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去莫斯科十二人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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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1:45王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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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1:40赵世炎

   十二个人    郑超麟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八日,我们从巴黎北站出发,身上带着中国领事馆的护照,说是经过西伯利亚铁路回国,其实我们是去莫斯科进东方大学的。周恩来和我们同行,他是从法国回归德国去的。此次一起派遣12个人,熊雄和王佳本在柏林,袁庆云先到柏林接洽俄国入境护照,我们从巴黎车站出发只有9个人,连周恩来在内10个人。
  赵世炎,他是我们的领袖,他刚交卸下“少年共产党总书记”职务,现在做我们这个旅行团的团长,对外交涉大部分是他办的,尤其当需要英语时,因为其他的人都不能说英语。
    他是四川人,一个大家庭子弟,全家住在天津或青岛,学北方人说话,但脱离不了四川口音。我在法国认识“川耗子”很多。一个川耗子,不仅可以从说话口音和字汇辨别出来,而且可以从性格辨别出来。这个性格是什么?我想,凡外省人交过四川朋友的,都会知道,但要拿言语形容出来,则是很困难的。
    我第一次听世炎说话,就知道他是四川人,可是相处一个时候以后,觉得他的性格与我过去认识的四川人全不像。他的确具有领袖能力,能调和大原则下种种不同的倾向,能量才使用,机警,有急智,是个好演说家,主持会场和办理外交,他是最适宜的了。
    关于他缺乏四川人特有的性格那一点,我曾有一次向他提过,他说,他是四川某县人,【8801注:赵世炎是四川酉阳(现属重庆市)人】这个县在四川边境,同外省生活比同四川腹地生活更接近些,此外,他又生长在外边。
    这一年,他二十三四岁。在火车上,他指着头上戴的新呢帽告诉我们说:这是走遍巴黎好多帽子店才买来的。普通尺寸的帽子,他不能戴。但他的面孔和他的身体,与那颗大头很不配称。比起头来,面孔是小的,而且渐渐收束成一个尖下巴,有点像后来叶浅予漫画中的“王先生”。我未曾见过他戴眼镜,眼睛、鼻子、双颊,都很平板,不能说他漂亮,但演说时自有可爱之处。虽没有病,身体也不强壮。他到法国以前的生活,我不知道;似乎是北京某中学学生【8801注:赵世炎于1915年考入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在五四运动中出过风头,与当时北大学生领袖邓中夏、许德珩等人有交谊
    王若飞的年龄是最难确定的,骤然看,他似乎同我们一般年纪,即25岁上下,但仔细看他脸上的皱纹、牙齿的颜色,尤其是生活经验和习气,则显然比我们老得多,这一年应该有30岁,至少也有28岁。他从舅舅黄齐生及其他贵州政客学会了许多斗争的本领,但他能干,而且忠诚于共产主义,并不减于我们这些初出学校的青年。
    这是一个矮子,头颈短、手指肥、鼻梁微歪而曲,皮肤白净,满口贵州官话。他爱喝酒,同我一样。他爱讲笑话,顽皮、好闹他是12人中最有趣的。次有趣的是袁庆云。他也顽皮,好闹,可惜同我一样,是口吃的这是标准的川耗子,具有一般四川人的优点和缺点。他是赵世炎的朋友,跟着赵世炎走到共产主义来,我想不是由于同乡的关系,而是由于政治思想的关系。他是一个高个子,活动,广交游,尤爱结交外国朋友,虽口吃却不怕说话,到莫斯科后他比我们更早会说俄国话。“少年共产党”第二次大会会场就是他寻觅的:警察局里一个大厅。但是旅莫支部小组会中他受人批评最多。

    袁庆云的同乡王凌汉更是标准的川耗子。他是一个跛子,跟随赵世炎参加一切组织,最后加入“少年共产党”。开会时爱发言,但有令人不着边际之感。成立大会后,某次蒙达尔支部开会,尹宽说出他对于大会的感想,曾有一点说:代表中有些人并没有说明白我们现在这个组织同过去种种组织有什么不同。尹宽就举王凌汉作例。

    赵世炎、袁庆云、王若飞、陈家兄弟,出发前本在巴黎居住,我到巴黎时会面多次,大家厮熟了。王凌汉不住在巴黎,但成立大会时我已经见了他一面。
    以下三个人则是新会面的。不错,出发以前,我已经在第二次大会上会见他们了。

   佘立亚,一个湖南人,高而大,热情而强悍,这方面具有湖南人的性格,但另一方面湖南人的性格,如蔡和森、李维汉、汪泽楷所代表的,则在他身上找不到踪迹。他开会时很少说话,因为没有什么自己系统的意见可说;他诚心诚意地接受他人的领导,奉了命令时是很忠诚地执行。

    高风,也是湖南人,也是热情而强悍的,但与佘立亚不同,即爱谈理论问题,从宇宙起源至人生哲学止都爱提出问题同人讨论,可是我们对于此类问题都没有兴趣,他于是感到了某种失望。我未曾见到他之前,就记得他的名字,因为内部刊物曾发表他的一篇文章或一封信,主张我们现在就规定一个日子向统治阶级宣战,到了那一个日子大家都要起来暴动。【8801评:今天看来,他们当时的某些做法很是幼稚,但中国革命就是有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不断地在血战前行中积累经验,终于找到符合中国特点的道路,才成功的。向这些不断探索、寻求革命真理的前辈致敬!】

    与高风形影不离的是,陈九鼎。他是河南人,这是12人中唯一的北方人。这两人同在一个工厂做工,为了喜欢讨论宇宙观和人生观问题,遂结合极坚固的友谊,不仅生活分不开,连名字也是分不开的。我们常说“高风陈九鼎”,仿佛这不是二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人的名字。高风是个强壮的农民模样,陈九鼎则是瘦而矮,而且生了鸡胸。以上八个人(袁庆云在柏林等我们),连我九个人,连周恩来十个人,从巴黎北站坐车向德国去。我们买的是去柏林的车票这个车票有三天效力,即是说我们路中可以下车游玩,只要不过三日,仍旧可以坐车去柏林的。比利时查理鲁亚城劳工大学有我们一个支部,那里的同志预先有信来,要我们路过时下车去看他们。我们去了,那里的同志,刘伯坚、熊谓耕等开会欢迎我们,领我们参观大学和城市,又到郊外去拍了一照。不记得是否在查理鲁亚城过夜,但是次日早晨到科伦,下午换车就走了,确未曾在科伦过夜的。科伦离比利时边境不远,我们一下车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首先是语言不通。我们在法国旅行以及此次经过比利时,都说法语,并不觉得困难。到德国则没有一个人懂德语,周恩来虽是柏林的寓公,但他说德语并没有我们说法语好,他几乎只会交涉极简单的事情,例如吃饭付账之类。
    我们在科隆吃了一顿饭,共付五万或六万马克,这也令人惊讶。此时是德国通货膨胀的初期,到了十月间更不得了。可是到了莫斯科,一只小面包也要卖7百万卢布
    我们参观了著名的科隆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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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8:46科隆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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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8:46科隆大教堂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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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8:46科隆大教堂内部的玻璃彩绘到柏林,我们分开几个地方居住。我住在熊雄的寓所里,在夏洛登堡,康德街。夏洛登堡一名新柏林,到老柏林去是要经过一个森林,但有地道电车和架空火车可坐。【瞧瞧人家德国那时的交通】我在法国未曾住过如此漂亮的房子;不仅我,勤工俭学生和办官费生或自费生,据我所知,都未曾在法国住过如此漂亮的房子。房东是个军官寡妇,有个少女待嫁,天天客厅弹钢琴。她们为了贴补生活,把家里最好的房间高价租给外国人,不记得房租每个月几个马克,但折算成法郎,在法国也只能租一间恰配勤工俭学生住的房子吧。熊雄自己烧饭,生活很简朴,同他住的房子很不相配。他原来住在法国,为了与李鹤龄同谋暗杀陈箓供给李鹤龄手枪的缘故【注】,事发出走德国,但李鹤龄的口供并未牵连到他。这件事含有浪漫的、无政府主义的意味。
    我到柏林时,熊雄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他向我津津乐道这件事业。他并不知道马克思主义是反对个人恐怖的,实在说,他至死还不知道马克思主义是什么。这是一个天真的人,同小孩子一般天真,即是诚实、无邪、纯洁、热情而又幼稚的。他追求一切新的革命事物,交结一切激烈的勇敢的革命的朋友,但没有判断力,分不清什么是马克思,什么是克鲁泡特金。
    他永远是一身猎装,长靴,房间里挂着马鞭,每日临帖练习大字和小楷,好书岳武穆的满江红词。早起,下雪,天未亮,一个人到柏林郊外很远的地方踏雪去。可是,无论哪一国文字和语言,他都学不好,说中国话也夹杂了很多江西土音。后来在莫斯科上课或开会讨论时,问他问题,他常常站起来目瞪口呆,最后声明:“忘记了”。
【注】1922年3月21日,发生了陈延年和陈乔年的朋友李鹤龄枪击陈箓未遂、自请入狱的事件。这也是里昂大学风波后,发生在勤工俭学生中最激烈的事件。
    这天是四川人郑毓秀女士的生日,因郑女士在勤工俭学生中有影响,中国驻法总领事陈箓及其夫人、张瑚和副总领事李骏到其家赴晚宴祝贺。散席出门后,陈箓夫妇、张瑚刚上车,突然一人从黑暗中    跑出,向车内射击,射手以为陈箓坐车中间,误向中间坐的张瑚开了枪,但未击中要害。
    原来,这年轻杀手,就是郑毓秀女士的秘书、20岁的四川人李鹤龄。晚上11时,李鹤龄到巴黎总稽查处自首。稽查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本国公使呢?”
    李鹤龄说:“因为公使对于本国人失了他应有的态度和责任—赶逐里昂百余学生归国,所以我决意杀他。”
    稽查问:“你还有政治上的报复吧?”
    李鹤龄答:“否!否!我也没干扰你的秩序。我既自首,你也不必再追问了,就是判我几年监禁,我还要安心读书呢。”
    李鹤龄和陈延年、陈乔年同在工余社,因痛感无政府主义不能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毅然抛弃无政府主义的主张,采取激烈的武力行动。此事反映了无政府主义者开始分化,对陈延年、陈乔年震动很大。袁庆云和王若飞住在王圭的寓所里。王圭是湖南人,德国话说得很流利,他是我们唯一的翻译,没有他,我们只好做哑子。赵世炎听了德国话,说他有一点听得懂,许多地方同英国话一样,他想学德文,别人则对德文毫无兴趣。我们是路过德国的,在柏林停下,是为了办理去俄国的护照。

    当时法国尚未承认苏联,巴黎没有苏联外交官,柏林才有。王圭认识第三国际人员,那是张伯简、肖子暲遗留下的关系。

    护照办了许多日,我们闲着无事,由王圭和周恩来带着游玩柏林的博物馆、动物园、名胜古迹,有一次去游波茨坦,那是仿照凡尔赛的离宫,但不及凡尔赛多多了。

    周恩来又带俺们去吃中国菜。菜馆不是临街的店,而是人家寓所,出来招待的是几个德国姑娘,菜单上每样菜都有中文和德文名字又编了号码,点菜时只消告诉号码就够了。那里,我们遇见几个中国留学生,又看见中国寄来的报纸,我们都紧张地读着其中关于吴佩孚屠杀京汉路罢工工人的记载

    周恩来是带我们来中国菜馆开会的。他到柏林来,张崧年夫妇不理他,也不肯同我们见面。周恩来召集青年团德国支部开会,解释他在第二次大会开除张崧年案中的态度。德国支部没几个人,也许有几个在外省,但在柏林,张崧年夫妇、周恩来、王圭、熊雄之外,只有一个人,可惜我忘记了他的真名和假名。

    那日,他到会很迟,一声不响。周恩来竭力为自己辩护,熊雄和王圭自然谅解他,另一个同志提出几个简单的问题,就不再说话,显然是不谅解他。我们离开柏林后,这个同志也就退出“少年共产党”了。

    从柏林到莫斯科有两条走廊:立陶宛、列多维亚【8801注:一般译作拉脱维亚】,从什么地方入境,直到莫斯科;一条水路,从斯忒丁【8801:不详,望高人指教】上船,在彼得堡登陆,从那里坐车去莫斯科。我们选择了陆路。

    到柏林满十天后,又继续向东去。经过波兰、立陶宛,没有停,直到列多尼亚的里加才停下来。我们是上午到的,须待下午或晚上才有车去俄国。

    这时已是春天,巴黎和柏林都是绿叶满枝了,里加还是冬天气象。我们站在大河铁桥上,看见大冰块在河里缓缓流着。这里,法国话不通行,德国话也不通行,俄国话我们又没一人懂得,倒是英国话比较通行一点。因为我们在一个咖啡馆吃中饭时,赵世炎能够同仆欧说英语,旁边两个舞女也懂得英语,她们立刻同赵世炎亲热,要世炎和她们跳舞。世炎脸红了,这件事后来好就成了我们嘲笑的对象。如果换上王若飞是不会脸红的,可是王若飞也不懂的跳舞。【8801评:这些充满生活情趣的生动情节,在正规的“党文化”中是难以见到的。】

    到俄国边境上,车停下来,行李都搬下来检查。这是第一次检查,以前经过许多国境,虽看护照,却未曾检查行李。检察院知道了我们是东方大学学生,似乎未曾检查下去。俺们第一次见到红军:粗麻布大衣、粗麻布尖帽子、帽子前面有一个红星。别的旅客又坐车去了,我们不能走,因为剩余的钱不够买车票。车站有人殷勤招待我们,允许减费或免费,但须请示什么机关,当日不能动身。我们打了一个电报给东方大学的中国同学。这一晚就在车站上的空车厢里过夜。

    中国同学,在莫斯科车站迎接我们。其中有肖子瞕,他是从法国去的,他是俺们的亲人。此外都是从中国去的,有好几个,我只记得一个是任弼时,用高音说话;一个是王一飞用低音说话。走出车站,王一飞同我一路走,不仅挽着臂,而且挽着腰,这种走法在法国、德国时未曾见过,在中国也未曾见,但在俄国则很常见。【8801评:瞧瞧,长见识了不是?俺们山东的孔兴银早就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俺有了空,也到香港去瞅瞅,顺便到武汉去瞜一眼---离得不远,就隔一条马路。】

    旅行生活告终,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不仅从资产阶级国家初次到无产阶级国家来,而且从工厂生活过渡到学校生活,从没有系统的自己研究到有一定课程的读书和求学。

    我们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并不是什么博士、硕士学位【8801评:如今这些冬冬充斥着假货,在地摊上就能买到,还贼便宜。】,而是革命生涯。前面等待我们的,是斗争、是暴动、是革命、是监狱、是流血、是牺牲!

【8801评:明知前程多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悲壮哉!可惜的是:他们没想到前面还会有“自己人”的监狱,特别是革命胜利之后。】

十二个人!但是哪里去了呢,这十二个人?

袁庆云,1926年随北伐军出发,过湖南郴州时,传染虎烈拉死去了。

高  风,同年在保定被捕,被北洋军阀枪毙了。

熊  雄,1927.4.15.后,从黄埔军官学校出亡,途中被捕,被李济深枪毙了。

陈延年,同年四月底或五月初,在上海被杨虎捕去枪毙了。

赵世炎,于陈延年被杀之后不久,也被杨虎捕去枪毙了。

佘立亚,也是这个时候死于杨虎手里。

陈乔年,1928年在上海被捕,被熊式辉枪毙了。

王凌汉,1928年在无锡工作时失踪,传说被土豪劣绅暗杀了,后来才发现他抛弃工作逃回四川去了。

陈九鼎,没有消息。

王  圭,我曾于武汉时代见过一面,做了什么军官,后来没有消息。

王若飞,1937年尚在延安,不知还在人世否?

最后,我在这里写我对于十二个人的回忆。

    在南京中央军人监狱中时,我以为王凌汉、陈九鼎、王  圭都已死去,而传说王若飞为了左派反对派嫌疑又被史达林【即斯大林】充军于西伯利亚,曾与回忆中发生比现在更多的感慨。

    那时,我想:我们仿佛是一班小兵,赵世炎是班长,我们并肩作战,结果一个一个中弹死去了,只剩下一二个成了俘虏。

【8801--不由想起下面的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在你们高举着前进的旗帜上,也有俺们的鲜血!】

    现在做俘虏的恢复了自由,而有几个人虽然失踪,却无确定死讯。确实战死的只有七个人,但也是超过半数以上了。



---完---

---摘自《郑超麟回忆录》  现代史料编刊社出版  1986.1.印刷  工本费 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