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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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清康熙十四(1675)年刻本。十一卷。
作者: 解鉴,字子镜,号虚白道人,济南历城人。生于嘉庆五年,博学工诗,雅好诗文,少应童子试,但名困场屋,一生不售,终未获衿。晚年绝意功名,隐居济南东北之黄台山,以训蒙为业,著述自娱。生平慕蒲松龄之为人,因仿《聊斋志异》笔墨,记述见闻,泚笔条记,广采博收,于咸丰、同治年间着成本书。
内容: 模仿《聊斋志异》体例的短篇小说集,共有一百三十余篇故事,部分内容涉及当时人物,具有补充文献的作用。
序、跋、题辞

庚申之春,余罢官后侨寓稷下,杜门养痾,惟以书籍自娱。客有言《益智录》者,亟购其书读之,亦搜神志怪之流;而笔意矫矫绝俗,迥非近今操觚家可比。其著名为历城解子镜,名鉴。爰访其人,而历邑鲜有知其姓字者。嗣闻其设帐于黄台山,在城北八里许,因宛转招致之。无何,扣扉见访,则皤然一白叟也。询其生平,自云:少应童子试,至老不遇,卒未获衿;家贫,恃训蒙为业,今行年已六十矣。其人清臞鹤立,意致温雅,语言讷讷,如不能出诸口。而于诸子百氏之书,多所涉猎,工文善诗,究心于古。此编则诵读之余,戏仿淄川蒲氏《聊斋志异》而成者。以此窥解子,犹泰岱之一拳,沧溟之一勺耳。谈者见其规仿《聊斋》神肖,谓可与《聊斋》争席,余谓不然。《聊斋》天才横逸,学问奥博,后人讵易相踵?然《聊斋》以怀才不遇,特借此以抒其抑郁,故其书呵神詈鬼,嬉笑怒骂,无所不有,殆亦发愤之所为作耳。解子少负隽才,一无遇合,至垂白之年,犹坐穷山中,训童子以餬口,其穷厄视《聊斋》为何如?而所为书,无一肮脏语,无一轻薄语,劝善惩淫,一轨于正。虽与《聊斋》同一游戏之笔,而是书独能有裨于世道,是其读书养气之功,视《聊斋》差有一长也。然吾因之有感矣。人情好奇而厌常,震虚声而寡真赏。《聊斋》以沉博绝丽之才,搜奇猎异,出幽入明,自足以耀士林之耳目。而其时又有名公卿负海内龙门之望,片言品题,声价百倍,故虽穷困潦倒,而犹能声华藉藉,倾动一时。解子才非不逮,徒以恂恂乡党,不慕浮华,不矜声气,坐使名字不出于里闬,士大夫几无有知其谁何者,斯非一不平之事耶?顾余宰历城时,解子犹应县试,余以风尘栗六,竟未物色及之。今余解组将归,解子已笃老,乃始相与扼腕而叹也。呜呼,晚矣!
咸丰十年八月,沧州芸士叶圭书跋。

余滥竽齐垣,已十有三年矣。历下之名儒硕彦、学士文人,凡耳所闻而目所见者,似已野无遗贤矣,乃未闻竟有解公子镜其人者。戊辰夏六月,其兄持子镜先生所著《益智录》十卷见示。细心浣诵,斑豹全窥,始知子镜先生乃济南之名下士也。何竟未之见而并未之闻也?余滋愧矣,何见闻之不广也!至此益恨相识之晚。观其全部中,或探奇猎异,或谈鬼搜神,大半以游戏之文而寓劝惩之意。至用意之离奇变幻,用笔之悱恻缠绵,虽从《聊斋志异》中得来,而劝善规过之深心,福善祸淫之意旨,凡有关于纲常伦纪、世道人心者,殆有过之无不及也。以先生之才之学,即掇高科,登显仕,其政绩所著,可以激励世俗、维持风化者,必绰绰乎其有余矣。乃竟青衿未博,黄卷终身,岂天之报施才人,固当如是耶?岂以一行作吏,鞅掌簿书,日从事于案牍纷纭之会,不足以展其才耶?日驰逐于冠裳文物之场,不足以竟其学耶?故使投闲置散,厄其遇以老其才;铸史熔经,专其心以精其学。欲先生之才之学,不特表暴于当时,直欲流传于奕祀;不特宣扬于一世,直欲永着于千秋耶?果如是,则天置之位置贤豪,其用心亦良苦矣!始焉特为先生惜,继焉不为先生惜,而竟为先生幸焉。先生固可以无憾矣!
同治七年六月下浣,张葆諴虞阶氏序。

说部书,唐宋人尚已;近今则蒲留仙《聊斋志异》,怡心悦目,殆移我情,不厌百回读也。其叙事委曲详尽而不嫌琐屑,其选词典赡风华而不病文胜,其用笔轻倩波俏而不失纤巧。其奇想天开,凭空结撰,陆离光怪,出人意表,而不得谓事所必无,以乌有子虚目之。向以为绝调独弹,殆寡和矣。辛酉夏,余于役历下,得解君子镜所著《益智录》八册,细读一过,而惊留仙有嗣响也。同年友叶芸士廉访谓其为书「无一肮脏语,无一轻薄语,劝善惩淫,一轨于正」,大异乎《聊斋》之呵神詈鬼,以抒其抑郁牢骚之气者,斯言当矣。顾余尤喜其逼肖留仙,而无刻意规摹之迹,是真善学前贤而遗貌取神者。亟宜付梓,以公同好,抑以知操觚为文,师古非袭古也。解君具如此才华,博一青衿不可得,训蒙乡曲,今已垂老,而托心豪素,绝无几微不平之鸣犯其笔端,其学与养为何如矣!学士读书稽古,怀才不遇,即游戏文章,亦足立言不朽,如芸士谓为若劝若惩,有功世道云云者。吾知君雅不欲以斯录自见,而斯录未尝不可以见君;斯录不足以传君,而君固将以斯录传也。质之芸士,当不河汉斯言。
咸丰辛酉夏至后十日,滨州杜乔羽筠巢甫识。

自经史以逮诸子百家,其立言不同,而大旨要归劝善惩恶而已。顾正言之或不入,不如喻言之之易入也;庄言之或不听,不如诡言之之动听也。此稗官野史有时亦与经传相发明也。辛酉秋,解君子镜访余于济南讲舍,出所著《益智录》见示。适值逆氛不静,匆匆旋里,未遑卒读。壬戌春,仍返历下,始细读之,叹其寄意之深且远也。士君子乘时得位,往往于文翰无所表见,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即或有志著述,而摭拾诸儒之语录,猎取考据之陈言,令人读不终篇,辄思掩卷。又其甚者,搜隐怪而有悖于经常,骋妍词而不止乎礼义。冀其感人心而维风化也难矣!斯录也,远绍《搜神》、《述异》、《齐谐》志怪之编,近仿《聊斋志异》之作,笔墨虽近游戏,而一以劝惩为主,殆主文谲谏之流欤!所谓与经传相发明者,其在斯与?论诗者谓穷而后工,解君怀才不遇,藉此以抒其怀抱,固宜其文之工也。是录一出,将见洛阳纸贵。其终湮没不彰耶,较取科名登月无仕者,所获固已多矣,何憾哉?
同治元年秋七月,利津李佐贤序。

自经传而外,有《史记》,有诸子书,有百家言,又有五才子及杂着纪说,纷纷不一。其间之博洽者,足以益人之心思;怪异者,足以骇人之耳目。大抵不外乎情与义而已。其工于言情者,凡喜怒哀乐之所发,或合情之正,或溺情之偏,莫不各肖其事。迨夫因情而适于善,徇情而罹于恶,是皆情之所至,而有不可变移者。故言之娓娓,不究其终不止也,至性之本初与后勿论也。其善于言义者,凡纲常伦理之所在,内而系于家庭,外而关乎廊庙,莫不各着其宜。迨夫行义而由于智,守义而蹈于愚,亦皆义之所迫,而有不能推诿者。故道之谆谆,不征其实不已也。至理之当与否,勿论也。
吾邑同砚友解子镜者,赋性深淳,为人朴实,博学能文,工诗善赋,最嗜古文,不摩时艺,因托幽情以舒啸,欲寄遐思于离奇,乃作《益智录》。书成,携以示余。余反复披阅,见其情意缠绵,词理清晰。而言之典雅者,摭拾群经;事之荒唐者,胚胎诸子。言情则如胶似漆,言义则截铁斩钉。有者无之,无者有之,随其意之所及,以抒其口之欲言。虽妖魔狐蛊,牛鬼蛇神,莫不齐赴腕下。镕经铸史,摛藻扬芳,有莫可名言者矣!至于叙事,其来也突如,其去也悠然,笔法之妙,犹其末焉者耳。解子僻处乡隅,人或以孤陋寡闻目之;困阻黉序,人或以才钝识浅议之。为是书,固借以抒其郁闷,要亦准之情与义焉。斯录虽亚于《聊斋》,实与《聊斋》笔墨无异,固足益人神智,而尤篇篇寓劝惩之意,凡无关世道人心者,概不诠录。余是以乐为之序。
咸丰岁次甲寅小阳春书于拙逸轩,愚弟黄南宾琴轩甫拜撰。

夫人之传奇着说,每隐匿其名以泄其忿,或暗藏其事以抒其怀,使后人阅者,艳其词之秀丽,赏其笔之英豪,而于世道人心毫无关系,此最足为文人之大戒也。子镜解子,余同村故交也。少时苦志诗书,未获拾芥;晚岁留心风化,常欲传薪。每于教读之余,着有《益智录》数卷。凡所见所闻,无不随手抄录,而于忠孝节义之事,更一一详细叙明,使阅者触目警心,天良自动。是于诗教之劝善惩恶之旨,大有体会,其变化世道人心之微意,岂浅鲜哉!如谓叙事之详明,用笔之奇绝,非所以识解子也。是为序。
咸丰五年秋八月,同邑春卿弟吴炳荣谨识。

历下解子镜,高士也。博学工诗,雅好古文,不作时艺。生平慕蒲留仙之为人,因仿其笔墨,作《益智录》一书。其文光怪陆离,其词清新俊逸。其写情则缠绵悱恻,其演义则慷慨激昂。其论忠孝也,则易感发人心;其谈节烈也,则可维持世道;其搜神谈鬼也,则能新人闻见;其谈玄纪异也,则足豁人心思。以鸾翔凤翥之笔,写神出鬼没之文,正不徒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止以富丽为工也。奈具此才华而不乐仕进,高卧林泉,以著述自娱,其识度学力,有非时儒所能及者。乙卯仲夏,以所作《益智录》示予,予反复披阅,不禁击节叹赏,而谨为跋语焉。并赠《鹧鸪天》词一首:「胸有才华故欲鸣,书成能使鬼神惊。全凭笔墨传奇异,半借文章写不平。谈节烈,纪忠贞,维持风化写深情。留仙已逝倩谁续,续补《聊斋》《益智》成。」
侯功震百里拜读。

壬子春,余设帐于郡城之北鄙,获交防如盖君。落落空斋,村居无聊,每于功课之余,剪烛烹茶,邀防如作竟夜之谈。一日,以解君子镜所著《益智录》示余。余披阅之下,始知先生为历下名流,一时宿儒,而命薄时蹇,试辄不售。于是绝意功名,授童蒙于黄台;殚心著作,富搜罗于青箱。虽街歌巷议,传之即为美谈;而目见耳闻,着手皆成佳话。以满腹绣虎之才,拘来社鬼;拈一管生花之笔,写彼城狐。乃牵萝补屋,惟知安夫清贫;而哀雁悲蛩,藉此抒其怀抱。嗟嗟!先生之才若此其富,先生之遇若彼之啬。先生之境益苦,而先生之书不自觉其益工矣!故其谋篇也,长而不冗,短而不促;其造句也,整而且练;其运典也,俗不伤雅。而其劝善惩恶之意,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岂浅鲜哉!余以为,以是书为消遣释闷之具也可,即以是书为牖民觉世之文亦无不可。如徒以游戏笔墨视此书,其亦失先生作书之旨也已。
咸丰丙辰十一月朔,平陵亦山尹述甫书于棠华础馆。

《诗》亡然后《春秋》作。《诗》主美刺,《春秋》主褒贬,其义一也。自是以降,惟紫阳《通鉴纲目》懔懔然远承笔削之旨,上昭天道,下翼人伦,所关于人心世运者,良非浅鲜。尝考著书之家,如道家、释家、法家、名家、农家、兵家、医家、纵横家,莫不各抒所见,自成一家之言。而于劝惩之义,则概未有闻。说部中如《搜神记》、《述异记》、《续齐谐记》、《神异经》、《十洲记》、《高士传》、《神仙传》、《洞冥记》、《英雄记抄》、《穆天子传》、《武帝内传》、《飞燕外传》、《杂事秘辛》、《辍耕录》、《云仙散录》、《湘山野录》,皆足广见闻,纪风土,补史乘,资谭笑矣。然而述奇怪则满纸螺亭鼠国,谈神仙则一篇玉液丹砂,夸智谋则使我心惊舌咋,写娟丽则令人目駴情摇。至于令见之者生慕,闻之者怀惭,刻薄者识偏私之无用,诡谲者悔机械之徒劳,则亦概未有闻。于礏!著书非难,著书而有裨于人心世运则难矣。解君子镜,嗜学士也,名场征逐,垂四十年而未博一衿,晚乃屏弃帖括,以游戏笔墨为娱。庚申春,以所著《益智录》见示,其间忠臣孝子、名士美人,以及夫妇之愚,禽虫之细,纲常之重大,日用之琐微,奇缘怪遇,鬼邪狐妖,靡不毕具。俾读之者有时而慕,有时而惭;有时而惧涉于偏私,有时而恐邻于机械。乃知解君非以笔墨为游戏,直以笔墨为补救也。于礏!著书无可贵,著书而有裨于人心世运如解君者,则诚可贵矣。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者;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并不亚于《聊斋志异》者;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尚不及乎《聊斋志异》者。要之,是录自有足以不朽者,无事鳃鳃焉与《聊斋志异》絜短较长也。
愚弟郑锡麟拜题。

岁在庚申,余奉讳归籍。适与于团练事,因识解子子镜,盖宿学而未遇者也。日者,出所著《益智录》八卷示余,余受而读之。其笔墨全仿《聊斋志异》,而大旨则归于劝善惩恶。其中言孝弟节义处,剀切悱恻,可歌可泣,可以裨人心,可以补世道,诚渡世之宝筏,非寻常说部家可比也。吾因之奇解子矣!士君子不得志于时,往往以其抑塞磊落之气,形诸笔墨间。故其发为文也,愤时嫉俗,呵神詈鬼,藉题抒写,以自鸣其不平。虽咄咄逼人,亦自雄视一时,而劝惩之义无裨焉。今解子之文,卓卓可传如此,乃终身不得青其衿,可不谓数奇欤!及其立言,则心和气平,有箴规之意,无愤惫之私,款款曲曲,沁人心脾,其读书养气之功,殆有加人一等者乎?抑余又有说者。使解子而置身通显,吾恐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又安能优游翰墨,得此奇文共赏耶?故有留仙之不遇,而《聊斋》以显;有解子之不遇,而《益智录》以显。解子亦可以无憾已!
咸丰十年十二月,同邑紫峰弟孙官云拜读。

士君子不得志于时者,往往发愤著书,以抒其生平所蓄积。其考经证史,博综古今,成一家之言,足广学识而备采择,尚已。次则搜罗异事,编辑琐言,于愤世嫉俗之中,寓善善恶恶之意,虽事多子虚,词非典要,然无损于己,有益于人,犹胜于俪白妃红,雕云镂月,浪费笔墨而已也。小说家言,起于汉晋,而盛于唐宋,自《冥洞》、《搜神》而下,其名更仆难数。近今则《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嗣是作者如林,虽各有所长,要皆出于蓝而不必胜于蓝也。余幼嗜异闻,凡诸异之书,无不窃取观之,家所无者,多方假借。大抵互有短长,未易轩轾。后得河间纪晓岚先生《阅微草堂》五种,见其寓庄于谐,约奇于正,叙事则简而明,言情则隽而雅。在先生则为游戏之作,在读者已获药石之益。始知稗官小说,以大手笔为之,其异人固如是也。解君子镜,余应童子试时所识也。通籍后,不见者廿余年。咸丰己未,余引疾家居,忽来访,出其所著《益智录》示余,且索序。余尝窃论之:《聊斋》善摹情景,抽密呈妍,穷形尽相,才子之文也。其间嬉笑怒骂,无所不有,可为劝惩者十之三。《阅微草堂》则善谈理致,牛毛茧细,推敲辨晰,期于理得心安而后已,著作家之文也。不矜雕饰,不事穿凿,可为劝惩者十之七。暇日得竟览解君之书,见其尽态极妍也,则有似于《聊斋》,而虚白道人评语,则不悖于《阅微草堂》之旨也。岂徒矜奇吊诡,取悦俗目云尔哉?亦可以传矣!至解君之怀才不遇,诸序已详言之,兹不赘。
愚弟杨福祺拜读。

士君子不得志于时,往往愤世嫉俗,激昂慷慨,作不平之鸣。盖有所蕴于中,而不得施之于世,每假文章以泄抑塞磊落之奇。或牛鬼蛇神,创为谬悠之论;或妃青俪白,好为媟亵之词。浅学者虽惊心骇目,而识者叹其才之大,而惜其理之不醇。故《搜神》、《述异》而外,说部无虑数十百种,求其中正和平,合于劝善惩恶之旨者,卒不多得。余友解君子镜,于书无所不窥,下笔辄数千言不懈而及于古。顾性不慕荣利,早岁亦尝业帖括,逐名场,不数年即舍去,惟以著述自娱。设帐黄台山寺,空斋萧然,百氏坐拥,泊如也。岁丙辰,有《益智录》之作,奇闻异说,随笔条记,方数卷耳。癸亥冬,余奉讳旋里,闻所著已裒然成集。携以相示,快睹全豹。中载孝子悌弟,义士节妇,以及鬼狐妖邪,旁搜博采,详哉其言之。其微显阐幽也,使人可感可兴;其缠绵悱恻也,使人欲歌欲泣;其穷形尽相也,如铸鼎象物,罔两毕现;其传神写照也,如优孟衣冠,声情逼肖。奇而不诡于正,变而不失其常,而总不外乎劝惩者,近是。至若谬悠之论,媟亵之词,与夫肆口低讥,藉抒愤懑之语,概乎其未有,诚有如自序所云者。于此见其学之醇,而其品之优也。此书一出,俾世之读者,隐戢其邪,匿变诈之心,而共返于正直平康之路,则其为功于世道人心也,岂有极哉!
同治三年岁次甲子秋八月,愚弟汪仲洵拜题。

盖闻川岳之灵,蓄之久者其气秀;而斯人之德,积之厚者其光华。此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予近村解子镜先生,业儒有年,学称富有。虽终身未拾一芥,而考其生平,想见其为人,德高闾里,品重乡党,殊非可以功名重轻者。洎乎晚年作有《益智录》一书,岂投闲置散,不得志于世,藉以吐其胸中之奇耶?及阅其书,而知其设心立意,无非讽劝斯人,曲为点化,皆于世道人心有关,非以闲情弄笔墨者比,譬诸清夜晨钟,发人深省。凡奇怪不经之事,悉举而归诸行着习察之常,为因为果,俾知戒惧,即慎独之义也;共识平情,即絜矩之道也。其言近,其旨远,牖民孔易,而其所以扶世立教者,不即于是乎在哉!至若布局之密,造句之工,运笔之妙,应浓以浓,应淡以淡,犹其外焉者也。吾愿阅是卷者,勿泥乎其事而取其文,勿仅取乎其文而原其心也。是为序。
同治三年岁次甲子秋八月,世晚王廷槐植三拜读。

昔昌黎氏曰:「物不得其平则鸣。」至哉言乎!自六经四子外,凡有著作,有能外于此者乎?《左氏》、《国语》、《吕氏春秋》,迁之《记》、固之《书》,老、庄之玄奥,屈、宋之哀怨,他如曹、刘、潘、陆、颜、谢、李、杜之诗,莫不挹精华于典籍,抒愤懑于胸臆。礑扌离词力托和平,而揆其所由,实激昂感慨,有不能已于中者。至于稗官,上溯《齐谐》,下迨《聊斋》,皆一脉也。吾堂伯母解氏侄子镜者,有高世之才,无偶世之遇,年逾知命,而竟一芹莫彩。彼仓之位置,将欲假之以鸣乎?假之以鸣,故亟使之不得其平。然遇虽不平,而发之于文,必使理得其平,以视夫徒矜笔妙、无关正义者,有迥殊焉。此其力扶名教,足以资人考镜、启人聪明者多矣。书名《益智》,其智固洞悉百家,而羽翼经传,不徒自炫才藻已也。天下智者见之,谓之智,殆即是录之定评欤?是为序。
咸丰六年重阳日,愚表弟笠民谭金诏谨识于都门济南馆舍。

昔人云「见驼峰谓马臃肿」,盖讥俗士眼光如豆也。不知六合之外,何奇不臻;百子之书,众美毕罗。尼山氏有所不语,岂必绝无者始不语哉?然而《搜神》志怪,《洞冥》述异,非不惊世骇俗也;刀山剑树,牛鬼蛇神,非不礒目怵心也。类皆矜奇吊诡,无裨事实,故罕觏其书。自《聊斋志异》出,而一切稗官野史咸为搁笔,后之说部莫有能登其堂哜其胾者。解子子镜,绩学士也,年逾知命,未尝领一衿。其磅礴郁积,无所发抒之意,每寓之于文,久之,裒然成帙,名曰《益智录》。乙卯秋,携以相示。余适养痾空斋,倚枕翻阅,半皆近时事,藉以驱睡魔,意得甚。惜余固陋,不足传解子,心窃憾焉。今夫怀才瑰异,致身通显者比比矣。否则,有所著述,藏诸名山,待其人焉可也;不然则驾名于王公巨卿,附骥尾以彰矣。余何人斯,乌能序解子书而传之哉?然尝读《志异》,见其驱遣庄、列,出入骚、雅,睥睨一世之豪杰,开拓万古之心胸,而传之久远。其书满家者,则于世道人心为兢兢焉。今是书,吾不知其文视留仙何若,而渡迷津,觉宝筏,犹是先生之遗意也。即以是质诸解子也可,敢序解子之书哉!
同学愚弟梦蕉氏王履中盥题。

余平时披览《聊斋》一书,见其心神所注,实关风会,未尝不拍案惊奇,赏其寓之善藏也。不意留仙先生于此书尚未着毕,而竟归诸梦寐,其所行于后世者,仅过半耳。惜无人焉起而续之,以成先生志也。时咸丰五年,余自历下归,路经黄台山,闻有书声出自庙堂,知其中有塾师在焉,遂进谒之。晋接之下,始知为历下子镜先生也。询有所作否,曰:「有。」遂出《益智录》草稿数卷以示余。余览之,心神恍惚,似归《聊斋》幻境。先生殆留仙转世乎?不然,何形神之想象若是耶?先生自名之曰《益智录》,非先生之智益,实有以益乎人之智也。名之曰「益智」,谁曰不然?凡我同人,借往观者,不可以风月主人、烟花总管而为先生律也。先生之为人,特达无求,名利不慕。积半生之困厄艰辛,发而为千百万言,以舒生平之志气,真先生之一片婆心耳!奈茫茫六道,多成藩圂之花;的的三山,幸存半江之露。知先生者,其在青山明月间乎?是为序。
咸丰五年六月初三日书于山阴书屋。长山县李恩寿伯敷氏草。

《聊斋》一书,其事多子虚乌有,其文半牛鬼蛇神,说者谓《聊斋》之志荒矣。顾其事虽子虚乌有,而其理则白日青天;其文虽牛鬼蛇神,而其志则忠臣孝子。惟《聊斋》之志荒,斯《聊斋》之心苦。书所为继盲《传》腐《史》,称绝笔也。同邑友解子,绩学士也,工文善诗,尤癖好古文。脱使英年奋迹,俾出其所学以润色圣世太平,一时著作当必有与《聊斋》同工而异曲者。乃文章憎命,竟未得显其功名,迨晚岁,遂绝意进取,惟日以吟风弄月,笔墨游戏为娱。于是当课读之暇,爰仿《聊斋》体例而成《益智录》一书。夫是录之作也,本放达不羁之才,托荒唐不经之事,以发其郁勃不平之气。是录之所以作,即《聊斋》之所以作。是书也,殆真有与《聊斋》异曲同工者矣。然则后之读是书者,以是书为《聊斋》之续貂也可,即以是书为《聊斋》之同调也亦可。
咸丰九年冬十一月,次山愚弟侯维垣拜识。
题辞十章
《益智》新编绝妙辞,争先快睹已多时。
琳琅今得窥全豹,始见庐山真面奇。
解翁胸次何超超,一样葫芦异样描。
内寓劝惩外示诡,文如庄列与骚萧。
绝代旷怀轶世才,山中著作隐黄台。
等闲一管书空笔,曾濯泺源济水来。
目见耳闻尽毕罗,外孙幼妇拟曹娥。
陆离光怪入良史,留得忠贞孝义多。
搜神谭鬼百篇中,言若涌泉气若虹。
把酒东窗一展卷,云阴风淡雨蒙蒙。
姑妄言之姑妄听,一堂虚白一灯青。
蛇神牛鬼惊人句,浑似东方《神异经》。
词人题咏尽成章,莫道笔荒墨又唐。
我欲追随访古迹,玉环金礔入奚囊。
镂影雕空笔引虹,前身应是聊斋翁。
山精野兔闲吟哦,社鬼城狐点染工。
休论真假多狐疑,着手成春字字宜。
若使瑶编付绣梓,《鸡林》莫与争传奇。
直与史争光,高怀不可量。
诙谐言外见,覆诫语中藏。
世岂思狐媚,歌将着鬼狂。
奇书欣展读,评骘待渔洋。
癸丑冬,友人案头有《益智录》数篇,披读之下,不禁欣赏。友更言他篇之佳,予甚有全豹未窥之憾。乙卯春,先生以全集相寄,并命予为序。予不才,敬作题辞十章,即希诲政。
世晚盖意城防如甫敬题。
题辞六章
鼠神狐圣富礕罗,想见灵均向壁呵。
万物疏观穷色相,重言较比寓言多。
广增《周说》续《虞初》,已补东方骂鬼书。
娓娓清谈霏锯屑,翻新端不类抄胥。
仙缘佛果合为家,着手成春论粲花。
会得个中惩劝意,心田种子茁灵芽。
岂真搴秀石门端,意蕊词条作是观。
绮语无嫌游戏出,炼心直胜太飞丸。
我亦闲居订古疑,击撞金石自娱戏。
杂篇偶撷英华库,文字因缘信有之。
久耳芳徽未识荆,得从卷里悟平生。
他年稿付梅花刻,许与名山并寿名。
竹吾弟马国翰拜草。
题辞
造凤原非小技,雕虫定无奇文。读此卷神情古异,藻彩纷披,纬史经经,雅俗得体。蚁珠九曲,曲曲皆巧;人身百窍,窍窍悉通。锦绣肠中,无端奥妙,可谓大才。 仲霖愚弟侯雨人拜读。
此书名为《益智录》甚当,即愿以此赠之。盖以前人有《闻见录》,不可袭取其名故也。 仲霖又识。
录中诸作,叙事见性情之正,树义明理道之大。气深灏瀚,文极澄清。阐幽显微,尤得《春秋》善善欲长之意;规过劝善,内寓诗人温柔敦厚之风,真有功于世道人心之作也。可名为「劝惩录」。
题词
〔总牌双调新水令〕一杯浊酒下《离骚》,莽天涯把香魂重吊。涂山翻秘录,湘水洗情苗。牢落吟瓢,都付与鲍家稿。
〔驻马听〕木客花妖,魑魅多情红豆少;江妃海若,精灵无恙碧天遥。三生亭畔牡丹娇,五云城上芙蓉笑。才多恨转饶,醉昆仑踏遍了邯郸道。
〔沉醉东风〕吊秋月女郎坟小,锁春阴燕子楼高。访天台有落花,泛海外多仙草。尽巫山雨窟云巢,梦里如烟卷地消,也要把烟痕细描。
〔雁儿落〕说不尽逐杨花命薄飘飘,有几个玉堂人金闺料。算多少红楼花月身,都睡了黄土风流觉。
〔得胜令〕问谁个天渚整星桥,月殿响云萧;玉枕寻江浦,瑶环觅汉皋。萧条,步仙踪环佩渺;寂寥,惜芳尘寤寐劳。
〔甜水令〕只有些仿彷佛佛,隐隐现现,诗魔萦绕。不是彩云抛,是笔底精魂做花片儿,一字字都化做艳李夭桃。
〔碧玉箫〕听风弄林梢,似有个人娟俏;看月漾花条,似有个人幽窈。情难了,拨秋灯尽力瞧。月儿又摇,风儿又袅,风娟月媚谁同调。
〔拙鲁速〕从今后策神鳌要问碧霄,驾长蛟要破海潮。锦字也休烧,铁网也休捞。声萧萧是万树秋号,势滔滔是三江暮涛。华岳是岧峣,峨嵋是逋峭。恰便似跨湘,赋《大招》,只少个木兰舠,碧玉桡。
〔尾声〕玉鱼金碗关情抱,是长吉囊中诗料。蘼芜日日生,荳蔻年年老。只愁他普天下作鬼的,相思何日了。
读竟佳着,无任钦佩,泣鬼搜神,尽皆入妙。文则大海回澜,事则夏云奇峰,殆与《聊斋志异》、《池北偶谈》、《虞初新志》诸书争席,洵足名世寿世,有益风教者不少,诚董狐之妙笔,风雅之大观也。沄弱少诗书之训,长无笔墨之缘,忽睹奇文,为之拍案者累日。谨填数词以志幸。时在咸丰丁巳花朝后日,识于桐荫花馆。
同邑大梦居士愚弟余澐云川氏拜读。
题词二章
开编千万字,一字一珍珠。
艺苑推班马,泉台得董狐。
搜神留秘籍,谈鬼慰穷途。
等此雄奇略,高才绝世无。
我亦伤心侣,观君倍黯然。
青衫迟旧梦,黄卷着新编。
魑魅留真相,诗书结素缘。
瓣香诚不愧,奇想继留仙。 浙江绍兴府萧山县瀛仙蔡庆元初稿
题词二章
皎月秋霜老气横,是非名利不相争。
娱闲笔墨成游戏,寄托遥深见性情。
百琲珍珠穿穴密,一方古镜照神清。
如来妙演莲华法,普作慈航渡众生。
编成《益智》适优游,说部应推第一流。
眼际烟云观宇宙,笔端衮莼拟《春秋》。
雕镌造化楼修凤,刻画纤微棘作猴。
曼倩无人柯古去,此书常在世间留。 受业梁健谨题
改烟雨楼志异元序
忆余志学之年,尝从先大人赴外家,道出黄台山庄,遇一臞叟,在门立谈。过之,谓识此人否?是乃续《聊斋志异》者。当时余记其状貌、里居、姓字甚悉,未见其著书也。童稚识浅,臆《聊斋》何能续?先生殆徒贻狗尾识耳!以故旷世逸才,数十年作者失之交臂。壬辰腊,儿子按远携所著《益智录》来,披读再四,毋爽然曰:「此璞玉也,何可久湮!」春日多佳,遂忘谫陋,点窜涂乙,校正其讹。删十一卷为八卷,仍从先生志,改名《烟雨楼续聊斋志异》。盖以世事愈出愈奇,《聊斋》后不能无异,即不可无所志。惟是谈鬼喜妄,情同苏子之烂漫,几于神道设教,编辑刍荛矣!纵品评月旦,笔削阳秋,讵禭拟大家班氏,而要非画蛇添足,岂续《西厢》、续《水浒》者所可同年语哉?或谓:世之传书贵神似,不贵形似。《春秋》继《诗》,《左氏》、《史记》本《春秋》,即《聊斋》手笔,亦学盲左刑迁而独辟蹊径者也。余曰:「固然。然神肖既可,形神毕肖有何不可?」群疑为之一笑而释。
光绪十九年癸巳暮春廿日一轺宋翘撰。
刻《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改本例言
一、是编原仿蒲氏《志异》而作,其中字句有与《聊斋》如出一手,或少变换而愈新者,悉仍其旧。其词意近袭,有类演义小说家者,概为删去。
一、是书初名《益智录》,闻原稿旧有三部,后失其二。仆所见者,卷端有叶芸士先生手书行草一序。抄选讫,仍还故主。改为《烟雨楼续聊斋志异》,附家藏《留仙四六文》一卷于后。
一、篇中实有踳驳处、冗长处、未能免俗处。仆非好为去取,深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且有蒲氏在前,极盛难继,易致阅者之厌。原书俱在,识者鉴之。
一、文章本宇宙间公共之物,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故诸卷中窜易之处,亦未便一一注明。作者既非抛砖引玉,改者岂必点铁成金?
一、删定之后细阅,尚不免有粗鄙语。覆思此闲编也,惟思雅俗共赏,况蒲志中如「蒸饼」、「抱腰」、「高粱叶」等字亦往往有之,似不宜过刻。
一、是书出迄今垂三十余年,吾乡并无传抄,遑问国与天下。诚有如叶令所云:名字不出里闬,士大夫鲜知其谁何。斯非不平之事哉!兹者他山之石,谋呼将伯,勉付手民。先生有知,庶可无抱璞之泣也。历城宋翘一轺甫识。

粤若鸟翼寒冰,周诗入颂;雉雊彤日,商史垂书。《礼》则丘首正狐,《易》则车心载鬼。以至右文启化,左氏修词,鬼且辨乎旧新,蛇亦分乎内外。豕或传其人立,后鹢更记其退飞。伯有来乎,市则昼散;杜回抗矣,野与鬼谋。莫不探二气万类之奇,于以着大中至正之准矣。他如干宝搜神,齐谐志怪;徐福上求仙之策,阮瞻着无鬼之文。是皆泥于一偏,曾何当于大雅!又如北苑之名画为妖,东坡之闲情说鬼;谈道则经取西方,参禅则佛求南海。义既无关乎劝惩,事亦奚贵乎编摩。况乎丛书积海,岂少搜奇选胜之辞;稗史堆山,自多尽态极妍之笔。然未归诸典,则究难许以文章。山左解子,历下宿儒,录存《益智》为名,文慕留仙而作。写仙家之鸾凤,不赋洛阳;谱水国之鸳鸯,非夸汉女。吹灯而戴女萝,骚追风雅;待月而攀弱柳,记异会真。影绘张三,说风流亦堪警世;骂同刘四,评月旦绝不恼人。细观其竹素万言,洵出彼蒲编一等哉!殆见齐风【余氏家族过滤词语】,泽贴管子之书;鲁俗轻浮,化泯孔家之政。虚堂镜暗,为表《离娄》;孽海珠沉,代求象罔。慨江河之日下,有礼失求野之思;仰山岳之风高,得曲终奏雅之意。良工亦心苦矣,哲匠其情怡乎?更愿赁千房而观宝籍,福志琅嬛;铸九鼎以象神奸,祥开委宛。书着等身,发天上不传之秘;余时刮目,读人间未有之奇。是为序。
同治五年夏六月,三韩松亭氏何毓福拜撰。
第一卷
何福
何福,字德有,宛平拔贡生。居县之北鄙,为人纯诚。先富后贫,产业殆尽,而赋税尚多,每至完纳,如过炎山。
是年又届纳期,称贷而益,仅足其半。思尽有先输,犹较统欠之为愈也。早起赴都,日晡始抵城。甫入海岱门,有人迎谓曰:「君非选拔何老爷乎?」曰:「然。」何熟目之,曰:「素未谋面,无乃误乎?」曰:「不误,家主人有请。」「君主何人?」曰:「至自知之。」至,则门阀宏深,俨然素封。其人先入,未几有颁白老人盛服出迓,三揖而入。坐既定,何曰:「先生尊姓?」曰:「姓胡。」何方欲再言,胡曰:「君何姓、福名、字德有,辛酉科之拔贡乎?」曰:「先生何以知之?」曰:「不但此,君年庚三十有二,新春甲寅寅时生乎?」何闻之,不胜惊异,曰:「愿闻先生先知之故。」胡曰:「蒙仙人指示,故知之。请为君徐陈原委:仆年届古稀,只有一女,及笄未字。仙人述君门阀,且曰与君有缘,今愿以女奉箕帚。」何以胡言陡出,且未知其女德容何似,心怀疑惧。因辞曰:「家有糟糠,未敢遵命。」胡曰:「君妻氏周,禀性平和,仆岂不知。相容则同居,不合则各爨,何伤乎?且实与君大有利益。」何默不言。胡曰:「今日良辰,便可成礼。君非娶嫡,鼓吹灯彩,概可从略,惟冠带行礼可耳。」言毕,胡竟入。多时始出,从人托顶帽、补服、朝珠等物。胡曰:「可衣此行礼。」何视之,四品顶带也。曰:「小生功名卑贱,岂可僭分?」胡曰:「此老夫故物。君衣帽猝不及备,服之行礼,礼毕脱去,又谁见?」何固辞,强衣之。衣甫毕,从人出请。遂入,与女同拜天地;去袱,同拜女父母。视之,二十许绝代佳姝也。既而,肆筵中庭,嘉肴毕具,何对丽饮旨,竟置苦寒于九霄外矣。日暮彻筵,小婢秉烛导入洞房。何若痴若迷,自言曰:「无乃梦乎?」女曰:「实君梦想所不到也。」曰:「诚然。」女曰:「德有之,器小哉!」曰:「吾非器小,心实疑焉。以卿门第而婚于贫生,一也;以卿美貌而甘居媵妾,二也;与卿父素不识面,而吾之姓字年庚历言不爽,三也。」女曰:「更有可疑者,请君自视。」遂以绢包授何。启视之,盖以何名报捐知府文凭也。何感激不胜,始知行礼时所用衣帽,皆预为备之矣。温柔有乡,流连不觉旬日。谓女曰:「吾欲暂归,不知可否?」曰:「可。不然,夫人将谓君舍结发而逃赋关东矣。但归须着来时服,以防物议。兹备有白金数百,以备修葺费,仍旧贯,勿改作。房中细软,妾自为,无劳清神。」曰:「盍偕归乎?」曰:「今兹未能。破镜飞天,妾自至,勿悬望也。」何将行,曰:「吾有一物,今失所在。」女曰:「得无封粮之由单乎?昨已投柜完纳矣。」
何至家,妻正异其旬日不归,见车马在门,有从者移运财物,不便致询。运毕,何始向周述相遇之奇。周闻之,深德女,急欲一见,议欲往接。何曰:「勿庸,半月将自至。」周笑曰:「君能待乎?」曰:「能不能卿亦素知,无问我。」何急缮房屋,旬日告竣。至期,女果至。女素服淡妆,无事华饰,见周,欲行嫡庶礼;周止之,遂以平礼见。周睹女笑曰:「芳容若是,勿怪郎君言念不置。」女但微笑。女携来衣服衾帐等物,皆有两副,悉与周分用之。后女连生二子,周不育,以女之子为己子,珍爱犹女。女每归省,往来必以半月,即与何同往,亦不愆期。然每回家,携带钱物不下千余金,何因而巨富。
一日,女与何弄子为乐,忽胡差人迎女,并请何往。至,则酒筵已具。就坐后,胡曰:「仆所积镪,除女携带外,尚有十余万在兹。」并所市产业文契,一一出示。何骇异问故。胡曰:「实告君,仆非人,狐也。积镪市产,虽为女故,实君夫妇福命应尔,岂妄为哉!自小女归君后,每月望后来家一二次。今女既生子,君三人居室和睦,仆愿已了。兹将入山修道,不复返。」女闻之,潸然泣下。胡曰:「行期尚未定,半年后或未晚也。」女终不乐。席终各寝。女早起省亲,已不知翁媪去向。
虚白道人曰:遭遇如是,人之所同欲也。假非纯诚,何有坐享之福?狐虽能福人,亦由人之自致,岂有私心于其间哉!
事似涉幻,文极显明,斯为妙笔。 侯仲霖
有德者必有福,事奇理正,是谓奇而法。 上元李瑜谨注
鬼联
某郡署,每至半夜,恒闻吟哦声曰:「半夜二更半。」相沿久,弗之怪也。太守钱公新莅任,闻而异之。及曙,集署人问焉。盖十年前,某守夫人深通文墨,夜半偶得此联,属对不能,以此致疾而殁,后遂夜闻鬼言如是。公嗟叹良久。会中秋夜饮,客既散,心恋月华,低徊阶畔,闻鬼言如前。公曰:「今夕得对句矣!『中秋八月中』,可璧合否?」自此鬼言遂止。
虚白道人曰:以一联致疾而殁,斯亦愚矣!然世之人予智自雄,而于不能者甘于不能,而不肯深用其心思,反谓所学高美,而为人所不能及,以故终身无进境,则不愚者之有愧于愚者多矣。若夫人者,谓之好学深思也亦可。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入才鬼传。 上元李瑜谨注
冤缢
甲某在家读书,而有乙某伴读。甲是年夏月娶妻,成婚之夕,女曰:「闻君读书有年,愿出一联请君属对,佳则宿此,否则登阁读,名成后相见未为晚。」甲曰:「诺。」女复曰:「妾系女流,不可上人,出一下联可也。」因云:「等灯登阁各观书。」甲构思多时,苦无佳对,惭而出,竟入书房。乙某曰:「是夜一刻千金,何故出宿?」甲为细述,怀惭而寝。乙久闻甲妻美,冒名入,见甲妻曰:「藻思工巧,苦无佳对,请俟来日徐思,幸勿以曳白见摈。」甲妻微哂。既而就寝,早起而去。次夕,甲入,复曰:「所属之联,实不能对。」女曰:「君何言之烦也?」甲言:「前夕惭宿书房,毫无一言,何烦之有?」女知前交非夫,失节已真,因自缢死。
后甲、乙同年入泮,俱入乡试。时贡院中有桐树一株,中秋夜监临椅坐树下,仰望秋月,偶得一联云:「移椅倚桐同玩月」。思无确对,因即刻出示,凡场中士子,有能对者,另纸书之,各录府邑姓名,佳者有赏云云。示后,坐睡树下,梦一美人曰:「妾有一联,『等灯登阁各观书』,不知可对否?」监临见美人项系绳而舌出,因惊寤,知为含冤缢鬼。立差官入场取对,内有甲、乙二人所对雷同,实即缢鬼联也。意鬼之缢,必由此对而致,鬼之冤,亦必由此对而伸,因暗记甲、乙府邑姓名。榜后,将甲、乙传至,委官问之。先问甲所对之由来,甲实言出自亡妻,并历言其缢死情事。官曰:「汝出宿书房,其对文情节与他人言否?」甲曰:「曾与伴读乙某言之。」官曰:「乙此夜在书房宿否?」甲曰:「生昼与同室读,夜则各居一室。生为暑热不寐,夜起乘凉,呼乙不应,观其房门外锁,始知不在,黎明始回。」呼乙上堂,问所对出自谁手。乙曰:「出自心裁。」官曰:「是对出自甲妻,甲惭不能对,出宿书房,向汝言之。汝曰自对,不亦羞乎?」乙不答。官曰:「甲妻缢死之故,汝知之乎?」乙曰:「不知」。官曰:「甲出宿书房之时,汝在书房宿否?」乙曰:「在。」官曰:「不然!是夜甲起乘凉,见汝房门外锁,业已供明,何能支吾?」乙曰:「实未在书房宿。」官曰:「汝何往乎?」乙曰:「回家省亲。」官将乙父传至,问曰:「汝子在外读书几年?」乙父曰:「仅在甲家二年。」官曰:「亦时常回家否?」乙父曰:「因子功名未就,除清明、端阳、中秋,不令回家。」官曰:「汝子年逾冠,娶妻在室,或有归家而汝不知之时乎?」乙父曰:「因子读书,恐分心志,未与完婚,今始定于十月间嫁娶。」官犹恐屈乙,复曰:「汝子在甲伴读,或因甲有娶妻之故不便读书,暂为归计,汝不记忆?」乙父曰:「无之。前亦以此意嘱子,而子实未归。」官令左右录清,提乙上堂。官曰:「汝父供明,恐分汝心,除清明等三时不许回家。甲出宿书房之夜,汝既不在甲室,又未归汝家,果何往乎?」乙无言可答。官笑曰:「吾知汝之往处矣!」乙曰:「何往?」官曰:「冒甲名入甲室,淫甲妻矣,否乎是也?」乙不招。官令摘去顶帽,势将用刑,乙惧,悉承之。乃曰甲妻缢在次夜,与己无干。官怒曰:「汝入甲室时,必曰佳联难对,甲入复如是言。女知前交非夫,含羞而缢,犹曰与汝无干乎?因汝奸淫而死,汝自拟抵,尚望生还乎?」上台以甲妻亡而未娶,乙将娶而得罪,判令本县为媒,使乙未娶之妻归甲为继,以为淫人之报。
虚白道人曰:衔冤如是,似永无明期,不谓巧借一联,曲曲而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谓上天无皂白!
听断如是,决无冤屈,惜君未得一试也。 侯仲霖
近李云生太守刊《刑案汇览》数十卷,惜未见此而录之。马竹吾
监临明决如此,平时之察吏可知。 上元李瑜谨注
小宝
邑有乡人李某妇王氏,秋携幼子适田亩,见其地首树下有皮褡一个,知为行人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因以禾叶遮盖,坐其上以待之。未几,见一人乘马至,行色匆匆,下马急问曰:「适遗一物,曾见之否?」氏曰:「何物?」其人曰:「皮褡,内赤金三百。」氏曰:「吾未见金之赤白,但言皮褡之新旧样式可耳。」其人细述之,氏知真为所遗,遂起身去禾叶,指示之。其人启视,内物分毫未动,不胜惊异,曰:「仆欲将此金分赠一半,乃家君误伤人命,急需此项打点,不可短少,奈何?」氏曰:「尽执去耳,吾家虽不裕,非分之得,视如浮云。」其人五内铭感,因问:「夫人何姓?」曰:「姓李。」曰:「小郎君何人?」答以幼子小宝。其人曰:「吾刘达,世居山西某府邑之北关,嗣倘日用不足,差人往,必厚赠以报德。」氏曰:「千里之遥,无论往返不易,即有便人,亦未必相信。」达以名字图书一方授氏,曰:「可借此物为信。」言已径去。后氏遭家不造,朝不谋夕,不得已谓子小宝曰:「汝父在日,有至友刘达,世居山西某处,往投之,必大有得。」小宝曰:「素未谋面,往岂见信?」氏曰:「有信物在此,执之往谒,必不见疑。」宝奉命就道,沿途行丐,迤逦而往。
行数日,至一庄,见一巨室门悬灯彩,知有喜事,因就丐其门。有一人出,上下瞰宝,曰:「年庚几何矣?」宝曰:「十七岁。」其人曰:「来,吾饱汝。」宝随至其家,以食食之。食已,其人曰:「有事相烦,不知肯否?」宝曰:「何事?」其人曰:「吾姓张,生有一子,自幼与北关刘姓结亲,今日娶妻,俗尚亲迎,其貌不扬,不堪往迓。烦汝代往,过门后必厚酬。」宝曰:「情愿代劳。」张喜,出新衣衣宝,舆仪以往。
至,既奠雁,御轮将归,从人报曰:涨河,水长数尺,人不能济。盖来路有旱河一道,宽约数里,山水陡发,隔阻行人云。刘翁曰:「今系良辰,岂可失过,就此合卺亦可。」从人虽不欲,亦无可如何。至夜,宝衣冠兀坐,终夜不寝。次夜,宝复如是。女曰:「君有心事乎?」宝不答。女复曰:「得无以妾姿丑陋,不堪奉事乎?」宝曰:「艳绝如卿,不啻月殿仙人。得妻如卿,夫何憾?实告卿,吾与卿非夫妇。」言际,窗外有人窃听,急告刘。刘呼女问之,并请宝至内室问曰:「适才非夫妇之言,何故出乎?」宝答言无之。刘曰:「室内有人,窗外有耳,何得言无?」宝不能支,遂历言相代之故。刘曰:「闻君语音,似非此处人。」宝答以山东。刘曰:「来此何为?」宝曰:「投先父至友刘翁。」刘曰:「识其面否?」曰:「不识。」刘笑曰:「既不相识,即投之亦未必见信。」宝曰:「有信物为据。」刘曰:「祈赐信物以观。」宝举以授刘。刘视之,乃所赠王氏之名号图书也。遂喜形于色曰:「君系李夫人之子,乳名小宝者乎?」答曰:「是也。」刘曰:「若然,君不必他投,刘公固在此。」宝曰:「安在?」曰:「即仆在此。」遂缅述遗金之事。曰:「令慈言投先人至友者,盖不欲伐其还金之善,真女中圣矣!吾感令慈盛德,无日忘之。今喜天假之缘,君既与我女合卺,君即我婿。」并谓女曰:「李郎即汝婿,汝非张姓人也。」
张讼于官,官问刘曰:「汝既以女许张,何复适李?」刘曰:「张倩李代迎,身即以女嫁之;而以女嫁之,并不知其李戴张冠。」官曰:「汝欲女从谁氏?」刘曰:「女从李郎,今已旬日,岂有他适之理?」官问张,张欲将女断归其子。官曰:「刘女已非完璧,断归两失其美,不若另为子娶为妥。」张切切恳求。官怒曰:「嫁娶何事,而令人倩代,其咎尽在汝。无已,将治汝欺伪之罪。」张惧,案乃结。后宝迎养其母于西,遂家焉。
虚白道人曰:观小宝之遇合巧,知小宝之福命厚。然非小宝之福命厚,实小宝之母氏志行高美而有以致之也。夫见行人之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是何等度量也!其享意外之福也,宜哉!
此篇三大波折:刘达失金而王氏不昧,一也;小宝行丐而受雇迎亲,二也;刘女出嫁,弄假成真,三也。篇中有起有伏,如泺水发源,三伏三现。 盖防如
布局谨严,无一平笔,的是文坛健将。 上元李瑜谨注
柳 逢 春
邻村刘某贸易德州,言德有乡人柳茂者,薄有积蓄,有一女而无子。有胞侄逢春,析居已久,疏视之,遂将所有尽给于女,以为终身衣食有赖矣。乃其女虺蜴为心,初得资财时,接父如上天之神;漫生懈怠,继以憎恶,不啻刺眼钉焉,役之若奴仆。终日劬苦,后至每食不饱,而茂也更惨矣。负气出女门,将欲适侄,因思财物一毫未给,自觉无颜,遂丐于市镇。甫至一庄,向大户投栖,喊叫一声,双颊飞红,口难再启。忽见侄逢春从内出,曰:「闻声似叔,果然矣!吾姊无恒,畜叔不卒,尚有侄在,岂肯视斑白之叔按人户讨生活耶?叔少待,侄即出。」盖逢春幼习木工,适在此家攻木,遂谓主人曰:「今吾有事,明晨早来。」出约茂同归。至家,谓妻任氏曰:「叔饥矣,可速炊!」谓叔曰:「今后勿适姊家,侄产业虽微,手艺尚可恃,当不至饿殍死。纵时乖命蹇,衣食或有不足,断不肯冻馁老叔。」茂闻之,惭喜交集,始知养女无用,悔之已晚。逢春为人工作,屡不家,任氏事茂如翁,俨等孝妇。斯时也,茂坐享安饱,竟忘其无子,反恨多生一女矣。偶游刘智庙会,见有卖盆花者,花虽不奇,而盆中有石二块,实系金钢。茂曾业锢漏,故识之,而卖花者不知奇货之可居也。遂以贱价得之,持石转鬻,得白金千余两,寄相识典铺中,尚未与逢春夫妇言也。
一日,逢春谓叔曰:「某人延请,叔可赴之。」茂询何事,逢春曰:「某处有地一段,左邻系某地若干亩若干亩,竟不与闻,作价千余千卖于某为业。某日成契,故尔相约。」且曰:「往则往耳,勿理较,此地本吾家所不能市。」茂伪诺之。至期,茂往少迟,已丈量毕,将成契矣。茂曰:「中为谁?」买主曰:「某某是也。」茂曰:「不善作中。地邻虽力不能买,理合使知,尔等能料吾家无如许钱文耶?」中不言。买主知茂力不能市,遂答曰:「似此无妨,君欲买,仆愿让之。」茂曰:「真乎?假乎?」其人曰:「决不食言」。茂曰:「若然,定于隔日圆契。诸位悉在,恕不举帖。」众曰:「可。」茂辞归,向逢春言之。逢春曰:「彼固可恶,然买之则钱将安出?」茂曰:「无虞!」逢春犹恐买产无资,贻笑于人,切言不可。任氏从旁微窥,知叔必有藏镪,遂谓夫曰:「叔欲买则买耳,设若无钱,则言叔年老致昏,于汝何与乎?」明晨,茂叔侄赴城买菜,茂领逢春直赴典铺。甫进铺门,铺人交相致敬,情意极亲。逢春心计曰:「吾叔与铺人何如此之相熟也?」既而铺人谓茂曰:「来城何事?」茂曰:「买地几亩,特来买菜耳。」铺人曰:「今日使钱几何?」茂曰:「且使千余千。」铺人曰:「下余之项如何?」茂曰:「下余二千余千,后令小侄逢春陆续取之。」叔侄同出买菜。归,成契交价毕,逢春问钱之由来,茂始言金钢之事。以此逢春家饶裕,富冠一乡矣。茂女闻父复富,心怀觊觎,归省厥父。茂不令入门,逢春几谏不听,乃约姊别院,待之以礼,厚赠送归。终茂之生,两家断往还焉。
虚白道人曰:甚哉,女之不可恃也!虽女非尽不可恃,而不可恃者十恒八九。而世之偏厚其女,薄待子侄者,岂不愚哉!若茂之女,可为炯鉴。或谓茂之财亡于女,而复得外财,造物之于茂似乎偏厚。然非偏厚茂也。使茂财甫亡而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茂欲去其女而自启门户,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其侄待之甚薄,不能安其身而得是财,亦可为偏厚。必待逢春视茂犹父,任氏视之如翁,致茂竟忘其无子,反恨其有此一女之时而始得是财,是造物之厚茂,实厚逢春也。以是知茂得是财而仍给其女,造物不与也;茂得是财而自私于己,造物亦不与也。茂可谓能改过,逢春洵伦常中人也!
刘茂无足取,逢春真可法,此篇可名为劝世文。盖防如
作善降祥,天理之当然也,勿以海市蜃楼视之。上元李瑜谨注
陈 若 愚
东昌陈若愚,业儒,倜傥不羁。尝读蒲留仙《聊斋志异》,记狐事有类仙者,有类侠者,常欲得一为友。多方觅请狐符咒,屡试不验。闻某山多狐,携肴酒而往,肆诸山坡,酌酒奉箸,如敬宾然,亦无验。凡溶溶月下,寥寥花间,不时默祷,讫无影响。乃曰:「天下固无狐,不然,何以奉请多日而不一遇也?」
一日,独居书斋,有游学者一人来,长揖自坐。问其姓氏,答言姓干名禄,小字学纯。谈吐高雅,陈心颇爱之。既而大雨倾盆,斋有藏酒,出与共饮,而己位未尝与易也。接谈久之,陈言素有友狐之愿,迄今未遂。禄曰:「君之欲得狐友者,其意何居?」陈曰:「狐有先知之明,而无难至之处,友之则咨询有人,遨游有侣;遇可免之祸无惧心,不可免者,白刃可蹈;遇应得之福无幸怀,不应得者,爵禄亦辞;肴嘉酒旨,可立共饮食;花前月下,可刻候赏玩。身无挂怀之事,心无忧闷之时。仆之欲得狐友者,此耳!岂有趋利避害、贪富图贵、切切求助于狐之意哉?」禄曰:「若然,君愿易副,即仆便是狐也。」陈闻之,喜出望外,离坐而揖,先恳恕罪,延之己位。时雨已止,更设酒馔畅饮。时陈方弱冠,而禄长五岁,陈遂兄狐。言语投契,恨见之晚。陈曰:「异日弟欲祗聆雅诲,何处奉迓?」狐曰:「无庸,朱书仆字学纯,周围各画圆圈八个,下书君名若愚,周围各画圆圈四个,以火焚之,仆即至。」陈善饮,狐亦巨量,献酬交错,陈不觉大醉。醒而视之,狐已杳。明日,购美醴珍馐,及晚,朱书如狐言,焚之,狐果至。曰:「夜来纵饮,何复见招?」陈曰:「日昨仓猝,大非敬客礼,今聊肃豆觞表寸心,嗣后便弗尔尔。」既而就坐,欢饮通宵,至晓方散。自是旬日辄聚饮。
一日,狐曰:「君家固不甚裕,益以酒费,入出不敌,奈何?仆有一术,可以致富,但心愿焉而终不敢。」陈请方略。狐曰:「南山石室中有白镪数万,可借为本,以权子母,利足仍还其本,无伤理数也。」陈曰:「可。」狐于是运银至陈家,凡令收买之物,利必加倍。五六年间,而陈称富有矣。陈曰:「利足日用,本宜归还。」狐曰:「君,信人也!」遂将本银如数运去。邻村蒋生者,与陈有夙嫌,乃匿怨友陈,思乘间中伤之。一日陈与狐饮,蒋使持柬至。狐曰:「此叵测也,决不可赴!」陈遂璧还原柬。阍人遽白:「蒋生亲至。」陈曰:「似此何以处之?」狐曰:「暂应之,当再为谋。」陈请狐暂避,狐曰:「勿庸。彼虽至,不见仆身也。」陈遂出迎蒋生入斋。蒋自执柬呈陈曰:「敬理杯茗,奉迓以叙,奈何外视,不肯辱临?」陈曰:「无故叨扰,于心不安,既蒙见爱,何敢自外!」蒋喜,留柬而去。陈曰:「不去则未免不情,去则适受其害,如何则可?」狐曰:「半途托病归,则两全之矣。」至期,蒋使二人速客,立等同行。陈心怀疑惧,迤逦而去。至中途,陈忽抱腹坐地曰:「旧病复发,实不能往,敢烦代达。」二人不听,强扶而行。正危急间,对面忽来一人曰:「请客而客适病,强扶而行,必不怀好意!且与汝二人何干?汝归但言客中道病归,斯亦已矣,何苦如此?」二人喏喏而去。陈视之,乃狐兄也,遂谈笑而还。蒋有姑氏之子孙生者,素嗜酒,是日不约而来。至客舍,寂静无人,甫坐,见天窗有酒具一,取而下,酒不满器,嗅之甚香,遂连饮数口。俄腹痛如裂,大号。孙母适在,闻而趋出问之。孙言饮酒之故,言已而卒。立呼蒋至,蒋明知中毒而不敢言。盖蒋所购之毒酒,饮于醉饱之后,其毒发于二三日之间,空心服之,立能毙人。孙父讼之官,官问蒋蓄毒酒何用,蒋不能隐,遂吐实。判以谋杀拟抵。
陈好宴饮,又累年习贾,久疏简毕之事。会学使按临,试童尚违月余,狐曰:「临阵当磨枪矣。」陈笑曰:「诺。草芥功名,今生得之否?」狐曰:「必得。」问:「何时?」狐曰:「近在科岁两场耳。」狐又曰:「制艺妍媸,仆颇能辨,愿拟数题,君制成文,仆为君决之,可乎?」因出文题二、诗题一。陈作毕,录呈狐。狐曰:「不见出色,可另作。」凡三作,狐曰:「可矣。场中有此,望一售矣。」遂使熟复之。陈再请命题,狐曰:「场期临迩,不必多作文字,但涵泳以养文机可耳。」既入场,三题皆狐所拟,遂入泮。
陈妻偶得时疾,数日不愈。陈曰:「室人之病如何?」狐曰:「恐无生理。」陈不深信。诸药罔效,旬日寻卒。窀穸后,陈曰:「仆欲续弦,闻古人有娶狐妇者,深慕之,不知肯作蹇修否?」狐曰:「叨列知己,焉能辞责。但乡也诸事,仆虽就中赞成,咸君福命应尔。兹事全凭人力,成否未可预卜。仆有表妹飞霞,及笄未字,德容兼全,洵属良匹,当即为君媒之。」陈曰:「可先见否?」狐曰:「可。明晨静候,约君同往。」言已辞去。
翌日,陈早起盛服以待,日将午,而弗至。陈缘终夜凝思,未多寐,不觉兀坐睡去。狐忽至,约即同往,而路甚生疏。忽见村落,仅一大门,狐先入而陈随之。至客舍,图书彝鼎,俨同世家。陈曰:「此谁氏居宅?」答曰:「即舅氏胡姓也。请少待,入省舅氏。」狐入见胡母,周旋毕,曰:「表妹何弗出见?」胡母曰:「东园中采花去矣。」狐辞出,约陈同入东园。陈曰:「来此何为?」狐曰:「佳人在此矣。」既入,见花木成蹊,红紫丛中隐隐露一亭,有二八女郎与二婢嬉戏其间。行既近,狐曰:「霞妹若大,不问兄好耶?」女方欲启齿,忽见陈,俯首不语。狐曰:「此愚兄至友。」令陈揖之。女含羞还礼。陈见女郎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实生平所未睹,注目不移,竟忘顾忌。狐窥陈情形,故与飞霞攀谈曰:「妹子青春几何?」答言:「十六岁。」狐曰:「姑家姓甚?」飞霞双颊飞红。大婢笑曰:「我未见表兄以是言问未嫁之表妹者,若告老夫人,叱辱当不免。」狐视陈仍眈眈目视,因咏唐诗一联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陈会意微笑,遂与狐出。狐曰:「请君先归,仆即至。」陈醒,知狐约以梦遇。回忆女郎容华,反恨梦醒之速。未几,狐至。曰:「为君亲事将牙磨去五分,乃其事不成,如何?」既而曰:「仆有姨妹,年相若,容华不分上下,再往彼处媒之何如?」陈曰:「一自敬亭看过山,曾经沧海难为水。」狐闻之怅然,乃曰:「成事在天,而谋事由人。请限五日,再为君谋之。若事再不谐,仆末如之何也已。」言已遂去。果五日始至,曰:「谐矣。但有微嫌,不敢不告:谷则同室,死不同穴已耳。」陈曰:「前妻已故,合葬有人,此何嫌也?」狐曰:「若然,请君择日过门。」陈曰:「旬日可乎?」狐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陈亦笑曰:「情急矣,仆犹以为迟。」狐诺之。至期,胡果送飞霞至。陈视之,较初见时更艳绝。自此后狐来暂稀。霞生三子皆贵。陈逾八十,霞渐以家务交子媳,而为陈理身后事。经营方毕,陈无病终。既殡,霞亦亡去。
虚白道人曰:狐之助陈,可谓至矣,然皆弗求助而狐助之。苟放利为心,咨询仰望,恐狐将厌而弃之矣。黄帝遗元珠于赤水,离朱索之不得,象罔求而得之,如是如是。
狐能解制艺,大奇。 上元李瑜谨注
安 燕 贻
乡人某,以赁车为业。言尝载客至登州,见店门外一童子,年约七八岁,聪明清秀,丰姿甚美。某亟目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店主指谓曰:「此安相公,对门张氏甥。其中有一段奇文,店事毕,为客言之。」既扃户,某好清谈,向店主询其事。店主曰:「敝庄东西长六里有余,店在庄之东首。西首有安燕贻者,邑诸生,好排难解纷,邻村倚之无讼狱之累。与小店对门张姓名芳者结儿女亲,安男而张女,男女同庚,皆十五岁。结姻之二年,十月间,店迤东里许演剧赛神,燕贻之子顺亦来观剧。甫至张门,见张女适立门内。两家原系旧戚,男女素相识,因问曰:『家中得无人乎?』女曰:『都看戏去矣。』顺竟入,跟女至卧室,遂相欢好。事已,两幼无知,不谙禁忌,顺适口渴,饮盎中冷水,遂暴病,遍身汗出,不能移寸步。女手足无措,尤恐看戏人归,急扶顺至闲园小屋中。女往来审视无停止,犹冀病瘥。比夜半,气已绝。是夕值大雪,女忍泣负尸委园内灰池中,覆以乱柴。比晓,雪已盈尺,家人复将残雪悉梩于池,而其迹遂泯。未几,女腹渐大,母曰:『病乎?』女曰:『非也。』母怒,逼令自尽。女曰:『儿固宜死,然宜死于安门,不宜死于母家。』母闻女言有因,苦问之。以实告。张欲将女送过安门,安曰:『小儿出亡,迄今未知下落,何能娶媳?』张曰:『前已定过门之日,今已届期,先将小女送来,俟婿归成礼,未为不可。』安不欲,张强之。过门后,姑见女之情形,知为有孕。问之,女曰:『夫归自知。』姑曰:『吾子何时往?复往何处去?』女曰:『十月间至媳家,媳实不知其去向。』姑疑信参半,终日辱骂。女不堪,深夜自缢。姑梦子云:『媳之孕,实儿之子,今将缢,可速救之。』母醒,大惧,呼家人共往视之。女已缢,急解释之,寻苏,自此姑媳始和。弥月,产一子,安夫妇甚喜。过百日,方询子之下落,女实以故告。店外所见之童子即安燕贻之孙,而顺之子也。」后闻张氏训子有方,廿岁领乡荐。
虚白道人曰:幸哉,安氏之有一线之祧续也。然其始,余为之深虑者则有三焉:安顺死于张室,己既无子,何有于孙?此祧续之无望,一也;安顺虽交于张氏,而一索未必得男,此祧续之将断,二也;张氏虽有遗腹,男女未卜,使张氏缢死,母子偕亡,此祧续之终绝,三也。虽涉幽期,能生贵子,岂非天道福善之一验哉?盖既为诸生,而排难解纷者,甚属寥寥也。
张女守志抚孤,勿以未婚私媾哂之。 上元李瑜谨注
薛 维 东
薛维东,河南人。与乡人娄尚义幼同几砚,同时入泮,又同年举于乡,乃造就相似,命运悬殊。娄连科会殿,未几为郡守,除广西柳州府,车马赴任,荣耀何似。薛乃仆仆公交车,数战皆北。家固不裕,又连应春官试,既需资斧,且无馆谷,以致家徒四壁。因思生平交好无有过于娄者,遂称贷而往,两月始至。接见之初,已窥娄无留意,犹望去时或有厚赆。一日,娄忽纸书一联,请薛属对,其联云:「南方日暖难存雪。」薛思之云:「雪」「薛」同音,「难存雪」,不容薛也。遂不辞而去,愤志功名,会殿悉捷,后升任直隶天津兵备道。娄罪坐贿赂,免官籍家,一贫如洗。不得已,趋投薛署。薛敬礼之。一日对饮,薛忽曰:「柳州之联,今始有确对,言之勿怪。」乃云:「北地风高不用楼。」「娄」、「楼」音同。娄闻之,心惭面赤,谢罪不遑。薛曰:「本非有意报复,有此确对,可证因果耳。」待之礼貌不衰。娄自惭,遂告辞,薛厚为之赆而归之。
虚白道人曰:薛维东,忠厚人也。身受友人之辱,即效尤为之,孰谓过刻?乃竟置之度外,接之以礼,赠以厚赆,盖亦世之所希也。若娄尚义者,岂足齿于士哉?
善戏谑兮,轻薄人固宜遭侮如是。 上元李瑜谨注
狐 夫 人
冯范,字价人,太原故家子。十五入泮,出就外傅。塾隔一巷,路经杨太史之第。晨兴赴塾,见及笄女郎独立门内。微睨之,如新荷垂露,浓杏含烟,艳绝之姿,世无其匹。范疑为太史女,趋而过。后往来辄见之,眉目传情,久忘顾忌,遂朗吟曰:「有缘千里会相逢,对面无缘各西东。」见辄吟之。一日吟甫毕,女郎执一纸封,掷于街心。范拾而启之,内云:「漫道红绳牵月老,良媒孰见到桑中?」范吟毕狂喜,见前后无人,遽入其门,握腕接吻,女无愠色。急请会期,女曰:「晚上来,吾在此也。」范见女臂着金玉钏各一双,遂脱其玉钏一只而去。及晚,女果在焉。女约范同入,范不敢。女曰:「但行不离我身,虽遇人,自无妨。」范从之,穿廊越榭,果憧憧往来俱若弗见之也者。至后楼,幕卷衾横,知为女郎卧室,遂相狎。竟夜之欢,女似不堪,曰:「狂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范曰:「并难自由。」未几,双双睡去。女醒,摇范曰:「贪欢忘晓矣!」范起,见日已向午,忧形于色。女曰:「勿忧。」乃以红巾授范曰:「执此出入,勿与人语可也。」后范无论晨昏,门启即入。及半年,无知觉者。
一日,范父将为议婚某家,与范商之,范辄摇首不语。问之再三,乃曰:「非杨太史之家不欲。」范父曰:「太史与有年谊,果有笄女,媒之当无不谐。」范曰:「儿见之屡屡。」乃使人探访。复命曰:「太史无及笄女,且闻太史后楼多狐,常托化人形,曩所见未必非狐。」范父惧,不令范出门,且急为谋婚。闻董太守之女丽而贤,媒定之后,急为完婚。成婚之夕,范视新人与前所交狐女分毫无异,大骇。转瞬间忽有二新人,即送女之客不能辨也。范母曰:「吾一生止此子,不欲令有狐妇,可急去。」二新人俱笑而不言。又曰:「物既能化为人,羞恶之心亦应有之,身为人憎而腼颜在此,不耻耶?」言已,顿亡其一。闻暗中云:「老母不欲有狐妇,此愿难遂也。」后董氏归省,姑限以半月,辄三日归。问之,曰:「邻人娶妇,恐见新人,故送儿还也。」姑信之。及晚,谓范曰:「妾与狐姊,君亦能真识于其间乎?」范曰:「仆识之,他人不能。」女笑曰:「恐君亦属皮相者。」及半月,董人送女至,始知先期而来者乃狐妇也。夏夜,范母偶得时疾,急呼董氏,氏应声而至。见姑吐泄不止,症候甚危,氏曰:「媳蓄有药丸,专医此病,不知姑敢尝否?」曰:「可急取来。」氏取药与姑服之,病立愈。及晓,董氏朝姑,姑曰:「今夜若汝不以药丸救我,此时早赴冥路矣。」董氏曰:「今夜不知姑病,实未尝以药丸相救。」始知医药皆出自狐手,由是甚德狐。后董归则狐来,明知为狐,亦不之禁。比三年,董生一子,因产致疾卒,董母哭之恸。从媪曰:「勿哭,吾家姑娘固未死,现在内庭应客。」董母趋视之,果然。曰:「吾女犹在,棺中谁之尸也?」姑告之故。董母曰:「貌犹吾女,即吾女也。不知如吾女者,肯以吾为母否?」狐闻之,伏地呼母,董母反悲为喜。范母子虽有丧媳之戚,而有狐妇代为操作,悲思弗深。于是停丧在堂,扶柩厝野,无哭者焉。董氏之遗子命名相如,狐鞠育有术,保之如己出。范以此弦断弗续,家人有时称为狐夫人,狐亦莫之怪也。
相如及长,聪明秀丽,弱冠入泮。未几,范亦病卒。相如以父没,无所严惮,荒于遨游,不事举业,大母母氏叱辱交加,不顾也。且以为在家终有管束,乃窃白镪若干两,携带衣物亡去,以为囊中有物,遨游不患无资。狐夫人以术取回之。复以为典当衣物,可支年许。狐夫人以术焚之。不出旬日,相如空乏甚,欲归家而心惭,欲投友而面赧,进退维谷,陡生拙念,而终不忍为。独步野外,腹馁难忍,缢遂决。解带系木,伸颈而缢。缢后,觉有人解释之,苏而目之,盖颁白老人也。移时起谢,问曰:「老先生尊姓?」曰:「仆姓史,字得仁,今八十余岁。君正妙龄,何缘而出此?仆家违此不远,可至寒舍详叙。」既至,相如自道姓名,历言遭遇之艰。史曰:「咎不在继母,使君勤攻诵读,何有叱辱之加?」遂馔以酒食。已,史曰:「送君还旧府何如?不然,仆闲园中有草舍三楹,可以下帷读,君能甘其寂寞乎?」相如曰:「能,但虑膏火无出。」史曰:「此小事耳。」遂引相如自内庭曲曲达园入室。史曰:「此园原有便门,因无人看守,将门扃锁,出入必由内庭。」言已辞去。相如见园中虽无多花卉,而夭桃文杏,翠柏苍松,皆可玩赏。室内明窗净几,满架书籍。视之,凡学堂应用之书大概悉备。及午,酒食由内送出。及夕,酒食如故,并衣服衾帐色色送到。相如心不自安,兀坐草堂,毫无所事。欲出游而园门扃锁,又不便从内庭出,怅闷已极。不得已,复理举业,高声朗诵以破闷怀。及晚,酒菜倍他日,来人曰:「家主人即出。」既而史至,二人对饮,冯为主而史为宾也。史曰:「闻君诵读,可喜可钦。然每日读书,必按课作文,近今之可师事者其谁乎?」曰:「某进士其可。」言至此,史即辞去。至第三日早,史出诗文题各一以授相如。相如曰:「此题出自谁手?」曰:「某进士也。」相如曰:「何以得此?」曰:「仆已代君投刺纳贽矣。可速作,日夕仆自走领转送某进士。看毕,仆仍送还。」言已,即告辞曰:「勿误功课。」及夕,史果待于园中。相如急为录清,卷交而史去,后遂习以为常。一日,诗、文题均难,深心构思,不觉睡去。及醒,日已过午。及夕,稿尚未脱,史待于园已多时。相如出辞,兼告以故。史曰:「诺。君速去作文,勿顾仆。」屡辞屡诺,而史仍弗去。相如遂急为草创,夜半录清,而史始去。相如于此心实有不忍焉。后早创速录,史至即交,无烦立俟。
相如目不窥园,屈指三载。一日,史曰:「大比临迩,可为报名投卷计矣。」曰:「诺。」史曰:「去时勿启园门,可由内庭出入,亦无令人看守书室。」相如悉应之。然每出入辄见二八女郎侍立庭内,审视之,容华如仙,秀曼都雅,不觉神驰。入闱之前三日,史敬理杯茗为相如送场,曰:「进场后珍重墨卷,堤防火烛,构思勿偏僻,全场自有望。」谆谆切嘱,俨同道学,相如悉敬聆之。曰:「适有一事,万望明示。昨见内庭有及笄之女,果系恩公何人?」史曰:「渠皇甫氏之子,拙荆之外孙女也。因渠父母双亡,故就养于此。」相如曰:「未报高厚,复有烦劳,自觉不情。但相如自幼未婚,不知恩公肯为伐柯否?」史曰:「场后归商令堂,不嫌寒微,自无不妥,盖主张全在老夫。不日进场,精神不宜外驰,请辞。」三场既毕,龙虎高张,相如得中经魁。衣冠谒史,叩谢鸿恩。史曰:「此皆令堂之慈惠,仆何力之有?」相如闻之愕然。史曰:「仆非他,令堂之父也。初,仆自东郊之从君而西也,令堂在舍下已等候多时,盼望眼红矣!嗣后甥按课作文,令堂每课必来,卷交始去。夙昔甥完卷之甚迟也,甥徒知仆久候于园,不知令堂哭坏于舍下,以为甥半途而废,不可为也已。及夜半见甥文卷,仆告以故,始反悲为喜。不但此也,每逢一课,令堂必索某进士之阅卷观之,看得好则喜形于色,不好则泪含于目。其喜与泣之心怀,不知如何交迫。为甥故,令堂已形消骨立。昨于未张榜之先,令堂来此听信,闻甥中,即驰归报喜于令祖母矣。」相如闻之,抱头大哭,恨闻知之晚。即刻命驾急归,至家,伏地请罪。母命起,相如起立于侧,见母涕泣不已,劝之曰:「儿今已贵,母宜喜,勿过伤也。」夫人曰:「儿今虽贵,母心操碎矣!当汝窃镪而逃也,吾以术取回之,致汝手无分文,艰苦备尝。深夜自泣,泪浮枕簟,无人知耳。一知汝生拙念,仓皇无措,恐少迟戕汝性命,急烦汝外祖父速速拯救。见汝同外祖父偕归,吾心犹忐忑也。今汝已中,吾无挂心事矣,---然犹未也,尚未与汝完婚。」相如闻母言及此,曰:「儿正有一事禀白,外祖母之孙女皇甫氏,及笄未字,儿尝见之,不知可结婚姻否?」夫人曰:「吾有此心久矣,但有异类之嫌,不肯媒定。儿既欲之,可。」以故相如父子皆得狐夫人云。
虚白道人曰:余于价人,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获内助。余于相如,不羡其得举于乡,而羡其母氏圣善。当相如之窃镪而逃,术取之以逼其向诵读之途,何其智也;当相如之陡生拙意,急救之以保其无性命之忧,何其仁也;及相如悔心转意,烦生父以诱掖之,阅文卷以期望之,使浪荡之子成功名中人,何其慈而义也!使天下之母氏尽如狐夫人之云为,何有嫡继生养之分?
读此文而不落泪者,其人必不慈。 马竹吾
有如此贤继母,可为黑心符加棒喝。可以人而不如狐乎?上元李瑜谨注
第二卷
梅仙
泰郡汤武,字乃文,谈者忘其邑里。读书别墅,斋临旷野。墙外有义地,坟墓无数,夜多青磷,时闻鬼哭。武豪放,悉置度外。一日,夜起乘凉,闻墙外有哭声,哀楚似女子,遂隔墙语之曰:「有何愁苦,如此其悲也?如可语人,可至敝斋明言。仆若能分忧,必竭力以妥幽魂。」言已,哭声亦止。武归斋,既而一丽人搴帘入,年已及笄,娟丽无双。知为夜哭之鬼,与之坐而问焉。女曰:「妾乃刘通判之女,父休官之后,妾适卒,因暂厝于墙东,今已七载。前后左右皆恶少,朽骨日久木坏,必致淆杂,是以悲耳。」武曰:「移厝异地,亦易事也。」女曰:「妾父母久归故里,此处又别无戚属,安有惠及泉壤者?」言已,潸然泣下。武曰:「仆欲移之,但不识其处。」女曰:「绿杨西有小石碣,上书『刘通判爱女之墓』,棺木尚存,固易识。」武遂自任曰:「明晨决移,勿涕泣。」女闻之,反悲为喜。武欲与欢好,女曰:「妾不忍祸君子,夜台朽骨,不同人生,恐促寿命。」武乃止。将寝,女始去。明日,武果将女榇移厝高原。及晚,女来伸谢,敛衽端肃,不胜感激。于是武读而女伺之,渴为烹茶,饥为具馔。武甚德之,亦不究其物之所自来。
一夕武欲归,女曰:「不可。」武曰:「仆之家室,何不可?」女不言,固问之。曰:「闻妾言而君怒,妾不言;言之而君不听,妾仍不言。」武曰:「悉惟命是听。」女曰其事如此如此,可如此如此以处之。武闻言大怒,操刀欲往。女夺其刀而掷之,曰:「妾言何如耶?闻之若是怒,见之则怒更甚,君诚不可与共事矣!」武谢过。女曰:「俟气平,妾与偕往。」移时,女曰:「可以行矣,妾在暗中相助。」及大门,门自辟;至寝户,户自开。灯明于室,妻郑氏正与人欢寝。二人见武,急欲起遁,如有人按抚,不得起。武睹其情形,知为女暗助,遂将二人赤身缚之。岳家固不远,遂托妻暴病,将郑翁诳至。郑见女与奸夫赤身缚于床,遂谓武曰:「生杀惟君,何需吾见?」武曰:「杀之污吾刀。」释二人缚,即遣氏从郑大归。后郑醮氏他姓,奸夫仍与往来,悉为后夫所杀。
武出妻后,门户失守,乃移读于家,女伺之如故。武以新鳏,复欲犯之。女曰:「妾诚不敢以祸君子者报君子,今将为君谋一佳人,聊用自代。」武曰:「谁何?」女曰:「某山悬崖间有梅一株,君曾见否?」曰:「见之。其梅生于立崖之半,去地约三丈,冰姿玉骨,无人攀折,故暗香浮动,辄闻数里。前同友人临赏,尝赠之以诗曰:『芳梅何故惹诗人,瘦骨清魂占早春。和靖已遥今有我,相逢莫谓两无因。』」女曰:「谐矣,诗中已有因缘矣!是梅业已成仙,然可图也。梅仙恶爆竹如畏鈇锧。每当岁除,各庄爆竹连续,梅仙闻声,仓皇无措,或匿石缝,或伏土坑,越日乃敢出。君以新洁酒器一具置于梅下,周围拥之以土而留其口,三更后,用千头火炮去梅百步放之。妾观其动静,三夜后再为之计。」武悉如女言。至第四日晚,女忽至,曰:「可矣。渠伏于器已两夜,每至晓方出。今夜施为,仍如前宵,火炮及半,再燃以续之,竿挑急赴梅下。数步外,将火炮掷地,用猪脬胞蒙固酒具之口,抱归置几上,焚香拜祝,渠自出。然可求不可强也。」武复如女言,抱器归,置几礼拜。多时,觉身后有人抚其肩曰:「吓死妾矣!」武回首视之,仙姿之娟,迥异凡丽,或月里嫦娥可与为伍。拥之于怀,亦不甚拒。梅曰:「勿尔。请问君置妾于室,为酒棋乎?床第乎?」武曰:「酒则量狭,棋非素好也。」及寝,遍体芳馥,偎爱之际,不啻博山炉火,一气凌紫霞矣。乃以腕代枕而问曰:「识妾之由,构妾之术,果谁之教乎?」武曰:「仆自识卿,独出心裁,何待人言?」梅不信,固问之,遂以女对。梅曰:「此鬼颇义,勿相负。」武兴未足,复求欢好。梅曰:「欢尽此夜耶?贪欢无厌,大损人寿,忠告不可,妾自去,不复来矣!」武乃罢。晓起,操作家务若素谙。邻里妇女来观如蚁,旬日不断。梅颇厌之,谓武曰:「妾请暂别,五日自至。」遂去不归,武无计可施。
一夕女至,武告以梅不归,且求计于女。女曰:「欲令归亦易,使人用火炮远远放之,渠惧必至。」武如女言,梅果至。曰:「此又是小鬼头助纣为虐,妾必有以报之。」言已,女至,梅深怼女。女曰:「妾系异物,不可近人,故烦仙人相代耳。」梅曰:「小鬼头非乃文之妻,何谓相代?且他事皆可代,天下有代人作妇者乎?然亦不能常代也。」遂谓武曰:「君生平曾见丽人否?」武曰:「见之。某庄富室万翁之女,娟丽无双。」梅谓女曰:「有一事相商。」俱出不归。次夕,梅至。问:「女何不来?」梅曰:「不日自至。」盖富室万某有女若兰,丽而贤,尚未字人。一夕家人团坐共话,若兰忽仆地卒,多时始苏,谓万家人曰:「尔等何人?胡为薄观不去?」家人曰:「汝病痴乎?」曰:「不痴。余女鬼刘氏,与汤乃文有婚姻之约,自恨异物,常怀惭愧。」闻者辄掩口而笑。自顾衣履,始知借躯而生,遂谓万曰:「汤乃文弦断未续,可讽以意,使通媒妁。儿非乃文不嫁也。」万素知武家,以门户不对,置之。若兰由是不言,亦不食。万大惧,因烦交好者示意于武。武与梅商之,梅曰:「可,若兰非他,即君爱鬼刘氏。」武闻之愕然。梅曰:「前夕妾与刘氏之偕出也,妾将若兰之魂引置他处,使刘氏借躯而生。不然,君与万贫富不敌,何克结秦晋也?」武遂媒定之。合卺之夕,视若兰较昔尤艳绝也,然言皆刘氏之言,谈及梅仙之事备极详细。梅数夕不至。若兰归宁,梅夕至,武让之。梅曰:「燕尔新婚,妾在此,焉置之也?」于是绸缪数夕,若兰将归,梅亦辞去。一夕,若兰忽曰:「君何人?斯此谁氏之室?吾胡为乎在此?」武笑曰:「卿颠乎?吾卿之夫也。某日过门,迄今已二旬矣。」若兰默然不语,武亦疑之。后梅至,武告其情而问之。梅曰:「妾为之易其魂耳。不易之以万,无以笃夫妇之情;不易之以刘,无以答爱鬼之义。然君与万,夫妇也。妾与君情同湛露,见阳自晞。行将度刘氏为鬼仙,妾亦从此不来矣。」武哀曰:「此后话耳,今兹未能。」武于是闻妻言似刘氏,则知为爱鬼符体;闻妻言似万氏,则以为艳妻对处。是武得一妻而二美俱矣。十年后,梅来渐稀,后竟不至。武但与若兰同居白头云。
虚白道人曰:得花仙为妻,容或有之,究属罕闻;一佳人而有二魂,妻之如对二艳妻,更属创闻。武竟以移厝女榇一事而兼得之。以是知东坡之赠李荐,尧夫之赠曼卿,亦西伯泽枯骸、昌黎施旅榇之盛德也乎!
通幅秀丽。 汪雪马风印仲洵
较柳州《龙城录》载「翠羽」条尤新艳。 马竹吾
和靖以梅为妻,喻言耳,不谓汤生真有其事。文亦清新俊逸,足为寄春君生色。 上元李瑜谨注
巨蝎
栖霞东鄙卫道彰之妻崔氏,村妇之正气人也。家綦贫,而夫外出,仰十指为生,饔飧恒不给,每同及笄夫妹赴坡捋菜。看坡人某美其妹,故于地内设谷穗一堆,伺其拾取,逼而淫之。崔与妹行至谷所,意谓窃者畏人而弃,欲拾之,恐人疑已为偷。其妹曰:「置谷筐底,上覆以菜,人莫能见。」崔从之。甫欲行,而某已至,见之佯怒,谓崔曰:「真赃在此,合将汝嫂妹痛打,仍交地主,听其处置。倘肯使汝妹与吾欢好,则听汝携谷去。」崔不应,某乃以青梁秸极力向殴。崔畏其强横,复四顾无人,不得已允之。某大喜,抱女于怀,急欲为欢,而厌土地湿污,曰:「彼松林中有蓑衣一具,可铺而卧。」遂欲抱女往。女曰:「勿尔,汝先去,吾随后即到。」某乃释女先去。崔促其妹往而遥望之。甫及林而遽返。问之,女曰:「某卧地呼痛,似不能起,可速逃。」遂弃菜谷归。旋闻某已死。其父趋视之,见其子遍体青紫,询于看坡曹侣,知其子甫与贾某饮酒归,遂以毒害喊禀之。官验后,将贾某传至问之,贾曰:「共饮属实,实无毒害之事。」官见贾冠年文弱,似非能毒人者。问其何为,答以读书。问其家有何人,曰:「惟老母在堂。」官将其母传至问之,曰:「身与某有瓜葛亲,身子懦弱,屡被某吓诈,凡某至身家,敬之不遑,何敢加害?」官谓贾曰:「其实毒死,汝与某共饮又属实,必汝不堪其扰而毒之。」贾口难分诉,遂诬服。
一日,崔氏与其妹在家口角。妹出辞不逊,崔怒曰:「曩者松林之事,幸看坡人即死,不然汝节已失,无颜见人,早自尽多日。」邻媪闻其言。媪与贾属至戚,遂走告贾母,贾母诉于官。官将崔氏传至问之,崔将诬赃逼淫及某死之情,历历言之。官怒曰:「某诚恶棍,死已后矣!」官复曰:「某逼淫之际有酒意乎?」崔曰:「有。」「有病意乎?」崔曰:「无。」官曰:「某先自赴林,汝妹隔几时去乎?」崔曰:「畏其强暴,刻即往,无多时。」官曰:「某非贾某毒死矣。岂有身已中毒,毫不暴躁而即死者乎?」官乃复诣松林,细验情形。见林中有巨穴,深不见底,穴中有物出入之迹。官令人以水灌之,内出巨蝎如琵琶。官谓某父曰:「汝子死于是物。汝子作恶,理合横死,而犹诬人求抵耶?」遂叱去之。归署,立破械出贾某,曰:「汝之得生,全赖崔氏。而氏之夫妹未字于人,汝可娶焉。」贾不语。官曰:「女虽累词讼,而未出头至公堂;纵遭颠险,犹然无瑕之白璧也。本县为媒,娶之不辱。」贾乃允从。官厚赠崔氏,为嫁妹资。
虚白道人曰:此祸淫之一事也。然林中果有若是巨蝎,不知伤几何人?而独伤于某,则知蝎也者,必神为之也。
福善祸淫,理之常也。而人多不悟,何哉? 汪雪马风
蝎,毒物也。而能除淫凶,保名节,谓神为之,信也。 马竹吾
明人郎瑛《续巳篇》中「蝎魔」一则,奇幻极矣,此则尤以理胜。 上元李瑜谨注
上 官 勇
上官德,陕西华阴人。娶任氏,生二子:长曰知,次曰仁。任卒,继娶马氏,生子勇。知性强悍,好报不平事,德屡戒终不听。知偶出游,见素相识之二人共殴一人,殴已复殴。知曰:「殴死人须偿命也!」二人怒曰:「君与此人相善乎?如相善,不妨相助!」知怒曰:「我以好言相劝,汝以恶言相伤。我即助之,其如我何?」二人亦怒,共赴知。被殴人亦起,各敌一人。知手重,殴及致命,其人仆地卒。知惧,即刻逃亡。多时,死者复苏,而逃亡之知不知也。德遣人四方踪迹之,迄无耗。
未几,德以病故。马氏陡生忌心,使仁经理家务,不令同幼子读,渐至役若佣仆,而食尤次之。勇年方十四,见兄饭疏食,于心不安,每食,求与兄偕。马不可,勇遂不食;马不得已听之。兄弟异馔,仁悉不在意。每食,勇必与兄易之,仁不可,勇乃先食仁所食,仁不得已亦食勇之食。马见之,忌心益甚。闲园有眢井,马托遗物于井,使仁入井寻之。仁乃以绳自系而下。既下,马断其绳而去。勇自塾归,不见兄,问之。马曰:「他出未回。」勇不信,前后寻觅,至闲园,闻井有人声;听之,乃兄呼己名而求救也。勇曰:「兄且少耐。」乃觅长绳,一首系井旁之树,一首入井,令兄执之而上。既上,问之,仁以实告。勇曰:「母有害兄意,宜善避之,勿以从命为孝。」仁诺之。母知,鞭勇。勇毫无悔心。一日,仁赴贺戚家,大醉而归。马见之喜甚。勇以往昔母见兄必怒,今反喜,知必有故。乃伪为赴塾,未几旋归,而门已合。恐母害兄,知家有狗窦甚阔,由之入。见母以绳缢兄项,将绳从窗中递出,势将自外牵之以经兄,急谏曰:「不可!任氏母舅固刁生,倘缢死其甥,舅固有以处母氏;若男也,亦必不得其死然。」马氏惧,乃罢。勇向仁项解结,仁醒,曰:「将害兄乎?」勇曰:「非也,母为之,而弟救之耳!」勇见母购信石而密藏之,窥知其处,乃以物之似信石者易之,仍置旧处。勇自塾归食,马谓勇曰:「今日干糇无异,可令汝兄先食。」勇笑从之。仁食已而去。及晚,勇谓母曰:「今日以信石毒兄耶?」母曰:「无之。」勇曰:「某处之信石何无有也?」母不答。勇曰:「昨幸以□者易之,不然兄此时早见阎罗王矣!儿昨已言之,任氏舅挑三唆四,架李告张,颠倒曲直,全凭词讼之工;变乱是非,善逞笔端之利。若害其亲甥,吾家势将灭门矣!」勇且暗请任至其家,令兄陪饮。任曰:「勇甥若是肥,仁甥若是瘦,无乃所食不同乎?」仁曰:「每日同食,无异馔。」任曰:「仁瘦如是,必有心事。果尔,不妨向舅言之,勿抑郁以致疾。」马闻之,遍体汗出,由是害仁之心顿息,而视如刺眼之钉,虽秦仪复生,万言不能改也。或谓勇曰:「汝与仁生非一母,何疏母而亲兄?」勇曰:「百母一父,亲兄弟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是禽兽也。」闻者辄叹美。
时邻近起会,勇欲往观,马不许。勇哀之,马曰:「谁与同往?」曰:「兄也可。」马曰:「恐害汝。」勇曰:「二兄圣贤也,果欲相害,儿无今日矣!」马乃许。兄若弟嬉戏同往。及会,至人众处,男女拥挤,仁、勇忽失散。兄寻弟,弟亦觅兄。勇见同窗某,问兄耗。某诳之曰:「由此路寻汝去矣!」勇信之,跋涉十数里,未见兄而日已暮。勇审其处,乃任舅氏之居也,遂往投而告以故。任翁媪见勇,甚喜,视若亲甥。勇恐母之倚望也,早旦欲去。任曰:「仆已烦人代禀汝母,知汝在此,或无忧。」而所烦之人忘之。仁在会场觅弟及晚,音信皆无,意弟先归,而家人未见。马氏曰:「汝将吾儿伤害,又造伪言以相欺,汝尚欲安然独处乎?」仁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与吾偕出而不与吾同归,吾何忍家居?」马诟詈万端,竟夜不息。仁早起寻觅,终日无信,不敢见母,借宿邻居。或有自宁羌来者,言路逢一人貌似勇。仁乃早起遄行,沿路问访,并无消息。所带资斧,二日已罄,夜宿庙宇,日丐村庄。会有四川成都行客,仆死于店,不能自行。店主见仁,欲令佣于行客。仁思有家难归,遂从之。客姓张,自有苏杭货肆,见仁忠诚,至家,令赴肆生理,仁遂止焉。勇留任家五日,任送之归。马见之喜极,如获再生。勇曰:「吾兄安在?」家人曰:「三日前觅汝未回。」勇乃窃母财物,闻兄赴宁羌,亦问途而去。路逢同里无赖,偕行二日,渠见勇囊资丰裕,因于路饵之以药,尽窃其所有而去。会有贵州乔姓大商载货而归,见勇倒卧路侧,摇之不醒,遂载以后车。二日后,勇病乃瘥。乔问之,一一实告。乔无子,遂以勇为义。
仁之在成都货肆也,十数年间,已成总柜,而资本已有其半。时有欠货债者,反以诈赖控仁。时邑尊乔公颇有政声,见仁名,立刻传讯。仁词直,判令欠货债者立限清还,徼迟重责。仁归,方与店友颂乔宰仁明,忽有人报邑尊至。仓猝间,邑尊已入。仁审视之,勇也。盖勇已从乔姓,中会,部选成都县令矣。兄弟相见,悲喜交集,各诉艰辛,不胜酸恻。勇曰:「明晨迎兄至署,再为细叙。」自是兄若弟听夕恒相聚晤。一日,仁见勇有忧色,问之。勇曰:「兹有参将,与弟有言语之失。渠上游见喜,屡遭谤毁,恐被参劾,是以忧耳。」仁问其姓氏,勇曰:「渠与吾家同姓,与大兄同名。」仁曰:「焉知非吾兄乎?」勇曰:「貌或似之,但意大兄何由至此?是以不敢相认。」仁曰:「吾试访之。」一日,参将乘马出,仁大声曰:「非吾大兄乎?」参将闻之,下马相见。审视果然,于是偕至官衙展叙。仁曰:「兄与乔县尹有隙乎?」曰:「然。」曰:「乔尹非他,即吾兄弟之弟也。」知曰:「渠姓乔,何得云尔?」仁历叙之。并马到县,兄弟团□,其喜可知。后勇乞假回陕,奉母于蜀而养焉。三子属属,马氏底豫。
虚白道人曰:余闻此事,不禁为之叹美数次。以十余岁之幼童,而能与兄易疏食,则食果取小之义不足言矣。不禁叹美!委曲救兄,不惧母劳,则兄弟如手足,伤之不能再生,此义勇知之深矣。不禁叹美!闻兄觅己而亡,不畏艰辛,窃藏而追寻之,此情纯出于天性,不禁叹美!至若仁遭继母之难,实有浚井完廪之势,而不闻有怨言,则不禁为仁叹美!兄弟团圆,一致富而二致贵,悉出不意,则不禁为知等合家叹美!不知后世亦有叹美如余者否?
读之令人孝弟之心油然以生。 汪雪马风
上官知之遭遇,较《聊斋》之张诚更苦;上官仁之敬恭,视《志异》之张诚倍笃。至于上官知之逢仁、勇,张千户之遇讷、诚,俱出意外,悉见友恭之感格。此篇之文尤真恳朴至,情切理深,其文其事洵可与张诚之传并传矣! 王植三
是有功伦纪文字。 马竹吾
事与《聊斋.张诚》相类。叙次参错有法,自可与「张诚传」并传。 叶芸士
观仁、勇友爱,易食、藏毒、谏母数事,叹王氏之祥、览不得专美于前。 杨子厚
如读《枤杜》、《棠棣》诸章。先生必笃于友爱者,故言之亲切有味如此。 上元李瑜谨注
蜈蚣
章邑焦荫泉先生为诸生时,尝设帐于余之邻庄。余时馆黄台山,时相往来。谈及章邑一事,其人之姓名、里居备悉,余咸忘之。撮记其事:有甲某者,奉母孝,而家綦贫。身躯雄伟,惟日樵柴一肩,市以养母。一日肩柴归,见一女郎出于其前,以为道路之常,不遑顾而过之。女郎呼而问途,甲息肩于路,视之,乃静女其姝也。眉目送情,不觉为之神驰。女曰:「由此达某,是正路乎?」曰:「然。但汝所问之处,日暮途远,决不能到。」女曰:「吾将借宿前村耳。」甲将担柴走,女复曰:「君家有闲房否?」曰:「诚有之,老母在堂,不敢自专。」女曰:「烦君先容,妾后至,可乎?」曰:「可。」甲归,向母言之。母意容留女流亦与人方便事,许之,而女已至。见女姿容异俗,与甲言毫无羞惭,疑之。母乃将女安置闲房,呼甲至卧室训之曰:「彼系女流,不宜与之长言。」甲唯唯而出。女见老母不在,谓甲曰:「君宿何处?」甲不应。女眼一瞪,若望而生畏,乃曰:「与母同室,各住一间。」女曰:「夜勿扃户,妾将至。」甲诺之。及晚,甲遵母训,严关其扉而寝。至三更时,女以指弹窗,呼令开门。甲若有不敢不开之势,启户视之,非女,乃一怪物,若布袋状,上下相等,不分首足。幸打柴之巨斧在侧,执而挥之,物嗥而去。火之,见削物下颔一片如蒲扇。及曙,寻其血踪觅之。至某山,见素所塞之石孔外有蜈蚣一条,长约丈许,粗如巨碗,尚曲曲未死,再斧之,立毙。盖甲尝打柴至是,见石孔有巨物出入之迹,恐出为害,乃以巨石塞之。隔二日视之,石复出,甲又塞之。妖物之来,或为此也。甲之不死,幸哉!
虚白道人曰:孝之必获神佑也,审矣!盖妖物既化女身以惑甲,必令甲死于女身。乃扣关时似女子,而启户视之非女,或妖物仍托为女,惟甲自视非女。不然,甲将死于女,何能执斧伤妖物,而自得不死也?
疏宕有逸致。 汪雪马风
巨石塞石孔,恐出为害,此亦埋蛇之心也。仁人神所佑,妖物安能害之。 盖防如
笔无纤尘,是参之太史以着其洁者。 上元李瑜谨注
申 术 士
康熙中,登州周围二百里苦旱,夏仲犹赤地无青草。太守某竭诚拜祷,旬日不应。乃集六房老吏,问有求雨术否。一人曰:「某处申术士,善能祈雨。」太守曰:「可速请来!」其人曰:「不惟请之不至,一闻此信,当必逃避。惟亲临拜恳,或不推诿。」太守闻之,立即访之。不带从人,直诣其庄;入其门,登其堂,见申方观书于窗下。申不胜惊讶,曰:「不知公祖辱临,有失远迓。」太守曰:「斋宿拜谒,敬有所求。」曰:「何事?」曰:「旱魃为虐,黎民憔悴,既能普济,何得坐视?」申曰:「士实不能,以告者过耳。」太守曰:「民胞物与,贤士岂无其责?不能,求其能;既能而诿曰不能,则曩者之求其能也,其意何居?」申感太守之诚,许之,曰:「文祈乎?武祈乎?」曰:「有以异乎?」申曰:「文祈,设坛拜祷,须迟时日;武祈,即日可雨。」太守曰:「大旱望雨,度日如年,武祈甚善。武祈之法何如?」申曰:「某处去海十数里有古庙,可于庙中建坛。再于海边用铁锁一条,长约二丈,铁匠十二名,各设炉火将锁炼红,共举而掷于海。且预选快马二匹,公祖务与士并马急赴建坛所,不可远离。此其法也,明晨便可行之。」太守一一应之,遂辞归,悉如申言预备。
明早太守至,见申用方桌若干张,露地建坛三层,上设避雨器具,遍施符水,自言:「吾得到此,可无惧。」设施毕,遂同太守赴海岸,各焚香三拜,已,令太守先乘马俟之。申见锁已炼红,乃仗剑拈诀念咒,呵曰:「速掷!」匠人各用火剪将锁剪起,齐力掷之于海。海水势如汤沸,声如雷鸣。申乃执剑乘马与太守并马而驰,身后雷电交作。既而,雷电如在头上盘旋。申大惧,一手兼执太守马辔,面如土色,曰:「速走!速走!」及庙外下马,申乃笑曰:「吾无忧矣!」入门,令太守避雨庙中,且嘱曰:「雨足时,可即示下。」申自登坛趺坐。既而大雨倾盆,多时,太守曰:「雨足矣!」申呵曰:「止!」立刻雨止云收。申下坛曰:「此乃降龙之正术,未免与龙结仇,惟自处于正而后可行此术。倘有不正,龙必报之,吾太师与师皆死于龙,此故不可轻易行之也。吾亦将从此隐矣。」太守酬以财物,坚辞不受而去。
虚白道人曰:以正正人,千古定理。祷雨之术小术也,犹惕惕然有不正之惧,况大于是者乎?古今之身名俱败、隙末凶终者,咸谓运数应尔,然未必非不正之所致也。
语有关系,非徒以笔力见长。 汪雪马风
伯温先生未卒之先,以所习之学术封授其子,戒勿习。又曰:「上或思我,问遗言:愿为政以德。」「政」之为言「正」也,先生死不忘正君,是以正行术;戒子勿习,正子不正,慎言术之不可正也。 盖防如
郭璞以术杀身,自处于不正也。若申君者,以正为术,可以正天下之邪术矣。 马竹吾
萨真人之感王天君,律身以正故也。读此而先生之律身以正可知矣! 上元李瑜谨注
袁 岫 云
余砚友孙香雨,邑庠生,工诗词。尝设帐于趵突泉之白雪楼,功课之暇,时至泉上遨游。一日,值诸徒课期,命题后,殊觉闷倦,乃信步出游。不觉已到泉上,见二八女郎及老妪在焉。睨之,华妆艳绝,洵生平未睹之妹丽也。疑是贵家宅眷,心存顾忌,不便狂视。而女郎眉目传情,反若有意。未几,妪先女后相将俱去。孙目送之,女回顾含笑,嫣然百媚俱生。孙转念一想,此必仙人,世岂有娟丽之女情态如是者乎?尾之,已不知去向。越六日,复往泉上游赏,而前日之女郎及妪又先在焉。女郎之情意态度较前更觉可亲,直有形违神合,欲言复止之情。妪见之,急促女行,女回顾,妪辄以身障之。孙魂魄都迷,颠倒不能自主。急尾之,止违数武,忽失所在。孙决其非人,归斋冥想,仰慕殊切。又值生徒不在,寂寞难堪,遂作七绝五首以寓渴想。其一曰:「仙颜一睹梦魂驰,肠断巫山止自知。今夜月明谁共赏,珊珊环佩莫来迟。」其四则余忘之矣。录毕,时已二鼓,以灯火焚之。未几,一丽人自外入曰:「狂郎之情何极也?」视之,即白日所见之女郎。大喜,遂狎抱之。颜添羞红,灯光之下,较昼见时尤艳绝矣。女撑拒曰:「勿遽尔!一言未宣,而辄如此以相接,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孙乃释之,问曰:「卿鬼耶?狐耶?」女不答。孙曰:「卿即鬼狐,亦慰素愿,言之亦自无妨。」女曰:「妾非鬼狐,君既以鬼狐疑妾,即以鬼狐视妾可也,何穷诘焉?」孙曰:「妙龄几何?」曰:「年十六矣。」「芳名为甚?」女不答。孙曰:「岂有终夜谈笑不知姓名者乎?」女曰:「妾袁氏,小字岫云。」既而曰:「妾失言矣!奈何令君知妾小字?愿君切记勿呼!」孙曰:「适作七绝五首,以道切慕冀幸之怀,云卿知之否?」云曰:「适戒君勿呼妾名,始闻之而即呼之,然亦不能禁君之不呼也。妾与君初相会,佳作何由而知?」孙为缅述之,随读随讲。云曰:「读之可耳,勿讲也。无谓佳作意旨高深而为人所不易解也,以妾论之,俚句耳。」孙兴扫,不复读。既而孙曰:「夜深矣,宜其寝乎?」云曰:「合卺需酒。」孙曰:「今夜之酒,明宵补之可耳。」遂寝。及醒,而云已去。次夜,孙静坐俟云,忽闻人高声笑言曰:「孙诗人尚未寝耶?」孙方欲起迓,而云已至面前。孙曰:「勿高声,学生或未寐耳。」云曰:「不妨,妾一至,即大声搅闹,保渠不与闻也。前宵欢会,无酒沽我,实一憾事,今沽之否?」孙曰:「与徒同楼,恐有不便,是以未沽。」云曰:「吝耳!何恐之有?妾已带酒来矣。」孙曰:「安在?」曰:「此其非耶?」见酒具自外飞入,若有人捧托,不见其人。杯箸肴果,一一如是。孙奇之,曰:「反宾作主矣!」云微笑。孙此际饮同佳丽,倚偎谈笑,小登科之乐不及此。曰:「昨睹卿面,盼望殷切,不料卿应念而至,小生何修而得此?」云曰:「妾与君有宿分,即君弗盼望妾亦自至,以了其缘,盖恐迟则无及耳。」言之凄楚。孙曰:「春秋方富,稍迟何伤?且今夕何夕,何烦深虑?吾与卿行令以饮。」云笑从之。饮至更深,酒酣始寝。孙求与欢好,云曰:「乐事之浓尽在此乎?」曰:「非此无以取真乐耳。」事已,同枕共话。云曰:「此事君务慎密,不可以告人,倘风声播扬,妾亦不便来矣。切嘱,切嘱!且君体固弱,妾亦不宜屡至,当来则来,勿悬望也。」自此六七日辄一至,至则对饮竟夜,亦有不寝而去之时,孙亦听之。
一日,有契友某忽至,相约明午赴佛山聚饮,孙诺之。既而同某赴泉游玩,忽天降细雨,某曰:「惜无酒胾,若有之,相与遣此阴雨,其趣岂不更进一层乎?」孙笑应之。某起赏识扁联,孙亦从之。一回首,见肴酒已列桌上。孙心知岫云之供给,遂谓某曰:「请吃酒!」某愕然曰:「乌得此?」孙曰:「斋僮送至耳。」曰:「吾何以未见来人?」孙曰:「君游瞩之际,渠置之即去,故未见耳。」宾主对饮,雨止而某始去。明日,孙欲赴友人之约,而畏赤日行天,忽忆有乡人所遗草笠在此,遂戴之而往。未出关门,风吹帽落,而帽带已断。戴之则须以手按,执之则物为无用,行将寄放于素相识之铺中,旋视之,则带已续矣。以为非岫云为,其谁为?遂戴之。至,则七人同酌,皆素所知之能饮者,递行酒令,畅情快意。后以大杯豁拳,孙自觉酒足,意甚畏之。六人皆然,势难自异,因亦效尤为之。既负,举杯未饮而酒已干,屡试皆然,甚德岫云。故六人皆醉,孙独清醒而归。孙以云数夕不至,心颇念之,而岫云忽至,曰:「数日未晤,致君悬念,心殊不安。」孙见云,先谢泉上、佛山之事。云曰:「妾虽不明来,时同老妪暗窥,恐君他有差失,送酒、续带犹小节也。」孙不胜感激。云曰:「饮乎?」曰:「饮。但未知辱临之期,肴酒未备,奈何?」云曰:「勿庸,妾自致之。前日谓君吝者,亦戏言耳。」未几,肴酒满案。孙欲豁拳,负饮胜唱。曰:「饮可耳,唱未素谙。」孙垂首不语。云意孙有嗔意,乃曰:「倩人代唱可乎?」曰:「可。」云曰:「今有名妓乎?」曰:「有,兰君色艺双绝,素有一面之交。」云乃起,面南,口中念念有辞。既而一丽人抱琵琶入,视之,兰君也。孙乃与之坐,饮以酒,使令唱。兰定弦润喉,唱曲一成。孙曰:「音出佳人之口,分外盈耳。」云曰:「《想多情》曲甚好,可唱与吾二人听。」兰闻之不悦,答言不会。孙曰:「云卿,渠既不会,可令随便唱他曲也可。」云曰:「既如此,不敢相强。」遂袖出红巾一条,挂于襟扣。兰见之,心惊胆怯,遂改口曰:「实会之,唱不好耳。」云曰:「明系故意轻慢,罚令立唱!」兰果立身唱之。已,曰:「孙相公,妾立已久,何不一为缓颊?」孙代为讲情,云首可之。兰曰:「多谢云仙宽恕。」云复怒曰:「吾名亦许贱人呼乎?」兰大惧,齿震震有声。孙委曲代恳,云怒少息。欲遣之,孙欲留与同宿。云曰:「妾非醋葫芦中人,得渠自代,非不欲。」遂解红巾一展,旋纳袖中,而兰已失其所在。问之,云曰:「不必多问。」乃出白金五两曰:「持此赴院中,可播三宵之欢。」后以所佩红巾授孙,曰:「兰君之魂在内,见面时解巾示之,渠自醒。君佳期在即,妾亦不宜宿此,廿日妾始至。」遂告辞,留之不可而去。午后,孙持巾赴院中,指名索见,鸨儿辞之以病。孙曰:「吾正为其病而来。」其人曰:「相公姓孙,设教于白雪楼乎?」孙疑而问之。曰:「兰君夜来忽得迷症,摇之不醒,自言魂在白雪楼,明日孙相公必携带而至。」遂导孙见兰。孙解巾示兰曰:「卿见此否?」兰忽醒,急起申谢。乃敬设酒桌,相与共饮;嬉戏弹唱,夜深始寝。将去,授以酒资等费,兰坚辞不受。孙连去二次,自觉无趣,不复往,专俟云来。至期果至,曰:「其新孔嘉,妾如秋扇之捐矣!」孙谢过,遂绸缪如初。
后云来更稀,至解馆时孙已有病,尚可支持。云至曰:「今夜之会,终身之别。」孙惊讶问故。曰:「一言难尽,要之,妾与君缘分尽矣!」孙固求后会。曰:「无已,早春来塾时再为一会。」未曙而去。春正,孙力疾赴斋。云至曰:「病体何如?」孙曰:「诸药罔效,冥路近矣!」云曰:「死生有命,听之而已。终岁之好,而不一视贵恙,终为缺事。且今将永别,情不忍昧,妾非鬼狐,实某山神之女也。事已至此,不妨语人。君有砚友某人乎?」曰:「有之。」曰:「某作《益智录》,可语之以为一则。」遂别。孙病归,路由余斋,言之甚详。后月余,孙以病故。孙向余言之时,余尚有志未逮。有仙如此,笔墨有光矣!
虚白道人曰:美哉仙乎!云为高伦类矣!夫云之与孙相交,往来必以数日,非节制嗜欲、敦笃恩义者不能也;送肴酒暗为应客,逢落帽明为续带,非无违夫意、善执妇功者不能。为代唱,度兰君之幽魂;了宿缘,知孙郎之寿数;窥其微,即无起死回生之术。若责以坐视夫病而不救,不无小补,惜友人思虑之未及此也。
孙先生何修而得此! 汪雪马风
予与孙香雨甚相契,竟不知其有如此好遇合。但既系山神之女,且具如许神通,竟不能以丹药延其寿数,予甚疑之。侯百里
昔沈交有口辩,时人谓其舌妙。吾谓神女之舌妙,由于先生之笔妙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伟
娼优等八款,某某等县人贱之尤甚。凡考试有犯款者之子,非本童互结,即廪膳不保,且诸生以教是徒为辱。康熙年间,有某姓名伟者,身犯八款之二而家巨富,生有三子,乃用多金请明童诲之。凡邻近读书家有可庆吊事,厚其赠贿而不列名。且闻诸生会饮,必敬备肴酒使人送去,致使文人踏青,皆戏谓不必多带肴酒,某伟必有所饷。既而果然,如是者已数十次矣。某处枫树极多,秋后叶红,颇有可观,学士约定日期同往赏玩。至期,赴约者十数人,而某伟之饷盛他日。遂相谓曰:「某伟具馔已非一次,设渠有事相烦,吾等代谋之,亦不为素餐也。」遂令送馔之人将某呼至。佥曰:「汝来矣,可坐而饮。」某曰:「诸位在此,焉有小人坐处?」曰:「汝不坐,可立饮几杯。」某如命饮毕。佥曰:「屡饶盛馔,于心不安,倘汝有不能为之事,可明言之,吾等竭力玉成。」某曰:「无他事。犬子三人长及弱冠,欲烦诸位代请一师教之,不知可否?」众闻之,皆有难色。一人曰:「于先生其可乎?虽身居进士而家计维艰,婉言之,当必允从。」众曰:「可。」遂谓某曰:「汝在此等候,于先生庄违此不远,吾等同往,可立得佳音。」既至,谈延闲语,无敢倡言其事者。多时,于问曰:「君等无事,难得同来,何不言之,公同商酌?」一人曰:「先生居恒无事,设帐亦可破闷。」于曰:「无论无处设教,或有之,谁肯作曹丘生者?」曰:「有。」曰:「谁何?」其人欲言复止,佥曰:「言之先生勿嗔。」于曰:「众为吾谋,何嗔之有?」佥以某对。于不悦曰:「仆为某训子耶?」佥曰:「待贾而沽,不必苛择人家。」于再思曰:「是或一道,束修五百金,其肯出也,仆即降心从之。」佥曰:「请归问之。」见某曰:「谐矣,书金未免过多。」某曰:「几何?」曰:「白金五百两。」曰:「不多,不多。」佥曰:「夫如是,汝归取贽敬,即日代为奉之。」某将行,一人曰:「贽敬从厚,若简则吾等代书可也。」某诺而去。众议曰:「今某之事,十两头不为薄也。」未几,某回,曰:「五十两不为薄乎?」佥曰:「不薄。」某曰:「尚别有奉恳,明年入学之日,敢烦诸位光陪。」佥曰:「固所愿也。饮酒小事,吾等可代奉贽敬去矣。」遂去。
春正,诸生果陪于公入塾,畅饮竟日,于亦心豫。凡先生馔,某必亲身伺候,食必以箸夹食物以进。忽忘而以手,于怒曰:「贱爪子,黏污食物,其谁食?」某唯唯,急以箸夹之以进。一日,于公谓学生曰:「晚夕园门内似有人行礼,其何以故?」曰:「老父谢老师之教。」于曰:「每日如此乎?」曰:「自上学至今,无间日。」于恻然曰:「去语汝父,今而后不必如是;每日饮馔,亦不必亲身奉进。」及清明,于谓某曰:「仆家居诸维艰,书金急需一半。」某唯唯;「三日后即用轿车往接,不可迟延。」某唯唯。于至家,见房宅焕然一新,极似出卖而为他人改作也者。问之家人,始知上学以后东家代为修理,今告竣尚未久也。于前后审视,约费千余金亦未必如是坚固,且闻某按日供给,享用一无所缺。喟然叹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殆于不可之议,实蕴于方寸矣!」乃考期临迩,定期令某肆筵设席,于乃折简召邻近诸生,并请素相识之廪膳。既至,于曰:「仆之徒学成望售,烦诸位左袒之。」盖诸生非于年家子侄,即世交晚辈,谁肯有违言。于是三子同年入泮;十年之内会殿其二,而一领乡荐,皆于公循循善诱之功焉。
虚白道人曰:谚云:「天下无难事,最怕心不专。」诚哉是言也!以犯款之家,转而为绅士宦门,未有不以为难者矣。而某竟以挥金如土得之,可知贱者亦不可自贱也。
如规如讽。 汪雪马风
某伟延师训子,行时时之方便;于公烦友左袒,作种种之阴功。师弟显贵,岂非从阴骘中得来哉! 盖防如
厚德食报亦宜。 黄琴轩
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其子之会殿也,宜哉!予尝见世之厚待先生者,其子弟每多发达;待先生刻薄者,其子弟往往不肖。是编可为请先生者作一箴规。 侯百里
敬师如此,宜得美报。且古人有不循资格之说,此事可以恕论。 马竹吾
于先生诸般骄傲,某伟敬如神明,在正人亦难,况小人乎? 余云川
为方袍幅巾添多少声价。 冉星航
小人未尝不欲自附于君子,使吴次尾、陈定生诸公稍宽,圆海南渡可无兴钩党之狱矣!是知元礼龙门之峻不如太邱道广之为愈也。 上元李瑜谨注
于媪
邑东鄙某村有于媪者,自女家归,筐携粮米数升,内有京钱八百。天炎物重,首汗如珠。后路有幼妇追及之,于视之,乃邻村王氏妇,因烦代提携。王从之。王行速而于迟,王曰:「吾于前村待之可乎?」曰:「可。」王乃先行,及于媪继至,粮内之钱已无有矣。于问之,王答言未见。盖此钱乃于女纺绩零星积聚,背夫周母,数虽无多,于视之真以一当百,以百当千,忽而失去,何苦如之!遂以骂代哭,势将用武。适邑侯叶芸士先生来自东,闻媪妇口角有故,遂呼而问之。于哭诉情实,真堪怜悯。视王氏,容貌幽雅,乡村美妇人也;暑衣袗绤,腰缠青蚨,隐隐外露。欲令男役搜寻,恐致羞愧,旁有古庙一所,遂于庙中鞫此事。令役呼地方至,使沽酒四两,以权权之,两数不足。遂将卖酒某传至,曰:「地方沽酒,与汝钱否?」曰:「如数交给。」曰:「钱既如数,奈何分两不足?欲加重责,怜汝乡愚无知,罚汝出京钱八百,不许少数短底,可速取来!」既取至,即将此钱面给于媪曰:「汝钱或忘女家,勿向王索也。」并遣去之。问某曰:「汝生意几年矣?」曰:「五年。」曰:「有外欠否?」曰:「外欠二百余千。」邑侯曰:「讨要之不无小补。」遂按帐代索。嘱役曰:「乡农之家,恒无存项,有钱者如数清还,无钱者以粟折之,如有故违,传至重责。」未几,欠帐悉清。谓某曰:「罚出钱文,知汝负屈,今尚有怨心乎?」某呼青天而去。
文笔简净。 汪雪马风
叶公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其文亦与之俱传。盖防如
此可谓法外意。 马竹吾
昔钱穆决一滞狱,苏长公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芸士先生决此狱真所谓「霹雳手」也,不得以庸吏之「葫芦蹄」目之。 上元李瑜谨注
李义
新城李曰公,农人也。家虽不裕,而衣食不缺。年及立而无子,遂养异姓之子为己子,因名曰义。时年十四,令入外塾读。甫二年,义曰:「吾天资愚鲁,不能读书,愿作生意。」李以义年幼,不以为可。义曰:「先用十数千作本,无利则止。」李许之,遂给以本资二十千。义入市墟,视物价之低昂,贱则积之,贵则鬻之,二十年间,家业较昔大数倍矣。
初,李得义为子之后五年,亲生一子,以利名之。利渐长,不齿义,恒摈义不同食;义贸易买来食物,利不食。李嘱义勿买,义不听,利亦暗食之。利完婚后,利妻役嫂若婢,义妻毫无愠色。李尝安慰之,义夫妇同曰:「吾弟夫妇年轻,理合儿等多操作,即靡室劳、靡有朝,父不与闻可也。」李闻之甚喜。忽利欲与义各爨,李试之曰:「家业悉汝兄挣来,宜与之均分。」利怒曰:「渠非吾兄,何得与吾平分?略分家财,吾不禁,已待之极厚矣!」李不言。自此李不市业产,义劝之亦不听,义亦不知其父有何深意。利常言与义各居,李支吾至六七年。利渐仇视义,势难同居。李不得已,遂谓义曰:「汝弟欲与汝分居。」义曰:「吾弟欲之,亦可。」李欲言复止者三。义窥知父意,言难出口,曰:「分则分耳,产业等等吾分毫不要,自幼惯作生意,当不至饿殍。但乞吾弟给吾住处,使妻子不至露地宿,已不胜铭感矣!」言之不禁酸楚。李言:「不必伤悲,吾自有以处之。」谓利曰:「给汝兄住宅一所,财物若干,犹不足十分之一也,汝愿之乎?」利尚有吝意而勉应之。李复曰:「家财既不平分,吾生养死葬之事,悉与汝兄无与乎?」曰:「渠非吾兄,何用渠?」李即使之各居。及数日,李见义闲居,遂特造义所。义竭力供奉,欢若平素。李曰:「利不弟,皆吾溺爱所致,得勿有怨心乎?」义曰:「娶妻生子,恩同昊天,怨何敢有?」曰:「汝连日家居,无本作生意乎?」曰:「儿朋友尚多,可通假而理生意。」李曰:「虽然,亦需资本。吾连年不值产业,积白镪若干,可敌汝弟家产三分之一,寄埋在此,俟夜静无人可取而用之。」遂指示其处。李酒后泣曰:「利不肖,渐肆饮赌,吾死后必不能守成。可念吾养育之恩,无令转乎沟壑,死亦瞑目矣!」义慨然曰:「父即无是嘱,断不能视弟如路人。」于是李约五六日辄诣义家,后直五六日一归利所。
未几,李以病故。利见义生意兴隆,攀令平摊殡资,义从之。殡后,利资无着,兼有酒博之债,乃伪货地于义,得价而不与成契,曰:「俟后加利奉还。」义亦不与理较,曰:「吾知此而故为者,不敢预以无信待吾弟也。」利游惰不事事,兼且大肆饮赌,复欲出地于义。义曰:「非某作中不可。」盖某者利之所畏,而实义之相好者也。未十年,除住宅外,利之产业荡然无所存,而归于义者十之八九。一日,义妻谓义曰:「利弟家一日一餐难,可少恤之。」义可之,遂以为常。利以此时至义家代理家务,井井有条,义亦甚喜。义欲佣一饭妪,利曰:「弟妇其可。」于是利夫妇代义操作若仆妪焉。及数年,时值阴雨,兄弟借酒谈衷曲。义曰:「设令产业如昔,弟仍不能老守田园?」利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今弟有十分之一,自能存活矣。」义曰:「若然,弟之产业货于吾者悉在。今收成在即,汝夫妇可即归,预备收获。农器牲畜可暂取用于此,从容渐置可也。且吾有此心久矣,有其心而无其事者,盖恐弟性未定耳。今既定矣,勿庸疑议。」利复旧业,循分度日,依然成安乐之家。今闻义、利悉卒,其子侄怡怡如胞焉。
虚白道人曰:奇哉!义也。于养育之父,而厚恤其子,为奇;以异父之弟,前曾刻薄相待,乃举所货弟产业如数让给之,更奇。然岂过分哉,惟仁人君子能之耳。
读之令人感叹不置。 汪雪马风
李公可谓义利分明。 黄琴轩
《五代史》有《义儿传》,义而不义,负义之名者多矣。为李义者,完得义字分量;记李义者,写出义字胸怀。有此事不可无此文。 马竹吾
义自义,利自利,亦已各行其是矣。卒之谋利之利,竟成为向义之利,是则义之以义为利,而不以利为利所致也。义利之分,如是如是。 秦次山
维系纲常,主持名教,有功世道之文,可作宋儒语录读。竹吾马先生评尤允。 上元李瑜谨注
养子胜儿,义兄恤弟,讽世何深焉。 渔樵散人志
应 富 有
应有,字富有,福建泉州人,少年拔贡,遐迩知名。居诸清苦,以设帐为生。夫设帐谋馆,谋之臧则喜形于色,谋之否则热生于中;得局如田禾之逢雨,失馆似秋草之经霜,天下事未有苦于此者。而有性鲠直,不屑烦人代谋,是以至残腊尚未有局,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困苦异常。一日,夜寝不寐,偶思晨炊无米,忽闻鸡唱,反恨鸣之甚早。妻宗氏曰:「鸡既鸣矣,明星有烂,君可以兴。」有曰:「案头诗韵不能换朝餐,早起何为?」宗曰:「东邻某尚欠女工钱二百文,可取来以济然眉之急。」有遂取之籴米。宗炊饭将熟,适值屋塌,满釜灰尘,而釜亦为砖石击破。有呵呵大笑曰:「吾命何如此之穷也!」忽闻扣门声急,趋视之,乃表兄赵德盛,手牵大马,匆匆谓有曰:「吾事忙,不暇坐语。弟书馆定否?」曰:「尚未。」曰:「有一美馆,书金五百千,明春自来迎接,带来贽敬五两。」并帖交有,乘马而去。有执银、帖而入,满面春色。宗曰:「有何喜事?」有曰:「天无绝人之路。」遂向妻历言之。妻曰:「赵表兄物故数载,有何美局之能荐?」有方惊悟,曰:「舅氏之子,安有虚言?今虽已卒,其言可信。且有贽敬在此,不患卒岁无资。」及春正,友人闻之,皆言鬼言不可信,而有独笃信之。
既望,无耗,有亦心疑焉。忽过午车马来接,薄暮始达,见一颁白者,盛服候于门。下车,揖让而入。甫坐,有曰:「先生尊字?」曰:「昨写去简帖,陈清虚即仆字,后以字作名,友人另送一字曰伴石。」曰:「先生高寿?」曰:「九十七矣。今岁令徒系仆二孙。」遂令出见行礼,一年十四,一年九岁。未几,盛馔肆设,酌酒下菜皆美婢,悉目所未经见者。筵终已二鼓,衾帐维新,就寝后,自忖东家施为,不解其为何许门阀也。嗣后常见前婢同二八女郎由斋门往来,从窗窥之,较群婢尤美艳。将及清明,赵忽至,应以疏远让之。赵曰:「吾在五阎罗王殿下为主簿,公事实繁,不敢计及私情。」应曰:「既为冥司主簿,人之寿数,宜了如指掌。」曰:「载载不爽。」应曰:「弟之眷属如何?」曰:「他皆无虞,惟现在弟妇病将不起,当急回家看视。吾先代向贵东言之。」言已竟入。既而仆夫整驾展軨而发,至家,宗氏固别来无恙也。未几,暴病,五日寻卒。殡事甫毕,东家遣人来接。应遂将门户器具烦邻佑看守,乘车而去。
至斋,每念断弦事小,无后为大,不觉潸然泣下。念此等苦衷,穷而无告,惟赵兄系属至戚,复幽明殊途,不得已,于夜静无人时焚香默祷,冀赵辱临。比及三夜,赵忽至,曰:「吾弟连日盼望,愚兄以公事繁冗,不得应念而至,抚衷亦难自安。弟之心事,时挂胸怀,续弦之事,弟亦有素愿否?」应曰:「清贫如洗,纵有所愿,亦难遂。」赵曰:「试言之,无论贫富。」应终觉难以启齿,嘿嘿不语。赵曰:「贵东之笄女,弟见之否?」曰:「见之屡屡矣。」「愚兄为弟媒之可乎?」曰:「得此为妇,恨无金屋以贮。媒之不谐,恐招羞辱,愿吾兄自重。」赵有愠色曰:「似此异物,与结婚姻,荣莫大焉,岂有不谐之理!且愚兄为媒,谅亦不敢不从。」言已,负气入。未几,出曰:「谐矣!吾弟家中无人,可就此过门,俟解馆日携眷同归可也。」且即请择期,应低首不语。赵曰:「尚有不如意之事乎?」曰:「事固如意,但嫁娶之事,礼文浩费,恐一时力不及耳。」赵曰:「勿虞此,一切礼仪,兄悉任之,一文钱可不用也。」应曰:「若然,请兄代择佳期。」赵曰:「月初即为夏季天月,德俱在甲,初五日甲午,午为月之明,星且为六合,兼合不将,是日嫁娶,吉莫如之。届期,愚薄暮即至,不误弟事。」至期,赵果至,袖出白金二百两为贺。时已燃灯之时,赵手指曰:「此处可以上灯。」而灯即上;「此处可以结彩。」而彩即结。凡应用之物,无不随手而具。未移时,内外焕然一新。应衣冠行礼,合卺后,出谢赵。赵曰:「弟今夜花烛,愚亦事忙。」遂辞而去。应复入洞房,见新人红妆坐帐,群婢侍立左右,不觉失言曰:「吾何修而得此。」新人曰:「大丈夫之遭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即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亦分内事耳,况下此者乎?」应闻之,肃然起敬,曰:「吾过矣!吾过矣!」既而群婢皆散,应谓女曰:「叨列婚姻,未知世系,此属憾事。」女曰:「妾言之,恐君惊讶。」应曰:「即举家鬼狐,不妨明言也。」女曰:「即如君言,举家皆狐,而妾独非。」应问独非之故。女曰:「君同邑曾侍郎,实妾生父也。」应曰:「愿闻其详。」女曰:「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容日细述可耳。」
应在陈家设帐五年,妻已一胎生双子矣。一日,陈薄具酒酌,与应夫妇同酌共话,曰:「仆祖居湖北,家中尚有二子一孙,为女故,居此五载,今将旋归。且贤婿恶运已过,美运继至,车已雇妥,明晨可以早发。今具白金一千五百两为赆,五百赠女。五年书金支使有限,另具银若干在此,携带而归,可无恨鸡鸣之早矣。」应夫妇闻之,不胜酸楚。陈曰:「勿为此儿女之态也!时已薄暮,汝夫妇可急整行装,勿临时惶促。」应遂收拾细软并可携带之物,甫毕,车已到门。临行,陈以五色布袱授女,长短如被,曰:「履之,数千里之遥可顷刻而至。」遂授以咒语,曰:「勿轻用,勿传人。」已,立视升车,依依而别。
是年,应举于乡。曾侍郎以父丧故丁忧家居,应妻陈氏欲往认亲,应阻之。陈氏曰:「天下有无父母者乎?君何阻之之不情也?」应曰:「何以知曾公为卿父?」陈曰:「生父中会后,私于邻村某观之道姑而生妾,弃于路旁,养父抱养于湖也。」应曰:「有凭证乎?」曰:「无凭敢冒认耶?」应许之。陈乃直造曾府,请见夫人。夫人问其来意,陈曰:「有诗一首,不解其意,特请大人指教。」乃以诗呈夫人。夫人视之,白绢帕一幅,上题句云:「早识生为累,何如汝勿生。抱来难割爱,捐去倍钟情。梦枉蛇祥叶,心期鸟覆成。他年如聚晤,持此证分明。」下书公姓名,笔墨是其手迹。反复寻绎,似为生女而弃之也者,究未知其原因,遂使侍婢以诗呈公。既而,公持诗来言曰:「是诗从何处得来?」陈曰:「小女生时,怀中有此。」公曰:「尚记汝之生辰乎?」陈曰:「小女得年二十三岁,养父言抱养时,适在是年闺七月初七日之晨。」公曰:「真吾女也!」遂谓夫人曰:「此弃诸路侧之女也。」夫人曰:「吾女肘后有红记如钱。」视之果然。盖道姑返俗归曾,即陈氏之生母也。曾夫妇大喜,如爱女之再生,改陈氏为曾氏,遂问抱养之详。曾氏止讳言陈公为狐,其余一一细述。曾喜之不胜,遂谓女曰:「明日汝夫妇同来,如三晨谢亲之礼,万勿草草!」氏辞归。次日应夫妇盛服至,行翁婿礼,留之信宿,送之归。陪送之物载以后车数乘,应因而巨富。
一日,曾女归宁,见父忧形于色,问之母。母曰:「汝父在京时尝有错误,今忽得僚友信息,仇人某御史等将交章奏参,是以忧耳。」曾女曰:「是果无一法以处之耶?」夫人曰:「某尚书与汝父系师生,若通一信息,事可中寝。但在一二日之间,迟则无及。六千里之遥,一二日书信安能得到?」曾女曰:「此易事,女曾受仙人秘法,能驾五色祥云,送信京师,往来保不日暮。」夫人喜极,与女同见曾公言之。公虽半信半疑,事属紧急,姑为一试,遂令女治装。修书甫毕,女亦结束而出。曾乃以书授女,见女以五色布袱铺地,跃身履之,忽化为五色祥云,飘飘而起,倏忽不见。曾女直造某尚书内宅,由空而降,婢媪共疑为仙。曰:「吾非仙人,请见老夫人,有急事禀白。」众引见之。时值尚书与夫人并坐,曾女自言身系曾侍郎之女,为父送信到此。尚书见信巳刻封寄,午初已到,不胜惊讶,曰:「令尊之书有一事未尝叙明,不好办理,且吾有他故请教,敬答华函,立候回音可乎?」女曰:「可。」于是持某书而南,得父书而北,复携某书而南,斜阳尚在西山也。曾公得书启视,内言事皆处妥,反忧为喜。由是曾益爱其女。后曾官至尚书,应之会殿、升任兵备道,盖曾力居多焉。
虚白道人曰:观应公之性鲠直,而家窭贫,甚至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几疑一生无发迹时矣。然果终身穷困,人将以应公为口实,以为鲠直如是,宜为人所遗弃,而上达无期也。乃应公以校书为生,不屑烦人以代谋;以婚姻非耦,而劝媒者自重。如矢之操不易,生平之愿自遂,直道岂有妨于命数哉!
应公是何等遭际。 黄琴轩
书中自有颜如玉,吾闻其语矣,今见其人也。 盖防如
变幻离奇处见造化,惨淡经营处见文心。 马竹吾
晋傅长虞云:「酒色之杀人,甚于作直。」为酒色死,人不为悔,逆畏以直致祸;此由心不正直,故以苟且为明哲耳。读是篇而知正直之人固为神之所福者也。然正直如先生,而未为神之所福也,何居? 上元李瑜谨注
宋 蕙 娘
乾隆壬辰,某抚宪奉旨登岱祭碧霞元君,至泰安,择日致祭。县尹某立即出示,凡遐迩进香之人,不许是日上山,且使人扫除殿宇,务令清洁。至期,县尹先行,复于大殿大肆陈设毕,始请抚宪拈香。甫进殿门,恰当礼拜之处有纸锞一堆。抚宪曰:「似此竟不除去!」县尹大骇,旋见神案上有单帖一纸,上书商河某里居幼女宋蕙娘遥祭。抚宪执向县尹曰:「既曰遥祭,则焚纸锞者并未到此,其中必有神佑。」转瞬帖、灰俱杳,抚宪不胜惊异。祭事毕,回省,札谕商河县查访其事。
盖有宋梦麟者,世居商河,居诸不裕,以训蒙为业。其妻忽得怪症,巫医穷于治术,惟坐视其死已耳。其女蕙娘,青春十四,每夜长跪院中祷祝,兼言若得母愈,亲身登岱进香,以报神庥。祷至半月,母病渐愈,一月而瘥。嗣女欲践前言,家中清贫,资斧无出,且无长兄可以作伴。女有堂叔某,每年赴泰安烧香,遂问之曰:「自脚下至岱顶,有几百里路?」其叔曰:「自此至省二百四十里,自省至泰安一百八十里,自泰安至山顶四十里,共计四百六十里。」女复问曰:「几百步为一里?四百六十里约有多少步?」其叔曰:「三百六十步一里,共计十六万五千六百步。」女切记之,乘间告父曰:「登岱之愿,势难自还。叔言至岱若干里,共计若干步,女欲于院中周围来往自步之,步满其数,即为女已登岱焚香礼拜,以了其愿,不知可否?其父嘉其用心之诚,设想之奇,许之。女于是每日除朝饔午飧外,自于院落内步之。但莲步延迟,终日仅走一万余步。日晚报步数于父,父代记之。六七日之后,足力不及,步数渐少。至十六日,其父谓之曰:「再走五千余步,即足其数矣。」女闻之喜甚,次日早起急步,朝食为之不暇,至午后未初之时,已足其数。其父用红帖代书邑里、姓名,并神资同焚之。焚后,清风一度,其灰毫无所存。此孝女遥祭之事,其日时即抚宪登岱拈香之日时也。
商河令查明备由呈详。抚宪见日时相符,知为孝心所感,不胜欣慕,遂以白金二百两赠蕙娘为奁资,且谕商河令使有以厚恤之。令亦以百金为赠。
虚白道人曰:蕙娘所为之事不奇,然属在幼女则奇;奉父母之命为之不奇,然出自心裁则奇。其设想既出乎寻常,神默佑必见于格外。其事似无,其理实有之也。
《书》云:「至诚感神。」观于此而益信。 张子澄
语云:「时之所不生,念专者能取之;地之所不育,志笃者能出之;身之所不到,思诚者能致之。」蕙娘可谓征致有灵矣。 盖防如
《书》曰:「至诚感神。」可见诚则未有不灵者。况以幼女而有此孝思,其心实发于至诚,其为神所默佑,固理之常,无足怪者。 侯百里
天露其倪,巧于牖世。 马竹吾
可与唐高愍女、宋童八娜并传。 上元李瑜谨注
顾 道 全
顾道全,山西灵丘人。业儒,应童子试,天资过人,且好读书。年十七,父母欲为完婚,顾不欲,曰:「入泮后未晚。」父母喜其有志,亦遂听之。县府试皆列前名,院试辄不录,科岁皆如是。年逾弱冠矣,父母强为毕姻,顾虽不欲,不敢再言。及奠雁届期,而顾出亡灵东界直省易州。易有富室黄成,顾与有倾盖交,因往投之。黄知其学业,遂留以训子。是年提学试易,黄子秀录顾改作课文,取为案元。顾欲辞馆他往,黄不许。顾曰:「师童而徒生,俗人视之,甚属不雅。」黄曰:「学问是学问,功名是功名,岂可以功名论学问哉?」固留之,顾乃止。黄曰:「仆京师有生意一处,房舍甚多,仆欲送先生与令徒到彼处用功,不识可否?」顾曰:「仆正欲到玉京一游。」黄送顾师生到京,遂为顾纳监,曰:「先生之文,既利小试,必利大场。敬为纳监,今岁与令徒同举于乡,以师生作同年,岂非衣冠盛事乎!」顾曰:「必如君言,始不负盛情矣。」黄闻场中应用之物,举为致办。场期临迩,黄令人将场具一一取来。顾笑曰:「如此场具,合以大车载之。」黄曰:「多乎哉?」顾曰:「十分之一已敷用矣。」及入场,顾与黄秀同号。顾曰:「何遇之巧也?」既而下题,六艺二诗悉出于顾生一人之手。及二三场皆同号,顾知其中有故,不在遇合矣。二三场之文,皆顾代作。三场既毕,顾谓黄曰:「学生所录之文,其中必矣。然细玩之,总不如仆卷绵密,其中当在仆名之后。」黄曰:「得中幸甚,前后一也。」顾曰:「仆论文之成色耳。」及发榜,黄秀高捷经魁,顾落孙山之外。黄心喜面悲,极为劝慰。顾曰:「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于愿已足。仆之不中,命也,于文何咎焉?」遂辞馆,黄留之甚力。顾曰:「自今而后,矢不读书作文,留之无益。」黄于是货车送之。
顾出京半日,顿觉饥渴,欲就野店买用饮食。至店甫坐,后来一轿车,坐一少年,丰姿秀丽,至店亦下车拂尘,既而搴帘扶一二八女郎下。顾视之,其生姿之美,国色也。顾素老成,魂魄亦为之飞越。既而,少年向顾曰:「先生何往?」顾答以回籍,曰:「似曾相识,竟记不清也。」少年曰:「昨乡试头场与君同号,何忘之耶?」顾曰:「是也,尊姓贺,万福其大名也。适从何来?」贺指幼女曰:「此小妹,昨因外祖家有娶妻之事,前往接轿,今接回耳。」顾曰:「字何清门?」贺曰:「尚未。」既而,沽酒谈心。贺曰:「场中之事,六艺皆君自作,乃令徒高捷,君落第,岂非命乎?」顾曰:「学生中亦佳,可知非文之不足领荐也。」贺曰:「先生尚欲设帐乎?弟可为先生成一美局。」顾本不欲复蹈故辙,为女故,可借此为近芳容之阶级,遂曰:「既有美意,敢劳清神。且愿赁室一楹,存身以俟之。」贺曰:「寒舍即可下榻。」顾甚喜。贺曰:「日已向夕,道之云远,至舍下再谈可也。」遂算还酒食之资,各自升车,日暮始至。顾欲买饭自度,贺不可,食必与俱。一日设酒清谈,约邻生王某为陪,言及文章,顾侃侃而谈,贺与王心悦诚服。贺欲师事顾,顾不欲,遂结为友。凡顾改作文章,贺视如珍宝,曰:「真天下之奇才也!」一日,贺曰:「喜信报君知,来岁恩科已准。」顾曰:「矢不读书,况下场乎?」贺惊问其故,顾不言;亟问之,仍不言,贺乃止。
初,顾之从贺而西也,原为贺万福之妹美。衷情无由达,思惟王生可作冰人,而交浅不可言深,因屡市肴酒与王畅饮。既熟,遂以情告。王曰:「可,姑为君作伐柯之斧。」王乃乘间告贺。贺使妻请妹至,曰:「客舍顾生,烦王生为妹作媒。论顾生之才学,中会如拾芥,因恨功名迟暮,矢不应试,不听规劝。」妹不语。贺复曰:「如顾生听人解劝也,未始不可与结丝萝。」贺妹曰:「未有不受劝之人,在劝之善不善耳。」贺闻妹言,知已意肯,遂与顾结婚姻,即贺室成婚。合卺之夕,如鱼得水。顾曰:「洞房花烛之乐,远胜金榜题名。」更置功名于度外矣。及过三、九、六日,贺氏曰:「闻君不事举业,胡为乎?」顾曰:「命薄。」氏曰:「妻随夫贵贱,君命薄,妾亦与之俱薄。然君文果人屡录之而售,君屡录之而不售,妾即与君乞丐终身,夫何憾!乃一试而辄诿以命数,顿弃前功,君何视君文太高,而视君命太卑也?」顾不语。氏复曰:「黄秀之录君文而中也,未必君文系必中之文,或渠福命应尔。何也?未试之他人也;君自作自录而不中也,不可信君文宜中而不中,或文中尚有瑕疵。何也?止君自谓必中也。一试不第,宜再加功苦,以图后售,乃竟顿灰心志,几于自暴矣。语云:『男儿当自强。』君何不自强若是也?」顾面红过耳,无言可答。女复曰:「君是举也,不能扬名声以显父母,是无父子也;既是读书人,不能衣紫服朱,是无君臣也;谠言正论而不听,是无朋友也;不能得一官半职以封赠妻室,是无夫妇也。人伦有五,君弃其四,斯时君应自愧死,尚高自位置也?当结亲之时,妾兄与妾商之,言君无志功名,不听解劝。彼时妾相君为翰院之才,遂曰:『人未有不受劝者。』妾兄闻妾之言,遂以妾归君。今果执迷不悟,甘为庸庸碌碌之辈,妾诚有眼无珠,不足相天下士!且君曰命薄,自薄之也;妾之命薄,以君自薄君命而薄也。妾不惟君是怨,其谁怨乎?」言已,涕泣不已。及夜,顾寐忽醒,见灯明于室,妻已悬梁自缢。急起释放之,幸缢时未久,既而复苏。氏曰:「君救妾何为?妾请死,不为无气无火者之妇也!」顾复寝。氏复于暗中结绳,为顾所见,曰:「卿必欲自尽也?」氏曰:「妾以命与君作戏耶?」顾曰:「卿勿死,仆心志悉为卿移。」氏曰:「信乎否也?」顾曰:「决不诳汝!」氏乃反悲为喜。顾曰:「仆一用功,诸事悉置度外,夫妇之情疏,勿深怨也!」氏曰:「不惟不怨,君读而妾伺之;伺之不周,妾也任其咎。」顾于是读于寝室,顾寝氏始寝,顾兴氏亦兴。食无时,食则现成;饮虽频,饮无少待。顾曰:「卿真仆之贤内助也!」读及数月,顾忽拍案自言曰:「去年乡试之文,洵非必中之文。不中在文,非关命也!」氏曰:「妾言何如也?」场期不远,顾与贺同赴京师。既入场,顾与贺系前后号,易于传递。顾代作首艺,同中前魁。次年复为会试同年,而顾则馆选授翰林院庶吉士。顾回家祭扫省亲,至家,见一少妇立母侧,问之。母曰:「此汝嫡妻周氏也。汝出亡之后,汝父谓花烛之期断不可改,遂按日时过门,俟汝回家时再成大礼,谁意竟迟至四五年也。今晚行合卺之礼可耳。」顾视之,容颜与贺不分孟仲。顾以父母年高,遂告终养焉。
虚白道人曰: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如顾某之功苦,贾用不售,其不免于悲叹也宜矣。然文章无止境,当益求其奥妙;功名有定时,不可必之目前。乃以人录其文而捷,遂以己之不中归于命数,直谓命中无是功名,致欲尽弃前功,甘老林泉,岂不可惜!幸有贤妻以死劝之,遂致联捷,不然亦止为一时狂士耳。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
令几试不售,遂尔焚弃笔砚,谓中式由命不由文者,读之自必憬然悟矣。 张子澄
可以释躁,可以平矜,举业之金箴也。 马竹吾
读「学问是学问」二语,可知进士不必优于布衣;观贺氏劝顾生之言,可见文人不必胜于女子。高傲、愤激均无所用。杨子厚
薛居正举进士不第,为「遣愁文」以自解,寓意倜傥,识者谓其有公辅之量。读此文,足令康了秀才矜平躁释。 上元李瑜谨注
张清
德州东偏张清者,农人也。家嗜牛脔,世养宰牛。盖养宰牛者,市瘦牛而养之,肥则卖给回人,宰之而货其肉。其养之也,取牛之踏粪粪其地,其利尽在土田;其卖之也,取牛之肥贵倍原价,其利胜权子母。所养之牛,少则六七十头,多则百余头,洵取民利之巧且忍者也。
一日,清在集场市一肥牛,其价甚廉。有一农人,知是牛力大调良,愿加原价二千以转市之。清不欲,复加二千,清仍不欲,农人乃止。清货于本集回民,较农人加价多得数百文。回以是集牛脔甚少而价昂,遂立杀是牛而货之。清持价归,其意得甚。甫至家,即有二役执票来拘,清曰:「谁人控我?」役曰:「汝自作之事,尚不知耶?」乃缧绁其项,牵之去。二役在路苛索差礼。清曰:「来时不容少迟,吾身边分文未有,奈何?」二役怒目曰:「当衙役者吸风度日耶?」清曰:「其理固然,吾岂不知?无已,俟结案回家时加倍奉酬。」遂格外多许之,役乃喜。路经一山,见山下有牛若干,口吐人言,向清索命。二役曰:「即为是案传来,于汝等明冤,未经过堂,汝等不得无礼。」众牛乃散。清始知已死。忽睹都城,入城后,见一官衙势如臬署。及入,见王者怒坐堂上,一牛伏阶下。王令与牛对质。牛所控是实,王怒曰:「是为巧取人财,忍心害物,合受刀山!」万鬼群和,声如雷鸣。即有马面之鬼捽去。清见一山,极峻峭,上有利刃,纵横如密笋,山上之人皆剖肠刺腹。鬼促清上,清觳觫哀啼,退缩不前。鬼以巨锤击首,痛楚不堪。忽王命将清提回。清闻之,如获再生。清见王怒色转和,心少放。王曰:「汝所为之事,固无再生之理,因汝生时曾救母子二命,王嘉乃行,使汝还阳。务痛改前非,勿蹈故辙,不然冥责之惨终不能免也。」清唯唯。王使原差二鬼送之,至己门,二鬼曰:「前言不可食也!」清曰:「诺。」及入而苏,死已二日。遂起,立命家人市金银纸箔二块,速作冥资,亲于大门外焚之。
初,清见村妇围一少妇共相劝解,问之。一妇曰:「适见此妇来此坐地,闻其所抱之子哭声甚急,倏忽不哭。众妇疑之,急视之,见此妇以带围子项,时将勒死。妇言渠夫贸易于德,二年不归,抱子寻夫,迄今不见。资斧断绝,羞于行丐,将勒死其子而自尽耳。」此时尚多妇女劝解少妇,一妇曰:「不必多相劝,在此百劝百应,设移时彼至他处仍勒其子,谁常从之作解劝人也?」清闻之,曰:「是也。」遂问其来历。妇曰:「妾夫李智,济阳人。」清曰:「汝暂在吾家存身,俟旺月时吾送汝归。」少妇闻之,含泪顿首。妇在清家住及两月。是时,李智归,窥其室,不见其妻,遂踪迹至德。夫妇相见,清且稍为之赆,遣之归。清之救母子二命,盖此事也。
清苏后,力戒家人不食牛脔,将所养宰牛尽货于庄农使用之家;有回人冒市者,追回令卖。见州尊禁宰杀耕牛,以重农功而清盗贼事告示甚善,遂录之以戒子孙。其告示云:「照得农耕莫先于畜牧,屠杀实伏乎盗机。故连比赃窝,牛只自一以累十;详明条律,罪名由杖以至流。纵己物而宰于私,亦官刑而使之戒。典至肃也,令綦严也。近日以来,浇风寖盛,但图利市,恒昧本源。夫卖剑而买之者,为犁雨耕云之助;而鼓刀而割之者,启逾墙穿穴之萌。则有大胆回民,横行土棍,借汤锅以为召号,收鬻贩而聚朋徒。犉九十以何多,糁生饿眼;法三千而罔畏,狠积刚肠。弗顾邑灾,惟恃庖丁善解;竟同蹊夺,何论犁子为骍。方待时而易田畴,乃乘间而来草窃。求售贱价,任他来路不明;韬匿残皮,直欲化赃灭迹。遂令以力济人之物,血洒肉飞;因有忍心害理之人,架供案给。观其觳觫,匪惟喘月堪惊;攘及牺牲,岂止逸风足虑。犯科最巨,设禁宜严。为此示仰汉回人民等知悉,大武有一元之目,太牢非馈食之常。即美珍特重炙心,然无故奚容胾脔。戒生灵之恣杀,寿验歧胡;祛隐器之梯媒,卧安春暖。马帷狗盖,推施博爱之仁;鼠社狐城,屑弭祷张之幻。自示以后,务各改移故辙,洗涤前愆。毁尔灶煁,静尔砧斧。黄犊不赍于盗,乌犍得老息于农。庶毕来既升,可佐十千之耦;虽赏不窃,何虞三五之群。红杏村头,深播一犁甘雨;绿杨堤畔,斜冲两角晴烟。将与我民演乡教之祝辞,绘太平之景象。薄言观者,岂不懿哉!倘敢桀骜顽梗,不我聪听,一经查访拘拿,定行重处。与噬脐而靡及,盍善刀而深藏。凛遵毋违,恺切特示。」自清至今,盖已三世,世世温饱,闻今已有功名焉。
虚白道人曰:赏不僭而刑不滥,神道称至公焉。见清之恶作,即加以刀山之刑;闻清有善行,立示以还阳之路:不以见劝赏畏刑之至意乎?及清顿改前恶,神福其后人,神之嘉人之改过自新也尤至。
读之足令屠牛食牛者不寒而栗,至告示一篇,尤为剀切。 张子澄
「牢」从「牛」,「狱」从「犬」,不食牛犬,牢狱可免。 盖防如
牛乃上天玄武之精,下土犬牢之气,非郊祀不敢用,非天神不敢歆,则牛固非民间所宜食也。况犁万顷之田,有功于世;龁三春之草,无害于人。安忍既食其力,复食其肉哉!乃耕云喘月,陇头之血汗未干;刳骨剥皮,庖中之肢体已解。可哀也!夫若地方官严禁缉拿,使屠户知警,固可造福无穷。即士民相戒勿食,亦可永免牢狱,岂不善哉!是文剀切痛快,洵有功世道,当急付剞劂,以劝世人。 侯百里
《周书.王会》解后附伊尹四方献令,《左氏传》、《太史公书》此例尤多;正文后载禁宰杀耕牛告示,取谳最古。补叙救二命事,亦得离合之法。 马竹吾
昔有一满州侍御,请为回民开杀牛禁,上痛斥之。此文牖世觉民,足辅王法所不及,是有功于世道者。上元李瑜谨注
金瑞
明贵阳金公,字凤翔。举人大挑,分发四川候补县,以事故未赴。有二子,曰瑞曰璋,悉从塾师读。有岳某者,亦世家子,自赴瑞塾,值师不在,相与赌棋,争着致怒。瑞、璋同殴岳,岳立卒。瑞、璋急归语父。金公大惊,曰:「殴人立毙,在法必辟,汝兄弟谁毙岳?」瑞曰:「儿与争棋怒殴,实儿毙之。」公曰:「若然,吾率汝投案请罪。」将行,璋曰:「非兄毙岳,儿见渠殴兄,情极竭力向殴而毙之,于兄无与。」公谓璋曰:「汝毙岳,汝偿岳命,勿后悔!」璋曰:「杀人偿命,理也,何悔之有?况以自作之孽累及亲兄,问心不安。」瑞曰:「实儿毙之。」璋曰:「非兄毙之。」公曰:「兄不攀弟,弟不攀兄,可谓贤矣!」言至此,公亦无主意,俯首不语。盖瑞、璋非一母,璋系继母魏氏所生,魏氏在侧,闻瑞言则暗喜,闻璋言则隐忧。及闻瑞、璋争认杀人事,情不自禁,遂谓公曰:「瑞儿既认杀岳,即宜使瑞偿之。」公怒曰:「璋儿亦认毙岳,奈何使瑞偿命?」因而瑞认杀岳则公向瑞面掌之,璋欲偿命则魏指璋额詈之。瑞曰:「儿兄弟终须一人偿岳命,使弟偿之,遗母终身之忧,心实不忍。」璋母曰:「若汝言,无母之子即无人痛?定使汝弟偿之!」公曰:「若然,必先令瑞远行以避之。」于是先遣瑞外出,后同璋赴邑见尹。尹与岳属至亲,伪谓公曰:「杀人自投,罪减一等。」公归,尹令璋供瑞同殴,欲并收之以泄忿,璋不供。尹用极刑刑璋,璋死而复生凡二次,而前言不改。尹乃止,罪璋以详府。金公闻之,忿恨交迫,致疾卒。
尹差役押璋赴郡,刚出城,役索钱于璋,璋弗与。役以杖击之,璋仆而昏,觉有人以药丸纳其口,旋以手掩其口鼻与目曰:「佯为死,即不死。」璋吞丸后觉气不出而无闷,遂仰卧于途,不少动。闻役曰:「凶犯既死,可急禀官。」为间,闻官来验尸,命委尸沟壑。官去后,役亦自去。多时,觉有人摇之,璋恐押役回视,不敢动。其人曰:「吾非他,即嘱君佯为死之人也。」璋开目视之,满天星斗;急起,见一女子立面前,不辨妍媸。女曰:「可速走!迟则不得。」遂携手同行,其疾如飞。至一洞,洞有灯火,璋视女,及笄佳人也。揖谢之,女直受不辞,曰:「谢之诚宜也,微妾,君必死于押役之手。」女设酒胾与璋同酌。璋曰:「卿系何仙?祈明示。」女曰:「君既知妾为仙,不必深究。」问女名,答以降仙。璋视洞中止一榻,曰:「仆寝何所?」女指榻曰:「在此。」曰:「卿坐寝乎?」女笑而不言。及寝,璋牵女与同榻,女曰:「刑伤未愈,宜静养之。」璋曰:「既不疼痛,伤痕可不顾也。」遂同寝。月余,伤痕平复。女曰:「久居此无益,妾为君相一令居。」遂出游,而宿处主人悉竭力供奉,似与女有戚谊。问女,女亦不实言。一日,宿一人家,值阴雨不能行,主人陪话中庭。忽一小狐骤入,主人呵曰:「有客在此,惹客笑话矣!」狐忽化为十数岁之幼女,降仙牵女于怀曰:「小妹露吾行藏矣。」璋以知降仙为狐。
一日,璋与女少休茶肆,一宦门之子见女,立视良久而去。既而肆主指女问璋,璋以妹对。肆人曰:「欲字人否?」曰:「不欲。」肆人曰:「爱汝妹者,某宦之子。君孤身至此,恐事不由君,不若嫁妹于彼,多索聘金以裕资斧为愈也。」璋暗商于女,女曰:「可。君带金北行,日暮向门前有五柳者投宿,不过二更,妾自至。」璋见肆人言所欲,肆人曰:「可。」遂以五十金给璋,璋自去。某宦子遣婢媪以艳衣衣女,舁之去。夜与同寝,极尽绸缪。明晨视之,乃其胞妹。女归见璋曰:「某宦之子,即以极刑刑君之子也。」遂以侮之之实语璋,璋大喜曰:「卿代仆泄夙忿矣!」
后游至同州,女曰:「此处有一乐土,未知君福命能消受否?」盖州有富室董某,有一女而无子,降仙与璋往投之,愿为佣工。董见之,喜,以璋文弱,使理轻举,居前庭;使女伴女治针黹,居后院。而璋与女实每夜同处。久之,女曰:「君见主人之女否?」曰:「未也。」女曰:「诚佳人也。」璋曰:「比卿如何?」曰:「妾实不及其娟丽。」璋曰:「卿能使仆一见颜色否?」女曰:「不惟使君见之,将使君妻之。」璋急问其期,女曰:「何急也!约不远耳。」及二鼓,女曰:「妾视其寝未。」遂去。既而返曰:「女睡熟矣!女若问君名,可实告之,其余勿轻言。」女送璋至董女楼而返。灯火尚明,时方盛暑,见女白身卧帐中,潜就淫之。女觉而醒,俟璋事已,问曰:「汝金璋耶?」璋曰:「然。」「何得到此?」璋不答,起身而杳,女大疑。次夜复然。璋以董女之问语女,女曰:「渠若再问,答以仙助之,勿言妾也。」第三夜,女设酒胾以俟,二更后,不见璋,遂自言曰:「金郎,来则来耳,何俟妾寐?」璋应声入曰:「仆来矣!」女酌酒奉之,复问到此之由,璋以狐女之言答之,女信之。盖楼系活梯,女父母以女及笄,昼则设梯,夜则捐去,固非凡人所能到也。饮际,问璋履历,璋仍以狐女为姊,讳其为狐,其余历言之。女闻之,伤悲之情如夫妇。及期月,女有娠,女母梁氏见而疑之,语于董。董曰:「夜无楼梯,谁能上之?」梁曰:「固然,然女之情形实可疑。」夜,董与妻窃听之,果有男女微言之声。暗设梯,梁氏上,穴窗窥之,见有男子与女对语。扣门而入,则惟女一人。问女曰:「适见有男子在此,其人焉往?」女曰:「诚有之,其人之去来俱有仙助。」曰:「其人为谁?」女答以金璋。梁曰:「惜也,其为佣工!」女曰:「今为佣工,其实是宦门之子。」遂历言璋之家世与遭遇。梁语于董,且曰:「吾二人无子,久欲得赘婿赖以奉养,金某有家不能归,赘之大有裨益。且渠与女有私已经岁,亦不得不婿之。」董从之,爰卜吉行合卺礼。璋与女方对饮,狐女忽至。董女起身曰:「姊盍早来?」狐女曰:「吾非汝姊,实良人之嫡妻。」谓璋曰:「君得令居,无需妾,请永别。鬻妾之资,妾带之去矣!」言已不见。董女惊讶,急问璋。璋曰:「渠为狐,妻卿之故,悉渠之力也,兼于仆有救命之恩。」遂并叙之。女曰:「渠既有恩,何故鬻之?」璋复叙鬻之之故,女笑曰:「得人之身价,复以人之胞妹自代,狐姊可谓巧于报复矣!」未二年,董翁卒,璋改金姓为董氏,产业悉璋承受矣。
金公卒后,继妻魏氏尽有殡葬。闻金璋死,痛子之切,遂得迷症,弃财毁物;仇人岳某复施以暗算。及病愈,家产一无所有。不得已佣媪于人,岳家不许主人容留之,乞食亦无与之者。魏乃远离居邑,日丐村镇,夜宿瓦窑,百苦并尝矣。
金瑞之出亡也,不知焉往之善,顺路而适,数月之久,未获立足之地。游至徽州,资斧将尽,不得已佣身于人,伺候书室。主人亦姓金,塾师贾孝廉与金公同年,学生惟东人一子一侄,曰震曰霖,俱十六岁。一日,师有公事,命题而行。及午,震、霖俱不食,盖为文章无只字也。瑞曰:「勿虞,吾代作之。」立为草创,令震、霖录之,日夕,二艺俱成。师见之大骇,曰:「此文非汝二人所能为也。」震、霖以实告,师语金公。公问瑞曰:「有此才学,胡为出亡到此?」瑞实言之。金公喜曰:「令尊与仆与师同年中式,大同年也。以年侄作佣僮,大失友义矣!」使从贾师读,认为侄。应童试而售,联捷,钦点主政,签分兵部。遇乡人,问家景,知父、弟俱亡,母氏不知所往,遂大恸。乡人劝之曰:「令堂无倚,当急寻而奉养之,哭无益也。」瑞遂弃官寻母。至居里,借宿旧邻家,细询元音,知母尝佣于某村甲某。诣甲问之,甲言佣此数日即辞去。瑞急于周围村庄细访之,月余无耗。囊物不多,日不敢饱,盖恐费用不继也。一日,访至一庄,庄人曰:「数月前有一老妇病故于此,不知其姓氏,庄人葬于庄首庙地中。」瑞不敢谓非其母,亦不敢谓是其母,因向其墓而哭。忽来一少妇,以大兄称瑞,曰:「死者非老母,欲见老母,务急于某山下寻之。」言已即不见。瑞大喜,以为仙人指示,急赴某山寻之,数日仍无耗。一日遇雨,避雨山下石庙中。须臾雨止,见一老妇以绳捆柴,拽之下山,雨过泥滑,失足而仆,泣曰:「吾金瑞儿见之,不知如何痛心也!」瑞闻而未真,急视之,衣服褴缕,面颜黑瘦,悉不类母。既而,其妇复仆,自言如前。瑞急趋之曰:「金瑞在此。」妇拭目视之曰:「金瑞儿,你可来了!」瑞闻语音,知为母,急曰:「吾母……」即昏倒泥途,不省人事。半晌始苏,见母坐泥地而泣,恐悲悼致母恸,遂强笑曰:「吾母子得会面,即万分之幸也。」急起扶母起。母命拽柴,瑞欲弃之,自思资斧将尽,不得已,一手扶母,一手拽柴而行。瑞曰:「母居何处?」曰:「不远。」盖山下数十步外有瓦窑。行至其处,曰:「吾居于此。」瑞见之,泪涔涔下,恐母见,回首自抆。扶母低首入窑,砂釜、乞筐在侧,瑞不胜酸楚。母问瑞离家后之景况,瑞以联捷等事语之,母喜极。瑞急赴近村籴米炊饭,见母甘食如蜜,一喜一悲。而次日即无用度,母曰:「汝已居官,不惯乞丐事。汝居此,吾代汝为之。」瑞泣曰:「为养母,即赴汤蹈火亦分内事,况行丐乎?」言已,母子俱哭。忽来一少妇对母伏拜,起,复向瑞肃。瑞视之,即令赴山下寻母之人。母曰:「子为谁妇?」答以次男妇。母惊曰:「吾子未室而死,子何言之妄也?」妇曰:「不妄,母次子未死,现居同州某处,家富有,改名董璋,今科已领乡荐。媳积蓄碎银数十两,可作资斧往就之。」言已,置银于地而杳。瑞母子不胜惊喜,先换银数两作路费。换银时为草窃窥见之,乘夜窃银去,所剩钱文无几。乃扶母而行,十数里外,母不能步,瑞背负而行。里许力尽,少休再走,穷日之力止行四五十里。二日后,足泡腿酸,瑞亦不能前进。幸有同州货车回空,瑞少许以资,求其方便,车主怜而载之。既至车主之家,违璋所居仅六七十里,瑞暗喜。明早负母而行,日将午,少休于路。忽对面一小车来,上坐一媪与一少妇,后有空车二乘。媪下问瑞曰:「君金姓耶?」瑞曰:「然。」媪复指瑞母问瑞曰:「此君之母也?」瑞复应之。媪回语少妇,少妇急下,当途而拜曰:「次男妇董氏请母安。」起,复向瑞问兄好。母惊曰:「汝又是次子妇耶?果尔,汝勿遁!」董氏曰:「媳迎接来迟,负罪非轻,何敢遁!媳实亦不能遁也。」母曰:「汝夫何不来?」董曰:「会试未归。」爰扶母升车而归。至家,母曰:「昨有一事,迄今惊讶。」董问之,母以少妇口称子媳,面奉路资,旋即不见语之。董曰:「渠实子媳,而实狐也。媳兹之奉迓,亦狐姊言母将至。」瑞急治行李,赴京觅弟,遂上疏自陈弃官寻母并殴死岳某,孽由自作,与弟璋无干,情愿干罪等情。上嘉瑞孝璋弟,悉行赦免;令璋复金姓会试,下科亦会殿。值母生辰,肆筵庆祝,狐女忽至,母喜之不胜,忘其为狐。及晚,璋问狐女曰:「卿之来,殆亦夫妇之情不能恝乎?」曰:「非也。一为祝母寿,一为妾有大喜事,特来相告耳。」璋问之,狐女曰:「妾以赞助君昆仲之故,得免劫数也。」言已即不见。
虚白道人曰:使金璋轻身代兄而竟杀其身,金瑞弃官寻母而终丧其官,人将谓造物梦梦,而为之嗟咨感慨不置也。狐拯济之,指引之,使瑞、璋孝弟之行,名于当时,传于后世,狐之功可谓巨矣!然狐即以此举得免劫数,是狐之所为,不啻造物为之。
读之使人生孝友之心,开豁达之念,非独以其文字佳也。 王植三
伏应之妙,一篇如一句,斯真有数文字。 马竹吾
砭世砺俗,有功于纲常不浅,不得以谀说目之。上元李瑜谨注
第三卷
苏 玉 真
吴兴萧培之,世家子。十五岁入泮,年已及冠,尚未卜凰,读书于宅旁别业。一日,读至二更许,忽闻窗外有人曰:「萧相公勤读哉!」闻其声,娇婉似女子;既面搴帘入,视之,果静女其姝也。萧知其非人,故问之。女曰:「深夜奔人,可留名作节孝坊耶?君得丽女,妾爱才郎,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亦幸甚矣,何穷诘焉!」遂相狎。已,复问之。女自言为狐。自是每夜必至。几一月,狐忽曰:「君何二十许无伉俪也?」曰:「老母苛索:门户当,求淑女;姿容美,责门第,故迟延至今耳。」狐曰:「何须远求,东邻苏孝廉女,小字玉真,才貌双绝,岂非佳耦?」萧曰:「门第相若,居诸甚殊,渠焉肯俯就?」狐曰:「曾媒之否?」曰:「未也。」狐曰:「姑媒之,若其不谐,妾请代谋。」
萧即告于母,烦至友作伐,果不谐。狐怒曰:「渠何高自位置也!君果欲妻之,妾能百方以谋之。」曰:「矢欲得之为妻。」狐曰:「此心不可以境地移也。」萧曰:「诺。」盖玉真幼从父学,工于诗,凡有题咏,必使小青衣呈于其父。偶成一绝句,其父阅之,批云:「押韵稳妥,设想新奇。」其诗云:「绣罢频呼姊妹看,暖风晴日满阑干。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东墙又作团。」一日,夜深不眠,玉真犹自反复涵咏,忽一少年自外入,视之,西邻萧培之也。女惊讶曰:「深夜来此何为?」曰:「特来请教耳。」萧见女独坐长榻,遂亦与之并坐,曰:「昨烦冰人,何故相拒?」女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也。」萧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实吾二人所可为也。」女闻之,颜红过耳,羞惭无以自容,欲行而生牵之。女曰:「请看吾所作之诗好否?」遂以所作之七绝授萧,实欲借此而逃。萧曰:「不暇阅此。」言已,忽若梦醒,仍兀坐书斋,其诗尚在手也。阅之,羡慕至极,遂援笔书于诗后曰:「今生若能得此为妇,当预筑金屋以俟之。」欲狐来向渠言之,而狐竟不至。次日,无心读书,遂作七绝云:「曾向天台访玉真,当头片月皓如银。深沉院落重关锁,谁念萧郎是路人?」后书「邻生萧培之拜赠」。及晚,回忆玉真华容,意欲再往,恨梦不复灵。既而一女子搴帘入;视之,正东邻女苏玉真也,大喜。亦曰:「深夜来此何为?」女若痴若迷,不知所为。萧遂拥之于怀,腮连目睨,情态难书。欲与欢好,女不可,曰:「不嫌媸丑,愿琴瑟永谐;若私合,则决不敢从。盖妾一失节,君必厌弃,彼时妾既不可以二夫,势又难以归君,终身无依,苦何如之。」萧矢以必娶,乃以家藏翡翠玉如意为凭,女亦以揥发小金如意为赠,斯时惟听萧生之所为矣。而女忽杳,萧深以为憾。次夕,狐至。萧以连宵之事告之,狐但微笑。萧曰:「此皆卿之所为耶?」言之面有愠色。狐曰:「君欲与玉真作夫妇,度君于彼,度女于此,正以笃君伉俪之情,乃以不得苟合怼妾,岂一日之欢可毕百年之好乎?」培之怃然谢过。
苏孝廉虽拒萧媒,比邻而居,时相往来。一日,偶诣萧斋,值萧不在,见案头有诗一首,视之,乃其女所作之七绝,评语甚亵,遂怀归。复于女闺门外拾萧生赠诗,大疑,告其妻。妻曰:「谓女与有私,吾家门之深严,则断断不能;若云其无,何以女诗在彼,生诗在此?其中必有他故。不若示意于萧,使渠通媒灼,既结丝萝,则群疑皆释。」苏以为然。言际,玉真之大婢春芳窃听之,遂告玉真。中心暗喜。苏甫欲示意于萧,而萧中乡科矣;复欲示意,而萧会且殿,官翰林院编修矣。向也萧通媒于苏而苏不欲,今也苏欲示意于萧而萧遽贵,苏恐有攀援之议,事遂中寝。
初,玉真闻大婢春芳之言,以为心愿易遂。后闻萧贵,而姻事未有成说,衷怀蕴结,针黹懒作,茶饭亦渐减,遂恹恹似病。春芳窥其心,曰:「姑娘以婢作心腹,如有心事,房中可与言者惟婢一人。」女不答。移时春芳复曰:「得无为萧郎之事乎?」女闻之愕然,以心事被渠猜破,遂曰:「实为此。」因将梦魂之事,历历言之。且曰:「有信物在此,欲遣人执往以探其意,惜无其人。」春芳曰: 「婢男妆,令王老阍人伴往,其可乎?」女曰:「可,但难言于父母。」春芳曰:「奴代禀之。」玉真有庶母弟某与女同庚,春芳遂冒其名而往。既相见,萧曰:「君非苏某兄。」春芳曰:「然,弟乃苏某兄之表弟王某。」萧见其丰姿清秀,举止儒雅,心甚爱之,曰:「足下见弟,有何指教?」春芳曰:「家表兄有一物,言系阁下所遗,遣弟送还之。」遂出一物交培之。视之,乃所赠玉真之翡翠玉如意也。大骇曰:「令表姊字人乎?」曰:「未也。」「将议字人乎?」曰:「亦未也。」春芳佯问曰:「阁下睹物,辄问家表姊字人与否,其何以故?」培之曰:「实告君,弟与令表姊梦会二次,信誓旦旦,尝以是物为赠。今烦足下送还者,试余心耳。请将原物带回,弟心犹初心,迄今未少易也。」遂将如意仍交春芳。既而庖人奉馔,培之执杯劝饮,春芳辞以素不会饮。时狐从培之在京,遂耳语曰:「客非苏之表弟,实玉真之大婢春芳也。」萧闻之大喜,遂执杯强劝之。春芳不得已,勉饮一杯,飞红上双颊,灯下观之,尤艳绝。培之曰:「敢问妙龄?」答言十七。曰:「令正青春?」答曰:「长弟二春,尚未过门。」培之笑曰:「摽梅愆期,在足下或可支持,令正当抱子之年,尚未经人道,可谓怨女矣!」春芳闻之,羞红满面,无以自容。未几,席终彻馔,从人皆散。培之曰:「今宵与足下同榻如何?」春芳辞以不惯。培之曰:「足下花烛后,洞房亦将自寝耶?」春芳曰:「渠系女子,固自乐意。」培之曰:「卿系男子,仆亦不乐意与卿同榻矣。」春芳闻之,含羞不语。培之曰:「仆素识卿,为玉真闺中良友,今自投罗网,尚能逃乎?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仆何得之巧也?」因而拥女于怀,欲与欢好。女曰:「妾已到此,势固难免。但妾奉命而来,苟事先主人,不惟妾陷不义,君亦不情。不嫌微贱,愿作小星,今则未敢从命。」培之再三恳求,女曰:「无已,请不脱中衣,听君之所为,他则请死不从。」未几,狐入。培之向狐言之。狐曰:「真义女也,可听之以成其义。」培之归,言其事于母。母令娶苏为伉俪,纳春芳为副室,狐亦遂绝。
虚白道人曰:合婚姻于两家,各如其意,而不致勉强;度男女于一处,两笃其情,而不令苟合,皆用情之正也。而狐之撮合若是,狐亦近人情矣。吾人之情,用之于偏则偏,用之于正则正,用情者可不慎与?
苏孝廉以萧贵而辍婚议,亦自不凡。 马竹吾
狐以两诗作合,可谓之诗媒。 上元李瑜谨注
义狼
省会东南多山,狼时成群,山村人习见之,亦无大恐。有木工贾才者,屡行山路,见一小狼哀鸣于狼穴之口。盖大狼为猎者获之,故小狼啼饥也。才乃抱之归,刀其尾,取名如意,当犬养之。及二年,大于犬,家人叱之,尚有畏意,里人不敢恶意以向。嗣狼于邻里之童子目视眈眈,若有吞噬之意。才惧其伤人,谓之曰:「当日汝母已死,非我抱养于家,早饿死山中。兹已长大,不宜常在庄中,今日送汝归山。」遂饱之以饭,送之深山。才回而狼随之,才曰:「送我乎?可不必送。」狼乃止。才行里许,回视之,狼犹蹲石遥望也。
才原木工,恒日暮后归家,一日少晚,至中途,遇三狼当道。才虽手持丈竿,亦难恃以无恐,幸身后三步外即峭壁,遂退而依之,以护后身。既而复来二狼,未几,有十余头,环居面前。才窘极,大言曰:「今吾合死于此矣!」言已,一狼闻其语音,忽起,头向外,尾向才,退及才之面前,似欲使才视其尾也者。时月色微明,才视狼无尾,知是如意,曰:「如意救我!」如意力逐群狼使散。才甚喜,曰:「如意送我!」至家,才曰:「吾今不遇如意,葬于狼腹中矣!」以饭饱之使去。自此如意屡候于途,遇则送之。即庄人遇群狼,内有短尾者,以如意呼之,辄率群狼而去。
一夜,才闻扣门声急,起问之,不应。启门视之,一狼突入,伏于庭前不动。才疑是如意,烛之,果然。见狼汗出如洗,旁有布褡,内有白金二百两。盖众狼伤行客,遗此于路,衔来以报才恩也。后辄夜间衔物来,才以小康。又久之,白日亦来,或伏才家,或卧街巷,好事者每以饭食之。才卒,葬于庄外,人屡见如意卧墓旁,年余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古语云:「狼子野心。」狠毒之心,惟此物为最。然不忘养育之恩,辄有以报之,则人背恩负义者,愧斯狼矣。
人面狼心者,吾闻其语矣;狼面人心者,未见其人也。施报分明,可以人而不如狼乎? 盖防如
豺字从才,狼字从良,兽之有才良者也。观此而宋王懿之白狼童子又不足言矣! 上元李瑜谨注
姚 五 官
姚法武,农人也。家赀不裕,可足当年吃着。妻惠氏,生一女,乳名五官。十岁时母卒。姚复娶羊喻利之妹为继室,生一子,甫二岁而姚卒。羊言于其妹曰:「妹正青春,无人照应,若将此处产业尽货于人,吾庄邻近择市沃田,兄为兼理,岂不两便?」氏以为美意,从之。羊乃阴将姚产粮籍悉改拨己名,而其妹不知也。
有富室张某,爱五官慧丽,欲购作妾,知羊为渠舅氏,遂诣羊所,直言其事而许以白金二百两。羊大喜,遂将五官诳至其家,强付张从人舁去。其银则羊吞使过半,氏未得蓗之一焉。嗣逼氏醮,氏以夫死未久,且以有三岁幼子,不忍委弃,矢不改嫁。羊言之再四,氏终不从。羊邻庄有棍徒李某,闻羊妹美而寡,烦羊媒之,啖以重酬。羊亦不与妹谋,令李强夺之以去。氏至李家,矢不与李同寝,百词劝解,氏卒不听。李怒,赤其身而鞭之,上下几无完肤,滨于死矣。比伤愈,复欲犯之,氏仍不从。李怒曰:「吾为汝费用十余金,人财两空,吾岂甘心!」氏曰:「若然,吾以原金自赎可乎?」李曰:「可。」氏所得五官身价犹在,遂举以授李,李乃听氏自去。氏欲依兄,恐复逼令改节,遂栖止孤贫院后,佣于富室作针黹,而去家少远矣。羊氏所生之子,姚在时命名曰增,羊视如犬豕。年方五岁,即使丐食于乡,见之者无不恨羊之无良也。
五官媵于张室,嫡妻妒忌,竟日不堪其苦,幸得张某钟爱,稍自宽慰。闻弟增羸弱乞食,中心如结,不得已向张哀恳,求其悯怜。张知其妻不能容物,以增托至戚孟翁。孟固良善,见增稚弱,付佣媪顾赡之,时给钱纟昏以资衣履。及长,身价与佣工同,且将增每岁所得代权子母,年逾弱冠,积项若干矣。五官在张室无所出,张卒,嫡不能容,遂遣五官使返羊所。羊见其颜色未衰,欲纳为妾,五官不从,羊使其妻醉之以酒而淫之。五官见羊辄詈,且日寻自尽,羊惧,欲售之,苦无主。忽忆甥在孟氏,渐成家业,遂托异姓女欲醮,劝增娶之。增从之。及过门,姊与弟本不相识,五官见房舍系母家故物,遂谓增曰:「汝非姚增乎?」增曰:「然。」曰:「吾系汝之胞姐,以姊弟作夫妇,行同禽兽矣!」遂令增各寝。次日,五官令增将羊未字之女诳至,强令与增合卺。五官畏羊凶横,哀邻里护庇。数日,羊闻之,果来强夺女,势将用武。邻佑俱忿,羊惧,始自去。次日,羊讼于官,五官亦喊禀在案。官问五官曰:「诱羊女强为弟妇,果有诸?」曰:「诚有之,然有下情上诉。」遂将霸产等情,历历言之,且曰:「渠将氏嫁增,以同胞作伉俪,灭绝天伦,幸被氏识破,未至乱伦。氏实情急,故将渠女诳至,配于氏弟。」言已大哭。官闻之大怒,当堂重责羊某,且将羊女判为增妇。官谓五官曰:「汝气可以平乎?」五官曰:「姚氏之产,渠不合霸去;嫁母卖氏之资,渠不宜吞使;祈一一追还。」官问羊之产业,羊实言之。盖羊霸产以后,复置田亩若干。官曰:「一半足汝享用。」遂断给姚增一半为业,案乃结。增遂寻归母氏,五官有私蓄,母氏有剩余,而增遂成殷实之家。未几,羊夫妇继亡。羊无子,别无戚属,产业悉归于增。
虚白道人曰:羊某之恶,可谓极矣!然霸甥产而己产悉归于甥,市姚女而己女终氏于姚,欺人者恒自欺,盖天理循环之常也。
淫人妻女,报在妻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盖防如
报应痛快,宜浮大白赏之。 上元李瑜谨注
瑞红
山西平阳尹尚德,郡诸生。素封已十世,故家第为一乡之冠。舍旁花园,通于内室,园内修楼厅,以为留客读书所。花木成蹊,亭榭相联。有方塘半亩许,外接小渚,以铁篦密笼其口,内养横尾金银鱼数百头。至尚德时,长尺许、粗如碗口者不可胜数,一时浮游,池水尽赤,洵一方之巨观也。初,尚德之伯无子,以尚德继伯,则生父无子,其伯与父遂议各为娶一妻室,生孙则各承其祧。适有邵某孪生二女,与尚德年相若,伯媒其长,父聘其次,同日定祥,容华双绝。次年又各生一子,尚德喜之不胜。然双斧交伐,体渐瘦弱,复值生继之亲相继俱终,积劳成疾,医不效。因移居花园中,独宿书室以养痾,佣一僮服事焉。
一日,偶自窗外窥见有二美人徘徊池畔,一着紫衣,一服淡白软绡,以为邻女。转念附近无此丽人,急出户视之,而二女已杳。后辄见之。池旁有六角亭,遂力疾至亭,翳身而俟。俄见二女自门外来,冶容秀骨,佳艳绝伦,甫近亭,便折身欲退。急出亭视之,而女已失其所在。燃灯之后,回忆容华,率笔成一绝云:「如花还比玉,绝代复倾城。病即消他意,观仍系我情。」时已更深,顿觉口渴,呼僮不应。忽窗外有人曰:「僮睡熟,吾代劳可也。」既入,视之,即日间所见之紫衣女也。喜极,力疾起谢。女曰:「此不足谢,君无乃渴乎?」遂为燃炭煮泉,既沸,沦茗以进。尹甫接以吻,觉其味异他日,精神为之一爽,曰:「非斋茗乎?」女曰:「是也,但火候不同耳。」遂以茶当酒,徐徐饮之,曰:「卿得无仙乎?」曰:「非也。」「鬼狐乎?」曰:「亦非也。日久自知,不必穷诘。」尹曰:「愿闻芳名。」女曰:「妾小字瑞红,衣淡白软绡者,妾胞妹瑞白也。」尹曰:「渠盍偕来?」红曰:「人各有心,不可强也。」尹曰:「惜仆有彩薪之忧,惭无以报,大负枉驾。」红曰:「妾正为贵恙而来,非真为佣僮代劳。妾姊妹微君家十世之恩,不及此,若坐视贵恙而不救,是知恩不报也。妾自君得病日即火炼金丹,今始告成。但妾与君初会,恐不见信,未敢遽进。」尹曰:「既有仙丹,请即医治,即不愈,亦不尤汝。」红曰:「妾之药虽不能服之即愈,一日一丸,三丸后保君精神如初。但须切戒房事,君既不家,可无此虞。」遂以一丸令尹含口中,即以所饮之茶送下,曰:「君可寝矣!」解履脱衣,妻室无其殷懃也。尹恒夜不寐,服药后,寝即酣眠。及醒,日已亭午,觉沉痾已去其半,大喜。知红晚必来,致望之切,反恨日暮之迟。及晚,红至,复进一丸。三丸后,精神焕发,宛然少壮。尹欲与欢好,红曰:「才得生路,又欲寻死耶?」尹曰:「仆今得死所矣!」红曰:「尚须戒房事月余,卅日后,即旦旦伐之,不畏斧刀矣。」尹乃止。二邵见尹形体刚强,问之,尹以实告。邵曰:「红娘在室,何能独卧?」尹曰:「渠虽相伴,实终夜不寝。」邵不信。及夜,二邵由窗窥之,红果趺坐床头。窃窥之际,二邵各有畏心,遂急归。次夕,二邵同至书斋,力请尹卧内室。红曰:「良人虽愈,尚须静养月余。」二邵不听,力请行。红怒曰:「淫心难制耶?即尔,亦断不由汝!」邵闻红言,若畏丹诏,唯唯而去。及戒期将满,尹欲违之。红曰:「再迟二三日,可百岁荣华;今兹违之,必减寿十年。」尹曰:「九十而卒,亦非少亡。」遂相狎。尹曰:「日昨卿言仆家与卿有十世之恩,果何谓也?」红曰:「日后自知。」尹复曰:「令妹何不一至?」红曰:「妹不同妾情痴也,徐徐劝驾,终有来时。」晨兴亦作五绝云:「色如花玉者,含笑惑阳城。羞献媸媸质,聊酬恋恋情。」尹曰:「卿可谓才色两绝。」及夕,尹曰:「今宵仆欲移卧内庭,不知可否?」红曰:「此事勿与妾谋,疏不间亲,新不间旧,岂有露水之交而霸绝人之伉俪者乎?妾在此,如君别墅,往来由君,妾不敢禁也。」
红三日不至,尹心疑之。二更后,瑞白忽至,尹大喜曰:「卿亦可怜小生耶!频烦令姊道达微忱,卿竟不一至,自谓无福可消双美。今兹辱临,何幸如之!」审视之,白愁容满面,秋波含泣。惊问之,白曰:「妾姊忽得异疾,死在旦夕,非某孝廉之九转还阳丹不能医治,不知肯为转求否?」尹曰:「瑞红,吾爱妾,岂肯坐视不救!」遂欲命驾往。白不觉失笑曰:「岂有深夜干人之理,晨往可耳。」尹曰:「求得药来,卿为煎服乎?」白曰:「妾实不能,尚祈君亲手调理。事已至此,不容自讳。明夕池中有赤金病鱼浮水面,鱼即妾姊。君急用巨盆挹以池水,将鱼安置盆内,移于密室,勿令复见天日;将丹药细细散于盆中,经夜当自苏。」言已告辞。尹欲留与同宿,白曰:「君何不情之至也!妾姊病危,有何心绪与君欢寝。」遂去。尹始知瑞红姊妹皆鱼精也。
次日,尹购丹药以俟。日夕,果有金鱼浮出,尹处之悉如白言。晨视之,盆中之鱼已无有矣。及晚,白至曰:「勿庸挂怀,君之爱妾已获生路。但大病之体,非百日不能复元,会期少远耳。」言已告别。尹曰:「令姊忽离,使人寝食俱废,卿肯少留,聊慰怀想,何乃如是决绝?」白乃止。尹狎抱之,白曰:「勿尔,夜长如岁,情何极也?妾以为凡事须留余地,厌足之后,索然无味,反不若爱慕之趣长也。」白见尹与瑞红倡合之章,曰:「佳作过誉,姊诗太谦,悉不惬鄙怀。」遂援笔题云:「天媛称国色,一顾可倾城。无少夸妍意,祗缘报旧情。」尹曰:「卿秀外而慧中,真令人爱而忘死。」白曰:「君勿死,勿令妾姊怨妾终身也!」既而就寝,枕衾之间,淡而有味,较浓情快意,别有佳趣。白曰:「妾初经人道,觉此事愈疏则其情愈笃。」尹曰:「然,卿可谓善于格物。」平明白去,后十数夕始一至,至则清谈,恒夜半始寝。忽半月竟不至,念想颇切。一夕,丽人自外入,以为白也来矣,审视之,则非白而红。大喜曰:「金体如常否?」红曰:「不但如之,直胜之矣。君见妾即以此为问,似君心中尚有瑞红二字。」尹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况今已三月,渴想何极!」红曰:「其新孔嘉,视妾应如弁髦,尚伪为是言以欺人耶?」尹方欲自表其心,而白忽至。见红,愕然曰:「姊来胡不令妹知也,将谓妹知之即不令姊来耶?妹代姊作妇,辛苦难言,姊犹以嫉妒疑妹,妹诚有不白之冤。请从此永别,勿若邵家姊妹争汉子也。」负气而去。红曰:「妹不复来矣!」尹以与红复聚,竟置白于度外。
尹妻大邵氏卒。大邵生儒。尹以儒母虽卒,小邵与儒母同胞,抚儒必如己出,遂托儒于小邵。未及三月,儒黄瘠如鬼。尹谓儒病,不料邵之惟日毒伤也。儒腕有绳痕,尹见而问之,至再至三,而儒终不言。盖儒前曾言其苦于父,邵知之,夜以针刺儒下体,至百而始止,故不敢复言。尹向红言之,红曰:「妾试察之。」次日,红曰:「公子苦不堪言矣!夜以绳捆其手足,载寝之地。」尹怒,欲责小邵。红曰:「君且少安而勿躁,试以此问之,听渠有何言也。」尹以问邵,邵曰:「儒夜夜溺床,故借此以示儆。」尹怒曰:「儒即溺床,亦不宜视如犬豕!」邵笑曰:「君勿怒。责之太过,妾亦有悔心矣。」尹负气出。次日,视儒腕无绳痕,乃反恚为喜。未及三日,儒困异常,不饭而睡,摇之不醒,醒而复睡,尹甚疑之。及夕,红至,尹以儒状语之。红曰:「妾往观之。」复曰:「公子之苦更惨矣!以绳接发,系于梁间,令其立寝。」尹半信半疑,嘿嘿不语。红曰:「君盍自往视之。」尹曰:「重门坚扃,何以得入?」红曰:「君试以手推门,或自辟。」尹遂往,悉如红言。大怒,急释儒系,鞭小邵数十始出。红曰:「君为公子结深仇矣,务严防之。」一日,尹昼寝,红急摇之醒,曰:「公子有难,可速救之!邵怀宿怨,将寸磔儒体以泄之,渠亦不畏偿命也。」尹闻之,大惧,急起欲往。红曰:「且缓行,其情形已着,陡见君,必立戕儒命,鞭长莫及,无以救公子。」尹曰:「然则奈何?」红乃以指向空书符,令尹大喊一声。尹乃喊曰:「邵氏何得下此毒手!」喊毕,红曰:「可以往矣,但与公子同来,勿责小邵以深仇怨。」尹诺而去。既至,见邵氏眼瞪舌出,垂手操刀,面天而立,若有畏神怒击之势。儒赤捆在地,俨同死尸。尹乃将儒解释,谓小邵曰:「心如豺狼,何足诛也!」遂携儒而出。谓红曰:「此害实难提防,仆欲令儒依卿,未知肯否?」红曰:「固所愿也。但恐才力不逮,未足当此重任。」既而曰:「此事责成于妾妹。」尹曰:「渠不肯辱临,奈何?」红曰:「欲令妹来,亦自易易。以素纸一方,朱书瑞白二字,外以墨笔当瑞白字上绘横尾鱼一尾,再于鱼身书一雷字,于脊、腹、尾上各书一雷,念咒语三遍,以火焚之,妹必立至。首上之雷字决不可书,此五雷符咒也。」遂将咒语口授尹。尹曰:「卿失检点,此符能制令妹,必能制卿,卿姊妹性命悉在仆掌握中。」红闻之,勃然变色。尹曰:「卿勿惧,仆与卿姊妹情深如海,何忍相害!若传于小人,卿必有噬脐之悔。」红再四拜谢,曰:「妾姑去,君自作法,见妾妹,勿谓此符系妾传授。」及夕,尹如红言,书绘雷符,以灯火焚之。未几,白至,形色异常,举止无措,惕然曰:「君得妾姊奉事,已慰情怀,何需于妾?」尹曰:「仆之所以冀卿移玉者,全不在此。」遂将儒之遭遇并己奉托之意,切切言之。白曰:「君家遭此不幸,理合闻之即来,必俟致之而始至,不惟君以妾为无义,妾之热肠亦难自白。恨姊并未与妾言及此。」尹闻之,不胜感激。既而,白曰:「君于此事胸有成竹否?」尹曰:「仆欲卿与邵氏各居一室,旦夕保儒。」白曰:「同居难以远害。」尹曰:「与儒同居花园可乎?」白曰:「客舍不便久居,妾有一术,较此为妥。先人在时,住宅原系两院,后乃合而为一。今仍分而为两,妾与儒同居一院,兼承伯氏所遗产业,君往来于其间而总其成,不亦善乎?」尹从之。白为儒延师教读,师训于昼,白教于夜。儒十六岁入泮,嗣为儒娶妻刘氏。刘以白为姑,不知别有母氏也。
小邵之子十二岁以疾卒,邵不复生育,见儒入泮娶妻,极欲子儒,而儒不往朝。乃以己意告尹,且言悔过,尹诺之。以告白,白曰:「可。」遂遣儒往朝之。儒不敢,白曰:「汝往,吾暗随之。」儒见邵,礼拜毕,命儒坐,儒面如土色,齿震震有声。邵乃以掌自击其面,曰:「使儿见吾如是恐惧,益觉往日所为无人心。」言已,泪涔涔下。白曰:「果有悔心。」遂令儒夫妇旦夕两次见邵。邵格外体恤,过于所生。未及十日,儒毫无畏心,遂令儒夫妇与邵同院居。
几半年,一日,白令人请尹与儒夫妇至。尹曰:「往昔仆以家务到此,治理毕,辄催仆行,今忽令人奉请,何前后情意之迥殊也?」白正色曰:「今有要事禀白,岂终夜不寐,冀与君消良夜耶?」尹曰:「卿何严毅如此?」白曰:「不敢施劳。妾为君训子教媳,颇觉有功。今举家融融泄泄,君之所以责成于妾者已终,请从此永别。」儒闻之,泣曰:「儿微母,不及此,恩同昊天,终身难报。母忽欲长往,是不令男报德于万一。」泣涕不已。白曰:「勿尔。试为汝再留月余。」是夜,尹宿于白室,向晨而醒,白已杳。急起,至花园,红亦不在。案头有笺一幅,读之,乃红告别之诗,其词云:「为报池塘十世恩,相将姊妹结双婚。汉皋解佩情同切,梦里衔环谊倍敦。一向协心扶燕翼,从兹烧尾度龙门。妾名若系郎君念,岁岁桃花放满园。」
虚白道人曰:妇女者,以身事人者也。以身报德,亦云极矣!而红与白不惟此,一炼丹药以救德之沉痾,一效犬马以保德之嗣子,较曲意承欢、志在无违者,不啻天渊矣。报德若红、白者,可矣!
以德报德,即鳞物亦知之,可见德之感人也深。黄琴轩
池鱼衔环,古有其事。得此发挥,尤油然兴人善念,不止红红白白,五彩成章也。 马竹吾
视三峡记高唐女事,尤奇艳。 上元李瑜谨注
贺 举 人
东郡甲某,不必着其姓氏,盖富而吝,常欲作宾而不肯一为东道主者也。乾隆中,以廪生应乡试。三场后,计发榜尚有六七日,同邑诸生欲啖甲酒酌而无其术。一人曰:「渠场中首艺,吾记其前半篇。众位托言有病出之内誊录,写过第十六名举人之文,能忆其前半,其文甚佳,得中洵非侥幸。甲若问其文,即将甲文向甲诵之,甲喜其得中,必肯具小酌。」众以为然,遂陆续而往。先至者将谋定一切之言向甲言之。甲曰:「其文实仆首艺之文。」其人伪喜曰:「若然,君高中第十六名,可喜可贺。」既而,继至六人,其言如出一口,甲遂信以为真。设谋之人后至,六人同向渠述之,后至者曰:「是也,某兄之文,仆于场中见过。」于是令甲治理杯茗,雇清音小戏,赁船游大明湖以预庆之。见闻者皆知为贺第十六名举人,风声播扬,遂入监临之耳。监临大疑曰:「尚未揭晓,即尔务预庆,明系关节通风。」写榜时,监临言于主考,将第十六名之文卷撤出,另以他卷顶补之。及龙虎高张,甲果中第十六名。
虚白道人曰:若不撤换,则甲不得中;若无预贺之事,则不能撤换。论者谓甲之得中,可谓幸矣,然余谓甲必有祖功宗德以相济也。若被撤之人无隐恶凶德,亦断不至此。
富而吝者亦高捷,盖自酒朋肉友谓之吝耳。不然,世之守财奴岂不能尽捷贤书哉! 上元李瑜谨注
聂 文 焕
聂文焕,直隶永平府人,余忘其籍邑。少年入泮,困于场屋,年逾知命,亦自灰心。更兼家贫,路费无出,以故大比临迩,未定行期。同里富室及诸戚友助其资斧,劝令遄臻。计算程途,即日而赴,尚不误考期,迟则无及矣。于是立治行李,匆匆而往。甫行三日,忽见路侧有旧墓,旁有年少男女二人,伏地而泣,其哀异常。聂因而问之曰:「何哭之恸也?」男者曰:「君不能分贫人之忧,问之何益?」聂曰:「仆即能分忧,不知汝忧,何由而分?汝二人兄妹乎,抑夫妇乎?」男者曰:「吾雷发声,此吾妻汤氏。年凶岁饥,势难两存,因鬻妻各寻活路。生离难堪,不禁过伤。」聂曰:「得价几何?」雷曰:「白金十五两。」聂曰:「既欲团聚,盍即将原金退回。」雷曰:「君何言之易?银到手,如饭到口,腹饥难忍,不得不籴吃买烧,今已使去若干。原金不足,何能退回?」聂曰:「仆囊中有白金三十两,除原金外尚有余剩,汝夫妇能借以存活否?」雷夫妇闻之,含泪叩谢。雷曰:「先生带银何往?」聂以考对。雷曰:「将银施吾,误君考程,于心不安。」聂曰:「仆即往,亦未必得中。」遂将银给雷而归。
至家,助资者讶而问之,聂以路费失遗为对。至下科,富室及诸戚友仍赠金劝驾,聂复治装而赴。既入场,下题后顿觉困倦,坐睡号中,梦一人服明朝衣冠,向聂曰:「先生困乎?题如不甚对手,仆有全场文诗,可悉录之。」既醒,文诗犹在手中,遂录而领乡荐。因设帐京师,以俟会试。及期,入场后复梦前人赠以文诗,录之而举进士。资斧有限,徒行而归。至中途,十数步以外,见一农人植其器,摘其笠,趋赴面前,当道礼拜,曰:「恩公何来?」聂曰:「子为谁?」其人曰:「吾雷发声。前赖巨惠,幸未仳离,更以余金生理。托赖鸿福,本微利长,今所市产业足吃着。」聂闻之大喜。雷请聂至家,谓其妻曰:「恩人来,可速煎茗汤!」曰:「恩人为谁?」雷曰:「微恩人,卿早从人生子。」汤闻之,当面参见,如妇之拜翁也。维时雷赴市墟沽酒,汤烹鸡煮卵,从事庖厨,各致殷懃。聂独坐室中,见室壁有卷画一轴,以绳捆之,系于钉上。忽而绳断画舒,视之,乃雷先人之像,而实即梦中二次赠文诗之人也。大骇。既而雷入,聂曰:「此像系汝何人?」雷答以祖父,前明官翰林院编修。聂曰:「仆之中会,悉令祖之德惠。」雷愕然问故,聂以梦中赠文历历言之。雷曰:「此吾祖代后人报君德也!」雷留信宿,送至聂家始回。自是两家往来如通家。后聂官至太守,携雷至任,托以重务,而雷亦称殷富焉。
虚白道人曰:语云:「大场中有阴功录」。观此而益信。盖聂以银赠雷,使雷夫妇不致生离,其惠犹小;使雷先人不致无后,其事为大。雷之先人有灵,何能不刻刻在念!报之以文,洵不为过。
修君符乾隆甲寅登解事,与此同。 马竹吾
雷之先人无愧为结草老人。 盖防如
胡元峰先生《只麈谈》有「场外举人」一则,合观乎此,知全人骨肉者,其德最卓,其效亦最奇。 上元李瑜谨注
福德会馆
济南福德会馆,银市也。其第为统城银号摊修,故楼厅房舍甲市廛,官绅巨室往往借其处以宴客。邑有狂生某,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醉过其门,闻馆内演戏,问之坐贾,知为张寿筵者。遂市寿礼四色,书己姓名,使人送进。坐贾人曰:「张寿筵者为谁?」生答以不识。曰:「既不相识,胡为庆贺?」生始悟,而帖礼已投,悔之无及。既而,一少年盛服出迓,视之,美如冠玉,虽不相识,亦不便问其姓氏。既入,见筵设鹓鹭,男女中分;居中一席,一白发老人独坐,知为是日寿星,趋而为礼。老人离坐躬身,少年在旁陪礼。毕,约生独坐末席。视其坐客,一无所识。视其右边女眷,各艳美绝俗,内一二八女郎,容貌若仙,在群媛中如鸡群之鹤。生频频目注,女亦时若转瞩。未几,献酬维殷,客尚未散,生已酩酊大醉,觉有人扶卧一榻而去。移时,醉眼微睁,辉光映面,意欲起归,踉跄不得起。更觉此一动转,腹酒陡上,呕吐狼籍,昏迷尤甚。觉有人以巾拂其面,饮以香茗,言曰:「酒臭熏人,实实难堪。」生意主人遣人照应,朦胧目之,乃白昼所见如仙之女郎,心中大喜,甚恨醉体荏染,不得握腕申谢,稍尽绸缪。见女郎以巨碗注茶,若嫌其热,而以小碗扬之,曰:「客醉若是,无人照管,殊属不情。」扬之数十,始将茶送生面前,不辞而去。生饮毕,不觉睡去。及醒,时已巳初。急起,问之馆人,馆人仅知张筵者姓白,余悉不知也。
生归,母责之曰:「汝常在外饮宴,家中柴米殆尽,置若罔闻,不忧饿殍死耶?」生闻之,不胜忧虞。及回忆女郎华容,怜恤情节,复置谋食之忧于九霄外矣。始则冥想,继则忘食,日复一日,竟成沉痾。母问之,以实告。母曰:「果系仙人,祷之必有应验。」遂于夜静时焚香默祷,连祷数夕。一夜,生觉有人摇之,开目以视,正心上人也。曰:「卿亦可怜小生耶?」女曰:「迂哉夫子!胸无畛畦,奈何以妾致病如此?」生母闻病房中有二人声音,趋入,见女郎红上双颊,俯首不语。审视之,曰:「吾见犹爱,勿怪吾子以汝致疾,汝务多方以济之。不然,不惟负吾子,老身亦衰残无依矣。」言之潸然泣下。女腼然曰:「老母勿悲,症虽危,尚可医。」母闻之,反悲为喜,曰:「需何药味?」女曰:「媳自有药,但需香茶一盏。」母急为煎茶一壶,付女而去。女欲进丹药,其茶尚热,因静坐以俟之。生曰:「此药可服几剂?」女曰:「一剂即愈。」生曰:「如此重病,一服而愈,非仙丹不为功,卿得无仙乎?」女曰:「仙则妾不敢当,然觉作仙亦自易易。」言际,其茶已温,女令生含丹药于口,而以茶送之。下咽后,生握女腕曰:「蒙赐医药,五内铭感。然妙药在卿身,仆病非徒丹药所能医也。」女笑曰:「妾奉严命而来,不复去,亦将以身医贵恙。」生闻之,精神为之一爽,觉病已去其半,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东曦已驾,不见女。急起,见女在厨下代母操作,布服农饰,较华妆别有风格。既而,奉食授箸,备极殷懃。及夕,绸缪臻至。问其姓氏,曰:「妾白氏,即君前祝寿主人之女。妾为君拜祝情殷,维时心动,不料事遂至此。」问其族阀,女亦不讳其为狐。
女在生家住及二月,忽欲归宁,请三日归,生许之。月余无耗,生渴想无极,旧病复发。母大惧,复事虔祝。女复至,以药医生,应手而愈。女曰:「妾被君母子纠缠死矣!妾实不能奉事终身,祈早觅良匹。」生曰:「清贫如洗,谁肯俯就?」女曰:「君亦有素愿否?」曰:「有之。某街杨氏之养女生姿埒卿,但声价过昂,非仆力之所能及。」女曰:「需白金几何?」曰:「五十两。」女曰:「五十两即为价昂也?」复笑曰:「如君言,妾身亦仅值五十两矣!君急烦人媒之,无忧聘金无着。」媒定之后,女促旬日完婚。佳期临迩,女出白金五百为助,曰:「今将永别,衷情难昧。妾之道业,为君故,十分已损其七。兹腹中震动,男女未卜,请先为命名,异日好相认。」生曰:「卿生产后,盍即交继娶之杨氏长育之。」女曰:「不妥。盖继母之养嫡子,宽严皆有弊端:御之以宽,则每事姑息,子多不肖;以严待之,则母子相夷,情实不祥。非仁且智,不能情理兼尽于其间。」生闻之,深以为然,遂曰:「卿如生男,可名之曰福;如生女,卿自名之可也。」言毕,女已杳,生不胜惊异。有银在手,不难经营喜务。及过门,新妇娟丽,颇快心意,遂将前得狐妇之事,历历向杨言之。
后七年,忽有老苍头请见。生问其来意,曰:「愿请先生设帐于家主人之家。」生曰:「贵主为谁?」曰:「家无男老,惟小相公一人名某福,即愿拜门墙之学生。」生闻之愕然,心计曰:「白氏其生子耶?」转念天下之同姓名殊多,书金丰厚,生遂就之。既入塾,某福少慧,过目能了,十四岁入泮。生于考试见福之年容三代,固知福为白氏所生,但八年之久,未一见福母之面,终不敢认福为子。一日,福母具帖请杨氏,杨至,福复请生入。生见福母果白氏,久别之情,实笃于杨氏。白谓福曰:「汝师即汝父,无徒师事也。」于是夫妻子母团聚,喜何如之!白曰:「此宅二千金价买,临近别有闲房二处,勤俭居室,衣食有赖。」晚夕,生欲与白同卧,白诺之。及醒,生仍在杨榻,白已失其所在。
虚白道人曰:敬人者人恒敬之,诚哉是言也!某生之祝寿于白氏,虽云醉诬,而受祝者终以为雅惠宜酬,以故美妇嗣子,某悉于此一祝致之。以是知礼以下人,非无益举也。彼自大者,何可同日语哉!
福德会馆中有狐大张寿筵,亦咄咄怪事。 马竹吾
杨 彩 云
杨彩云,曹州人。持郡守荐书赴京师,得事某侍郎。其为人性直嗜酒,轻财好义。偶于帽儿胡衕真武庙前拾钱票一纸,上书京钱十千文。行至黑芝麻胡衕,见一人揪一人捶楚,众人袖手旁观。视被殴之人,年约二十许,身躯雄伟,状貌魁梧,俯首忍受而不返手。疑而问之,佥曰:「渠佣工,为遗失钱票,故主人捶楚之。」杨问明钱票之年月钱数,慨然与之。被殴者趋赴杨前曰:「愿闻大名。」杨实告之。渠不申谢,岸然而去。杨亦不询其姓氏。
杨居京三载,偶忤官府,被逐而出。幸薄有积蓄,市马回籍。一日,行失邮程,踆乌西坠,尚违宿店廿余里,心深危惧。未几,有巨盗七人当道横列,各执器械。杨知难免,急下,以马授之曰:「行李悉在马上,可将去。」一盗尚欲脱杨衣而伤害之,杨曰:「吾杨彩云素轻财,资斧尽丧不介意,与诸位无仇,奚为伤吾性命乎?」一人曰:「汝杨彩云耶?」答曰:「然。」其人向党众曰:「大兄尝言有至友杨彩云,盍将是人执去见之。若果是,可得大兄欢心;若否,权以是人作牺牲,烹以下酒,亦是美味。」众以为可。于是将杨系于马,围绕鞭驰。约三更时,至一山场古寺,内有六七人聚饮。上坐者见杨,让居首座,情意殷切。视其人,似曾相识,而忘其所以。其人曰:「君忘遗失钱票之人耶?」杨乃悟,曰:「愿闻姓氏?」其人曰:「前会面时君未下问,今亦不便以姓名告,但以老李呼吾可也。」杨遂以回东之事语之。李曰:「前途难行,恐再有不测,吾送君行,可保无虞。」杨固善饮,与众畅饮多时。李曰:「君可以行。」遂以己之所蓄赠杨,而谓众曰:「吾送客远行,难定归期,诸位各事所事,勿俟吾。」言已而行。抵山东界,李告别,杨不从,固邀至曹,款留数日。饮酒间,杨曰:「有一言奉劝,万望俯听。似君才貌,焉往而不发达,奈何为此不法之举?倘有败露,噬脐无及。」李曰:「金石之言,足铭肺腑,兹将从此他适。」杨甚喜,即以李所赠之金转赠之。李不受,杨曰:「君赠仆而仆受,仆赠君而君不受,可受不受,近矫情矣!」李乃受之而去。
杨幼时与同邑贾姓结亲,后贾徙居范县,杨择嫁娶吉日,将使人诣范通约,使贾送女过门。而黄河忽开,范成水国,贾举家无耗。杨欲谋婚异姓,高低悉不就。后从事湖北某县尹,数年间颇得委任,囊资稍裕,无后之虞,时结衷曲。忽湖匪陡起,本官尽节,眷属悉遇害。伪帅见杨文雅,欲以女妻之。杨恐为累害,迟疑不决。伪帅怒,欲斩之。杨大惧,遂曰:「吾之所以迟疑者,恐为上人累,非敢自外。」伪帅乃喜。成婚之夕,见新人容颜绝俗,年庚似过笄,问之。女曰:「妾二十七岁老处子。」言之泪滴沾襟。杨惊问之,女曰:「妾幼字曹州杨彩云,今虽归君,终不忍与子偕老。」杨闻之愕然,曰:「卿贾翁之女耶?」女曰:「然。」杨曰:「卿勿悲,仆即卿婿杨彩云。」女不信。杨将结亲年月、前后情节,历历向女言之,女始反悲为喜。杨曰:「久闻卿父老诚,奈何为此灭门之举?」女曰:「为此者乃妾义父。初,范被水灾时,妾劝父诣曹,为黄水阻隔,不得已从父逃荒于湖。荏苒七载,父尝欲以妾嫔湖人,妾不欲。妾父忽于去岁病故,贫无以葬,恸哭于野。养父见而怜之,遂收妾为义女,代为葬父,迄今始期月。」女言际忽悲忽喜,宛如夫妇久别。杨曰:「吾夫妇处此,倘天兵征讨,难免玉石俱焚。」女曰:「妾亦有此虞,行将劝父先遣发吾二人,再劝父隐姓埋名,从容遁去,庶可免祸。若父不纳,再为之计。」及寝,落红沾褥,始信女之靡他。迟延年余,大兵至,贼匪大溃,伪帅等悉为获虏。杨亦在其中,自计断无生理。有武弁并坐讯执,淑问数语,辄饬斩之。及杨名,一武弁惊讶,谛视杨面,遂向并坐者曰:「此吾至友,决非贼匪。」杨暗窥之,即前令以老李呼之之人。杨暗喜,遂托言携眷贸易于湖,身陷匪党,无计逃遁。李曰:「汝眷口何在?」杨曰:「想此时亦在女囚中。」李令自往认之。杨觅见贾氏,同赴李营叩谢,兼托言贸易资本悉埋藏城中,祈取之为资斧。李许之,且授以符节,予以马匹,兼差兵丁五人送之。杨遂进城,至伪帅旧止处,将素所窖藏金银悉囊之而行。出湖北界,厚酬兵丁而归。
虚白道人曰:拾人遗失之物而复给之,固属小节,而今亦不多概见矣!杨以是举,两得绝处逢生,而良缘亦巧相遇合,谓非天道之照应哉?以是知拾遗不昧洵懿行也。
杨之遇奇矣!始终皆遇老李,尤奇! 黄琴轩
莫谓善小而不为,天道福善,信哉! 盖防如
赵 阁 老
泰安白峪庄,赵阁老旧宅在焉。相传公入泮后,尝读书岱西傲来山上之讲书堂,师事邑中萧孝廉。每逢课期,朝饔后赴萧塾领题。一日,值萧他出,近午始回,公得题旋归。时当夏季,天地气如炉,苦热难堪,欲急赴讲堂以憩。既至,见一白狐寝其卧榻。公胆豪,不介意,静坐以观其变。既而,狐少欠伸,公意其为雄,笑曰:「美哉睡乎?然当昼而寝,比于朽木难雕矣!」转瞬化为丽人,睡眼朦胧,尤增妩媚。公大喜,遂狎抱之。狐曰:「贪眠不寤,致露行迹,望勿以异类为嫌。」公曰:「此素愿,何嫌为?」欲与欢好,狐曰:「妾既来,自不去,何情极若是?」公乃释狐。狐曰:「今日课,速作文字,勿以私害公。」公曰:「明日作之未晚。」言已,狐忽不见。公急曰:「卿勿遁!仆即作文,仆即作文。」视之,狐仍在面前。公遂审题构思,援笔草创。甫作小讲,心忽念狐之双翘瘦小可爱。狐曰:「君心注妾耶?一心两用,乌有佳文?」公曰:「无之。」狐曰:「君爱妾双翘,尚云无也?」公不胜惊异,遂摄心伏案深思。凡举一念,狐辄知之,公遂不敢妄有所怀。日未落已脱稿,急为录清,以塞狐责。狐曰:「君每日夜读否?」公曰:「读及二更,亦有至三更时。」狐曰:「今而后以三更为度,二更四点亦勿望寝也。且君读而妾伴之,寂寞情消,读兴不益豪耶!」及寝,狐曲意承迎,过于妻室。
公之读书于讲书堂也,原有佣厮伺焉。狐曰:「妾在此一无事事,徒以妾作画图看,毫无趣味。请遣小厮回家服役,厮之所为,妾悉任之,或较佣厮尤善窥尊意。」公从之。狐果殷懃臻至,公甚德之。一日晨兴,狐忽向公曰:「今午贵老师同友人游观到此,庖厨之役,妾能兼摄,但捧盘下菜无人,奈何?」公曰:「卿欲遣小厮去,兹使令乏人,谁也任其咎?无已,仆急呼之于家,尤恐差遣他出,呼唤不至。」狐曰:「无庸。君有把玩物否?」公曰:「有玉如意在此。」遂启箱簏,取以授狐。狐受而掷之门外。公方惧其碎坏,未几,一僮子自门外入,丰采韶秀,垂手侍公侧。狐曰:「似此可以伺客否?但不可与语。」公大喜。及午,萧果偕客至。僮献茗受盏,佣厮无其便捷。萧通术学,即席后,每视僮冷笑。公曰:「夫子何哂僮也?」萧曰:「问庖人自知。」公急赴厨下,欲向狐言之。狐曰:「妾之所为,萧先生已知之,慎勿再以此为问。君去语面西之客曰:君所欲食之物,立刻即到。」公以之语客,客曰:「仆之欲食者,山河中细鳞鱼。」吾未已,僮已捧鱼至。客讶曰:「君何以预知仆心?」萧笑曰:「食之可耳,勿深究。」席终客去,公送至半途归,见如意在案而僮已杳。两月后,萧谓公曰:「汝诗文大有进益,而身体渐就瘦弱,不可不虞。」公求萧医之。萧曰:「仆实不能。汝归,求医于致疾之人,必有妙术。」公以之语狐,狐曰:「此易事。」遂令公仰卧榻上,披其衣襟,口吐红丸,按公心口而旋转之。公初觉极热难支,继则遍体生凉,精神顿爽。少间,狐仍纳丸于口而咽之。如是者三日,血气焕发,不减于素。萧见之喜曰:「若非仙丹,何愈之速也?」遂问医治之详,公以实告。萧曰:「口所吐之红丸,乃气所炼之仙丹,若得吞食之,寿肩乔岳矣!」公归,狐曰:「君欲吞食妾之红丸耶?」公曰:「师言之,仆未深信。且红丸在卿腹,仆焉得而食之?」狐曰:「谅亦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公与狐同居年余,一日,公与狐饮,强劝以酒,狐大醉。公扶狐卧榻上,既而见狐口吐红丸,随气出入,渐出渐高,后直去吻三尺余。公忽忆萧言,遂以双手掬而吞之。狐顿醒,曰:「道业虽失,无难强求索。然君贵人,妾不敢犯,三年后当见还也。」公伪应之。狐复曰:「妾失此必死,祈君怜期月情深,略掩妾尸,勿令饱犬腹,则感德无极。」公曰:「何处觅卿尸?」狐曰:「黑龙湾上石洞中。」言已而杳。次日,公踪迹之,果见狐死洞中,乃以碎石掩之。
是岁公举于乡,次年捷南宫,回家祭扫,避暑于泰山下之普照寺。酒后忽忆狐情,欲瞻其尸。既至,石封宛然。启视,毫毛脱落,其臭如蝼。哇之,红丸随出,刚及狐身,狐遽起,趯趯而去。
虚白道人曰:「狐能死人,公何幸而不遭其害?或谓公之福命大,狐亦非采补者流。余窃意不然。盖当昼见狐卧之时,在他人必将手刃之,公独坐以俟其醒,是公于狐有不杀之恩。使狐反其施而以怨报之,狐即异类,必不若是之无良也。可知己无害人之心,人无害己之意。好生之德,所系岂浅鲜哉!
涉笔成趣,令人之意也消。 马竹吾
此狐煞是有情。阁老贪益己寿,致狐于死,负此狐矣!叶芸生
叙次简洁,惟评语不及叶之允也。 渔樵散人
阁老理学中人,而有此风流佳语,可知宋广平《梅花》一赋,殊不碍其铁石心肠也。 上元李瑜谨注
琼 华 岛
向青云,琼州人。聪明盖世,工于染翰,遐迩知名,而不得彩一芹。其父在日,以泛海为业;家计萧条,仍理父业。同伙七人,俱以向文弱,使司会计,不令操重务。向念十余年功苦一旦尽付流水,未免心热,遂将素肄诗文悉携船上,另置一舱,停舟时披读,以破闷怀。一日,放船正好,忽西北风大作,急下锚而锚本断,紧持舵而舵杆折,舟忽纵忽横,惟任其随风飘流而已。其风三日夜不止,及至风息船住,六人尽没于水,惟存向一人。视舱水已过半,幸船止于山麓,可跃而下,遂急运书籍粮米等物。运甫毕而船沉。上视十数步外有石洞,虽不深广,亦可暂避风雨。向已三日不食,急欲造饭,而船上所载之淡水已没于海,不得已以海水煮米,咸难下咽。甫二日,哮喘难支。忽见洞旁有湿痕,审视,细流涓涓,殆类器漏。尝之,甚甘。以盂接之,半日仅溢两碗许,然以为饮食,亦足一人需,方寸为之少宽。
饭后,时于洞左右游瞩,半里之遥,见有蚰蜒小径,似尝有人往来。向遂衣冠,攀藤附葛而上,忽见鸡犬桑麻,无异中国。少顷,有数少年自庄中出,皆明时服饰,见向,俱惊讶却退。未几,一老人来曰:「此华夏人物。」邀至家,具酒食,问向姓名。向以实告。老人曰:「君衣冠是时王之制否?」向曰:「然。」老人曰:「此地名琼华岛,地面纵横各四百里。岛人惟张、赵二姓,世结婚姻,相传系蜀汉名将之后。盖安乐公东迁之时,张、赵二公之后人有隐于海滨者,后凌夷,以船为家,被风飘泊至此。彼时惟各遗一幼子,天降二仙女以为之配,生育日繁,迄今丁壮已有二十余万,吾张公之后。」向曰:「有君师否?」曰:「有之。众于二姓中择秉性平和者数人,阄立其一,听其约束。若薨,另行择立,不世及。」向问赋税轻重。老人曰:「此地无所谓赋税,有沃田三十顷,摊夫耕种,以所获子粒奉君上,其余地亩毫无所敛。」向方欲再问风土人情,老人曰:「有一奇事,吾有笄女未字于人,连宵梦仙人曰『当配中华人』。因思亘古未见中华人,梦何妄也?今君到此,天作之合,今宵即令事君。」向唯唯。
老人辞去。向思羁旅之人,每苦无所依,今得婚此,窃喜衣食有赖。然及燃灯时无耗,向心疑曰:「事中寝耶?抑另择吉日耶?」未几,有红妆丽人出,曰:「请官人就寝。」向莫知所以,坚坐不动。女复曰:「卧榻在内室,请官人从妾入。」向遂从女入,见室炳双烛,红帐鲜新,而帐内无人,疑甚。既而丽人合户,始知丽人即新人。向曰:「合卺之礼,仅如此也?」女曰:「此上等仪礼。下次室无灯烛,欢会终夜,不知妍媸。」向不觉为之喷饭,曰:「明晨有何礼数?」女曰:「无之,但随妾称呼已耳。」及寝,俨然处子,而毫无羞惭。次日,向曰:「海边尚存用物若干,祈遣人从仆往取。」女从之。女见书曰:「此何物?」向以书对。女曰:「有何用处?」曰:「读之可得功名。」曰:「君试读与妾听。」向遂披时文,按节循拍,抑扬读之。女曰:「高低相宜,顿挫有节,岛中之歌无出此右者。」向复将五、七言律诗对女读之。女曰:「语异韵同,更觉盈耳。」向读于室,女听之,恒终夜不厌。
向偶立门外,见一少年紾年长者之背,旁观者笑曰:「如此强壮,尚不敌十余岁之童子。」问之,渠盖胞兄弟也。又见一少妇负气而行,一人强留之。众人曰:「彼欲大归,即宜听之,何为强留?」问之,渠盖夫妇也。向曰:「何无伦常如此?」向厌室徒壁立,手书匾联以润之。张偶见之,曰:「此中华绝技,仆之家藏殆不及此。」回首见书,曰:「此中华书籍乎?」曰:「然。」张曰:「书中所言何事?」向曰:「大概五伦五常,孝弟忠信耳。」张问何为五伦,向大略言之。张曰:「此诚仆闻所未闻。有此名士,不可不禀于上人。」遂去。多时,同一中年人来,像貌超群,服饰埒于张。向略与为礼。张曰:「适才所言之五伦,祈详言之。」向遂细细讲究,兼将五伦中之十义,十义中之体用,体用中之功效,功效中之次序,凡其中之可以言传者,一一切言之。其人闻之大喜,曰:「此治国平天下之道,当急为讲堂,聚岛人而训诲之。吾岛虽在化外,亦无难渐臻上理矣。」向曰:「惟秉国成,始自为政,君亦徒有其愿已耳!」张曰:「此即岛中之王公。」向居然起敬,与为长揖。岛君曰:「此何礼也?」向曰:「中华平等相见如此。」因与讲朝觐会典之礼。岛君曰:「华夏之君若是之尊耶?」遂以向为上宾。讲堂竣,聚岛人于中,令向讲书以训之。向先为讲伦常,听者有足蹈手舞者矣,有俯首涕泣者矣,皆因乍聆伦理,鼓动天良也。向择其少慧者,教之书读,十年后为之开科取士,俗同风一,亦有诸夏气象矣。
向于公务之暇,每于岛中遨游。至一山,虽不甚高大,而峪中濒涧处多人参,遂遣人采取,按法制之。妻问制此何用,向曰:「此天朝宝物也。」复于海边得鼍盖一枚,心知其异,悉宝藏之,以为有此二物,至中国可致巨富。
岛西八百里有秀云岛,其人丁等于琼华,而秉性强悍。忽使人来,责令琼华每年出银米若干以为常贡,如不应允,即兴问罪之师。岛君大惧,遂委其事于向。向对使人曰:「银米若干,猝难立办,请限五月。」使人乃去。向乃令岛人制火炮、弓箭、器械,每日操演之。及期,西岛复使人督催。向怒,割来使两耳,释令归,岛人大恐。向曰:「不与抗衡,而听其诛求,则岛中所出,悉输于彼,吾人不将饿殍乎?与其死于饿殍,孰若死于征战!且一日之胜,数世赖之。」岛人咸悟,遂尊向为军师,曰:「愿听调度,死而无憾!」向曰:「岛西有长蛇谷一条,为敌入岛必由之路,可于彼处用计擒之。」分岛人为三队,各与一令。第五日,西岛人果乘船至,勇如虎貔,势不可敌。登岸后,琼之第一队先到,略与接战,诈败走。敌以为怯,尽力追入长蛇谷。既入,不见岛人;方欲出谷,滚木擂石已断去路。既而箭如雨下,炮如雷鸣,敌大惧欲退,而谷口已为琼二队人杜塞,西岛人悉困谷内。越三日,其头目请琼主将,将有言。向至,问之。曰:「若肯解围,愿劝吾主臣服,不复侵犯。」向许之,约各留军装器械,鱼贯而出。敌如约,徒手乘船而去。向曰:「贼众虽去,贼首必亲至,宜再以计破之。」遂暗中传令,惟日与岛君饮宴以俟之。未几,西岛主果尽率其众而来。既至,见边陲无备,督众遂进。既入谷,岛人夹谷而出其后,铳炮弓箭以攻之。西岛人急奔出谷。既上岛,岛人整列于三里之外,西岛主令其众曰:「退既无路,当进攻!」众遂蜂拥而进,尘土陡起,半陷入坑坎中。岛人复以箭炮从纵从之,坑坎为满,遂各用敌人腰带缚之。拥西岛主至军帐,向亲解其缚,待以宾礼,谓之曰:「与君邻岛,宜相亲睦,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西岛主俯首不语。向复曰:「吾主欲送君还岛,世世结好,不知肯辱收吾主否?」西岛主曰:「若蒙大惠,愿时听调遣,岁输常贡。」向曰:「贡不必常,以物将敬可也。」遂尽释所获敌人,令先归船,以俟其主。设盛宴以款西岛主,筵未终,兴辞。向亲送至海边,立视其开船而去。周围岛峪闻此事者,悉输贡通好,尊其礼教。
向居岛三十年,二子皆长矣。时念老母,岛无船只,不得归省。一日,谓妻张氏曰:「设有机会,卿能从仆归否?」张氏曰:「妾实不能。昔岛中夫妇,夫不家,妇必改嫁。兹聆雅训,颇知节义,之死矢靡他,亦足以报情深。但妾无子,终身无依;君无子,无后为大。君携次子去,长子留此,代君操理岛务。老母百年,万望君还归。」向许之,遂将军师之事陆续属长子。一日,岛人报曰:「现有估船二只,被风飘泊岛下。」向大喜,遂带仆从三十余人至岛下。舟子见之,大惧,仓皇无措。向乃止从人于百步外,孤身上船,问其来历,言载客货赴广东。向亦自道回中华之意。舟人曰:「闻前有秀云岛,其人犷恶,恐为所害。」向曰:「有仆在,可保无虞。」且以人参二斤为谢。舟人喜曰:「风少息,明晨即可开船,请速治装。」翌日,向与次子携所蓄财物上船,张与长子送至海边。向于船上建立大旗,上书「琼华岛军师」五字,与妻子挥泪而别。前至秀云岛,岛人见其大旗,各有畏心,遂让过。
向至家,幸喜老母康健,以岛君所馈金帛为母寿,人参、鼍盖等物,渐鬻于市,遂成巨富。次子论婚绅族,悉以家务付之。越岁,向母卒,窀穸事毕,每欲货船回岛,舟人悉不知其处,无敢去者。忽一人持书至,启视之,乃长子所寄。言奉母命备船奉迓,兼言父去后秀云复事侵扰,危在旦夕,望父速归,以救岛人云云。遂谓次子曰:「吾去探汝母兄,三年即归。」遂去不复返。
虚白道人曰:泛海遇风,独生于岛,固向之幸也。而其实不惟此,盖岛地若干大,岛人若干众,向一至,风俗顿移,悉知伦常,天实为之也。夫知其事原于天,则知其迹似向一人之幸,其实为琼华岛二十万众之幸矣。当向未入岛之时,淡水尽没,以海水造饭,以致哮喘难支,是泛海无河水,直等于无粮食也。因有感于海咸河淡之说,附论于此:
夫海何以咸?河何以淡?今人未之言也,古人亦未之道也,闲尝殚私见浅识以论之。河之水出于泉,泉之水缘于雨。何言之?时雨之降,半沉于地;沉地之水,半出于泉。是以高上之原水少,下隰之地泉多,以知隰地之泉,咸高原雨水滋注所由致也。即若名泉大源,昼夜混混,似非细微之滋注所能致,然亦不过其来脉远,滋处众,究非地中固有之水出而为泉也。不然何以旱则泉涸,涝则泉旺乎?雨淡则河淡,此其故非显然易见,不待深维而知之者乎?若夫海,则大异是矣。为天池,为巨壑,百川赴之而无盈时,尾闾泄之而无虚日。禹时十年九涝而水不加益,汤时八年七旱而涯不见损。任江汉之朝宗,惊洪涛之无际。而欲创言以论,不啻以蠡测之矣。而味咸之说,觉有微理之可寻也。盖海者,万水之所归也。所归皆淡,而海水独咸,将毋以海至深大与?海即深大,而万水之赴,千古不息,何以水不加多,咸不少减也?试汇古说参形势以明之。尝闻地为水悬,海水者,或即悬地之水流露者也。又闻天地如鸡卵,地乃卵中之黄,海水者,或即卵中之清乎?且南极至北极八十万里,而南海至北海仅四十九万里。四十九万里以外非尽海乎?东极至西极九十一万里,而东海至西海仅三十五万里,三十五万里之外不尽水乎?盖以咸属黑,黑属子。子水者,天一所生之水也。既为天一所生之水,即为天地固有之水。则是地之所及,水实负之;地之所不及,必尽属水也。地中水负,地外水连,是以天不碍其左旋,日不妨其右运也。且闻之庄子云:「中国之在海内,似稊米之在大仓。」观是则中国之水可知矣,海之为水亦可知矣。海也者,犹以灌注而见其加多乎?犹以杂投而易其本性乎?此海水之咸所由见端者也。然海之不测,犹之天地,乃以有限之知识,创言立论,实属卤莽。而愚有所见,以特心思,即政君子耳!
所言悉浅显之理,而不测之精微,合盘托出,洵千古未有之奇谈也。
陶靖节所著《桃源记》,人皆以为寓言,观此而信地之类如桃源者,不一而足。朱子惓惓助藉彻彻之义,惜未见此乐土以慰之。其文与事,尤妙在不蹈袭《桃源记》之一字。
《论语.子欲居九夷》章,吾读此篇砉然以解。政术兵钤,足征抱负;终军请缨,未见实事。拟以此补之。马竹吾
于难测之中细探精义,以补前人之未发,洵理如牛毛茧丝,文如日光玉洁。
海咸之说,凿凿言之,确有至理。文亦有抽茧剥蕉之妙。 叶芸士,道号沧粟
读此篇见先生经世之学,怀才不售,惜哉!上元李瑜谨注
穷岛之民,易于教化,向生之事,盖得于意外。于居夷浮海,圣人复慨之,况我辈乎? 渔樵散人
杜仲
儒医杜仲,晋人。其父、祖咸以医为业,至仲益精其术。贫不索贽,富不苛求,实以济世为志。
一日,有美少年执重贽奉请,自言家君患病,月余不瘥,特请医治。问其姓氏,答言姓沈名实。问其里居,答言不远。门外有小车一乘,祈即同乘往,仲从之。路甚生疏,逾两时始至,见一人立候于门。下车,实曰:「此弟表兄江某。」仲揖之,并入客舍。茶毕,便请诊视。既入,见一及笄女郎立病榻前,微睨之,娟丽绝伦。见仲入,缓缓而去。诊视毕,出。江曰:「家母舅病势如何?」仲曰:「尚可调理,但脾土太弱,须迟时日,非两越月不能全愈。」仲立方后告辞。实固留之,仲乃止。实曰:「明晨奉迓,祈早辱临。」仲诺之。饮酒间,江忽抚衷叫苦。问之,曰:「吾有胃气疼之病根,恒数日一犯,犯则心如刀搅,痛不可堪,愿先生施救。」仲曰:「此易治。」以针刺之,应手而愈。复立一方,曰:「连服三剂,可终身无此患。」江不胜感激。
仲每视病,辄见女郎,后直出入不避。仲借久候脉息以偷视之。沈家每奉饮馔,江恒陪坐。一日,见仲俯首蹙额,遂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仲曰:「然。家务累心,不能忘怀。」江曰:「有何愁苦,如是耿耿?」仲曰:「同酌有日,不妨直言。弟幼婚邻庄邵氏,定期过门,暴病身亡,是以不能漠然。」江曰:「如君才貌,无难再觅良匹。」仲曰:「苦无佳者。」江曰:「君平生未见丽人耶?」曰:「见之。势分不同,见犹未见。」江曰:「君试言所见丽人里居。」仲曰:「远在千里,近则咫尺耳。」江会其意而笑曰:「君注意家母舅前之表妹乎?」仲不答。江曰:「舍表妹小字芳卿,年十七,德容兼备。君注意之,可谓赏鉴不误。但家母舅择配殊苛,媒必不谐,今可设计以谋之。」仲曰:「计将安出?」江曰:「此时正当用君之际,明晨往迓,君托故不来,弟借之进说,或可允从。」仲大喜。次日仲果不至,沈惧以语江。江曰:「杜先生昨见表妹,烦甥作媒,甥未暇与舅言。今之不来,殆为此乎?」沈不语。江复曰:「仲仪表不俗,门阀极清,未始不可与结秦晋。」良久,沈始应之。江曰:「若然,甥需自往,一为报喜,兼请渠前来诊视。」沈曰:「可。」复曰:「仆大病在身,不便成礼,病愈送女于归,无烦亲迎也。」江诺之。次日,江诣仲,以允亲告,遂与仲同乘而回。仲视病时不见芳卿,心甚怅怅,犹不如未结亲得睹彼美而忘朝饥也。
仲理沈疾至四十余日,沈已杖而能行。一日,仲来甚晚,诊视后,时已燃灯,宿于沈室。甫二鼓,仲将就寝,而芳卿忽至曰:「妾父忽生异心,将害君,可速归!」仲大惧,曰:「深夜无烛,不谙路途,何以得归?」芳急以纸扇一柄授仲,曰:「摇之而归,不致迷途;且执此而行,其速异常。」仲展视之,惟绘一圆月。受扇后犹把握女腕,不忍即去。芳曰:「利刃临项,尚恋恋如此,可谓色胆如天!少迟欲去不得,尤惨于生离。」仲曰:「从此无见面期乎?」芳曰:「妾非君不嫁,请待之!」言已,促仲归,仲遂释芳行。果所行之路如同白日,旁观则黑不见物,且觉行如鸟飞,移时至家。回忆芳情,五内铭感。及沈遣人害仲,而仲去已多时。沈问家人曰:「谁遣仲行?」芳卿曰:「女实遣之。」沈怒。芳曰:「请父勿怒。父既以女字仲,仲即女夫,岂有坐视夫死而不救者乎?」沈曰:「吾以汝字之,未尝以汝嫁之,何得以仲为夫?」芳曰:「父以女字仲,而女外视之,此为故违父命,是不孝也;既有夫妇之名,即有夫妇之义,明知其义而不为,是不义也。女虽女流,不为不孝不义之举。」沈曰:「汝意如何?」曰:「嫁之。」沈曰:「决不由汝!」芳曰:「女亦决从父之治命,不从父之昏命!」沈大怒,嘱家人勿令芳出门,盖恐其逃归杜仲也。仲母欲为仲议婚他族,仲不欲。俟至年余,无耗,仲亦疑之。时值清明,仲祭扫归,见二犬啮一犬,心甚怜之,遂拾石将二犬逐去。视之,非犬,乃小狐也。见其遍体尘土,将弃之而行。狐大号,若有求救之意。二犬见仲去,将复啮之。仲不得已,用布袱包裹,怀抱而归,置寝室地下,转瞬化为丽人。视之,乃芳卿也。大喜,扶卧榻上,进以米粥。及晚,代解其衣,拥之而卧。半夜,女始能言,曰:「非君救济,命丧犬腹。」仲曰:「卿欲何往?遭此大厄。」女曰:「妾特来事君。妾父执迷,不从妾志。妾欲自尽以报君,妾母怜之,遣实兄送妾,致遭此难。」仲曰:「卿真节义女也!」言已,欲与欢好。女曰:「妾心忐忑,遍体如瘫,爱妾者忍为此耶?」仲乃罢。晨兴朝母,操作家务如村妇。
两月余,沈实忽至。仲问其来意,曰:「家君旧病复翻,敬恳医治。」仲曰:「绝婚谋害,视若雠仇,断不能去!」实曰:「若然,老父之命必休。」仲曰:「夫也不良,今死已后。」实曰:「祈念小妹,一为枉驾。」仲曰:「是也。芳卿情意,时挂心头;渠若亲临,仆即遄臻。」实泣曰:「两月前送妹于归,途遇猎犬驱逐,迄今无耗,想已死于九泉之下。」仲曰:「夫如是,虽秦仪复生,不能说余往也矣!」拂袖而入。实含泪而去。仲以告芳卿,芳卿曰:「君医之否?」仲曰:「有卿在,仆安忍坐视?卿果卒,仆欲立视其死,以解宿怨,尚能为作犬马耶?」女曰:「忍哉夫子!」仲曰:「仆欲往视,路径不熟,奈何?」女曰:「妾与君同往。」遂就地画符两道,与仲各由其一而行。觉行之甚缓,而耳旁时闻风声,倾刻已至。女先入。举家方涕泣,众见女,俱反悲为喜,少长集询。女曰:「此非长言时也,贵客来矣,可速接迎之。」实闻,趋出,果见仲立门外,约与共入。甫坐,仲曰:「适在寒舍之言,盖戏言也,望勿介意!」实曰:「既肯光降,何幸如之!家君之疾,仍望尽心诊治。」女见沈,沈曰:「吾固疑汝未死。」遂问脱死之详,女历言之。仲入行翁婿礼,即赴病榻细诊六脉,曰:「此缘病根未除,遂致复发。前此再服十余剂,可无今日矣!」沈闻之,惭愧交集。仲居沈家,日为调理,一月后强健如初。嗣女生二子皆贵,与仲偕老,无他异。
虚白道人曰:不能博施于天下,或可实济于一方,此医生常谈也。旷观斯世,谁是有实济之心者?不见二百钱,辄托故力辞,志在济人者,果如是乎?而仲独贫不索贽,富不苛求,其得狐妇、生贵子,知亦造物报应之所致也。
杜仲能医狐疾,如得其方,可补「牛经」、「马经」、「驼经」之缺。 马竹吾
医狐之方,余亦知之。或问何方?曰:狐最多疑,医之以果。 上元李瑜谨注
笔致体格可继《聊斋》长亭传之后。 渔樵散人
隗 士 杰
华阴隗俊,字士杰。与友会饮,大醉,踉跄归。路经华下,路旁有孤松甚巨,忽酒涌,仆卧松下不能起,移时睡去。夜央始醒,见身卧渠渠夏屋翠帐中,一笄女端坐对面床,目垂如睡。视之,其美如玉,思欲起诱之,身一动而所见悉杳,身卧孤松下。大惊,急起而归。每忆女郎,寝食俱废,特诣之,抚松盘桓,毫无动静。因思前酒后遇女,黄昏后伪醉,故经其处,仰卧如前。星全时,身仍卧广厦。笄女谓隗曰:「请速起,勿谓伪醉可以欺人。」隗喜,急起,欲牵女。女拒之曰:「请少耐。」隗就坐,女酌酒奉之,曰:「君正人,而福命太薄,故自荐以赞君。请暂自酌,妾去即来。」少时,执一册入,开册示隗。隗视之,上列己名,注云:「二十三岁以疾卒。」隗大惊。女曰:「勿惊。君于『二』字上添写一『百』字,君可享寿百二十三岁矣!」隗添写讫,女执册如授人,册即不见。女谓隗曰:「君于五福,先得曰寿之一,可庆可贺!」隗问女履历,女曰:「妾范氏,其它不必问。」止灯同寝。范谓隗曰:「嗣后君务夙归夜来。」一日,隗日暮即赴。至,惟寒涛在空,他无所见,疑之。移时,身立巨院中。范出厅奉迓曰:「君来何早也?日方暮,阳气犹盛,妾不知奉事,嗣请勿尔!」隗应诺。
先是,隗邻村郝某之女极美,隗见而爱之,因烦媒灼题亲,已有成说,尚未文定。土豪万某闻之,欲聘为子妇,使人强郝允亲,择日过门。一日,隗造范所。刚至,范曰:「万某之子某,带酒此时归,路出某处,遇仇人怒殴。君俟其殴已去后,某若未死,杖杀之,妾能使郝某之女仍归君。」隗不欲。范授杖慂怂之,隗始去。时月微明,果见二人厮打。未几,一人仆。隗心知仆者当是万某,怜之,遂大言曰:「御人贼,勿得伤人!」持杖直赴,胜者自去。及隗至,仆者亦起,视之果万某。隗送万至万家而回。范曰:「君不惟不杀万,而反救之,何也?」隗曰:「见死不救非仁人。且杀其人而娶其妻,仆即为鳏终身,不为!」范喜曰:「君诚不愧为正人,云为若是,终得丽偶。」
一日,隗忧形于色。范问之,隗曰: 「日用不继,是以隐忧。」范亦蹙额曰:「如之何?」多时始曰:「有一事可以致富,但于妾有害,嗣妾当阨时,祈君怜而拯之。」隗曰:「害由仆至,理合救拯。即不然,亦不宜坐视卿溺而不援之以手。」范曰:「山阴有一穴,如大狗窦。内一女狐仙,善睡,恒数月方醒。君择甲子日,蛇行而入,二十步外即宽大,亦明亮。石壁挂一铜镜,大如碗口,君怀之而出,镜中有美人,即狐仙之真容。地内有金银宝物,以镜照之,虽在黄泉,无不见;掘取之,可致巨富。」隗入穴取镜出。镜之妙用,悉如范言。范助隗掘取,数月之间,家藏无算矣。范劝隗止,隗从之。一日,范恐惧曰:「狐婢将至,见妾,怼之必深。渠若用武,妾难抵敌。祈君视妾有败势,即蓄气向宝镜后面竭力吹之,渠必仆。盖以镜中有渠形像也。」隗急曰:「卿不可乘其仆而伤之。」范应诺。且曰:「君与狐有宿分。君日置宝镜于怀,夜拥于衾,渠见君,必乐同枕衾。」言讫不见。第三日晚,隗酌酒自饮,狐女忽至,怒问曰:「谁令君窃取宝镜?」隗拽女坐,酌酒劝之饮。女连饮数杯。隗曰:「请勿怒,今夕非致怒时也。」女笑曰:「怒必择日耶?」曰:「非也。卿与仆对饮,不啻合卺,岂有合卺之夕而致怒者乎?」女不语。饮际,隗眈眈视女。女曰:「陋姿在镜中,君把玩数月,尚未看足耶?」隗曰:「仙姿在镜,如镜中之花,欲弄而不得,今得亲身攀折矣!」爰拽女同寝,女亦不拒。次日,仍问取镜之由。隗历言之,曰:「仆不知其为何仙。」女曰:「渠鬼仙也。其原尸在松下,故常依松。君执杖去从树北皮连击二十五击,渠晚上必来,妾将手刃之!」隗甚为范危。隗如数击松归,及晚,方与狐对语,范忽至。狐女见之大怒,曰:「良人所取之镜,华之宝藏,山神令吾职守,不容假人。盖所假非人,彼赖以暴富,不啻助人为恶。今吾难免,必泄忿于汝始甘心。」言已,执杖向殴,范惧而出。狐女逐之,斗于庭前。隗恐夜黑二人有伤,令家人多烧烛以照之。移时,范不能支。隗如其数,大气吹镜后面,狐女果仆。范立俟不前,狐女起而复斗。隗视范将败,复吹,狐女复仆。连仆数次,气力已尽,隗劝入室。范亦从之入,曰:「事已至此,挽回无由,愿劝郎君散财济贫以赎姊罪。」狐女曰:「止有此一术以处之。」隗复应承之。狐女反恚为喜。隗设筵同酌以释夙嫌,狐女曰:「妾不能久奉箕帚。」范亦言月后即辞去。隗忧曰:「仆有二妻,不日即为鳏夫,不惟仆情难堪,卿等亦用心太忍矣!」狐女曰:「如君福命,自有丽偶。」隗曰:「丽偶何在?有此家业,不难续娶,然所娶未必德容兼全;倘有不佳,憾遗终身。」狐女曰:「择之。」隗曰:「笄女不出闺门,何由而择?」狐女曰:「有宝镜可恃。」盖有美人,以镜照之,则美人之形容留镜中,若另照一人,而前人始杳。遂起身谓范曰:「敢烦仙姊代劳,明日务照一美人来,吾三人同观之。」范应诺,狐女始以镜授之。隗心疑曰:「镜在吾怀,渠何由取去?」摸之,已无有矣。次日,范复命。狐女视镜中人不佳,曰:「吾见犹厌,况良人乎?」隗视之,果摇首不语。凡照数人,隗俱不以为可。后照一美人来,狐女见之,曰:「得之矣!良人见之,必魂飞魄散,不能自由矣!」隗见曰:「得此,可不祈怜于卿二人矣。此谁氏之女?」范曰:「绅士仲氏,同郡郡内居,违此一百六十余里。」隗急烦媒说合。将过门,范与狐女俱辞去。
隗届六旬,得疾,医药罔效。自知降年方永,何致不起,必有别故,遂谓妻仲氏曰:「卿为仆召嫡妻范氏去!」仲曰:「何处召之?」隗以击某处之松与击之之数语之。仲急命驾而往,路思曰:「击松而范自至,范必畏击。」因倍其数而击之。归,实告隗,隗曰:「二十五数,数半大衍,渠已不胜震惊。今以大衍之数击之,渠必仇卿。」仲曰:「妾不惧!」未几,范至,怒问隗曰:「君遣谁氏击松来?」隗未及答,仲应之曰:「吾!」范大怒。仲拽之坐曰:「吾语汝:妇之于夫,生则为终身之仰望,死则遗半生之憾恨。为之服,等于翁姑父母;一为寡,甚于鳏夫孤独。汝既列鬼仙,必知郎君之疾。既知之而度外置之,无志无良,不节不义,即鸣鼓而攻,还为过?尚以不韪责人耶?」范闻之,起身端肃曰:「吾之罪也!」谓隗曰:「君疾不能幸免,惟轻财好施始可愈。」隗曰:「仆捐资济物已三十余年。」范曰:「既往不说,非竭力捐白金三、四万不可也。」隗曰:「即欲捐之,亦须病愈。」范曰:「君存此心,可立愈。」隗曰:「定如卿言。」病果旬日愈。华阴地丁银三万六千余两,时岁饥,民苦征傜。隗见邑尹,言愿代完合邑征赋,外奉尹银若干。尹喜,从之。交纳毕,范喜曰:「是举也,不惟君子孙福泽不可量,狐姊亦赖之免前愆矣!」未几,狐女果至,谢范曰:「妹之得免天谴,固以良人挥金如土,然皆吾姊慂怂之力也。」隗曰:「仆有一事,刻刻在念,不知卿等亦能为力否?」狐女曰:「何事?」隗曰:「大不孝之事也。」狐女曰:「易为之。」历相群婢,有一婢极媸,狐女曰:「此婢宜男,纳之必得令嗣。」隗丑之。狐女曰:「纳之,亦可少折消受娇妻美妾之福也。」谓范曰:「可以行矣!」言讫俱杳,不复至。隗年将古稀,仍无子,不得已纳丑女,果得子。其子孙不改其道,世享厥福。现今后人尤重读书人,凡贫儒与失馆游学者,偶至其家,以客礼待之,供给衣食,礼貌不衰。
虚白道人曰:世之得外财而不能久享者,未必其福命薄,或以视财如命之所致也。盖非分之财,宜公之于人,不宜私之于己。如私之,则犯造物之所忌,岂能久享哉?若隗某之所为,可为得处富之道矣!其后人最重读书人,尤为可嘉。
虚白道人之言,允哉!世之登月无仕、积多金者,非不赫奕一时也。乃或及子孙而馨焉,或仅及其身而罄焉,无他,不正故也。隗生之福,以正得之。彼华阴令之纳赂,其不能久享也,必矣! 上元李瑜谨注
何其酣畅淋漓耶!其事优于莲香传,文亦如骖之靳。渔樵散人志
第四卷
散花天女(稿本作「散花仙女」)
孝子吴清泰,安徽太平诸生也。其祖居官廉正,余资无多,卒于任。辇灵归,已罄所有。其父生长宦门,不谙勤俭,渐凌夷。至生为诸生时,清贫几饔飧不给。无已,货家中物作小生意,蝇头微利,不足以供双亲。闻有佣人誊册籍者,以名应之,昼理贸易,夜作抄胥,以所得钱为炊。老少异粮,己食粗粝,而以美者奉亲。亲偶以食余赐之,伪食之,留以备甘旨。常自叹曰:「双亲千计苦,一日两餐难。」日用不足,父母恒终夜嗟咨。生闻之,心如锥刺,自恨实忝所生矣。时岁饥,中丞奉旨赈济。有同学某谓生曰:「盍往领之?」曰:「为一箪食往来廿余里,实属不堪。且每走领妨碍他务,余一人或以无饥,其如受馁之二老何哉?」某谓:「闻中丞甚体恤士类,凡在诸生,不令赴赈厂,令于本学报名,照册予赈。」生半疑信。某曰:「录有中丞告示,可至敝斋一视。」生从之。其示云:「为分别周急以彰优礼事。照得官于诸生,素本优其礼貌;士之自处,各宜惜其身名。盖儒为席珍,品重连城之价;即室如悬磬,心轻托钵之缘。鸡鹤未可齐观,驽骥岂容同栈!兹当颁赈,宜有区分。近闻贫窭诸生,八口啼饥,动室人之交谪;两餐莫继,欲称贷而无门。思邀升斗之恩,颜殊壮士;背负橐囊以往,情类乞儿。杂中泽之嗷鸿,得勺水以活鲋。虽云锡赉自天,殊觉斯文扫地。衣冠盎歠,本部院诚目击神伤;舆隶签呼,尔诸生应怀惭颜赧。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士子知悉:生不逢辰,蒙袂之形容足悯;贫原非病,子衿之体貌犹存。时当炊断囊空,周之可受;事等杯残炙冷,辱亦奚堪?自示之后,诸生不必再赴赈厂,各于本学报名,以凭照册发赈。庶隆施有别,而品无沾儒;实惠仍沾,而人不贱士。例恩膏于廪膳,可资萤练读书;期厚礼于笙簧,伫待鹿鸣赴宴。本部院之所以分别周急以彰优礼者,盖为此也。特谕。」生读毕大喜,即禀亲赴省。
及领钱缗出,而夕阳已斜,急市米归。欣然曰:「至家与父母饱食数日,亦年来不可多得之福。」自晨未食,乐而忘饥,行至中途,顿觉肠鸣,痛不能步。路旁柳阴下有石凳,暂就稍息。炎欠有少女至,亦憩树下,柳黛莲钩,旷世无其娟丽。生亦无心顾眄。女乃目属而笑,袖出金置石上曰:「可携此速归,五日仍候君于是。」转瞬即不见。生异之。五日,至树下,女果俟焉。随女同行,数武外觉足不履地,迅急如飞。未几至一第,宏厂如厅事,床几衾帐悉具。女乃取酒与生酌,执杯劝饮,情意欢畅,不觉大醉。女扶卧榻上,遂并枕而寝,而巫山云雨,已入黄粱梦中矣。及晓,生问女邦族。女曰:「妾散花天女也,慕君孝,故自荐以分君忧耳。」自此衣食皆取足于女。越三载,父母闻之,虞女不育。生仰求于女,女笑曰:「君诚强人以所难,此事亦可强求也?且其权不在妾,奈何以自为政之事旁求于人也?」无何,女有身,生一子,名涛。女曰:「此子后有杀生祸。」十五岁为之完姻。又二年,生父母相继亡。殡后,女以纸封授涛曰:「有大难,可启视。」涛珍藏之。晨兴朝亲,二人已不知所往,但惶遽悲悼而已。
后二十年,涛偶伤人命,意欲逃遁,忽忆亲嘱,急启遗封视之。言:「本县尹吴澍,实汝胞弟。」涛喜投案请罪,县令以误伤论,纳赎得释。既归,县令踵至,自言籍入大兴,十七岁中进士,部选于此。父言弟与兄系同胞,故来相认。涛急与澍入署省亲,而亲已杳,兄弟乃知其父母皆仙人。澍以祖茔在太,遂徙太,与涛同居焉。
中丞施赈优士一示,其事卓越,固自可传。 马竹吾
狗冢坡(稿本作「义犬」)
长清蛾眉山北有狗冢坡,坡上有义狗冢。盖赵某者,居长之边鄙,而贾于城市。一日,谋本资以益之,抵家,鬻田数亩,得二百金。平明,携银策蹇赴城,不意其家之畜犬随之也。路径山坡,忽欲泄下,系驴于树而便焉。起即乘驴行,比至,始知银失;急欲返觅,时已日暮。因念通衢失物,安有再得之理?明日遣人寻之,无所见,惟以破财免灾自慰而已。后月余,赵归,见犬死于坡上,毛革已脱败。以足蹴之,囊出。启视,白金宛在,始知犬为逻守遗金饿死。赵遂埋犬于山坡,坡亦以狗得名。
节 烈 女
寿如山,晋人也。富有田产,一子一孙。未几而妇卒,未几子与媳相继卒,止剩一孙名得仁,尚未婚娶。及服满,将择吉,而仁复卒。仁所聘之妻边氏闻卜,欲奔丧,母不欲,曰:「渠家无可依之人,一为之服,势难择配。」氏曰:「『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至死靡他,实女素志也。」涕泣不已。母曰:「俟殡期与汝偕往。」氏曰:「闻丧宜往,夫何俟!」氏至寿室,对灵大恸,哀哭异常。初则人以为过当,继则咸以为可怜。及夕,母劝氏归。氏曰:「是即女家,将焉归?」劝之再四,不听,母自归。殡期尚违月余,氏昼理丧务,夜傍柩寝,暇则呼天而泣,泪尽继之以血。邻里闻之,悉为之酸楚。比至葬,扶柩窀穸,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见者莫不痛惜。
寿氏累世单传,无可过继,氏甚以无后为虞。忽念祖翁虽老,身体尚健,遂市美婢,令侍祖翁寝。甫二年许,诞生一子,名之曰静。襁褓中而婢忽卒,氏乃佣媪以乳之,自亲保抱,不轻托人。其长育顾复,直等劬劳于母氏。及静稍长,延师教之读。静聪慧,过目不忘,十六岁科试冠军,因得婚于尚孝廉之女。至如山以老卒,静心无忌惮,惟曼游是好。氏劝之,静以叔翁自居,置若罔闻。年余,家产殆尽矣已。氏昼夜涕泣,勺饮不入口者三日。静心动,翻然自悔,亲诣氏榻,切言改过。言之再三,氏仍恸哭不已,静乃长跪榻前。静妻尚氏曰:「叔跪矣,贤侄妇宜稍宽恕。」氏闻之,亦起跪榻上曰:「当侄妇之奔丧也,吾家无祭墓人矣。出冀幸万一之谋,得叔生焉。不幸庶祖姑复故,彼时侄妇抚叔,委干就湿,日夜保护,岂好自苦?盖以光前裕后悉在阿叔一人之身。今忽顿易素行,不事举业,侄妇之所以期望于叔者已成画饼,不惟死不瞑目,实无颜见祖翁于地下。」言已,复哭。静闻氏言,亦不禁与之俱哭。尚氏劝之曰:「侄妇三日未食,汝与叔同跪多时,请少节之。」氏乃拭泪,令尚扶静起。静令尚进食,氏不食,静夫妇苦劝之,氏乃食。氏以哀恸过度,致疾不起,静奉汤药如事母,月余始瘥。嗣静偶废驰,氏辄饮泣不食。静恐稍负氏意,锐心取进,遂连捷南宫,官至御史。上疏陈情,封氏为少淑人,赐节孝匾额。七十余岁无病卒,静之缞麻哭泣,如持亲丧焉。
大义森严,至情悱恻。反复读之,令人落泪。 马竹吾
牛鬼
山海关以东深山庄,农家所畜耕牛,田事毕悉驱牧于深山,村中同佣一人看守。群牛在山,最畏虎伤,每逢虎至,群牛中自出一牛敌之。此常有之事,不足为异也,但不能胜耳。伊任者,佣于庄众,麾牛赴山,日渐深入。一日晨兴,方欲求牧于刍,忽来一虎。伊大惊,不禁大呼曰:「虎来矣!」呼未已,有一雄牛腾身出,直赴虎。伊身旁有树,遂登树而观之,见虎呈爪牙,牛恃蹄角,竞斗多时,胜负不分,虎自去。牛食蒸孔急。伊知牛已饥,恐虎再来,急下持干糇以饲之。饲已,虎果至。牛膂力尤刚,斗虎益力,虎败去。伊反惊为喜,夜傍牛眠,自此恃以无恐。嗣有虎至,牛皆触去之,群牛赖以无伤。次年春暖,伊始驱牛归,向主人言牛之能,劝出钱共市一牛代其耕种,庄人从之。伊在山夜梦牛呼伊曰:「东人醒!东人醒!吾得食灵芝,颇有知,今夜当死。吾死后,吾之两角好收藏之,后有大用。」又曰:「倘逢不测,连呼『牛鬼』数十声,吾自能迎救。」伊醒,以为幻不可信。晨视牛,果死。凡牛死于山,必剥其皮以给牛主,牛主始信。伊以是牛之异,止解收其两角而瘗之,庄人疑而辞焉。
伊由是入彩参之伙入山彩参,不知其居即众虎出没处也。伊以乘凉,为巢于树而宿。一日,日出时伙友尚贪眠未起,忽来数虎,噬杀诸友,饱食其肉。伊见之,魂魄俱失。多时,虎始去。伊欲下,恐虎复至,忽忆牛言,连呼「牛鬼」而下,向东急行。方数百步,忽见虎蝇随风飞来,知虎复至,急登树以避。及虎复去,日已斜,呼「牛鬼」者不知几千声矣。忽自东来一人,身躯硕大,状如青兕,仰面谓伊曰:「东人速下!有某在,可保无患。」伊既下,其人曰:「从某来!」其行甚缓,然竭力追随始不为所后。其人引伊至一第,庐舍坚牢,乃扶伊上坐,修家人礼。伊深疑讶,心计曰:「是即吾呼之牛鬼耶?」问其姓名,曰:「不必问。」未几,饷以酒食,服役悉男仆。问:「何无妻室?」答以「不能交牝,无需乎妻」。又曰:「君慎勿出游;即出游,亦慎勿出二百步外。」伊莫解其言。一日,闷甚出门,不敢远游,顾青山环抱,景致颇佳。忽山坡一卧虎,见伊遽起,伊大惧奔回,而虎竟不至。越数日,其人曰:「君惊气定矣,可复理生计。」伊曰:「令仆何为?」曰:「君非为彩参到此耶?某处人参最多,君可从吾采取。」路崎岖,行甚不易。曰:「可乘吾!」遂倒地化为犁牛,伊知为牛鬼,乘之不疑。行无数刻,见众虎戏跃,牛负伊直赴之,虎见牛悉畏避。伊见其地多参,急下掘之。日夕,携参乘牛归,牛复化为人,如是者得参无虑数百斤。
先是,伊父卒,母再嫁;阅年,母后夫又死,贫而无依,遂至冻馁。一日偶赴市,见母衣敝衣提筐丐食。伊顿念母德,急市熟食奉母,乞母归家。或谓伊曰:「母氏改嫁,情义已绝,君敬礼若是,未免已甚。」伊曰:「不然。使母后夫未死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后夫既死,衣食有赖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即衣食无着,素无见闻,悬揣迎养而敬礼之,犹为已甚。若呺寒市墟,乞怜无人,行丐冷食,日不一饱,即素不相识,见之心犹不忍,况生母乎?虽母之旧过为已极,而母之大德终难忘,此事不可以概论。」或闻之曰:「吾诚小人也!」伊在牛鬼所,每夜独宿,忽念日久未归,老母无依,则惧;转念得此横财,无难娶妇,则喜。喜惧交迫,反复自言,双睫为之不交。牛鬼谓之曰:「既有心事,可速归。」伊曰:「无之。」牛鬼曰:「人之孝亲,处常易,处变难。君遇变而能曲尽子心,诚令人敬服。君所得人参不必多带,能换世钱二百千足矣。其钱除奉母外,尽市女衣,吾将为君娶妇。去途有虎,吾送君。」及出山,曰:「君务期十日归来,吾候于此。」伊至家,历言牛鬼等事于母。及制衣妥,已及十日,遂别母而去。牛鬼果俟以同归。
一日夜向晨,隧风大作,转瞬而息。牛鬼请伊起,曰:「君所制服安在?」伊曰:「悉在此。」牛鬼曰:「今兹用着矣!君执衣赴宅后空谷中,有女赤身卧,女不许亲,勿与衣,事必谐。」伊去,果有笄女赤身缀泣。伊曰:「勿泣,吾送衣来矣。」女曰:「君果衣吾,君诚好德人。」伊笑曰:「吾非好德,实好色也。汝不为吾妻,吾不衣汝!」女不语。伊曰:「汝何以到此?吾何以知汝到此而送衣于汝?其间实有神力,殆天之作合,汝何故违也?」女闻伊言有理,遂许之。女衣毕,同伊至家,自言傅氏,并言父兄名字及里居,遂成夫妇。傅见牛鬼,曰:「妾之被风到此,必渠为之也。」伊亦为历言其实。次日,牛鬼曰:「此处有荒地,因多虎,无人开辟。其虎吾悉逐去,君可耕治之。倘日后再有虎至,可束草为牛,安吾两角置大门外,虎自远避。」言已而杳。
伊念母,意欲迎养,恐妻不欲,因将母改嫁等情语妻,兼告己意,哀其曲从。傅氏曰:「可。但妾可以姑事之,不可姑称之。盖直称以姑,不惟妾意或有勉强,母心亦有惭愧。外祖家奚姓?」伊曰:「姓刘。」傅曰:「君伪言于母,言妾惟知母为君养母,而以刘母称之。妾尽妾之心,母量母之分,斯可久居而无违言。不然,妾即竭力奉事,若不如母意,必将谓妾不以姑事母,而妾心终难自白。」伊曰:「卿之言然。」伊将行,傅氏曰:「斯时妾父母必谓妾已死,祈君通一信息。」伊应诺。归见母后,易服赴傅翁居。见其门阀,知为巨室。请见傅翁,言其事。傅喜,急延入。傅媪细询,知为不误,遂以婿款伊,偕伊母入山探望。伊亦佣人开地,遂成富有。后与居日众,因为牛鬼庄。今户口约五十余家,而伊姓过半。
虚白道人曰:牛鬼之报伊,固以伊处之甚厚,然亦为伊能曲尽人子之心也。邑有二孝廉,皆父殁母醮。一中式后,夜赴母后夫门首,三拜稽首而归,盖以母后夫犹存,居诸有赖;一迎养其母于家,盖以母后夫已卒,衣食无出。其迹虽异,其义则同。
华 月 娘
闽人童达,美丰标,业儒,应童子试,遐迩知名。自负才貌,欲得丽偶。有邻街富翁华瑞亭女月娘,娟好无双,亦以择配太苛,及笄未字。华偶与友人共杯酒,语及媒事,友曰:「惟有童郎宜附婚姻,岂可以贫富论乎?量渠亦非常贫者。」华可之,言至此而止。月娘闻之,甚喜。盖月外家与童有瓜葛亲,庆吊时曾见之,得婚于童,实随素愿也。他日月娘赴外家,过城隍庙前,又遇童,不觉兴往情来,笑容可掬。童意女与我何若是多情也?旋闻华有婿己之议,始知女笑有因,遂烦至契作冰。念渠既有意,媒之必谐,乃终无成说,自悔齐大非耦,殊为多事。适有道姑募食于街,神宇肃凝,有仙人风度。募及半日,无一施者。童怜之,斋以素食,即请主于其家。濒行,以金钏一支授童曰:「有一事欲告人,恐人无福消受。执此向南山乳石上三击之,石壁即开,可得仙女为配。」言已辞去。童得钏击石,崖壁大开。入,约行半里,有仙女伏案而书。见童,投笔问:「汝何人?何得到此?」对曰:「吾童达,蒙仙人指点而来。」女正容曰:「吾不论汝童与不童,达与不达,蓄有一物,若汝亦有之,则惟命是从。不然请出,勿生妄想!」遂脱臂上金钏示之。童曰:「此吾家故物,何得无有?」以所得钏相较,对偶天然。女含羞欲起,童偎抱之。拒曰:「何孟浪如此!稍假辞色,遂得步进步耶?」问其家世,曰:「妾仙人之女,母但言妾父刘氏,未闻其详。又以妾与红尘有缘,置于此俟之。屈指其期,知君今日必至。」遂将所书案上字授童,盖其姓名、年庚及来此时、日也。童亦将道姑募缘,临行告语之事向女言之。女凄然曰:「君所见即妾母也。」既而,洞忽黑暗,知日已暮,遂燃烛对饮。饮罢,息烛而寝。由是三五日一至洞府。
约半年,童适家居,闻月娘卒,不胜感叹。先是月娘闻家人婚童之议,以为老父欲之,事无不谐,故遇童而笑。嗣闻童求亲未成,自觉失笑于童,不啻失身。嗣闻父将议婚他族,遂自经。童诣洞,言及月娘死,对女悼息。女曰:「与渠有亲乎?」曰:「无之。」「渠艳绝无伦乎?」曰:「然。」女曰:「渠即美丽,与君何涉?天下好女子无穷,若皆闻其死而为之耿耿,将终身无欢畅时矣!」童因备述议婚求亲以及女死之故。女曰:「此贞女也,不宜相负。渠死几日矣?」答以三日。曰:「妾有丹药,服之可苏,但不育耳。」童喜受丹,直诣华室,自言能活月娘。华方痛女,急问活之之术。曰:「活后如何?」华曰:「若果活也,以女妻之。」童急令启其榇,即榇中纳丹入吻。移时,月娘起坐,开目见童。家人告以「汝死已三日,今童郎活之。」赧然曰:「庙遇之后,意终身不得会面,不料复有今日。」其嫂在旁曰:「老父已许亲矣!」月娘闻之,羞红涨面,俯首不语。华请童出,款宾客舍,订桃夭之期而返。童归,往见仙女,面有忧色。女问:「宜喜而忧,何也?」曰:「卿不知人世之所急需者钱耶?仆亦知宁俭勿奢,但俭亦无着,奈何?」女曰:「如君言,君家有银无钱。」童曰:「钱且无之,银于何有?」女曰:「妾未见钱样,若银则致之无难。」信手指曰:「彼其非耶?」手指处果有白镪堆积。童自此每归辄任意取携。及期,女欲来观,童不欲,曰:「华家不知有卿,若见卿,则知仆有前室,口舌从此起矣!」女曰:「妾虽往,不令渠见也。」童许之。婚礼既毕,女曰:「礼数实繁,纳妾时何草草若彼?」月娘闻声,举首见女,曰:「姊姊为谁?」女曰:「吾刘氏,与妹事一良人。」月娘曰:「若然,嫡礼尚未修。」曰:「勿谓此,吾不与妹争嫡庶也。」童欲为设榻,女曰:「勿庸,君今夕新婚宴尔,妾在此无趣。」遂行。童始将女与药救济之事语月娘。月娘曰:「君胡不早言,岂有活命之恩,觌面不一展谢者?」童曰:「此非小恩,不可谢,当期有以报之已耳。」数日,童重诣洞。女曰:「妾与华妹爱憎由君,期不可愆,请往来以一月为度。」童笑从之。
后月娘果不育,童甚以为忧。女曰:「齐人以一妻一妾而处室者,非仅为养也,兼为裕后计。君有二妻,螽斯之庆,不得于彼,可求于此。君揖妾,妾为君育之。」童立与之揖。女笑曰:「岂有此理!戏君耳,设不如愿,当以再拜还之。」童曰:「还礼云乎哉,果出言不践,即北面稽首而不受。」未及期月,女曰:「妾果震动有娠,然妾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养之,祈早与华妹商量。」见月娘,语以刘氏将生子,月娘曰:「渠生子为渠之子,与妾何与?」曰:「渠欲寄卿膝下。」曰:「若果给妾,即妾之子,复与彼何与?」月娘欣然自任,遂预佣乳母以俟。一夕,童与月娘谈笑未寝,女忽至曰:「妹欲报德,此其时也。」夜阑,产一子,月娘抱去交与乳母,命名葆元。月余,女始辞归。又数年,童亦仙去。
江氏
江氏,章邑窦诚之继室,适诚三祀而诚卒。嫡无出,江亦未育。夫堂弟诗有二子,诗嗜饮赌,子复肖之,以故清贫如洗。氏欲继一为嗣,决渠不能守成,日夜思虑,苦无臧谋。乃市妍婢,佣老媪伴焉,盖欲令诗交婢得子,以承宗祧也。示意婢媪,托故不家。诗闻婢美,乘嫂他出而往观之;见婢心悦,不肯遽去。媪遵江氏教,出酒食留诗,促婢侍饮。婢既怀春,诗复诱之,遂私合焉。江将归而诗始去。嗣江他出,诗辄与婢同寝处。亦有时乘间暗度,谓嫂防察所不及,而不知借种之情由也。及二年,婢有娠。江问诗曰:「婢之娠,叔知之否?」诗言不知。婢与媪共证之,诗不言。江曰:「叔既与婢有私,即合以婢赠叔,嗣听叔与婢往来,食饮与共,若家政则勿劳清神。」诗唯命。未几,婢果生男,名曰幸生。诗亦从此戒博饮,因屡至嫂家,有时代理细事,丝毫不妄费。江知其已改前非,渐以家务相托,诗处之井井有条理。幸生稍长,始殡诚。一切悉听诗经营,而己不与闻焉。
虚白道人曰:智哉江氏,深虑逾男子矣!世之愚夫愚妇,视财如命。蓄得小康产业,过继非人,酗酒滥赌,抛财荡产;刻薄成家者,甚至老受饥寒。岂尽系于命数哉?亦由处之不善耳!
大类阳翟贾人作用。为宗祀计,与谋人以利己者,心迹迥殊,是谓德慧术知。 马竹吾
方太史(稿本作「方安仁」)
方太史,字安仁,西蜀人。幼失怙,奉母孝。素明数术,屡推母生平不惟享年不永,且不得其死。有同年友以引见来京,闻伊遇异人,能先知,于是竭诚趋谒,语以所求。友曰:「请先诣萱堂,以观休咎。」公见之。出,复推以术。曰:「信矣!果不善终。」公惕然曰:「仆素谨懔,纵有罪恶,何至累及亲庭?」曰:「孽不由君,君母必有杀生太过之处。」公仰思之,谓:「惟闻母进食先祖母时,食中偶有蚁,因被叱辱,嗣母氏见蚁辄杀之,遇蚁穴,必坐守尽伤乃已。」友曰:「即此故也。宜急劝痛改,并多方市物放生,或可挽回天心。」公由是旦夕几谏,母亦听从。又为请善行,以冀免衍。
三年,奉特旨除温州知府,公奉母赴任。将抵温界,宿于逆旅,闻比店亦住一官云赴温州任者,疑之。投刺拜谒,既相见,询之。曰:「与君同职守,但有幽明之殊耳。」公知为郡城隍,肃然曰:「仆有一事,敢质神明。星家咸言母氏不得令终,信乎否也?」渠乃披册指示之,某年月日,雷击于府署。公毛骨寒栗,出涕哀求救援,谓:「父母百年,人子虽痛心泣血,尚可苟活。若遭天谴,何忍目睹?乞怜苦衷!」神不应,曰:「无已,止有一术。君到任之后,一切饮馔力求盛设,劝母遍尝,若是者日六七次;至于衣服、衾帐,用二三日即为更易。衣食禄尽,必早死十日,可免生前之惨。若恐殁后罹劫,则于旷野中掘坎一丈,将梓葬于穴底,以土覆之,尺许即止。再用木榇一具,内束草为人,书化者年命于其上,拥土使与地平,勿封勿树。别无他术矣,此即万分之幸!」公至署,悉如神言,供奉数月后,母果无病卒。公悲喜交集,急为营葬。殡后十日,浓云四合,迅雷震地,大骇。雨止,奔赴母墓视之,伪榇碎焉,草人亦焚墓侧,而尸免矣。俄闻城隍遭雷劫,公惊往视,即鸠工新其庙,塑所见而像之。庙成,备香楮牲牢,叩答神庥。乃得舆榇归里,合葬于亡父之阡。
虚白道人曰:改过自新,而天仍罪之者,为其所为之善不敌其不善也。罪之而终宥之者,为其悔祸可嘉,兼有孝子为之感格也。岂真穴深丈余,遂为龙所不知耶?余未之信也。
李智
邑有穷民李智,与同村张义缔生死交,昼则向街头谋食,夜则同止一室,友恭之谊,同胞不啻也。有棍徒王某利之,欲以义、智为爪牙,而义、智不从。王忿侮之,因二人同心,不至已甚。未几,王卒,而义忽病,昏迷中语「王某鞭我」。智视义,果遍体青紫。智虽痛恨,幽明殊途,无可如何。三日而义亦卒,智哀哭营葬之。夜梦义曰:「吾弟害我矣!葬我处违王某坟不远,渠不惟役我若仆,少不如意,辄痛杖我。且曰:『今止汝一人,诟辱杀残由吾也!』」智醒,大怒。早诣义墓,叩祝起,自经于树。乡人哀其志,葬智义墓侧。至夜,邻人遥闻三更后有喧呼訇击之声。天明,王某尸骸悉掘扬于外。王家人掩之,至夜复然。王乃移厝他处。
虚白道人曰:自经以济死友之难,闻者咸以轻生非笑之。夫非笑诚是也。然患难不相恤,五伦中何需朋友矣?若李智者,其事虽不足为训,而足以敦薄俗焉。
此事可与羊、左之传并传。 王萱堂
人狐换亲(稿本作「许怀芳」)
狐子吕昌,聘汉口绅士许公女怀芳为妻,许固不知其为狐也。亲迎后,公子崇德往迓其姊,见一狐卧门外,呼之起,乃吕家阍人也。归言于父,问女,始知其全家皆狐。父大惭悔,矢不与往还。吕有女玉兰甚美,许公子探姊时爱而私焉。怀芳知之,归宁极道吕女之贤,劝与弟论婚,因泄其事与母。母许,而父决言不可,以告玉兰。玉兰笑曰:「终有欲时,彼时无谓妾心狠也。」
无何,崇德与同学生尤某口角致忿,以砚误击死之。许惴恐无策,怀芳曰:「女小姑玉兰能解此难。」许公曰:「果能,即令汝弟妻之。」怀芳与弟急至吕家,见玉兰语之故,且曰:「特与贤妹道喜!」兰急书符令崇德于闺门外焚之,始曰:「妹有何喜?」芳曰:「吾弟深慕德容,愿结婚姻耳。」兰冷笑曰:「多难之家,君子不过其门。今许氏有不测之祸,渠不日偿人命,使妹守望门寡耶?」芳泣曰:「不惟冀令德来教,兼祈施仙术救弟性命。」兰曰:「妹实能之,但许家以妹不齿于人,恐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也。」曰:「勿念前衍。弟亡,妹亦有不利焉!」曰:「何不利之有?柏舟自矢,省却无数烦恼矣!」德不得已,跪哀之曰:「不肖郎君自作孽,跪死于此,犹胜死于法场。」多时,终不应。德言膝痛难支,芳笑曰:「弟跪妹亦非一次,何今始知痛也?」兰亦笑曰:「此何时,尚为此谐语耶?大嫂与郎君来时,妹急焚符者,盖恐尤魂离体,谅此时已苏。然两月后尤仍死,付以丹药,可迟年余。」德曰:「奈何?」曰:「死生有命,止可令渠不取抵于君已耳。」德喜,于是娶玉兰,而婚好倍笃焉。
伍 丽 娘
明季卜鸿,字小丰,楚人也。性好读而质甚鲁。一日午后,信步游东皋,见遥峰缺处,日隐半规,遂宛然独笑曰:「佳境哉!今何兴致如此?」忽对面来一油壁香车,意车中当是美人。及近视之,乃中旬媪也。媪曰:「君非小郎也?」曰:「然。」曰:「特诣府敬迓,遇诸途,往返少驰十余里。兹有一事,请升车至舍下商之。」卜迟疑不决。媪曰:「勿疑。所商之事,实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卜从之。升车后,车行如飞,少顷至。延入,见有丽女在室,亦不走避。就坐,请其姓氏。媪曰:「言之勿骇,吾实狐。若论戚属,吾郎君之表伯母也。吾事君表伯伍公十余年,生小女丽娘。不期彼谬听术士之言,将老身拘入坛内,以细纸蒙固,书符其上。君时年方七岁,以物击纸破,老身得脱其难,携女遁去。小 女 与 郎 君 同 庚,此 事 应 亦 记 忆。」卜 谛 视 女,曰:「是,是,吾犹记表妹笑,两腮有小窝。」及晚,媪使女与同寝处,遂相欢洽。旦日,卜仍读如故。女听其读《乡党篇》,曰:「此真所谓句读犹未谙者!『伤人乎不』是一句,『虽疏食菜羹瓜』是一句。圣人仁民爱物,岂有不问马之理?每食必祭,故祭必齐如也。君守高头讲章,想皇、邢诸疏悉未之见耳。且君年已二十有奇,犹镇日朗诵四书白文,将以半部《论语》治太平乎?」卜谢之曰:「卿焉学?何深通理解如此?」女曰:「通不能深,已应试备博士弟子员矣!」卜惊问故。曰:「妾男装师事某孝廉十有一年,不惟掇芹,行将攀桂,君可中场外之举人。」卜益滋疑。曰:「何疑?妾之名,实冒君之字,曾不闻蜚声黉序者有卜小丰耶?」卜始知媪以女妻己,盖有夙志。于是卜不复读,日与丽娘谈宴,渐磨既久,豁然开朗。比玩味佳人妙品,由浅入深,亦渐渐知所造端,觉手疲口沫不啻也,帖括之业因而移情枕上。
卜在女家住及半月,女欲与同归。卜曰:「嫡妻盖氏悍妒,奈何?」女曰:「妾不惧。渠若不妒,犹占便宜。」卜归,直告盖。及数夕,盖不令卜宿女室。女曰:「醋态露矣!」卜欲走告伍公,女曰:「不可,家务将兴,未可以戚我老父。」女将卧榻徙于盖室,卜止之,不听。至晚,女牵卜与同榻,盖如迷茫,不与争执。卜疑而问女。曰:「妾以小术箝制之耳。」盖由是畏女,后渐敬女如宾客。女亦不自当夕,卜愈贤之。
游戏三昧,巧不伤雅,较《聊斋》「黾翁头上」之讥,更觉敦厚。 马竹吾
谷 一 穗
丽江李际云,家素封。生三子,各为娶妻。秋收时,李自南亩归,手执谷三穗分给三媳,曰:「各好收存,来春将以为种,与汝等积私房。」及布谷催耕,问遗穗,惟少媳张氏存之,长与次皆掷弃矣。谓少者曰:「一穗之微,汝何珍重若是?」对曰:「一丝一粟皆天物,岂容暴殄?况老父之赐,何敢轻视!」公甚喜,遂以一穗作种,次年约获谷一升;又以一升作种,约得谷二石;更以二石作种,则满车满篝,所得不计其数矣。六七年间,千顷之地不足种所得之谷。公谓张氏曰:「今岁地中所收,皆一穗谷之子,利可自取。」张敬听之。二嫂面有惭色,张请与两嫂三分焉。公喜曰:「吾家守成有人矣!」乃将家务悉交幼子管理。
第五卷
翠玉
东省贡院,沿传大场后,群狐侨寓其中,且指某某常见怪异以实之。郡生某,深以为妄。一日晚经其处,至云路牌坊,忽忆人言,决意入探以释众惑。过龙门,号舍皆漆黑,风吹草动,毛发森竖。届至公堂,伫立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忽闻堂后有诵读声,遂摩娑复进。将至监临住所,见灯火射窗,读声清朗。窃听之,所读乃戚价「人臣事君以忠」制艺文,字句真着,声音宏亮,令人闻而忘倦。听之久,始入,曰:「先生勤读哉?」其人见生,离居逊坐。生询姓氏,对言姓许名寅,纳监而事举业者。竹钅卢汤沸,以茶当酒,略与倾谈,心胸顿豁,生甚爱之,曰:「深院无偶,得勿岑寂乎?」许曰:「寒舍狭隘,下帷无地,故假此耳。」复笑曰:「人言此中多狐,仆居此月余,毫无动静,可知讹传之不足凭信。」生曰:「仆亦为此来。闻君言,而仆疑释,将为播扬以释众疑。」言已,各大笑。生曰:「仆欲与君伴读,未知君意岂敢相强。」许曰:「固所愿也。但读于此,饔飧自尸,实属不堪,吾亦将还读于家。」移时,生告辞。许送至至公堂而回。嗣生辄遇许于街市,遇则点首而已。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历下亭会饮。饮次,友人谈及贡院多狐,生力白其诬,因历述入探遇许之事,众未深信。未几,见一人乘船来。生视之,乃许寅也,曰:「此即去岁寓读贡院之许先生。」友始信之。许曰:「敬诣尊府,闻君泛舟明湖,故访问至此。」生问其来意,曰:「敬求刀圭耳。」生曰:「诚有之,但吾药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药医何症?」许曰:「妹天癸失调,业已三月,体热如烙,夜不能寐。」生曰:「仆药专治之,但须亲见颜色,细诊脉理,始可调引理治。」许请与生同往,生曰:「兹已半酣,明晨趋赴可也。」因询乔迁,一友曰:「此仆客也。税居寒舍闲院已两月。」生曰:「尊寓既悉,勿烦更辱命矣。」许复叮咛数语而去。盖生不业医,祖传此方,施送不索贽。
次日,生易服往。许导入内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内间出。睨之,大惊,心计曰:「此非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诊视,迟延多时,始留药录引而出。至家,与妻言之,妻曰:「此药专医妇女,如见妇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借此以积善,至君而为丧德举也。」生深然之,而于心终不忘。后月余,思欲一见颜色,少慰渴想。以许税居友人第,遂托故访友。冀因友善许,徐图如愿。友人言:许迁徙他所已数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归,以为所愿终身难遂矣。
有执友官闽,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适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为客身闲,乘马郊游。路经一庄,有恶官之幼子,同乳妇嬉戏道侧。马惊,践幼子死。妇牵马辔不令行。生以鞭击之,重伤头颅,妇亦仆地卒。生大惧,策马急驰。出庄里许,回顾有二人乘怒马追之,势将迫近。生惶惧,遗策于地,马行益缓,造次颠沛,神昏意乱,忽前一人磬控而来,视之,乃许寅也,遂急呼曰:「许兄救我!许兄救我!」许回马与生并辔纡道而驰。生虞仇人穷追,止违两箭远,不知渠何故未见,仍由大路驰去也。生与许同驱千余里,将至一庄,令生放马于野,生甚惜之。许曰:「君命且难保,尚惜代步耶?」释马同行入村。至一大门,许系乘引入。生乍脱大难,方寸忐忑,莫知所为,移时始起身展谢。许曰:「仆能济一时之厄,实无万全之策。」生闻言大怖,泣求施救。许曰:「有一人能多方保护,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壮年盛气,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绝处逢生,即使唾骂,甘受不辞。不知其人为谁?」许曰:「即君施药医愈舍妹翠玉也。」生闻之,不禁反悲为喜,急请拜见。许遂引生入后院。至危楼下,大声呼曰:「阿妹,客来矣,可速出迓。」即闻一女子娇声笑,言曰:「霞妹来乎?」出见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语。生揖之,亦傲不还礼。许曰:「某兄逃难到此,祈吾妹怜拯之。」言已欲去,翠玉牵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于此而去,兄何大事胡涂也?」许曰:「某兄之难,兄实不能为力。妹肯济之,则援而止;不肯,则遣之去。自为斟酌,兄不与闻也。」拂袖而去。
玉静坐不语。生视之,着粉太白,施朱太赤,艳绝之姿,较昔病颜大不侔矣。然颜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医贵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见,迄今苑结中心。」玉曰:「苑结何为?施药济人,固属盛德,若借为渔色之媒,祖功宗德丧尽矣。且见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绳也。」言已,仍不语。生欲去不忍,欲止无趣,遂起身告辞。玉曰:「君欲寻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语,竟不复言。生不得已,复自居。既而女呼婢进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壶,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饮,不顾生。生笑曰:「卿以胡涂责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饮,不奉客,其礼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献生。饮已,复酌,而辞色未尝少假也。未几,踆乌西坠,女烧高烛。烛下观之,尤增妩媚,爱慕之极,渐忘顾忌。女举烛搴帘入内室,生亦从之。女莞然笑曰:「君诚色胆如天矣。」生遂狎抱之。女曰:「且勿尔。衷怀夙愿,欲达君听。妾笃志炼修,誓不适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闲谈,兹不暇听。」遂代解裙衫,牵入罗纬,极尽绸缪。女曰:「廿载坚贞,被君轻薄殆尽。」时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嘱生先寝,或夜半潜起,多时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设酒胾与生楼台玩月。女竭力劝生,而己不多饮。二更许,生伪醉欲寝;女令自寝,生不可。既寝,生伪为酣睡。女以生酒后睡熟,暗起启扉去。尾之,花墙隐身,自隙窥伺,见女至楼下,身化为狐,对月礼拜。拜已,仍化为女。生胆豪,不介意,急回挑灯以俟之。女上楼见灯,愕然曰:「君几时起?燃灯何为?」生托口渴,觅饮,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无劳乎?」女变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仆目间卿已三夜矣。」女正色曰:「如果见爱,祈无以异类为嫌。」生曰:「得蒙福佑,已极铭感,何敢复生异心。」女喜甚,恩爱如故。生乃知许兄妹皆狐,前此贡院之言,盖欺语也。
一夕,生与女游戏灯下,生曰:「仆来时,卿误以仆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义妹。」生曰:「容颜奚似?」女曰:「霞之娟丽,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见。」生闻之倾动,急欲一见芳容,长揖哀请。女屈指曰:「翌午必来。」生为之夜不成眠,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闻一女大声笑言曰:「妹不频来,姊姊胡不出迓?」既入,见生,讶曰:「姊姊何时得主?无物以贺,何惭如之。」翠玉曰:「此狂生逃难到此,却之不忍,故降心从之。」霞曰:「得若个好男子旦夕作伴,极乐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几,饮馔肆设,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错。生频目注霞娘,屡以游词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执去下水牢也。」生置若罔闻。酒渐酣,语益狎。霞起,旋即不见。生问之,女曰:「已回家去矣。」生闷坐不语,不饮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陇望蜀耶?」生曰:「然。」玉曰:「连宵不堪君扰,得渠少代亦佳。」遂书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长进,竟为人作牵头。」玉曰:「狂郎情极,妹可少施慈悲。」霞曰:「妹施慈悲,姊勿生妒嫉。」玉笑咄之,急于别榻展锦衾,而止设一枕。霞笑曰:「姊以处己之事处人耶?」时方暮,生即牵霞同寝。玉曰:「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困矣,他尚不欲睡。」玉曰:「吾得浮生半夜闲,不管他人事。」生兴足,问霞曰:「翠玉系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陕西人,从父逃荒到此,十六岁暴病殂谢。狐姊爱妾华容,丹活之。俾居市尘,佣二媪伴焉。」生闻之,情益笃。
霞善戏谑,每同生赴楼后花园游瞩。一日,生自适,闻门外二人语,窃听之,言仇人觅生甚急,昨获其马,凶身必未远遁,如有获之者,赏银若干云云。生大惊,急回楼中。玉见举止异常,问之。生以所闻告。玉曰:「君可留须,以防察识。」生年三十,本不欲从玉谋,计及远害,勉从之。甫半年,须已长成。一夕,女设酒凗为生祖饯,曰:「此宅即君仇人别业,渠欲徙居之。兹已为君市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言已,各怀酸恻,而霞娘尤甚,泪滚滚如断贯珠。玉曰:「妹勿尔。终令汝二人团聚。」述往冀来,絮谈不休。未几,远锺报晓,玉曰:「君可行矣。」急以盥器贮水,戟指书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后颜如渥赭。玉贺曰:「无人盘诘矣。出闽后当以净水涤之。」生应诺。送生至大门外,促生乘。生犹恋恋,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无奈,急乘而驰。
至家,见房舍尽成灰烬,大惊。问之邻人,始知家被火灾,妻子投亲山庄,已数月。生寻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胜凄楚。生家素倚赁租度日,宅遭回禄,入不敌出,数年后,厨无炊烟。妻劝行丐,生耻之。一日早起,将从妻谋,忽于床头得白金数百,生以为天赐,由是市产谋生,居诸少裕。数年后,清贫如故,妻适卒,不能备葬具。正踌躇间,忽见案上有白金百两,大喜,疑金为狐妻之赠,藉以营葬。殡后茕居,目鳏鳏恒不瞑。一日,见华妆丽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为吾家无此眷属。审谛之,霞娘也。问童子为谁,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养之。」从人移运财物,茅屋三楹几满。生疑为梦,多时惊定而喜,始问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见父,谁敢命名?」生曰:「子生于闽,可名福生。玉盍同来?」曰:「姊来二次,君不知耶?」生闻之茫然。曰:「床头之金,殡妻之资,悉姊亲身送到。」生深为感佩。自是财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绝往还,闻生陡发,备礼进谒。见福清秀,面订为婿。生叹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福完婚之日,悲泣思母。生语霞,霞遂书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后焚之。未几,翠玉至,合家团圆,幼子花烛,其喜可知。月余,玉谓生曰:「妾原不欲复履红尘,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为一临,实不能奉事终身。」言已而杳,不复至。
虚白道人曰:观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绝后嗣,乃以施药一节,得绝处逢生,嗣子裕后。谁谓捐资乐施为无益举也?但可借之以积善,不可因之以丧德,当以生妻之言为金石也。
着手成春,俯视即是,使留仙为之,不过尔尔。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济,转令人有望于狐矣。 黄琴轩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见之不觉动情,文者见之谓之能文。 盖防如
有议论,有步骤,有斡补,有结构。 何子英
文笔如无缝天衣,又若在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技亦神矣哉! 尹亦山
读是传能不羡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与狐女之正言,斯为善读书者。 杨子厚
唾骂甘受一段,是黄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于操纵,极烟离雨合之奇。 上元李瑜谨注
刘翁
刘翁存德,世籍泰安县东之山口庄,家殷饶。庄中历有一、六集场,因于闹市设酒肆,生意隆盛,遂至巨富。
族侄某,中年无子,买一幼妇作妾,向翁称贷。翁曰:「需钱几何?」答以十二千。翁应诺。忽闻肆外哭声甚哀,急出视,某亦从之,见少年男女相向哭。翁问之,其男曰:「吾杨忠,此吾妻韩氏。自丰邑逃荒到此,资斧绝,实难存活,不得已鬻妻自度。生离难堪,是以伤耳。」翁曰:「鬻给谁氏?」忠指某曰:「即是人。」翁遂向某曰:「渠既不欲生离,汝可另行物色,若需钱文,即数十千亦不少取尔息。」某喜而去。忠曰:「使吾二人团聚,固属美意。食用无着,仍不免饿殍死。」翁曰:「吾如数给汝身价。」韩氏曰:「吾异乡人,承惠钱文,赁屋将去其半,余钱无多,用度尽,难保他不另卖吾。」言已,泣涕不止。翁曰:「勿尔。吾庄外有闲房几间,借汝居住,门外有田数亩,租汝耕种,或可赖以固存。」忠夫妇闻之,伏地叩谢。翁遂如言安置之。
忠经历艰辛,倍笃勤俭,数年渐宽裕,遂将所给身价加利奉偿。公爱其诚实,止受原项而返其息。忠深感翁德,惭无以报。每值翁家需人,忠夫妇同赴,杂家人操作。会翁嫡孙方四岁,炎天生痘,险症变逆,肉肿而疮漫平,至九日而殇。翁痛恨之,赤其身,命忠携出埋之。埋儿处,即忠租地。忠掘穴二尺,纳尸其中,不忍遽拥之以土,先以土掩其下体,而留其首。俄,见唇口微动,手试之,有微息,忠急去土抱出,呼吸渐大。忠欲走告翁家,韩氏曰:「告之而小郎果生,固喜,否则更增老主人忧戚。不如暂抱归吾家,若仍死,则埋之;万一绝处逢生,大愈后喜报未为晚。」忠韪之。前曾路拾穿山甲四五钱,闻是药最能透发痘症隐伏之毒,煎而服之。此药性最雄烈,服后痘暴起成泡,泡破出水不止。忠急取道上热土铺盖之。儿已三日不食,至次日,忽呼母求食。忠急市糯米煮稀粥食之。痘渐结痂如钱厚。廿日后,痂尽落,能自起步室内,但思母情极,不时蹄哭。忠遂令妻诣翁家,乘间禀白。至,则刘妻忆孙,方暗泣室内。韩氏曰:「小郎固未死,现在奴家,思亲孔殷,祈即往视。」刘妻闻之,急同孙母遄往,见之大喜,如获月明珠。因问孙得生之故,忠细述之。由是翁遇忠益厚云。
虚白道人曰:刘翁之裕后,或不止处忠一举,然无此举亦难得嫡孙重生,其中确有造物福善之意。
刘翁使杨忠夫妇团聚,仁也;如数给伊身价,信也;安置其身,礼也;爱其老诚,智也;受原价而返其息,义也。刘翁行此五者,皆美德也。有德者必有后,嫡孙重生,天理则宜然也。 盖防如
翁之厚德,固人所难,而食报之速,亦出意外。阅之,可以感发人之善心。 杨子厚
林 闺 英
彭将军,四川人,谈者忘其官讳,盖武弁裔而凌夷者也。性直爽而嗜赌。凡事亦知礼节,但一遇樗蒲,诸务悉废。适逢年凶,双亲同日殂谢,棺木无出,痛恨实深,乃祈赙于舅氏。彭有母舅某孝廉,富室也,素常周恤其家,今值甥有大故,至即以钱缗付之。
彭负钱归,时已黄昏。邻有赌局,因墙倾,往常聚赌其家。忽斗声聒耳,窃听之,即素相识之博友,急赴排解,劝各入局复赌。见赌者钱注丰美,技痒欲入局,恐亲死未殓,招人非议。既归室,心怔忡不寐。时妻陈氏已寐,潜起持钱欲往,回顾灵床,旋复置之。既而兴发不能忍,携钱径去,未几全输。潜回再取钱去,又输。思欲罄资以赌,冀得珠还合浦,比回,而妻已醒。彭将携资复往,妻阻之,且力劝曰:「钱文已负多半,不惟无颜见阿舅,使二亲以土蒙面,于汝心安乎?」彭俯首邑邑,追悔无及,而所剩之钱,实不足以市桐棺,遂乘夜藁葬,惭愧不胜,弃妻出亡。
孝廉某,谨具庶馐楮帛致祭亡姊,至则灵已殡,甥已外出,乃令彭妻引至葬所祭之。祭毕四望,大喜曰:「此墓龙真穴的,禄马得位,旗迭火星,必立勋疆场。但棺木虽薄,亦迟六七年,惟藁葬焉发贵始速。」言已,以金赠彭妻而去。
彭某之出亡也,本无定方,闻汉中年丰,欲谋食于彼。至宁羌,遇一人,亦以事故逃亡者,同病相恤,因共栖止,而所有资斧,悉为其人乘间窃去,遂丐食于道路。会有甘肃行客,恐路有不测,欲佣一人作伴,见彭身躯雄伟,大喜,告以己意。彭亦喜,不索值,客饮食与俱。彭乍得饱食,不啻离幽狱而登天堂。至,客格外厚酬之。彭囊资少裕,欲旋里,而囊资又复遗失,叹曰:「吾必为他乡饿鬼。」复事乞丐。一日途中拾一包裹,内皆细软,心窃喜,以为天赐。遇县群捕,疑其为偷,将彭至一庄首庙中问之,彭答以路拾。更迭盘诘,彭无异词。众捕怒,裸其衣,缚而拷问。彭百口不能辨,挞楚甚苦,唯求速死。彭所拾物,即是庄林员外长女所遗,且悉姑家物,忽然遗失,举家为之惶恐。忽家人报曰:「所遗包裹,乞人拾之,捕役谓其为偷,现在庙中拷问,已滨死。」林公闻之,率家人急赴庙。庙门紧闭,捶楚之声惨不可闻。公令家人逾垣开门。公曰:「诬良为盗,私行拷问,王法不容。」役不服,公曰:「吾先言渠所拾之物,如不对则真为贼。」遂历言之。役伪曰不是。公令家人搜视之,一一不爽,役始惧而散。彭伤重不能步,公令人舁于其家养之。伤愈为公服役。
公第三女极美,及笄未字。一日昼寝,梦楼后有黑虎卧树下。惊醒异之,因启楼门下视,所梦之虎,仍卧原处,大惊,细审多时,乃彭某也。女心知彭福命不可量,欲嫁之以托终身,又恐斯愿难遂,踌躇者久之,乃取素纸一方,上书数字。书毕毁之,复书复毁,凡四五次。后书毕,包以重物,执倚楼门,以俟彭醒。彭方起身坐地,女故咳一声,彭抬首见女笑容可掬,疑睡眼朦胧所致。欻女掷一物于面前,拾视之,纸包同心戒指一付,纸上书「二漏后以花梯上楼」八字,大喜仰视,楼门已闭。及二更,果楼门大开。彭急移花梯上楼,见女手托香腮,若有所思。彭将近女狎抱之,女以纤手推之,厉色微言曰:「那边坐。」彭如命。对坐良久,女不语。彭微动,女曰:「起身何为?妾非淫奔者流。妾相君非贪贱中人,故欲委身奉事,藉图封赠,但私合如是,非礼已极,恐君得志后,弃予如遗。」彭曰:「少有进步,必先媒定。」女不语。彭请誓以神明,女从之。彭跪而言曰:「吾彭某若以贵贱异心,所不与林氏……请问芳名?」女答以闺英。彭复曰:「所不与林氏闺英偕老者……」女遽以手掩其口。彭即执女手而起,乘势拥女于怀。女曰:「勿尔。兹虽苟合,亦不可过于了草,可以酒胾权为合卺礼。」彭笑从之。彭不善饮,女媚劝之,彭亦强女同饮,各醉而始寝。女曰:「妾悬揣情形,君必有嫡妻。」曰:「无之。」女曰:「果无之,君亦私交有人。」异日,彭见女着新屦,曰:「卿自作乎?」曰:「非也,此妾大姊屦。」彭闻之而笑,女曰:「何笑为?」彭曰:「昨所拾包裹内,有小靴一双,瘦小可爱。尝自言曰:安得如是之妻以接吾目?今得妻卿,且见令姊之屦,如见令姊之足,夙愿已遂,故笑之。」女曰:「此狂笑。此妾姊之屦,非妾姊之足。视屦如足,妾姊之足,君亦尝得把握耶?」彭一日昼劳于役,黄昏仰卧,不觉睡去。及醒,时已夜半,急上楼,见案有肴酒,曰:「将假此以消良夜耶?」女不答。视女春面生愁,秋波含泣,大惊曰:「得无以吾来太迟耶?」女曰:「非也。此酒非与君消夜,实为君祖道。半年之聚,一夕仳离,不能无悲。」彭愕然问故,女曰:「怀安败名,君宜早为出头计。」曰:「卿言是也。焉往而善?」女曰:「君将门之后,可由行伍为进身之阶。」彭曰:「从事行伍,亦自不易。」女曰:「妾父与某游击交莫逆,妾已修父荐书,执以往,必见提拔。明晨即可起程。」言至此,泪如涌泉,呜咽不能语。彭曲劝之,多时始止。女曰:「私蓄碎银十数两,权为资斧。」遂将银书并付彭。忽闻鸡唱,女曰:「君可以行矣。倘有进步,务寄一信来。」彭曰:「书何由达?」女曰:「庄东首梅媪者,妾乳母。寄信于媪,媪自能转寄。」言已,促彭行。三年之间,彭以军功位至参将,即烦某游击作冰,得纳雁林公家。及归妻,林送之,始知新婿为彭。及晚,林媪窃听之,彭曰:「仆升官时,卿闻之喜否?」女曰:「彼时固喜,尤不若今日喜。」彭笑曰:「人之所娶皆处子,仆不然,何不幸若是。」女亦笑曰:「人于娶时,始知为处子,君早知之,君之幸实倍他人。」媪以之白林,林甚耻之。
一日,彭与妻夜饮,林曰:「妾相君非贫贱中人,今果然矣,可谓至诚前知。」彭曰:「卿于我固有先见之明,但卿有切己之事而卿不自知,卿盖嫡而庶者。」林曰:「知之,但知之少迟耳。若早知一时,即君位至合阁,亦无楼上之私合。」因细询颠末。彭将赌输殡资,面受妻责及藁葬双亲,一切向林言之。林曰:「陈姊宽厚,使妾在,当日必将执亲遗杖捶楚无算。」彭闻之为之变色。彭以军务外出,月余未归。林以使令不足,佣一少妇。林视之,举止幽闲,似非常为人役者。问其邦族,答以姓彭,四川人,为寻夫到此。林愕然细诘,知为官人嫡配,曰:「翁姑双亡时,姊果以土盖亲面责不孝人耶?」陈曰:「此吾与拙夫语,夫人何由备悉?」林曰:「吾非他,与姊共仰望终身于一人。」陈未敢深信。林使人取公服衣陈,令人扶持,修嫡庶礼。陈曰:「即如夫人言,亦不必行此大礼。」林曰:「礼不可废,分不可逾。」未几彭归,林迎之曰:「妾奉迓君结发夫人至。」彭曰:「卿有是言,已见盛情。」欻有婢媪拥一夫人出,视之,果陈氏,大喜,谓林曰:「卿可谓贤德人。」嗣衙中操演,林每垂帘观之,赏罚明公,兵悉畏服焉。
虚白道人曰:地理之说,果足信耶?昔有一地,龙真穴的,沙水环抱,其发也必矣。然其家则恶贯将盈,乡人皆恶者也。朱子过而见之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嗣果不发。由是观之,可知有天理,斯有地理。世之妄求富贵者,不讲天良,徒旁求地师,苛择风水,岂不愚而迂耶!
亦天降大任于是人也,而竟若是得之,异矣! 黄琴轩
龙真穴的,地固吉矣,而亲丧未殡,辄以殓葬之资,公肆博赌,卒至草葬,天理沦没已尽矣。竟妻贤妾美,安享尊荣,岂天网之或有所漏欤?抑别有说欤?秦次山
胡 二 姐
开封宗生,字小坡,仪表可人。读书乡村,门对旷野,每逢烈风急雨,农人多趋避其斋,心虽厌之,无可如何。一日狂风骤至,继以暴雨如注,意野人骚扰在所不免,而竟无一人来,心窃喜。未几,有女子携一包裹,冒雨而来。视之极美,鬓发垂露,眉黛尽湿,葛衣贴体,微露肌肤。入室后,以巾拭面,已而出包中干衣,并不遮避,对生脱去湿衣衣之。生素端方,见女肤如凝脂,情难自制。女衣毕,将湿衣置诸椸上,自言曰:「绣屦止一两,为雨泥所污,心甚恨之。」乃脱其靴,求生代去泥涂,遂上生榻,坐以俟之。生视之,靴乃五文刺绣,沾濡殆尽,爱而惜之。女来时,已将日暮,移时昏黑,而雨尚未止。生燃灯默坐,女曰:「院中有人否?」曰:「无之。」曰:「君能为坐怀不乱之柳下惠耶?且妾以避雨到此,与君同室宿,即终宵无沾染,亦难自表贞洁。」生闻之大喜,急近女,将为代脱衫裤,而女早赤身以俟。事已,问其里居,女曰:「勿深究,要不远耳。」生虞后会无期,女言明夕自至。女每夕必携嘉肴旨酒与生同食饮。及寝,必琼森与合。
月余生归。妻盛氏讶其神气萧索,生实告之。盛大惧,不令生下乡。次夜生梦与女交,醒视则身卧斋中,大惊曰:「吾何以在此?」女曰:「君与盛氏系伉俪,家居数夕不为过,乃欲独擅其美,何可得乎?」生知女非人,固问之。女曰:「妾胡氏,实为狐。」生与胡交已久,明知为狐亦无惧,但畏其太淫耳。嗣生欲归,明以回期语狐,狐亦听之,而生实不敢愆期。盛氏见夫日益惫,恐为狐蛊死,劝夫绝之,而胡不去。生以符禳驱逐,而胡惑之尤甚。自分必死,因书《戒色词》于扇,以触目惊心。词云:「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绉,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旷发一枝花,箭射英雄应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迭,访仙翁,学不老。」
一日执扇赴友塾,友见之,曰:「君志在戒色,而身复蹈之,何身心殊异如是?」生实言其苦。友曰:「渠既不可以术逐,未必不可以理论。」生心然之。归与胡曰:「恻隐之心,人物皆有。必令仆死于卿,是不仁也;情同夫妇,则义犹伉俪,而不加体恤,是不义也;仁义人所固有,而卿悉度外置之,是不智也。仆死,卿有此三失。仆死不足惜,恐卿不容于天地间矣。」胡闻之,茫然若失,良久曰:「请从此永别。」生曰:「勿别。仆病入膏肓,决无生理,请视仆死以为快。」胡恻然曰:「妾非乐君死,盖私情难自制,贵恙不能医耳!」曰:「卿即不能,岂无能者,盍求医于秦以活负情人?」胡默默若有所思,既而曰:「诚有之,但恐不利于妾。」生问其人,答言「妾妹二姐」。生闻之,喜不自胜,揖恳指引。胡若中悔,而驷不及舌,曰:「晚上,妾与君偕往。」及晚,携手同行,路虽黑暗,而觉甚平坦。未几,至一山洞,洞烧高烛,若俟客。既相见,胡曰:「此即小妹二姐。」生视之,颜色之娟,较胡更艳。甫坐,胡曰:「此宗郎。姊从事数月,令得虚劳之疾,祈贤妹医治之。」二姐笑曰:「姊何不忍于宗郎?」胡含羞不语。二姐曰:「姊自去,断不令姊大负情郎。」胡坚坐不动,二姐复曰:「姊姊得毋以宗郎强健,不遣归斋与姊欢会耶?」胡羞愧无以自容,始逡巡去。胡去后,生拥女于怀。二姐曰:「君欲何为?病势如此,冥路甚迩。犹欲速死耶?」生曰:「卿美如天人,得亲肌肤,虽死无憾。」女笑曰:「无已,请来日医贵恙。」遂共欢好。二姐曰:「妾姐太淫,业杀三人。兹遇妾,君之福也。但病愈后,须静养月余。」生曰:「设令姊复扰奈何?」曰:「妾姊来,设法抵挡,必将从此永别。」生未深信,曰:「仆名已登鬼录,赖卿再生之,欲报高厚,何由屡承妆次?」曰:「明晨妾以五色带赠君,忆妾,束之即至。」次日,女以丹药进生。服药后,令生仰卧,为之遍身按摩,手经处,骨若醉,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而身仍卧斋中。起视,枕边有五色带,大喜。既而胡来,见生亦喜,曰:「明人不荐医。然非妾指引,病何由愈?」及寝,而生不能人道,胡曰:「婢子负心。」遂去不复来。生归,历言于妻。盛喜极,为之焚香遥遥拜谢。
一月后,生欲赴二姐之约。盛意去一狐,复交一狐,恐为所伤,竭力劝止之。生不听,潜束带而去,情意之笃,倍于胡。次日,即促生归,且择定日期,一月止许会面一次。生按期往来。一日为公事过期,欲次日往,竟束带无灵。下月,又为阴雨所阻,以故三月未赴。适盛生子六日殇,生欲诉其苦于二姐,正逢会期,束带而往。见呱呱者在床,曰:「是谁氏之子?」二姐笑曰:「妾生之,不知其为谁氏子?」生曰:「仆多此一问,无怪卿以是言为对。」遂将盛生子殇语之。二姐曰:「妾正虑无方养育此子,君襁负去,交盛姊乳之。即谓姊子未殇,人应信之。」生如女言,携去给盛。盛大喜,保如己出,命名寄生。至六七岁,二姐忽思之,令生携去一视。既去,二姐不令同生归。生曰:「盛氏不见寄生,势将想死。」曰:「下月令归,不食言。」生不得已自回。盛果怼之曰:「与子同往,不与子同来,听渠挽留,君何畏之甚也?且妾养育数年,渠即欲子还,亦宜善言,乃何诳去而强留之?」生曰:「卿勿言,下月子不归,仆也任其咎。」嗣生果偕子归,盛始喜。后寄生同生往来,盛亦莫之疑也。
一日,生见二姐双眉愁锁,异而问之。曰:「适以术卜君寿数,不意若是之短而促也。」生曰:「尚有阳算几何?」曰:「近在五六年。」生惧,求济于女。女曰:「妾实不能为力。」俯首沉吟,良久曰:「某日午刻,有叶仙师过府署前,破巾絮衣长髯,肩负蒲团者是。君见而尾之,至无人处跪求师之,若得收录,君可飞升,妾亦得附骥尾远劫数矣。」生如女言,果得师事仙师。至生将终之日,生归,无病卒。盛以祸延仓猝,无所措手,深以为忧。俄来一少妇,衣重孝,呼天而泣。举家不识,寄生见之,曰:「吾母也。」因投女怀而泣,以触女恸,皆失声。盛对灵饮泣,二姐劝之曰:「良人弃吾二人长逝,皆妹与姊命薄妨害之,哭之无益,不能活也。」遂出资致办丧具,衣衾棺椁,备极华美。盛甚德之。至殡之前一夜,盛梦夫与二姐谈笑中庭,既而同去。及晓,二姐果杳。大疑,潜启棺视之,盖空棺也。盛知夫仙去,乃瘗空棺以隐其事。
虚白道人曰:狐可以理服,况人乎?世之以横逆加人者,或其人之仁礼与忠有未至耳,盖与禽兽无择,实为妄人者,今亦罕有也。
戒色词可诵,驱狐术甚奇。 马竹吾
宗生何幸而得胡氏,又何幸而得二姐? 何子英
遇狐而病,事之常;再遇狐而仙,文之幻。读者戒慎其常而无侥幸至幻也,则几矣。 杨子厚
某 公 子
二邑巨家,结儿女之亲,余仅闻女家世籍齐邑。嗣女双目失明,女父以女不堪嫔富室,敬烦原媒退婚。男父曰:「婚既结而复退,世间岂有是理!然娶媳双失目,亦非细故。」言已,俯首踌躇。媒曰:「此系女家情愿,非君父子二三其德。」公曰:「虽然,事关伦常,不宜轻诺。」言际,有五尺之童在侧,即女之婿也,忽插言曰:「媳妇失目则议退婚,设吾失目,岳家断不敢生退婚之心。」公曰:「汝不嫌乎?」曰:「命也,何嫌之有?」男父笑谓媒曰:「勿议此,童子欲之,天缘定矣。」嗣瞽女及笄,于归时,女父市美女为婢陪送之,而婿惟笃夫妇之义,婢妾则备员而已。后五子登科,悉瞽夫人所生,婢妾无出焉。
虚白道人曰:凡人至十余岁时,已知女之妍媸,慕少艾者比比也。某婿之言,固人所不能言,亦人所不欲言也。人不能者而能之,其能奇;人不欲者而欲之,其欲尤奇。五子登科,固缘祖功宗德,然生五子之夫人,其福命亦不同寻常也。庭前五桂,媲美燕山,谓非不嫌瞽妇之所致哉?
即不嫌瞽妇一节推之,生平之盛德可想。作善降祥,事虽异,而理则常也。 马竹吾
此亦笃夫妇伦之报也。 黄琴轩
五尺之童有此卓识,伟哉! 何子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贤以下所难。某公子之言,只是恕字勘得透耳?行文亦复简洁。 杨子厚
白猿
闽中多猿,孤吟夜月,长啸云山者,在在有之。有货草扇客,肩担若干,将市于山庄。路经山麓,憩于树下,取扇自挥,以祛溽暑;为诸猿窥见,悉至,各执一扇,四散摇之。肩担贸易,咸系贫人,扇悉为诸猿执去,资本尽丧,不禁大声叫苦。适有耘田农人,植其锄,走向卖扇者曰:「勿以此为苦,欲令诸猿还扇亦自易。」客急求术。农人曰:「客居他乡,不知猿性。君执扇急摇数摇,大言曰:『此扇无用!』急掷于地,猿必效之。」客试之,果如农人言。又一客,推雨笠一车,值天乍晴,停车戴笠,以遮赤日。群猿见之,各取一笠,悉于山坡危坐戴之。客视其笠,失去四十余顶,心虽痛恨,无可如何。后来一人,见之大笑。客怒曰:「吾恚而君喜,何幸灾乐祸如是!」其人曰:「非也。吾观众猿情形,宛如小儿嬉戏,殊属可笑。吾有一术,可令众猿立还君笠。吾与君伪为打降,作怒君戴笠之势,君伪为畏我,急摘笠掷之,猿必学君之举动,而笠可全得。」试之,果然。猿之性如此,无足异也。
车照者,山外人也。家贫亲老,惟日樵柴市钱,为奉养之资。去山少远,晨往夕归,常带干糇以充午饥,往往为众猿窃食之。一日,樵未毕而已饥,趋赴藏饵所,视之,已为众猿食尽,大怒,自言曰:「尔屡食我之食,不少分我之劳,岂不羞愧?」言已,愤理樵事。猿听之,若喻车意,既而同代采取,聚少成多,不逾时,已足一肩。车摇手止之,猿乃罢。次日,车多带干糇,分食众猿,猿服劳益力,日可得柴两肩,后以为常。一日车至,不见一猿,忽闻猿啼急而哀,疑之。俄而,众猿自山下见车,群拽之行。车从之,至一深涧,立崖之半有横石一片,一白猿坠其上,上下不可得,故哀鸣也。众猿指视,若急求济救者。车欲取绳于樵所,猿不听行,手语之,猿始放车回。车取绳至,以绳一首授白猿。白猿不解结绳。车乃以绳系涧边古木,执之而下,系猿腰,上而提之。既救白猿,仍回采樵,群猿助之如故,白猿坐视如监。有顷,白猿去而复还,以巨叶包食物令车食。车视之,如白蜜,未敢遽尝。猿先食以示无毒,车乃食。其味如桃,食尽三分之一,未食时饥甚,食后不惟充饥,更觉精神倍爽,筋骨强健,心知其异,遂留之以进双亲。亲食之,悉弃杖而步,俨同少壮,车大喜。
一日,货柴得白金数钱,缠置腰间,忘留于家。心恐遗失,时出检视,为白猿所见,若知银为人世之急需,遂去。未几,衔一银来,置车前。车视之,约有五十两,大喜曰:「尚有之否?」猿额之,复去,终日得五六枚。半月后,猿止衔二枚来,不复去,车曰:「无矣乎?」猿点头。车心愿已足,暂憩片时,将自归。猿意车坐待其取,遂急去,多时不至。车将归而猿适来,其行甚缓,有极不得意之势。口衔一物,去车少远即吐之,若有恐车见厌弃之意。车趋视之,赤金也,喜而指之曰:「此较白者价贵。」猿闻之跃起。车重言之,白猿跳跃去,不多时,衔一条来。车曰:「日之夕矣,可小休。」遂归。
车复得赤金千余两,财雄一乡,不忘所自,每具食物,大食群猿,岁五六次。车父母悉享期寿。车百廿余岁,犹强健如五六十岁人。车之入山食群猿也,呼哨一声,众猿立至,人咸戏以猴王称之。
虚白道人曰:观白猿之于车照,可谓以德报德矣。然猿一兽耳,安知报复?是车无图报之心可知也。而猿终有以厚报之,是可知有德于人者终有报之之人,人有报之之时,其厚福正未可量也。若无德者,其何所几期?
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真令人目不暇赏。 何子英
晋宋人《州郡记》多此等体,在录中又是一样笔墨。才人文字,固无所不有。 马竹吾
猿有「尾君子」之称。若此猿者,真可谓君子矣。上元李瑜谨注
某乙
一孀妇生有二子:某甲、某乙。乙不孝不弟,居恒不知恭兄。与甲同居,私蓄货财,甲亦不敢遏止之。母偶为盘诘,辄恶声以相向。其犯上之举,擢发难数。乙私蓄意足,欲与甲分居各爨。甲曰:「各爨可耳。坡地数亩,可留为养亲之资,何必分?」乙疾视曰:「更迭奉养,何需资?」甲唯唯。
既分,兄贫弟富,更兼饥馑相因,甲衣食不足,竭力奉事,尚幸不至冻馁。某乙家食有美疏,而以疏者奉母。每食无余,兼有不饱。偶不饥食少,乙疑母嫌食疏,辄怒目曰:「似此饭食,某甲一日亦未必两进。」母闻之,怒不敢言,惟于无人时饮泣而已。
一月,甲应奉养,而甑冷囊空,一日不能两餐,遂谓母曰:「祈暂就食于弟,吾少有进项,即去奉请。且母在弟家住几日,吾嗣后如数补之,亦无亏于弟。」母从之。次日早去,乙见而问之,母以甲言告。乙曰:「吾不能。无力奉事,甲短于才;从其饥饿,母蹇于命。于吾何与?」曰:「吾住此几日,汝兄按日补之。」乙曰:「吾仍不欲。譬如借给他人钱,毫无利息,俟月余始楚之,出钱者有何利益?」乙母曰:「惟然,汝炊饭已熟,吾饭后自去。」乙怒曰:「母何痛甲不痛吾?费在吾而省在甲,惟母欲之,吾实不能如命。」曰:「吾非痛汝兄,实饥耳。」乙曰:「母即饥,宜速回食于甲。吾饭即分给贫人,决不令母食。」母怒,欲强食之。乙妻力按锅盖,不听母启。乙复在外大呼兄名,口出不逊。母羞愧难堪,大哭而去。未出庄,忽无云而雷,其声甚厉,回首见乙家烟火飞腾。急回视之,釜破饭扬,乙夫妇不惟身首异处,其骨肉粉碎无算矣。
虚白道人曰:某乙之事,闻者莫不痛心切齿,恨造物竟生是人也,世间竟有是人也。其报应在当时,洵痛快人心也!
极力翻腾,深得蓄势之法。 何子英
有天理。 渔樵散人志
阿娇
佛山赏菊,济南八景之一也。菊开时,即石缝径侧亦悉露团香叶,风舞异葩。每逢重阳,城中外妇女,多登山拜佛,且彩菊以应时令。风流人士,亦三五成群,山上乎逍遥。遇美人,辄假同途,恣情月旦。
有儒生于自怡者,美丰姿,静穆自喜,不解谑浪,为诸友坚约,从以行。抵南关,有友陈生曰:「游女如云。」于曰:「虽则如云,非我思存。」陈曰:「君未见其尤者耳。寒舍对门馆舍,为张令税居。其女阿娇,真如红药碧桃,有目共赏,君如见之,必将神志飞扬,不能自主。」于不以为然。忽见路旁有油壁车,车夫与陈生相识,辄问赴火神庙、天齐庙街道。陈问乘车者为谁,问答数语而过。陈曰:「车中人即阿娇,君可见所未见矣。」未几,见一媪扶笄女下山。陈曰:「美人在望。」遂鹭列道左以俟。于睨之,果色美如玉,足翘如笋,诚天人也。女行本迟,于犹以为速,立视女升车而去,中心悒悒,如有所失。心念女先赴火神庙,其至天齐庙,当须时刻,遂托故先回,急赴天齐庙俟之。于丰姿出众,当山遇时,阿娇已目为专瞩,及至天齐庙,而于又先在。女檀口故吐娇声,柳腰特形媚态,两廊游瞩,故为迟延,四目传情,各怀意趣。媪微觉,急促女行;女含笑一顾而去。越数日,苦思女。意女与陈生对门,托故访陈,冀幸一遇。至则女适出门上轿,见于,故以旧巾授媪,令回绣阁换易。女立身以俟。斯时虽各立一地,而实洽两情。媪易巾至,女始升轿而去。于喜极,遂入陈生斋,盘桓片时而回。后屡与陈往来,而未一遇女。疑之,故假无心问陈曰:「君对门之尤物亦出乎?」曰:「屡出门探亲。今得疳疾,医药罔效。」于大惊曰:「几时矣?」曰:「兹已两月有余。」于曰:「仆契友某得一仙方,专医此症。今坐幕于南路厅,仆试自往购求之。」陈曰:「盍白于张公,得赆以助资斧。」于曰:「勿庸。仆与张公无素,若所为,似假此渔利。」遂辞归,刻日起程。月半即回。陈生将方转付张尹,并言方所由致,公甚德于。女服药五、六剂,病小愈。一月后复元。张备厚礼谢于,于坚辞不受。女闻之,不胜感激。于烦陈生为媒,欲结姻于尹。尹呼女商之,女曰:「女微于,斯时早投身他处呱呱而泣。」尹曰:「惜于太贫。」女曰:「贫富命也。先贫后富者,古今岂少哉?」尹闻女言,遂言于陈生曰:「婚姻事巨,不敢自专,吾将修书禀白家严,若家君任吾处置也,则字之。」乃尹书未达,而家报已到,言已许女于同邑林某为继室,林以主簿分发山东,次年来东成礼云云。尹以书示陈,陈复于于。于无可如何,惟灰心郁郁而已。一日,女佣媪忽至,以香囊一对授于,曰:「此君可意人自作之。令寄君,睹物如见人,聊以分相思也。」于执囊以泣,媪笑曰:「勿泣,且有后语。娇姑使吾曰:势得归君则忍而生,不得则缢而死。」于曰:「寄语娇娘,祈勿死。盖娇娘与吾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以一面微缘致误终身大事。」促媪去。
嗣闻张补海丰令,携眷而往。复闻张婿来东,数月内亲迎。阿娇玉容果有主,于料与女永无会面期矣。时于税居城外,惟有老母在堂。一日二漏后,方欲就寝,忽闻款门声,启户出视,见轿车五、六乘。一媪曰:「君于郎耶?」于曰:「然。」媪即回身,于车上扶一笄女下,向于投止。于方欲问,媪曰:「此君可意人。」于不胜惊喜,导而入。媪扶女先拜老母,次与于交拜。于曰:「娇娘何得到此?」女含羞不语。媪代答曰:「娇姑闻林家亲迎有期,屡欲自尽,誓非君不嫁。家主不得已,假托娇姑暴卒以告林,而遣老身送归于君,以从其志。但林某需次省垣,耳目昭彰,恐有不便,惟远徙他邑始妥。」于曰:「仆有旧戚,世籍即墨,但路途遥远,吾力不及。」媪曰:「车中资斧足用。」于清贫,身外长物无多,即刻收拾,请母升车,连夜驰去。抵即墨,始行合卺礼。于视女,玉貌犹昔而媚若次之,终不意其伪为。
越三年,会母寿辰,敬设酒酌。母馔既撤,于与女私室对饮,女曰:「假如妾至今未事君,今始欲事之,应嫌齿长,弃妾如敝屣也?」于曰:「卿即年逾卅余,仆仍以及笄视之。」女不语。于曰:「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女曰:「惟然,妾非阿娇。」于愕然问故,女曰:「阿娇闻于归有日,遂自经。妾救之醒而谓之曰:子勿死,爱子者终待子,始愿终遂也。嗣林丁父忧,及服满,而林复病故。今张尹以海寇故罢职,闲居于丰,将为阿娇议婚异姓。可速往,迟则无及。」于曰:「卿为谁?」女曰:「妾实狐。慕君二人笃于情,故曲曲玉成之。君如往,妾愿从之去。」于曰:「得无有违碍乎?」狐曰:「妾虽往,不令他人见。」于从之,急命驾往。投刺谒张,退即遣媒求亲。张喜,请异日复命。盖林某卒后,有为阿娇提亲者,张与女商之,女曰:「林某亦非吾夫,况他人乎?」母问之,女直言「非于郎不嫁」。张曰:「于郎知汝字林姓,于今三年,想已早有伉俪。」女曰:「若然,则愿为女终身。」母怒曰:「我不养汝一生。」女曰:「畜我不卒,则削发为尼,今生决不负于郎。」言已,零涕不已。张不得已,遣人如省探之,知于三年前远徙,不知去向。女闻之,不时哭泣。张于媒去后,即唤女来,见女有泪痕,曰:「勿悲,于郎来矣。今且烦人求亲。」女俯首不语。既回绣阁,因自思:「甫闻于郎远徙,即有冰人提媒,显系伪罔。前传于郎之言不可食也。」及夜复自缢。于方与狐灯下谈宴,狐忽大惊曰:「君可意人又自缢。」于曰:「且为奈何?」狐曰:「渠不曾以香囊为赠乎?可速取来,非此不足取信也。」狐执香囊乘风而去。娇始缢,释之即苏,见狐曰:「姊姊救吾二次,愿闻仙氏,以便异日焚香报复。」狐曰:「吾亦非局外人。」遂以香囊授女。女愕然,问囊之由来。狐曰:「汝以是物赠谁,谁给吾。于郎固在此,祈勿疑。」女始反悲为喜,急问其详。狐曰:「其话甚长,异日面询于郎。」言已而杳。于媒定而后,择吉奠雁。及花烛之夕,狐忽不见。合卺后,于与女眉目传情,各遂素愿。及晚,于推女于床,为代解襟缓带,忽有人笑曰:「阿娇不害羞耶?」女急推于起,四顾,室无他人,大疑。于曰:「此仆狐妻,即二次救卿之恩人。」女闻之,再拜展谢,敬求现身,以共谈笑。言之再四,寂无应声。既而夫妇欢寝,狐在暗中嗤嗤笑之,女羞惭无以自容。次夜,患其复扰,而连宵寂然,始知狐远去。于得狐助,已成巨富,因出资为张尹捐复。产业在墨,遂家焉。
虚白道人曰:笃于情者,每害于义;害于义则其情虽笃无足取也已。若于生爱色而不囿于色,于劝张氏勿误终身可见也;张氏重节而不改其节,于婚异姓二次自经可知也。其情不惟人慕之,狐亦慕之,狐且慕之尤胜于人慕之。
写情真处即是写义笃处,「周诗」、「楚些」皆当作如是观之。 马竹吾
紧处忽松,合处忽离,笔法绝妙。 何子英
汉之阿娇,始贮金屋,终废长门,何不幸也!若于生者可谓义笃矣。 上元李瑜谨注
义鬼
柳舍青者,东郡人也。于运河渡口设酒肆,历有年所。一日贯钱,柜中忽有纸锞灰,心颇疑讶,乃留意谛察之。每夕合户止灯后,有一人来沽,柳入钱于柜,暗中挹注与之。一日将钱置案上,向晨视之,则纸灰也。次日复然,始知沽酒者为鬼。至夜仍来沽,柳托鴖火觅提,灯既燃,请客入,强而后可。柳见客无影,信为真鬼。柳豪放,不少惧。谓鬼曰:「自饮无趣,今愿与君共酌。」鬼不语。柳乃注酒盈壶,烘之以火,斟二杯于案。尚未饮而鬼杯已干。柳喜极。盖鬼善饮,柳亦耽之,同嗜共好,意气相投。数旬后,猜疑俱释,宛如故旧。柳笑谓鬼曰:「今而后,愿夜夜共君饮。无酒,酤我,莫恃囊中自有。盖君所急需,实仆之粪土。」遂指案上纸灰曰:「似此人世何用?」鬼怍甚,离坐欲遁。柳援而止之曰:「意气相投,人鬼一也,何嫌为?」鬼乃止,亦笑曰:「吾虽屡获实惠,亦非无功而受。」柳曰:「功安在?」鬼曰:「君觉迩来生意隆盛乎?」柳曰:「然。」曰:「有非君之主顾,越他肆而来沽者乎?」柳曰:「亦诚有之。」曰:「是即吾之功。」柳甚德之,问其原因,曰:「吾运河之溺鬼。」曰:「何不投生?」曰:「缢溺等鬼,必有代者。吾俟此二年。」自此鬼每夕必至;亦有对坐清谈,不饮而去之时。
将及期月,鬼忽曰:「明日与君永别。」柳问之,曰:「有一妇人,溺于吾溺之处,将代吾。」次夕鬼复来,柳疑之。鬼曰:「此妇怀抱赤子,哝哝与言曰:『汝祖母想汝矣,船又未在这岸,何不幸如是。』及水滨,置子于地,失足坠水。赤子无知,亦匍匐将入水。吾不忍渠母子俱死于一时,故复救之。」柳曰:「是诚义举。吾二人得复聚首谈宴,亦格外之幸。」过数月,鬼复曰:「明夕决离。」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然。」次夕鬼复回。柳曰:「相代之人未至乎?」曰:「至。代我者其兄贸易二年未归,母哭念之。渠奉母命寻兄归,至河上。时已日暮,舟子适在对岸,呼之不应。代我者谓其兄曰:『闻是处水不甚深,弟先涉河去,报信于母。母早知一时,即少念兄一时。』兄喜从之。复曰:『阿哥过河后可缓行,弟至家即回迎接。』及河心,吾拽溺之。渠觉,大呼其兄曰:『兄至家,竭力事亲无俟弟;弟作此处之溺鬼。』兄闻之,连衣跃水救之。是兄是弟,世所罕有,吾安忍害之!故听其自涉而去。」柳曰:「君以仁义为心,令人钦佩。」鬼忽数夕不至,至而问之,曰:「冥王传吾去,责吾私纵替代。吾详言纵之之故,王色喜曰;『不日又有代汝者,若再纵之,无望投生。』遂示以相代日时与其人。」柳问之,鬼曰:「某日午刻,自西而东,身中、面赤、有须,手执汤药一剂者是。」柳揣其人,似邻村王某。知某家贫亲老,兼有孝行,心甚怜之。至日,柳暗使人于渡口俟之。及午初,果有一人自西来,情形如鬼言。使者故与其人言曰:「有何紧急,如是匆匆?」其人曰:「家母忽得暴病,今特寻医市药。医人云:午刻得服此药,可望九死一生,迟则无及。」言已,脱衣欲涉。使者止之曰:「此处虽水不甚深,而坑坎多,设有不测奈何?」曰:「死生有命,岂可畏死以危亲。」使者牵止之,其人曰:「虽死无憾,不劳援留。」夺手而涉。使者心甚危之,而竟安渡无恙。柳谓鬼曰:「嗣后既无代者,何又纵之?」曰:「彼孝子也,即为鬼千年,决不肯以孝子自代。」柳喜曰:「相代者三人,君悉从孝弟仁义起见而纵之。懿行既着,天必鉴之,君分位不可量。」明宵,鬼笑入曰:「果如君言,今长别矣。」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非也。冥王嘉吾善行,特授冠邑某庄土地。如相忆,可至冠一会。」俄而鬼役来接,柳送至街外,挥手恋恋,如别执友,立视其乘马而去。
后年余,柳以故如馆陶,归,迂道过冠,访问里庄。既至,庄中父老接待孔殷,柳疑之。盖前夕父老悉梦土地云:「明日来客有柳某者,是吾友也,可敬礼之。」故父老接待如是。柳敬市香楮,致奠神前。晚宿于其庄,梦鬼友云:「蒙君惠顾,不胜感激。然再迟二日,大负枉驾,盖吾已升贵州某县城隍。兹有赤金数两,聊以赠行,以报从前缱绻之情。」遂置金床头而去。柳醒而视之,果有赤金五十余两。明晨诣庙伸谢,辞庄人归。
虚白道人曰:遇可怜之事而恻隐之,必其心存夫仁也;见恭兄之人而爱慕之,必其心重夫弟也;逢孝亲之子而钦敬之,必其心笃于孝也。一溺鬼而有此三善,以三善而特获擢用,上帝赏善为至公焉。
一溺鬼而三纵相代者,人以为鬼之义。吾以为:初次之妇抱子念亲,二次之弟呼兄事亲,三次之子舍生救亲,孝心之所致也。孝感天地,可以起死回生,即鬼不义亦无如何也。 盖防如
读此传,知溺鬼尚可修福,况人哉! 杨子厚
此事记《聊斋》志,《谐铎》及某书亦志之,词句稍不同耳。 渔樵散人
此鬼为城隍,必能福庇生民,胜于阳官多矣。 上元李瑜谨注
碧玉
龙佩铎,佚其名,大同山阴孝廉也,性慷爽,廉隅自重。一夜月明之下,有苍髯老人造谒,容貌修雅,服饰光灿,诘之。曰:「鄙人章氏,字圣舟。」谈吐文雅,公心悦之。既而曰:「君识夏三相公否?」曰:「年家晚辈,胡为不识?」章曰:「刻下獐皮价昂,夏相公明日射猎,必由此归,有猎獐,君盍求之?」龙曰:「仆生平不白取人物,决不为此。」章曰:「价买亦可。」曰:「买之而渠不索直,是巧取也,尤不可。」章袖出白金数两,置案间,曰:「仆急需此,敢烦代市。」龙愠曰:「市之而渠不要价,仆白使此银耶?且仆既不屑自为,肯为他人丧素守耶?请速收银两。」章收银而去,少顷复返,屈膝而跪。龙讶曰:「胡为此?事如切己,请起直言。」章曰:「实告君,猎獐即仆身。」公愕然曰:「盍早言之?见死不救非仁人。救之如何?」章曰:「将吾真身置静室,经夜能自苏。」公慨应之。章拜谢而去。次日公专俟之。日晡时,夏果率从人,驾鹰率卢,张弓携矢,乘马而至。龙公邀至家,饮以酒,故数猎实。见獐,抚之温,托裘敝求之。夏去后,龙至静室视之,獐已化为老人;扶之卧榻,饮以米粥,外扃室门。向晨视之,老人已无有矣。心虽惊异,亦度外置之。
龙家称富有已五世。佩铎时虽云式微,而富有之名仍遐迩传播。一夜有巨盗十八人,明火执杖,以石破外扉而入。龙大惧,曰:「有仇否?」盗曰:「无。但吾等十八人,按人各给白金百两,当即相率去。」龙曰:「吾家实无如许银两。」盗不听,将以巨石撞门。忽一老人自外至,谓众盗曰:「此良善之家,今已凌夷,实无多金给尔等。」盗曰:「汝为是家御侮耶?是自寻苦恼,死无怼。」群以利刃奔老人。龙穴窗窥之,甚为老人危,而众盗莫能伤之。老人以杖击盗,应手皆仆。未几,盗悉破头烂额而去。龙大喜,拔关急出,老人已杳。龙庄甚巨,居人约五百余户。一夜被回禄,火借风力,势甚猛,不可向迩。龙居当下风,延烧数家,将及龙第,举家惶恐无措,忽见一人立墙头,含水喷之,火顿息,其人亦不见。龙以为福神保佑,杀牲报赛。
龙公交车应礼部试,妻苗氏忽患水蛊,脐突背平,在法不治。忽来一丽人,年约及笄,自言能医夫人症。婢媪见之,女曰:「夫人之症属虚,非参苓附桂温补不可。然症至此,似非徒药力所能及,吾自别有妙术。」苗视女雅丽绝伦,问其芳名,答言碧玉。再细询之,曰:「勿深究,吾非无故而来者。」及晚服药后,女为之缓缓抚按,既而接吻,以气呵之。苗觉奇香透窍,热气一缕直达丹田,俄而溺下数器。明晨视之,腹有绉纹。调理月余,平复如故。女曰:「官人归,勿言贵恙系妾医治。」苗应诺。女告辞,夫人固留之;比龙将归,而女始去。龙归又病,病由郁怒成痞,形坚而痛甚,攻下太多,遂泄泻不止。一月之间,肌体骨立,几不能起。家人已治后事。碧玉忽至,苗大喜,于别院接待之。曰:「官人之病,玉娘亦能医否?」曰:「能。此症宜大温补,非用枯矾、龙骨、粟谷、樗根之类不为功。」苗曰:「用之多多矣。」曰:「药不敌病,非药之无效。吾兼以医夫人术医之,保必速愈。但不可令官人见吾面,并不可令官人知医之者为吾也。」苗曰:「然则奈何?」曰:「伪为夫人可耳。」苗喜,遂谓龙曰:「妾闻一仙术,专治君疾。惟夜静无人,黑暗中方可行其术。君其试之?」龙可之。遂令人用毡毯掩户牖,息烛,始邀女入。龙觉脑麝穿鼻,曰:「何忽芳馥如是?」苗伪对曰:「昨君所配香料,贮囊佩之耳。」乃执竹筒,令龙含之,曰:「妾含上口,助长君气。」龙曰:「素尝接吻,何需筒?」女闻之欲出,苗牵之,谓龙曰:「禁声,勿令婢媪闻之,背地嘲笑。」女遂含竹筒以气吹之。龙觉遍体舒畅,不可言状。既而以手按腹病,缓缓推移之,如是三次。次日泻减十七,痛亦减半,龙大喜。次夜医治如前。方按摩时,龙笑曰:「可好医之,病愈后与卿共衾同枕时,仆自有以报之。」女闻之,掇手而出。苗从至他室,见女羞红满面,俯首不语,极力慰之曰:「官人知医之者为妾,不知是客,以客作妾,故出言放肆,愿谅格外。」女曰:「吾不怨官人,只恨自己多事,惹此羞辱。」移时,仍从苗入室,照前医治。三夜后,女曰:「愈矣。但再以十全八味等药,调理月余,自可平复如常。」言已告辞。苗固留之,转瞬而渺,始知女非人。
某绅之女,以绝美闻,慕名者争委禽焉,悉不谐。龙闻之笑曰:「美或有之,绝恐未也。或爱之者以为美,姑取之以为绝耳。」后于盂兰会遇见之,方信其名不虚。注目视之;女既去,犹伫立如木偶。思念容华,辄废食寝,肌体日消。苗问之,以实告。苗曰:「君亦迂矣。此非势可求、货可得者,思之亦徒然耳。」龙曰:「吾亦知之,但耿耿于心不能忘。」遂以卧病,渐至危惫。苗甚忧之,忽忆碧玉必有仙术以治之,然恨无处奉请,不得已静夜虔祝,数夕女至。苗以龙病告女。女曰:「吾知之,但是病非吾所能医。」苗哀恳之,女曰:「仅有一术,但恐累及吾身,悔之无及。」曰:「其术谓何?」女耳语之。女艳妆谈笑中庭,苗暗谓龙曰:「某女果美耶?」曰:「然。」曰:「某女即美,应不及谈笑中庭者之尤美。」龙闻之,力疾起,隙窥之,大喜,顿忘沉痾。苗曰:「较某女如何?」曰:「实不及此。」苗伪曰:「女名碧玉,同村王某之内侄女。其父贪,欲购作媵妾,赂以重资,决无不谐。」龙笑颜顿开,食饮渐进。苗谢女。女曰:「勿谢,嗣有变故,无怨幸甚。吾从此不来矣。」苗欲与之再言,而女已不见。龙渐愈,欲烦媒媪购致碧玉,苗伪应之,支吾月余。龙怼妻,以致反目。苗不得已,实告之。龙闻之大言曰:「碧玉杀我!」口吐鲜血,昏倒卧榻。移时始苏,忽迷忽醒,饮食不进。抵三日,忽觉有人摇之曰:「君何愚昧至此。」开目视之,碧玉也。曰:「卿杀我矣。」女笑曰:「妾未进酖相毒,执剑相伤,何加罪名于无辜?」龙曰:「卿不悯怜,仆之惨尤甚于饮酖被刺。」女笑曰:「妾兹来不复去。」龙如服顺气丸一料,精神为之倍爽,曰:「愿卿时在仆前,以慰渴想。」女应诺。凡汤药食饮,亲身奉进,夜宿对面床。龙心愿已足,十数日病愈。择日纳女。曰:「卿昨与夫人言,卿非无故而来者,果何谓也?」女曰:「日久自知。」
及三年,龙曰:「卿不生育乎?」对曰:「然。」龙曰:「嫡子痴如犬马,卿复不育,仆将从此绝矣。」盖龙子轩,年逾志学,不知男女。女曰:「轩之病,妾亦能医。」龙喜曰:「如果能之,胜卿生育矣。需何药味?」女曰:「药料实难,请别君二月,彩诸山中。药味全而妾自至,君信乎否也?」曰:「信。」女遂别去。二月果至,曰:「药料全矣。俟阴雨连绵,用茅檐雨水煎服。」会秋霖雨日夜,如法煎药,使轩服之。少时,大嗥,口鼻出血,汗出如洗,疼痛之状不可睹。急呼女以药解之,而女已不知去向,龙及妻皆大惊。移时轩卒。龙痛子之切,顿忘其痴,苗哭之尤恸。忽见轩以手祛蝇,急视之,已苏,曰:「母恸矣。」起身坐榻上,言语清朗,毫无痴意。夫妇大喜,极德女,意女必仙人。忽见粉壁有一红帖,上书:「碧玉非他,即君所救猎獐之女。前盗、火等事,妾父亲身救济,嗣令妾时如君家,量事保护,以报鸿恩云。」
虚白道人曰:獐之报德,可谓至矣。然观孝廉语獐之言,毫无图报之心。可知不图报而报者益力,情也,亦理也。若以数年把臂之交,当躬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其羞此獐也不亦多乎?可以人而不如异类乎!
毛兽犹知报德,况人乎?然而,不施德者何以得报也?噫,德可好哉! 黄琴轩
请乩
请乩一事,余不敢信其有,亦不敢谓其无,意或诚则灵之事也。乃赓梁公印嘉谟,工诗赋,以廪贡报捐,试用训导。未仕为诸生时,师事翟鳞江、周二南,与陈纪堂、梁云山、花南村诸先生为友。一日,谈及《溪堂集》一事。盖谢无逸尝问潘大临曰:「近作新诗否?」曰:「时清卧,闻揽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败意,止此一句。」或曰:「起句超忽如是,后必有佳句,竟为催租败兴而止,殊属可惜。诸公皆诗家,盍续以珠玉,以成完璧?」在座诸公无一应者。一人曰:「盍请纯阳大仙续之?」佥曰:「可。」公架机,诸公拈香焚符,多时机不动。诸公复默祷之。又许时,机仍不动。公遂借机续之云:「秋意萧条大地凉。酒向山头凭客醉,菊从陶后为谁香。惊吹孟帽曾经笑,效样林巾几度商。乘兴有诗将附壁,题糕那复忆刘郎。」录毕,诸公惊讶称奇,咸谓非仙人不能作,公亦不便自认。嗣闻见者辄叹美。余尝馆公家四年,不时谈宴,公始追述之。
虚白道人曰:观此,请乩一事似不可信其必有矣。他如相传翰林院有大树一株,风吹枝折,巢中鸟子连枝及地,遂成一联云:「风吹雀巢,二三子连科及地。」寓意双关,洵不易对,遂请乩对之。仙至机动,书云:「停机,三日后此刻复至。」届日时,架机俟之。机果动,对云:「雨洒猿穴,众诸猴带露朝天。」继书云:「余为此联,游遍中国,无实景可对。后至闽,多猴山,时值雨过,诸猴出穴,带露仰视,而得之。」此联究非绝对,或请乩人先有是联,特委曲其说,以神其术,闻者不可为其所惑。
来 生 债
邑北鄙某旺,农人也。勤俭居室,乐岁足给仰俯。有舅氏某,饮赌无赖,屡向旺借贷无还时。一日,某复向旺强贷,而其数倍他日,亦旺力不能给,遂辞之。某怒,以石自破其首,声称为旺打伤,将喊禀于官,治旺犯上之罪。旺惧,下气怡色语某曰:「甥家实无如许现钱,请先奉若干,下余迟十日可乎?且阿舅取此钱去,五六日亦未必花尽。」某遂反恚为喜曰:「姑念至戚,恕汝。十日之期,不可愆。」旺唯之。于是用布裹其首,馔以酒食而去。至期旺如数送去。
甫数日,旺适昼寝,忽见某至,旺骇曰:「钱已使尽乎?」某曰:「然。今日舅来,非为借贷,实还贷耳。」旺闻之愕然。某复曰:「除零星不算,共借汝二百余千,请服役二十年,以折充之。」言已,忽不见。旺醒,始知为梦,异之。妻笑入曰:「马生骡。」旺曰:「骡即某舅。」遂将梦与妻历言之。嗣骡长大,欲使之,必曰:「有某生活烦舅作之。」唯所指无不如志,否则必与人易。如邻家借用,亦必曰:「邻人某欲劳苦阿舅。」牵之去则驱使调顺,不则狞恶,必不受人所使。一日有货窑器者,骡断缰而奔,至货所,以蹄踏盆碗等物,皆粉碎。其人让旺,旺曰:「阿舅毁之,吾愿如数赔补。」其人讶曰:「何以骡为舅?」旺历言舅氏姓名,并投生还债之异。其人曰:「若然,君勿赔。吾欠某钱,今所毁器适如其数,吾得借此以清某债亦佳。」遂荷其空筐而去。
旺养骡至二十年,忽梦某曰:「欠汝钱项已全抵。项内有东村刘某使去二十千,吾难代渠清还,理合为汝代索,即作是价,将吾货于刘可也。」旺不忍。某连托梦语,辞意恳切,旺始如其言。刘交价甫数日,骡无病而死。此余友孝廉姬树仁言之。似备悉某等里居姓名,而若为讳之,余亦不便细询。
虚白道人曰:债宜急还,理也。顾借债还债,事势迥殊:有借为淫赌等资者,其较贸易无本、居诸无赖者不侔矣;有力能清还,而出纳之吝者,其较产业净尽,无物可偿者不侔矣;有贷时无据,遂昧良不认,其较满口应承,欲偿不能者,又不侔矣。其欲偿不能者,既欠债属实,即托生异类以偿不为过。其能偿不偿者,心犹豺狼,事同偷盗,不百倍其息,屡令生为牛马以偿债主,犹造物之恕也。更有一事,可作笑柄。有债主不一、数亦无算者,死后,遇一人曰:「汝欠吾钱数百,尚未还也。」欠者曰:「吾托生为鸡以偿之。」又遇一人曰:「汝欠吾百余千,今可还也。」欠者曰:「吾托生为骡以偿之。」后遇一人曰:「汝欠吾白金数万,理合还也。」欠者恻然曰:「天下无值数万金之物,虽欲偿之而不能,无已,请生为若父,多方生财以偿之。」
剀切详明。 何子英
来生还债,丝毫不爽,虽至戚莫逃焉。天道好还,果如此耶,亦足为鉴矣。附书一事,虽曰诙谐,有慨乎言之哉。 渔樵散人
旱 脚 鱼
蕲州邓诚己,巨富也。与兄诚物不相能,因分家致讼,三年不结,妄费无算,而所分产业,分毫不让。兄弟寓所相违不远,遇之一语不交。
一日,诚物市一脚鱼,从人提之过诚己寓居之门。诚己见之,将从人唤住,曰:「此系旱鱼,乃长蛇所化,食之决死无救。」从人曰:「有试验乎?」曰:「有。暮后以绳束其尾,倒悬于梁,明晨必有验。」从人以告。诚物曰:「吾嗜此,渠故为是说,以遏吾之所好。」既而怒曰:「鳖乃水中物,妄言为旱,彼何见而云然?」叱从人呼之来而责之,从人劝解而止。急令庖人烹鱼,曰:「食之无恙,而后责之,听渠有何说。」
诚己意兄必不信其言,急市一鱼,暗着人送去,令庖人烹以食兄,务将兄所市之鱼杀而弃之,且戒万勿与兄言。庖人从之,而将前鱼如诚己言,倒悬于梁以观其变。侵晨视之,大惊,盖鳖已变为白花蛇,长约六、七尺,头顶甲盖将及地。庖人方欲禀白,而诚物深恚曰:「吾食鱼无恙,可知吾弟不怀好心。」从人历言其异。诚物急赴悬鱼所,视之大惊,面如灰土,多时不语。见蛇曲身回顾,似欲啮其绳而不得。从人欲杀之,诚物止之曰:「可使吾弟见之。」遂令人急请诚己,而诚物门迎之,曰:「夜来幸吾弟另市他鱼以易之,不然,吾弟手足并伤矣。」诚己曰:「弟闻是鱼,其甲盖隐隐有盘蛇之痕,误食之伤人,然亦未经目睹。」及见之,亦大惊失色,令人斧断数段,深其穴而埋之。
诚物留弟同馔。饮酒间,诚物泣曰:「兄不友,深悔前非,嗣营别墅,吾将老焉,家政悉听子行,兄不与闻。」诚己亦以不恭自责。兄弟怡怡,罢讼而归。
虚白道人曰:诗云:「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深言急难之义,良朋不如也。乃当平安之际,每有视兄弟不如友生者,何悖理之甚也!若邓某与其兄,亦急难之一征也。
兄弟分居,致讼三年,邑宰不能断结,亲友不能说和,见一脚鱼而兄弟罢讼,是官与亲友不如一鳖。 盖防如
清夜钟声,发人深省。 何子英
此事《善书》亦载之,足为世劝。而叙次特简洁。渔樵散人
潘 泽 沅
安庆桐城潘泽沅,窭人也,居桐西关外之三家村。贫无事事,惟早起沿路拾遗,少易钱谷。一日,遥见一人系所乘于树鞭之,已,解辔超乘去。潘行至其处,见一皮褡,知为乘肥者所遗,渠策乘行急,呼之不应。潘提褡至家,启视,有白金二百,赤金百两。其妻问所自,潘实语之。妻曰:「君速去俟拾金处,如有寻,与之。」潘应诺。视室中无处搁放,不得已,启土榻之坯,纳褡榻洞而去。俟终日,无觅者。
次年,潘复见一人,系乘怒打不已。潘拉劝之,曰:「牲口无知,何必怒打如此?」其人曰:「去年,亦是月日,吾带银赴府,是物至此不前,吾下,取银褡置地,鞭之,以致忘遗。今是物至此又不前,能不怒乎?」潘笑言曰:「去年遗金者即君耶?其金吾拾之,原封未动,祈君至寒舍交付之。」其人上下视潘。潘曰:「视吾何为?君必以吾所衣褴缕,家必困穷,未有拾金而留偿遗失人者。果尔,君诚以常情窥吾。」潘窥其人不以其言为实,复曰:「吾先言君遗金之数,如不符,当以吾言为妄。」遂实言之。其人惊喜曰:「褡内有纸,包安庆钱行帖十余张,市钱千余千,君见诸乎?」潘曰:「实有纸封,吾未启视。」其人大喜,急释所乘,牵之从潘归。至,视室中土榻敝莞,他无长物,不禁叹息。潘曰:「吾先交付遗金,以释君疑。」启榻坯提褡出。其人启视,内物分毫未动,惊讶之极。曰:「是村有酒家否?」潘曰:「无之。西行半里许即关厢,酒肆颇多。」其人曰:「君可沽酒市肴,同饮少叙。」潘闻之,执砂具而往。其人止之曰:「君有钱乎?」潘笑曰:「无之。行将烦人代赊。」其人曰:「勿庸。」遂以市钱数百授潘,潘不得已受之而往。移时而回。饮酒间,其人始询潘姓字。继自言刘姓功名,世居西省汾州某属邑。安庆与属邑有典铺数处,遗金即桐邑典铺利息。既而指遗金曰:「君既留之以偿仆,仆悉举以赠君,君必不受,请以白金二百为谢。」潘不受。刘曰:「百金其可乎?」潘亦不受。言际,一童子入,刘问之,潘曰:「小儿名玉。」刘细视之,品貌超群,举止不俗,心计曰:潘轻财若是,宜生此福厚之子。遂曰:「吾有一女,与令郎年相若,愿结秦晋。」潘以贫富迥殊,固辞之。刘言之再四,潘始应允。刘以白金二百付潘曰:「以此作小婿读书资。」潘以刘赠为其子,不便复辞。刘曰:「弟不日归西,来时再叙。」言已辞去。
潘得金,居诸少裕。六、七年,清贫如故。谓其妻曰:「吾举家同赴西省投亲家去?」妻笑曰:「渠以赠君而君不受,故假托结姻,为赠金之计,君何信以为真?」潘曰:「渠即不认亲,必有周恤,较饿死于此犹愈。」爰担其家私,率妻子迤逦而往。不一日,违刘居约有数十里,路经某村,过巨室门,内出一醉人,见潘,指潘次子曰:「此君之子耶?」潘答以次子,方五岁。其人曰:「有一事,屈至寒舍商之。」潘从之。盖其人有二尺之女,酒后谓之曰:「吾有若大家业,不患无富有之婿。」妻厌其醉语无味,遂曰:「一人一命。」其人怒,出遇潘,邀至客舍,问潘邦族。自道焦淑,有一女,与次令郎同年生,愿结婚姻。潘讶曰:「仆贫不自给,逃难至此,何敢与君结亲?且此事不可酒后议。」遂告辞。焦固援之,立书简帖付潘,曰:「请少坐,略备酒桌,权为会亲礼。」言已,踉跄入,至内庭,呕吐狼藉,卧床不能起。家人谓潘曰:「家主醉,其言不可信,请即行,勿误程途。」潘遂行。至刘功门首,阍人曰:「朝食已过,午刻再来可也。」潘曰:「吾非乞食,实投亲耳。」少者曰:「吾家主无此穷戚。」老者曰:「勿谓此。」遂细询潘,潘实言之。其人曰:「请少待,吾为上禀。」刘问客景况,阍人曰:「一担挑。」刘曰:「何谓也?」曰:「所有家私,一担挑来。」刘曰:「若然,其衣冠不必问。」先令家人请潘于静室,次遣婢媪奉男女衣服。衣毕,刘始出见。周旋毕,刘曰:「道路遥远,知亲公亲迎不便,将择吉送亲。今兹辱临,大慰敝怀。」同街有至友闲房,因假以馆潘,按日供给,时常饮宴。言及合卺事,潘曰:「内人有身,不日临蓐,请俟分娩后再议。」刘应诺。潘妻产在修夜,潘埋胎衣,掘穴处多石子,易地皆然。火之,非石,白金也。大喜,急呼子玉起,抬运于室,堆集床下,几不能容。即金穴埋胎衣。天始晓,见刘,语以妻产。刘喜曰:「今夜弟梦招财童子赴君家,此子财命不可限量。」潘心然之,既而曰:「弟之居宅,不宜久假,渠如欲货之也,则市之。」刘曰:「决市之,但价银兹不如数,故少迟延。」潘曰:「无论价银若干,悉取足于仆可也。」刘讶曰:「银何来?」潘曰:「勿细询。即如君言,约即新生子财命之所致。」市宅之后,继之娶媳。奠雁之礼,巨室无其丰厚。大市产业,而床下之金不见其少。二、三年间,富有且美矣。
一日与刘小饮,问之曰:「某村焦淑,亲家识之否?」刘答曰:「契友也。」潘曰:「闻渠有一女,与仆次子同年生,欲与结亲,不知可否?」刘曰:「可。仆为媒之。」先焦淑醉后书婚简给潘,及醒大悔,而耻于食言。嗣有为女题亲者,辄以已字辞之。女稍长,女母深以为优,谓女曰:「汝之字潘,固缘汝父醉误,实以吾多言激怒之也。」女曰:「勿谓,此命也。女亦誓为潘姓人,决不为他姓妇。」女母以女言语焦。焦将使人如安庆探访,而刘功适至,言潘泽沅求亲之事。焦以刘为至友,遂将酒后字潘翁,并其女之言,详述之,且曰:「吾女既誓志靡他,吾亦决从吾女之志。」刘曰:「君知潘翁之大名乎?」曰:「酒后忘之。」刘以焦言语潘,潘笑曰:「渠所谓潘翁,非他,即仆是也。仆以渠之许亲为醉误,不料渠醉言之能践也。」言已,出焦书简示刘。刘不胜惊讶,执简见焦,历道其事。焦喜极,急入内语妻。妻喜而笑曰:「妾一人一命之言不爽。」焦笑唯之。出谓刘曰:「请君将原简带回。结姻在前,无烦再言,而君可作无言之媒妁矣。」
潘第三子名琚,及长,偶出,往往有穷极之人哀其周济。琚却之不得,遂手指土地曰:「此处掘土半尺,有白金几两。」掘之,每如其数。
虚白道人曰:轻财之举,处富易,而处贫难。盖人每以空乏之害为心害也。潘泽沅者,留拾遗以偿本主,其心必以外财不富命穷人也。由是推之,其处约无慆心,临财无贪意,处世不损人利己,为上无横征暴敛,皆可予信矣。以是知綦贫得与富室结亲,养子而获招财投生,俱非偶然也。
第六卷
秦 丽 娟
仪征诸生茅大受,以岁试扬州,与江都生秦德元相识。财丑分齐,遂成莫逆。杯酒之间,因而一诺成姻,盖茅之子、秦之女也。嗣茅室式微,秦欲退婚,其妻不平,日相诟谇。秦终以无婚帖为辞。茅知之,讼秦。听讼者亦以茅为无据,不得直,气愤而卒。
初,茅与秦结亲后,尝携子瑜赴郡,馆于秦室。时两小无猜,乳母或戏之曰:「茅相公要媳妇否?」瑜曰:「要。」曰:「若汝丽姊,好否?」曰:「好。但恐姊之嫌吾。」丽曰:「不嫌。」丽娟渐长,家人犹述是言以为戏。女闻之,羞甚,家人始相戒不言。兹女闻父悔婚,恒饮泣不食。母慰之曰:「勿悲,汝父之昏命,吾终不依从。」瑜年已十六,欲上控无资,不得已,思往岳家诟辱以泄忿。至,则秦适出门未归。母见之,急呼女见茅郎。女来,约入室而母去,并嘱家人勿前。信宿,厚赠而行。秦归,云已以女许于某绅。女知之,夙夜隐忧。幸某身膺重服,迎娶尚迟时日。未几,丽以娠语母,母亦扼腕。比邻有布商毛某,杭州人,每二年一回家。其妻于氏爱丽娟幽闲,认为义女,时相往来。女乃自诣于室,含泣长跪。于大惊,详问之。既而曰:「矢志靡他,女儿家第一美事,固人人乐于成全者。若果生男,请为代育。」比生子,始与夫携之去。此时丽虽难以为情,然较弃诸梦中犹愈也。绅某将服阙,迨吉有日,女与婢春兰宵遁。次日,借宿农家,实即秦之佃户,暗报于秦。秦正觅女,得佃户信,立乘马去。女在佃家,佃妇意极殷懃,夜已阑,不言寝所,女疑之。忽闻外言主人至,纷纷出迓。俄一美人入曰:「卿父来矣,可从吾去暂避之。」女与春兰遇父于门,见父负气入,不知何以不见自己也。秦入,不见女,与佃妇俱不解其何故,怅怅而返。丽娟从美人出,春兰随之,同入一山洞,心知美人为仙,拜问之。曰:「非仙也,狐也。但妹不从吾来,尊父必舁去强配某绅。妹曾与茅郎同枕衾,是二夫也,且知妹矢志不为。」曰:「字之耳,实未会面。」狐笑曰:「妹尚忆『郎君且慢』、『郎君且慢』之言乎?」丽闻之,红飞满面,曰:「当时姊在何处也?」曰:「狐界居阴阳之间,故人不得见。且天下有不淫之女,无不淫之狐,但畏天谴,非有夙缘不敢肆行妄为。然于男女婚媾,每乐视其声音笑貌,以广见闻,以为此真人世间之大兴会也。惜乎!人不如狐。」春兰曰:「仙姑既施慈惠,盍使得见茅郎以成阙志。」狐曰:「尚未。迟速离合亦有定数,如婢子言,则天下无怨女旷夫矣。俟某绅死,茅郎父子俱贵,此其时也。」女闻是言,知生子事狐姊亦洞晓,遂欲从之学炼真术。狐曰:「自古无不忠孝之神仙。汝虽得逃避于此,茅郎与母今疏食不饱,奈何?吾有积金,汝弗亲奉之以为先容?」乃出绣履一双,令女着之,曰:「此即不患跋涉矣。」不数步,觉行空如云。未几,至一大门,见墙垣倾圮,老屋残灯未息,茅母兀坐,茅郎侍立于旁。急入伏拜,母愕然问:「谁何?」曰:「儿妇秦氏。」曰:「汝何得到此?」对曰:「不遑细述。」遂置银于几,欲行。茅曰:「汝家觅汝甚亟。」曰:「是以匆匆者,正为此。」言已而去,茅亦不知所以也。
后十年,茅入泮,逾科复领乡荐。秦女之子由于氏成立,已捷南宫,榜下,以知县用,分发江苏。将行,于氏嘱云:「汝官本省,便可归家省亲矣!」详告之。比将近里门,而狐与丽娟、春兰已先至。丽因向母备言狐姊之恩,母亦感泣,令瑜并妻之,而纳春兰焉。子名保生,官江都数年。秦家已中落,保生追念母党,又时周恤其外祖父母云。
虚白道人曰:秦如有耻,当不食茅粟。余邑有类秦某者,或戏之曰:「君得养女之济矣!」观其色赧赧然。
詹 如 仙
明诸生詹曰典,云南世家,有女如仙,盖以其生姿如仙而名之也。女十有五时,有道姑宿于其家,见女,大喜曰:「此谪仙,非红尘中人物。」女闻之,遂拜道姑为师,教以修炼术。詹恐引女入邪,力拒道姑使去。适有叶太史欲娶女为其子长青媳,詹使妻商女,女不欲,强字之。女有玉狮子一对,素常把玩,叶家纳币,因配入回礼中。女由是不时啼泣,食饮渐减。詹忧之,谓女曰:「叶既委禽,万不能改。且伊门第实冠一邑,郁郁何为?」女曰:「儿不羡渠富贵,儿有大言,万望容纳。儿大婢伍氏亦宦门后,望父认为己女,代儿适叶室。儿决意修仙,实不能唯命是从。」言已,啼泣不已。詹以女方病,因伪应之曰:「亦可,汝愈,从长计议。」女愈后,遂与婢同寝食,亲爱之情,同胞不啻也。屡与伍言替代事,伍终以为妄,置若罔闻。及女于归届期前三日,将寝时,女言于伍曰:「叶郎兹已入泮,吾妹得嫁若人,亦不辱。」伍惊曰:「前言果实耶?」女曰:「此何事,何敢相欺?连宵梦吾师相招,别在今夜,奠雁时勿违父命,重予不孝。」伍曰:「姊师为谁耶?」曰:「即八仙中何仙姑也。」伍氏叹曰:「姊登仙籍,勿置妹等于度外!」女曰:「是何言也?妹之情义固时挂心头,吾身虽未属叶郎,而父母之命岂同儿戏,欲视叶郎如路人不得也!」对语夜深,伍盹睡。醒,不见女,急告詹。詹心知其异,并不寻觅。及亲迎,直妆伍氏从新郎去。叶与伍鱼水相得,实不知鸿离鱼网也。
叶刚直,最恶不平事。一日,乘马访友归,路经松林,闻林内叫苦声甚哀,因系乘入视。见一人席地自饮,一人赤缚于树,身无完肤,情状甚惨。迫而问之,其人曰:「吾张自防,生有息女,宿太史欲充媵妾。吾当时未允,乃使其弟于林深逼令吾纳女,拷掠无已。兹愿奉纳,犹不得免。祈恳垂怜,代吾缓颊。」叶素知宿显宦,好行凶德,弟倚兄势,狂悖尤甚。本不欲与语,怜张无辜,遂曰:「渠既悔祸,理似可宥。」宿弟曰:「干汝甚事!」令从人拥之使去。叶强与理较,从人执杖击之。叶尝从事武技,至是大怒,夺从人器械将宿弟刺死,从人惧而散。叶急释张,乘马驰归。至家,时已昏暮,伍氏迎谓曰:「君宜速逃,迟则祸及!急如深山寻得虎伏峪,自有救星。」曰:「卿何由知?」曰:「适昼寝,梦神指示耳。」叶闻之,急乘马而去。伍独居,有事关心,久不成寐。夜未央忽闻叩门声,伍意官人回复,问之,则女子声口。纳而视之,绝代彼姝也。女伫立以泣,问之不应,良久始曰:「妾张氏,即官人所救张自防之女。妾父自松林归,历言其事。妾出,见二人持凶器入,自言为太史所使,立害妾父命。妾急匿,渠搜妾不得而去。妾无依,欲投官人以充婢媵,否则奉事夫人,为婢终身。」言已复泣。伍曰:「吾亦恐祸及,将归詹门以自庇。现官人远游,汝能追寻乎?」曰:「能。但恐见面时官人不相信。」伍曰:「无虞此。」遂出叶衣,令女男装。装毕,伍视而笑曰:「若是服饰,不知者见之,又将平地生波。」遂赠以资斧,复以玉狮一枚授之,曰:「此官人夫妇之信物。」女愕然曰:「此言何谓也?」伍遂将詹氏修仙、自己代嫁,一切历言于女。且曰:「官人出,实亦觅原妻詹氏。」寺锺报晓,女别伍自去。
叶长青之逃难也,改名詹长青,入深山月余,不闻有虎伏峪地名,因货马作资,缓缓寻觅。后至一山庄,四面皆山,峭壁插天,如列锦屏,爱之。遂赁室以居,恣意游赏。适村中塾师病故,因受其徒而馆焉。计在避难,亦无望救星照临矣。张女尝从父学子平,因善其术。别伍后,资卖卜以给食,备尝险阻,嗣游至叶某设帐之庄。先是庄有农人景某者,生女极美,及笄未字。一日,道姑借宿其家,相之曰:「是女宜嫁远方人。」景笑曰:「吾负田力穑,终身不到三十里外,外交无人,何由嫁于远?」道姑曰:「五日后必有远方人来,美如冠玉,身服齐衰,手执报君知,为人算命者,即其人也。」景摇首不语。道姑曰:「五日后若无来人,当以吾言为妄。」景遂信之,屈指以俟。及期,张女适至庄。过景门,景观其容貌服色及手所执卦板,悉如道姑言,大喜。邀至其家,饮以酒,细询之。女伪言姓叶,父母双亡,无他家口。问其年庚,则云十七。景曰:「与小女同庚。」此景之漏言,而女未及细审也。景曰:「君善风鉴否?」曰:「知其大概。」饭后,景引之相宅,故呼女出,后役以家事。女指景女曰:「此为公何人?」答以小女。睨之,佳冶窈窕,既美且艳。心计曰:「美哉!吾见犹爱,况男子乎?」景曰:「敝舍何如?」对曰:「巽门坎室,厨居震方东,四宅之上吉宅也。但厨偏北方,半属于艮,艮土受巽,震木克艮,为少男,主小儿不旺。」景曰:「是也,内人连生四子,仅活其一。似此何如?」女曰:「厨系三楹,将门移开南间,即为水木相生,绝无妨碍矣。」其时举家瞩女,而景女尤甚。女暗笑曰:「渠必以吾为男子,可惜心思误用。」遂告辞。景固留之。次日,即有庄人向女论亲,言景某欲以女妻之。女辞曰:「羁旅之人,违家千余里,不日将归,奚可就婚于此?」媒曰:「已议及此,君归则从之耳。」女又曰:「重服在身,必大祥后方可议婚,其能待乎?」媒曰:「此大礼,何不能待之有?」女思心事未遂,资斧将尽,不如暂应之,俟访得心上人再为计议。女遂止于景,暗访叶生,不复云游矣。
景某之子亦从叶读。一日,景饮叶酒,张氏为陪。氏闻叶语似为同乡,问其郡邑,相违甚远,疑之。乘景不在,遂试之曰:「君詹氏乎?殆詹氏之婿乎?」叶色动,不语。女决其为叶,遂复曰:「邑有所谓叶长青者,其谁乎?」叶勃然变色。女曰:「弟特为觅兄到此。」叶惊曰:「君为宿某所使耶?」曰:「非也。奉令正詹伍夫人之命来耳。」叶笑曰:「君失言矣!一人奚有二姓?」曰:「二姓之故,君自知之,何为故问?」言已,出玉狮一枚示之曰:「君识此否?」叶见之大骇,自忖曰:「家藏之物,何得落外人手?」方欲接来谛视,女复袖藏之。叶曰:「此物何来?」语次景入,女曰:「暇时为君细述之。」饭后,叶邀女移玉,女答以继至。叶俟至日暮,亲身邀之。女请诘朝相见,叶弗听,握腕促行。女不得已从之去。至,以玉狮授叶,叶视之,果其家藏。询其由来,女笑而不言。叶曰:「兄与弟同姓耶?叶姓邑中甚少,仅有数家,悉弟亲族。以意度之,兄之不姓叶犹弟之不姓詹也。」女曰:「弟欲氏叶,故冒姓叶。弟实张姓,即君前在松林所释张自防之子。」叶闻之,上下瞰女。笑曰:「瞰弟何为?」叶曰:「假难成真,真难成假。卿非张氏之子,殆张氏之半子也。芳容如是,勿怪宿某求之不得而不释然。」女曰:「弟与兄初会,何相戏如是之甚?」叶曰:「非吾戏卿,实卿欺吾。」遂立将女所著布靴脱下,曰:「尚欲抵赖耶?」女含羞不语,遂相狎。历述往事,悲喜交集。女请仍事男装,伪为朋友,叶笑应之。一日,值景初度,席设内庭,女乘间告曰:「吾非不欲为婿,实非为婿之人。」因历述逃难访叶巧遇之故,且自脱其履示以下体。景翁媪见之,不胜惊讶,莫知所为。女曰:「叶某系诸生,世家后,年正青春,永无归期,得婚于此为赘婿,两有裨益。如不河汉吾言,愿上令爱而己次之。」翁媪皆喜,遂择吉成礼。合卺后,女曰:「此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复谓新人曰:「男子非汝一己之男子,次夜宜见还,勿贪爱不遣也。」叶代女笑叱之。叶欲留女同寝,女曰:「吾不惯看活春宫。」一日,三人玩月未寝,忽闻村中陡起哭声,叶出问之。盖庄有以樵为生者,被虎伏峪之虎所害,故家人哭之。叶问峪在何山,去此多少路。庄人曰:「东南去此数十里,摩天岭之半岭是也。」叶入告二女,言欲明日往探之。张欲与偕往,叶从之,遂并乘而往。约行五十里,马不能陟,欲舍马而徒。居人曰:「自前去,有凶无吉!」盖再行十数里即众虎出没处也。叶闻,问峪之所在,其人遥指之。曰: 「峪有洞否?」曰:「相传松柏密处有洞府,其地深险,无人敢去。二年前尝有人见二女子携手入峪,未闻见其出者。」张氏曰:「二女中必有詹氏!」叶曰:「然。」盘桓多时,悒悒而归。叶曰:「不知福地,无处逃生,命也;既知其地,坐以待毙,非命也。」张氏曰:「妾试往探之。」叶曰:「岂有明知必死而自寻者乎?卿何轻生若此!」张曰:「不然。妻之与夫,不啻臣子之与君父。古之忠臣孝子济君父之难,当其往也,岂逆料其必能生还而始往乎?能无惧耳!且闻峪多虎,未尝目睹,安知非讹传之不足凭信?即有之,亦或适逢其它往,得侥幸入洞。即遇害,亦为夫死,岂可以轻生律之者哉?」叶曰:「虽然,卿勿往。以吾累卿,心实有不安。」张曰:「可无妾,不可无君,妾志决矣!」明晨,执玉狮而行。叶曰:「执此何用?」曰:「此詹氏之物,非此不足取信。」生送张至马不能陟之处,张曰:「君立视妾往,不见,然后自归,勿系念也。妾不得已出此九死一生之谋,其济,君之福也;不济,亦不怨不尤。」言已,浩然长往。叶视张行二、三里,即为木石遮蔽,叹息而归。
张氏之只身入峪也,数里而外,遍兽蹄鸟迹,径无人蹊。再入之,虎啸猿吟,毛发猬竖。约行二十里,忽有二虎遽起,直赴张氏。张见之,手无寸铁,不禁举玉狮作遥击之势。虎见之,从身旁过,复回卧张来路,不敢前。张莫解所以,欲回,二虎当路,遂执玉狮复进。嗣连遇诸虎,皆畏避。日未暮,已届洞口,其翠柏苍松,大皆二三围。回首见二虎伏洞口,一左一右。张曰:「吾至此,不畏汝矣!」遂举玉狮昂然而入。内一道姑高坐,瞑目如睡。见张,惊曰:「汝何得到此?」见张执玉狮,复曰:「汝叶氏耶?」张曰:「吾姓叶,非氏叶也。」曰:「何为来者?」张遂将叶公子为不平伤人逃难,一一细言之。道姑闻之,忽悲忽喜。张心知仙姑必詹氏,遂曰:「仙姑詹氏耶?」詹不语。张复曰:「伍姊代嫁者非子耶?妾等误入局中,欲出不得,不如姊之托身局外得自由也!」言至此,詹氏扶之起,叹曰:「吾身出局外,心在局中,身心两地,苦尤异常。不然,阿妹何能到此安然无恙也?」张茫然不解。詹曰:「吾平素以他宝物降虎,而举玉狮以示之,故虎见皆畏避。盖以玉狮系叶玉人把玩物,必时佩于身,倘以故来此,可借之以免虎伤,即可赖之以入洞府。吾之用心若是,犹为度外置妹等耶?」张恍然,称谢不已。曰:「玉人之事何以处?」詹曰:「妹之玉人,勿向吾同称之也。」张笑曰:「姊适才自言之,他人言之即不应耶?」詹含羞曰:「三五日吾师必来。来时,与妹切求之。」未几,仙姑果至。见张曰:「此含奇冤之张氏耶?」张泣诉之。仙姑曰:「勿尔!吾自有以伸之。」言及叶生,曰:「吾自有以救之。」语及伍氏、景氏,曰:「吾自有以安之。」谓张氏曰:「吾徒之父母字女于叶,违之必有天殃,汝可导叶来此完婚。」张甚喜,而不敢行。仙姑以剑授之曰:「倘遇不测,拔剑掷之,可逢凶化吉。」张拜受而别,不知何以行急如飞,瞬息即至。与叶、景言之,叶喜与行,景不欲;叶约以月半必归,景始允。将行,忽三人自外入,各执凶器,言奉官差拿要犯叶某,叶仓皇无措。张急拔剑向空掷之,忽三首落地,俄尸首化为青烟,被风吹散。叶大喜,辞景而行。至洞,先谒仙姑,嗣与詹氏合卺。将寝,张谓詹氏曰:「今夜之事,伍氏不能代矣。」次日,仙姑曰:「尔夫妇三人俱有仙缘,虽在洞府,谅不岑寂。但不可以无事事,修真之术,詹氏自能传授。暇可乘云循行下土,福善祸淫,替天行道,功德自不可量。三年后,吾来课尔等功修。」遂授以仙家妙术,既精而始去。
叶洞居及年余,一日,谓詹曰:「吾屡梦与伍氏、景氏相会,且觉与渠经理家务,而身实仍在洞府,其故何也?」詹曰:「假者可以为真,真者勿以为假。一身而三处享其福,师所以代君谋者周祥备至,奈何以梦寐视之?」叶始悟。三年后,仙姑果至,见叶等功修已成,喜不自胜。一日,同叶等下山游瞩,有二役押一犯官由山下过,忽涧中出一虎,直赴犯官,张欲往救,仙姑止之。眼看虎噬犯官,饱其肉而去。张曰:「往日师以慈悲为心,今何坐视而不救?」仙姑曰:「犯官非他,即尔仇人宿某。」张闻之愕然。仙姑手指背负笊篱曰:「此尔之功臣也。使化尔真身,冒名京控,宿以之罢官,故获罪充军,路由此过。」张伏地叩谢曰:「久欲复仇,未获钧命,不敢私往。今得目睹仇人丧虎腹,不啻手刃也,何快如之!」
叶长青有砚友彭琏,宦游四十余年,罢官归里,泛舟洞庭。忽对面来画船二只,锦缆绣缦,备极豪华。内一少年高坐,旁列二美人陪饮,皆明眸皓齿,翠黛云容,世所罕有。彭审视少年,识是长青,不禁大呼曰:「叶兄别来无恙乎?」叶停舟,立邀彭某过船,重整酒馔,宾主对饮。彭曰:「自别芝颜,四十余载,屈指寿数,足下应年届古稀,何仍丰昌若是?」叶曰:「得仙人驻颜术,故不知老之将至尔。」彭曰:「适才同饮者为谁?」曰:「山荆耳。」彭讶曰:「闻君山居,尚不得屡还旧府,何以复婚于两湖耶?」叶曰:「其话甚长,未遑细述。仆未回山庄,兹已数载,有一家信敢烦迂道寄之。」彭应诺。叶助之资斧,赠以珠玉,其值不下千余金。彭喜出望外,受书而行。至,见也门如市,宅之壮丽,生平未睹。既相见,叶盖颁白人也,大疑。彭曰:「昨于洞庭得晤尊颜,君何旋归之速也?」叶曰:「无之。仆居虎伏峪月余而归,嗣未远游,仆岂有分身术得赴洞庭耶?」彭曰:「君之家报,弟已带来。」欲取怀而与,探之,已无有矣。彭颇疑讶。谈次,问曰:「君嫡配伍夫人居诸何如?」叶曰:「吾不知也。想伍氏亦已改嫁他人,子孙满前矣。」言已,呼二子三孙出与彭见,曰:「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彭留恋数日而去。景氏之子因知有嫡母伍氏。彭家与叶邻村,至家,与老母言遇叶某之奇。母曰:「尔何言之诬耶?前叶某伤人,逃难三月而归。其妻伍氏以面目殊异,闭门不纳。转眼复有真容,言仙人授伪面以远祸,伍始信之。未几,闻官获叶某矣;未几,闻叶某死于囹圄矣。伍领尸殡葬,乃一藜杖。嗣闻张氏京控,又闻宿某获罪充军,死于路,叶始敢以真容与人周旋。现在其次子为郡守,今科二孙同领乡荐,贺客往来,荣耀方盛。」彭闻之而惑滋甚,急备仪物,自往叶家贺之。见叶之容止与山庄所见了无殊异,遂与历述所遇。叶曰:「惟仆于山庄纳妻景氏属实,其余悉属虚无。」伍所生之子孙悉知山庄有庶母,长子怀德心疑其事,诣彭细询,彭为详言之。德曰:「若然,吾父必仙人。」因托故他出,暗邀彭造山庄视之,景子怀义、怀玉接待孔殷。德欲朝父,义曰:「数日前,父言彭客与大兄某日必至,吾不可再留人世,以骇物听。今早省父,已不知所往。」德留数日,欲回。义欲同回省父,兼朝嫡母,德从之。至家,人言太公于数日前出游未归,德、义等俱意父或有来时,数年无耗,亦无望矣。
一日,伍与子孙共话,忽见少年男妇三人盛服入。审视之,乃夫与詹氏、张氏,大喜。详语家人,令各按次朝拜。张归家葬亲,叶同詹氏归省父母。张为亲继子,葬亲毕,叶等始面伍告辞,转瞬已杳。
虚白道人曰:叶生一身享仙凡富贵之福,三地一时,其德安在哉?曰:秉性刚直耳。由是观之,可知有小德者享小福,有大德者享大福;若无德者,必不免于六极,其何福之有?
借彭琏母子补出三处安置及前事未暇详叙者,文法错综入妙。 马竹吾
此篇头绪甚多,而其间起伏照应处,俱见匠心。读竟,想见先生当日不知如何经营而始有此佳构。人谓有《聊斋》而是书不能并传于后,余谓有是书而《聊斋》亦不得擅美于前。后之阅者,或不以余言为谬也! 尹亦山
通体以道姑作线,头绪虽多,丝毫不乱,备极经营惨淡之致。 程伯孚
崔洁
崔洁,字圣与,大名人也。轻财好友,以此家日微;畴昔座上客亦寥寥如晓星残月,始知世态炎凉,滥交无益。一日郊游,见一人卧地上,知为病旅。崔谓客曰:「寒舍不远,屈客信宿,病愈后行,可乎?」曰:「若然,恩同再造。」遂扶客至家。客自言宗周白氏,世籍东昌。崔亦以姓字语客,急为设榻安憩,意明晨必力疾而去。乃病增重,卧床不起。崔为延医调理,崔妻亦质簪环助之,凡十二日而病始渐愈。先是,庄有富室某女得鬼病,已殆,屡言有能医之者,酬金若干。崔与白对饮,语及之。白喜曰:「果尔,无患居诸无赖矣。吾善符咒,但病后元气未复,不宜为此,授君代行之可也。」崔往,病果愈。五日后,富翁果奉金登门展谢。白于是尽传其术于崔。欲行,而崔妻适卒;殡后,洒泪而别。问后会期。谓崔曰:「吾云游无方,后会有期,不能豫定。」
崔自白去后,术大行,委贽者踵接于门,崔以之小康。忽有索姓叟执贽来谒,云子祟于鬼,祈为驱逐。崔从之去,略施符水而归。晚,见女子搴帘入,视之,美而不识,惊问之。曰:「妾即祟索子之鬼也。索举家皆狐,妾爱索子仪表可人,乐与欢好。鬼祟狐也,非祟人也,于君何与?」崔以新鳏,又爱其美,不禁拥女于怀。女曰:「勿尔。鬼祟索氏之狐子,君能驱之,祟驱祟狐子之人,君亦能驱之耶?君诚不为丛驱爵,而善为爵驱丛者也。然妾鬼也,尚不利于狐,况人乎?设人也,愿终身奉之。」崔喜极,遂相狎。鬼曰:「事可一不可再。索女婉儿较妾尤艳,渠正在用君之际,若以女字君,则为之医,否则托故不往。彼爱子之心切于爱女,欲不女于君不得也。」崔善之。索家经崔之符水,鬼祟大绝,索父大喜。未五日,鬼仍至,祟亦甚。鬼且言于病者曰:「崔不来矣,渠欲娶汝妹为继室。若不与,汝勿望再生!」病者语其父。索不信,急遣人执重贽往请,崔果不至。索不得已,如其言许之。崔于是止于索室,日日伪设坛焚符。及半月,鬼忽曰:「索家人俱出,惟婉儿独居。君入其室,素愿可遂也。」崔乃信步直诣女卧内,女惊曰:「君何以来?」崔曰:「尊亲以卿字吾,卿不知耶?」女曰:「知之。但宜于于归时会面,今非其时也。」崔曰:「今实天从人愿,万望垂怜。」女曰:「妾身虽贱,颇知礼仪。虽有父母之命,而先期乱之,与钻穴隙相类,我实不敢从命。」崔强求之。女欲撑拒而四肢如缚,盖女鬼暗为执之也,遂听崔所为。女曰:「君以术要妾,事或中变,妾纵不能死,断不二夫,君其俟之。请君速行,若为家人遇之,羞愧难堪。」崔遂出。鬼曰:「我去,君事必谐,可与订送女之期而归。」崔从之。及期无耗,鬼为往探,返曰:「举家不知去向矣!」崔虽心恨之,无可如何。年余,忽婉儿抱子至。崔愕然曰:「所抱伊谁?」女曰:「君之孽种,诞生已四月。家人恶其不类,咸欲相害。妾恐提防少疏,思不如乘间送来。」委子欲去,崔执祛挽留。女曰:「可团聚三日,妾父有故他出,四日当即归。」崔曰:「女子有夫即从夫,卿何畏父之甚也?」曰:「妾父得连理萱花带,善制狐,远近老狐皆畏之,何论妾?」三日后辞去。
一日,崔与女鬼灯下弄子为乐,而婉儿仓皇至,衣服褴缕,面色黄瘦。大惊,方欲问之。曰:「君杀妾矣!妾父不见君之子,知送归于君,因大怒,逼令改适。妾不从,纳于冷室,疏食不饱。祈速救援,迟将瘐死!」须臾,含涕而去。崔念可与商此事者惟白君,而别后未一至。时方踌躇,闻扣门声,启视,则白也来矣。大喜过望,因语以婉儿之事。曰:「弟亦能伏狐,但未精,恐为所辱。可寻吾师求工其术。」乃急去。未几,婉儿至,泣曰:「君友白君连书三符,将妾父拘去矣!」崔喜曰:「白兄之为,实吾欲为而不能者,真吾良友也!」女怒曰:「妾之初心,真不料及此!方妾之求救于君也,为乞救妾,非乞制父也。且妾虽未得事君,业为君生子,夫妇之伦既彰,则翁婿之分即定,何不仁如是乎?」言已,悻悻欲去。崔留之曰:「仆听白兄自为而不慂怂之,即以德报怨也。」女曰:「何怨之有?君要妾父结婚,强要妾眠得孕,彼时不杀妾以除污辱,德莫厚焉。君不以为德,反以为怨耶?」崔曰:「此时庶可少留,以聊尽夫妻子母之欢。」曰:「父果无恙,妾不复去矣。」崔喜,许以见白。将行,女曰:「妾父之连理萱花带,想亦必在白生手,务讨回。狐得此易于成仙。」崔诺而去。至白所,见一狐系槽侧。白曰:「兄之来,殆尚为此老畜耶?」曰:「然。但是物弟之舅,妻之父,子之外祖也。」白曰:「言及此,不能不为兄恕之。」回首视狐,已不见矣,并取带而回。
女自得带而后,顿异素行,其子托女鬼顾复,自于静室端坐修省,崔不再四招之,不至寝室。嗣谓崔曰:「鬼不可以为配,妾亦不宜居夫人位。邻村司某之女艳甚,今新亡。君倩冰人言能活之,渠痛女情切,事必成。」司果喜,即倩媒邀崔医女。婉儿接女鬼同往,推鬼与尸合,司女立苏。是日,司即以婿礼款崔,定期于归焉。自是婉儿得专心静养,不作雄雉下上吟矣。时犹为子制衣履一二事,每托言入山采药,恒望月一归来。子少长,来时渐稀,后不至。
此篇可与《聊斋》长亭传并读。 尹亦山
写鬼狐多情,恻恻动人。 马竹吾
牛偿债(稿本作「常山某」)
常山某,行素不端,惟利是喻。有傅姓烦某贷银百金,某索券去,昧其贷金而己用焉。傅知,问之。某佯怒,以为已交傅手。借主以借券为据,将控傅。傅惧,按期并本息偿之。偿银后,家有畜牛暴死,傅叹祸不单行,闷气填胸,蒙首而睡。梦某来见,气象愁惨,大异平时。问其来意,曰:「特为服役,折还银债耳。」比醒,牧人告牛死复苏。傅疑趋视,果卧如素。曰:「某真来耶!」牛闻之遽起,仰首张口,有欲言之势。牧人问之,傅以梦告。从此举家鞭打叱骂,以解夙恨。如是者八年,某亦卧病不起,身上时有鞭痕。一日,傅又梦某曰:「吾服劳虽久,折还无期,请归鬻产偿之。」傅醒,知牛必死,已而果然。心甚悯之,亦无望其还也。
嗣闻某病愈,急货良田,折柬招傅。傅往,某执家人礼甚恭,慨然曰:「曩所贷银,实吾吞使。兹如数凑足,万望哂纳。」傅曰:「何必,事已往,可不咎也。」某忽作牛喘曰:「君果不施慈悲,诚忍心害吾。」傅见其神气难堪,曰:「请以八年之劳,止利归本可乎?」某喜,席终,遣人负银送至傅家。后某交易公平,一乡称愿人焉。
虚白道人曰:债宜急还,理也,况此昧良之事?或吓诈借为嫖赌之资者,其较贸易无本,居诸无赖,迥不侔矣。余邑北鄙有农人之舅氏某,饮博匪类,屡向伊甥强贷。或告以力不能给,某怒以石自破其首,喊谓被甥打伤,非与之钱不已。一日,甥昼寝,忽见舅来,骇曰:「钱已使尽乎!」曰:「然。但今日非来借贷,乃来还债耳。」甥方错愕,舅已不见。醒,知为梦,异之。妻笑入曰:「马生骡。」曰:「骡即某舅!」遂将梦与妻言之。嗣每用骡,家人仍以舅呼之,极调良。偶有货陶器者,骡见之,断缰奔踶,蹄踏粉碎,无瓦全。其人让伊,伊曰:「阿舅毁之,吾愿赔补。」其人讶曰:「何以骡为舅?」伊历言舅氏姓名并投生还债之异。曰:「若然,君无赔。吾欠其钱,今所毁器,适如其数。吾得借此以清债,亦佳。」
更有一事可作笑柄:一大债主积欠无算,死后遇一人曰:「汝欠尚未还。」曰:「吾托生鸡犬以偿之。」又遇一人曰:「汝欠何不还?」曰:「吾托生牛马以偿之。」后遇一人曰:「汝欠金数万,理合还也。」恻然曰:「天下无值数万金之物,虽欲偿之而不能也。无已,请生为若父,多方生财以偿之。」
冯官屯(稿本作「田思义」)
茌平冯官屯田生,字思义,有孝行。家綦贫,早孤,娶妻李氏甚贤。甫二年,妻暴卒。母旦夕尸饔,不堪其苦,田深以为虞。忽一叟扶杖来,谓田曰:「闻君丧偶,致母劬劳,不急续断弦以慰母心,可谓孝乎?」田问客姓氏。曰:「宿姓,违此少远。」田曰:「君故不知,吾不惟贫无以为礼,且谁肯以爱女适我御穷?」宿曰:「仆有息女,可佐中馈。如君不弃,明晚仆送女至某桥西。君遵齐俗备轿往娶,以夜子初为度,迟速皆不可。」田应诺。宿去后,田向村人言之,咸以为妄。村中固有赁货家,其人曰:「吾借与嫁娶轿子。诸公盍同往,万一其事不爽,岂非美举?」众喜从之。
届期,至桥西,毫无动静。众扫兴欲返,忽西来一车两骡,有人遥呼曰:「诸公代田郎迎亲者耶?」佥曰:「然。」曰:「仆即宿某。」于是扶女下车登轿,宿从之至家始去。母见新妇极美,不类贫家妇,恐难处约。乃克尽妇道,其曲意奉母较李氏犹谨。但入门后,家渐盈裕,凡所经营谋画皆如前知。田固疑其非人,恒问之。氏曰:「妾即非人,而所为无异于人,何必研诘?实告君,妾狐也,妾父慕君孝而怜君贫,故遣妾事君。今母寿及期颐,数月后当无病终,棺椁、衣衾已预备;已为君纳婢生子,君实不觉也。」
先是,女买婢尤氏,劝田纳为小星,田不肯,且厌其丑。女以小术障眼以欺田,使其虽御婢而仍自为御妻也者,以故生子亦以为宿氏所出也,至是始明言之。曰:「妾将复命于父,从兹不来矣。」田留之。曰:「今兹未能,岁余将自去。」且曰:「妾有一言,冯官屯非久居之所。某年月日,君切记!可速将田产尽货于人,迁徙他处。」田不答。女又曰:「妾语非妄,万勿以妇人言不宜听从。」田始心动。问迁于何地为安。曰:「曲阜。是言不可以语人。村中可与谋者,惟张忠,然彼不问亦不与言也。」
一夕同酌,及醉而寝,比醒,已失所在。不二年,咸丰乙卯,冯官屯遇乱,男女无逃出者,惟田、张二家免焉。余闻忠亦孝友人。
第七卷
月仙
江苏徐生,字小峰。访友归,待渡江边,见渔人获双鲜鲤,鲜艳可爱。忽见其鱼转睛盼人,近前审视,复连转数四,异之,因市而放诸江。至家,语妻,妻曰:「鱼转睛,必非凡物。活之,必食其报。」生哂曰:「理或然也。」
生家式微。一子名蒲,幼聘同里方学福女为室,欲与毕姻而无资。未几,生病没,蒲竭资营葬,家愈穷。桃夭之咏已及瓜期,萍逐之身如同梗断。闺中少女,不堪虚度青春;露外窭人,靡计能牵红幕。方家迭次催亲,实蓄翻覆意,蒲无以应命,不得已而亡去。
一日渡江,失足坠水,正危急间,水面漂来一木,以手接之。浮沉经夜,木停岸侧,得人扶救而上。时维季秋,天寒水冷,身虽幸生,而困顿成疾,不能步履,匍匐入江村,欲觅投止。见一老人启户出,蒲告以故,哀其垂怜。老人掖蒲入耳舍,脱其湿衣,覆之被,与以食物。蒲病增剧,食已不能下咽,乃自言曰:「吾徐蒲必为他乡之鬼!」言际,有老媪过室门,遂问曰:「子徐姓耶?族居何处?」蒲实告之。媪去复来,曰:「徐小峰子与同宗否?」蒲答曰:「先父也。」媪闻之急去。欻尔,前老人捧衣冠至,曰:「请速着,吾家姑娘即出。」曰:「汝姑娘为谁?」曰:「不必问。」衣冠甫毕,有丽人率二婢一媪出,谓蒲曰:「固知恩公之子时运未至,不图困苦如此。」急令婢媪扶蒲行,女后随之。媪曰:「扶客于客舍乎?」女曰:「客舍无人伺候。」媪复曰:「内室乎?」女曰:「可。」未几,入一厅,卧蒲纱帐中。蒲见屋宇华好,陈设芳丽,角枕边有五纹新靴一双。媪急取而掩之,曰:「是物犹置此耶?」蒲知所卧即女榻,心大异。俄顷女入,问蒲胡为到此,缘何得病,蒲历言之。女曰:「勿尤人,缘君命蹇。老母康健否?」曰:「康健。但日用无着,时挂心头。」女曰:「勿虞此。饥乎?」蒲答以不饥。女曰:「岂有连日未食不饥之理!」遂去。少顷,以食物进。蒲本不思食,恐负女意,强食之,不知何物,但觉其味甚甘,顷刻而尽,意犹未足。女曰:「病体宜节食饮,少迟再食可也。」蒲视女,姿貌如仙,略无伦比。曰:「躬蒙鸿恩,俨同再造,愿闻芳名,俟效结草之报。」女曰:「妾母修道江山,惟妾姊妹居此。妾名月仙,水仙则姊名。」蒲曰:「贱恙增重,奈何?」月仙曰:「勿虑。可无药有喜。」未几,又来一丽人,雅丽不减月仙。见蒲愕然曰:「榻上何人?」月仙曰:「徐小峰之公子。」丽人曰:「徐小峰之公子,即宜卧妹榻耶?宵来阿妹得无欲与同榻乎?羞!羞!」言已,负气去。月仙晕红上颊,脉脉不语。蒲问谁何,女曰:「即姊姊水仙。」蒲不胜叹美。及晚,月仙与蒲寝对面榻。蒲曰:「仆与卿有亲故乎?」月曰:「无亲有故。」蒲问之,月曰:「其故非君所及知。」蒲夜梦月仙促其起,导与俱去。未几至一池塘,池不宽广,其水清澈见底。月曰:「浴之,病当愈。」蒲少迟疑,月推坠之。蒲觉其水温暖,体甚舒畅。半刻间,热不可堪,急呼月仙援之,而月仙已渺。少顷,失足坑坎,过涉灭顶,惊醒,汗出如洗,单衾尽湿。女曰:「汗出勿动,动则汗止。」蒲应诺,忖度曰:「渠何以知吾汗?得无所梦有因乎?」少时汗解,病若失。时已昧爽,乞食于女,女急起奉餐,殷懃臻至。及晚,蒲牵女与同寝。女曰:「当尊恙未愈时,应无如许奢望。」蒲曰:「然。然观寝仆之所即卿寝之处,知卿早有意存焉。」女微笑,遂相欢好。
次日,水仙来,言曰:「即午洁治豆觞,奉迓致贺,伏冀辱临。」蒲问何所,答以舟中,蒲喜极。水曰:「此地近江,携手同行,可乎?」既而三人谈笑而往。至江边,见有彩船一只,帐幔维新。既登舟,舟自行如矢。蒲异之。逾时至海,二女跳海中,舟亦入水,蒲大惊。见水立如堵,去舟三四尺,转惊为喜。未几,舟落海底,忽见一大门,如官府。月仙、水仙皆宫装立门外以俟。蒲下船,二女导入。舍宇宏丽,宫殿巍然。蒲曰:「此何所?」水仙曰:「此龙君贰室,暂假以贺新郎。」既而肆筵设席,备极丰盛。忽来美女十八人,各执乐器,分列左右,檀板一击,洋洋盈耳。二女曰:「有乐不可无舞,请献小技以侑酒。」遂并起,对舞席前,态度合乐拍,兰麝溢几席。多时始已。蒲揖谢之曰:「下界鲰生,得闻钧天之奏,三生之幸。请彻乐。」女如命。日已晡,水仙请蒲行,曰:「此处不可久留。」二女送蒲至门外,有草束赤须龙一条,令蒲闭目乘之,戒勿视。蒲知其神异,从之。觉龙飞升,潜扪以手,鳞甲如生。思欲开目以瞻其异,微睁,见所乘实真龙。四顾,云连海气,风带潮声,惊且喜,以为此人生难睹之奇观。忽觉龙降,乃大惧。复闭目,而龙仍坠。及海,觉有人承接,视之,乃月仙,相携立波面,如履平地。女急拔玉簪投海中,俄有舟自水中出。女携蒲乘之,达海岸,舟忽飞腾,下视名山大川,如垤如线。未几,落庭前;甫下,舟已杳,惟玉簪在地。女拾而簪之。水仙自庭中出,曰:「郎君受惊哉?妾以为乘龙之客无他虑,小妹恐有不测,竟果遭此颠险,夫妇之关切何其笃也。」蒲曰:「卿等系何神人,祈明示,以释疑怀。」月曰:「拟以为神,何敢当。要之,妾等实非人。」一日,月与蒲饮于临江楼。蒲见江水浪迭千层,波翻万里,遂述刘定公之言曰:「微禹,吾其鱼乎?」月曰:「君生不辰,求欲如鱼而不可得。」既而蒲醉,击案而歌曰:「嘉肴毕具兮,食无鱼。」月仙不悦,曰:「君何不能忘情于鱼?妾不便食鱼,若明言不便之故,恐君亦不忍食。」
月知蒲时运甚恶,不令出游,惟日以酒棋为乐。水仙偶至,惟姊妹谈笑,不与蒲语。蒲心恨之,因以语月,月曰:「俟妾乘间为君调处之。」一夕,月曰:「妾姊善睡,今忘禬户,君速往,有一夜之交,情意自不能薄。」蒲喜极,起身欲去,月止之曰:「姊卧,身旁常设宝剑以自卫,惧受其伤,当先取来。」蒲取剑交月仙,复往。水仙觉而醒,急取剑,蒲笑曰:「仆早取寄他处。」水仙曰:「阿妹害我。」晨兴尤月仙,愠见于色。月仙曰:「姊忘礼户,他见房门虚掩而为之,于妹何咎?」水仙曰:「取剑之谋,亦渠自筹耶?」月仙不能答。自是水仙与蒲款昵若月仙,但日暮即辞去。一夕蒲诣水仙寝室,则室门坚禬,呼之不应。次夕复然。月仙笑曰:「勿往矣。得意之事,可一不可再。」
一日,月仙姊妹治具与蒲饮,而膳馐盛他日,蒲讶之。水仙曰:「贵诞在即,君忘诸乎?」蒲闻之,触动心怀,不觉蹙额太息。水仙曰:「宜喜而忧,如有忧而喜乎?」蒲曰:「非也。计别老母兹已数月,奉养无人,是以忧耳。且仆自幼聘方氏,渠年已过笄,尚无力完婚,是亦憾事。」因言方翁有嫌贫绝婚之意。月仙曰:「既疏定省,理合速返。兹有妾姊妹奉事,方家既嫌贫,可任其择富者嫁之。」蒲不悦曰:「君子之道,造端夫妇,既有成说,岂可改乎?」月仙笑曰:「妾反言以相试,君果以妾言为是,妾亦厌君薄德而为之寒心。君归,舟乎?车乎?」答曰:「乘车劳,乘舟逸,愿舟。」二女皆笑。执烛出,于庭前地下画彩船一只,应用之物堆集其中。时蒲已半酣,二女扶之出,蒲曰:「舟安在?」二女曰:「画于地下。」蒲乘之不疑,方欲请会期,而舟已在空中。俄而至家,落室前,舟即不见。审视堂门已合,闻母念己而泣,蒲曰:「儿来矣。」母启门见蒲,绨袍维新,反悲为喜。蒲惭无物以奉亲,旋视舟中所载有炉食,大喜,敬捧以献。母曰:「吾不饥。汝出门一月后,柴米将尽,深以为忧。侵晨院中忽有钱米若干,如是者已数次,不然,吾早饿死多日。」蒲曰:「此钱米必是儿所遇仙女所馈。」遂为母细述之。母曰:「汝所遇殆水中仙,且忌鱼,必鱼之精。」蒲曰:「母言是。吾家有何深恩能及鳞族?」母曰:「汝父在日,尝于江边市双鲤放之,或即是乎?」蒲与母感激不胜。因议定花烛佳期,遣人告方。
先是蒲出亡之后,里有土豪丁某,欲聘方女为子妇。方畏丁,因向媒曰:「吾女幼字徐蒲,今蒲贫不能娶,必将退婚,如果退,则惟命是从。」丁闻蒲归,呼蒲至其家,意欲逼令退婚。适丁有他故,不暇理此,令人引蒲于别院闲屋,逻守之。守者曰:「君欲与方家绝婚耶?如不欲,可速逃,迟则性命难保。」蒲大惧,由后门遁。时淡月夕斜,微分路径,约行里许,已到江边。回视追者,号呼而来。忽见岸下有渔船,意欲上船,哀渔人拯救。既上船,船自行孔疾。旋视之,非船,乃一大鼋,仰首而行,但闻水声,袜履俱不湿。蒲心知系月仙遣渠迎接,反惧为喜。多时,忽见岸有双灯不动,若俟客。至灯所,鼋登岸,蒲下,鼋蠢蠢入水去。挑灯人曰:「官人来何迟也?」视之,乃水仙之二婢,大喜,从婢行,月仙姊妹门迎之。至中庭,蒲谢默佑之德,且细述颠末。水仙曰:「妾知之。似此恶棍,勿俾遗种。但渠追君不及,必将泄忿于老母。」蒲惊曰:「且为奈何?」二女曰:「勿虞。」遂饮之酒以释惊。追蒲者,土豪之子率家人为之也。及诸江,则蒲在舟中矣。江边有小舟,因欲驾舟追之。豪子先登,既上,非舟,乃水漂朽板一片。大惊,急欲上岸,而身随木沉,遂溺死。丁某痛子死,欲害蒲母以偿子命,急使人将蒲母延至。丁执杖击之,盛怒之际,手倍重,一击而毙。视之,非蒲母,乃邻媪也。丁某拟抵,然终不知何以伤邻媪也。盖蒲母至丁门时,忽见一幼妇牵之曰:「渠欲害母,勿入。」蒲母见人另扶一媪入。己从妇行,而人莫之见也,大疑。
未几,妇携行云中,俄落巨宅内,闻人言曰:「老母来矣。」见少年男、妇出迓,视之,其男即蒲,大喜。既入庭,二女伏拜起立。母问之,蒲曰:「悉儿媳。实即儿所遇之仙女。」母曰:「登何仙籍?」曰:「媳之履历,母尝忆得,不必细询。」二女争奉甘旨,尽定省。母乐之,遂忘娶妇事。二旬后,水仙曰:「花烛届期。」蒲曰:「知之。诸事未备,奈何?」女曰:「妾从郎君去,一切事妾悉任之。」约明晨奉母同往。蒲喜,禀于母,母曰:「道既云远,往亦不易。」蒲曰:「明晨渠自有妙术。」及夕各寝,醒则已旋归,母不胜惊讶。女洒扫闲室作柜屋,曰:「财物悉置一室,取用便甚。」蒲视之,室中毫无所有,而聘礼等若干,悉取足焉。亲迎日,女曰:「钱物悉备,无妾事,请辞。」忽不见。未几,复回曰:「几误大事。有一巨凶,日时难以前定。君昨初来时所乘船只,尚在庭前地下,如见船出,举家速登,勿恋财物。」言已复杳。蒲归妻后,言及水仙所嘱,妻深以为妄。一日黄昏,忽见庭前船现,大惊,急同家人扶老母上船。有武夫十数人,突自外入,口事谩骂。听其言,悉丁某恶党,势将辱蒲以泄丁忿。蒲方欲温语拊循,忽有声如雷自地中出,甚厉,既而船升地陷,蒲宅基倏成无底深谷,恶党十数人同安水葬矣。
徐蒲举家之乘船飞升也,少顷,至月仙第内。婢媪承迎,不见二女。蒲问之,婢媪曰:「适在此。」蒲意移时必自至,乃终夜无耗,始大疑。晨兴,见闲室若干间,海错盈满,价值无算,大惊。言于母曰:「二女不来矣。」母曰:「何言之?」曰:「观此海物盈室,知其报父德者止矣。」果如蒲言。方母意女亦死于水,不时涕泣。方氏亦虞母挂念,但东西距二百余里,往返不易,且虑溺人之家缠扰。蒲曰:「设有昨所乘之船,夜去明来,岂不甚便。」言已,船忽出现。蒲大喜,与妻乘船而去。后往来以车马,船不出。
虚白道人曰:父种德而子享,固矣。然亦有能享不能享之分焉。使其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报之者纵不忍立视其死,而早心厌之矣。如徐蒲者,得如仙之二女,而不忘媒定之嫡,即此一节观之,洵不以情害义者,虽享格外之福,曰能享。
推仁之恩,受仁之报,汉武帝池鱼衔环不足为异也。 马竹吾
市鱼放生,仁也;得妻思嫡,义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蒲生兼有焉。通篇以船字穿插,击首而尾应,击尾而首应,击中而首尾俱应,所谓文家三应法也。 盖防如
路案
齐河桥为长清、齐河二邑边界,以桥顶为限。道光乙未岁,桥头死一人;偏西,实在齐河界内。齐邑尹诣验,见尸有刃伤,系属谋财害命,案关重大,遂托反尸验伤,移尸于桥顶之东,曰:「尸在长清界内。」以误报责地保而去。长清役禀于官,兼言移尸之故。长尹遣人请齐尹同赴验视。长尹先到,于尸怀中搜得账单一纸,上载买布若干,使钱若干,极清楚。
未几,齐尹至。长尹请于邻近庙中商酌。长尹谓齐尹曰:「尸在桥西,何为移于桥东?」齐尹曰:「未也。」长尹曰:「行客被杀,必有血迹。今桥西有血迹,桥东尸下无之,非移尸而何?」齐尹不能答。长尹笑曰:「似此案,恐兄无由审究,弟其代之。」时乡人入庙观者甚众,长尹令役闭门,发怒曰:「尔等来此,将盗听官言,为凶手报信耶?」喝令每人杖二十放行。齐尹不知其意,为乡人缓颊。长尹曰:「若然,罚使每人出布半匹,不拘色,五人互保。定于第三日在此交收,违者责不贷。」先将愿出布者,记清姓名里居,约出三十余名。后者曰:「身等家贫,实无钱买布。」长尹曰:「三人共出布半匹可乎?」佥曰:「可。」约又放出三十余人。长尹曰:「吾不强人所难,尔等既无钱出布,务各慂怂出布者,早市布于此交纳,勿干重责。」众唯唯而去。长尹约齐尹,届期同来此收布,齐尹应诺,遂归。
至第三日,两尹先后到。出布者各抱布以俟,长尹按次验布。验后,将布仍交其人,问其布或市于某甲,一一注明。验毕,统计其布,市于某甲者过半。尹问某甲何在。盖某甲亦出布之人,众共指之,曰:「即是人。」尹问甲曰:「业布几年矣?」答曰:「初作此生理。」尹曰:「汝所买之布,兰者几何,白者几何,共计几何,汝记之乎?」甲各以数对。尹曰:「非也。殆兰者若干,白者若干,共计若干,恐汝误计。」尹又曰:「汝布都鬻给谁氏?」甲曰:「仅卖于出布者数匹,他未发市。」尹曰:「卖于出布几何,下余几何,汝知之乎?」甲又各以数对。尹曰:「亦非也。殆卖给出布者若干匹,下余若干匹耳。」急差役往甲家取布。移时,役取布回。数其布,果与甲所言不对,而与尹言不差。尹笑谓甲曰:「汝自买之布,反不知其数,吾悉知之,汝知其故乎?」答曰:「不知。」齐尹不胜惊讶,问其所以。尹指某甲曰:「此御人之贼,闵不畏死者也。」遂出一账单示齐尹。齐尹曰:「此单何来?」尹曰:「于死者怀中得之。某甲之布与账单之布数目不异,明系甲贪其布而杀其人无疑矣。」某甲闻言,魂飞魄越,遂自招认。供言:「死者系齐河某村人,贩布为业。心利其货,因与交友,挽留住宿,辇布至我家。夜托伴行接他友,至桥顶而杀之,遂掩有其布。众所市之布匹,实是死者之物。」
尹既得正凶,遂谓出布者曰:「汝等之布,既系价买,各人携去。岂真罚汝以肥官囊耶?盖劫夺之物,其售必贱,借汝等市布以征凶身之所在耳。」言已,听各抱布去。复差役传死者之家人,领尸与布,并追某甲所卖布价与之。两邑士民,悉颂神君。惜偶忘其官讳,容再访之。
虚白道人曰:怪案奇冤,总有端绪,为官者不肯深用其心以求之耳。长尹于尸怀中得一账单,在他人亦不过以账单知死者为布客已耳,而尹则以之而获凶首,且以之而使凶首自招,固处处见尹之智,亦处处见尹之仁也。
此篇可采入《无冤录》、《牧津》等书后。 马竹吾
予不羡长尹有折狱之明,而羡其有周公之美。移尸不校是不骄也,代审路案是不吝也,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则布商之冤莫明于地下。噫!居官如齐尹者,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盖防如
巩生
巩生振先,章邑人。未入泮时,尝训蒙于济郡之西关。一日,薄暮出游街外,见一及笄女郎由面前过,姿致摇曳,芬香袭人,爱而尾之。女屡含笑回顾,心大惑,从至标山下,忽睹爽垲,门阀壮丽,女径入。生自言曰:「昨赴泺访友,路出乎此,未尝见此巨第。」惊异间,内出一少年,丰仪可人,邀生入。生以未与谋面,辞之。少年固请,乃从之入。家人举烛进茗,各展姓氏,生以知少年姓胡名修。胡曰:「有一言奉礍,勿嫌冒昧。弟有一妹,欲委禽者数家,妹悉不欲。适言门外有客,学问中人也,令弟邀入款待。窥妹意,似属意于君,愿君纳之。」生闻之大喜,起身致谢。胡遽入,须臾即出。既而家人捧酒胾来矣,既而婢媪拥女艳妆出矣。胡令与生交拜,已,坐而饮。胡连饮二杯,笑言曰:「今日之饮,无需陪客。」遂辞去。生问女青春芳名,女一一告之。生曰:「卿赴西关何为?」女曰:「妾自有事,固非伪作芳饵以钓君。」生愕然曰:「卿亦通文墨耶?」女曰:「不敢言通。窃自揣度,不止能君所能而已也。君读书二十余年,未掇一中,妾为君耻之。假令身为男子,采芹如拾芥耳。」生曰:「八股文字如一茎草化丈六金身,天下事未有难于此者。固不同酒食,是议之易易也。」女曰:「富贵功名,丈夫分内事。人能得,君不能得,愧为丈夫矣。」生默默无言。移时,问女门第,女曰:「正欲语君。盖与其暗弃于后,未若明拒于前。妾有可憎,君如憎之,请即行,勿为妾浼。」生曰:「其憎维何?」曰:「君试猜之。」生曰:「卿其狐乎?」女曰:「然。君于此何有一言之智也?」生曰:「观今之事与卿之貌,早决大半。仆久愿得狐交,相见恨晚,何憎之有?」女喜曰:「明晨君早归,妾自继至。」生忧书室不便,女曰:「无妨。妾虽朝夕伴君,他人不之见。」定夜同寝。昧旦促生行。
馆有厨灶,每日女奉食饮与生同馔,诸徒及庖人果无见女者。甲与乙,皆生同门友,文优于生,每会课,师定名次,生辄殿。甲乙谋曰:「下课以首一名为客,后二名为东道主。」生不欲,二人强之。生言于女,女曰:「有妾在,保君常嘉宾式燕。」至课,女代生作文,名果列二人之上。次课复然。二人议生必有夹带,约同试于师前。至期,女与生同往,生仍居前名。二人饮生酒,生醉,自言曰:「嗣后勿为是谋。如屡为之,有厚扰而无酬爵,盖仆之文实有仙助也。」言已而悔。二人固问,遂以狐妻对。时乙得书院正课,旧规连课三等者,降为副。乙已两居三等,恐课降,因烦生转恳女代作文。生恐以漏言致狐责,不敢遽应。乙曰:「无他望,但求免降已耳。」生不得已,应之。归言于女,女曰:「传语于渠,课日未刻文到。」乙录女文,案取特等之末。乙诣生斋展谢,甲亦从之去。至,见案有酒胾,乙曰:「速何嘉客,而设此乎?」生曰:「敬为君二人设。」乙摇首不语。忽闻一女子娇声大言曰:「如有他客来,即谓为他客设可。竭诚治具,意指为他,大负主人敬客之心。」乙闻其声,不见其人,心知为狐,起身曰:「昨劳清神,五内感激,特来拜谢。」女曰:「何谢为?此文人土产耳。」生问课取名次,乙答以特等之末。甲向女笑言曰:「卿之文,仅少优于吾二人。若在书院较优绌,得录于是,犹为侥幸。」女曰:「卿言是也。卿等若有特等之诣,无烦转恳女学士矣。」甲曰:「卿何以『卿』称吾等?」女曰:「卿卿吾,吾亦卿卿,吾一卿卿,人悉卿卿。」各大笑。女曰:「上课之取特等也,非吾仅能为特等文,以乙兄但求免降,故如命为之。如肯以奖赏银为酒酌共享之,下课吾能代取超等。」乙喜从之。乙果取超等第一。乙烦生治具,约甲同往。甲曰:「有劳狐嫂矣。」女曰:「既称为嫂,胡加以狐?」甲曰:「忘嫂为狐,口称为狐,非忆嫂为狐,故称为狐。嗣不敢以狐嫂称之矣。」女笑曰:「子意吾嗔称狐,故连言数狐,不知子即去嫂称狐,吾亦度外置之。」既而,未见人入而肴酒满案。甲请女同坐,女曰:「男女不同席,不敢废礼。」甲曰:「既聆謦咳,盍使弟等一睹仙颜?」女曰:「可。吾在门外矣。」视之,果有女子华妆立,其丰姿之娟,真如月中仙子。多时始不见。甲曰:「一睹芳容,我魂欲消。不知肯真个令人消魂否?」女曰:「令正尝令人消魂,故以此律贞节人。」甲闻之,有惭色。少顷复曰:「狐嫂娟好如是,巩兄有福消受。如弟,早死多日。」女笑曰:「死有……」生戒以勿言,女曰:「姑为郎君恕子,不然,吾固不能让人者。」三人饮酒,兼谈诗文。女曰:「此非用功时也。」乙曰:「然。兹有一令,不能者罚。」遂曰:「金字旁,铜与铅,出字分开两座山。一山出铜,一山出铅。」甲曰:「木字旁,柜与橱,林字分开两段木。一木为柜,一木为橱。」生曰:「水字旁,汤与酒,吕字分开两个口。一口饮汤,一口饮酒。」乙曰:「巩嫂既在此,亦宜入令。」女曰:「吾虽在此,未尝入席,岂可入令?」甲曰:「此令量亦狐嫂不能行。」女曰:「能。言之勿怪。人字旁,你与他,爻字分开两把叉,一叉伤你,一叉伤他。」乙曰:「弟未与嫂戏,奈何戏弟若是之甚?」女曰:「吾过矣。请异日敬理杯茗,以赎吾愆。」于是,文人多知生有狐妻,故与往来,与女谈笑,虽善戏谑者不能屈。
生岁终解馆,欲与女偕归。女不可,生曰:「卿独处,难免岑寂。」女曰:「君归妾亦归,惟先君来期而俟此。」春初,生赴塾,女果在焉。不几日,闻章邑县试,生欲赴之,女曰:「君命方蹇,有凶无吉,可勿赴。」生不听。县府试毕,偶欲回家省亲,女以数十金馈之,曰:「积之已久,妾无用处,可藏之以备不测。」至家,母适有微恙,意理治即愈,竟旬不痊而终,得用女馈金理葬具。始知女之馈金、劝不试,皆为亲丧也。葬后入塾,见女衣缞绖,书亲主位哭室内。生不禁与之俱哭,曰:「不图卿有如是之孝思。」女曰:「不得赴君家分大事之忧,不得对亲灵尽自致之哀,抚衷自问,实难自安。」生不胜感叹。生母服将阕,复丁父忧。而生连年以女力,得书院膏火奖赏,家少裕。服满,岁试仍不售。次年院试,生祈女代。女应诺,暗随生入场。首艺题「高也明也」至「一卷石之多」,余仅忆其伏下用女娲氏炼石补天事,科取章邑第二名。后女从生入岁试场,以冠军食饩。其首艺题为「盖曰」,塾中多传诵之。至乡试,生坚请女偕入。女曰:「妾实不敢。现在关圣帝君监场,委平将军督理南省,周将军督理北省。帝君时亲身巡查,神威犹昔,无有敢犯。」生不听。女曰:「无贪,实难。君无登贤书命,如妄求之,必致不祥。君如素位而行,可安饱终身,妾亦得与君偕老。不然,缘分恐从此绝矣。」生固求。女曰:「请尝试之。妾匿君卷袋入,但得卷袋无破,则有几希望。」进场日,生应点而入,至龙门,忽闻女曰:「周将军至矣!」破袋而去,壁墙忽塌一段如刀削。生无心为文,苟且完卷而出。冀女犹在书房,而竟乌有。朝占雀噪,夕卜灯花,总无耗,念想綦切,遂致迷乱如疯颠。
虚白道人曰:贪之累人甚矣。巩生者,得安饱终身,嘉偶偕老,似可以已矣。乃听狐言于前,弗从狐言于后,以至文学之妻,一朝长离;倜傥之士,佯狂自废。孰非贪得无厌之所致也哉!
狐枪手善于捣鬼,与世之冒名顶替者无少异。机械日深,自迷本相,宜其遇正神而披靡也。 马竹吾
点睛处在一贪字。「贪」字近「贫」,凡贪得者终致贫乏,戒之哉,贪! 盖防如
较《聊斋.狐谐》,可谓青胜于兰。 上元李瑜谨注
毕成
咸丰五年六月二十日,黄河之束河兰工漫口,黄水下注,菏泽十分成灾。先是,邑西北毕家寨,地势本下,大雨时行,寨中恒水深二三尺,幸一二日即消,虽足为患,寨人久习而安之。
有毕成者,世居于寨。老母每逢阴雨,辄忧虞不食,百般喻解,莫释惧心。成欲迁徙,而故土难移,因鬻沃壤数亩,竭资筑楼,奉母居之。遇大雨,成令家人劝母勿起。母问水,则以雨虽大水未进寨慰之。
一日忽来一中年媪,自言善事老人,成佣以伺母。未几,母令成货产治终具,成遵命。因兼有迁居之意,遂多货之。所有产业,约去多半。鬻后,母又不令成治具,盖言虽出于母而实佣媪暗地教之也。不几日,黄水忽到,举家登楼。眼看庄舍倾圮,已成水国,而水将及楼门,成大惧。佣媪曰:「勿惧,彼救星来矣。」媪指处,漂来大木二段,如屋梁。媪曰:「可跨此逃命。」成言与老母跨一木,所有银两载于其上;家人共跨一木。而成实意一木不能载重,将摒弃银两以拯母,所以必言载银两者,恐家人分跨为母累也。方跨木,媪已杳,楼亦淹没,而二木不浮不沉,虽湿下衣,而稳如舟车。经一日夜,始遇船只拯救。既上船,木化为龙,戏水中,移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厚者薄之,而薄者未有能厚者也。毕成之得举家全活,实缘重拯母命之所致耳。如怜财保妻子之念重,则茫茫大劫,难必独家人之无恙也。
此篇劝孝文字有功伦纪。 马竹吾
媪,菩萨也;漂木,慈航也。所谓菩萨现身说法,慈航普渡一切众生,此文可名为孝感篇。 盖防如
大劫难,大善可免。成意中唯一老母,不重资财,不重妻子,宜其至诚感神也。 子厚
虚娘
吉廷芳,陕西汉中人。为人懦弱,而秉性直实。贫无衣食,孤绝伦常,以训蒙为生计。偶失馆,投友不遇,枵腹归。因思无食终为饿殍,不如速死之为愈也。路旁有松林,遂解带系树枝而缢。忽觉有人解救,开眸而视,见一红妆笄女立面前,大异之。曰:「子何来?谓预知吾缢而来拯救,此必无之事;谓不知吾缢而来拯救,时明月东升,已将二鼓,子系女身,何为独行到此?」女曰:「吾亦将自缢于此,见君缢,哀死情切,而自缢之心顿止。」吉曰:「睹子服饰,固非饥无食、寒无衣者,胡为出此?」女曰:「贫不犹君,孤甚于君。」吉曰:「吾父兄妻子俱无,孤已极矣。」女曰: 「同一孤也,吾系女流,自相较为甚。」吉曰:「然。」女曰:「愿君从妾去,君不贫,妾亦不孤。」吉问女姓氏,答以「虚娘惠氏,违此不远」。吉喜,从之去。约行四五里,忽睹一第,舍宇华好。女导入,婢媪成群,高堂有翁媪对坐,女曰:「妾父母。」令吉拜之。旁立二少年,女曰:「妾二兄。」令吉揖之。已而引吉入别室,婢奉酒胾,与吉对饮。吉曰:「卿孤耶?」女笑曰:「不孤,前言戏之耳。盖妾父梦神人,言妾与君有缘,故使妾亲身救君。父且曰:妾无媒嫁君,恐为物议,明晨令妾同君早归。」吉曰:「仆家固甑冷囊空。」女曰:「父知之。量必有以处此。」五更促吉起,曰:「大车既载矣。」吉出,见财物满车,大喜,与女同乘归。至家,东方始明。载来粮食无盛器,女曰:「盛粮之器亦无耶?」吉曰:「闲室中尽有之。」吉往取之,既而返曰:「器中各有食粮。」女笑曰:「君固不贫而言贫者,亦妄耳。」未几仓箱俱盈。
吉素多称贷,见吉暴富,俱向讨,女一一出粜偿之。曰:「独无欠君者耶?」吉曰:「有之。某甲欠钱若干,有帐可凭,渠言仆肯立给收据,则如数清还。仆立后,渠以收字为据,言不少欠。」女怒曰:「竟有如是之昧良者耶?非讼之不可。」吉曰:「彼有收据,讼之亦未必得直。」次日,吉见案有字纸,视之,乃立给某甲之收字,曰:「此字何从来?」女曰:「某甲之事,神人共怒,必神为之也。」吉遂讼之。官断如数归楚。吉谓女曰:「仓箱之粟,收据之还,皆卿之力与?」女曰:「妾实不能。如能之,亦美事,何妨明言。」吉终疑之,曰:「兹有一事,尚可行否?仆幼聘石氏女为妻,以贫故,得渠白金十数两,立有退婚书于彼。能挽回否?」女曰:「可。但恐石氏非福人,娶之为妾累。君烦原媒通嫁娶期,媒若曰:闻君有退婚书。君曰:无之。则谐矣。」吉如女言。媒见石翁道吉意,石曰:「退婚已将二载。」媒曰:「有退婚书否?」石曰:「有。」检视之,书被鼠啮,字迹十不存一。石知不可为据,且闻吉不贫,遂复应允。过门后,石氏极平善,事女如姑。年余生一子,产后多病,不能养。女代养之如己出。
先是,有以猫赠吉者,白质黑花,光洁可爱,吉珍之。女见猫似有畏意,曰:「君家五世不养此,至于子之身何反之?」吉不听,嗣养猫至六七头。女虽不甚畏惧,心颇厌之,复劝吉分赠他人。吉曰:「子非鼠,何如是之畏猫?」仍不听。至夜,女与子俱不见。未几,石氏卒。孑然独处,况味难堪,苦思惠。因忆惠之亡去以养猫一事,遂尽分散之。年余仍无耗,不得已,复娶左氏之女。左不善居室,六七年间,清贫如故。
吉尝学子平术,遂以餬口四方。至城固,店居,每日赴村场为人讲命。一日至梅湖,过巨室门,内出一媪呼之,言给小郎君算命。媪导厅前,就坐推算,妇女垂帘听之。算毕,前媪搴帘出曰:「君能教书否?」曰:「能。」媪曰:「即算命之小郎君,得年七岁,欲拜门墙,量不摈斥。」吉喜从之。媪复导吉入别院,舍亦精洁。未几,媪捧酒食出,视之,皆夙昔所嗜食、惠女所常奉者。睹物思人,不禁太息。媪问之,吉曰:「吾思吾嫡妻惠氏。」
次日,媪送学生出。吉视之,极清秀,心计曰:「吾子若在,亦若大。得旦夕训诲之,岂非天伦乐事。」吉乍入书斋,闷甚。一日出游庄外,见庄首一败落人家,墙垣倾圮,惟存草舍。一贫妇自内出,蓬头垢面,情形堪悯。视之,惠女也。急至女前,执其手曰:「卿何困穷如是。」女曰:「一言难尽。」吉曰:「仆今设帐于此,所得束金尽足一人用度,无忧吃着无出。」女曰:「君何得到此?」吉将女去后景状,历历向女言之。女曰:「君外出,君之家豹乌圆应悉饿坏。」吉曰:「卿去后,即分给他人。为卿故,迄今不养猫,屈指已七年有余。」女闻之,为之动容。吉曰:「日已向午,朝食已多时乎?」女曰:「不举火者已二日。」吉戚然曰:「书房尚有千余钱,可暂作柴米需。卿少待,仆即回。」及吉取钱回,不见惠。意惠以他故偶出,立门外俟之。庄人曰:「先生何俟?」吉曰:「内人居此,偶出,将俟其归。」庄人曰:「先生误矣。此屋系绝产,无人居已数年。」吉闻之,怅然自归,而惑滋甚。
不几日,见僮仆匆忙洒扫庭内,问之,曰:「将于某日演剧庆主人寿。」吉自笑曰:「吾亦某日生人,亦系暗祝吾寿。」至日,老媪出请。吉入,见惠氏、左氏俱艳妆出迓。吉惊喜交集,谓惠曰:「卿之神异,仆已素知。」谓左曰:「卿何得在此?」左曰:「惠姊矫君命接来耳。」惠指吉学生曰:「此即石氏所生。君忽睹若大之子,七年抚育,君宜拜谢。」吉笑曰:「仆固感情卿。非此,亦养老送终无人。」婢媪进衣冠,冠有金顶。吉曰:「朝廷名器,岂可虚假。」惠曰:「为君纳监,戴此不为僭。」吉大喜,衣冠毕,鞠部笙歌,街邻咸集,酒筵款待,俨然世家。夕,剧止客散。惠曰:「今日之乐,量君梦想不到。」吉曰:「然。日昨卿蒙不洁以欺仆,其意何居?」曰:「试君耳。妾如见弃于彼,君亦不得到此。原期吾子完婚日,使君受新妇参拜。以君恋恋之情,致君多享福数年。」既而曰:「君知演戏庆祝之深意乎?」曰:「不知也。」惠曰:「吾儿已长大,人以妾家无男老,无与为婚。人今见君父子翩翩,提亲者将接踵而至。」不数日,果有数家愿缔姻好。惠择淑女有福相者,聘为妇。过门后,惠忽欲归省,吉曰:「从未归省,今何顿异素行?」惠曰:「曩之归也,夜去明来,君自不知。今去不即返,将住数日,以休妾心,不得不告。」言已而杳,嗣无耗。
虚白道人曰:鼠之为物,固不足惜。然五世不养猫,亦好行其德之事也。鼠之厚报之也,亦宜。
离奇变幻,笔端令人不测。 马竹吾
吉有不忍人之心,得享妻子之乐,所谓祸福为人自召。 盖防如
篇中于鼠报德意,绝未一语道破,意境大高。 叶芸士
水母三娘
水母三娘,孝妇也,博山颜神镇人,姓颜氏,号文姜,宋时敕封顺德夫人。旧传夫人生前,及笄适郭门,人以三娘称之。夫早逝,郭母遣嫁。三娘曰:「母之令媳嫁也何意?如嫌媳为累,愿各爨以事母。」母曰:「非也。为媳青年耳。」三娘曰:「女不可二夫,否则禽兽不如。」姑闻之,喜甚。三娘勤事纺织以事母。进馔时,母每有愁容;竭奉旨甘,仍无愉色。母谓三娘曰:「甘旨非贫家所宜,吾惟嫌水苦咸耳。」三娘思近村水皆如是,有大河违庄少远,约有五里,遂每日挹注以供母食。春秋虽劳,犹可忍受。夏日汗出如洗,小衣尽湿。冬月行未及家,水冻筲中。每逢天变,势难自往,不惜重费,雇人代取。十年之久,未尝一日缺母食。
一日,取水归至庄首,少休树下,忽一人牵坐骥至。骥见水欲饮,其人麾之,触筲倒地,水尽倾,三娘不语而泣。其人曰:「此非缺水之地,水倾再汲亦易,以此而泣,何咎仆之甚?」三娘曰:「吾非咎君子。此水取之少远,吾力不能再取,而家中急需乎此,事出两难,是以泣。」其人问之,三娘曰:「母非此不食。」曰:「每日取之乎?」三娘曰:「每日取之,已十年有余。」其人愕然曰:「勿泣。吾有一术,能使原水归器。」乃以策就湿地画符一道,俄而筲中水满,而湿地已干。遂以策授三娘曰:「归家注水巨瓮,将策竖立其中。水浅时提策而上之,水必随策而长,今而后可免挹注之苦。慎勿提策于瓮外。」言已,人骥俱杳。三娘归,试之果验。邻佑闻其异,爱其水甘,往往取用。先犹日提其策,后其策不沉不浮,任人取用,水不少减。三娘因得专力女工,手渐裕。姑终,罄有殡葬。尽七日,携冥资赴姑墓祭奠,方毕,忽闻庄中号哭甚众,急归。盖邻有新妇,赴瓮挹水,不知禁忌,拔策掷瓮外,瓮水暴涌,高喷丈余,策化为龙绕瓮而戏。三娘归时,庄中水深已二尺许,乃行水上如平地,至瓮边,龙不见。三娘坐于瓮上,水不涌,旁出如泉,遂坐化。庄人捐资,就三娘坐化处作庙三楹以供之,祈祷辄验,香火日盛,由是名其镇曰颜神。三娘座下之泉,自为一渠,名孝妇河云。
虚白道人曰:颜神事,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余馆黄台山之月阳寺,寺有三娘神像。初为此传,缮稿就神前焚之,默祝曰:「纪事是否,祈赐教示。」入夜,梦老媪传神命曰:「夫人相召。」余从之去,至一大厅,见一少妇冠帔立俟于檐下,知为夫人,趋而为礼。入,赐坐,神曰:「日劳清神,代为作传,不胜感激。但其中有虚而未实者,亦有实而未详者,虚饰增惭,事迹不详,敝怀亦未慰也,愿先生笔削之。」余起身敬询,神历历言之。语毕辞出而梦醒,不胜惊异,遂坐以待旦,改录之如右。
郭缘生《续述征记》、李亢《独异志》均载此事,互有不同。孙沚亭相国作《颜山镇考》,以李说为近似。兹传得之神又复奇异,惜文定公未及见也。 马竹吾
琼仙
钱禧,汉中诸生,读书萧寺。一夜月明如昼,忽闻女子步履声,急起穴窗窥之,见一女郎,在殿外对佛而拜,拜已即不见。次夜复然。禧知其非人,至夜隐身殿门后以俟之。未几,女果来,至拜佛处,立身将拜。禧遽出曰:「连宵拜佛,可谓诚矣。」女见禧,仓皇无措。禧未下殿阶,而女已杳。见女立地有物,拾视之,绣花红巾,上系金玉素珠一串。挑灯细视,光泽可鉴。意女必来索取,坐以俟之。未几,女果来;视之,洵美且好。女曰:「君拾之物,肯掷还否?」禧曰:「还之,将何以报我?」女曰:「物归本主,理宜然也」不知所报。」禧曰:「虽然,吾非窃于子者。似此无价之物,子失之,吾拾而还之,吾即不索报,子亦不宜度外置之。」女曰:「若然,凭君论价,吾如数偿之可否?」禧曰:「岂有拾人之物而还之,复受价于人者乎?」女曰:「既不论价,吾不知何术可以报君。」禧曰:「芳心明鉴,岂俟明言,何故为梦梦也?」言际,上下瞰女,目不转睛。女笑曰:「吾姿陋,且有夫,不堪奉事。」禧曰:「子夫为谁?」曰:「某太史。」禧与太史素相识,知其有狐妇,曰:「如子言,子其狐乎?」女曰:「然。」禧闻之大喜,起身欲牵女,女避之曰:「勿尔。素珠系小妹琼仙物,如肯赐还,完璧归之,以免妹责。嗣吾乘间导君窃回,妹不许配,决勿与,事终谐也。」问:「何时?」女曰:「期难予定。」问女芳名,答以「凤仙」。「寓居何处?」女曰:「近在东邻。」盖寺东有巨第,常见怪异,无人居已五六年。禧信之,出珠与女。女去,数月无耗,禧已绝望。
一日午后假寐,觉有人摇之醒,视则凤仙也,急起。凤仙曰:「适强饮小妹以酒,醉眠未醒。急去取珠,迟则不及。」又曰:「其珠挂帐中,取时勿惊其梦,醒则必与君夺。」又曰:「妹性慧,多智术,藏之虽密,仍能窃回。惟平地掘穴三尺,珠入磁器内埋之,或为妹所不及料。」禧一一应诺。凤导禧至一危楼下,曰:「妹卧此楼。所嘱勿忘。」禧登楼,果见一女卧帐中,海棠春睡,芳梦浓酣。欲与接吻,忽忆凤言,取珠屏气出,如凤言埋藏之。因作《美人睡》词,寄调《减字浣溪沙》,云:「一树梨花漾苇绡,梦中春色画难描。莫是东风沉醉,不胜黄娇。角枕横陈斜照里,朦胧态度越妖娆。铁石心肠人到此,也魂销。」录黏壁间。回忆女容,恨不即来。燃灯后,忽来一鬼,高与檐齐,低首而入,貌甚狞恶,手执利刃,大言曰:「琼仙之珠安在?可速取来,少迟必杀子!」禧初见鬼大惧,继闻鬼言,知为琼仙幻术,遂曰:「渠亲身来取,吾始与之。」鬼怒,举利刃将杀禧,禧伸颈就戮无惧意,鬼惭而去。未几来一女子,黑丑异常,自称琼仙。禧曰:「卿琼仙耶?卧帐中者即卿耶?」女曰:「卧帐中者系表妹。如肯掷还素珠,愿为君媒合之。」禧曰:「卿姊之言不谬。」女曰:「姊言谬甚。伪誉吾姿,以诳君耳。」禧不言,暴起,牵女于怀曰:「卿即丑陋,今兹亦不令卿为处子。」女撑拒曰:「速释妾,琼仙来矣。」禧不听。俄而化为丽人,视之,即卧帐中者也。大喜,接吻曰:「日间所欠,即当偿吾。」女曰:「请释妾,妾从君愿。」禧迟疑,女曰:「妾虽异物,决不食言。」禧释之。凤仙入曰:「视妹小嘴被短须刺破否?」琼曰:「姊可谓好事者。」凤曰:「吾属耳而听、穴窗而窥已多时,尚谓姊好事为之耶?」琼含羞而立,不一语。凤曰:「合卺之礼不可废。请少待,吾即来。」未几,托酒胾至,拽二人对坐而旁陪之,为之交杯换盏。琼含羞不饮。凤曰:「至此时,尚强为处子态乎?」令琼劝禧饮,而凤复贺敬之。禧不善饮,未几大醉,隐几而卧,摇之不醒。凤欲去,琼援之曰:「如此醉人何?」凤曰:「妹之汉子,尚需姊扶之寝耶?」言已而去。明晨,琼见《美人睡》词,曰:「君可谓善于写情。」问珠之所在,禧指示之。琼曰:「君盍剖腹藏之。」自是琼明去夜来。某太史闻之,与禧情意倍笃。
先是,禧仇人贾勇,醉后杖工人,立卒。禧胞兄祯适过其门,勇强邀至家,醉以酒。诬祯酒后毙工人,讼于官。祯逼于刑,遂诬服;将过司,禧甚忧之。琼曰:「某太史与臬宪有师生之谊,君以情告,哀其转达,如允从,可望生还。」禧从之。太史曰:「可。但闻阿姨有金玉珠一串,如赐把玩数日,即如所请。」禧语琼,琼应之,曰:「大兄归,即与之。」太史恐事后食言,必先得珠而后写书。琼闻之大怒,夜令禧散发跣足,装元武大帝像,琼自饰为仙童,仗剑持诀咒。未几,太史至,战兢请命。琼曰:「大帝以钱祯负屈陷罪,命子备叙其由,以达臬司。」某承命书毕而去。禧投书臬司,官坐罪于勇,释祯归。禧见祯臀肉悉无,膝露骨,惨伤之极,欲泄忿于勇之子祥。琼苦劝之,乃已。贾勇死于狱,贾祥亦怀恨于禧昆仲。一日途遇禧,遂相殴,行人劝散,二人各有伤,禧伤较重,不能归。琼舁之,痛苦之况不可言。琼急焚符于水而饮之,痛苦立减而伤仍在。祥控于官,琼亦令夫兄祯喊禀抬验。临行以小红丸授祯,嘱临验时令禧吞之,必大睡如死。祯如女言,验未毕而禧卒。官令祯舁尸下,立收贾祥于狱。是夜祥亦卒。官以二凶俱卒,遂不究。祯之舁禧而归也,至家而苏。闻祥死,喜以语琼。琼曰:「妾早知之。盖借伤而毙之也。」禧大冤消雪,颇快心志,由是敬琼如神明,听其来往。
忽二旬不至,至而问之,琼曰:「妾以为与子偕老无他虞,昨以术推之,竟相聚不过一千日,少节之可多得几年团聚耳。」一日,灯下对语,琼忽泣,禧大惊,问之。曰:「妾以贾祥之故犯天谴,别在今宵。」禧曰:「无能救之人乎?」曰:「有。惟某太史可救。曩以大兄事,强逼写书,憾恨必深,岂肯相救?」禧曰:「渠爱卿珠,若肯与之,当必喜从。但太史现官桂林知府,道之云远,一时难至。」琼曰:「勿虞此。」遂相携乘风去。太史方举烛披览案牍,见禧大惊,曰:「君何来?」曰:「特来献珠。」遂举珠奉太史。太史喜曰:「此举必有所求,可直言勿隐。」禧曰:「琼仙忽遭劫数,祈怜而拯之。」曰:「拯术如何?」曰:「惟抱印危坐,任雷电交作,不惧不动已耳。」太史欣然应诺。忽雷声自远方来,既而大雨如注,雷电在堂前盘旋。俄而雷雨骤止,琼自太史身后出,敛衽拜谢曰:「后会有期。」携禧去。后太史升河南兵备道,携眷赴任。过洞庭,遇狂风,舟将覆,忽见一幼妇举素珠立船头,掀天波浪至舟顿息。视之,琼仙也。移时,风息浪平。琼举珠言曰:「此珠一样两串。此串吾不时祭炼,故有无穷奇异,实非珠有真伪。」太史方欲致谢,而琼已杳,不胜感激。至家,具厚贿赴禧家酬之。禧言琼不至已数年。太史以贿赠禧,并还其原珠。
虚白道人曰:某太史以拯救之恩,而赠贿还珠,可谓务施报之君子矣。
穷神尽相,纯是留仙法度。 马竹吾
张 春 娇
吉恒,浙江人,余忘其郡邑。与同村舒善之妻常氏有私。无赖棍徒王五知之,因屡托故诣氏家,以言挑之;氏曲拒不应。五瞰吉之往也而尾之,遇男女于床,常不能拒,听五狂淫而去。嗣五窥舒不家,辄诣舒家,与常同寝处。五以女屡念吉恒,兼畏夫知,时怏怏不乐,因思杀舒善移祸吉恒,而独私于女。吉恒一夜被贼窃去布履一双,小衣一件。吉当报窃于官。不几日,舒被贼杀于家,而贼遗有衣履。常氏视之,乃吉恒物,因控吉。官问吉曰:「是汝之衣履也?」吉曰:「然。」官曰:「然则舒某实汝杀之无疑。」吉曰:「衣履系某日被贼窃去,身已呈明在案。」官曰:「汝素所常用者,止此衣履乎?」吉曰:「不止此。」官曰:「既不止此,则贼所窃者必非此。」吉力言其是,官怒,刑之。吉不服,官再刑之。吉畏刑诬认。自分上无父兄,他无亲族,鸣冤无人,决无生理。
先是,吉订远村张秉钧之女春娇为妻。张固刁生,张卒,吉嫌其家贫,驰书退婚,而与金某结姻,亦未过门。吉恒之退亲也,春娇虽有老母在,亦无能为,听之而已。嗣有为春娇提亲者,母商之,娇曰:「吉家虽不情,女不可不义,将终身伴母,至死不变。」言及此,母女俱哭。邻女闻之,过以相劝曰:「吾适从婆家来,正欲语其事。如闻吾言,汝母女将有欲哭而不能者,盖幸得吉家退亲,不然,亦为望门寡之女。」母愕然,收涕问故。邻女曰:「吉杀人,不日将处斩偿人命。」女母曰:「愿闻其详。」曰:「吾家与吉某比邻,拙夫亦与之甚相好,其事之委曲备悉。」遂历历言之。春娇曰:「其证据供判亦知之否?」邻女曰:「亦知其大略。」复一一向春娇言之。春娇跌足曰:「此戴盆之冤,无由得见天日。可怜,可怜!」春娇由是不理针黹,端坐如痴,若是数日。忽外出,涂面男装,散发掩其耳目,如疯魔云游道,诸日在吉恒邻近庄村盘桓。一日遇雨,宿于局赌场中,而在场中宿者,先有二人。春娇铺设于地,倚壁趺坐。其一人曰:「仙长坐寝乎?」娇答曰:「时常如是。」未几,其人酣睡,鼻息如雷,忽自言曰:「吉恒之衣履,实王五赂吾窃取,而即以此为杀人之据。冤哉,冤哉!」俄,复自言如是。娇曰:「梦语若此,倘被吉恒之亲友闻之,为祸非轻。」彼一人曰:「是也。渠名孙清,吾周泰。吾二人极相契,屡屡劝之,乃渠梦语不自知,无可如何。祈仙长谨言,勿为他人道。」娇曰:「吾出家人不管如许闲事。不知所谓王五者果何如人?」周泰曰:「渠祖居是庄东首,庄之首家。」娇闻之暗喜,黎明而去。复改装,投媒媪家,托言遭继母之变逃出,闻王五家欲佣使婢,肯为说合,愿以一月工价为谢。媪喜,导之去。娇聪敏,上下俱喜。数日后,五举家月下闲谈,娇伪仆,俄而跃起,大言曰:「我与子无仇,胡为杀我?将杀汝以偿吾命。」五家人曰:「子为谁?」娇曰:「吾舒善也。」五闻之大惧,伪曰:「吾本欲杀吉恒,误杀子。」娇曰:「吾亦知之。可自书误杀之故,封固,明晚同金银百锭、白钱百搭焚之,我即去。」五应诺,娇复仆。既醒,五问之,娇曰:「适所言,吾悉记忆,实如有人教我言,而我不得不言。」五信之。临焚时,娇窥五他顾,藏其纸封而止焚纸锞。五以冥冤已解,无他虞。娇乘间逃归。母问所往,娇曰:「母勿究。女将为姓吉者伸大冤矣。」
道光丙午,适诸城刘燕庭廉访赴浙江臬司任。入浙界,有女子拦舆喊冤。廉访至驿舍,呼女问之。女言「民女张春娇,代夫吉恒明冤」。廉访曰:「汝家与吉姓结姻几年矣?」娇答以「自幼」。廉访难之曰:「尚未过门,不宜称之以夫,亦不宜含羞出头代为伸理。」春娇曰:「吉恒上无父兄,他无至戚,氏不代伸,致使含冤以死,殊属可悯,亦凡为民上者所不忍也。且氏自幼订吉为夫,吉死则氏无夫,岂可以羞惭小节坐视夫死,自贻终身之忧?」廉访韪其言,因问:「汝夫何冤?」娇曰:「误陷杀人,严刑逼招。」言已,呈呈。其呈词所载,大略言杀人样式不符,供言酒后忘之;凶器无有,供言遗失于路,明系畏刑伪服;衣履毫无血迹,明系凶身按据移祸云云。廉访阅毕曰:「此呈何人代作?」娇答以「亲笔」。笔迹不爽,不胜惊喜。驿舍正在春娇居邑内,喊禀时县邑亦在旁,廉访以呈授之曰:「视女所控实否?」尹阅之曰:「是实。」廉访曰:「所控是实,则吉恒负屈,以莫须有之事论辟,草菅人命,恶在为民父母!」尹曰:「衣履实吉恒之物。」春娇曰:「衣履是孙清所窃,舒善实王五所杀。祈将王五等传至,氏与对质,真情自见。」廉访问其故,娇将孙清梦语、王五畏鬼大略述之。廉访喜甚,谓县尹曰:「明日务将人犯传齐,吾将亲问之。」尹唯唯而去。次日,尹带人犯到驿舍,廉访问周泰曰:「孙清梦言王五赂使窃吉恒衣履,汝闻诸乎?」泰曰:「未也。」春娇曰:「孙清梦语之夜,投宿者有云游疯魔道否?」泰曰:「有之。」娇曰:「即吾伪为也。」遂将遇雨借宿,依壁坐寝,及一切问答之言,一一详复之,泰不能支。廉访谓清曰:「衣履既给王五,杀人者必五矣?」清答以不知。问王五,王五谓衣履亦被贼人窃去,坚不认杀人事。春娇曰:「畏鬼索命、伪认误杀者,非汝耶?」五曰:「未有也。」春娇复曰:「自书误杀之故,深夜同纸锞焚之,其事犹虚耶?」五曰:「亦未有之事也。」春娇曰:「汝所书之字犹在,犹不足为据与?」五曰:「其字安在?」娇举以示五,五夺而吞之。廉访大惊,暗惜春娇疏虞。春娇笑曰:「知汝无赖,故以伪者示汝,真笔尚在吾手。」遂起身呈于廉访。王五谓春娇曰:「吉恒既退婚,情意已绝。汝出头代控,费此苦心,以冀复为吉姓妇,何无耻如是!」春娇曰:「前既结姻,自不宜等于路人。渠退婚,渠既不仁;吾复幸其得罪,恬然他适,坐视不救,是吾复不义。人而不义,则与禽兽无择,岂可以无耻律之?」廉访曰:「勿斗口。」谓王五曰:「现有汝自书之字作据,应无他说。」五遂吐实。各画供毕,廉访谓县尹曰:「此案已定,可照详府司。吉恒负屈,当急释归。」尹唯唯。复问春娇曰:「吉恒果退婚耶?」娇泣述之,且曰:「氏誓日伴寡母居,终身不出庭户。忽闻渠蒙不白之冤,伏思渠他无亲属,不得已含羞代伸。至于退婚之说,他人不言,决不令大人闻之。」廉访叹曰:「真义女也。」遂嘱县尹曰:「当令吉恒先娶此女。」尹应诺。春娇曰:「免费父母清心。氏誓终身不见吉恒面。」廉访问女伴,娇曰:「老母。现在廨外。」遣人呼之,面给白金百两,为女奁资。令县尹赁车马送之。
吉恒之得释而归也,念春娇再造之恩,兼遵县嘱,烦人通嫁娶期。张室不受,反复之,无成说。吉母乃率吉恒同媒媪亲诣张室。媒媪曰:「吉母来矣。」娇敬礼不避。吉母令吉恒长跪,娇不礼。吉母曰:「祈义女宽量,恕小儿无知之罪!」娇不语。吉母复言之。娇曰:「大难已过,无需贫家女矣。」复不语。吉母曰:「勿谓此,以重老身母子之愆。」娇曰:「已有金家福厚之女奉事,夫何求?」吉曰:「如得金诺,愿与金绝。」娇曰:「岂有是理。贫可拒,富不可拒。」吉母惭,屈膝而跪。娇亦跪,曰:「母家清贫如昔,恐贤郎嫌贫之心未泯。」吉母曰:「吾儿绝处逢生,全赖鼎力。若复生异心,毫无天良矣!」娇曰:「若然,愿从母命。」母喜,相携俱起,订于归之期而还。
虚白道人曰:奇哉,春娇!当吉恒退婚之后,而不忍他适,可谓节矣;闻吉恒之难,而舍身拯救,可谓仁矣;暗访害人之贼,曲控吉恒之冤,可谓智矣;口不道退婚之恨,心不忘结亲之由,可谓有礼矣。卓绝义女,不独有千古哉!
事奇文奇,视《剑侠传》中聂隐娘、红线辈,故自胜之。 马竹吾
吉恒无行,乃竟得此义妇。 武仲绍
此奇女可入《无双谱》。 上元李谕谨注
章 邑 生
好色之徒某生,章邑人。见美女,机有可图,必多方谋致,恒有被其淫污者。一日,薄暮出游,见一笄女独行,视之,极美,以其无伴可狎,遂曰:「姑娘何往?」女不答。生复问之,女厉色言曰:「吾自有往处。男女有别,人之大道也。旷野与游女接谈,君何无礼如是!」生四顾无人,不畏女嗔,近尾之。女兰麝袭人,遂摇指梅花曰:「琼枝玉蕊,暗香浮动。」女接言曰:「闻说香在梅花上,寻到梅花香又无。」生曰:「卿未寻到,故为是言。吾以为身历其地,其香必穿鼻透脑,骨节尽酥。」言已,牵女衣不令行。女曰:「吾兄来矣。」生惊释女,女急行。生力追不及,见女入北庵。生素知庵中多停柩,贪恋女色,不遑顾忌,亦入,见女燃灯坐室内。女见生入,笑曰:「男女同情,妾岂无心。实告君,妾非人,鬼也,不利于君。」生曰:「愿与卿同死。」女曰:「勿悔。」旁有空棺,女入,仰卧其中。生犹以其伪为,亦入,覆女身。觉女气肌如冰,大惊欲起,而棺盖已合,遂毙。生家人以生不归,踪迹至庵,见女柩外露生衣,启之,生尸已冰。舁归,禀官葬女柩。
虚白道人曰:死而不足惜者,其章邑生某之为人乎?盖徒知色之可好,不知德之已丧,其得生也不如死。女既告之以鬼,生犹以之为人,其视死也犹之生。且女无害生之言,即无害生之心;无人害之而遇害,是其死也自求之耳。死而自求,夫何足惜!
抵得一篇戒淫文。 马竹吾
淫为万恶首,读此可当晨钟暮鼓。 上元李瑜谨注
王威
王威,柳州人。娶吴氏,甫二载,为流寇冲散。贫不自给,从事负贩,因家无妻室,恒数年不归。偶贩到平阳贺邑,店居市货。值邑岁饥,逃亡甚众。忽见店外有少妇,守五、六岁童子,哭甚恸。问之店主,盖店邻伍家妇氏孟,其夫伍元外出,六年无耗。姑死无棺木,自鬻葬姑,而鬻人者嫌其有子。孟将另鬻其子于他人,不忍生离,故哭之甚哀。威闻而怜之曰:「吾年已半百,本不欲娶妇。渠不嫌吾年长,吾为之葬亲育子。」店主曰:「此善举也。」语孟氏,氏从之。威为市棺,择日而殡。殡时,氏哭言:「为母与子故,含羞失节,死无以见故母,生无以对前夫。」闻者悉为酸楚。威以孟房屋破漏,出资为之修理,渐治家具。氏子名惠,使从塾师读。
比三年,伍元归。路闻妻已改嫁,先至邻店问之,店主详述之。元曰:「养子葬母,恩义至重,且妇已失节,愿止领吾子他适,余不与闻。」店人以伍元之言告威,威问孟氏所愿,孟言愿从前夫。威曰:「若然,令伍元暂宿于店,吾收拾余资,明日即行。」店主曰:「君所市家具如何?」威曰:「悉赠伍元。」
威去五月,孟氏生双子。元知为王威遗种,念维恩义,善视之,因以恩、义名二子。嗣二子九岁时,忽来一世袭武翼都尉郑公,宿邻店。因子病,店居医治不效,数日卒。恩、义时嬉戏店外,郑见恩相貌与子相似,且同庚,欲继为子顶世袭名,烦店主致意。店主见元,元商孟氏,孟喜从之。郑厚酬伍元,携恩去。
王威之从事负贩也,颇有赢余,年老旋归,路宿梧州属邑某镇店。将寝,忽闻妇女哭声,呼店人问之。店人曰:「有伍姓者,逃荒到此,三月前病故。其子外出,数年无耗。婆媳贫不能支,不得已令媳他适,故哀哭。」威恻然曰:「其子年庚几何?」店主曰:「其子名义,吾尝见之,年约二十七八,面目奚似。」威伪惊曰:「几误大事。渠有银信烦吾带来,意欲明晨问交,今若此,当急与之。」遂取银数两同店主见伍母,曰:「吾与令郎素相识。昨遇于某处,言闻父终,欲急归,以有一二事未妥,烦吾先带白金数两,暂为日用需,定于十日内必归。」且曰:「令郎发财,手中积蓄约有数百金。」言已,交银于伍母。伍母曰:「有书信否?」曰:「无之。烦吾口诉。」伍母执银不语。威曰:「疑有错误乎?吾试言令郎之年庚、相貌。」遂如店主之言细述之,伍母始信而喜。问威姓氏,店主代答曰:「客姓王,现居小店。」伍母得银信,遂罢嫁媳之议。
伍义果九日归,其积蓄亦如威言。伍母谓义曰:「幸汝先以数金烦客寄来,不然,汝妻已他适数日。」遂向义详言之。义曰:「无之。儿交好亦无王姓者。」伍母大异,急出银以示义,曰:「此即寄来之银,花费尚未尽。王客昨宿某店,客即行,店主必知客耗,可急访之。」义奉母命诣店,店主曰:「王客偶得微恙,今虽愈,尚未行。」义见威,稽首致谢。威惊讶动问,店主曰:「是即客代寄银两之伍义,今何不识也?」威笑曰:「吾实与渠无素,不忍其婆媳生离,故假托为之。」店主欣然曰:「客诚仁人君子。」伍义曰:「翌午谨具菲酌,恭酬鸿惠,奉献原金,伏冀早临。」威曰:「原金决不受,定于趋扰矣。」次日,威邀店主同往。既至,义母穴窗窥客,大惊,呼子出,曰:「汝问客大名威,柳州人否?若果然,则汝生父至矣。」义如母命问威。威曰:「子何以知之?」义未及答,义母入曰:「君不识孟氏耶?君须发如秋霜,妾亦不敢相认。」遂指义曰:「此君之子。」威哑然不知所言。孟复曰:「君别后五月,妾生二子,此其次也。」威曰:「其兄安在?」孟曰:「九岁时,继于郑游击为子,今无信。」曰:「伍惠何往?」孟曰:「扶柩葬贺未回。」店主曰:「君得夫妻父子团聚,皆轻财好义之所致也。」威遂家于梧。
镇外有大河,时霖潦方盛。威偶出望水,见河心有船一只,人众船小,忽开巨漏,齐声号救,岸人立视如偶。威曰:「如有能救者,愿出钱若干以酬之。」他船贪其重赏,齐赴拯救。及救得人、物,而船已沉。被救者齐赴威前致谢。内一官长相貌出众,威问之曰:「贵人何往?」其人曰:「吾姓郑,现官某郡游击,特告假诣贺省生母。闻母迁徙是邑,故访问到此。」威见郑衣履尽湿,邀至家相易,郑从之。威言于孟氏,孟曰:「得无君之子乎?」遂自牖视听,见郑声音笑貌似恩,大言曰:「谁名王恩?」郑曰:「吾之乳名。」孟大喜,入曰:「吾即汝母。」指威曰:「此汝生父。」恩九岁离母,时已记事,视之,果其母。俄顷王义出,视之,果其弟。意外相逢,喜何如之!威问继父母,恩曰:「悉即世。父无子,恩世袭父爵。」因假期已迫,定省数日而去。
威富冠一邑。无赖某甲见威多金,自造伪票,用既死人作中代,向威索银。威不应,甲讼之。官据字断威如数归偿,以一月为限。未几,旧官谢事,新尹到任。威方欲呈明,而尹已差传,并将中代之子传至。官令甲书中代之子姓名,甲书毕呈于官。官视而笑,复问中人之子曰:「甲借票,汝父作中,汝知之乎?」曰:「不知。」问代字之子曰:「汝父在日,作何生理?」曰:「训蒙。」官以甲借票示之曰:「是汝父之笔迹否?」曰:「不是。」官曰:「汝父既训蒙,必有手泽。」曰:「有之。已将身父所录文籍带来。」遂呈于官,与甲借字笔迹迥殊。官笑谓甲曰:「汝用心已巧矣。用死人作中代,以为人死无据。票之笔迹,与代字人不符,反与汝字相仿,其票殆自为之乎?」甲犹强辨。官怒,将刑之;甲惧,认诬。官重责甲,案遂结。
先是,王威夫妇之被贼冲散也,吴氏不知何往之善,惟从妇女奔逃。女伴渐少,后惟一少媪在。媪伪言与吴同乡,可偕归,吴喜从之。媪无资斧,所费皆吴资。行五六日,吴疑曰:「何行数日,未到柳州?」媪复诳之曰:「某镇为众寇劫居,不可归。」吴曰:「此何处?」曰:「湖南也。」吴虽疑惧,无可如何,惟媪命是从已耳。不数日,吴资亦尽。媪劝吴自鬻,吴亦无他生路,不得不从。时有黄太史,中年无子。其妻尹氏欲为市能生育之少妇作妾,闻吴氏有孕,多金购之。及遣家人接吴氏,而媪不在。家人曰:「身价交汝姑矣。」吴曰:「吾无姑。」家人曰:「老媪何人?」吴曰:「吾亦不知为谁,惟伴行数日耳。」家人白尹氏。尹愿重出银给吴,吴曰:「勿庸。吾子然一身,亦无用金处,惟求夫人善视足矣。」尹令吴自居一室,未几产一子。将择吉令太史纳吴,太史曰:「渠生子,渠有依矣。岂可令其失节?」尹氏曰:「渠今生子,渠必宜男,可冀于斯人得子嗣。」太史曰:「渠虽生子,焉知不从兹断生;卿未生子,焉知不从兹始生。天下之以妾生子者固多,无妾得子者尤不少。子之有无,命也。」遂使婢媪谓吴曰:「今而后,按佣妇支给工价为养子之资。如不欲,听其抱子他适。」吴氏曰:「窃有心愿,虽自觉不量,不得不言。愿以主人作父母,旦夕奉事。」婢媪复太史,太史喜,遂以吴为义女。
次年,尹氏果生子。太史以王泽名吴子,尹子曰瀚。及少长,使二子同案读。泽聪敏,瀚次之。泽十四岁能文,太史使应试,泽欲俟瀚,太史从之。后泽、瀚同案入泮,其文实出王泽一人手。越两科,泽遇与瀚同号,代为作文,同领乡荐。泽连捷,榜下即用,授梧州某属邑知县,实即王威迁居之邑也。泽到任,披览案卷,见王威名,白于母,母曰:「汝父家柳州,渠或与汝父同姓名也。」及甲某之讼既结,泽问王威曰:「汝祖居是邑乎?」曰:「非也。吾柳州人,迁居是邑十余年。」泽大惊,请威客舍坐,急入白母。母出见威,谓泽曰:「果汝父也。」各诉别情。吴以知有子为游击,喜甚。威遣人寻伍惠至,为制恒产,使各爨。
威老,王泽告终养,郑亦托故归奉。及终,三子顶灵,一文一武,一邑称大葬焉。但郑游击以世袭之故,不得复王姓。
虚白道人曰:王威者,妻亡不娶,亦无子息望矣,而卒得三子送死,非人力,悉阴功致之。盖不悯人生离,不能得孝姑之妇背生两子;不哀人同溺,不能必寻亲之男不死长河。至于夫妇离散,半生无耗,忽同贵子意外相逢,原嫡妻遭遇之善,冢子成名之由,夫岂寻常感格之所能致哉!余西乡某庄李某,自幼未婚,以小车推货物、送行客为生,恒终岁不归。偶送客至峄,归。自野店起程过早,见一庄首尼姑庵后血娃啼哭,启视之,男也。因思家无妻室,不能养育;小车载之,难治生理,遂舍之而行。忽来一犬嘶其襁,娃哭益急,李恐犬伤其生,急回逐犬。李行,犬复至。李恻切隐深,抱置车上。天气微寒,以旧小衣裹之。至一巨庄,托言妻产后猝卒,遗此子,为客不能养,欲与人,逢人辄言之。后遇一老人曰:「吾有子孙,怜君事出两难,愿为代育。」遂问李邦族,李详言之。老人曰:「吾名某,与君同姓。此子长大,必令归宗,祈命名留表记,异日好相认。」李以孝名子,将裹子小衣裂半幅为记而去。孝渐长,身躯雄伟,至十七、八岁,李翁令习武,得入泮。翁年高多病,恐死后子孙薄待孝,因薄与家财,而暗地厚赠之,使赴历下寻父。孝遂携妻子而往。李某年老,不能任重务,归家,合博局撩零以餬口,冬则窖地而居。庄中忽来一少年,衣冠齐整,后车数乘,携有少妇幼子,问李某名。庄人曰:「问渠何为?」少年曰:「是吾父也。」庄人私议曰:「李无妻,何得有子?」一人曰:「庄人别无李某名,焉知非其子?」遂急赴窖中见李曰:「汝子来矣。」李曰:「安在?」曰:「在庄首访问。」李喜,执小衣半幅而出。其人曰:「执此何为?」李曰:「非此,则父不父,子不子。」见少年曰:「汝李孝也?」曰:「然。」李遂将小衣半幅授之,少年视之,当途拜父,令少妇参翁,幼子请祖父安。李不能言,惟点额而已。夫李某穷极之人,若非见血娃而动恻隐,何得享此厚福?庄人私问之。李曰:「某年在某处成家,年余妻卒。」李壮岁恒年余不归,庄人信之。李孝问母墓,李言葬某处丛葬处,后被山水淹没,无迹可寻。其子信之。
观王威及李某事,可以感发人之善心。 马竹吾
陇州三案
竹吾马公,讳国翰,世居邑东关外南权府庄。赐进士,榜下即用,后官陇州知州。归里时,寿将古稀。着有《朱子家训》、《夏小正》、《文选拟题》等,诗稿《竹如意》一部。余《录》由契友王萱堂转呈于公,公赐题七绝六首,条下录批,十居八九。余见之,感激不胜,敬诣拜谢,始识荆。往来久之,公知余清贫,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输,以镌余《录》。乃举意未久,而公即仙逝,诚余之大不幸也。公在时,尝言官陇州折狱。余欲择公之用心深微者,叙入余《录》。公嫌自负,不以为可。公丁巳年病故,故追录之。
有乡人宋芳者,娶醮妇杨氏为继室。杨与邻村周旺有私,芳不家,周恒夜来明去。芳死,益无忌惮。芳弟蒲知之,夜执周,以获窃禀于公。公问周,周认奸不认窃。问其所交,供言芳子媳何氏。盖芳有前妻之子,娶妻甫二年,贸易在外,恒数月不归。杨亦以不贞控何氏。公传案对质,杨言周与媳私合,何言周与姑通奸。公问蒲,蒲言闻嫂不贞,未闻侄媳之有他。公曰:「汝等各执一词,不足凭信。候传邻佑问之,第三日巳刻审究,来迟重责不贷。」
至三日,役呈点单,言人证已齐。公使心腹人暗窥之,见何负气自居一处,俯首不语。周与杨眉目送情,有时谈笑。午后,周市食物食杨,不顾何。暗窥者复于公。公立升堂听之,杨与何言如故。公曰:「不必互推。周非奸,实为窃,乃伪言为奸,以坏汝家风。可当堂自击之,以泄汝忿。」令役以木杖授杨氏,曰:「即击死不偿命。」杨执杖,重举轻落,若恐伤周。公止之,令役复以杖授何氏。何执杖急起,向周首而击,势将一杖击死之。公令役架其杖,曰:「勿击。」问周曰:「汝星夜入宋室,果何为哉?」周曰:「实为奸。」公曰:「汝果为奸,必与杨,非与何。」周与杨力辨之。公曰:「勿哗,静听吾言。何欲一杖击死汝,盖以与汝心无系怜也;杨氏恐伤汝,盖以与汝情有恩爱也。汝未上堂时,吾使人窥之,汝与杨不时谈笑,且市食物食杨,不及何,不可知汝所私者是杨而非何乎?」周犹强辨。将刑之,周惧而服,杨亦承认。笞周四十,释之。公谓蒲曰:「汝兄已死,杨氏淫行既着,可听其再嫁,不许复入汝门。」使各具结结案。
公公出回署,一少妇拦舆喊冤。公视之,扬且皙,可称邦媛。公升堂,妇以呈呈。上写报窃李氏,被窃金银首饰等物若干件,与氏夫赵忠因被窃缢死等情。公曰:「被窃之物,汝之家藏耶?」氏曰:「非也。氏夫借于同村史文,欲当作生意。」公曰:「被窃之夜,汝夫在家否?」氏曰:「在。」公曰:「何未知觉?」氏曰:「因同史文饮,醉归睡熟。」公曰:「汝且回,明日检验。」公验尸,果缢死。问氏姑与邻佑,毫无别说。谓氏姑曰:「暂厝汝子,吾回衙即差役缉捕。」役捕贼,月余无耗。李氏又击鼓喊冤。公升堂,问之。氏曰:「史文讨借物甚急,氏姑欲鬻氏偿之。」公曰:「将鬻给谁氏?」氏曰:「即史文。」公疑之,曰:「汝可哀汝姑货产以偿。」氏曰:「氏家仅有坡地亩余,数日前,氏夫已当给史文。」公曰:「货产未久,应有存项,何为复借当物?」氏曰:「其地价,亦以夫与史文饮,醉睡,被贼窃去。」公更疑,曰:「汝夫与史文新交乎?旧交乎?」氏曰:「闻夫言,前与史文无素,氏过门后始相往来,日渐厚。」公意谓实有别情。赵忠两次被窃,未必非史文为之也,且赵二次被窃,皆以与史文饮醉,情实可疑。遂谓氏曰:「所借之物,其分两样式,汝记之乎?」氏曰:「有史文手书账单,开载清白。」公曰:「汝明日务将账单暗暗送来,或贼人可由之而获,汝夫之冤,可由之而伸。万勿向他人言。」氏如命。公差役将氏姑传至,问之曰:「汝何以欲鬻媳于史文?」氏姑曰:「史文言:如以媳嫁之,不惟借物不要,愿将前当地文契退回,不要分文。」公曰:「汝媳美,鬻之当得多金。不许嫁史文,如故违,必重责。」氏姑诺而去。
公将六班总头役杨某呼至,语以李氏被窃等情,授以密计,令照办理。杨某遂觅名妓,语以公意,认为己女。烦同班能言者王某,见史文,言愿以女妻之。史文曰:「吾欲娶赵忠之妻李氏。」王某曰:「必不谐。盖日昨本官差吾将李氏之姑传至,官当堂谕之,不许李氏嫁汝,渠何敢故违!且杨某之女,较李氏尤艳,汝如见之,必魂飞天外。」史心动,曰:「吾可以见之否?」王曰:「可。某街有酒肆,女时由肆外往来探亲。肆饮而俟,必遇之。」史喜,立欲从王去。王曰:「何急也?明日吾候于彼。」史应诺而王去。王以与史应对之言语杨某。次日史至,立出钱市肴与王饮。未几,王曰:「杨女来矣。」史见笄女与媪并行至,审视之,玉肌花貌,果愈李氏。媪谓女曰:「肆中客众,发财气象。」女笑应,斜睨而过。史立肆前目送之。王曰:「渠不久必回,可再饱视之。」遂移饮肆前以俟。未几,女与媪果偕归。至肆前,女腿带适开。媪令束之,曰:「金莲瘦小若是,何能佐婿家中馈事?」女笑曰:「勿代他人致忧。」女束带,谈笑而去。王曰:「容颜如何?」史曰:「处处可人。渠要聘金几何?」王曰:「明日复命。」次日,王见史曰:「杨某不索聘金,唯要金银首饰等数件。然首饰等物,新人过门,全行带回,与汝无损也。」史问之,王历言其物,史悉应之。于是择吉纳聘。杨将所得史文之物,悉献于公。公视之,与史文开载赵忠所借,样式分两悉同。大怒,立差役拘史文到,问之曰:「汝借给赵忠之物,汝家尚有一样者否?」史曰:「无之。」公以首饰等物示之,曰:「此汝聘杨某之女之物,非即借给赵忠之物乎?」史曰:「不是。」公以账单示之,曰:「若果不是,何以与汝开载样式分两悉同?」史曰:「烦匠人照样打造。」公曰:「何人打造?」史不语。公曰:「明是汝借出而复窃回,尚强辨耶?」令役刑之。刑已,公曰:「杨某无女,吾令认妓为女,伪为嫁汝,以赚汝首饰等物。今证据不爽,汝何得不认?」史关口夺气,遂认之曰:「实身窃回。」公曰:「赵忠当地于汝,其地价亦汝醉之以酒而窃取之。」史欲言,公止之,曰:「汝且勿言,吾视汝如见肺肝。汝之窃赵财物,非为财,实为色。汝爱李氏之美,故欲赵速贫而图其妻。」史以心意被公猜破,不得不招。公遂将地判归李氏。问史曰:「汝发财几年矣?」史曰:「五六年。」公曰:「金银等物非寻常百姓家所易有,其物何来?赵忠因汝窃自缢,汝已无生理,可实言。」史自知罪无可宥,遂吐实。盖漏网之巨盗,更名史文。
司徒政自幼结邻村赵义之女三官为妻。政年已逾冠,因父服未阙,故未亲迎。政从塾师读。一日,同砚友周木连出游,信步至赵义庄外丘陵上,下有桃园,周与赵同村居,遂指曰:「彼即令岳之桃园。」园有笄女,周复曰:「彼笄女即令正。今桃实有蕡,君盍假摘桃以瞻芳姿。」政从之。见女,故为多言以餂之,曰:「吾特来摘桃食,勿谓不相识。吾居某村,姓司徒,名政,得年二十一岁,某月某日某时生。」女微笑曰:「吾识君。吾非算命先生,何必言君生辰八字?」急摘数桃与政曰:「君速去,勿为人遇以作话柄。」政受桃时掺执女手,将欲有言。女伪曰:「邻妇来矣。」政释女,女急退避之,政亦去。当政之来也,三官比邻钱氏女适至,见政,隐身树后以视之。政既去,钱女从树后转出,曰:「摘桃人何去之速也?得若个好婿,接谈片时佳甚,子速之去,性与人殊矣。」三官曰:「无之。」钱曰:「渠来时自言生辰,去时执子之手。吾悉闻见,尚云无之耶?」三官曰:「诚有之。祈妹缄口,以免嘲笑。」钱笑应之。
异日,周木连自塾归,过赵义门,适三官独立门口,睨之,婉如清扬,不觉神驰。诣家,欲火孔炽,实难自禁。闻女自居一室,室靠闲园有牖,因思逾垣隔窗与语,少慰渴想。既至,垣有倾圯,遂直入,微扣窗棂。盖三官有邻女钱氏常与伴宿,三官因连夜服事母病,惟钱女在室。闻扣声,知非贼,问之,木连伪托司徒政曰:「日昨摘桃人。」钱知为三官婿,遂伪为三官之言曰:「君深夜来此何为?」曰:「昨睹玉色,时凝寤寐,敬来一会。」钱曰:「此非会时也。」木连曰:「何时得会?」钱曰:「嫁娶。」木连曰:「情极不能待。卿不悯怜,请死于此。」钱思冒三官名,暗与情郎一会,亦佳,启窗纳之,遂相狎。木连曰:「仆爱卿双翘,愿赐一履以寓情怀。」钱曰:「妾所著,旧而秽。妾有新履,可以赠君。」遂将三官之刺绣五纹新小靴给木连。木连与钱连会三夜,始赴塾。
月余,木连托故归,盖以不能忘情其所私也。夜静欲赴,甫出门,遇对门车三饮酒归。立谈之际,不觉坠三官之靴于地。车拾之,木连恳求掷还。车曰:「子无妻室,此物何来?实言,吾即与之。」木连初不肯,车壮盛,力不能强求,不得已,直告之。车曰:「若然,子必与吾同去一次,吾始与。」木连决言不可。车曰:「吾既知其处,不难自往。」言已欲去。木连掣之,车推木连跌仆径去。木连急起追之,将及赵园垣倾处,木连从后以石击之,车头破脑出而死。
车父喊禀于公。检验时,车父以女履呈于公,言于死尸怀中得之。时公闻旁观之妇人曰:「是履乃……」相违少远,仅闻此三字。公令役将私议之妇唤至,曰:「适才汝『是履乃』之言吾已悉闻,可再言之。如有一言不实,重责不贷。」妇惧,曰:「适才吾言是履乃赵三官之履,遗失多日,寻觅不得,奈何在死尸怀中?」公曰:「汝言是实,与吾所闻不爽。三官之父为谁?」妇曰:「渠父名赵义,已卒,唯有老母黄氏在。」公曰:「渠居何处?」妇指闲园曰:「即是第。」公视之,见靠园有室系活窗,曰:「乡村不宜如此,盖不利于贼盗也。」令役传黄氏至,曰:「汝女尝失履乎?」黄恐累于命案,曰:「未也。」公执女履曰:「此非汝女之履乎?」黄曰:「亦非也。」妇曰:「吾已禀明。」黄始承之。公令取对履。黄取至,果大小花样无少异。令女役带黄氏母女进州。公意三官必以履赠所私,而托言遗失。及见女,貌虽美都,毫无淫意,复疑之。托言谓黄氏曰:「汝母女他居不便,居衙中可也。」令婢媪醉三官,乘其醉睡,窥其私,俨然处子。公益疑,问三官曰:「汝履何以在尸怀中?」女曰:「不知。吾履失已月余。」公曰:「遗失之处汝知之否?」女曰:「知之,即靠闲园活窗之室。月前有邻女钱氏伴吾宿于室,吾因母病傍母眠,惟钱女自宿于室四五日,吾履忽亡其一。」公令役传钱女。
不日,女母偕女到堂。公见女容饰不雅,谓女母曰:「汝女字人否?」曰:「未也。」公曰:「若大之女而不字人,大失为母之心。」问钱女曰:「三官供言,月前汝伴宿于其家,有诸乎?」女母代答曰:「有之。」公复问曰:「三官因母病伴母,汝自宿其室四五日,有诸乎?」女母不知,不能代答,谓其女曰:「可实言之。」女曰:「亦有之。」公曰:「汝既自居其室,三官之履即于彼时不见,汝必知履之所在。」女答言不知,公笑曰:「必汝自宿之时,以履赠交好之人矣。」女不服,且出言不逊。公怒,令女役强验其私。女役复曰:「实非处子。」公笑曰:「汝身破于何人?」女不答。公怒,呵役刑之。女惧曰:「实与三官之婿司徒政有交。渠索赠,当即以三官之履赠之。」公曰:「汝与司徒政素相识乎?」女曰:「不识。」公曰:「既不相识,何以知为司徒政?」女将三官看桃,其婿摘桃,并月前某日夜扣窗棂,自称摘桃人,一一言其情节。复曰:「彼时渠以吾为其妻三官,吾即冒三官之名启窗纳之,因连会三夜,属实。」公呼三官上堂,以摘桃之事问之。三官细言之,与钱所言大同小异。公因令三官母女暂归候传,出票立传司徒政。以有紧急公事赴凤翔,委官审究。
及归,案已定,候公出详。盖承审者以严刑逼政,政已畏刑而招杀车三之事矣。公披阅案卷,见供判不符,情实未真,遂提钱女问之曰:「汝与奸夫连会三夜,或每夜更换,不是一人?」钱曰:「是。」公曰:「事在黑夜,何以知是一人?」钱曰:「其人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每夜手触之。」公令提政上堂,赤政上身验之,无疤。令钱视之,钱大骇。公曰:「必汝与所私者情厚,不肯言其姓名,而移祸于政。」女不应。公令刑之,女稽首曰:「即刑死吾,吾亦不敢承认。」时从人请公退食。公令人犯暂下,即席闷坐饮,深思遐想,案无情由,及日暮举烛不言食。忽得端绪,不遑食,急升堂,问司徒政曰:「汝之摘桃,本心欲往耶,抑被人慂怂而去?所摘之桃,自食之耶,抑与人共食?」政将与窗友周木连同游及摘桃之事,历历细言之。公曰:「汝得生路矣。」遂令去其刑具。令役立传周木连到案,问之曰:「令政桃园戏妻者,非汝耶?」木连曰:「是。」公曰:「冒摘桃人而淫其妻者,亦汝耶?」木连不认。公曰:「汝冒政而欲淫其妻,钱女冒其妻而与汝交。钱女言汝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若无之,则真非汝。」令役袒其背视之,果有疮疤如女言。公曰:「钱女之言不妄,汝与钱女有私亦不妄。」木连不言。公令提钱女面质,木连不得不认。公曰:「若然,车三亦汝伤害矣。」木连不服,公曰:「钱女所赠之履,何以在车三尸怀中?」木连自维无理可辨,遂直言害车三之故,案始定。
虚白道人曰:天与水违行而讼起,险与健相攻而讼成。刑固不可废,讼亦不能无,而听之实不易易也。魏戍望轻,不断梗阳之讼;子反辨短,莫决皇戍之辞。以知有忠信之实,慈惠之心,而始优为之。故听讼者无先入之成心,则闲孚皆有当;无违理之偏听,则不肖无所容。惟有以尽其相,穷其神,而摘伏惩奸,始破小人之胆;惟有以关其口,夺其气,而诘奸锄暴,始安良善之心。不然,而欲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亦綦难矣。陇州三案:一巧分伪诈,具是非之明;一深用智谋,成细微之案。至于周木连之案,深思端绪,罪坐真情,俾无辜无戴盆之冤,淫凶无漏网之幸。使云生李太守知之,亦将录于《刑案汇览》。
事妙文亦妙,两堪不朽。 上元李瑜谨注
王富段成
岁次己末夏季,十九日未初,武库焚,声如怒雷,闻三十余里。余斋违城六、七里,其声更厉,窗纸为之破,斋中尘落如雾。初以为无云而雷,及南望,浓烟飞腾,上冲晴空,意谓武库被火。移时,问南来之人,果然。次日以他事赴城,因往观之。武库地基,火药坐坑四处,阔皆二、三步,深悉四、五尺,砖石木料悉为火药冲去;邻近房舍全无,人之被火药所伤,塌屋所压而死者,不知其数。其时,有无故远之而脱其难者,有无故近之而遇其害者,诚生死有命矣。
有木工王富者,西关人。一弟名贵,嗜赌,往往赌输典衣,富屡为回赎之。是日,富在武库修理木器,贵质衣而赌,输,赴武库寻兄索钱赎之。富见贵赤身,问之,贵实告。富怒,揪发捶楚,贵忍受不返手。库人拉问之,知渠为胞兄弟,曰:「令弟既已质衣,理合出钱使弟赎回。」富曰:「回赎已非一次。」库人曰:「即非一次,胞弟无衣,亦不宜坐视。」富曰:「即出钱与之,难必其不复赌,其衣未必能赎。」库人谓贵曰:「赎衣后,务必来此,使令兄见之。」贵应诺。贵执钱去,未几衣衣回,立富面前不语。富见之,不禁暗喜,谓贵曰:「日将午,汝必自晨未食。」贵答以不饥。富曰:「勿欺。吾家伙篮中尚有钱文数十,可取去买饭用。」贵取钱东行,愧悔交深。不深饥,因登北门楼,卧石台。既而有二人来,视之,素相识之博友。一人曰:「汝兄有难,可速救之。惟东行数百步,可免祸。」一人曰:「适才渠受其兄之紾,怀恨必深,即语之,亦未必听从。」贵曰:「是何言也!兄之紾吾,是吾自取,于兄何怨。」言已而醒,知为梦。忽忆其二人早死,大惊,急起而赴。恐直言兄不相信,遂伪言曰:「邻街张某欲作室数间,请兄敦匠事。今张某在汇波阁立俟见兄,定兴工之期。」富亦闻张某欲修造,遂信之,立同贵行。至阁,问贵曰:「张某安在?」贵未及答,而武库焚。及富见在库者悉遇害,曰:「张某,吾之救星也。」贵曰:「张某无修造事,实弟伪言之。」始以梦鬼之事语兄。
余庄人某,贸易归,路经齐河桥,在桥下饭肆买用饮食,见一人与肆人言武库事,欲听之以证传闻,而其言已终,仅闻其人言曰:「吾以五百钱免遭横死,幸莫大焉。」言已匆匆去。某问诸肆人,肆人细述之,曰:「适去之人,食兵马粮,姓段,有二名,本名志成,在官名成。武库事前数日,在此少休,吾问其姓氏,段兼言为火药事,奉官差进省。时桥头一大车输载不行,盖以桥头坏一石,因伤车轴故也。段见而问之,吾历言其故。段趋视而回曰:『坑坎不阔,修补亦易,岂可坐视为行客累?』吾曰:『无施主。』段问所费,我对曰:『五百文足矣。』段曰:『所费有限,吾欲捐输。惜吾公事在身,不暇为此。』吾曰:『客果有此善心,吾愿代劳,以襄盛事。』段曰:『可。』吾曰:『客几日可毕公事?』段曰:『大约六、七日即回。』吾曰:『客来时验功,断不肯迟延,以负善意。』段喜,出钱而去。段去后,吾即觅石工修理。段回见之,大喜曰:『如此坚固,无累行人,悉君之力也与!』吾曰:『乐施在君,吾何力之与有?』既而,段自言曰:『吾之得归,诚万分之幸。』吾问之,段曰:『武库焚时,吾在武库盹睡,忽闻唱名声,一唱一应,如对册。唱及吾本名志成,应之者曰:勾除矣。其人问故,应名者曰:以其有重修齐河桥之阴功。吾梦寐间闻之大疑,转念吾本名无人知,或人与吾同姓名。即有人摇吾醒曰:官府立传。吾朦胧从之东行。其人在前,止违十数步。过北门,其人忽不见,心方惊疑,而武库焚。』吾曰:『若然,君之得免横祸,即以修补桥顶石坑之事乎?盖虽所费无多,究属修补,既为修补,即可谓重修,其事虽微,其用心实巨。不然,何以得感神明,除君名于鬼册也?』段始惊悟曰:『君言是也。』」庄人某归,知余方事著述,因特造斋细述之。
虚白道人曰:以木工之兄而笃于友弟,斯亦奇矣;以嗜赌之弟,适受大辱于兄,一闻兄有大难,遂释怒忘怨,急急赴救,为尤奇。以食粮之人,而诚于轻财,斯亦美矣;在行路之际,且有公事在身,偶见车陷于桥,辄解囊出钱,切切修理,尤为美。夫事至于奇而尤奇,美而尤美,则出乎寻常矣。事出寻常,则时在人耳目间,神不有以保护之,无以见造物福善之举。王富段成之得免横祸,不亦宜乎?
勿谓善小而不为,其斯之谓欤! 平陵段以梅
第八卷
顾 清 高
(此缺一页半,约五百余字)穴中,掘穴半尺即得之,然可勿与卜,盖卜则坏张六名。」顾曰:「止言物坠鼠穴,不露张六名。」翠可之。顾以翠言告车三。车三果于鼠穴得之。张复佣之,车不可。
一老媪问子病,曰:「吾子勾成,年十七矣,忽得异症,今病笃,敢问尚有一线生路否?」顾曰:「来日听信。」顾语于翠。翠曰:「已登鬼册,不可为也。」顾告媪,媪恸哭,哀求细为推究。顾百辞劝解不去,不得已,曰:「吾妻知之,或兼能拯汝子,可亲身苦求之。」媪喜。见翠言所求,长跪不起。翠怨顾曰:「君多言,妾未掌生死簿,安能知人寿夭。」媪曰:「老身止此子,子死,吾亦不欲独生。祈大施法术,拯老身母子命。」言已,饮泣不止。顾从旁慂怂之。翠谓媪曰:「请起。仅有一术:子归,扬言子已死,门打提幡,使令郎卧灵床,覆纸被,严关门户,家人悉举哀。巳、午、未时过,子可寿至古稀。」朱书符三道,令媪糊大门、寝门及纸被上。媪受符欲去,翠复曰:「令郎若愈,万勿来此致谢。」媪如翠言设施,成果愈。又一姣好少年平树德,问功名。顾卜之不吉,疑之,请次日为之细推。翠闻之,曰:「吉。妾命题令渠作文,君为笔削之,两月后岁试必入泮。受业门生之报,将高标门墙外矣。」顾言于平曰:「非见子文不能断。」平请命题。顾即以翠所出之题告之。平作文呈顾,顾细为删改。平见之大喜,遂师事顾,按课作文,顾亦每课尽心修饰。及院场,平录课文,取案元。由是卜名大着,自高声价,而握粟者仍接踵而来,且扣平入泮之故,愿从顾学者有徒。翠为苛择,仅得有友五人焉。及科试,五徒应试,皆取案元。盖县府院试及古场也,其一拨入府学,亦居第一名。于是朋来自远,从学日众。顾遂止卜设帐,同人称美局焉。忽来一人,容饰彬雅。自言:「姓殷,居邻邑。有一女,年十七,三月前得迷症,卧不起。兹饮食渐减,病甚笃。闻先生善卜,故不远百里而来,敢烦占断。」顾曰:「仆不业卜已二载,且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殷固求之。顾曰:「三日报命。」殷去。及晚,顾语于翠。次日系顾初度,翠饮过量,醉。顾自斋回,灯明于室,见一白狐卧榻上。忽出,立寝门外大言曰:「锡灯熔化矣!奈何不俟予先寝?」翠答于室曰:「妾醉,故合衣假寐,非寝也。」顾乃入,曰:「殷某之事如何?」翠曰:「殷女之魂,被王姓巫镇压秋千院苦水井中,欲殷求其医治而图其赀。殷弗求之,故无愈期。可用顷筐盛女衣入井,呼女名穿衣,连呼数声,提筐至女卧室,将衣覆女身,即愈。君止言遗魂于井,勿言被人镇压可也。」顾曰:「卿未卜先知,得勿仙乎?」翠曰:「妾之行藏,君已目睹,何故问?」顾曰:「未也。」翠曰:「门外大言之心,妾实感激不尽。」顾以翠言语殷,殷匆匆去。一日顾与翠把酒闲话,忽见殷率一妇与及笄女入。顾惊问之,殷指妇、女曰:「此吾妻与吾女也。小女得君术,病果愈。未愈之先,吾尝言有能医之者,嫁之。欲践前言,故送女到此,以充媵妾。」顾曰:「仆已有二妻,断不能如命。」心恐翠嗔,故词严厉色以辞之。翠笑曰:「意愿难瘦。设再有二三美人,量君亦乐于容纳。且是女丽而贤,君之家室嗣必赖其成就。」于是为理合卺事。及晚,翠谓殷曰:「良人之所好,妹知之乎?」殷笑而不言。翠曰:「移时妹即知之。」
顾陡思故乡,欲归,而虞资斧不足,商于殷。殷曰:「尽足用矣。盖连年君所得银钱,另置一处,未少动。」顾愕然曰:「日用何来?」翠曰: 「非君之所得,即妾之所出。他人尚能比亻次耶?」于是,将所蓄悉交于殷,曰:「除路费外,可密藏之。」殷愕然问故,翠曰:「其故不可预言。」顾治任归。至中途,遇山水阻去路,店居以俟水消。偶出游,见山下一兰若,墙垣倾圮而殿宇巍然。入视之,见神案上有石子大如拳,异之。殿隅有石数块,因举石投其中。壁间有以香煤画飞禽者,翅足悉备而无首,因用神前香煤代画之。忽自外来一大汉,连顾左右,立顾身后视之。顾绘毕,大汉笑曰:「神案之石子,其君投于殿隅耶?」顾曰:「然。」其人大喜,曰:「有一事相商,祈君移玉从我去。」顾视其人,面目凶横,辞之。其人握顾腕强之,顾不得已从之。山径崎岖,行甚不易,约五、六里,至一幽谷石室中,有八、九人席地聚饮。大汉大言曰:「吾请得大王来矣。」众悉起,逊顾上坐。他一人曰:「吾等十人,作无本生意,悉粗率无谋,欲请文学之士,推作首领。庙中神案之石子,壁间之飞禽,皆假之为卜缘也,君悉应之,可知天缘有分矣。」顾知为伙贼,力辞之。一人怒曰:「来时由君,去时恐不由君。」言已,举刀欲杀顾。顾大惧。忽来一人曰:「且慢,顾先生吾契友也。先生系副贡,不解吾等营生,约之入伙,为累实多。」谓顾曰:「吾送先生归。」至中途,顾问:「何处与汝有旧?」其人曰:「吾名张六,昔车三翡翠玉玩实吾藏置鼠穴。先生知之而不言,迄今感念不置。」顾曰:「汝知务施报,亦豪杰也,奈何为此不法,自寻苦恼?」张六曰:「吾亦悔祸。君善卜,请即为吾卜之。」顾令张自言一时。张曰:「即此时。」顾曰:「时为戌初。」遂袖占之,惊曰:「大祸在即,可急赴旅店避之。」甫至店,时明月莹澈,见一武官率百余兵丁衔枚驰过。顾曰:「祸事即在此。」张欲尾之,顾阻之曰:「渠既由此而往,必由此而去。待之可也。」移时,官获数盗而来。自门隙视之,悉张六党类。张曰:「设今吾不拯君,吾亦不能脱此大难。其中确有报应也。」言已而去。顾向二妻述遇难脱难之故,尤氏曰:「妾知之。若无张六,妾亦设法拯救。但怒贼举刀时,深恐张六来少迟耳。自富民起程时,妾即欲别君,所以迟延至今者,亦为君有此大难。难星已过,请从此永别。」言已而杳。殷氏惊曰:「尤姊何往?殆非人乎?」顾历言之,殷始知尤氏为狐。
顾至家,殷见顾嫡妻山氏。山不礼,殷厌其骄傲,因各居;山亦听之。未几,顾没。山无资,不得已商于殷。殷出资理殡事。山德之,欲与同居,殷不可。山继没,殷复出资殡之。山子名命,虽已成丁,未有室。山治家严谨,山没,命无忌惮,渐肆饮赌,产业罄尽,就食于殷,殷厚恤之。命窃鬻殷物作饮赌费,殷叱之,命不服。将鞭之,命曰:「鞭母生之子可,吾非母所宜鞭也。」殷大怒,摈命门外不令入。命外游数日,食饮无门,不得已,诣殷请罪。殷不受,命惭而去,乞丐为生。冬着秋衣,怜寒无人,苦不堪言。一日乞钱货肆,其财主郝翁谓命曰:「汝苦寒如是,盍回家祈怜于令堂?」命曰:「母心狠,祈之无益,且母不如媪仆。盖吾每至饥饿难堪时回家,仆媪俟母寝,另为吾炊。食后,将食余令吾筐携之,且凑给钱文二、三百。」郝翁哂之,曰:「今吾有友设施棉衣,汝明日来,代为求之。」命喜甚。次日早至,郝为求裳衣二件。命大喜,将执之而去。郝曰:「且慢,施主恐汝仍衣身衣,货此饮赌,须将身衣脱下。」命易衣而去。至春季天暖,命货棉衣夹,夏鬻表衣里;至冬仍号寒行市墟,郝仍为之易棉衣。命之德郝不啻再造矣。命之从事乞丐也,每遇大雪淫雨,不能干人,辄有赒以钱文或干糇者。命以为时运之通,而不知其中之有故也。
一日,佣送行客赴他邑,归,于路忽腹痛难支,急走。忽见一第,一少妇立门外,意欲急前哀其烦人医治,尚违数武,倒地不能言,而心甚明了。少妇急遣人扶命入客舍,卧榻上。少妇自言曰:「此等暴病,立能毙人,再迟片刻,即不治。」急以药丸纳命口,以清水送下。少时,痛顿止,口亦能言,但四肢无力不能起。少妇曰:「汝顾命耶?」命曰:「然。」曰:「穷困如是,酒赌宜戒也。如能戒之,吾语汝以生全之门。」命曰:「矢从此戒之。」少妇曰:「汝归,至邑东门内某店,问有客名勾成者,自道姓名,渠必厚恤也。」言已,执灯掩扉去。命心计曰:「宜询妇姓氏,容日报效。」转念:「渠既知吾姓名,必与有亲谊,明晨细询未晚也」。未几睡去。及醒,闻松涛盈耳,开眸审视,身卧松林中,大惊。时东方已晞,见衾裯维新,上覆新衣,并袜履悉备,而所著敝衣俱失所在。因着衣而起,枕边有钱二千。病后步履维艰,遂觅代步归。如少妇言,诣店访问,果有勾成。既相见,勾问顾命先君名字,命语之。勾曰:「是吾恩人也。」问命际遇,命直言无隐。勾曰:「弟贸贩他省货物,颇有利息。但吾一人太孤,兄愿伴弟为之否?」命曰:「愿。」勾甚喜。二人同心协力,生意兴隆。甫二年,勾以母年迈,不欲远游,遂以余剩之物赠命,携本资而去。
命欲继勾生意而无资,因向郝翁道其意。郝曰:「是不难,吾出本资,获利与吾平分。」命曰:「此不待言。」郝曰:「若然,五日后再议。」嗣郝果出资给命,听其贸易。命福至运转,获利较勾加倍。岁终,携利面郝清算。郝曰:「与令堂算之可也。盖本资实令堂所出。」命闻之愕然。郝曰:「不但此,子连年所衣之棉衣,悉令堂亲身送到,且屡问子之棉衣尚衣之否。吾曰『衣之』则喜,吾言『不知』则忧,必急使人探访。令堂为子操心洵苦矣!」命惭愧交集,身似无容,急至家见母,伏地请责。母拽起之曰:「汝无罪,惟所好不可耳。今改矣,可既往不咎。」命见母面带笑容,而目中有泪,问之。母曰:「吾见汝喜出望外,但忆汝历受百苦,为之伤心耳。」命曰:「儿虽乞丐为生,未受饥饿。」母曰:「吾知之。然仆媪之为汝再炊,实属吾意;汝意外所得之钱文、干糇,多吾烦人给之也。」命闻之,情触心怀,泪珠沾巾。母与之俱哭,曰:「汝勿哭。吾为汝认郝翁为义父,自作寒衣,烦渠转给。汝嗜赌好饮,恐当典不能赎,故当日必令易衣而去。门后墙壁所挂污衣,即汝行乞时之衣。所以必置污衣于面前者,见衣如见汝,少慰吾心也。」命视之曰:「母用心如此,儿一毫不知,负母苦心矣。」家人劝之曰:「喜事临门,不宜过伤。」母收涕谓命曰:「汝今春得资贸易时,知汝改过,当即为汝定亲,择于后甲嫁娶。汝今不来,明晨必使人呼汝矣。」既过门,命赴岳家宴。母意其必醉,乃清醒而归,喜曰:「汝自何日戒酒,竟如是之清也?」命细述送客他邑,归病,少妇救拯之事。母曰:「少妇即汝狐母尤氏也。」亦为细述尤之始终。
虚白道人曰:隐恶,美德也。人能慎之,获福自不可量。顾某之遇张六、脱群贼之大难,得殷氏、保冢子之不肖,皆以此致之。以是知言人之不善之必不免于后患矣。
郭璞善卜而不免王敦之祸,逊顾生远矣。 上元李瑜谨注
江 在 新
汉章戴公,湖北人。以举人大挑一等,分发四川。公货产携眷赴川候补。年余,始得授资州仁寿知县事,甫一月而卒。未卒之先,自知病不能愈,深为家人虞。欲令归,而家无产业,且无资斧;欲令家仁寿,而衣食无着。遂自叹曰:「我死不瞑目矣!」忽忆所闻绵州在新江孝廉广交友,轻财好施,深恨与渠无素。不得已,暗修书缄,封固授妻子,戒勿启,曰:「吾与江在新有莫逆交,执缄往投,必不冻馁汝母子也。」公卒,无葬地,因停柩古寺。
公子名濋,年十五岁,与母沈孺人并姊治任往投江公。至,濋向阍人自道历履,细述父言,并将父手缄交之,令渠代投。阍人禀江公。公自维与戴汉章素不识面,见书缄外面书某字:「江仁兄玉披」,大疑。急拆其缄视之,内仅书「戴汉章顿首百拜」,其它无一字,不胜惊讶。会意曰:「戴公与吾本无素,无言可书,故止书拜名,令吾猜哑谜也。」急令妻迎沈氏于内庭款待,请戴濋入客舍。公见濋姿质丰昌,举止淑慎,暗喜曰:「不愧为宦门之后。」伪曰:「仆与令先君在京师结拜时,量贤侄不过五六岁,今已成人矣。穆卜之期早逝乎?」濋起对曰:「未也。因无吉地,暂停枢寺院内。」公遂请善风鉴者为之择地。地既得,命家人同濋如仁寿,移柩葬绵州。为之耗银钱,其事小;为之毕大事,其德巨也。戴公之候补省会也,称贷钱行银若干两。债主闻濋移柩葬绵,从之来,坐索不去。濋百辞恳求宽限,债主不应。其项江公亦一时不能出,遂向债主曰:「分三次,吾代还之,以数月为限,可否?」债主曰:「君果欲代还,一年亦可。须将借券改立君名下。」公亲笔立券,债主始去。公按期如数归还,余项为之无存。濋母子心实有不安焉。
濋姊及笄。适有武信骑尉谷某,少年丧妻。谷年仅长濋姊三、四岁。谷遣媒求亲,公慂怂濋母应之。过门止在数月内,而公女亦与之同月嫁娶。公所赠濋姊之嫁妆,与己女无少异。濋之读也,公亲教之。十八入泮,有乡绅某爱其才,愿与结姻,烦公为媒。公商濋母而代委禽焉,继为之完婚。濋母念葬夫及子娶女嫁悉江公一人之力,濋母子之德公,不啻海岱矣。濋忽生懈志,公百辞劝勉,置若罔闻,惟言及「戴公如在,必不任子优游而不加训诲」,濋闻之蹙然动容,伏案勤读。数日后,怠荒如故。屡试皆然。公以知濋有孝思,遂托言谓濋曰:「连日梦令先君到此,视子功课。可将令尊神主请出,供书案上。」濋如命。公每日拈香曰:「公子不成名,皆弟不善教之罪也。」暗窥濋,功用倍往日,月余不懈,且有对神主而泣之时。公暗喜。后濋请代公上香,公从之。濋自是日迈月征,逊志时敏,不待教而勤苦自矢。三年领乡荐。公率濋赴京会试,路受辛苦,必令早眠。野多风霜,不嫌起迟。送场必俟濋入而始返,接场则濋未出而先到。公视濋犹子,濋亦视公犹父也。濋得赐进士,公之心以慰,公之责亦以尽矣。
时濋姊丈谷某官武翼都尉,闻濋归,享仪致贺。宴饮间,盛称江公曰:「处友之道如公者,可谓情之极,义之尽矣。不知晚生岳父,谁昔之奉书,如何恳切也。」公笑曰:「令内弟业已成名,事可明言。」遂出一书示谷曰:「此令岳丈所修之缄也。」濋与谷并肩而视,见缄内止书拜名,他无一字,大疑。公向濋曰:「令尊与仆实无旧,不便托妻寄子,故以空函寄仆,令仆会意为之也。」濋闻之,急整衣冠,伏地叩谢。起曰:「向者仅知公之义,今始知公恩义兼尽也。」谷曰:「此恩不可以一谢而遂已也。」濋然之,遂面拜公为义父。后出仕,屡奉银物为公寿。公终,濋服饰哭泣如子焉。
虚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冻馁者多矣。即不尽然,而贫友来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视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类此者,其人不足责,而友之之人真为无目矣。江公者,竟以无素之人,伪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视其妻子。公盖以为:人既谓吾为友,必吾可以为友。吾不尽友之道,非欺友也,实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无一,千中无一,直万中无一矣!
此与《古今奇观》中刘仁普事彷佛。 上元李瑜谨注
美 人 图
秋子丰,楚人,善画。一日画一美人,方毕,幼子成目注之。丰戏之曰:「汝长大,即令作汝妇。」丰裱之,挂诸寝室,每食,谓成曰:「饿坏汝媳妇矣。」成即盛食供之。及长,知父戏己,而珍之异他物。嗣悬之床头,不时瞻玩,即从塾师读,亦必携之。
一年,师塾违家少远,日惟朝、午家食,晚不归。因午携干糇,以备晚飧。一夕取食,则无矣。次夕复然,大疑。以为独寝一室,门时外锁,窃食无人,因穴窗屡窥之。忽见一美人执食物而食,审谛之,画图中人也。急启户入视,美人已杳,而美人图仍挂壁间,犹疑梦想眼花。嗣连日食物不少动。越数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虚掩室门以袭之。日暮,师与砚友俱归,潜至居室,自窗窃窥。见女方离画图而下,甫及地,成推门骤入,掺女祛曰:「窃食之人,今始得之。」女惊曰:「君吓死妾矣!请释妾。妾虽有罪,断不畏罪而逃。」成释之。回视画图如故,曰:「适见卿从画图下,何以画图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画之精灵。若墨质艳迹,毫无血气,何能离纸?」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为君之所食,亦妾之应食,故食之。」成曰:「向也卿何食?」女曰:「其言甚长,请间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无所食。君即不以是责妾,妾不能委其责。」室有墙橱,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热气蒸腾,如始饪。既而复取之。未几,肴胾满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尔。」饮间,女曰:「畴昔吾父之画美人也,曰令作君妇。嗣经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气,年余已成质。曩者,君血气未定,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将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盖以致与君相会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寝。嗣每夕女备酒食,与成同馔。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仅四岁。丰昼理井臼,夜抚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许氏为继室。许亦勤俭,而视收辞色不善。时值冬月,收每食必哭,丰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热不可执,异之。盖许蒸空碗于锅中,以热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见之即哭。丰见之,深恨许心狠毒,捶楚无算。许宿怨虽深,不敢施于收。嗣许生子给,更视收如仇敌矣。收九岁时,成已入泮。丰使收从成读,嘱成无故不许收来家;盖恐许泄忿于收也。未几,丰卒。殡后,成即携收赴斋。一日,成他出。归,不见收。问之,学生曰:「家中唤去矣。」大惧。急至家,见母问弟,母答以未见。急回语于女,女曰:「弟虽有难星,不至伤生,俟夜静妾同君拯之。」既定更,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时。」既而曰:「可矣。」遂相携而去。至家门,门坚闭,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遂携手跃之,觉身輶如毛,一跃而过。于地窖中得收。成负之,逾垣归。至斋,见收舌刺二针,赤身背缚如死,急拔针释缚,移时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须与君暂别耳。」成曰:「可。」女曰:「妾已有孕,必生子,祈君命之名。」成曰:「卿代名之可也。」女应诺,遂携收去。成送之门外,倏不见,室中画图亦渺。许知收为成藏匿,欲害成。成谨避之,夜不家宿。母赐食,伪言不饥。一日,母备甘旨,强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坠地,为犬所食,而其犬立毙。嗣无论精疏,以母则不食。母亦无可如何矣。
居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归家视母柴米。给少长,成欲使从己读。许以己度人,不敢从成言。成再四言之,许如应。许见成于给曲为教训,视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许慈成孝,不啻亲生,而家愈贫,衣食维艰。成赴郡岁试归,路闻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见母无外衣,而手无分文,不得已,将自己瘦袖棉袍脱之,衣母藁葬。惭愧交集,不时哭泣,双睫为之肿。赤身无大衣,不惟寒冷难堪,亦不便赴斋。诸东闻之,为之出钱市衣。嗣馆第颇美,除与弟给吃着外,颇有赢余,手渐裕。
服阙,赴省乡试,携给同往。投卷时,忽有人自身后牵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视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给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无人照应,故与同来。」因言母终已三年有余。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岁服满后始入泮。」成急问曰:「弟现居何邑?与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现居某邑,违兄约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师训教之力。家已殷实,嫂生之子已十三岁。」成闻之大喜。三场后,兄弟携归。至,成妻门迎之,若预知归日之时刻也。成视之,俨然二八女郎,与画中人无少异。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极清秀,眉目之间大有母风。成曰:「卿母子得此乐境,盍与仆同享之?」女曰:「母终后,即欲烦收叔回家请君。叔一闻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觉坠地,是以迟延至今耳。」成因言母死无装衣,脱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为此。」成曰:「何谓也?」女曰:「揭晓后,君自知之。」盖成文卷,房师阅之不佳,欲弃之,见一女鬼衣男衣长跪稽首,大惊,取卷复阅,鬼即不见。再弃之,女鬼稽首如前。遂执卷见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为关节通风。既而自阅之,其文实不佳,决遗之,果见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异之。谓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鬼稽首三四而去。成得中,敬谒房师。房师曰:「子之得中,非缘文佳,实阴功所致也。」成起对曰:「无之。」房官曰:「仆见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细述女鬼恳求之状。成闻之,潸然泣下,曰:「门生继母也。」历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师叹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检视箱簏,见内有畴昔美人图,谓女曰:「盍悬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画图,是自亵也。」成曰:「然则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画日,则与君永别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记之。越数岁,子生孙。百日时,大设祭品,家奠祖先,见女执画图,同冥资焚之。成大惊,与女夺之,已成灰烬,而女已杳。旋见女立烟中,随烟而上,多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人谓娇妻美妾不能执女工者,曰徒作画图看。甚言画图仅可瞻玩,他无用处。岂真能为生人以事人哉?顾无是事,则拯收无人,成虽友于甚笃,难免丧弟之戚;且举案无人,成虽孝思永言,难免无后之虞。然画中人之所为,似非画中人所能为,其或别有仙姬假托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图中人笃于友爱,南岳真真不如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 邑 案
某邑路死一人,地保报于官。时已将暮,官令地保逻守,次日检验。地保适有他故,遣人看守。夜寒甚,守者赴近村沽酒自饮。及回,尸已不见。盖死者复苏自去。守者急语地保。地保大惧,以为虚报欺官,重责在所不免,甚怼守者。守者曰:「迤南里许有甲姓新葬坟,天寒,尸必不坏,可掘移之,以塞官责。」地保善之。既启棺出尸,方欲以土填空圹,而东方已明。恐为人遇,急抬尸于孔道,以俟官验。
官至,验役见尸衣新衣,鞋底踏地无土痕,知非死于路者,遂以盗尸禀官。官令役锁押地保,勿使遁,亦暂不问尸之由来,惟嘱役细验暗禀。役验尸嘴角有烙痕,舌无皮,腹中有集块如拳,甚坚,系熔铅灌死,一一暗复。官点首不语,坚坐不言归。盖以尸既属盗移,必有以此喊禀者,将以之细究情实,以偿尸命也。
移时,果有少妇喊冤,言夫死初葬,被人掘坟开棺盗尸去。官问其夫之姓名、年庚、死葬之日期、所得之病症,少妇历历言之。官见妇容饰不雅,必非贞妇,曰:「妇女致讼,必有抱告。汝无之,何也?」少妇曰:「夫弟不家,他无亲族。」官曰:「夫之朋友、庄之邻佑亦可。」少妇曰:「有一人可为抱告。」官曰:「汝知其姓名、年庚乎?」妇曰:「渠姓乙名某,年二十几岁。」官曰:「渠与汝夫同庄乎?」曰:「否。与氏母家比邻。」官微哂,立令役将乙传至。官曰:「汝肯为妇抱告乎?」乙曰:「肯。」官亦以妇夫姓名、年庚等问之,乙言之如妇言。官曰:「汝何知之悉也?」乙不能答。官大笑,谓少妇曰:「尸场之尸系盗移,汝视是汝夫否?」妇趋视,泣回曰:「是也。」官曰:「勿泣。盗尸之人已获。」令役押过地保问之,地保吐实。官曰:「虚报之事小,开棺盗尸之罪大。」令笞四十释之。少妇嫌罪轻,官曰:「渠盗尸有故,非图财者比。」少妇力争之,官曰:「渠罪可原,汝罪难宥。」妇怒曰:「氏何罪?」官曰:「勿怒,听吾直示之。汝夫系熔铅灌死,然处此必有所与。乙某者,其自幼与汝有私,而同谋害汝夫者乎?」乙与妇俱强辩不服。官令役剖尸腹取铅。少妇见之大惧,承之。问乙,乙见妇已供明,遂亦供曰:「实与妇未娶时有私,后某闻之,不令妇归,故设是谋,令妇醉其夫,而与妇害之。」
虚白道人曰:所害之人已殡,则害人者之罪可幸免矣,被害者之冤无由明矣。乃可幸免者终不免,无由明者巧于明,其间实有神差鬼使。天地岂真聋哑哉!
路毙之人即鬼神也。不然,何巧幻若是? 上元李瑜谨注
瑞雪
汾州天申殷生,自言不畏鬼狐。人问之,答曰:「邪不侵正。内省不疚,何畏鬼狐也?」每当夏月月下,携酒赴迥野山坡,曰:「如有鬼狐,不妨自来对饮。」总无影响。闻某山下丛葬处多鬼,时惑人,戴月而往。既至,见一青磷跳跃,逐之不及,还则磷复随之。生置之度外,一坟前有石桌,假之自饮。旋见青磷跃面前,曰:「汝亦欲饮乎?」以杯酒遥注之,磷顿息。视之,乃一天灵盖。旁有深坑,置诸坑,蹴土埋之。既而来一少年,长揖伸谢。生问之,曰:「吾即君所埋天灵盖之鬼也。吾日受风吹日哂,魂不得安。君置诸坑而埋之,可谓泽及枯骨矣。」生请与同饮,鬼亦不辞。饮数杯,鬼曰:「无以报高厚,小妹刘瑞雪,欲令充媵妾,愿君纳之。」生曰:「鬼可交乎?」鬼曰:「可。小妹非能害人者。」生喜,鬼起而去。既而同一丽人来,月下视之,艳美异常。鬼曰:「夜深勿饮,可与小妹同归也。」生从之。至家,与瑞雪宿别室。明日语妻槐氏。槐良善,见瑞大喜,令生讳其为鬼。瑞事槐如姑,槐甚善之。
一日生酒后自邑归,晚经某山,山固多狐。生曰:「闻此多狐,吾何未尝一遇也?」言已,有二狐当道,口吐人言,曰:「闻君不畏吾等,今令君知吾等利害矣。」生善定身术,心恐不能制狐,不得已试之,二狐不能动。大喜,审视二狐,一牝一牡,遂抚其牝者曰:「既能吐人言,必能化人身。吾愿以汝为妻也。」其狐微言曰:「吾父来矣,请少远。吾身必属郎君也。」时宝镜东升,果见对面来一老人,曰:「小儿女触犯尊颜,敬祈宽恕。」生解法术,狐与老人俱杳。庄有巨室第,时见怪异,家人悉惊恐,欲贱货之,无售主。瑞雪言与生曰:「渠宅中有窖藏数千金,可急市之。」生从之,果如女言。而宅中房舍甚多,生徙居,旷其大半。闲院中似有人居,而不见其人,以无他怪异,亦习而安之。瑞谓生曰:「君前于某山下所戏之狐,知其情实乎?」生曰:「不知。」瑞曰:「绝代美人也。」生曰:「卿何以知之?」曰:「自未市此宅前,渠举家已居此宅闲院。吾家于院舍设菩萨位,嗣女于每月初一、十五辰巳时,盛服拜菩萨。」生曰:「吾何以得睹渠面?」瑞曰:「君于神室门外,预设隐身物,届期绝早隐身物内以视之。」生从之。果见一二八女郎,艳妆而来。自隙细审,态姿之丽,如芙蕖之映朝日。至,推门而入。礼毕,出,指生隐身物曰:「谁设是物于此?倘有贼人匿其中,恐为人所不及料。」言已而去。多时,生始出而归。见瑞曰:「爱煞吾也,得亲肌肤,死无憾!」瑞曰:「妾为君谋致之。」
狐女名三姐,夜与姊同寝。三更时,瑞呼其名曰:「胡三姐,既言以身属殷生,何竟忘之?」既而复言之。狐姊曰:「阿妹睡熟乎?」曰:「未也。」曰:「既未睡熟,必闻鬼言。似此终身大事,奈何言焉而不践也?吾为妹禀父母。」越七日,瑞谓生曰:「谐矣,老狐将邀君就婚于彼。」生未深信。次日果有小纪纲来请,生易服从之去。刚进闲院门,一老人整衣趋迓,视之,即某山下所见之老人。入室坐定,老人曰:「小女既蒙见爱,宜令奉事,祈君媵之。」生起谢。老人又曰:「此院亦系君宅,就此合卺可否?」生可之。移时,一媪同三姐出。老人曰:「此山荆也。」生礼之。三姐傍媪隅坐,同席饮宴。宴罢,踆乌已坠,令婢执烛导生男女入别室。生视女目不转睛,女曰:「君隐身物中时,尚未看足耶?勿谓谲谋足以欺人。」嗣女每早过生院朝槐氏,槐与女母往来如至戚焉。
年余,生疾病。巫医曰:「病势至此,非仙丹不为功。」俱辞而去。瑞谓三姐曰:「纯阳大仙之弟子柳仙,现在某山洞中炼丹。子盍求之,以拯良人。」三姐曰:「求之必不得。」曰:「求之不得则盗之。」三姐摇首曰:「大仙之仙剑,时挂洞中。」瑞曰:「即有仙剑,未便真杀子。岂可畏之,坐视夫死?」三姐不能推,曰:「盗之须迟时日,恐良人病笃不能待。」瑞问期,三姐曰:「请限五日。」瑞曰:「五日夫若死,吾敢任其咎。」三姐乃去。瑞知人死必有鬼役来拘,因日于冥路伺察之。一日见一皂帽鬼役匆匆而来,瑞托鬼妓媚诱之曰:「班头何往?」役见瑞极美,遂曰:「吾执票拘人耳。」瑞曰:「有舍亲病危,吾视票中有其名否。若有之,当使厚备差礼。」役喜,以票授瑞。瑞视之,果有殷生名,而伪曰无之。乘役他顾,将殷名克去,折迭交役,役自去。瑞归语于生。五日,三姐果至,手执仙丹三粒,自吞其一,将欲有言,忽见一神入拘之,三姐抛丹于地而杳。瑞急拾丹曰:「可速服。三姐必来索取。」乃与生分服之。未几,三姐果回,神情恍恐,曰:「丹何在?」瑞以分服告。三姐曰:「汝二人害我矣。」生执玉鱼一对,三姐夺执其一。生方欲问之,三姐急言曰:「妾已有身,后见佩此鱼者,即君之子也。」言已,即不见。生服丹后,病立愈,甚德三姐,知三姐必为柳仙拘囚不得归。瑞得仙丹,已成鬼仙。
十五年后,生有舅氏官西安属邑,病,生往探之。既至,舅病已愈。适逢县试,舅命生同理考事。有幼童怀系玉鱼,生细视之,与家藏无少异,大惊。见童卷面书殷礼,知为三姐所生,而不便相认。因细询其居处门阀,幸违县署不远。明日亲诣之,向户推敲,内出一媪,视之,胡三姐之母也。后媪入,幼童在室读,媪谓之曰:「汝父来矣。」时生乏嗣,喜出望外。问三姐,媪曰:「为丹故,囚山洞甚苦,日望救拯。」生曰:「俟礼试毕,同归后议之。」生归署,阅礼文,颇明通,遂言其事于舅氏,取为案元,得入泮。将议归,礼欲见母而后行。媪曰:「势不能也。」礼泣曰:「即知母之栖迟,亦可少寄怨慕也。」媪不得已,导礼之一山,指立崖曰:「崖半之洞口,即汝母居处也。」礼视之,上下皆不及,遂大哭曰:「既不能尽子职,又不能济母难,母何需有是子,子何能无忝于母?」哭多时,无动静。媪劝礼归,礼踊曰:「果无救母之术耶?果无救母之人耶?若然,吾必于天齐庙玉皇宫控纯阳,问渠窃丹救夫,应得何罪?」言已,见一少妇立洞口,知为生母,望空稽首。拜毕,其少妇曰:「勿妄言。子归,恳求尔刘氏母,自能救吾。」言已即不见。礼一喜一悲,归禀父。生请媪同归汾阳,媪曰:「吾女以君之子寄托,任大责重,曩恐不能胜。今礼既成人,君父子又团聚,负担既弛,请从此别。」生留之,而媪已杳。
生父子归,槐大喜。礼见瑞雪,长跪不起。瑞拽起之,曰:「子之意,吾已洞悉。柳仙之怒,不在丹,在汝母盗丹时伪为其师,故藏怒莫释。哀之必不垂怜,惟敬求其师可耳。但纯阳去来无常,俟来时,吾指示之。」一日,瑞曰:「纯阳来矣。某山有纯阳庵,汝速往,俟庵门外,见有跛道背负宝剑入庵者,急尾之,杜门稽首,自道所求,大仙如有所言,悉应之,万勿存畏难苟安之心。」礼急往,果见跛道入庵。礼入,稽首自道如瑞言。道人曰:「汝误矣。吾惟知化食充饥,无他能。」礼稽首而泣,不一语。道人曰:「如汝言,求吾释放者,实一狐耳,于汝何与?」礼曰:「狐实吾母。」道人曰:「汝母现病洞中,大势已危,吾即释之,未必能归。其病非人中指血合药不能愈。汝能忍痛割指出血以济之乎?」礼曰:「能。」道人出酒杯,解负剑,令礼闭目伸手。礼如命。道人曰:「吾将割,子勿惧。」礼诺之。多时道人不割,疑之,睁目而视,道人已不知去向,含泣归。至家,见一丽人同家人话堂中。问之,父曰:「此即汝之生母。」母子相见,悲喜交集。三姐曰:「吾虽归,不久家居,三、五日即去。盖吾自服仙丹后,不食亦不饥,更兼洞居十七年,得专修练,已得仙术,亦不幸中之幸。」礼闻之,大哭曰:「甫见母面,旋即生离,儿何以为情?」三姐曰:「为子留三月,可也。」礼以期月为请,三姐曰:「亦可。」仍至三月仙去。
嗣槐氏卒,一切家务悉瑞经理,令礼兼应居邑试,复入泮。生享稀寿,死时口吐红丸。瑞以之授媳全氏,曰:「此汝翁昔年所服之仙丹,务好收之,百病皆治。」瑞启移昔年自己之尸,与生与槐氏合葬,毕,去不复来。后礼得时疾,百药罔效,将就木,全氏忽忆姑言,将翁所吐红丸与礼服之,果立愈。
虚白道人曰:畏鬼狐,畏其不正,则心必不正;不畏鬼狐,不畏其邪,则心必不邪。即不畏鬼狐一节观之,其人品之端可知也,其存心之正可知也。夫如是,不惟不畏鬼狐,鬼狐且畏之。畏之则敬之,故不闻正人君子死于狐、祟于鬼也。
与《雷峰塔传奇》彷佛,而此尤纯正。 上元李瑜谨注
赵诚
济邑赵诚,产业无多,颇有蓄积。有友甲某,贫甚,屡向诚称贷无还时。后欲作生意,乞本资于诚,诚复多与之。甲所贷若干,诚悉不令子知。甲生理兴隆,货财生殖,悉赵诚之力。诚忽得时疾,自知难愈,因将外欠者之姓名钱数,录清授子荣,而甲某所贷悉不言及。遣人召甲,欲与永诀。甲不至,诚犹以事忙原之。未几,诚卒。甲闻之,立刻赴吊,其哀无涕。已,谓诚子荣曰:「汝父未病时,借吾市钱若干,汝知之否?」荣惊讶曰:「不知。先父亦未提起。」甲曰:「谅此项今亦不能归楚。俟汝父殡后再议。」言已辞去。荣自言曰:「吾家时有用度,何至借甲若干钱?若云其无,甲与吾父莫逆,断不虚诈。」不禁对灵大恸,且言曰:「若果借甲钱文,盍并载于外欠账单,以便如数清还?」荣泣未已,诚已起坐灵床,谓荣曰:「勿泣。吾实未借甲钱文。汝遣人请某甲、某乙、乙某等,勿言吾死;着人召甲某,勿言吾苏。」使者去,诚衣殉衣,步客舍以俟。未几,某甲等先至,某等闻诚死而复苏,见诚举止如素,而面颜如土无血色,不胜惊异。甲某继至,见诚大惭,强为周旋,实深忸怩。诚曰:「甲某,汝所借之项无据者且不言,初次借吾若干,某甲兄经手,有诸乎?」甲以某甲在座,不敢不认,曰:「有之。」诚曰:「二次,某乙兄过付,还乎未也?」甲曰:「未还。」诚复曰:「若乙某兄,汝不惟烦渠屡次借贷,即吾给汝生意本资,亦渠目睹。吾即借汝钱文若干,尚不敌欠吾者五之一,况无是事乎?」某等问其故,诚曰:「甲某以吾死无着对,捏称吾借渠钱纟昏,向吾子讨要。」某等闻之,悉为不平。诚谓甲曰:「同众位在此,吾果借汝钱否?」甲不语。诚怒曰:「汝意欲倾覆吾家耶?」甲赧然曰:「非也。君实未借吾钱文。盖恐君死,令郎索讨借项,故捏欠以少抵耳。」诚曰:「汝所立借券,吾早焚之。」因谓子曰:「甲某之项还否,听之,不许向讨,如违吾命,即不孝。」荣唯唯。诚复曰:「天下人皆可友,惟无良心者不可友。」言已,以冷津唾甲面,恚恚而去。众尾之,见诚自卧灵床。视之,已气绝矣。
虚白道人曰:赵诚之死而苏,苏而死,人皆谓其为子。余窃以为不然:盖怀不平之气耳。夫欠债不还,或有惭愧之心;人不向讨,或有感激之意。至于幸债主死而捏欠以抵,天良丧尽。赵诚之事,洵大快人心。
冥路来去自如,此诚轻财报也。 上元李瑜谨注
恶梦
邑某,盖居为不善无不至之小人也,而居诸小康,享用颇裕。一日微醉寝,梦一人约共夜饮,某辞以醉。其人强邀之,某从之去。甫出门,忽忆其人早死,且与有怨。盖其人尝当女于某为婢,某惑尼姑之言,使其女削发为女僧。女父耳其事,途遇某而让之。某怒,恃强向殴。其人怀忿致疾卒。某忆其事,欲急回,其人掺之曰:「汝何之?吾今得反怨于汝!」遂殴某,而力仍不敌。忽来二人,若差役,谓某曰:「汝果强横如此。」共殴之。某呼家人比佽,闻家人谈笑,乃号呼声哑,无一出者焉。既而三人共拽某去。至一处,如衙役班室,将某缚执于地,而递守之。某自思尝施如是之挫于人,未有施如是之挫于己者,不胜忿恨。十余日未得食,但觉饥火烧心而不死,忿谓守者曰:「吾若有罪,合死于官法,不宜饿死于汝班房。」守者曰:「官府公出未回,罪人悉俟用狱,汝独不能待耶?」忽来二役曰:「官府升堂。」急以缧绁其项,牵之去。至一衙署,缥碧为瓦,极壮丽,推某于数人中,曰:「暂候于是。」某见数人各带刑具,知悉为罪人,遂问之曰:「此何衙署?」其人曰:「幽冥地府。」某惊曰:「吾未死,何得到此?」既而役推某入。某见官恭正高坐,马面牛头之俦胪列左右。官见某大怒曰:「是人天良丧尽,急剖其心,使投生畜类。」红须吏人曰:「伊年限未尽。」官曰:「刑不容缓,应得之罪,使其生受!」叱役拽之下。役引某至一处,见一方塘,不甚广阔,其水清澈见底,有二人浴其中。役谓某曰:「汝盍亦浴之?」某心愿焉而迟疑不决,役推坠之。已而水浊如泄秽,其臭异常。彼二人抑某头使饮,多时,二人始不见。某平素登厕,每带香物以避恶秽,何堪臭水满腹,不禁大吐。吐已,水复清澈如故。忽觉其水凉甚,欲登岸,觉有物绊其足,寸不能移。既而朔风吹水,水尽冰冻,体麻木,四肢不为所有,惟觉心下微微有暖气。以重裘御寒之身,遭此大寒,苦不堪言。忽醒,日已三竿,不禁大呼曰:「冻死我也!」急令家人取寒衣衣之,移时始如素。家人问之,亦不讳。
及夕,饱食寝。忽觉饿甚,开目视之,身在囿中,眼前饿鬼无数。众鬼指某曰:「体胖若是,不知饿几蓗拾年始如我等皮裹骨。」鬼多以豆饼充饥,某饿极,不得已乞之。鬼曰:「汝未尝以剩余食乞人,必以乞人不足怜悯。今乞于人,人亦效尤。且我等之所食,实汝养犬马之物,岂屑食乎?」悉不与。忽闻鬼举欣欣相告曰:「今日官来放风,吾等可各觅食物。」未几果囿门大开,众鬼踊跃而出,某亦从之。路旁有饭肆,趋赴索食,乃食饮若干而饥如故。欲再食,顿思囊中无有,自幸与主肆者似曾相识,遂曰:「该钱若干,祈暂登外欠,不日奉楚。」主肆者不以为可。某曰:「吾实分文无有。」曰:「汝无钱文,不有衣服乎?」某曰:「二日栗烈,无衣必冻死。」主肆者怒曰:「吾生前欠汝利息数百,强留吾衣为质,彼时亦严寒,吾未冻死。」驱伙友强脱之。某两手抱肩而出。有人呼之曰:「来,吾衣汝!」且言:「似此寒天,质人衣服,不情之至。」举青棉衣授某。某冷极,不遑细视,急被之,其人已杳,而身化为豕。即有相识之屠人缚执之。某视缚执之豕有七,而身列其末。凡屠豕,屠人先以木杖击豕首,盖欲豕昏晕,不知致死之痛苦,亦屠人之美意也。某素尝见之,曰:「豕死何足惜,何必以木杖击之?」某为屠人财东,何敢不从。某见屠人屠豕如其言,始恨自言自受。某化之豕,直至剖腹数肠,而某始醒。醒时,犹痛极难忍。
某大惧。因思昼寝,至夜坐以待旦,庶免恶梦之苦。午刻即卧,时溽暑,令妻执扇扇之。忽觉其热异常,瞑目詈曰:「畜生!挥扇亦无力耶?」闻男曰:「畜生勿詈,移时将更热。」开目视之,身卧铁丝床,床下燃炭初红,欲起,二人以铁叉抑之。俄,火尽红,须发皆燃,皮肤焦,痛苦之极,不若速死之为愈也。彼曰:「可矣。」此曰:「夜未央,且多一时刻,亦可少泄吾忿。」曰:「何忿?」曰:「吾子死于子媳,实死于是人。」彼问其详。曰:「难言也。」又许时,火床顿无,身卧凉地,渴极乞饮,二人曰:「请少待。与饮时勿谓少拂尊意,大怼吾二人。」某见二人移一巨瓮来,以钱实其中。某曰:「此钱何来?」二人曰:「悉汝集聚,但取之不义耳。」二人旁设三足锜,爨以干柴,未几火旺锜红,取钱入锜,熔为铜汁,以铁勺挹汁灌某,流唇外则皮脱泡浮,入咽喉则脏伤腑败。平素患得,此时欲失而不得也。汁尽,梦始醒。
某嗜食鸡犬,其所食者,必活缚之,用沸汤泡去其毛而后杀。鸡犬哀死之声,人不忍闻,彼独视之以为乐。继梦赤身倒地,鸡犬围伤之。鸡啄其眼,犬裂其肾。欲挥之,而手足不能动。旁有三人席地共饮,呼其救拯,袖如充耳,心甚恨之。一时许,三人自起,共逐鸡犬,某转德之。乃三人缚某于桩,用沸汤顺头浇之,统体糜烂,而鸡鸣狗吠若各有欣喜之意。约夜半,人与鸡犬始不见。某欲归,不识路径,半里之外,忽睹村落。近视之,止一人家,外户虚掩。某欲寻人问途,十扣不应。闯入,见冠者五、六同桌共饮。其妻抱琵琶对席弹唱。一人拥其女,交头接吻,狎亵备至。某大怒,握拳殴妻,误伤女眼。某怒方盛,而妻、女与人俱杳。欲出,一恶鬼执巨锤迎谓曰:「汝淫人妇女,人亦淫汝妻子,何怒为?」以锤击某首。某醒,尚头疼如破。见女眼青,问之,女含羞对曰:「夜梦父伤,父忘之耶?」某闻之凄然。复问妻曰:「汝实言,吾不尤汝。」妇曰:「君初得恶梦之夜,梦神人令吾率女为娼,以敌君淫恶之孽。」某惭愧交集,无可如何。嗣铁锁穿肋,铜刀刮面,挖眼击膝而并受,禫肩刷皮之难堪,千辛万苦,悉由梦受,至十日始已。
某精神衰甚,饮食少思,若大病初愈,而每食因饿梦难堪。知乞人之苦,凡有乞丐到门,必令家人多少速与之,使彼转乞。一忆梦凶,不胜觳觫,恐梦情复恶,因思祷神祗以解除之,附近庵观,致祭殆遍。至十日,所梦如故,惟饿梦不再。每梦醒,辄非神圣,谓:「土木偶何与因果?吾若势力所及,必改天下寺院为孤贫栖流所。」某自计连梦已及十日,再受一夜之痛,亦可少休,犹不幸中之幸。及夜乡晨,有人执铁钩将拔其舌。某惊曰:「此前此未有之事。吾又作何孽,而复以此加之?」其人曰:「非毁神圣之所致。」某闻言,知罪由自召,忍痛受拔而不出声。及醒,自咬其舌,鲜血满口。某以饿梦之不复,拔舌之更添,知祸福皆由自求,于是反素行,改新过,拔舌之责,不期免而免。嗣外财不贪,铜汁不入于口;荤腥不茹,沸汤不及于身;收屠人之本资,身不化为豕;绝私交之妇女,妻不梦为娼。诸事斟酌,不敢妄为。十夜之苦,月余得去其七。自知罪孽深重,一时不能尽消,不知若何行为,全消梦魔也。人言孝能感动鬼神,逢凶化吉。自思父母双亡,孝无由进,乃结茅屋于父母墓侧,谨具庶馐楮帛,竭诚祭扫。因念梦惩之苦无所告,不禁大恸曰:「儿不孝,不能竭力事生,悔之无及。今愿从于地下,少进定省,以报大德。」哭已,伏地不起。晚宿茅屋中,每日晨、午、暮三次致祭,两越月,果无恶梦。里人喜其改过,劝归之。惟梦身居冰中,十日一次。忽忆为尼之女及笄,赎回,择婿嫁之。寒冰之狱亦绝。
虚白道人曰:闻之至人无梦,无欲故也。以是知梦之吉凶,各有由致。世之得恶梦者,勿谓幻梦无系关,必旦昼之所为寓恶意,意念之所存反中行,神人假之以示儆,亦假以罪之,使暗自忍受也。语云:欲禳恶梦,诸侯修德,大夫修官,士修身,则灾祸自散矣。
有此恶梦,可以补王法之所不及,庶恶人稍知自戢。 杨子厚
天下之怙恶不悛者多矣,何无此恶梦以儆之?吾欲问诸趾离。 上元李瑜谨注
许 翠 娥
山西刘希文,余忘其郡邑,其于符录及地理阳宅、占卦算命,悉知而不精。然不以不能为能而罔欺,不以能为不能而勒索,盖正人也。惟符录之事,事属不测,但以无惧为主;虽不能胜,必试之,即受耻辱于鬼狐,亦漠然置之。妻死,家无系怜,恃艺餬口于四方。游至平阳,有为狐祟者邀之去。刘为之设坛焚符,不应。三焚之,仍不应,刘亦无可如何矣。既而来一丽人,谓刘曰:「吾之来,非君符水有灵,实吾自至。盖以吾家与君属至戚,故奉亲命来相邀。」刘问之,女曰:「吾胞妹许翠娥,幼字于君,君负约别娶。吾父欲为妹另择配,妹不可,迄今犹守贞以俟,故邀君辱临,以就婚耳。」刘曰:「吾别无婚媾。」女曰:「此令先君之所为,君应不记忆。」刘喜,不遑细询,立欲从之去。女曰:「何急也?吾去,君所医者之病即愈,可受其谢。五日后,奉迓台驾于东门外,午时为度。」言已而杳。
初,希文之父路拾一小狐,似初产。携至家,喂以米粥。三日眼睁能走,两越月如小犬,其毛如濡可爱。刘时五、六岁,常戏弄之,当昼亦有拥之而卧之时。父见之,戏曰:「此汝妇。」又三年,如巨犬,刘每食必食之。忽不见,刘思之而泣。父戏之曰:「想汝媳妇耶?」此事刘固识之,而意料不及此。及刘受病家之谢,已及五日,遂如女邀。出其东门,见一小车驾驹俟周道。御者见刘曰:「君刘贵人耶?」刘曰:「吾非贵人,吾刘希文也。」御者曰:「吾即迎接贵人者。」即车中取衣冠奉刘。刘衣毕升车,展铃而发。不多时,数里外忽睹城垣,刘曰:「此何处?」御者曰:「此岳阳城也。」刘心计曰:「一百二十里路,倏忽即到耶?」未几,至一庄首,见数人盛服并列,若候客。御者曰:「彼悉奉迓贵人者。」刘闻之,下,整衣与揖。共陪刘至一大门,悬灯结彩。既入,花烛之仪,宛如世家。刘见新人娈胜伯姊,不胜之喜。及寝,刘曰:「卿之族徒,仆已悉,但不知与卿家何日结亲?」翠娥笑曰:「妾幼时,君牵与同卧;妾去后,君思之而泣。忘诸乎?」刘豁然。及半年,翠曰:「君可以行矣,岳家不可久居。」刘曰:「诺。但仆客游无方,卿不从仆去,则属不情;卿若从仆去,诸日奔波,卿不能堪,且于仆之所为,大有违碍。难何如之?」翠曰:「是不难。君行矣,无论君投宿何处,妾每夕必自至。」刘不语,翠曰:「君请勿疑,妾不食言。」刘去,每宿旅店,翠果继至,且预言次日某事某事徒劳罔功。刘如翠言为之,果有利无吝。月余,翠欲归省,请十日自回。刘曰:「月余卿未一归耶?」曰:「然。」曰:「何处俟卿?」翠曰:「勿庸。君游不出百里外,妾自能寻之。」刘许之,而翠去。
刘游至一山庄,闻号泣者凡四、五家。刘讶曰:「何丧之同也?」问之,庄人曰:「东南山有蛇精二,变化人形,雌惑壮男,雄祟丽妇,且时吞噬冲幼子女。今之号泣者,悉丧子、丧妇与丧幼年男女者也。」刘恻然曰:「何以知为蛇精?」庄人曰:「庄首有巨湾,水极澄澈。是物每夜同来饮水。」刘曰:「可得睹乎?」曰:「可。」及夕,胆豪者伴刘隐身湾侧以俟。二更后,遥见明灯四盏,其来迅速。庄人曰:「明灯即蛇眼。」及近视之,长约五丈,粗可一围,刘亦为之毛发猬树。晓,观其去来踪迹,其来路草皆下仆,去路草悉上偃。刘见几生情,曰:「吾能除此毒害。」庄人喜,问其术。刘曰:「急市尖刀数十把,预备火炮响器。」庄人如命。刘同庄人于蛇去路草莽中埋尖刀,微露其锋,半步一把。埋毕,谓庄人曰:「于蛇将去时,急燃火炮,共敲响器,以惊之。」众共应诺。蛇受惊,急去。至埋刀处,蛇身重,草益偃,刀尖大露,刺蛇腹。蛇痛,行益急,益急益痛,益痛行益急,未几,蛇腹两开矣。其雌在后,亦有灵性,急回,从来路去。庄人大恐,曰:「二蛇止伤其一,彼一必复仇。」恐受刘累,悉不容留。刘不得已,移居于庙。知孽自作,悔之已晚,唯思翠来与之永诀,死无憾。日暮,翠仓惶入曰:「君死期至矣。妾在此决不令君为之。」刘详语其事,翠曰:「怨君多事!今宵妖必寻君复仇。妾能匿君二夜,三夜不能。」令刘伏神后,以物遮盖,书符以镇之,曰:「勿咳嗽,勿妄动,饥亦忍之。性命攸关,非小可!」言已,出庙远远审之。未几,蛇乘风至,盘旋空中,虺虺如雷。庄人屏气不敢出,翠亦为之战栗。多时,觅刘不得,始去。次夕,翠即刘伏处告之曰:「免得今宵之难,可获亻幸生。」刘问之,翠曰:「不必问。君伏处勿动。」蛇至,威势更厉,至晓方回。翠喜谓刘曰:「起。二日未食,应饥死。」饭后,引刘去。至山后,遥指曰:「彼即洞口,洞有仙人,至彼竭诚礼拜;拜已,哀其救拯,伏地而泣。日暮,务禁声伏处。妖至勿惧。」且教以哀之之言曰:「毒虫违大仙洞府不远,今毒害人生,谅亦大仙不忍坐视而必除之者。吾除之,不啻为大仙除之,且为人除害,害及己身,无妄之灾,亦必大仙之所悯恤。」刘曰:「卿知仙人之姓氏乎?」翠曰:「并仙人之为男为女,妾亦不知。」刘心疑,不得不去。至,礼拜泣语如女言。及皓魄东升,忽闻风声,即见巨蛇随风至。将近,复折身飞去。复来复去。刘仰视之,见一女仙执剑立洞上,知蛇之去,盖畏仙与剑也。俄,蛇从旁猛至,吞刘。仙斩蛇夺刘,刘已死。以仙丹医之,刘咽喉紧闭,丹不能入。仙弃之不忍,四顾无人,因接吻以津送之。闻有人笑曰:「可谓从井救人矣。」举首见一妇人立面前,审视之,曰:「野狐可恶。不能自救若夫,而曲委于吾。此何时何事,而以常情笑之。」翠谢过。刘起坐于地,见翠与一女子并立,知为拯己之仙,稽首致谢。翠曰:「大仙与君接吻以医,君不可一谢而遂已也。」仙怒翠以目。翠曰:「此莫大之恩,不得不表而明之。」又曰:「若人为客,旅次不便奉养。愿大仙洞留数日而后遣之。」女不语。女入洞。翠牵刘从之,女亦不禁。翠为媒合,遂成夫妇焉。刘问其来历,女曰:「妾牡丹仙也,自受吕仙戏辱之后,藏修于此,矢不适人。因医君自失检点,惹人嘲笑,不得不从君之请耳。」庄人见二蛇皆死,不胜欢虞。不见刘,谓刘亦死,作庙祀之。
刘之与二妻洞居也,四、五年后,女产一子。洞中不便养育,翠请代养于庄,女从之。刘与翠抱子入庄,庄人见之,竭力奉迎。刘指翠与子曰:「此吾妻子,欲居此,祈假住处。」庄人曰:「为君立有生祠,可去像而居之。」刘曰:「居之可也,其像可勿去。然其功在仙女,吾何力之有焉?」为庄人详述之。庄人复塑女像于刘像之旁,四时致祭。翠之庄居也,刘时往来。至其子娶妻后,刘始不来,而翠亦杳。庄中至今犹有刘后人焉。
虚白道人曰:刘希文之欲制毒虫,以闻哭声起意,毫无利心也。无利心而为之,则止以除害为心,而无畏害之心矣。兴利者有利,除害者无害,刘之死而复生,虽似幸免,实非幸免矣。
牡丹仙积此大功,足以证果。 上元李瑜谨注
齐氏
蝗虫为灾,亘古有之,未有若咸丰六年之甚者也。其年四月间,忽来飞蝗,亦不甚多,但其集也多配对。乡人大恐,盖虑其遗种为害也。不日果生小蝗,先如蚁,继如蝇,至若大枣核大。生蝗之地,禾苗尽为所食。其生不一时,亦非一处。其跃也,一有所向,他悉从之,其势如流水。以物击截之,被截者止,倏集尺余厚。其所止之处,半日即成赤地,为害已甚。至禾秀而将实之际,蝗多生翅。其飞也,遮天蔽日,望之如霾,莫高之山,对面不见;其落也,禾尽偃,每科禾约有二、三十枚,未几穗叶悉无,奇灾也。七年,蝗复生,幸人心一时之齐,随出随打,虽有,非大害。八年,蝗又生,众鸟皆食之,蝗因净尽。天灾流行,洵有定数也。
闻长邑之灾,较历尤甚。长有齐氏,乐某之妻也。氏夫亡子幼,惟翁尚存,而得残疾不能步。初,乐翁之得疾也,两股麻木痛疼,氏恐成瘫痪,出积蓄为翁延医理治。翁曰:「积蓄不易,吾病难理,多年之私蓄一时妄费,甚为可惜。」氏曰:「可私蓄不可私用。媳积蓄原为送父终之备,今且以之救急,父百年后再为之计。」乃私蓄尽而医药不效。氏欲货产治理,翁禁之不听。三年之久,病仅去麻木痛疼,而足仍不能履。氏知病不能医,遂遵翁命已之。所余产业,不足食用,惟笃勤俭,可免冻馁。氏自饭疏食,躬亲耘获;乡人见之,每深喟叹。至步蝗移害将及氏地邻壤,氏坐地首恸哭,哭言:「使上无老,即与子饿死,命也,亦不怨天。」及邻壤蝗已满,哭益恸,农妇劝之不醒。后来一妇人曰:「汝等不善劝。」遂谓氏曰:「汝翁已饥,呼汝多时。」氏闻之,哭立止,收泪而归。翁见氏泪眼赤肿,知为蝗。谓之曰:「此天灾,哭之无益。从此勿适坡,听之而已。」氏如命。而步蝗自氏地跃过,毫无所伤;飞蝗亦不落氏地。此事向余言者凡六、七人,悉不知氏之里居与夫名。
虚白道人曰:齐氏言「可私蓄不可私用」,其私蓄为亲也。出私蓄治翁病,不愈,复货产医之,不以财物俭亲也。以是推之,其为蝗而泣,非为身与子,诚哉为亲也。夫既为亲而泣,则甘旨不足供亲,知其暗泣者有之;饔飧不足养亲,知其夜泣者有之。独免蝗虫之害,蝗神不为其地首之泣,盖为其孝也。不然,彼时愚妇为蝗而泣者,不少概见,何以悉不脱蝗口之灾也?
守之贤者,蝗不入境;妇之孝者,蝗不入田。理之当然,即事所必有也。 子厚
矫娘
前明,广西穆思镗与湖北金律,同官山西县尹,俱清正。穆一女与金公之子同庚,遂结婚姻。未几,金丁忧归。所经村镇有李仁者,善武技,有一女而无子,钟爱之,因令男妆教以武艺,以矫娘名之。一日,矫娘适立门外,见金公过,急至家谓其父曰:「门外过一官长,后跟数人,似强盗,出庄必害官长,父盍拯之?」仁曰:「事无关切,不与闻焉可也。」矫曰:「不然,武艺在身,固赖以自恃,若见人之危难而不拯,大负技能。」仁韪之。急束装追逐,果见六、七强人逻行客车辆,势将强夺财物。仁喊曰:「白昼御人官道,王法何在!」众贼见仁,舍客同赴仁厮打。矫恐其父有失,借乘而往,果见其父孤掌难鸣,势已将败。矫大声谓父曰:「儿来矣!」仁大喜。矫幼习弹弓,五十步内,弹发每中,贼不能敌,始各逃窜。金同仁回。仁夷左股,血出不止。金书一药方,曰:「此异人秘传,专理破伤。」仁服药,不惟血止,痛苦立愈,因珍藏其方。金感仁救拯,见矫娘慧丽,遂谓仁曰:「吾有一子与金郎年相若,可令二人结义。」仁笑应之,盖以误以己女为子也。金幸无眷属之累,主仁数日,贼夜来二次,皆为仁父女驱逐。临行,厚赠仁。仁送至半途而回。金起服,复官北省。欲为子完婚,道之云远,诸事不便,深以为虞。时穆公罢官归里,忽专人持缄至,内言:请公子就婚于湖。金大喜,书缄答之,内定遣子赴湖之期。
金公子西庚之奉父命就婚于湖也,有从人服事焉。将及湖北界,从人病卒。睘睘独行,辛苦不堪。薄暮投旅店,先有一人在焉。其人问西庚来往,庚大略言之。其人伪喜曰:「小人赵才,即奉家主人命,奉迓贵人者也。」百般奉承,言语卑恭。庚年幼,不逆诈而信之。才曰:「公子何无仆从?」曰:「从人病卒。赁车人不能待,亦自去。此处有赁车者乎?」才曰:「勿庸。前行数里,有家主人至戚,可假乘舆而往。若早行,日夕即到。」庚喜极。店主之女悉闻二人言,历语其父,且曰:「赵才叵测,若早行,必害金公子,父其救之。」果夜未央,才即呼店主开门而行。店主谓其女曰:「信矣。彼去,吾尾之。汝务束装速去。」女应诺。女父出庄不见才等,急追里许,时月明如昼,前望仍无影响,知其由径而行,急改途追寻。盖才引庚走小路,庚疑而问之,才曰:「由此近数里。」庚不疑。至一松林,才不行。庚问之,才曰:「算清账目再行不迟。吾数以贵人称汝,今宜以贵人称吾。吾将冒汝名替婚穆室。速言其事,以备应对。」庚不言。才以利刃刺庚下体,庚不得已言之,且曰:「吾父之手书,两家之信物,俱在包裹中。」言毕,才举刀欲杀庚。庚哀求全尸死,才从之,缚庚于树,以绳勒庚项而去。才恐庚不死,回视之,果气息未绝。将复勒之,而店主适至,才败走。店主欲回救庚,而才复回击之。店主之女至,才始窜去。店主负庚至家,庚已苏,但伤重。店主急市药治之,痛立已。庚曰:「是何药味,如此神验?」店主以方示之。庚视之,是其父笔踪,曰:「是方从何处得之?」店主曰:「数年前,救一金姓官长,吾被贼伤,官长录是方治之。以方有神效,故敬存之。」庚愕然曰:「君姓李名仁耶?」仁曰:「然。」庚以伯父称仁,曰:「伯父所救之官长即家父,吾父子皆得伯父再造之恩。伯父何以居此?」仁曰:「亦为令尊之故,与贼结仇,不时骚扰,恐堤防少疏,为其所害,三徙而至此。」庚指仁女曰:「此即小侄之仁兄也?」仁笑曰:「非汝仁兄,实汝仁姊矫娘也。」庚莫知所以。仁令女改妆出见,庚见之大喜。时矫娘之表伯齐某在侧,俟仁父女俱出后,庚谓齐某曰:「吾欲娶矫姊为次妻,不知可否?」齐曰:「可。吾试为君媒之。」齐见仁道庚意,仁甚喜。齐谓庚曰:「事不宜迟,明夕即可合卺。盖赵才既冒名而往,渠有令尊手书,穆公亦难辨真伪,迟恐事偾,君宜速去。去时,令吾表侄女男妆从之,伪为从人,方可远害。」庚然之。遂如齐言措施。仁有契友秋某,亦拳棒行之巨擘,草窃之所畏者,其居违穆公十数里。庚与矫临行,矫请其父居秋室,以为救援。仁应诺。
才冒庚名见穆公,书据不爽,穆信之。继见才礼容生疏,旋复疑之。及西庚至,阍人禀白,穆大骇,曰:「何以有二金公子?」急于别院接见之。见庚举止淑慎,实为宦门后嗣。及闻庚路逢贼人,夺去金公手书等言,穆不信,遂不礼庚。庚将行,赵才忽至,反谓庚为冒名,叱使令殴庚。幸有矫娘护持,未为所辱。矫同庚至秋某家,夜来六、七贼,言与金西庚有仇,欲得甘心。秋与仁父女击散之。
次日,仁偕庚、女归。矫谓庚曰:「君之事何以处?」庚曰:「弃之。」矫曰:「不可。虽未于归,究属伉俪。若听其误中奸谋,失身贼人,渠固为生平之不幸,君亦终身之悔恨。盖夺妻之恨,人所不能忍者也。若君独忍之,君诚无心肝人。」庚曰:「穆公父女真伪不辨,仆深痛恨。」矫曰:「此不足为穆公咎也。公与君不相识,恃为凭信者,惟吾父手书等,才执之先往,君又后至而无据。赵才即假,公既以为真;君言即真,公必以为假,势所必然也。此亦不足为穆姊咎也。婚姻之事,惟从父母之命,穆公以为真,穆姊何敢谓假?且闻君复至,将不敢谓真为假,亦不敢谓假为真。其情固大可悯也。」庚曰:「然则何为而善?」矫曰:「妾意君试居于此,妾思一术得见穆姊面,凭不烂之舌,旬日后,保君夫妇会面,同赴父任。」庚不可,矫不听。庚曰:「穆氏若来,卿宜上之而己居其次,且床第之事,渠分去一半,嗣卿必有悔心。」矫曰:「此以私心窥贞人。」遂同父至秋某家。谓父曰:「十日后,父备小车,每日绝早俟穆公庄外十字路。」仁应诺。
矫与父直赴穆第,仁谓其阍人曰:「吾女欲佣人作针黹,不知宅内用人否?」阍人曰:「必用人。盖急为吾家姑娘作嫁妆也。」引女见穆夫人。夫人喜矫慧丽,即令伴女秀英理女工。矫善窥秀意,三四日,秀即视矫为心腹,寝食不离,姊妹相称。秀每夕灯下翠黛生愁,微声叹息。矫初到,情疏不便问,遂问曰:「有何疑难,不豫若此?」秀不答。既而矫伪曰:「婢媪私议一事,悉谓吾姊不知,吾谓姊早知之。」秀曰:「彼所议何事?」矫曰:「姊之事。婢媪曰:先来之贵客确乎假。妹问之,佥曰:金公子世家后嗣、读书人家,何至若是礼貌生疏,目不识丁?即缄物不爽,焉知非劫夺冒名?妹以为若以假为真,他人无甚关系,合卺仅在月内,吾姊终身大事得勿误乎?」秀闻之,戚然曰:「吾之不豫,实是为此。盖先来者不假,即事不称心,命也,夫何怨?后来者若真,即先期寻自尽以全名节,亦不难处。乃先来者有凭信,不可以为假而似假;后来者无之,不可以为真而似真。真假难分,是以癙忧。」矫曰:「欲辨真假亦易。逃赴金公任所,则有真无假。」秀曰:「难。」矫曰:「难诚难矣。然失身贼人亦断断其不可。」秀曰:「妹言诚然。然路途遥远,伴行无人。」矫曰:「妹愿从之去。」秀曰:「妹亦女流,设有不测,何以处?」矫曰:「妹有小技,可敌十数人。」秀不语。矫曰:「姊不相信,明朝请尝试之。」
次日,矫请艳妆以增观美,秀从之,出己衣衣之。衣毕,秀视之笑曰:「假令将娘子军,可拟平阳再生矣。」矫欲舞剑,而秀母适来,盖以有多嘴婢媪言之也。矫见秀母,弃剑而立。秀母曰:「舞之,吾特来观女闺英之本领。」矫遂执双股剑而舞。身随剑转,腰折杨柳,剑旋身前,光露芙蓉。初犹分剑之门路,嗣愈舞愈紧,止见剑不见女身,惟觉寒光袭人,多时始止。面不改色,从容而立。秀母曰:「善骑射否?」矫答以:「未习,尝习弹弓,亦未工。」秀母令取弹弓给矫,烦人于五十步内立拱把木桩。开弓弹之,连发数子皆中。秀母大喜,令与秀英拜为姊妹。矫曰:「勿庸结拜,不日情义自深。」秀母问故,矫笑而不言。及夕,婢媪皆寝,秀英曰:「何以知后来者为真?」矫历言某年于某处何以救金公,今徙于此,何以救金公之子,先来者即害公子之人,后来者即妹父女所救之人,以是知后来者之为真也。秀曰:「何以知其真为金公之子?」矫曰:「公子尝自言之。」秀曰:「自言不足为凭。」矫曰:「有可凭信者。前救金公时,妹父受伤,公书药方治之,伤立愈。昨公子受伤,妹父以前方医公子,公子谓药方是其父手书。以是知前所救者真公子之父,不可信后来者真金公之子乎?」秀闻之,知矫言真实,急问曰:「金公子今在何处?」矫曰:「现在妹家。」秀不语,移时复曰:「妹父女两次救金公父子命,今又佣身作说客,可谓为人谋而忠。」矫曰:「不惟此。昔者公子来时,妹男妆从之,不然,公子必受大辱于赵才。」秀愕然曰:「吾闻后来者之从人能武,即妹男妆伪为乎?」娇曰:「然。」秀曰:「若是,妹之相欺实甚,即禀性慷慨,断不可以青年妇女从少男游。不然,其中必有别故。」矫笑曰:「姊可谓善于料事。盖救金公时,妹男妆,公令妹与公子结拜,妹父笑应之;救公子时,妹仍男妆,公子以妹为仁兄,父实告之。公子因烦家表伯言……」至此而止。秀曰:「烦令表伯何为?」矫不语。秀笑曰:「殆烦令表伯为媒乎?」矫含羞对曰:「妹实以身事之矣。」秀俯首若有所思,多时始曰:「决从妹言。祈妹细为斟酌。」矫曰:「厚赂阍人,绝早男妆而走,多带细软以为资斧。须迟三日方可。」秀问故,矫曰:「三日后,妹父始俟于庄外。」至期,秀、矫同行,至庄外,仁果俟焉。仁以小车推之而归。矫曰:「必有寻觅到此者,须再行二百里,方可再议。」于是穷二日之力而后止焉。秀知书,矫令作书达穆公,而烦父投之。
秀与矫之偕亡也,穆公遣人四路踪迹,无见二女偕行者。赵才闻之,情知事变,亦遁去。穆公见秀英书,闻李仁言,急治任,车载秀英嫁妆,从李仁去。既见公子与女,大喜,遂同北。忽有十数人当路,大言要穆公回归,若不从,必尽杀之。仁率穆公从人击之。矫娘见赵才,弹之,中才腕,才不能执兵,擒之。余贼逃窜。穆公送才于官,官杖杀之。
虚白道人曰:奇哉矫娘,女中丈夫也!其言已有技能,宜济人之危难,此女子不能言者;其身已事金郎,为金郎谋致谪妻,此少妇不欲为者。矫娘言之、为之,其心胸之豁达,云为之正气,诚令人闻之而叹美不置也。至若金公父子,患生不测,而得意外之救拯,或以居官清正之所致乎?
牛 子 良
牛生名贵,字子良,浙江萧山人。年四十无子嗣。妻桑氏,为买一少妇作妾。妇入门时,生适外出,既归,桑迎谓曰:「今为君市一妾,君视好否?」生笑曰:「何不商酌,遽为此举?异日恐有悔心。」桑亦笑曰:「君以妾为吃醋人耶?若然,请即遣之归,嗣勿以他事反目,谓妾心怀嫉妒。」生笑曰:「勿嗔。果何为陡发善心?」桑曰:「其夫鬻之孔急,且欲市此妇者凡三、四家,少迟则为他人市去。」生视妇容颜颇可,而俯首饮泣。问之,妇曰:「前夫赵俊懦弱,棍徒李七诱去同赌,夫负,立令清偿。夫请限带还,七怒,呵渠同党四、五人向殴。妾适自母家归,遇之,代夫哀其宽限。七逼夫鬻妾,妾身价仅足赌债之半,七岂肯甘心?妾夫必死于李七之手。且鬻妾时,妾怀抱周岁幼子,七夺而掷诸地,子头破血出不止,急哭数声即不哭,必已死去。」言至此,恸哭不能语。生怜之,急令家人驾车送妇归。桑氏曰:「即欲归之,次日未晚。」生曰:「是事不可过夜,过夜则不免疑议。」
生既归妇,犹恨恨不已。忽县尹至。盖尹系生执友,尹公出归,路经生庄,乘便相望也。既相见,生愠见于色。尹问之,生曰:「君之民横逆异常,闻之深为不平。」遂将赵俊之事一一向尹言之。尹曰:「实实可恶!」令役拘之。谓生曰:「君何以知其底细?」生曰:「即赵俊之妻洪氏言之。仆市洪氏作妾,闻其情而怜之,故送之归。君辱临时,归之尚未久也。」尹曰:「有此大阴功,决不绝嗣。且即此事论,即不复纳妾,必得子嗣。」尹回署,先问赵俊,俊言如生言;问李七,七闻牛生已言其实,兼有赵俊对质,不得不承。尹问俊子之尸,七曰:「使工人埋之。工人委诸壑而归,吾怒之,及工人返觅,其尸已无有。」尹怒曰:「赤子何罪,而汝杀之!即抵偿尚有余辜。」
赵归见妻,妻言得归之故,赵遂率妻登生门叩谢,因两家时相往来。嗣生妻生子,赵妻亦同月生女。赵感生盛德,与生结孩提亲。生子晟渐长,其痴异常,十五六岁,似不知男女。生使与婢同寝,数夕无沾染。生夫妇大忧,曰:「吾二人绝后,命也。聘媳赵氏,嫁此痴男以误终身,于心何忍!」妻曰:「退婚可否?」生曰:「可。」遂烦亲友示意于赵。赵商于妻、女,妻尚游移,女决言不可。越数日,女潜赴牛室,自言愿为痴郎妇。桑氏曰:「吾儿痴甚犬马,恐误青春,勿以一时志气,致悔终身。」女曰:「至死矢靡悔。」牛生遣人请赵夫妇至,令劝其女归。女终不从。不得已,令与晟行合卺礼。晟不能自衣,袜履需人,女旦夕扶持无怨言。
一日桑氏宁父母,携晟同往。路径少远,穷日之力而后至。桑适逢母病,不得归。晟欲自回,母贻之曰:「再迟两日,吾与汝望汝表姨母去。」晟问姨里居,母曰:「此去东南不远。」晟信之。越二日,晟背母自往,直向东南跋涉。日夕,未遇一妇人。后至一庄首,见一媪与笄女立门外,晟遂以媪为姨,直赴媪前请姨母安。媪笑曰:「何处郎君,而以姨母称吾?」晟憨笑不语。媪向笄女曰:「此必牛家痴郎。」问晟,晟尚能自道姓名。媪喜曰:「果吾甥。」引至家食之。曰:「吾女宜字人,甥适来,天缘有分。」及晚,令晟与女同寝。晨兴女有愁容,媪问之则泣。媪曰:「渠不知夫妇之乐耶?直可谓痴。」呼晟诊之,曰:「痰塞心窍,宜人事不知。」煎药令晟服。晟大睡,夜半始醒,见一丽人灯下饮泣,知为妻,遂曰:「卿夜深不寝,夫何俟?」女含泣笑曰:「君果不痴耶?」晟曰:「仆若常痴,卿何以为情?」遂各解衣寝。晟问媪曰:「姨何独处于此?」媪曰:「吾实令姨丈韩翁之妾。令姨丈卒,令姨母势不能容,故携小女处此,迄今十六年。」忽自外来一少年,媪令与晟相见。晟问之,媪曰:「此甥嫡妻赵氏之胞兄。」晟惊讶问故,媪曰:「十七年前,吾偶以他故至某庄,见一小娃啼庄外深壑中,遂抱归。嗣闻为赵俊之子,为棍徒李七抛死。觅尸不见,拟斩,后遇赦,由斩而绞而流,吾因不便送归,认为己子,为之定亲。昨闻七死于囹圄,今将为之娶妻。毕姻后,汝四人可同归。」
晟母不见晟,意其自归。回家视之,亦乌有;四方踪迹之,月余无耗。已绝望,忽见晟同一少年二少妇归,问之:一为晟妻,二为媳兄赵某夫妇。晟举止言语无痴意,牛与妻喜不自胜,急驾车转送俊子夫妇归。而问媳姓氏,晟言系姨丈韩翁之女。晟母愕然曰:「吾表姊无女。」女曰:「媳庶出,乳名仙仙。」晟母曰:「亦未之闻。」牛晟之归也,妻赵氏适归省,闻兄言急归。见夫不痴,情犹初婚,晟投以谑语,羞惭无以自容。晟笑曰:「卿虽实为处女,然同寝有日,勿故为笄女态度以欺吾。」及寝,赵氏曰:「妾意终身守有夫之寡,不图尚有今日。」遂问病愈之详。晟曰:「韩氏以仆痴而泣,渠母见之,故为诊治。夫韩氏泣而卿不泣,卿可谓刚毅人。」赵曰:「妾何尝未泣,但于无人时而泣,泣故无人见耳。」韩与赵同室寝,闻之,谓晟曰:「乡也君谓妾泣为淫,今始知嫁痴郎而泣者,不仅妾一人。」各暗笑。
晟母疑媳韩氏之言不真也,托省亲自诣表姊家,以子媳之事语韩媪。媪惊讶曰:「女乳名仙仙耶?」晟母曰:「然。」曰:「是吾女也。盖先夫有狐妾,生女仙仙。夫死,狐即携女去。」遂急同晟母归视之。越数日,晟妻韩氏苦思狐母,俊子夫妇亦欲归省之,遂同往。既至,居宅空旷,问之居人,言已退租他适数日。
虚白道人曰:赵俊之冤,或可借人力以伸;牛晟之痴,实非人力所能医也。狐医之,不啻神医之。医而得于神,则知其事纯乎报应,纯乎天理,纯乎阴功也。牛晟得不痴,所系岂浅鲜哉。
办事果决,令亦可人。 上元李瑜谨注
第九卷
苏成
邹平县苏成,好为方便事。其居西十里许,道旁有孤柳,甚巨,行人每休息其下。苏盛夏自邑归,炎热似火,急至树下,摘笠解襟,当风而立。忽东来一瞽者,其行之速,目瞭者未必过之。瞽至,自言:「幸得到此,可稍憩息。」曰:「时运不好,半日未得一文钱,兹得柳荫庇,试为柳占之。」既而曰:「丧气!此柳将死,不啻为死人算命。」太息而去。苏以为妄。未几,来数人,各执攻木器,同止树下。苏问之,一人曰:「将伐此树。」苏大骇,曰:「此树生于路侧,若去之,行旅出于是途者,几无休息处。」曰:「树主鬻之,奈何?」苏问价于买者,一人指一人曰:「卖于是。」苏因与言,曰:「吾欲加原价数千,转买于子,俾无伐,以便行人,子愿诸乎?」答曰:「愿之。」曰:「若然,树价容日奉交。」苏思:瞽者何能预知,仙乎?仙乎!急踪迹之,曰:「先生何所算之树不准?」曰:「诚然。余算必有人买而植之。然世间鲜有此等好人,故未决断。」苏闻之,更骇,曰:「买而植之者即仆。」瞽人喜曰:「此方便事,君必逢凶化吉。」苏曰:「仆正欲请教,敢烦先生细为推详。」瞽指其掌曰:「他事且不论,今日君有奇祸。以君有买树阴功,或有救星,然必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免。」苏大惊,急归家。见妻与一少男白昼同寝,大怒,欲觅刀手刃之。忽忆瞽言,摇妻醒,叱曰:「起!谁与汝同卧?」妻曰:「何怒为?吾亦不知为谁。君意可寝此床者为谁即是谁。」苏曰:「可寝此者,唯吾与汝及吾女耳。」妻曰:「若然,君多此一问。」苏察之,果其女。笑曰:「吾女何为男妆?」妻曰:「今吾生日,因无子,故戏令女男妆拜祝,以娱目前。」苏曰:「汝母女二命,几并丧吾手,幸缘吾一时之忍,实亦蒙瞽仙之教。」乃历言于其妻。苏当年得子,卒时见曾孙焉。
虚白道人曰:忍之不可忽也,如斯夫。若苏成所遇,实人所不能忍。彼独能忍之者,固以有仙人指点;而仙之所以教之,亦为其有此一念之善行耳。不然,祸生鲁莽灭裂者,岂少也哉!
颜 星 丽
颜映远,字奎辟,星丽其号,陕西西安籍。弱冠游郡泮食饩,踬于棘闱,裹于科岁,年四十未获乡荐,时郁郁不乐。忽以行优得贡,出学,喜曰:「今遂夙愿矣。」爰是莳花弄石,把酒吟诗,钓于溪忘返,奕于林忘饥。凡名山大川、胜地名区,心所欲游,近则携友同往,远则跨蹇独行。一日,入一僻境,饥甚,四顾寥阔,渺无村墟。仰视坞上,炊烟几缕从树梢起,似有人居。既至,其人穴居而野处。丐而问之。与以蔬食,自云山姓。有女外窥,清扬婉娈,颜眸凝焉。山曰:「此仆息女。君如见爱,请事巾栉。」曰:「愿闻其详。」曰:「野合其可。」颜以为非雅人高致,又睹此形迹,转疑生惧。欲行,女突从内出,牵衣而笑曰:「凡古人男女婚配,年不相若者谓之野合。郎君今已半百,何不达耶?且昔孔子郊游,遇程子班荆而赋《野有蔓草》。使君闻之,亦将鄙以为淫奔期会之辞也?既有老父之命,妾即为君妻,君即为妾夫,何必床头媟媟亵亵,提焉汲焉,始谓之有别也哉?」言已,俱失所在。颜亦怅然而返,不复出游。
太原娼(稿本作「封云」)
太原名妓蔡莲芳,能诗善画,其七绝云:「相呼同伴到帘闱,偷看新来客是谁。又恐被人先瞥见,却从纨扇隙中窥。几分春色上花枝,云鬓慵梳睡起迟。鹦鹉檐前空学语,梦中情事自家知。」时值隆冬,雨雪婆娑,霁集尺余,因塑一雪美人为戏。一士过之,援笔题云:「谁把轻盈妙手,妆成绝趣粉头。阑杆稳坐不知羞,终日开张笑口。偶遇多情交好,遍身香汗通流。可怜化去无人收,随着江儿水走。」女由是遂萌从良之愿。从良后,画柳于扇以寄旧好,并题句云:「曾向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无何,所从之人暴亡,女誓志不入青楼,因卖诗画以为活。
一日,有购画者一人来,听其音保德人,问之,姓封名云,似曾相识,笑语之曰:「依亦保德人,君能宿于此否?」其人素知莲为妓女,曰:「能。」意以为技痒耳,未谙其有他故也。先是,女本姓怀,父籍保德,善丹青。女幼字姨弟封云,十五岁时从父投亲,未至,父卒于太原,女自鬻为婢,以葬其父。后主人以女他赠,凡三易主,流落烟花,幸能自赎得自由。其名蔡莲芳者,从鸨儿姓而名之也。见封云,知为字婿,但女知之而不敢言,而封则意料不及此。爰是女与封情意倍笃,封亦与女时相会。封为常随,嗣上人恶其游荡,逐之。忽得时疫,甚重。女知之,往劝封就己医治。女竭力护持,奉事汤药,衣不解者累日。封病剧,日夜谩骂,稍拂意辄披女颊。女悉忍受,无怨言。封小愈,自悔,伏床谢罪。女曰:「君病耳,依何敢介意?」封益感女德,将衣物俱交伊收管。年余,生一子,封喜不自胜。
一夕,封与女抱子笑言,女曰:「闻君幼聘怀氏,有诸?」曰:「有之。」曰:「怀氏从父投亲,父卒于路,后闻流落烟花。设今欲归君,君纳之乎?」曰:「纳之。盖妓之从良者恒多,人之纳妓者亦复不少。今欲归仆,是未忘媒定之义,较之无故纳妓女犹愈也。」女笑曰:「若然,妾与君无媒定证,君纳渠,必重渠轻妾。」封曰:「是何言也。仆与卿当别论,屡蒙巨惠,俨同再造,有卿在,理宜拒怀不纳,况轻视卿乎?」女犹未信,封誓以皎日。女喜曰:「妾即怀氏。」遂历述受聘以后之事。曰:「卿盍早言?」女曰:「妾失身院中,人悉不齿,不敢望君容纳。然君无纳妾之意,行将自尽以报君,决不复蹈故辙以重污辱。」封笑曰:「仆固疑卿阅人实多,何独钟情于我也?」氏秉性和顺,待人卑恭,人未有知其尝为娼者,即或有知之者,亦谨为讳。
虚白道人曰:怀氏即曾为娼矣,偶见字婿即漠然置之,人亦难以不义不仁律也。盖其所为,已在不仁不义之列。乃知为婿而不言,暗从妇宜,明以身事,其事夫较常情而倍笃,其从夫同贞节之无他。于世俗中得一节妇为难,于烟花中得一义妇亦不易,岂可以其失身青楼而不仁其心、不义其事耶?
贺 梦 龄
咸丰十一年辛酉,秋八月十四日,南匪自西南骤至。妇女逃难者扶老携幼,哭声载路。黄台以北,幸河水漫溢,贼未敢大肆蹂躏,而被害已不堪言。贼宿泺镇;十六日,东窜。余时避难华不注。晚望烽烟四起,东北方尤甚。有贺梦龄者,他邑诸生,肄业山寺,实亦逃妇难者也。一日,登山游瞩,见有女携筐独行,左右顾盼,似欲采采。睨之,绝佳,又肖邻村富室车翁之女;转念渠断不为此。趋近之,见筐中无物,情不自禁,曰:「子捋菜耶?」女曰:「采药耳。」曰:「药材此山尽有,子何竟无所得?」女曰:「吾所彩实难得。」曰:「何药?」曰:「龙芝草。」生以为戏己,置若罔闻。女曰:「娶妻得悍妇,亦人生不多有之事。」生曰:「子谁谓?」女曰:「谓君耳。无故与游女接谈,理合得悍妇以折轻薄之罪。」生戏之曰:「得悍妇固不幸,如得美妇如卿者,何幸如之?」女曰:「吾不美,得不得无关系。」生终以无故诱怀春之女为非礼,意欲遄归。女止之曰:「君之美妾,非欲妻妾乎?」生曰:「虽欲之,其如家有悍妇何?」女曰:「庙居其可。」曰:「庙有僧众。」曰:「妾自能不令僧众见。」生知其非人,问之。女曰:「何必问。吾色既似车氏之女,君即以吾为车也可。」遂与女同归山墅。相处既久,亦无他异,惟每夕令生焚香一炷,拈香后,女以雨伞供其上。生问何为,女曰:「日后之备,君不知也。」二月中旬,天气忽寒。生有狐皮外衣,因着之。女曰:「君勿衣此。务折迭密藏,无令妾见,不惟惶恐,心实有不忍睹者。」生不欲拂女意,勉从之。生偶回家省亲,妻恶其多日不归,闭门不纳,生自宿于他室。归以语女,女曰:「八月后,悍意自化。」生亦不解所云。
生有孝行,南匪到时,急欲回家,女慨然曰:「家有父母,不得不去,君固宜归也。」遂撑所供伞示之,曰:「如遇贼,择路旁闲地,撑举此伞,无论人数多寡,令围伞团坐,贼自不能见。伞内所系纸卷若干,如见贼所掳掠之人欲救之,救一人可焚一卷。」乃闭伞授生。生归,遇父母偕乡人奔逃,急以女言语父母,谓乡人曰:「从我来,可避劫。」生如女言安置,戒勿哗。未几,贼至,果如无所见者而过之。被掳子女哭泣可怜,生乃焚纸一卷,而一人自来,遂连焚之,约救百余人。后见一贼拥一女同乘,视之,车氏也,急焚纸卷,其贼释女自乘去。复见二人追一少妇急行,鞭挞于后,是生悍妻。念夫妇之情,亦焚卷救之。妇至生前倒地不动,遍体青紫无完肤。多时,贼过尽,他人自归,唯车女依生母不去。生送女归,女家悉避难未回,女仍从生去。抵家,日已暮,父母早眠,妻伤重不欲起,惟生与女灯下默坐。生意欲令女同妻眠,己可独卧,以语妻。女闻之曰:「君憎妾也?活命之恩,欲以身报,恐归家后,父母不从妾志。」生未及答,妻力疾起,曰:「女既有心,夫宜从之。吾让卧榻。」携袱竟去。生心喜曰:「吾妻之悍果化耶。」遂与女眠。女问及宝伞之由,生因以详告,谓不知其何仙。女曰:「渠不欲君衣狐衣,渠必狐。」生豁然曰:「卿所臆是也。」车亦甚德狐女。次日,生执伞赴山寺,见女已俟庙外,迎谓曰:「君举家无恙,复得妻如愿,可喜可贺。」生揖谢曰:「皆卿之力也。」女不隐身,僧见而问之,生伪以内子为眷属未被贼伤,特来报答神庥。已,共入生斋。生问:「卿何以貌似车氏?」女曰:「非妾真容。所以化渠容颜者,知君必得之为妻。妾去后,见渠如见妾,省却君无数相思。」僧人见女出,持伞前行。生从之不及,崎岖过华山树,忽不见。生亦自此归家矣。
虚白道人曰:茫茫大劫,唯孝弟忠义之人,每不但能免于难,并可转祸为福。贺生之得狐助、化悍妻、获嘉偶,夫岂偶然也哉?
第十卷
耿 如 梅
武举耿如梅,世居嵩山太室之阳。继母弟如桂,周岁时,继母卒,佣妇代乳。夜恐乳妇不好抚婴,怀之同己眠。盖妻丁氏亦生子,不能兼育也。少长,延师教之,桂亦听从。至十五六岁时,忽废读,日从无知之童游戏。梅善为诱掖奖劝,曲为提撕警觉,桂悉若罔闻。后渐从无赖者局戏,恒数日不归,亦不家食,唯梅寻呼之始来。梅欲为桂谋室,桂苛责,屡方兄命。
一日患头风,医药不效。梅忧之,至废寝食。闻有人善治此疾,相违少远,早起遄臻,遍访无其人。日已夕,见三人在冈上籍地饮。将问之,三人俱起。一人曰:「好哥哥来矣。」梅不知所谓,其人曰:「以德化顽弟,又为跋涉寻医,非笃于友者不能。然近闻令弟手足已凉,固非凡手所能治。」梅闻之泣下,哀求方术。一人向二人曰:「胡兄,此症非章兄之妹不为功。」章不豫,谓:「袁兄是何言?」梅因跪章前不起。袁又谓:「二兄常言曾蒙口惠于耿兄。夫惠出于口,究亦惠也。耿兄有急难之忧,似不宜袖手。」胡谓章曰:「令妹道术已成,盍烦医治?」章曰:「小妹独居炼修,恒不见人,岂肯觌医少年书生?」袁曰:「兄命之,或不敢违。」胡且力劝,章愠曰:「君亦有妹,能陪吾妹同往,则惟命是从。」胡曰:「能。」耿急起谢。共谓梅曰:「明日二妹自去。」梅归,语妻,丁氏以为妄。翌日将午,果有二女降于庭,皆国色。丁请二女入室,闻胡女谓章女曰:「姊道貌若是,何遽为他人作嫁?」章女曰:「长兄跪邀,不得不来。姊胡为乎?」胡女曰:「妹兄言,妹不来,姊亦不来。妹以为,妹来实无谓。妹兄两揖妹,妹不忍故违也。」丁叹美不已,请章医病。章曰:「以红绫蒙病者首。」丁以章言语桂,桂疑之。章请胡陪医。桂觉医以中指按其额角,大气吹天庭,奇香透脑,痛立止。知医系女子,突将红绫扯去,乃天人,不违颜咫尺。二美俱羞甚,瞬息已杳。未几,桂饮食渐减,阅月黑瘦如鬼。梅问之,曰:「身无痛痒,何病之有?」但心如有事,每日戚戚。丁氏曰:「日昨之病也,幸有章女医之立愈。」言未终,桂即曰:「昔日之病,固赖渠而愈;今日之病,实因渠而得。」丁惊问:「叔之病,以渠得耶?若然何不聪,渠殆仙人也。」桂不语,梅以为深忧。次日,袁至,梅谢之,且告以忧,并问前日口惠之说,何以毫不记忆?袁曰:「君与同年某入山射猎,某善射,君曾戏喊:『山中之物,务各避之!』某果终日不获,志诸乎?」梅始恍然,始知胡为狐、章为獐。曰:「然则君与为友,得无猿乎?」袁笑曰:「君真智慧过人。但令弟虽因病得病,仆纵竭力玉成,欲分君忧,章女方怀恨,媒之必不谐。胡妹其可?」梅又恐胡氏亦不从,祈善为说辞。曰:「断不负托。」去而复返曰:「明日胡即送妹至。」曰:「何其速也?」袁曰:「令弟病不宜迟。」桂得胡女,心愿已足,不日已瘥。梅择日为弟成礼。届期,袁又自至,曰:「世事不测,信然矣。章兄言其妹医令弟时,受饱看之辱,归尤章,日夜啜泣,以为江汉难濯其耻。章慰之:妹得嫁之,此辱不足言矣。其妹始不泣。今烦仆作伐。」梅虑弟幼,不宜有二妻。袁曰:「然。然医弟之德不可没也。」梅难之,因语妻。妻往商于胡女,女曰:「有妹在,自无妨。」梅许之。二女同日合婚。
桂由是改行,折节读书,唯试辄不售。梅望之綦切。胡、章谓桂曰:「君不成名,负伯伯苦心矣,吾二人者亦难辞其责。今与君约:若获一衿,可奉事两月;中式,愿团聚二年;惟会殿后,白首无他说。」桂以为儿戏,院试仍不录。及归,二妻渺然,惭甚。次年入郡庠,窥其室,胡氏在焉,问:「章何不来?」曰:「阄拈下月矣。」嗣胡去章来,比六旬,桂谓章:「明朝卿果去耶?」曰:「然。胡姊之命不敢违。」曰:「卿等何忍也?」女曰:「非妾等忍,实恐负伯伯之情。君务苦读,明年登贤书,契阔无多日。不然,三年仳离,情何以堪?」次年,桂落孙山,读益力。梅欲为另娶,桂不可。下科中经魁,二妻偕归。桂戏之曰:「卿等若在家,生子将若大矣。」二女笑曰:「幸未误事,妾等早生子矣。」各呼子至,桂更喜。捷联南宫。二女不见老,后为子娶妇,不知者每以姑媳为妯娌焉。
虚白道人曰:惠而在口,非实惠也,异类犹言念不置。今之蒙人实惠者,势盛则利其余润,势衰则掉臂去,甚至为操戈,为下石,其羞此狐、獐也实甚。
林芳
林芳,名士也,善画梅。冬至前,忽有艳女过墙来。问其母姓,答以花氏。乐与好合。晨起,花倩林画梅一株,上点缀八十一蕊,黏壁间。花日以朱笔涂一蕊,九尽涂遍,俨然红杏矣。是年逢闰,花曰:「旧闻一联,迄无确对,今对之矣。」林问何联。曰:「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可对益节藕一脚半脚两脚。」林嘉许之。花去后,林联捷,人以为杏宴之兆。
李 司 训
蒲台李公向荣,以附生报捐训导。同班三人,而公为殿。平原出缺,渠二人俱系济南,因部选归公。固官运之通也,然其中则有别故。先是,公父亦秀才,昆仲二人,友于甚笃。其弟杀人,公父以仲尚无后,愿代仲自首;弟争之,终不可。下囹圄多年,后遇恩赦,军而得归。公之读书成名及捐纳训导,皆其叔之力,亦借以报兄德耳。齐东宋雨田先生,与李公通家,偶为言及,乃知天似有意于其间。
先生又言:一绅士李公,原其致贵之由,盖因待塾师甚厚,其它可置弗论。公有五子,从北直张孝廉读。一日,张公之子俊至。孝廉大怒,曰:「历年所寄束贽,除家中日用,应有赢余。汝母来信,言家中苦寒异常。汝不浮荡,何至如是?」明晨促之归,曰:「睹汝情形,必有病,可速去,勿死于此。」李公并不挽留,伪送之,而实引俊别墅居。视其身,风流疮将结,急为延医治之,月余始瘥。李曲言于张,使从在塾读。张不可,李劝之,张感李意而始允。李令与先生同馔。及课期,张以「戒之在色」命题,俊文有云:「人本愚也,一笃于色,则无人而不智;人本智也,一迷于色,则无人而不愚。」张公见之,又大怒曰:「下流人则作下流语。」将夏楚之。李闻知,谓张公曰:「文情活泼,意到笔随,翰苑才也。颖悟若是,福命正未可量。」张始为之色解。后公五子俱显达。俊亦得两榜,榜下以知县用。
鸦 片 烟
鸦片烟,嗜食者其害无穷,诚古今未有之奇劫也。有某夫妇对灯而眠,吸至夜半,天良发现,太息曰:「吾二人形消骨立,荡产破家,覆宗绝祀,皆累于烟。断烟则上瘾,忌烟则丧生,为之奈何?」忽有声喘喘然,仰视,一人倚床立,形容古怪,面黧瘦萎黄,肩耸没顶,头垂注胸,吓而问之。曰:「烟鬼也。吾于此道阅历深矣,有言相劝:无瘾不必吸,有瘾不必忌。若云节食,则唯圣贤能之,而圣贤又必不瘾于兹。」吹灯而去。
第十一卷
蒋廉
前明福建蒋孝廉之子廉,初聘舅氏鱼渊女为妻。家渐凌夷,鱼悔之。廉为养母行丐于市,鱼以为辱,谋诸妇。妇曰:「盍市一棺,勿令女知,盖棺坚钉,伪言女死。妹一临哭,心绝望矣。可秘之,再为女择嫁。」鱼听妇言,置棺于庭,令媪伴女,不令下楼。一日,女自窗外窥,见姑母至,既而闻庭中有哭声,又见姑泣而去;问媪,对以不知。嗣渐知父谋,恨之。后改字于韩忠。嫁有日矣,黄昏时见一乞人自楼下过,闻其声,蒋廉也。女急下,从后门私约而上。廉曰:「卿未死也?」女曰:「死生小事,君应饥,可先食。」具馔以饱廉。楼有二新柜,即陪嫁物也。女将衣物并于一,曰:「媪出即回,请君暂藏于此。」廉入柜而媪与母俱来,始言嫁女事。女以柜中有人,伪喜应之,且言:「今晚将薄污我私,可无须媪伴。」母亦喜,与媪俱去。开柜出廉,而欢寝焉。黎明,仍匿廉于柜。旁午,有邻女托故强邀女。鱼遂急将妆奁遣人送于韩。比女回,而新柜已无。女虽暗自悔恨,实亦无可如何,计不如早奔夫家。往见姑曰:「媳实未死。然儿夫在韩家柜中矣。」历言之,姑曰:「奈何?」曰:「听之而已。」
适韩忠家唯有一妹,忠有他事,夜不能归。收鱼奁后,即嘱妹守房,交钥而去。及晚,婢媪客眷尽散,女禬扉欲开柜看新人履,执烛启柜,见内坐一人,大骇,烛亦坠地灭。廉以女为鱼氏,就柜上狎抱之。女曰:「君知妾为谁?」曰:「卿非鱼氏耶?」曰:「妾韩氏。」廉曰:「吾故疑柜之何以不胫而走也。」女曰:「君新嫂之旧夫乎?」曰:「然。」曰:「妾固料此事当有变。初不意鱼网而鸿离也,是真天作之合。」事毕,女曰:「一日之恩,妾已沦肌浃髓。兄归,吾二人皆无颜,不如同归君家。新人若来,即为妾也嫂,君亦可以得一妻;若不来,则为妾也嫡,君更可以得二妻。」廉此时毫无主张。女收拾金帛,与廉偕归。及至家,鱼氏正侍母而言:「柜中人何迄今无消息耶?」回首见廉与韩氏入,怪而问之曰:「何尚有不嫌吾丐夫者?」因相得益欢。唯韩忠失妹又失妇。及知俱归于蒋,痛忿鱼渊不置,将兴讼。鱼夫妇惧,许为买二婢以偿。廉得韩结金帛,菽水亦可常奉;加以二女同志,事姑婉顺,甚慰母心。廉乃得仍理父业,后中进士。
余母
邑侯余孟侨先生,以举人需次山东。性情古朴,既居官,仍手不释卷,诵读如书生。以故在省候补多年,宦场鲜有识者。中丞丹初阎公,秋闱后,偶见其所拟墨,悦之,由是得摄篆历城。政事一以慈惠为心,有杜母之风,民因呼余老娘云。后升任胶西,官至刺史。
合 欢 头
庄岳之间有妇人焉,性情啬吝,凡事皆然;虽男女大欲,亦迥殊于人。夫每欲交之,必曲诱十余夕,始得褫其裤。纵竭力周旋,其颦蹙抽缩,终使男子不得驰骤,狎之亦不欢,以故胎屡毈。其一偶至十月未坏,将大产。妇患之,自念门户窄小,安容人出,身势必决裂。无何,觉痛,遂大困。不得已,亦效临盆。乃儿甫露头之半,忽用力一比合焉,娩婆惊曰:「娘子且缓,儿头夹断矣!」方囫囵一声,但新婴自眼以下,鼻上,如蜂腰。及长,犹似合欢葫芦样。偶入市,见者无不窃笑。
严 三 凤
严三凤,字秋泉,邑之好秀才。为人玩世不恭,善戏谑,开口辄惹人笑,而己独不笑,故以是得名。未进时,惯作代倩文字,以此应童科最久。每院试,搜检役颇讨厌,甚至挝衣捋带,上下其手。有携酒者,必倾诸瓮,备牛饮也,严恨之。时值夏日,解溺瓶中,以新荷渍酒塞其口而入。搜役见之,闻香以为佳酿,去塞急覆诸瓮而沫浮焉。怪之,严曰:「何怪?童便耳!饮之安心神,除恶秽,但病者用作引,少许即可。若辈固瞀乱,或多多益善耶?」役大恚。因此,巡场者迭守之,使不暇他顾。乃得泮游,而攘酒之弊端遂除。
董 二 晕
董二晕者,名非自命,人盖以其性无定、行无恒,行二,故以「二晕」呼之也。籍广西临桂。家綦贫,佣身庄农家。一晚,一贼匿其居室卷席中。董见之,爰沽酒市肴,禬扉。将酒烘热,谓贼曰:「酒热矣。来,吾与汝饮。」贼心计室中止董一人,知董所呼在己而不敢少动。既而,董复曰:「吾谓席中朋友也。」贼不得不出。董识贼,姓王。对饮时许,纵之去。一夜,闻有动静,潜起,启扉暗出,见一贼穴主人屋墙透,仰卧而入。董执其足返接其手,拽之入己室。火之,仍前王姓贼,释其手,曰:「子何复窃于此?」王曰:「吾之所窃有分别。今复窃尔主人者,为其刻薄成家也。」董义之,复纵之去。
秋后,董每天早起拾遗,天渐寒,冷亦难堪。妻祝氏贤甚,纺织为董做棉衣,亲身送至,董甚喜。一日,起过早,北风忽作,因至赌窖暂避,见赌者钱丰,质衣而赌,输。违家不远,至家呼妻起。妻见无棉衣,问之,以实告。妻曰:「不贪人之钱,不输己之衣。」出钱令夫赎衣,曰:「勿再赌。」董诺而回,见赌者未散,欲珠还合浦,复赌,又输。惭,因出亡。妻知之,烦人赎其衣以俟,无耗。二月,生一子。忽窗外有人呼董二兄,祝氏闻之,曰:「吾夫外出已二月余。」其人曰:「吾知之。吾姓王,贼也,与二兄有一面之交。今窃得白金若干,以半奉二嫂为日用。银在窗外,吾去也。」多时无动静。祝出视之,果有白金二锭,约百余两。嗣王屡以物馈祝,皆以夜。祝本勤俭善居室,得王助,六、七年以成殷实。恐久为王累,于王送物时,隔窗语之曰:「得君助,衣食已足,请已之。」王应诺。盖自是王无馈也。
董二晕之出亡也,年少壮,沿路送行客、助劳人,所得钱文每有余剩,爰制冠带,市缊袍,虽不美盛,不敝污。违家日远,不日至贵州。黎明,见一人以小车推木料二块。其人姓苗,载稍重,有微堤,不能上。董上之,曰:「吾与子同路,请助子。」遂牵其车而行。至其家,并妥其事而后行。苗留之,曰:「日已夕,明天早行可也。」董从之。苗食董。苗适有紧急匠事,饭后即为之。董尝幼习木工,略知其事,因效苗为之。苗喜,佣之。及半年,苗言与妻曰:「吾本他邑人,仅有一女。董某诚实,吾欲赘之,以为终身之靠。」妻亦欲。因赘董,使从苗姓。苗出积蓄制恒产,亦称小康。一日,董赴集买物,过赌场,见赌者似不精熟,因同赌,竟输。思欲得本资而止,竟全输,空手而归。妻问之,以实告,妻未语。董惭悔交深,愤理匠事,失手将右足小指伤去。他日以他事反目,董曰:「日昨吾赌负之事,汝心终不忘,故有今日之事。吾始知仰食裙带失丈夫气,悔当日不宜赘于汝家也。」妻曰:「吾不为往事。君既有悔,从心所欲可也。」董曰:「可。」董早出不归。妻疑之,嗣果无耗。
董之负气而出也,二日后颇自悔,而耻于自返,遂遵大路而行。不日,届四川秀山,卖工夫以餬口。一日,佣身菜翁家,菜喜其壮盛,佣之月余,昼出理田,晚归食宿于工人草屋中,自言苗姓。菜某有义女及笄,一日,语父曰:「吾家苗姓短工似非常为短工者。」菜闻女言,即烦人媒说,以女嫁之。盖菜以女非亲生,恐择嫁不如女意,惹其埋怨。闻女赞董,以为女属意于董,而女以为养父之命不宜违,诚天缘有分也。董娶女后仍理匠事。女母系继娶,子女皆非其出,故钟爱女,不时暗助。未几,生一子。至子八、九岁时,家业有成矣。董居诸有成算,唯子苗云祥读,省费不计。云祥天资明敏,入泮后娶妇。董自谓一生际遇如此已为极美,不知后有进于此者。忽兴念嫡妻,不知艰难何似,假出游,乘马归。
抵家,见门阀宏深,类素封。心谓妻已嫁,宅归异姓。既而,一少年华服出,董欲与言,其人已过。忽一老人谓少年曰:「汝何往?」指董曰:「汝父来矣!」适董妻出,见之曰:「果尔父。」董外出二十五年,一朝团聚,乐何如之。妻历言家事,知子吉祥已入泮,喜甚。亦自叙外出之事。妻子观其行色,固知不贫,其余未敢深信。适邻庄有中乡试者,姓梁。董同庄人赴贺,见壁黏四川题名录一纸,上列苗云祥之名,大喜。梁问之,董曰:「此小儿。」梁暗哂之,以为姓且不同,安得为子?董言于妻子,妻子亦妄听之。董之归也,会妻菜氏所生之子苗云祥赴乡试。中式归,不见父,问母,母曰:「半月前出游未归,无处迎接,俟之而已。」年终无耗。比春正,菜氏谓子曰:「汝父必回籍矣,可赴临桂访之。」云祥如临,访之数日,并无苗姓人家。一日,过梁孝廉第,知为新贵,遂进谒之,同年之谊,倍笃常情。苗自道为寻父到此,且以之询梁。梁曰:「敝处无与君同姓者。」忽睹壁间题名录,忆董言,曰:「有一人或知之,君可亲问之。」遣家人请董,曰:「汝谓有秀山客在此,请渠光陪,渠必至。」梁家人语于董,董谓妻子曰:「吾子来矣。意其既中举,必来寻吾。」妻子尚有疑心。既而,董与云祥至。令其衣冠朝嫡母、拜兄长,举家始大喜,肆筵作贺。数日后,云祥请父同回秀山,吉祥母子不欲。迟延月余,云祥与父谋,乘夜暗归。吉祥知之,遣人追回。爰是不欲父出游,即出游,必使人伴之,并将云祥车马行装掩藏他处,云祥欲自归不得也。
不得已,具禀临桂邑宰苗公。公问之曰:「董吉祥,汝之子耶?」董曰:「嫡妻所生。」公复曰:「苗云祥,亦汝之子耶?」董曰:「外出另娶之妻所生。」公曰:「汝姓董,何复姓苗?」董曰:「其中有故,不便细禀。」公曰:「汝欲就养何子?」董曰:「皆欲也。事不自由,听之而已。若蒙恩断来往由己,则感德无极矣。」问云祥,云祥曰:「举人愿奉亲归秀山,定省数月即送回。」问吉祥,吉祥曰:「数月后,吾弟不送回如何?」公曰:「吾亦难保其必送回。然非汝一己之父,不止汝一人欲奉养,究竟如何?」吉祥曰:「吾弟奉养吾父二十五年矣,吾亦欲奉养二十五年,而后送回。」公笑曰:「汝父现年约五十有余,人生七十古来稀,汝再自奉二十五年,将就木焉,岂情理也哉?汝等且归,吾即烦绅士为汝调处。」公退,见母而笑。母问之,公曰:「今日有一案奇甚。二子争养其父,其父亦不能自主,儿亦难以听断。」遂历述之。母曰:「汝父临桂人,吾忘其籍邑。今姓董者年纪几何?面目奚似乎?」公曰:「然。」母曰:「汝谋视其右足无小指,即汝父。」公即传案,示谋于役。董将上堂,役故以臭水污其两靴而自认以误,董不暇更易。既上堂,公迎问靴污之故。董言之。公令人取新靴易之。既脱靴,见董右足果无小指,急退禀母。母曰:「吾已穴窗窥明,是汝父。」公急遣人请父兄于内书房,向父稽首曰:「儿高坐,父北面而跪,曩即不知,亦死有余辜矣。」董不胜惊骇,方欲细询,苗夫人出,笑谓董曰:「君弃妾而逃,妾以君为死矣。今犹在人世耶?」指县尹曰:「君去三月生此子。连捷即用,初莅此任也。」董大喜,遂为云祥述赘苗之事,曰:「吾之改姓苗,即此故也。」令二子复姓董。尹名呈祥,命名之同,亦神奇。时王某犯案被押,闻县尹为董公之子,曰:「吾出头有日矣。」人问之,王不语。不几日,果得释归。此吾徒刘元吉闻而言之。谈此事者即临桂人,与董公同乡焉。
虚白道人曰:董公名晕,晕而不晕也。执草窃而释之,依然以梁上人为君子之意也;以仰食妻室,每干纲不振,因而他适,是未失丈夫之气也;后复娶妻生子,家成业就,若可终身,乃念及结发,弃之而归,是能笃夫妇之伦也。如是之人,而名之为晕,则今之自命不晕者,其有惭此晕人者固多矣。世之藐视人者,己多可藐之事;藐人益甚,则己之可藐益着。犹日事徼讦以为知直,恶能免名贤之所恶也!
龙真穴的
某翰林,现官南省督抚,先世亦农商之家。人咸谓其祖父母葬地龙真穴的。先是公大母终,族人不令葬先茔,戚友悉为不平,势将致讼。其大父曰:「吉人自有吉地,何必先茔即福田耶?且以此兴讼,破己之产,亦破人之产,大伤族情,实不忍为。」遂迁葬,于是而发。可知龙真穴的,仍须在心地上寻尔。
绛云
安庆孝廉宋公,谈者忘其名字。一夕出游,时梨花盛开,莺栖清艳,蝶醉浓香,徘徊赏玩,直至溶溶月上始归。至斋题一绝云:「画廊人静月初斜,窗外清阴透碧纱。一缕闲情吹不散,结成幽梦上梨花。」录毕,置青毡下。次日,同年生过访,言:「有人善召箕仙,盍往观之?」公素不信此,未便固违,遂同往。请乩人悉在,公问:「诸君请何仙人?」众云不一。公伪言:「去岁旧居停,与其友请绛云仙女,极有灵应。诸君盍请之?」众曰:「公识其符否?」曰:「识之。」因仿请女仙符,少为更移,绘以授众。爰拈香焚符,未几箕动,降坛诗,即宋公所作梨花诗也。公深骇异,不好言诗系己作,亦从众赞美而已。继书四字曰:「宋公多言,致余多此一往。兹有事奉托。」众问何事,箕书:「难言也。然当言不得不言。吾与白若玉有宿缘,祈诸公媒订之。」盖白即在坛,青年丧偶未续也。众向白言,白亦喜应,戏问几时纳采,何处亲迎;再问,箕已不动。诸人同谈至更定始散。
白生家无亲眷,唯一媪一仆。至家,仆俟于门,谓:「适有一媪扶一女郎来。」白知为绛云,急入室,见女红妆坐帐中。白入,媪扶之下榻,与白并坐,真有「国色比玉香犹胜,仙姿如花语更真」之概。媪治具,令白与女交杯饮。白曰:「闻卿与仆有缘,敢问何说也?」女曰:「言之骇人,且坏古人名节,君不必深究也。」他日,乩友谓白:「焚符而绛仙不至,如何?」白曰:「费心,费心,杜兰香早下嫁矣。」后值重阳,诸坛友相约登高,有六七农人请召乩问雨期。众议请吕仙,或曰:「今日白生因事他出,何不仍召绛云?」于是连焚三符,竟至,乩书:「前系散仙云游,由己;今为人妇,宜夫命是从。夫谓吾当遵阴教,总不宜与诸公接谈。今命召三次,勉应之,祈速言其事。」众告:「秋来雨少,农人切望,问何日乃雨?」女曰:「此天意,吾不敢泄漏。请以九九算数作谜,诸公猜之:二九一十八,二九不是一十八;三八二十四,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内寓四字书一句。」众莫解。忽有人曰:「吾知之矣。一二一九共合十一,二九不是一十八;一三一八亦共合十一,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与七,五与六,皆共合十一。寓句其实皆十一也。今九月九日,后日必有雨,盖后日即十一日也。」众以为然,遂以告农人。十一日果大雨。白闻之曰:「卿何好事好盛又为此也?」女曰:「诺。从此决不应召。」未二年,女辞去,白始鸾续。
开癞
南方不知何省,深山中女子有生癞之说,盖为山瘴所染也。一得斯疾,土人识之,无有以之为妻者,如妻之,男子必死。惟于破瓜时,令女自处,靓之,任其出游,诱他乡男子与之交,名曰开癞,其毒自消,始有问名者。得与男交,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辞男令行。行时,饮饯馈赆,意甚殷切,劝其急归,盖恐其死于路也。男去后,父母扬言其事,以为择配。
地有万氏女得斯疾。万令从俗而行,女不欲,曰:「请死,不损人利己。」迟至二年,无奈父母之命不能屡违,不得已,诱一少年与同寝处。少年自言周璋,寒士,游学到此。实本姓武,伪为周也。男女甚相得。比一月,万令女遣之,女不忍,又半月,病势难堪。缘与女同处益久,则其发益猛,再迟则不能去矣。女窃父藏,谋与偕行。周疑其言不由衷。女曰:「君不能久于世,妾不可二夫,此两全之术,君何疑焉?」爰乘间偕亡,未出山而止,僦舍以居。俄而毒发,周求女延医理治,女曰:「君病不能治也。」遂语以必死之故。言讫而泣,日夜不停声。忽窗外有人曰:「哭无益也。」女知其异,曰:「哭无益,不哭有益乎?」其人曰:「有。此去东南三十里有摩天岭,岭半有洞,为麻姑仙养静处,可往求之。但彼处多长蛇,恐子不敢去耳。」女曰:「敢。惟不识路径。」其人曰:「吾可导汝行。」曰:「子何人也?」曰:「游鬼也。哀汝情切,故以告。天明见有小旋风,即吾也。」周闻之,虑为蛇害。女曰:「果为蛇害,君无夫死妇醮之虞;若幸免于蛇,得仙术以愈君疾,则妾为夫不畏死之心得以自明,君之福,妾之幸也。」乃行。果有羊角风在前转旋,从之。入深山,忽见一蛇如车轮,向女而来。女思无可逃,闭目以俟,竟未遭其吞噬。复前行,遍地皆蛇,大小无数。但蛇近女身,俱掉头不吸,而女入蛇乡,觉身更清爽。因得至洞府拜见麻姑,言夫病状。麻姑告以泄毒于妓或可愈。女归以告周。周曰:「卿尚不欲损人利己,吾为此乎?」女曰:「所损止一妓耳,何妨?」周曰:「妓非人乎?损之而有益于吾,吾亦不为,况未必能愈耶?」女劝之再四,而周仍不听。次早又赴洞,见乱云迷径,峭壁插天,洒涕而返。不意夫竟为一大蛇盘绕,涎垂满面矣。入舍,见蛇口有衔草,遗之去。周此时已不省人事,呼之苏。女遂以蛇衔草煎之,服一剂而疾若失。乃知麻姑之所以救之者即在此也。后周捐贡入北闱,联步南宫,得翰林庶吉士。凡泥金捷报皆是武璋。
带产出继
东村某,兄弟各爨,弟富而兄贫。兄卒无子,妻刘氏又复失明,势必饿死。邻里共怜之,遂约村中数人往见某,代刘祈赒恤,竟不允许。众曰:「乡党有急,尚宜赒之,况嫂乎?」曰:「分管时,兄未怜吾幼,多与毫厘。赒急犹可,赒嫂实不欲。」众恚而出曰:「某二子而伊兄无子,托言伊嫂欲继伊子为嗣,某不欲其子出继,或赒其嫂。」众复入向某言之,某笑曰:「继吾子以自养,吾嫂之计亦巧矣。且是令吾子弃饱暖而受饥寒,吾岂欲乎?」众正言之,曰:「律无绝长之理,法制如是。」某仍不听,言愈弗逊。众益恚,见刘氏,令渠当官过继。醵资遣佣人导刘去,具呈控某,准。某惧,哀戚里求息讼,将家产阄分,因使其长子带产出继。
虚白道人曰:嫂贫而养之,无嗣而继之,分也,何待人言?至言之不听,其人已不足齿数矣。究之不能不养,不敢不继,为不养不继者之榜样,是养之继之,而仍为天下之罪人也。
鬼狐遗方
凡吞盐卤者,血凝即死,以未点卤之豆腐汁灌之即愈,此鬼遗方。盖卤毒悉归豆汁,其理易明也。如比近无卖豆腐家,急取豆研汁,亦可济事。吞信石者,急用防风一两,研末,清水调灌,亦愈,此狐遗方也。防风只去风湿之药,而能化砒毒,令人不解。按《本草》,防风能杀附子毒。夫附子极热,信石亦极热,防风能解信石热毒,或即以其有杀附子热毒之能乎?二方前辈著述多载之,余恐传闻不广,故复录于此。
查 修 文
查修文,闽人。贸易归,违家尚有三十余里,雨忽至。数廿步外有小庙,可容五、六人,急为趋避。先有少妇在其中,饰虽荆布,神情绝秀。因将行囊置庙门内,令妇闭户,曰:「倘避雨者众,甚不便。」庙幸背风,有微厦,雨不沾衣。夜半始霁。查终夜未与妇再交一语。未辨色,呼妇启扉,取包裹去。妇日出始行,见去人遗布褡,内有银五两许,钱三百,携归。妇单氏,夫穆瑞图。一日,妇与小姑闲语,曰:「人言世少好人,亦实有好人,盖往往外貌麟鸾,中韬鬼蜮。如昨愚嫂所遇,可谓真君子。」妹问之,妇遂细述避雨之事。妹哂曰:「其人即君子,遇嫂亦未必君子,殆嫂嫂自谓之君子乎?」妇自知言出莫追,然问心无亏,遂并银与钱示之,曰:「此渠所遗。」妹方检视,其兄适至,问银物何来,妹为述之。穆曰:「此事果真,真不愧为君子。」既而谓妻曰:「兹闻汝母暴病,盍与吾同赴彼处一问?」母固无疾,女疑之。比至,谓妇翁曰:「汝女昨归遇雨,时运甚好,拾得银钱如许。」委诸几上而去。父问女,女以实对。父曰:「尔情虽真,而婿意不了矣。」又恐过激生变,只好留女于家。
穆归见褡,问妹。曰:「亦嫂所拾。」穆忖度曰:以银钱赠人,未有并褡予之者。转念妇既与男子同庙宿,事终可疑。穆固牵车贩鬻,异日旅次,遇同行诸友约饮酒肆。查亦在坐,与穆同乡,又久相识,忽见穆布褡曰:「是我之所遗,褡中尚有他物,君见之否?」穆曰:「见之。君遗于何处?」查曰:「某日避雨宿某庙中,绝早而行,遗之。」穆伪曰:「是吾即拾彼庙中。」查曰:「奇哉,少妇至贞洁,何并此物亦不顾也?」穆问所由,查遂自夸其与少妇同居,终夜不生邪念。穆曰:「君谁欺?素好眠花藉柳,何忽有坐怀不乱之操?」查正色曰:「为娼妓者损弃廉耻,借声色以养生;好狎游者耽玩温柔,倾资财以买笑。譬诸贸易,有卖有买,庸何伤?若乘妇女独处而遂污之,纵事不显露无损名誉,而致妇女怀惭终身,甚至含羞自尽,丧德孰甚焉!且易地而论,污人妇女者之妇女若被人污,当必痛心疾首,欲得甘心。岂可以己所不欲之事而加诸人也!」穆摇首不语。查复曰:「吾当日若有淫行,必遭雷击。」穆乃冁然自喜,揖查曰:「实告君,所遇少妇,即仆贱内。今闻君言,知伊被屈,遣人往接,未必能来。君倘与岳家有素,敢烦善为调停。」查曰:「可。」因归言于单翁,送女于穆,破镜重圆。穆乃语妻曰:「今而知查兄真君子,卿言信不诬矣。」益共德查,爰折简招查至。席间,穆令妹靓妆出,执杯劝查饮,曰:「闻兄中馈无人,仆愿以舍妹续琴弦,以报兄不御内子之恩,何如?」查喜,立起展敬。后穆妹连生二子,次子官至二品,有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