他居然不予理会。邻居大嫂就帮冰莹冲了一杯,也许是冲淡了,小符冰竟然一口不喝,大哭不止。她如何哄她还是哭,直到哭累了才睡着。

  她正病着,他却不管她和孩子,难道打牌比她母女健康还重要?冰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觉得他变了,变得无视她和孩子了,变得不知爱惜她们了。但她希望他不要像某些男人,只顾自己的快乐,不顾家人的感觉,她希望他不要迷恋牌桌,承担起人父的责任。她忍气吞声地倚着床头给他写了封长信。那夜,他天亮方回,看完信在信尾批道:“此后不再打牌了。”

  他真的再没出去打牌了。

  冰莹暗自高兴,以为他听从了她的劝告。可她立即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变了。好像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似的,她说什么,他都皱起眉头,不理不睬,不给她一个笑脸;孩子一哭,他就发脾气;晚上他迟迟不睡,坐在灯下写了撕,撕了写。她苦苦哀求他上床睡觉,他我行我素,无动于衷。冰莹害怕引起他的反感,只好不说。她坦白、热情、豪爽、痛快、坚决,他多疑、褊狭、敏感、忧郁、犹豫不决,两人的性格冲突越来越激烈。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怕他的冷脸子。他的冷漠让她寒心,感到深深的悲哀,她想像不出,他为何要这样折磨她的神经?她觉得她的精神支柱,就要在他的冷漠攻击下倒塌了。她是个为爱而生的女人,她吃尽千辛万苦奋斗,就是为了获得那如烈火样的爱。失去了爱,她就要像树木花草抽干了汁液那样,活不了!她觉得符号不再爱她了!没有爱的滋润,她怎么过得下去?她几次起念结束自己这无爱的生命,可一想到小符冰,看到她那可爱的笑容,她那一对动人的小酒窝,她就犹豫了。她死了,女儿就要成了无母的孤儿,谁来爱她抚养她,她是她的孩子,她不能丢下她,她也不能让她跟着她去死!她下不了这个决心。为了可爱的女儿,她在委屈中熬着痛苦的岁月。炼狱初历

  生活对冰莹实在是太不公平,就是这样难熬的日子,也不让她继续下去。周大姐的预言很快被证实,长诗《铁大姐》列进了广东省查禁书的黑名单,“共产党女英雄”诗传《铁大姐》成了符号的罪证。就在符冰出生后的第二十四天,即1930年6月28日,符号回到天津,正遇上警察到北方书店逮捕书店经理,他刚好撞上,被抓入狱。

  7月的黄昏,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冰莹汗流如注地在给小符冰洗澡,邮差给她送来张明信片。信上就六个字:“入狱,快来营救!”边上盖着天津第三模范监狱的印章。虽然没有落款,但符号的笔迹就是烧成了灰她也认得。绝不会是朋友开玩笑,他去天津才四天,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呢?

  这个消息就像当头一棒,打得冰莹晕头转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他们间情感发生了变化,由猜忌生发出的敌视,毁坏了他们的爱情。可他现在落难了,身陷囹圄,她不能不管他。第二天,她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买了些咸蛋酱肉,直奔天津。他们隔着铁栅栏相见,却相对无言。她一连去探望了他三次。去趟天津,来去火车票就要七元,到了天津还要坐车、住宿吃饭,给他买咸菜、咸鸭蛋、面包、酱肉等等食品。每去探一次监,少说也要准备十五元,这个数字于她来说是个大数目。她是个学生,要读书,要教课挣钱养女儿,整日奔波,去看他的前一个星期,就要开始积攒钱,她连米饭都舍不得吃,一天只吃二个烧饼,或二根红芋充饥。到了天津连电车都没钱坐,拎着送给他的东西,一步步走到监狱。有次去看他时他对她说:“可以请个律师替我保释吗?”

  她哭了起来。她不是没想到过请律师的事,她去过好几家律师事务所,一问费用,她就吓得不敢张嘴。但她仍不甘心,以为能找到不要钱或少要钱,替他伸张正义的律师。她东奔西走,到处求助,不知花了她多少时间和精力,保释最少三百元,这于她是个天文数字,她无能为力。她又不能骗他,尽管她知道,她说出来后他要绝望的,可她无路可走,只能直言相告:“我上哪里去弄三百块钱哪?”

  “唉——”符号深长地叹了口气,他们就相对无言。

  她既要上课又要教书,女儿又不得不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请了个保姆刘妈帮她带孩子,在女师大附近的受水河租了间小屋,把孩子托给刘妈照顾。有两个朋友见她实在穷得可怜,同情她不幸的境遇,把自己教的课让给她来教。她同时奔波在安徽中学和大中中学。安徽中学每小时给一元钱,大中中学每小时七角五分。她每周担任十二小时的国文课,改作文簿九十五本。她还要读书,非常辛苦。改卷子常常改到半夜。学校宿舍是按时关灯的。她只得半夜去偷开总开关,有一次,她摸黑起来去偷开电灯总开关,被电打得昏厥在地。以后她不敢再去偷电了,不得不花钱买蜡烛来点着工作。

  她每天晚上要工作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十二点前改作文卷子,十二点后,同学们全都进入梦乡,整个宿舍完全静下来,她就开始写文章。文章除了能增加她一点收入,更是她表达观点抒发情感的精神需求,她在文章中直抒胸臆,针砭时势,鞭挞丑恶。因而她的文章一些大报的副刊都不敢用。她一个在《华北日报》当编辑的朋友多次劝她:“你不能写点软性的文章吗?”她坚定地回答他说:“不能!我离开真理是不能生存的!”只有一家小报敢于长期刊发她的文稿,稿到就发。她用了很多笔名,如:紫英、乡巴佬、格雷、林娜……只是他们的稿费太少,每千字只有五角钱。因为无钱,她经常拖欠师大食堂的伙食费,厨子几次三番来催要,她实在还不上,只好不上食堂吃饭,一天吃一根红芋充饥。大年三十那天,她知道再也跑不掉了,就躲到朋友家里去了。厨子那天到她宿舍不下十次,还要搬走她的箱子做抵押,是同宿舍的云仙一再担保,说她是借钱去了,回来一定还上,这才把她的箱子留下。

  1930年9月18日,北方左联成立。冰莹和她朋友段雪笙、潘训(潘漠华)、台静农、刘尊棋、杨刚、孙席珍等九人被选为执委,她的西洋文学史老师孙席珍兼任书记。这天,冰莹特别高兴,她刚刚得悉,汪德耀先生翻译的法文版《从军日记》已于8月由法国巴黎的瓦罗瓦书局出版。这个消息是她的西洋文学史老师孙席珍先生带来的,他说他也是刚刚得悉这一喜讯的,这个喜讯来自他的同学从巴黎寄给他的《小巴黎人日报》。他将那张报纸递给冰莹时说:“这是巴黎的一张很著名的报纸,上面刊有评论你大作的文章。祝贺你!”

  出席北方左联成立大会的文友们都为她的作品走出国门而欢呼,纷纷上来表示祝贺,争看《小巴黎人日报》,为她高兴。当报纸最后回到冰莹手里的时候,孙老师才将刊在头版显著位置的一篇评论文章指给她看,并翻给她听,文章题为《参加中国革命的一个女孩子》。又对她说,这篇评论的主要内容是介绍这本书的内容,介绍译者是位年轻的中国留学生,说推荐者是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曼·罗兰。

  北方左翼作家联盟时期的谢冰莹

  冰莹非常激动。她不认识这位汪德耀先生,但她知道他是春潮书店夏康农先生的好朋友,夏先生跟她说过,他们是北师大男附中的同学,1921年又同时考取了中法学院一同留学法国,夏先生取得硕士学位后回国。而汪德耀先生继续留在法国巴黎大学攻读细胞学博士学位,他们都热爱文学,夏先生回国后与方抚华先生合伙开了春潮书店。《从军日记》在春潮出版后,夏先生给他的好朋友汪德耀先生寄了一本。汪先生读后非常感动。他在给夏先生的信中说,特别是代《后记》的那篇《致lk的信》,写出了作者在大革命失败后思想上的苦闷,生活上的艰辛和坎坷,震撼人心,催人泪下。他说这是一本能让世界了解中国的书,值得推荐给法国读者,他准备把它翻成法文在法国出版。夏先生告知她这个消息时,上海艺术大学刚被查封,她正处在饥寒交迫之时,这个消息曾极大地鼓舞了她。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多,再没听到有关它的消息,她也不再作此妄想,可为了求学,为了养活女儿,她整日疲于奔命,也没好意思去信询问夏先生,打听翻译情况,她更不知道,汪先生还将该书介绍给了他的女同学冈叶碧,并得到了她的支持和帮助,汪先生白天在实验室工作,晚上翻译《从军日记》,冈女士帮他修改润色。他译完后,将译稿寄给了罗曼·罗兰,请他帮助修改和推荐出版。罗曼·罗兰看过后,把它推荐给了巴黎这家进步书局,两三个月后就出版了。冰莹怀揣着这张法国报纸,小跑着往家赶,她比平时回家已晚了一个时,女儿一定饿狠了,她更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女儿,希望她能分享。

  她跨进家门时,已非常饿了,刘妈已吃过了饭,剩下的一点冷饭冷菜没遮没盖地放在锅台上,孩子正在床上大哭。冰莹立即抱起孩子喂奶,并说:“刘妈,你去把饭菜热一下端给我吃吧。”

  刘妈坐着不动说:“这天是可以吃冷的,为什么一定要热呢?”

  刚才的喜悦一下就飞跑了,冰莹有点不快,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就问她:“我叫你去把饭菜热一下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是想替你省点柴火钱,”刘妈带点不屑的神情说,“房东今天又来要钱了,说你有三个月没交,一月三块,三三得九,说你若在两三天内再不交,就要请你搬家了。”

  刘妈的语气让她受不了,那态度比房东还趾高气扬。她没想到她也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看了怀里孩子一眼,她虽然在拼命吮她的奶,可她却泪痕满面,她的裤子湿透了也没换,换下的衣服和尿布还堆在墙脚下没洗,叫她给热下饭菜她都不动,她也这样欺负她。她虽然穷,不能像有钱人家有好吃好喝的,可她非常尊重她,把她当自己的母亲对待,她却这样对待她,她心里好难过,就说:“我请你来就是照顾孩子的,孩子哭你不管,看她满脸都是泪,她尿湿了裤子你也不给她换,换下的脏衣也不洗。太不像话了!”

  “我就是这样,你去找个好的吧,”刘妈说着就收拾她的东西,“我不干了,马上就走!”

  冰莹慌了,她若真走了,孩子怎么办?她总不能带着她去听课,背着她去教课吧。再找一个,一时上哪儿找?她只好忍辱含屈地抱起孩子走到她面前求她说:“刘妈,我是如何待你,你心里明白。请你体谅一点我的辛苦,我累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吃饭,就是你不高兴给我热饭,你也该把冷饭拿来让我吃吧?不是我要说你,照管孩子是你的责任,为何尿布湿了不给她换,昨夜的脏衣也不给她洗呢?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你若实在要走,我也没办法,我只求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委屈两天,等我找到人后你再走,行吗?”

  刘妈这才放下她的东西。冰莹饭也没吃,把孩子交给刘妈,揣着一肚子的辛酸委屈,来到学校宿舍。

  同学们都不在,她躺到床上,蒙上被子大哭起来。因为她穷,连刘妈都瞧不起她,用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跟她说话,房东像虎狼样天天来逼债,要养活小号兵,她不能不租间房子,也不能不请一个保姆,这笔开支逼得她疲于奔命,怎么办?如何才能继续下去?而符号还常常向她诉苦,说监狱的生活太苦,要她多买些菜送给他,有次她去探监他还说,说他非常思念他母亲,不知他母亲和妹妹在如何度日月,希望她能接济点她们的生活。她真是有苦难言,她和女儿都活不下去了,她哪有能力接济家里呢?她又是个性格特别的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向人借贷,更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艰难处境,在外面,她得人五人六,这个社会太势利,笑贫不笑娼,她不想让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在蹲大狱。刘妈非常好奇,多次问她,小号兵的父亲在什么地方工作?为何不寄钱回家?她只能用话骗她。只有她那些文学朋友了解她。朋友们劝她:“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你要读书,又要抚养孩子,还要支持符号,你那柔弱的肩膀承受得了么?要么把孩子送到孤儿院,要么送到乡下寄养在农妇家里。”她舍不得,不忍心,也不放心。

  好友一才、小燕夫妇,得知她身陷困境,夫妇俩专程从天津赶来,要替她代为抚养孩子。他们说:“我们实在不忍看着你这样硬撑下去。你把孩子交我们带到天津去,雇一个奶妈住在我家里,你就可以在此安心读书工作。你若想她,每月或两星期来看她一次。”一才又补充说:“雇奶妈的费用由我们承担。”还说,孩子的一切生活用品都由他们负责。

  他们还没有孩子,经济条件也还宽裕,孩子放到他们家请奶妈养这是最佳的办法。她的心动了,如果她不用负担孩子的开支,她不用租房和请保姆,节省下来的钱,她就可以接济符号的母亲了。可一想到女儿要离开她,想到女儿可爱的笑脸和那对酒窝,她又犹豫了。她反反复复想了一天,终于决定把孩子交他们去抚养。可当她开始清理孩子的衣服时,孩子突然不肯睡觉,一放到床上就大哭,她一抱到手上她就睡着了,反复了十几次,她生气了,在她的屁股上轻拍了几下。往日她哭只要她轻拍她两下她就乖乖地歇了,能睡一两个小时。这天,她越拍她越哭,就是不愿离开她的怀抱,好像知道她要把她送走似的。第二天一早,一才、小燕来接孩子。她对他们说:“这孩子好像知道我要送她走,舍不得离开我似的,从昨夜到今晨,她一刻也不愿离开我的怀抱,她的物品还没拣呢。”

  小燕说:“孩子舍不得离开你,你的眼睛都哭肿了,也舍不得她吧?我们怎能生生拆开你母女呢?我们过几天再来接吧。”

  一才却说:“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忍痛交给我们吧,我们奶妈都替她找好了,到我们那里,尽管放心,比在你这里舒服多了。”

  “好吧。”她下了送走的决心,把孩子递给小燕,她去清理孩子的东西。可这小家伙一到小燕手里就大哭,小燕怎么也哄不歇,就说:“这孩子莫不是个精怪?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她乐意跟你受苦,我不敢带走她了。”

  一才却说:“孩子都这样,认生,哭两天就会好的。”

  她感到进退两难。如果硬让他们带走,孩子日夜啼哭,不但扰乱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如果哭出什么病来了,她要痛悔终生。留下吧,她的奶水越来越少,她的食量一天天在增大,又买不起奶粉,她怎么能养活她?冬天又快到了,要给她做御寒的棉被棉衣,又要一笔钱,她真不知如何是好。她犹豫着。看到女儿撕心裂肺地大哭,从小燕手里接了过来,也真奇异,小号兵一到她的手里就不哭了。这孩子是真的不愿离开她。

  小燕叹了口气说:“你舍不得,这次我们就不抱走了,等她能离开你的时候我们再来接。请你相信,我们是真同情你,想帮助你的,你需要我们帮助的时候,来封信,不用客气。”

  女儿舍不得她,半岁的孩子也知道不愿离开她,她感到无穷的安慰。

  冰莹躺在宿舍的床上,任随泪水倾流,至此也没想到一个安置女儿的妥善办法。日子还得过,她揩了揩泪水,起来点上蜡烛,写起文章来,她的肚子已饿过了头,已不再感到饿了。能挣五角钱的一千字小稿写好了,她又给夏先生写封信,感谢他把《从军日记》推荐给了汪先生,她那幼稚之作才得以在法国问世,并请他将汪先生的联系地址告知她。

  为了能继续学业,养活自己和女儿,她得继续拼命工作。

  北平的冬天点水滴冻,大雪飞飘。地上铺满厚厚的积雪。她的女同学们在男友的相伴下,三三两两驰骋在北海公园的冰面上,笑声响彻云霄,冰莹却缩着头,紧紧抱着讲义,在冰雪中等候着电车。她全身被漫天飞舞的雪花裹得像个雪人,不停地跳着脚驱除寒冷。有时积雪太厚电车停开,她只能步行走去上课。有一天清晨,她从石驸马大街步行到北新桥的大中中学去上课。雪花漫天奔涌,她穿越雪花织就的漫天大网,一滑一跌地赶到学校。学校已没有了一点声音,她知道上课了。生怕耽误了学生的时间,休息室都没进就直奔教室。她的脸冻紫了,手冻木了,没有了一点感觉,抓不住粉笔,拿起就往下掉。有电车的时候,她到得早些,还可以在休息室烤下火,就不会出这样的洋相。

  “老师,您烤一下火吧。”正在她捉不住粉笔时,一个女学生把她带来的小铜火炉送到了面前关切地说,“手烤暖了再上课吧,我们先看一会儿书。”

  她感激地接过火炉,捧在手里,手指都烧焦了,她竟然不知道痛。若不是那个学生喊她:“老师,你那样捧着要烫着的。”她才放下手炉。

  待她的手恢复了感觉的时候,那钻心的疼痛像利锥样刺着她的心,可她不能误人子弟,只能强作镇静,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开始讲课。

  生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把她压得伸不直腰,喘不过气。有时她觉得已遍体鳞伤,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痛恨自己,为何要那样多情,为何经不住爱的诱惑,没有了爱就感到要活不下去了。自己尴尬的困境都是她对爱情追求的后果。她若安心做了萧明的太太,她决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为了获得所谓爱的自由,她远离了父母亲人,义无反顾地和她的爱人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她爱情的回报么?她为他,牺牲了个人的一切,他却怀疑她的爱,不信任她的人格,让她太伤心了。她以为他经历了此次的牢狱之灾,他会反省,有所悔悟,和她好好相爱,她这个人是不贪图精神以外的物质享受的,只要有真诚的爱,她就能从爱中获得力量。爱情可以帮她战胜一切苦难。一首小诗,一片美丽的树叶,就能打动她,只要那么一点点浪漫的情感,她就甘愿为他去赴汤蹈火。可她失望了,她不顾一切地去爱的人,已不再信任她,不再关心她,心疼她,不再为她的处境设想,不再珍爱她对他艰难竭蹶的付出,他应该能够想像得到,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连饭都吃不饱,他却一月两次来信要她给他送吃的,她去探一次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接到他这样的明信片,心里就难过,为他的境遇哭泣,也为他给她施加的压力哭泣。他对她已不再有爱了,连怜爱都没有了,那支撑她柔弱肩膀的爱情没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塌陷了。看到她的同学们快乐地读书,和男朋友游乐,她们都有幸福的前途,她那些文友们,谁也不像她这样奔命,她不求荣华富贵,也不贪恋安逸的生活,她乐意为有爱的生活去奔波,就是为之去赴死,她也是快乐的。可她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她从她爱的人那里什么都得不到,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她如何过得下去?难道这就是她千辛万苦,不惜一切代价逃出来的回报吗?她为之苦闷苦恼伤感绝望,她无数次地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当她看到女儿的笑脸,她就下不了决心,自己有罪该死,可孩子无罪,她不该死,她应有人爱有人抚养,她无法逃避,她也无处躲藏!她思前想后,她觉得不能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了,她自己受苦是罪有应得,女儿不应该跟着她饿肚子。她的奶水已完全枯竭,又买不起奶粉,孩子常常饿得嚎啕大哭,哭得她手足无措。她的理想,她热爱的文学,都在她的疲于奔命中销蚀掉了!她恨自己,不恨别人,现在的处境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希望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她一点看不到希望,她在绝望之中一次一次地想到自杀。她才二十六岁,她又不甘!在如此黑暗的社会,在如此泥泞路上,她如何能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活下去哟。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一条路,离开北平,离开符号。

  她提着送给符号的东西去跟他告别。

  “你这么伤心,是不是要离开北平?”符号见她泪水婆娑,他很敏感。

  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凄声说:“我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你是去找徐名鸿?”

  冰莹本来想说,她已实在支撑不住了,想来想去,只好回到他家去,卖文侍奉他母亲周老孺人,哺育女儿,一家人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小号兵有奶奶和姑姑疼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怜了,她在家里等他归来,要他不要灰心。她本来还想说,我们毕竟有了孩子,她是我们爱的晶体,我们好好地相爱吧。可他还在误会她,她的心一阵锐痛,她愤怒地一把抹去泪水,吼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还是这样?还是这样不相信我,我们的关系还能保持么?尽管我们过去有误会,鉴于你遭遇了不白之冤,我以为你会改过反省,我们的爱情还能恢复,也就原谅了你,没想到你至今没有反省,仍然不信任我的人格,你让我太伤心了。我们的关系没有再继续下去的价值了!”

  符号什么也没说,偏过了头。冰莹也没再说话。他们就这样隔着铁栅栏,告别在默默无语之中。

  冰莹要离开北平,还有一个政治上的原因。她不仅是北方左联的骨干成员,还是中共地下党活动的积极骨干,她一直接济支持周铁忠的地下活动,并参加了非常委员会领导下的北平新市委筹备处,结果却被开除出党。这个打击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像一道伤疤,不愿去触及,即使她不愿承认,但那伤疤还在那里,影响着她长长的一生。前路何方

  1930年的严冬,冰莹决定离开北平。她虽然穷得出入无完裙,可她在北平左翼作家联盟中有很多好朋友,他们自己虽然也都很穷,但得知她要离开北平南下时,纷纷援手相助。孙席珍夫妇当了结婚戒指和正穿在身上的棉袄,还有人当掉了棉被,为她筹备旅费。他们把她母女送上火车,她在女儿的嚎哭声中挥泪与他们告别。

  下了火车,她乘上了从南京开往武汉的大轮。面对着浩荡的长江,她心头一片迷茫。江水的前方是大海,她的前方在哪里?

  她的出走离婚,母亲至今没有原谅她,如果这样狼狈而归,没有丈夫,却带着个女儿回去,母亲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她的乡人,也会以此为笑柄,母亲怎能受得了?她是怎么也不能把孩子带回家去的。

  她又能去哪里?那就只有去符号母亲家了。可她和符号的感情已经破裂,她还好意思去他家么?山溪有前途,它可以奔向大河;大河有去路,它的前方是大江;江水的归宿是无垠无际的海洋,只有她和孩子无路可走。生,真是太痛苦了!还不如死了痛快!她又一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筹划着去触电,这样死得快些,痛苦也少些。她到舱里寻找电源开关。

  这回她买了一个舱位。不像她和爱珍东下时只在统舱合买一个吊铺,记得那次她的头被上面掉下的一只钢碗砸破了。这个舱位是个独间,也许因为是淡季吧,舱内四个铺都是空的,只有她和女儿,这为她实施触电提供了条件。她把刚刚睡着了的孩子放到铺上,用一条布带子把她固定在铺位的铁柱子上,以防她滚下铺来摔坏了。她在舱顶上方找到了电灯,只要取下电灯泡,把手触上去就成了。

  她关上了舱房的门,往上面的铺位上攀。突然间,女儿大哭起来,这孩子好像知道她的想法似的。她的手脚立时发软,顿时滑落到自己铺上。她死了,留下刚刚半岁的女儿,她能活下去么?她抱起女儿,泪流满面,不能扔下她,要死一起死吧。可她却哄不了女儿,她还在大哭,她只好把已没有奶水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女儿哼了哼停住了哭声,使劲地吮起来,可她吸不出奶水,又大哭不止。

  她抱起她去找茶房要了一点开水,泡了二块饼干糊糊喂给她,她才歇了。她一放下她,她就痛哭不止。这孩子死活不肯离开她的怀抱,她只好就那样抱着她,走到甲板上。

  江风刺骨,甲板上没有旅人,她抱紧了女儿。她想纵身一跳,江水会立即吞没下她们,无影无痕,她和这世间的一切也就在顷刻间一了百了了。

  她迎着凶猛的江风,慢慢移向栏杆。她在要翻越栏杆的一瞬,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小号兵突然对她粲然一笑,笑得像明媚的阳光,笑得像天使,她的笑脸是那样迷人,一下震惊了她。孩子何罪之有,我要杀害她?我该死,为何要带着她去死?我怎么能这样残忍?我完了,她还这么小,她应该有美好的前途,我不能这样自私!她搂紧了孩子。她是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哟!

  两天后,江轮抵达了汉口码头。她抱着小号兵,提着简陋的行李,久久伫立在码头的出口处。她困惑彷徨,犹豫迷惘,不知往何处去。她犹疑了很久之后,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我没有做过对不起符号的事,即使我们的爱情破裂了,小号兵总还是他符家的血脉吧,我为何不能把小号兵送给她奶奶看看?哪有奶奶不欢迎孙女儿的呢?

  冰莹疲惫地站在一扇低矮的门头前,叩响了门。不一会,门被从里面拉开了,开门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冰莹不等她开口就微笑着说:“你是符沙妹子吧?我是谢冰莹。”

  “啊,是嫂子,快进来。”她回身喊母亲,“妈,嫂嫂来了。”就从冰莹手里接过小箱子。

  符号老家在湖北乡下,父亲符玉章是革命的老前辈,因反对袁世凯复辟,被军阀杀害。祸不单行,邻家失火,烧毁了符家。在天灾人祸的祸及下,符号的母亲周庆余带着儿女迁居到了武昌城里。符号进了黄埔军校,母女二人靠着给服装厂加工一点活计谋生,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周庆余正在给加工的服装锁扣眼,听女儿这样一喊,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出来,“是冰莹呀,啊,这是我孙女儿吧?”她们热情地把冰莹迎进屋,周母伸手抱过小号兵,“一个人拖着个孩子,这一路上累坏了吧?”

  冰莹正想着,小号兵一向认生,怕她抱到奶奶怀里又要大哭,也真是怪事,这孩子好像跟她奶奶早就很熟似的,不但没哭,还对她笑着。

  “哟,她笑了呢!”周母乐了,“我这孙女儿真可爱!”她双手捧着小号兵,看到她伸出粉红的嫩舌不停地舔着嘴唇,“这孩子饿了。”她把她递向冰莹,“给她喝点奶吧。”

  冰莹向她作了个苦笑,“奶水早就枯竭了呢。”她没去接孩子,而是去开她的小箱子,“还有两块饼干,我来用点开水调调喂她吧。”

  “唉——”周母知道符号被捕,但不知道他俩关系已经破裂,她怜爱地叹息着,“我的孙女儿太可怜了,不要调了,对门有坐月子的,我去给她讨口奶吃吃。”就吩咐女儿,“你嫂子一定也饿了,快去做饭吧。”

  冰莹早就从符号那里知道了他家日子的艰难,她母女的到来,更要增加她们的经济压力,她不能要她们养活。当天夜里,她就开始写文章,想赚点稿费贴补家用。第二天一早,她就到附近的邮局,把写好的文稿,寄给《武汉日报》副刊“鹦鹉洲”。她很快收到了样报和五角钱的稿费,还有一封副刊编辑宋泰生先生的信。原来他们还是熟人,她在军校的时候,他就编发过她的文稿,问她何时回武汉来的。

  冰莹喜出望外,武汉有好几家报纸,虽然稿费少,她一天可写四五千字,也能赚到二块多钱,她就可以靠稿费养活自己和女儿。她全面开花,她的稿到即发,可除了宋先生给她寄来稿费,别家就只给她寄几份报纸。她又不好意思写信到那些不给稿费的报社去要,就去问宋先生。宋先生是她和符号共同的朋友,对他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宋先生说:“武汉的报纸,只有他这一家的副刊给点微薄稿酬,别家报纸都是没有稿费的。”他说得很坦率,“而我们的副刊就那么点大版面,就是全发你一个人的文章,你也养活不了自己,就别说女儿和家人。在武汉靠卖文为生不现实。”

  冰莹黯然神伤,说她这次南下实在是不得已,她没想到她和符号的爱情会走到这一步,她对人生已失去了希望,符号却不能理解她的境遇和痛苦,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反省悔悟。

  “他这人我了解,偏激敏感又多疑,遭遇了这样的打击,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宋先生劝说着,“前天,他寄来一首讽刺长诗,要我给他发表,完全是他精神错乱时写的牢骚话,我没给他发表,写了封信痛斥了他一顿。”

  “他那诗肯定是骂我的吧?”

  宋先生点了下头,就从抽屉里拿出那首诗,递给冰莹说:“他满嘴胡言,你可别生气。”

  冰莹匆匆掠了一眼说:“果如我所料,他说我是个如何有虚荣心,如何残酷的女人,说我和他感情的破裂,是要去和一个有钱有能力有地位的人结婚。这就是他对我的态度。他的这些话,当着我的面就说过,就因为他是这样看待我,我才做出离开他的决定的。他这样的人,我还能和他爱下去么?我弄不到三百块钱请律师保释他,他就说我残酷。”她长叹一声,“他身陷囹圄,我同情他的遭遇,也理解他的苦闷心情,我不生他的气。”

  冰莹在符家住了快两周,没挣到几个稿费,她的到来不仅没有帮助到她们,还增加了她们的负担,她深感内疚和惭愧。想在武汉谋生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往哪里去呢?她又面临着走投无路了。

  她出门四年,母亲至今没有原谅她,没给她写过信,也没让三哥在信中带话叫她回家。可她知道,母亲心里是想她的。她是她最痛爱的女儿,也是最让她失望、最伤心、最不听话的孩子。三哥曾告诉她,母亲得悉她在上海过着形同乞丐样的流浪生活,都哭病了,在床上睡了好几天起不来。她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她嘴里在骂她,她的心却在牵挂着她,她只能在无人的地方流着思念她的泪水。如果她真地带着女儿回到谢铎山村,她看到她心爱的女儿,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困境,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即使她骂她,表面上不接受她,她还是不会把她赶出家门的。她知道母亲,她只是太要面子,她心里还是非常疼爱她的。她决定带着女儿离开武汉,带回去交给母亲喂养。她把她的意思告知了符母。

  符母答应了。可当她带着小符冰赶往火车站时,符母突然意识到,她的儿子还在监狱里,何时获得自由,还遥遥无期。符冰是他符家惟一的骨血,她怕孙女儿这一离去,她就永远失去了她。送到湖南乡下去养,冰莹还会将孩子给她符家么?她虽只带了她两周,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况且小符冰又那么可爱,她甜蜜的笑脸,那对可爱的酒窝,她想到以后就见不到了,她的心就像有小猫在抓那样难受。小符冰是她符家的血脉,是他儿子的传承,她不能失去她。她想到这儿,就对女儿说:“你快去把小符冰追回来,你找一个人一道去,快去火车站!”灯光的热度

  冰莹不忍割舍女儿。女儿于她,就是一切。她吃尽苦头,都是为了她。她不愿把女儿交给符家,害怕将来她有条件养活女儿的时候,符家不把女儿还给她。但符沙说得好,她母亲是担心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回湖南乡下不方便,也怕孩子在路上吃苦,才派她来把小符冰接回去。并说:“我们都很爱她,会把她养得好好的,你什么时候想来接她,什么时候想来看她,都行。”符沙的话,打动了她,而她的母亲,并不知道她和符号的结合,更不知道她有了孩子,她突然带个孩子回家,她正担心她难以接受,她至今还没原谅她,而她在和符家母女相处的十多天中,她已感觉到符母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女儿,符沙待她就如亲姐,她相信她们会非常爱符冰的。符冰留给她们抚养,她放心。她一句话没说,就把女儿交到符沙手里。当她俯身在孩子小脸上亲着的时候,泪水禁不住潸潸而下,她匆忙用手背揩去,就急忙转身进了车厢。

  列车启动了,她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女儿和符沙的影子越来越小,慢慢远去了,消失了,她突然觉得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的。她无声地哭了。

  一回到长沙,只跟三哥打了个招呼,说她心身疲惫,想独自一人休息几天,就去了岳麓山。

  她不想在长沙露面,是不想让她的那些同学朋友们知道,昔日那个勇敢无畏的谢冰莹,在人生道路上拼搏了一圈,带着遍体鳞伤,又回到了她出发的地方。她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

  她住到了当年她陪二哥养病的昆涛亭。他们住过的房子仍在,当年看管墓庐的老夫妇仍在,只是她的二哥没有了,他早去了另一个世界,世上最理解她的那个人没有了。她不想看到这个伤心之地,可她无处栖身哪!她混到这个分上,真有点羞于见人。她追寻着她昔日留在岳麓山的足迹,彷徨,追思,反省。她已意识到,她不能继续沉沦在伤感中了,它不但消磨人的意志,更让人沮丧不振,她需要静静地想一想。

  经过一周的心灵交战,她胜利了。她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有志青年,不但要和万恶的封建势力斗争,还要和妨碍自己学业,容易消磨勇气的爱情斗争,世间有比爱情更重要得多的事需要她去做,为何受了一次爱的挫折,就陷在痛苦里不能自拔呢?就如此消极沉沦呢?就以为自己完了呢?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样样顺意,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站起来!她才二十多岁,还处在人生的春天,只要努力去奋斗,就会有美好的前途。她并没有完结,失败了一次,就不想活,就想去死,太没出息,最美丽的风景都在险峰呢!失败有什么了不起,怕失败,是懦夫!勇气又回到了她身上,当年那个朝气蓬勃,“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谢冰莹又回来了。

  她又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写作。

  她非常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她的一切亲人,还有谢铎山的山光水色和亲朋。愈近故乡,思念愈深。母亲没有主动叫她回家,她的出走伤了母亲的面子,她的好胜心受到沉重打击。冰莹自己也觉得没有面子回家。就在这时,她收到了父亲的信,他满七十周岁,叫她回家。父亲给了她一个回家的绝妙台阶。她立即乘船回到新化。

  在宾客面前,母亲作出一副不理她不承认她是女儿的样子;她叫她妈妈,她像没听到一样,不理不睬;她倒茶给她喝,她举起茶杯就砸,伴着茶杯爆裂声怒吼起来:“你这不孝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

  母亲的怒骂,冰莹一点都不气。母亲骂得对,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她处处与母亲对着来,四年中,她给母亲的痛苦太多了,她知趣地走到母亲房里,躺到母亲床对面那张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朦胧中,她感觉到母亲悄悄从床上起来了,外衣也没披,点亮了盏小油灯,端着灯盏,慢慢走到她的床边,弯腰把她滑落在地上的被子轻轻地拎起来,为她盖好。又摸了下她的右手,自语地说:“冰凉了,早就落下来了。”

  她在母亲给她盖被时完全清醒了,她想看看真实的母亲内心,继续装睡,还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母亲举着的灯盏慢慢近了,她感受到了灯光的热度,母亲在静静地看她,足足看了几分钟,“唉——”她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怎么会瘦成这样了!”母亲伸出温热的手,在她的脸上额上轻轻地抚摸着,又用手指把她散乱的鬓发拢了拢。突然,一滴冷泪落到了冰莹的腮上,她的心受了强烈的震动,内疚和酸楚有如冲没海滩的潮水一下淹没了她,她想霍地跳起来跪到母亲的面前,抱着她的腿大哭一场,向她忏悔,求她饶恕她的忤逆不孝,她还想对她说,亲爱的妈妈,我给你带来的痛苦太多了,仅仅就为了我个人的自由和幸福,就使你整夜为我失眠,为得不到我的音信,你到处去求神卜卦,你为我茶不思饭不想,哭红了眼睛。可我奋斗了这么些年,又获得了什么?我从旧的婚姻制度下解放出来了,又跌进爱情的苦海之中,我饱尝了人间的苦涩,受尽了命运的作弄,我坐过牢,饿过饭,生过孩子,到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前路渺茫,无着无落,母亲呀,何时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啊!可她却没有勇气对母亲说哟!她的心已被泪水浸得酸了苦了涩了。经历过这么多后,她以一个母亲的心已能理解她母亲的心了,她只能在心里对她亲爱的妈妈诉说,她不能用她的失败,去刺伤母亲那颗慈爱的心,母亲生她养她,爱她疼她,她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对她的爱,那时她不能接受她这种爱,现在,她理解了她。

  母亲吹灭了灯,回到她自己床上去了。冰莹却不能再睡了,母亲仍然深爱着她,是她深深地刺伤了她,泪水像涌泉般从她眼里往外漫,她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母亲。如果自己再不好好做人,再不好好地振作起来去奋斗,她就太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已完全平静了。经过一夜的思考,她已有了具体想法,她在上海还有很多熟人和朋友,她拟再次去上海寻找出路。

  翔来看了她,她说很后悔当初没有和她一道逃走,以致如今完全成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冰莹没敢把她几年所经受的苦难告诉她,只能安慰她说:“你不要后悔,人生的路曲曲弯弯,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恐怕付出九死一生也不一定能够得到呢。”

  翔告诉她,萧明已娶妻生子。她说:“这就好,我希望他幸福。”她歉疚的心这时才稍稍舒松一点。

  她在家里只住了一周,就告别了父母和家人,经长沙到了武汉,去看女儿。她见小符冰在奶奶和姑姑的精心喂养下,长胖了许多,她尽管有些难舍,但女儿跟着奶奶比跟着她享福,她也只好认了。

  1931年2月下旬,她含泪吻别了女儿,拎着简陋的行李,带着新的希望,乘上了开往上海的江轮瑞和号。《青年王国才》

  十里洋场的上海,第一大难题就是找房子。

  诗人林庚白住在法租界霞飞坊三十三号的楼下,他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让出一间,租给谢冰莹做了临时栖所。

  林庚白生于福建闽侯,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造诣极深,特别喜欢新诗,著有《庚白诗存》、《走那一条路》、《赤裸裸的我》等诗集。他是个热情率直的人。成了冰莹的二房东后,他们每天至少见一次面,谈起话来就没个完,上自世界国家大事,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谈。一说就是几个小时,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因为他,她又结识了更多的作家朋友。冰莹把希望和未来寄托于她手里的那支笔,常常写到深夜。

  3月1日,她在《读书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上发表了她抵沪后的第一篇小说《理智的胜利》。接着,她在该月刊上发表了《我的读书经验》、书评《读〈恋爱与新道德〉》和《我幼时的学校生活》。这期间,她活跃在上海左翼作家中,她给鲁迅写过信,寄过稿,到郁达夫家作过客,吃了王映霞做的菜,结识了诗人柳亚子,得到他的多方关心和呵护。柳亚子在那年八月发表分别赠给鲁迅、郭沫若、茅盾、田汉、蒋光慈、阳翰笙、叶绍钧、谢冰莹、丁玲的《新文坛杂咏》,竟然把年仅二十五岁初涉文坛的谢冰莹列入其中。这首赠诗是这样写的:

  谢家弱女胜奇男,

  一记从军胆气憨。

  谁遣寰中棋局换,

  哀时庾信满江南。突然有一天,她在她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封粉红色信封的信,字迹非常清新娟秀。里面就写了一句话:“姊姊:号负了你,他的误会刺破了你的心,让我来用这颗赤热的心,医好你的创伤吧!”

  这封信是顾凤城写给她的。

  她第一次漂到沪上的时候,他们就已认识。那时他在上海光华书局做编辑工作,常用清梅、小苹、凌梅笔名写文章,非常热爱文学。由于工作的关系,他跟很多作家都有交往,他那时就很喜欢冰莹,可她的心早许了符号。而顾又小她二岁,她只把他当做小弟弟看,从来没把他往爱情上想。她和符号去了北平,他们也就没有再联系。她再次来到沪上,是怀着开创未来前途的希望来的。她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她那颗被符号刺伤的心,决不寄望救世主来抚平它,更不祈望他人来拯救,她要靠自己的理智,自己的努力创造,来抹去留在心上的瘢痕,她要用勤奋写作的成果,来鼓励自己,充实因失爱的心灵寂寞。她虽然还未完全从爱的苦海里浮上来,她也决不想又被另一泓爱水所湮没。她现在只想要朋友要友谊,不想要爱情和爱人,她不想再要痛苦。可顾凤城这封信,却像一双桨棹,搅乱了她理智的心湖,让她感到惶恐、悸动和紧张。她想远离爱情,爱情却偏偏找上了她。她气得把信撕得粉碎,还用脚踩了又踩,她决心不再理他。她决不能让爱情来误了她的前程。

  她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坐到书桌前,潜心到写作中。

  “莹姊。”他微笑着站在她面前,没提他信的事,“你不是想找个稍微安静的房子写作么?”

  刚刚还在心里下了狠心,不再理他,可当他笑逐颜开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却又硬不起来,他要爱我有什么错?我有权拒绝他的爱,但我无权不叫他爱呀,而他是为给她找房子来的,她怎么能无端地不理他呢。她停住笔,抬头看着他答道:“是呀。”

  “江湾有幢房子,附近环境不错,很安静。住在里面的不是学者就是作家,人员不复杂,他们都称它为黑宫呢。租金也不很贵。你若想去,我现在就陪你去看看。”

  “那好呀。”冰莹收拾起钢笔文稿就和他出门了。

  冰莹非常满意黑宫,当天就搬了过去。顾凤城帮她收拾房间,又陪她到附近熟悉环境。他们在江边草地上小坐了一会,就往回走,谁也没有提起那封粉红色情书的事。他们走到黑宫门外,凤城说:“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晚饭,好吗?”

  理智一直在警告她,尽量远离他,不能再和他出去吃饭。可她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行动,她的脚竟然随着他走去。他们吃过晚饭,他又把她送回住处,领着她去和他相识的作家们见面,介绍他们认识。在黑宫转了圈,他才恋恋不舍离开她。

  黑宫非常幽静,整座院子,白天黑夜都没有一点声音,比岳麓山昆涛亭还要安静。冰莹如醉如痴,没日没夜在那间小房里写作。沉浸在创作里的她,忘了吃饭,忘了睡觉,也超脱了痛苦,她有时实在要睡了,就伏在桌子上睡一会,醒了又接着写,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去附近的复旦大学合作社买几个小面包,边啃面包边写作,有时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面包,老鼠跑来偷吃她手里的面包她也不知道。

  凤城来了,邀请她去城里吃餐饭,看场电影。她直摇头说:“请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凤城只好到别的朋友房里去坐坐,别的朋友来了,她也照写她的,不跟他们打招呼,也不说话。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他们也能理解,吐吐舌头,放轻步子,去别的房间闲聊去了。但凤城还是每天都来,他说她太辛苦了,得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强拽着她放下笔,把她带到城里去看电影,请她吃一餐,给她补充点营养。她在不到二十天里,完成了两部十四万字的文稿,《青年王国才》和《青年书信》

  《青年王国才》,是她第一次用第三人称写的长篇小说。

  这篇小说描述的是:沉迷于和女同学梅英恋爱中的北平文光中学高一学生王国才,在偶然碰到了同窗好友以仁,在和以仁的交谈中,了解到以仁投身革命一年来的不平常经历和他思想的迅猛进步,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开始认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沉浸在布尔乔亚的恋爱之中,那样会消磨自己的意志,他决心要向以仁学习,克服那些影响自己思想进步的颓废情绪和小资情调,努力上进,与过去决裂,复活青春,做一个勇于斗争,反抗民族压迫,捍卫国家尊严的进步青年。冰莹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写道:“我们不能像绵羊般驯服,忍受帝国主义给予我们的压迫,我们是革命的先锋,因此我们出路只有一条,就是走进群众的队伍,和他们同生共死……”

  冰莹将这两部长篇寄给了鲁迅先生,并给他写了封信,请他批评。很快,上海专门出版新文艺著作的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告诉她,鲁迅先生把她的两部书稿给了他。

  伴着这两部长稿的完成,冰莹爱的防线也被顾凤城攻破了,她又一次落入了爱的罗网。他们在英租界梅白路长康里租了间楼房,她的婚礼也很特别,参加结婚仪式的只有五人:新郎、新娘、主婚人顾凤城之父、新郎同乡、新人共同的朋友作家李白英,证婚人柳亚子先生。桌上点一对红烛,新郎、新娘肃立,先由证婚人柳亚子先生宣读结婚证书,再由新郎、新娘、主婚人、证婚人在证书上一一盖章,婚仪就算结束。接着,参加婚礼的五人,在房间里吃了一顿饭。几天之后,冰莹夫妇在杏花楼宴请作家朋友。婚宴分两天举行。第一天请的是中间和靠右的作家,第二天请的是左翼作家。顾凤城一直在光华书局工作,跟许多作家都有来往,来祝贺的人很多,一向本色不喜欢修饰的冰莹,这天穿了件蓝地白花的旗袍,让人一看就会想起“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句,美得那么清新,水灵,透溢出勃发的青春。丁玲以“凤城寒尽怕春宵”为题,叫大家写诗。作家纷纷响应,争先恐后起立,朗诵他们献给新婚夫妇的贺诗,把婚宴的热烈喜庆气氛推向一个个高潮。只可惜这些诗词一首也没保留下来。

  8月28日,冰莹完成了《〈从军日记〉的自我批判》一文,就从黑宫回到她和凤城的爱巢长康里。凤城到书局上班去了。她拿起一本新到的《小说月报》准备读时,邮差送来了一大包书和一封信。信是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写的,他告知她《青年王国才》和《青年书信》已经出版,奉上样书各十本。他说,两书刚一面世,就受到各方好评。尤其是长篇小说《青年王国才》,反响更为强烈,被认为“是三十年代左翼文学中一部反映青年生活的较好的作品”。对她表示诚挚的祝贺。并说,两书版税共六百五十元,他已开出,请她到他们那里去领取。

  冰莹看完信,高兴得都要发狂了。这对她,真是天大的喜讯。她急不可待地解开那捆书,一股新鲜油墨的芳香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这好闻的味道。她先拿起一本《青年王国才》翻了翻,又拿起《青年书信》,虽然不是第一次出书,可这两书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是她第二次到沪上闯荡取得的第一个大收获,她心里溢满了快乐。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稿费,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把书放到桌上,收起信,拎起小提包就出门了。当她从北新书局账房手里接过那厚厚一摞钞票,六百五十块!这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她不但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也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个数目于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哟!她把那摞钱,包了又包,放进提包中的夹层里,热泪盈眶地向李小峰先生道谢。“谢谢您一次出了我两本书,谢谢您付给我这么一笔稿费。我心怀感激。”

  “说感谢的应该是我啊。”李小峰真切地说,“首先是你给我们写了这么好的书稿,才有两本受读者欢迎的书。”他突然想起书案上的一份报纸,拿起递给她,“上面刊了篇署名金民天的书评,你看这一段,我用笔画的地方。”冰莹读了起来:“……虽然没有像《从军日记》那般深刻地表现着革命的情绪,但是,著者会运用灵活的手段,美丽的字句,深刻地描写着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的悲哀,及其最后的转变!”“是在这个旧社会将要崩溃,新社会快要诞生的过渡时代的社会里普遍而常有的事件。”

  “你拿回去留着吧。”李老板又告诉她,他准备在近期加印一次。

  这又是个好消息,冰莹心里想着,一个人走运或是要倒霉,都是挡不住的。她喜滋滋她把刊有书评的报纸放进提包,和那摞钱放到一起,向李小峰再次道过谢,拎起提包,出了北新书局办公室。一出门,她就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害怕被人抢去了。回到家,她插紧门,把钱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那样,数起钱来,六百五十块,不多不少。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拥有这么一大笔款子啊,是她用笔写来的钱啊!钱虽然只是身外之物,可这笔钱意义非凡,它给了她自信,给了她继续奋斗的勇气和决心,是激励她继续前进的力量。这也是社会和文坛给予她的肯定和承认。

  她把这摞钱包了又包,裹了又裹,上海的小偷很多,不知放到哪里最安全。最后,她选择把它放到枕头下面。

  她又拿起《青年王国才》,自我欣赏了一会,又闻了闻新鲜油墨的香味,这书稿是鲁迅先生交到李小峰先生手里,应该给他送一本。她就在书的扉页写上请他指正的字样,又给他写了封信,对他表示谢意。把书包好,写上了地址,放到桌上。她的思绪又落到枕头下面那包钱上。这么一笔钱,她要派个大用场,不能随便花它。她一直想继续深造,早就有到日本留学的愿望,可都是因为没钱,愿望就成了她的白日之梦。这个心愿突然像电光火石般闪回到她的脑际,她猛地往起一站,对自己说,我要用这笔钱去日本深造,了却我的心愿。

  她是个充满激情的人,她出了新书,拿了这么一大笔版税,她又确定要用这笔钱去日本深造,这样的大喜事,凤城还不知道呢,她想要凤城立即回来与她共同分享,他还不知道她已回了家,她要告诉他。便拿起写给鲁迅先生的信和送他的书,锁上门,去到附近的邮电局,寄出了信和书后,给他挂了个电话,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没告诉他拿到版税和样书的事,只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就挂断了电话。

  按常理,婚后男女理应住在一起,何况他们正值蜜月新婚之中呢。可冰莹要坚持她的独立性,写作时她仍住在黑宫。她曾是一个爱情至上者,为了爱情,什么都不顾,只要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要,都可以牺牲,在经历了和符号的爱情悲剧后,她的爱情观有了变化,她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不能把爱情看做人生的全部,爱情只是人生的一翼,事业和爱情同样重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事业比爱情更重要。女人若没有事业,不但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没有独立人格,在家庭里同样没有地位和人格的独立,那她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就会遭受蔑视和欺压。女人首先要有独立的事业,才有独立的人格。正因为她不愿依附凤城,凤城仍然像婚前样热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声她回来啦,他就坐不住了,立马赶回来了。

  他衬衫都没脱,把公事包一扔,汗淋淋的身子就紧紧抱住了她。“亲爱的,想我了吧?”他那火辣辣的双唇就堵住了她的嘴,“你让我想死啦。”

  冰莹回吻着他,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尽管时值炎夏,他们单薄的衣服都汗湿透了,却丝毫没有在意,越抱越紧,扭成了一体,滚到了床上。两人就进入欲仙欲死的仙境,发出了忘情的呻吟。

  “城,我告诉你,在北新的两部书都出版了哪!”冰莹最先从仙境中回到人间,清醒过来,她推了推酣睡在她身边的他,“我领来了六百五十元版税,真没想到,会有这么的多。”

  “啊?”凤城被这喜讯惊醒了,他像个突然得到心仪已久的生日礼物的小孩子那般,激动得往床下一跳,双眼放射出灿烂的光芒,“真的?”

  “看你见钱眼开的样子!”冰莹弓起食指嬉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从枕头下面拿出钱包,摊放到床上的凉席上说,“我要用它去圆我一个梦!”她跳起来走到他面前,“留学日本的梦!”她微微仰起头,合上眼睛,嘬起嘴唇,“你祝福我吧!”

  “你要去日本?”凤城眼里的光芒倏地黯了下来,他没去迎接她那颤动的双唇,“我们刚结婚,你就要走?”他双手攥住她的肩,把她拉到他的面前,愣愣地盯住她的眼睛,“莹,你也太狠心了,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到日本去深造是我久有的梦想。”冰莹深情地说,“就因为穷,无力来圆这个梦。现在我有了这个条件,我不想放过。亲爱的,你爱我,我知道,你不想我远行,我也理解。”她把头靠到他怀里,“我也爱你,可我不想因为我们的爱,就放弃前途,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去实现深造的愿望。”

  1929年在上海

  他拥紧了她。“我不是不支持你去实现求学的理想,我就是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一天都离不开你。能不能再想想,体会体会我的感受?”他像跟姐姐耍赖的弟弟那样,把头紧紧埋在她的脖颈上,发起了嗲,“我会因想你发疯的!”泪水就滚了出来。

  若是在过去,冰莹早就经受不住这些爱的话语的攻击,乖乖地举手缴械了。可如今的冰莹,是经受过爱情的痛苦之火冶炼过的,她的意志力几经锻造而变得坚硬了许多,她拍拍他的肩背,冷静地说:“亲爱的,你别这样好么?”就像大姐抚慰弟弟那样,“我是去留学,又不是离你而去,真像个孩子,还好意思唱鼻涕歌!”她把他从怀里推开,拽到桌子边坐下,用手帕替他揩去泪痕,又在他脸上扒拉了一下,“也不害羞。”

  “我不要你走!”他拉住她的手,“那要想死我的。”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的。”她的微笑里透溢出坚定,“你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她挽住他的肩,“傻孩子,我又不是不回来,想我了就写信不好么?把你的思念寄给我,我们不就可以再恋爱一回么?距离产生美,我们的爱还会更深一层呢。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可以多写些文章,还可以替我整理文稿,这不更有意义更浪漫,也能解你的寂寞么?”

  顾凤城虽然舍不得她去日本,可他了解冰莹的心性。他想起了他向她求婚的场景。

  她那会还住在黑宫,刚好写完那两部长稿,他去邀她到江畔的柳林散步。他单腿向她跪下求婚。她却硬将他拉起来说:“你先别忙着求婚,你得先了解我对爱情的看法。如果你赞成我的爱情观,我们再来谈婚论嫁。”

  他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会这样一本正经回答他。他说:“我四年前就爱上了你,还用得着说这些么?”

  “要说!”她调皮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拉到一棵老柳下。“亲爱的,”她说,“你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人的性格豪爽,坦白,真诚,像个男的。我坦白地告诉你,我需要爱情,也需要友情,但我更需要自由。我不能没有朋友,而我交朋友不问性别,还更喜欢与异性朋友交往。因为男人不像女人那样小肚鸡肠,交流不需要掖着藏着,交往更坦荡。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呢?我常因和异性做朋友,招致无聊的谣诼。我胸怀坦荡,我不在乎他们如何说我,我以为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做朋友呢?恋爱本来是一个非常纯洁非常尊贵的词语,可到了那些以为与异性来往就是恋爱人的口中,简直比猪狗都不如了,他们以自己卑鄙恶浊的思想去忖度别人,以为与异性朋友往来就是恋爱,而恋爱是会发生什么爱的关系的,这正像封建社会掌管礼教的那些王八蛋,他们看见自己的媳妇或者女儿甚至老婆,和男人说几句话,以为就是偷上了野男人一样。这样卑鄙的人,不是看轻自己的人格么?”她越说越愤慨,“凤城,我看不起那些看轻自己人格的人!我以为,我是属于社会的,我像男人一样为社会工作,我更需要自由,爱人可以占有我的心,我的爱情,但他不能干涉我的事业,不能禁止我或干涉我跟朋友来往,那是绝对不成的!这就是我的爱情观。我和符号为何从爱得死去活来,到走向毁灭,就是他无视我的自由,不相信我对他爱的真诚,诬蔑了我的人格,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他虽然没有她那样的人生经历,也还不能完全体会她坎坷人生,但他还是能理解一个单身女人立足社会的不易。正处在热恋中的他,听了他爱着人的这番话,很受感动,他再次跪下对她说:“我完全赞成你的爱情观,我决不因为爱你而干涉你的自由和交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我当尽力支持和帮助。我尊重你的独立和自由。请求你嫁给我!”

  她感动了,泪水唏嘘地抱住他说:“起来吧,我答应你。但我还是不太相信男人的誓言。我姑且相信你。”

  “我若说话不算数,天打……”

  她慌忙捂住了他的嘴,“我相信你的誓言不会变成谎言,还不行吗?”她不让他说下去。

  顾凤城想到这儿,不由对她苦苦地一笑,“我知道,我的爱再热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他长叹一声,“留学是好事,我支持你去。”尽管语气有点酸溜溜,还是感动了冰莹。

  “谢谢!”冰莹搂住了他,在他的脸上额上眼睛上狂吻起来,“亲爱的,我知道你会支持我。”驱逐出境

  1931年9月18日,顾凤城把谢冰莹送上从上海开往日本神户的邮轮皇后号。可他们却不知道,日本帝国主义就在这一天发动了侵略中国的“九·一八”事变。邮轮在大海上航行了两天后,抵达日本长崎。喜欢旅游和热爱自然风光的冰莹,就和同行的留日学生秦元邦,上岸观赏长崎的风光。秦是广东人,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文学专业,他们是在预订船票时相识的,一路上,他给冰莹许多关照,向她介绍日本的名胜风光,日本的什么东西最好吃,什么东西最好玩,还说了一些日本的民风民俗。可他们刚一踏上长崎,就发现大多数日本人喜形于色,街头到处张贴着彩色标语和号外。冰莹虽然还不识日文,但从日文的汉字中,粗略地知道了那些标语、号外标题的意思:“皇军占领沈阳!支那军惨败!张学良逃亡!”她惊骇了,不禁惊呼一声:“天哪!秦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这样?”

  秦元邦正在看圈了许多红圈的号外和贴在号外旁边的三张《朝日新闻》。他说:“糟了,糟了,我们离开上海刚二天,就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们的军队为何不抵抗,我们的东北就这样丢了?”他不住地摇头,悲叹。“我决不相信,胡说!胡说!日本人一贯善于造谣!”

  冰莹也想不相信,但她看到日本人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以及他们看他们这两个中国人的目光,她愤怒之极,真想对他们大喊大叫,强盗!无耻的强盗!愤怒烧红了她的眼睛,再也没心思没情绪去逛街观景了,她悲愤地转过身,和秦回到船上。

  船舱空荡荡,他们二人心里咆哮着愤怒的岩浆,很不好受,这个消息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特别是冰莹,她对这次到日本留学寄予了极大希望,她觉得她的美好憧憬在顷刻间消失了,她怎么能把前途和希望寄望于对她的祖国发动野蛮侵略战争的敌国呢?她对秦说:“我们应该回去,参加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一抵达神户,我们就买票返回上海,好吗?”

  “你不要急着做决定。”秦想了想说,“现在回到上海,我们也不能马上去参加作战,把东北夺回来。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刚才在岸上,那些日本人看我们的目光真让我受不了。”冰莹气愤地说,“我们还留在这里,怎能忍受这样的刺激?”

  “到东京去读书,受刺激肯定免不了。可你来一趟不容易,你至少要看看小日本的风景名胜呀,我们是热爱文学的,游历就是学习,就是开阔视野,认识生活,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要拒绝了解敌国,起码要到日本各地游历几个月。在东京,有很多中国留学生,我们有中华留日学生联合会的组织,在必要的时候,会组织集体回国的。”秦开导着她,“谢小姐,你冷静地想一想,再作决定,好吗?”

  冰莹想,秦比她年龄大得多,他在日本已求学几年了,他的人生阅历比她丰富,他的学识见解都比她高,他的分析也有道理,就没有再坚持要立即回国了。一路上,他们又听到一些关于东北沦陷的消息,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很少说话。抵达东京后,秦把她送到住处:东中野的中野女生宿舍,就走了。中野女生宿舍的舍监是一个老处女,为她们服务的是一个叫米子的青年下女,她满面笑容地接过她的行李,把她送到她的房间。她很热情,一会给她送开水,一会领她熟悉宿舍的环境,温柔和善,对她很友好。米子是她认识的第一个日本朋友。这家宿舍还住了几位中国女留学生。有广东来的,就读于日本女子大学的郭剑儿,和就读于日本女高师的梁左四。她们的日语非常流利。有东北来的王文田。她才来一个月,就住在冰莹隔壁房间,东北沦陷的消息对她打击很大,她整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冰莹安慰她说:“不要太伤心,我们中国人决不会任日本军阀长期占领东北的,哭没有用,我们要复仇,夺回我们的东北!”

  “我的父母兄弟都在东北,不知他们的死活,我怎能不急?”她哭得更凶了,“日本军阀是我最大的敌人,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斩尽杀绝,我在这一天都受不了,我要立即回祖国去!”任何人都劝不了她。米子都怕进她的屋,说她疯了。没多久,她就离开了日本,到英国上学去了。

  冰莹每天都起得很早,七点钟在宿舍吃过早饭就去上学。步行到车站,再乘车去学校。去车站要经过一处两旁都是别墅区的幽静林子。有一天,她和郭、梁结伴而行,三个日本孩子向她们身上扔石头,边砸还边骂她们:“支那人,亡国奴!”“支那人,亡国奴!”冰莹她们也捡石头回击他们,骂他们“巴格牙噜!”她们都非常气愤,恨不得扑上去狠揍他们,但担心他们家的大人出来找麻烦,只好边打边走,快到车站了,还听到三个小混蛋在大声叫骂“支那人,亡国奴!”冰莹气得心都要淌血了,泪水就在眼圈里转,但她忍着不让它在日本人面前滚下来,“小日本,我们中国人决不会屈服的,”她咬牙切齿地对同伴说,“总有一天,要把它们消灭掉!”

  “真是岂有此理,堂堂的中国留学生还要受日本小孩的欺负!”郭剑儿义愤填膺。“还有更气人的呢,我们的教授公然在课堂上公开侮辱我们,他把东北的地图画在黑板上,用箭头指出日本兵从什么地方进攻到什么地方,并说这些地方在军事上如何重要,出产如何丰富,还故意望着我,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真是欺人太甚!”冰莹把含在眼里的泪水吞了回去,眼里射出复仇的光芒。

  “还有更无耻的呢。”梁小姐接上说,“我们班一个教员,竟然在课堂上说,‘我们占领东北,是中国人的幸福。中国政府太不行了,不能管理人民,所以需要请我们大日本皇军去统治。’当时我真想给他两记耳光,可想到自己是在虎口里,只得把愤怒吞回到肚子里。”

  冰莹只能把愤怒和痛苦埋藏在心里。她一面努力学习日文,一面勤奋笔耕,不断地把她的作品寄回国内发表。她与顾凤城虽然结了婚,可她未能明确地与符号的悲剧作个了断。这件爱的官司在她心的深处较量了许久,她不想掖着掩着,她要公之于众,作个公开的清算,她也要让符号知道,是他亲手绞杀了他们爱情的生命。这篇题作《清算》的文章,一泻千里,她写她感情上的矛盾和痛苦,诉说她和符号离开后的悲痛和复杂的内心斗争。“在理智上无论如何痛苦,我都应该爱着奇(符号在天津用名符业奇)的,因为他是如此可怜,而他家又需要我的帮助。然而在情感上,我对他一天天冷淡下来,这也许不是没有理由的,自从1929年的旧历年三十夜以后,我便对他失掉了爱情。”她向符号倾诉着衷情,“我也明白知道你是因太爱我的缘故,而想极端地占有我,不让人家爱我,或我去爱人家,但是奇哟,你侮辱了我,你冤枉了我,你太不了解我。我至死不能忘的三十晚上哟,你夺去了我们爱的生命,你破坏了我们爱的幸福。你是恶魔,你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恩人呵!”她向世人公布了她的爱情观。她下笔就是三万言。写完之后,她觉得一直挤压着她的这出爱情悲剧,算是拉上了帷幕,她的心空也廓清了。这就是谢冰莹风格,不管他人怎么议论,她心如明镜。

  她把这篇文稿寄给了顾凤城,请他转交给《小说月报》的主编郑振铎先生。郑振铎先生将它刊在11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上。这篇自传体的小说一经刊出,在上海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冰莹了结了过去那段痛苦的情债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学习上,深入研究了解日本文学。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运动,此时已经发展成为日本文坛主导性的文艺思潮,她不但认识了一些站在反对日本军阀统治立场的下层劳动者,和他们建立了友谊,她还认识了日本的一些普罗文学作家和爱好者,参加过他们的一些文学活动。有次,她在参观普罗诗展后,写了一篇抒发她对革命文学赞美的文章《感想》。这篇随笔性的短文,被日本的普罗作家翻译成日文,刊载在《普罗诗刊》上。她还和他们一同创办编辑出版了妇女刊物《妇女世界》,介绍新时代的妇女生活和妇女运动的理论,给困惑迷惘中的女性以出路。

  她到东京不久,就认识了先她半年来日的胡风。

  胡风是春天考进日本应庆大学英语系的,但他深受当时蓬勃发展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和苏联文学的影响,化名中川,加入了普罗文化联盟领导下的普罗科学研究所新艺术研究会,结识了日本著名作家江口涣、小林多喜二,用谷非笔名在《艺术研究》、《普罗文学讲座丛书》上写文章,介绍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及左翼作家,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冰莹和留日中国作家往来密切,她和胡风、任钧、以群四人一同加入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支盟。她开始对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产生了深刻的认同,这对她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作品的思想主题发生了深刻变化,她笔下的人物与她过去作品的人物也不同了。她的作品不再只局限在恋爱体验,两性情感的悲悲戚戚的抒发与描写,转而为劳动者弱小者立传。如小说《抛弃》、《林娜》、《新婚之夜》、《梅姑娘》等等。她的散文《女苦力》写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为赚二毛钱,挑着沉重的煤担子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文章中的我,想挑着看看,却惭愧地放下了。“她(小姑娘)比我们每个人都强,中国今日的男女学生,这些没有用的有闲阶级的知识分子,文不能做录事,武不能做挑夫的人,都应该尊敬她们,钦佩她们。”《梅姑娘》写了一个出身贫寒人家的一个美丽温柔的梅姑娘,被迫嫁给一个无骨软体的富家儿子,最终投水自杀结束生命。她饱蘸同情悲愤之笔,控诉了有钱阶级的残忍和不人道。

  随着日本对中国侵略战争的扩展,生活在被侮辱被压迫不自由的刺激环境中的中国留日学生,个个心里都窝着愤怒之火,想复仇,想反抗,反抗的情绪也越来越昂扬高涨。中华留日学生抗日救国会,决定在青年会会堂举行追悼东北死难同胞大会。为了这个追悼会的成功,秘密地开过四次筹备会。冰莹积极地参与了追悼会的筹备。她和同胞们一起,进行地下秘密串连,相互通知,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日本侦探,他们把会议时间定在清晨六点。负责会场的筹备委员,一夜没睡,贴标语,挂挽联,挂花圈,布置主席台。冰莹四点多钟就赶到了会场。没想到还不到五点,一百多名侦探和警察就开进了会场,如临大敌一般站起了岗,从大门外开始,四人一组直到会场,气势汹汹地拦住中国学生检查,连一支自来水笔都不放过。同学们越来越多,在东京的一千多中国留日学生都来了,警察故意拖延检查时间,同学们都拥挤在门口。大家不由愤怒起来,潮水般一齐往里挤,那些检查的侦探警察拦不住,就和学生推搡起来,学生们正一腔仇恨急需要发泄,也抡起了拳头,双方打了起来。

  一群凶恶的侦探,冲进会场,冲上主席台,一把扯下挂在上面的国父孙中山遗像和贴在上面的“复仇雪耻”四个大字,撕毁挽联和标语。他们的粗暴横行,更加激起了同学们愤慨。见此情景,大会主席没有等到六点,就宣布追悼大会开始。会场立即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比死了父母还难过伤心,静静地为东北死难同胞默哀,会场中弥漫着凄凉悲壮气氛。

  主席开口就说举行这个追悼会的意义,刚说出“日本帝国主义”几字,凶狠的侦探就一拥而上,把他从主席台上拖下去就打;第二个接着冲了上去,他说得更加激昂慷慨,又被拖了下来;第三个接着又冲上去,又遭遇警察的暴打,也被拖了下来。同学们丝毫不畏惧暴力,他们前仆后继,拖下一个上去一个,他们大声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血债要用血来还!”会场内群情愤怒,大家齐声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为死难的东北同胞报仇!中华民国万岁!”纷纷举起桌椅,向侦探和警察们砸去!会场成了愤怒的海洋。这时鬼子的枪响了,他们朝天打了三枪,捕走了上台演讲的人和为首举起桌椅揍他们的人。和她同船来日的秦也被抓走了。一千多人被强制从会场驱散,他们所有参加会的人都被警告,一律把他们驱逐出东京。限他们在三天之内离开日本。

  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冰莹的心底。“一·二八”隆隆炮声中

  1932年1月初旬,冰莹和一千多留日学生遭日本政府驱逐,乘船回国。

  顾凤城得悉冰莹回来的消息,很激动,擎着一枝红玫瑰直奔海轮码头。当她一出现,他就迎上去把花献给她,拥抱起她说:“亲爱的,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钟头了呢。”接过她的行李,一同出了码头,他叫住一辆人力车,就跟车夫砍起价钱来。为了二毛钱,僵持不下。冰莹不耐烦了,率先坐到了车上说:“快上来吧,车费我出。”

  他还想要车夫让步,又怕冰莹不高兴,只好也坐上去,攥住冰莹的手说:“亲爱的,不是我小气,过日子不容易,处处都应精打细算。你去日本时,我一次就花了二十八块钱给你买衣服,我的出手可谓阔绰吧?”

  冰莹没有再说话,她心里泛起一缕不快。他还念念不忘他花了二十八块钱给她买衣服的事,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记得当时她看上了一件衣服,也说好了价钱,他说这家斩客,要店家再让半块钱,店家不让,他就拽着她去别家。她挑中了一件月白色的秋褂。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为三角钱,他又扯着她走进另一家。他帮她选了件水绿色真丝裤褂,店主说少了二十八元不卖,他说至多二十元,多了他不买。他又要再到别家,最后是她发了脾气,说她自己买,才将这套衣服买下。他这人在钱上太斤斤计较,她又太爽快了。为了这些鸡毛小事,他俩争过好几回了。她以为他改了呢,怎么还是这样。一个男人竟和一些家庭妇女似的,为了一分钱,也要较真个半天。

  到了长康里,他开了门,叫车夫把行李拎进屋里,付过车资,他转身进了门,就插紧门扣,脱去大衣,拦腰抱起冰莹说:“我的爱人回来啦!我的心肝宝贝回家了!”在室内转了个圈,把她放到床上,俯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我了没有?”

  冰莹没有回答,她合上了眼睛,没有理睬他。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他的嘴唇紧紧堵住她的嘴唇,使劲地碾起来。冰莹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开始回应着他,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她敏感的舌头也伸进了他嘴里,和他的舌相互绞在了一起。他伸手解开了她的衣扣,松开了她的裤带,他褪去了自己的裤子,两个激情的躯体立即融成了一体,掀起了生命的激浪,发出急促的呻吟。

  冰莹只在家稍事休息了一会,就给朋友们写信。她写的第一封信是给日本中野女子宿舍的下女山边米子的。在日本的那些日子,她给了她很多安慰和友情,她教她日文,她教她中文,她非常同情中国人民,憎恨军阀侵略中国的行径。她一连写了几十封信,有给她的恩师林语堂、孙伏园、柳亚子的,有写给军校的同学的,有给作家朋友们的,还有给三哥和父母的,她也牵挂着小号兵,给她奶奶也写了封信。一直写到凌晨。

  凤城很不高兴,几次拉灭灯,要她上床睡觉。他关她开,两人为这事又闹了个不愉快。可冰莹又受不住凤城的热吻,第二天早晨起来,二人又和好如初。吵吵好好,好好吵吵,他们的性格差异太大。冰莹向柳亚子诉苦说,她和凤城生活在一起已没有了幸福感,而是像穿着件湿衣服那样不舒服。

  冰莹的创作激情像海浪那样冲撞着她。为了避免相互干扰,她找了个住处,夜以继日地写作,就像昔日在黑宫那样,忘了吃饭和睡觉,她一连写了好几部小说。

  回国后,她就已感受到青年学生们抗日救亡运动的热潮,从过期的报刊中得知:9月28日,南京、上海两千多名学生冒雨向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外交部请愿。因得不到结果,愤怒的学生捣毁了外交部。1931年11月26日,上海一万多学生冲破重重阻拦到南京请愿。12月5日的《生活周刊》写道:他们“鹄立于雨雪之中过夜,一任风雨饥寒之肆虐,甚至有病苦不支倒地者,全体一心,至死不去”。她又刚从报上看到,12月17日,北平、天津、汉口、广州、济南、杭州等地的学生代表三万多人,到南京向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要求出兵抗击日本侵略,收复东北,竟然遭到军警枪杀。她受到极大的震动。她不明白,政府为何不抵抗?她为之深深地痛苦。

  1932年1月28日晚上,冰莹刚刚写完一部二万字的小说《抛弃》,突然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她立即辨出是炮弹爆炸的声音,楼下弄堂里也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奔跑,人们慌作一团,惊惊慌慌从屋里跑出来聚在一起议论。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想出门去问问,住在隔壁的同乡李嫂站在她的门外大声地喊:“谢小姐,你快来看,日本人在放火了!”

  冰莹吃了一惊,拉开门奔出来问:“日本人放火?”

  李嫂拽住她的手就往她家晒台拉,指着火光冲天的地方对冰莹说:“你看,北四川路和天通庵一带的房子都烧毁了,天都烧红了,上海都快没有了!”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黄黑色浓烟,推拥着像魔鬼吐出的红舌样的火焰在翻滚,爆炸声,枪炮声响成一片,满天飞舞着像焚烧纸钱的灰片尘烟。她伸手抓住了一块灰烬,立即想到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也在那个方向。那可是我们中华文化的宝库啊!莫不是也被日本强盗烧毁了?她的心一阵绞痛,仿佛也在此刻烧成了灰烬。她紧攥着同乡李嫂的手说:“不好了,东方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毁了!”她咬牙切齿,“无耻的强盗!文明的罪人!”她和邻家大嫂就那样站在晒台,望着那翻滚的火海尘烟叹息。

  突然有叫卖“号外”的声音传来。冰莹奔下楼去,不一会,她拿着一张“号外”上楼来了。果然如她所料,东方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被日本鬼子烧毁了。在日本就积压在心头的仇恨,像压抑得太久的火山岩浆,在心中翻腾咆哮,她真想拿起刀枪,刺进鬼子的胸膛,一下把他们斩尽杀绝。就在这时,楼下又传来叫卖号外的声音:“号外号外,十九路军奋起抗战,迎头痛击日本侵略者!”

  “十九路军抗战了,打日本鬼子了!”楼下顿时一片欢腾,有人跟着高呼:“国军和鬼子干起来了!十九路军抗战啦!”

  冰莹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突然注射了一针兴奋剂那样,她往楼下奔去,急切地问:“十九路军奋起抗战啦?”

  “是呀是呀!”有人抑制不住兴奋告诉她,“我们的军队开上去了!”有人递给她一张“号外”,“你看,你看。”

  “我早就在想,我们中国人决不甘愿做亡国奴的!”她接过“号外”掠了一眼大标题,激动地叫起好来,“十九路军好样的!”把“号外”还给了那位邻人,她没有回去锁门,就往长康里快步走去,她要把十九路军奋起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消息告诉顾凤城,她要动员他和她一起上前线去支援十九路军。

  屋里已没有灯。她有些好奇,这英租界怎么这样平静?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凤城他会不知道?也许他已上街去了,或许到朋友家去了。她拿出钥匙开了门,拉亮灯。凤城和衣睡在床上,他竟然没醒。

  她有些不高兴了,上海人都在欢呼十九路军的爱国行动,他却在睡觉,她推了他一把:“起来,起来!”

  凤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她气得吼了起来:“你这人怎么搞的?上海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你还能呼呼大睡?”

  他这才坐了起来,愣愣地望着她:“什么大事?天塌下来啦?”他也有些不高兴了。

  “日本鬼子进攻上海了,东方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都烧毁了,不比天塌下来了的事更大?”

  “你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哪?我还以为你想我了呢!”他伸手去拽她,“你怎么这样呀?”

  冰莹生气了,她推开了他的手:“你平时爱国的调子唱得可高的呀,现在鬼子打到上海来了,你却在睡大觉?”她嗔着他,“十九路军奋起抗战啦!”

  “这不就对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国家养兵就是保卫国家安全的,我一个文弱书生就是不睡觉又能做什么?”

  “我们去宣传哪,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呀。”她这次没有挥掉他的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在日本受的气,这回可以报仇了!”

  “好好,今晚总不能去前线吧?现在睡觉。”他把她拉到床边,动手给她解衣扣,“明天我们去打听打听,如何去支持十九路军。好吗?”他拉灭了电灯。

  “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上海怒吼了,全上海的民众,不论是工人、商人、学生还是公教人员,都愿意牺牲一切为抗战奋斗到底,掀起了支援十九路军,配合十九路军抗战的热潮。上海五十四家日本工厂的六七万工人一律自动辞工;所有在日本轮船公司做工的华员、水手纷纷离船;在日本商店、住宅做事的店员和佣工也纷纷辞工;工人和青年学生踊跃参加义勇军,和冰莹一起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怀着一腔报仇雪恨的爱国热情,踊跃加入义勇军,拿起枪,直接参战,到前线杀敌;有的参加各种抗日文化团体,用手中的一支笔,和敌人搏斗。工商业主也纷纷起来抵制日货,断绝和日本的经贸关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车车慰劳品送到前线,一篇篇报道十九路军将士英勇杀敌的文章,每天都用特号字在报上刊登出来,全体上海军民,同仇敌忾。

  冰莹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复仇的兴奋,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救亡之中。她白天参加宝隆医院的救护队,到前线去救护伤兵,晚上就为《妇女之光》编稿撰稿,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复仇的兴奋激励着她,十九路军英勇杀敌,可歌可泣的精神激励着她,在前线,她亲眼看到十九路军这支钢铁队伍用血肉和敌人的飞机大炮硬拼,有位排长的肚子被子弹打穿了,肠子流了出来,他仍拿着枪向前冲,直到呼吸停止,枪还在他手里紧紧攥着。她被抗日勇士的精神鞭策着,激励着,一点也不知疲倦。

  上海的文人组织了“上海著作人抗日救国会”,冰莹活跃在这个组织的一切活动中,也认识了更多的作家。体弱多病的白薇拉住她的手说:“‘一·二八’的炮火治好了我的病,我也要和你们一道到前线去!”冰莹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劝她别去,她却坚决要和他们一道到前线慰问。有一回,冰莹和许多文人一道到前线去送慰劳品,凤城也被她拉来了。跟冰莹同去的还有她军校女生队的指导员钟女士。汽车开到天通庵停下,一下车,就能感觉到战争的紧张气氛,到处都是电网和沙包,属第三道防线,一些兵士在战壕里待命。他们分头去送慰劳品。冰莹和钟女士抬着一箱罐头下了车,送进一个排长办公的地方。那个排长在大声打电话。她们把箱子放下。形势非常紧张,他连向她俩道谢都没顾及,一个兵士对冰莹说:“我们不需要物质上的慰劳,只需要人力上的补充,希望你们赶快来参加作战!我们的人死伤了很多。”

  “好好好,”她激动地连声应着,“我们回去动员更多的人来参战。”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暴雨似的枪炮声,呼啸的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冰莹和她的指导员连忙弯下腰,向着停车的地方躬身前行。等她俩回到原来停车的地方,不见了汽车,一个人也找不到,她轻声唤起凤城,也不见人应答。难道他们开着汽车跑了?冰莹大惑不解,他们怎么能只顾自己,丢下她俩不管呢?

  钟女士安慰她说:“他们没有上过火线,胆小一点情有可原。”她俩只好步行回来。冰莹回到家里,见到凤城就没好气:“你们怎么那样胆小?听到枪响就跑,真丢人!你竟然连我都不等?”

  “听到子弹呼呼叫,大家就往车上跑,我一个人……”

  “我没回来你也不知道?你不能叫他们等等我们?”冰莹的话像一阵连珠炮,“有些人嘴里喊得好听,开口到前线去,闭口文章入伍,可一听到枪炮声,就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了。”

  “你说我呀?”他走到她面前,脸涨得紫红,“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怕死?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他真的生气了,“就你真革命,真爱国,别人都是假的!”

  “你别激动,我不是说你的。”冰莹冷冷一笑,“你不觉得我们文人中就有这么些人吗?真爱国可不是口头上说说。你知道现在前线最需要什么吗?是战士,前线兵士告诉我,他们不需要物质的慰劳,他们急需的是补充兵士,是参加战斗的人力。真爱国的就不怕牺牲,到前线参战杀敌!”

  他不响了。

  冰莹感到万分的痛苦。那天,她没住在家里,去了她租来工作的地方。她和凤城的感情越来越不和谐,从日本回来后,两人间的裂隙越来越大,她常写信向柳亚子倾诉。她心烦意乱地坐在写字台边,拉开抽屉,翻出了她写给亚子信的底稿,随意地看了看。“亏他还记得那样清楚,说我去年去日本前,他在丽华公司给我买了二十八块钱的衣服,由此你可知他对于金钱的重视了。唉!这样的人我还能与他继续下去吗?”

  她又翻到刚从日本回来后的那一封。“我们的事已各走极端,不过谁也不怨恨谁,请勿担心,我们会好好解决的。”

  她看到这儿,不觉自嘲地一笑,“好好解决,我们的婚姻还有出路么?”她恨自己,为何老在爱的攻势面前败北?痛苦都是自找的,怨不了谁,只怪自己太多情,没有爱就活不下去似的。女人哪,女人!吃亏都怨自己。

  冰莹饭也不想吃,就伏在桌上,为《妇女之光》写稿。一进入写作状态,她就暂时逃逸出了折磨她的懊恼。

  抗战的烈火越烧越烈,为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大家全力以赴不惜一切牺牲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停战的命令。蒋介石坚持不抵抗政策,派代表跟日本举行谈判,签订了停战协议,使上海变成了非军事区,中国军队不得在上海、苏州和昆山一带驻军,却允许日本在许多地方驻扎军队。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英雄十九路军被迫撤出上海。一场壮烈的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就要取得胜利的战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大家心里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样难受。冰莹很不理解,这场就要取得胜利的正义之战,为何要求和?战争结束了,《妇女之光》也停刊了。她和顾凤城的关系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她在给柳亚子的信中就表达了她对国事家事的绝望心情。她写道:“我又两晚失眠了,饭,更是吃不下去。我对一切都绝望了!然而,我觉得我要挣扎,为什么我从万重压迫之下打出来的一条生命,要做无谓的牺牲呢?……”

  正在这个时候,她收到徐名鸿寄自福建龙岩的信。他在那里工作,他告诉她,他已娶妻生子,妻子是个护士,他的广东同乡,说龙岩是个风光非常美丽的山区,他邀请她到他们那里去游历,说他全家都欢迎她去做客。

  冰莹对于美丽的自然风光,一向非常贪婪,贪婪得想走遍天下好山好水,任何美景她都不想放过。山水、人物和民风、民俗,无不是她描写的素材,她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要想写出文情并茂的文章,生活经历非常重要。徐名鸿的邀请激活了她去开拓新生活、新视野的决心,她毅然决然地结束了和顾凤城短暂的婚姻,离开了上海。闽西行

  1932年的初夏,冰莹来到闽西龙岩。十九路军被迫从抗日战场撤到了这里。

  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山乡,野花芬芳,山险涧深,林木苍翠,岚气蓊郁。冰莹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在欢迎她的宴会上,一位身材矮小,衣着破旧,颧骨突出,两腮消瘦,四肢干枯,走起路来两腿像鸭子划水那样向外摆动,行走非常吃力的残疾老者,引起了她的好奇和注意。她知道,被邀来做陪客的人,都是龙岩文化教育界的名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冰莹询问徐名鸿。他说:“他是此地有名的平权女校校长和创始人,是位闻名遐迩的提倡女权的教育家。”

  冰莹对他肃然起敬。她急切地想了解他,她把自己的席位换到他的边上,第一杯酒就敬给他,问起他的办校经历。

  他谦恭地笑笑说:“四十多年前,我二十岁,书也读得不多,但我的思想很新,我认为男女都是人,女人的智慧并不比男人差,为何女人要受男人的压迫,这太不公平。我痛恨社会对妇女的压迫。从那时起,我就有个愿望,想为妇女办所学校,让她们也能和男人受一样的教育,女人学到了知识和本领,就可以到社会上去做事,不受男人欺侮。我先从尊重我的妻子作起。她嫁我三年还没生育,有人就劝我娶小老婆,我坚决反对。我们夫妻四十多年来,一直在为这所学校共同奋斗。”

  “先生,就这一点,你就让我非常敬佩。”冰莹端起酒杯举到他面前,“您是男士的榜样。这杯酒我敬您。先干为敬。”她一口干了。“先生,您喝了这杯吧,我还等着听您的下文呢。我的父亲也是全心致力于家乡教育事业的,我知道办学不容易,您是如何把平权女校办起来了,还越办越好,成了一所名校的呢?”

  “名校不敢当。”他喝了杯中的酒接下说,“我家也很穷,办校没钱就是一句空话。我得先去攒钱,再回来实现我的理想。我会看相、算命和占卦,我就用我这套江湖小技去闯荡世界。可挣钱难哪!”他仿佛回到了那段流浪的岁月。“我到过厦门、上海、南京、汉口,去过很多大城市,饿了买个馒头,或是喝碗粥,晚上就睡在桥洞里或是人家的屋檐下,五年中,我积蓄了三千多元,我就回来创办平权女校。我做校长,我太太当校工,她一个人除了要打扫教室、院子和走廊,洗衣浆衫和做饭,还要兼做摇铃和接待学生入学等等杂务事。这所学校创建于光绪二十七年,到今年恰好三十周年,那时是十足的封建时代,龙岩的人以为我是疯子,辛辛苦苦赚的几个钱,不去买田置地,办什么女校,还是个平权女校,不是疯了么。更有甚者,一些封建老学究,竟然公开诬蔑我,说我是以办校之名想引诱良家妇女。真是气死了我。但我没有退却,还是把学校办成功了。最初只有四个学生来报名,每天上四堂课,做两堂针线,课我来教,针线课由我太太担任。这四位学生是我们龙岩妇女解放真正的先锋哪!她们不管家庭如何反对如何阻挠,每天按时来上课,风雨无阻。其中的二位毕业后,就在我校任教,她们把教育事业作为她们的终生事业,终生未嫁,我非常敬佩她们。”他说到这儿,喜形于色,“后来,我们的学生一年年多起来,现在有二百八十多了。想进学校的更多,校舍太小,没办法,只能择优而取。”他本来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却引起了席上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都倾心听起他的故事。

  “唉——”他突然长叹一声,“我们这个地方偏僻呀,人们保守,思想不开化,他们宁可捐款建寺庙庵堂,也没人愿意捐钱帮我扩建学校,很多想进学校的女子进不来,我很不安哪。”

  冰莹被他的故事感动得泪水肆流,她说:“先生,我想明天去你们学校参观,行吗?”

  校长连说欢迎。

  冰莹一夜都没睡好,这个残疾校长的精神,让她的心情难以平静。天一亮,她就起来了,在房东家吃了早点,就按照校长指引的路去找平权女校。她沿着军队刚刚修筑的盘山公路,翻过了两座岭,又转了两道弯,太阳刚刚照到树梢的时候,她就望到了刻有“平权女校”四个大字的一座院门头了。

  校长见到冰莹,非常高兴。他立即叫妻子摇铃集合学生,请冰莹给学生们演讲。冰莹没有思想准备,不知跟她们说什么好,说深了又怕她们听不懂,她再三推辞说:“我没有想好说什么,下回来再说吧。”校长说她是第一位到他学校来参观的作家,一定要她跟学生说几句话。盛情难却,只好就校长和校长太太如何艰难创办这所学校说开去。最后她说:“中国有数不清的学校,但没有一所学校像你们的学校,从如此艰难环境里创建而成的,是绝无仅有的,你们能在这样的学校读书,是你们的福气,是你们的荣幸,你们应该特别努力,学习你们的校长夫妇创办学校的艰苦卓绝精神,以最优异的成绩,回报这所学校。”她的简短演讲,获得了师生们最热烈的掌声。

  接着校长陪着她参观学校。她被学校的整洁、幽静,井井有条的管理,一丝不苟的教学和井然课堂秩序吸引着。她当过老师,知道一所学校要办成这样是多么的不易,何况是这种远离城区的乡间。她很感动。在一个教室里,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学生在弹风琴,她边上围了十多个孩子在看,她们一见到他们,就都跑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了。校长说:“按照课程安排,这个班是音乐课。可我请不到音乐老师,只好让她们自己学。唉——这里太偏僻了,城里的先生请不来啊!”

  冰莹的心怦然一动,她突然想要为这所学校做点什么。就说:“校长,我来给你们教音乐课吧!不过我要首先声明,我的琴弹得不好,也许和那位学生差不多,我的歌喉也不好听,但我会一些歌,我可以介绍给她们唱。我在北平女师大读书时,给几家中学教过国文课,我也可以为你教几节国文课。”

  “这真是太好了!”校长激动得眼睛发光,“我能请到先生,真是莫大的荣幸。”

  冰莹教全校的音乐和高六班的语文。早晨她吃过早点就从城里步行到学校,上完她的课,就又走回城里,翻山越岭,空气清新,满眼苍绿,她感到身心愉悦。晚上改完学生作业,就写文章。她的感情丰富,文思泉涌,她把每一个所得都融进她笔下的文字中,她把文章寄到上海《申报》的副刊《自由谈》,后来,她把刊发在《自由谈》上的短文,收进了散文随笔集《湖南的风》中,由北新书局出版。

  调防在闽西的十九路军,成立了一个善后委员会,处理日常事务,军长蔡廷锴兼任主任委员,十九路军总指挥部秘书长徐名鸿任善后委员会秘书长。委员有六十师师长沈光汉,地方人士傅柏翠等。谢冰莹被委任为宣传委员。徐名鸿制定了施政方针,以实现三民主义,实行孙中山的“耕者有其田”的“计口授田”,以此组织农民抗日。冰莹协助他做些教育方面工作,编辑起草小学各年级教科书课本,她工作认真负责,敢说敢做,无所畏惧,她亲自选编,亲自校对,还将苏区徐特立的教育思想,巧妙地融进教科书中。她还编排了独幕剧《姐弟情深》。她演姐姐,同科青年雪林演弟弟,剧情写的是姐姐以言传身教教育弟弟,使误入歧路的弟弟痛改前非,走上了光明道路。因为国民党当局忌讳“抗日”,只能用“光明”来隐喻。首次演出就引起了轰动,观者都涌来一睹女兵作家谢冰莹的风采。

  冰莹不管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她也常到徐名鸿家去玩,他美丽的妻子也成了她的好朋友,他们谈起过去的生活和北平那件令人不快的事,谈到符号,就像做了场噩梦。有一回,徐名鸿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纸包的东西,笑着对她说:“你猜,这个是什么?”她说猜不着。她的太太郁青说:“我知道,是他的情人写给他的情书。”她好奇地问:“真的吗?”她以为他真有一个情人。

  他点点头说:“郁青猜对了,还真的是封情书呢。”他解开玻璃纸,抽出那折叠成四方块的纸片,对她说:“我给你看一下,只准看一眼。”他将纸片在冰莹眼前晃了一下,冰莹一下就认出了是她从前写给他的一封短信,就伸手去抢,他却迅速地放进了口袋。

  冰莹的心不易觉察地打了个颤,她想起了她和符号感情破裂的起因,就是他到北平去看她,引发符号的误解,他现在有了美貌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子,心里却还不忘情于她,这是不忠于她妻子爱情的表现,她很感不安,她不希望因为她而影响他们的感情。那天他送她回住地时,她把她的不安告诉了他,希望他忘了过去,珍爱美好家庭,不要让他妻子伤心。后来,她有意远离他,再没上他家去过。

  可徐名鸿就是忘不了过去,还是经常来看她。她怕他们的家庭由之发生悲剧,她只在平权女校工作了一个学期,乘放暑假之机,离开了闽西,到厦门游历去了。厦门履痕

  冰莹非常喜爱厦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她原只打算在那里作短期的旅游,观观海景,看看那里的名胜名校,就去福州。她没想到她在参观厦门中学后竟然留了下来,而且在那里又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那是她到厦门的第二天,她一早出门寻幽觅胜,看到面临大海建在高高山坡上的厦门中学。她觉得那里是个观海的好所在,信步走了进去。她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校舍整洁,花木扶疏。南国独有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红的白的黄的玫瑰,像片片彩霞开满校园,墙头上的花枝有如串串彩色瀑布倾泻,真是美不胜收。她迈步向着建在最高处一个亭阁走去时,不期遇上了厦中的校长庄奎章先生,他们便攀谈起来,虽然彼此不认识,但谢冰莹的文名在学校有相当影响,当她报出她的名字时,庄校长连忙向她伸出手说:“我们在北平无缘相识,却在这南国的厦中相遇了。”冰莹也很高兴,在他的热情相邀下,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们边品茶边聊起来,当她得知冰莹到厦门只是作短暂的旅行,就介绍起他的学校,“我们这里的文学空气很浓厚,我们学校里也有很多钟情于文艺的师生,我想请您到我校任教。”

  冰莹并没有想要在厦门工作,感到有些突然,就说:“谢谢。这件事我现在还不能给您肯定答复,待我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好吗?”

  “好。”庄校长说,“我希望您能尽快给我答复。”

  爽快是她的本性,可她却在犹豫。他们刚刚相识,仍然算是陌生人,而厦门又没有了解她的朋友,她这人没有朋友活不下去。她迟迟没有给他作答。庄校长一连给她写了三封非常诚挚的信,她被他的真心诚意感动了,就接受了他的聘书。不曾想到,厦中的教师中有一个她早就相识,暗暗爱恋过的人。那人就是黄维特。

  黄维特原名黄经芳,福建仙游人。他还是个中学生时就因反对军阀统治,遭到家乡驻军的通缉,被迫背井离乡。驻军放火烧毁了他家和他们的村庄,妻子带着一家老小逃亡乡下。1926年他从北师大毕业,任福建莆田中学教导主任,又遭当地的军阀头子吴威的仇视。他便去投奔了北伐军,任十七军一师宣传科长。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他被列入重点清查对象,逃到武汉,被党派到江西,任南昌公安局政治指导员和革命委员会前敌委参谋部机要秘书,参加“八一”南昌武装起义。后派回福建,筹建仙游党组织和游击队。1928年,因受党内叛徒陈祖康(当时福建省委书记)排斥,又遭军阀追捕,报国无门,逃到上海,改名黄维特,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他逃到武汉,冰莹就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她当时就被他的英俊美貌震撼了,她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可武汉很快也被国民党右派势力控制了,军校解散了。她回了湖南老家,他去了江西。冰莹第一次漂泊流浪上海时,再次遇到他。她曾在《清算》那篇文章中有两段描写黄维特的文字:

  “他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两个富有魔力的藏着深情的眼睛一触就会使你发狂,你的灵魂会不知不觉被他吸出。”

  “特是思想清新的,他曾为我们妇女团体出力不少,他是能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可是他有美丽的妻子,而我也没有梦想过什么,只是心里爱着他,但又不愿见他面,因为见了无论如何我的心会不安静几小时。”

  他们的再次邂逅,竟然在一所学校,又是了解冰莹惟一的故人,又都是钟情文学的作家诗人,充满了浪漫的情趣和幻想,自然而然地成了朝夕相随的朋友。

  有一天,集美学校请她去演讲,于是她又结识了在集美教授国文的青年诗人方玮德和女诗人游介眉,还有厦门大学的作家谢文炳和郭莽西。当时厦门的文坛非常沉寂,没有一点生气,可他们对文艺研究很热心,他们请冰莹到集美去演讲,请她就当前文学状态发表看法。厦大文学爱好者在她的激励下,组织了“现代文艺社”,郭莽西被推举为文艺社的负责人,尽管他们的诗歌和小说都写得很好,却难以觅到发表的阵地。她想为文学做点事,她与《厦门日报》联系,向他们推荐厦中学生中文艺骨干的诗歌散文作品。在她的建议下,他们开辟一个《曙光》文艺周刊,刊发厦中才子才女们的习作,她亲自为《曙光》当编辑。她的那些喜爱文艺的学生,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铅字,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又提议以“现代文学社”为核心创办一个文艺月刊。厦门的作家诗人们无不热烈拥护,他们将刊物起名《灯塔》,大家全力以赴,出钱出力,他们自己撰稿、编辑、校对、跑印刷厂,在他们五个人的同心协力合作下,他们的《灯塔》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冲破万重波涛,升起在美丽的海滨,厦门文坛突然为之一亮。这朵开在文化荒漠里的小花,给爱好文艺的青年们带来了春的气息和春天的希望。

  冰莹和黄维特同居了,也许是上天着意安排的吧。爱,激发生命的热力,冰莹的文章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她写了很多文情并茂的散文和小说。上海光明书局出版了她的小说集《前路》、散文集《麓山集》,她这段时间的文章中,不时出现黄维特的身影。像《海滨之夜》、《秋天的落叶》、《心的谴责》、《秋之神》、《黄昏》、《大椿桥的夏夜》、《小鸭子之死》,都有他的描写,写他的爱心,写他对自然界细致入微的观察心情,写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情趣。也写了他们对未来向往的不同和他们前路的困惑和苦闷。她在《海滨之夜》中,写她和他还有另一个朋友,在海滩上赏月时,对各自未来生活的想像和向往,黄维特却觉得累了,只想躺在海滩上,永远和海、月、风作伴,什么也不去想。那一位朋友,幻想在海边建一座小屋,看海看天,独自享受;她说她“的确太苦了”,她既强烈地追求充满“生命之力”的人生,又要“投身在革命的洪炉中,牺牲在鲜血的血泊里”,她不愿像他们那样,只想躺在沙滩上,她要走进大海里,成为海的一部分。在厦门,她写了很多小说和散文,像《写给海上的微》、《暴风雨后的黄昏》、《小土豪》、《秋天的落叶》、《献给失掉自由的铁》、《闽西的妇女》、《动乱中的闽西》、《秋之晨》等数十篇,刊发在《申报·自由谈》、《论语》、《时代画报》、《大晚报》、《文学》等报刊上。上海光华书局出版了她的散文集《我的学生生活》、短篇小说集《血流》和《伟大的女性》。那篇《献给失掉自由的铁》的散文,就是她献给她的同学好友女革命家周铁忠的。

  1933年的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冰莹得到《从军日记》法译者汪德耀先生的信,说他从欧洲回国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春天。她正奔走于抗战救亡。白天到前线救护伤兵,晚上编辑《妇女之光》,忙得不亦乐乎。春潮书店的夏康农先生告知她,说汪德耀先生从法国回来了,正在上海,问她可想会会。汪先生把她的作品翻成法文,推荐给法国读者,她一直感激在心,他们虽然通过信,但从没见过面,她早就希望有机会认识这位有名的生物学家。听说他来了上海,她非常高兴,说她非常想认识他。夏先生就安排他们在他的书店会面。这是次非常愉快的会见,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汪先生对她说:“欧洲人大多认为中国落后,中国妇女更落后,不过是些缠着小脚没有文化,只知三从四德,成天围着锅台转的人。这是一种偏见,起码是过了时的观点,现在中国不是已有敢于反抗封建礼教走上革命道路的妇女了?你这位女兵不就正是这种人嘛!我把《从军日记》介绍到法国,就是要让欧洲人了解中国,了解中国妇女,让他们知道中国新一代女性,是有理想有追求,她们争自由,要平等,向往幸福的生活!为得到这一切,敢于扛起枪与男人一起去革命、去打仗!”汪先生还告诉她,“罗曼·罗兰称赞你是女英雄呢。”

  “真的呀?”她惊喜地叫了起来,“我算什么英雄哪!唉!我只是一个不甘被封建势力吞没的女子罢了。”

  “罗曼·罗兰真的很欣赏你的革命精神。”汪先生鼓励她说,“你给他写信吧,他一定会给你回信的。”

  “他是闻名世界的文学大师,肯定很忙,我哪敢打扰他。”

  汪先生就给她讲起罗曼·罗兰青年时代给托尔斯泰写信的故事。并说:“他非常爱护青年,一定会给你回信的。”

  她真的给罗曼·罗兰写去一封信,向他叙说了她当时的困惑和迷惘。没过多久,她果然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信中这样写道:“……我从汪德耀先生译的《从军日记》里面,认识了你——年轻而勇敢的中国朋友。你是一个努力奋斗的新女性,你现在虽然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冲出云围,翱翔于太空之上的。朋友,记着,不要悲哀,不要消极,不要失望,人类终将是光明的,我们终会得到自由的。”

  那时,正值上海抗战停战,英勇抗敌的十九路军,被蒋介石调到福建围剿红军,加之她与顾凤城生活没法过下去,冰莹正处在茫然和怅惘情绪之中,罗曼·罗兰的回信,给了她力量。她才决定离开上海,游历到了闽西龙岩,见到了开赴到那里的十九路军。她感觉到了军队对撤出抗战战场,调来打内战很不理解,也不热衷。她又想起了她在那里兼任善后委员会宣传委员的事。她到厦门后,徐名鸿还不断催她回去,她只希望他们做永远的好朋友,不想他仍不忘情于她,总说后会有期。而她这个人自由惯了,不愿受任何约束,不习惯安定的生活,也不愿卷入什么政治漩涡,除了喜欢游历,看山看水,就是喜欢读书写作,又因为和黄维特生活在一起,没再回龙岩去。她跟黄维特说,汪德耀先生现在福州,她要到福州去会汪先生。

  她独自一人去了福州,拜访了汪先生,在福州游览了名胜风光,不期又遇到徐名鸿。徐名鸿以爱嗔的语气说她:“你怎么一去不归呀?忘了你是善后委员会的宣传委员吧?那可不行,蔡主任他们都到福州来了,你得恪尽职守呀!”

  她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人像个做官的吗?你就饶了我吧?”

  “你不再恨日本人哪?不再要报仇雪恨哪?”他放低声音,“十九路军的将士就这样心甘情愿躲到山里来打内战,围剿红军?你回来吧,我们会有行动的。”

  “什么行动?”冰莹吃惊地望着他。

  “现在还只是有些想法,今天跟你说的话,可不能写进文章啊。蔡军长几次问到你,这回就留下来吧。十九路军的将领都到福州来了,参加这周的委员会总理纪念周集会吧。”徐名鸿进一步动员她,“我们正要在福州发动民众,做抗日救亡宣传,你再排个戏,好吗?”

  冰莹经常自谓是个自由女神,不愿受组织的约束,不愿参加任何党派,但她是个坚定的爱国者,她憎恨日本侵略者,她非常热心抗日救亡活动,做抗战宣传,义不容辞。在厦门,她就排过田汉的独幕话剧《乱钟》,她一口答应说把这个独幕剧在福州排起来。只要是为抗日救国的事,她都热情如火,她和宣传科的几个年轻人,说干就干,这个广场剧一下就轰动了福州的大街小巷。

  冰莹回到厦门不久,徐名鸿就来信要她速去福州,说有非常重要的事等她去做。她不知道他要她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后来她才知道,就是十九路军的将士,在共产党抗日主张的影响下,在广大官兵的推动下,蒋光鼐、蔡廷锴和将士们认识到同红军作战没有出路,联合国民党内主张抗日反蒋的李济深等势力,即将拉开“反蒋抗日”旗帜,并和红军签订了“抗日反蒋协定”,正在“筹建‘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他有意要她担任政府中的妇女部长一职。她因为有课,也不想与他过多接触,以免他人误会,就没去。几天以后,电台传来了一则重大新闻。平心而论,她是支持抗日反蒋的。

  1933年11月20日清晨,十九路军和福州广大群众,聚集在福州南校场上,蔡廷锴军长拿出一幅红、蓝、黄色的布旗,向军民报界宣布十九路军“反蒋抗日”的主张。两天后的11月22日,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在福州宣布成立,李济深任政府主席,发表政府成立宣言和对外宣言,制定了人民革命政府大纲。这就是历史上的“闽变”事件。这个宣言传到了南京,蒋介石立即调集优势兵力对福州政府进行围剿,福州人民革命政府,前后只存在了不到二个月就失败了。

  谢冰莹倾向革命,追求民主和自由,但她对政治和权力不感兴趣,不愿参加任何党派,更看不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政治家,和今天拥护这个派明天拥护那个派的投机革命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却被无端地卷进了“闽变”的漩涡。她被认定参加了福建人民革命政府的活动,在政府里担任了妇女部长职务,遭到通缉。可她却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她。

  那时她和黄维特住在厦门中学。一天深夜,他们已经熟睡,门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冰莹被惊醒了,慌忙披衣下床去开门,她的一位要好朋友惊慌地一把拉住她说:“你被通缉了,马上就要有人来抓你,你快快离开学校!”

  “为什么要抓我呀?”

  “说你参加了‘闽变’,快走吧,来不及了。”朋友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她转身回屋,对黄维特说:“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落。我先到上海去避避风头,我会告知柳亚子先生我的行踪。”她匆忙中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装进小箱子,就走出门去。

  黄维特追着要送她。她向他摆了下手说:“我什么都没带,还有文稿和书,你帮我收拾好,他们是来抓我,你不会有事的。你快上床睡觉。他们若问我去了哪里,你就说几天前就没回来。”她就去了码头,恰巧有船去上海,她就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