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巴日 孙健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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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巴日

孙健忠


  两双眼睛相见了,
  两双手相捏了,
  红槐树下相认了,
  苦李树下成亲了。
  摘自《舍巴歌》

  
  
  她的家离这里很远,在一个叫十必掐壳的地方。十必是小野兽,掐壳是大森林,从地名看,就晓得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她和她的乡亲们至今仍过着古老又原始的生活:没有住屋,歇在大树上的窠里、树洞里,用兽皮和树叶遮羞、御寒,冬日围坐在火堆边,熬过寒冷的长夜,吃的是兽肉和野果。他们有极明确的分工,男人进山打猎,下河捕鱼,女人或出去摘野果子,或留下带孩子,烤兽肉和守火堆。掐普——花儿,这个取名叫花儿的姑娘,就日夜守护着一个火堆,时时在火堆上加柴,不让风雨吹打熄了。这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忘了几千年的小部落,他们自称巴人,说的全是最古老的巴语。巴人的祖宗是廪君,廪君死后化为白虎,白虎要吃人肉,喝人血。他们每年杀一个人,叫“还人头愿”,以人肉、人血祭祀廪君,祈求消灾免祸。部落里死了老人,被认为是一桩最快活的喜事,大家都来为死者跳一种叫“撒忧尔嗬”的舞蹈。
  白虎当堂坐,撒忧尔嗬,
  白虎是家神,撒忧尔嗬。
  白虎当堂坐,撒忧尔嗬,
  无灾又无祸,撒忧尔嗬。
  入夜,他们赤裸着黑黑的身子,环绕死人,时而相对击掌,时而绕背穿肘,时而触地衔物,时而踮脚打旋。口中还唱粗犷的神歌。跳到第三天日头出,把全身力气跳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与死人一般,横七竖八地睡过去了。他们还爱跳一种叫“舍巴日”的摆手舞,男女相携,围绕古老的桂花树,一时单摆,一时双摆,一时回旋摆。在几十堆融融的篝火旁,如此三日三夜,沉醉,狂迷。
  滔天的洪水退了,
  世间上没有人了,
  只剩下葫芦船上的两兄妹,
  阿哥叫布所,
  阿妹叫雍尼。
  ……
  这是为生者跳的舞蹈。“舍巴歌”不停,“舍巴日”不歇,从混沌世界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的人类起源唱起,唱到八兄弟捉雷公,洪水滔天,人类毁灭,兄妹成亲,再唱到人种延续,天地再造,日月重光,偷得火种,战胜毒蛇猛兽……
  在与世隔绝的十必掐壳,在欢乐多于痛苦的日子里,这个部落已生息繁衍几千年,如果不是发生掐普后来的事,它也许还要延续几千年。但是,掐普长到十八岁了,由两个老妇人帮着扯眉毛,开脸,举行了成人礼。就是说,她已经到与青年男子相蛮,并且做那种事的年龄了。
  碰巧,部落里破天荒来了个客人,她叫查乞,巴语即锦鸡之意,原本也是这里的人,八九岁时,突然离开十必掐壳。有说她摘野果子迷路回不来了,有说她被山外远处人拐走了,甚至说她被什么吞口吃掉了。究竟怎么一回事,没有人知道。十多年后,她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已经长成奶子鼓鼓的妇人,并且把头发梳成很奇怪的样子,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脚上穿的那个奇怪的东西叫什么呢?呵,鞋子。她还带来许多部落人从未见过的吃食,一一分送给众人。见大家睁着疑惧的眼睛,不敢吃,她就先吃给他们看。这一来,大家便吃了,还咂着嘴皮,说味道很好。她仍然能说古老的巴语,也夹杂一些部落人似懂非懂和完全不懂的话。她告诉大家,她现在住的地方叫“里也”。里也,巴语是“可耕种的土地”,什么叫“可耕种的土地”?她说,里也与这里如何不同,有人住的大瓦屋,种稻子的水田,有耕田的牛,养在圈里的猪……啊呀呀,多么古怪,越说越叫人听不懂了。水田?牛如何耕?凶悍的牛会给人耕田吗?山里的野猪能养在圈里吗?这么说,老虎、豹子、豺狗也可以养了。听的人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
  但是查乞断言,里也比十必掐壳好上天了,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呢。她进一步煽动,你们若不肯信,就走出十必掐壳,去里也那边看看吧!行过成年礼的姑娘家,若有心与我搭伴,去里也找个如意的青年男子,那好得很,全包在我查乞的身上。
  查乞讲这番话时,刚行过成年礼的掐普在场,而且听进了心。于是她的心就动了,蹲在树洞里整夜不曾合眼,用想像去描画那个神奇而美妙的地方,也想去住住不透风雨的大瓦屋,穿布缝的衣,吃那些很可口的食物。好奇,对文明社会的向往,促使她天一亮便找到查乞,兴奋地倾吐了心思。查乞原为说亲而来,听掐普一说,便满口答应。她拿出几张纸片,指着上面的人相给她看,要她挑。掐普惊恐地鼓起眼睛,啊,这是人的魂魄吗?她不敢挑,只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到十五(这是个吉祥的数字)的时候,随手抽出一张。就是这个了。这不是她的意思,是天的意思,是白虎神的意思。
  依照部落的规矩,到了择定的婚期,指普换上查乞带来的布衣,藏进一个青树洞里。里也派来的十多条壮汉,白日在山下埋伏,天一黑,便点燃灯笼火把,敲着响器,吹起树皮号,一路喧喧嚷嚷冲进十必掐壳。这就是“抢亲”的古仪。部落的青年男子当然早有准备,一听到喧嚷,就从树林里跳出,装成拦阻的样子,不让客人进山。双方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到后,聪明的里也人终于把掐普找到,抢过去,搁在背上背起就跑。部落人似乎仍不甘心,故意追赶一气,好事的还抄近路,赶在里也人前头,封住小河上的土船。于是又有一番争抢和吵闹。里也人被弄得无法可想,一面苦苦求情,一面拿出事先备下的礼品散客。部落人这才停止拦阻,任新娘由里也人抢去,越过无数道凶山恶水,往一个既遥远又神秘的世界去了。
  
  
  这里也有一弯弯镜面似的水田。水牛在田里拖着犁耙,任人吆喝,慢腾腾地走。山边寨落里,鸡鸣狗吠,人声沸沸。一幢幢木板装的大瓦房,错落有致,屋前挂满一串串红辣椒和包谷。炊烟从屋顶上升起,飘然而上,汇成一堆淡灰色的积云。好一派祥和、宁静、富足的景象。比起那“鸿蒙未辟,柸柸榛榛”的十必掐壳,当然是另一番世界。
  全寨一百多号人中,准备做掐普公公的,是一位叫老惹的独眼老人。那只瞎眼里有一朵萝卜花,是年轻时与人斗架留下的号记,年老以后,又得了一种怪病。某年春上一个傍晚,他从禁山里挑块子柴转来,走过山嘴嘴,突然从沟底吹起一股怪风,吹得路边板栗树发出哭泣声。他知道,这是一股很毒的瘴气,心里叫苦不迭:拐了拐了,我全身被风吹着的地方,都会破皮,流黄水,一块一块发烂,像个得落节风的人,鼻子、嘴巴、脚趾和手指都脱掉。但是命运分派他的却是另一等待遇。回到瓦屋里,他身上并没有破皮、流黄水,只觉得有那么一匹网,紧紧把自己缚着,使他动弹不得。他疑心在坡上碰到了蜘蛛精,而且是一只红蜘蛛精,因为网丝鲜红鲜红,像细细的血丝子,附满他的周身。他把婆娘、儿子喊到身边,叹口气说:“这匹网,缠得我好难受,你们帮我撕破它吧!”
  婆娘、儿子照他的吩咐,七手八脚给他撕网。撕了半天,网没撕破一丁点,却痛得他哎哟喧天,大汗淋漓。进出烧香纸,请草药师下药,求梯玛(土老司)解结,样样做尽,均不奏效。剩下来的求生之法只有“还天王愿”一宗了。天王就是廪君,廪君是十必掐壳人的祖宗,也是里也人的祖宗。廪君死后化为白虎。白虎要吃人血。但在里也人是不能杀的,只还“牛头愿”,杀牛,以牛血祀祖。后来有了保护耕牛的法令,牛也不能杀了。
  为了解救独眼老惹的性命,“还天王愿”闹腾了三天,仪式做到“歼头”一节,掌坛师表示诚心,竟用杀猪刀往自己额头上连砍三刀,鲜血滴在一长串纸钱上,当众悬挂,然后边烧边喊:“以我之血,祭尔之祖!”见红落愿。可是天王却不领情,那么点儿人血怎么够他吃?你独眼老惹被蜘蛛精缠了,他才懒得管。
  独眼老惹命该受苦了。婆娘、儿子也跟着受苦,给他送水递饭,端屎倒尿,给他抠痒,还听他恶声恶气骂人,一会说这里痒,一会说那里痒,一会说抠轻了,一会说抠重了。后来婆娘索性为他准备两把抠痒的耙子,一把钉耙,一把竹耙。说重了,用竹耙;说轻了,换成钉耙。他日夜困在床上,心躁得很,脾气大得吓人。
  这样熬过去许多年,终于有一天,他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舞脚打手地喊:“他阿妈,快来看,罩在我身上的网脱了,我的病好了。”婆娘过来一看,简直难以令人相信,那红红的蜘蛛网果真不见了。独眼老惹重获自由,而且胃口和精力又特别好,一顿饭吃三鼎锅,还啃光两个猪脑壳。究竟是不是老祖宗廪君的恩泽?他才懒得去想。吃罢,他打出几个臭饱嗝,挺起圆鼓鼓的肚皮,下田做工夫去了。独眼老惹是里也做阳春的里手,同样一丘田,别人做打十挑水谷子,他做打二十挑。有年,他竟然在田里种出一坛铜壳子,又一年,还种出一坛叮当响的银元。
  耕秧这天,他欢喜得发癫,一整天饭也不吃。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吃了!在哪里吃的?田里吃的。咿呀,他吃的哪里是饭,是水田里的稀泥巴,而且足足吃下端桶那么大堆。田土是他的命。许多年来,他活得像一个死人,现在转生了,是一个真的活人了。他还有一身好力气,要把它在田土上消耗干净。人到晚年,还要过足种田的瘾头,并且创造一点儿奇迹。是种出银元、铜壳子么?嗨,银元、铜壳子算什么?他要种出黄澄澄的金子。
  栽完秧,他把三个已成年的儿子喊到跟前,极其郑重地说:“老大,老二,老三,你们听着,我问过县政府来的官,上头的政策还变不变?他说老人家你放心,政策不得变,至少二十年不变。二十年,嗨,我骨头都打得鼓响了,变不变都与我无干了。依得我想,只要五年工夫,不,三年也就足了……”


  他这么说,是经过仔细盘算的,头年打基础,二年有结余,三年发家。发了家就竖一幢新瓦屋,是三柱六棋,还是五柱八棋?是四排三间,还是六排五间?什么地方砌坎?什么地方开沟?要不要请梯玛来做迁火烟的法术?还有偏屋、吊脚楼、晒坝……他都琢磨了多时。有了新瓦房,便可以为儿子们娶媳妇了。他将在这几块田土上面,建立起自己的宏伟理想。到他把力气耗尽的时候,已是儿孙满堂,有吃有穿,热热乎乎。他便觉得心满意足,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今天,他把儿子们喊来,眨着那只有萝卜花的瞎眼,说了许多话,希望儿子们对他这番事业有所理解。三个儿子,膀大腰粗,劲鼓鼓的,是完成这番伟业的最要紧的保证。事情总是不遂人意,没过几天,老大宝光、老二宝明突然出走。他们去一趟马蹄街回来,在屋里只挨两天,便不辞而别,不声不响地走了。他们为什么要走?去到什么地方?那里比里也多些什么好处?走前为什么不给爷老子招呼一声?独眼老惹全然不知。他气得喊天,捶胸顿足,呕出几大口污血。
  老婆见这情形,吓得要死。她既心疼丈夫,又挂牵两个儿子,只好躲到一边抹眼泪。
  一个月过去,从老三宝亮嘴里透露,宝光和宝明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花花世界。宝光学开汽车,宝明烧砖瓦,给人砌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嗨,他们说,等赚足钱,就在那里讨婆娘,安家立业,只怕一世不回来了。
  父亲说:“他们给你来信了?”
  宝亮说:“他们没有给我来信。”
  父亲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宝亮说:“我在马蹄街听人说的。”
  独眼老惹不再追问,闷闷地吸了半天旱烟,板着菜色、泥巴色的脸愤愤然说:“好哪,算我白养了他们哪!这忤逆不孝的东西,这牛马畜生!等打过谷子,功夫松点,我就去把他们找回来,抽断他们的脚筋,看他们还跑不跑?”
  这话分明对着老三宝亮来的,并且是一种很严厉的威吓。他察觉出这个宝亮,跟他两个哥哥一样,也是危险人物。他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田土上,三天两头,要往马蹄街跑。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跟在哥哥们后边,跑去那个花花世界不回来了。后来,独眼老惹终于发现,马蹄街新近开起一家小饭铺,饭铺里有个极其风骚的嫩婆娘。宝亮每回下马蹄街,是去找那婆娘鬼混。该死的宝亮,他遭女妖精迷住,魂魄被勾去了。
  这一发现使独眼老惹相当难受,急忙去找那位一胎生出五男二女、又会捉鬼弄神的查乞,求她给老三宝亮找个合适的女人。查乞答应下来,又说:“老惹大伯,我不晓得你要挑个什么样的媳妇?”
  独眼老惹说:“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又不挑好看不好看,拿来摆样子的,只要壮实,有力气,会做工夫就可以了。”
  查乞说:“这样的媳妇我找到了。”
  “在哪里?”
  在我老家,十必掐壳。”
  十必掐壳在什么地方?独眼老惹想了半天,记不起来了,许多年前曾听老辈人说过,便问:那不是一个野人住的地方吗?”
  查乞笑了:“老惹大伯,你看我还像个野人吗?”
  独眼老惹也笑:“查乞莫多心,我是怕十必掐壳的姑娘来这里过不惯。”
  “一天生,两天熟,刚来时过不惯,慢慢儿就会好了。”
  “查乞,拜托你了,难为你了。等事情成功,再谢你一副猪头,一双布鞋。”
  
  
  这小小的马蹄街,如雨后春笋一般,转眼冒出满街小店铺。布匹成衣,各式靴鞋,甜酒醪糟,长面包面,油炸粑粑,锅儿碗儿罐儿,应有尽有。店老板大声吆喝,用热烈地笑脸和殷勤的服务招揽顾客。沉寂多年的小街,一下子变得活跃而喧闹,比起那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里也,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条牛肠子小街的街尾巴上,有一栋砖木各半的新瓦屋,屋檐下长长一块招牌:猫记饭铺,中伙安宿。靠这块招牌,吸引了无数过往客商。然而,真正有魅力的,可以把远近男子汉留住,并让他们心甘情愿将荷包里的钱倒光的,却靠了它的另外一块招牌——那个迷住了独眼老惹家老三宝亮的嫩婆娘。
  她叫岩耳,长得那副模样,使几多男子汉见了眼馋,心跳,周身麻酥酥。她又会笑,笑时发出一串银铃声。可惜这么一个好女儿,偏偏嫁了猫家的独儿,一个只会嗨嗨傻笑的木瓜。公公是见钱眼开的人,把岩耳当摇钱树,只要有钱赚,别的事就开只眼闭只眼,不当真管了。一般男子汉,得几个卖力钱,来这里花掉,让这个风骚女人给自己端饭送菜,高兴时调笑几句,把眼睛勾着她那最诱人的部位看,甚至乘人多拥挤时,故意贴近那个柔软的身体,伸手随便在什么地方捏一把,以不多几个钱,买来一种享受,实在不算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