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谈读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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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谈读书(一)

梁实秋-- 漫谈读书


  梁实秋(1903-1987),本名梁治华,字实秋。原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他的文学活动始于1920年前后,当时他还在清华学校就读,即以新诗创作显露才华。1923年赴美留学,归国后先后执教于南京东南大学、上海暨南大学、青岛大学、北京大学等校。1949年去台湾,曾任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梁实秋左手写散文,右手写评论,兼长翻译,著作等身,成就非凡。主要散文作品有《雅舍小品》《清华八年》《秋室杂忆》《槐园梦忆》等。他的散文清丽、生动、幽默、朴实,深得读者喜爱。通行本有《梁实秋散文》(四集)。

  我们现代人读书真是幸福。古者,"著于竹帛谓之书",竹就是竹简,帛就是缣素。书是稀罕而珍贵的东西。一个人若能垂于竹帛,便可以不朽。孔子晚年读《易》,韦编三绝,用韧皮贯联竹筒,翻来翻去以至于韧皮都断了,那时候读书多么吃力!后来有了纸,有了毛笔,书的制作比较方便,但在印刷之术未行以前,书的流传完全是靠抄写。我们看看唐人写经,以及许多古书的抄本,可以知道一本书得来非易。自从有了印刷术,刻板、活字、石印、影印,乃至于显微胶片,读书的方便无以复加。

  物以稀为贵。但是书究竟不是普通的货物。书是人类的智慧的结晶,经验的宝藏,所以尽管如今满坑满谷的都是书,书的价值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价廉未必货色差,畅销未必内容好。书的价值在于其内容的精到。宋太宗每天读《太平御览》等书二卷,漏了一天则以后追补,他说:"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这是"开卷有益"一语之由来。《太平御览》采集群书1600余种,分为55门,历代典籍尽萃于是,宋太宗日理万机之暇日览两卷,当然可以说是"开卷有益"。如今我们的书太多了,纵不说粗制滥造,至少是种类繁多,接触的方面甚广。我们读书要有抉择,否则不但无益而且浪费时间。

  那么读什么书呢?这就要看各人的兴趣和需要。在学校里,如果能在教师里遇到一两位有学问的,那是最幸运的事,他能适当的指点我们读书的门径。离开学校就只有靠自己了。读书,永远不恨其晚。晚,比永远不读强。有一个原则也许是值得考虑的:作为一个道地的中国人,有些部书是非读不可的。这与行业无关。理工科的、财经界的、文法门的,都需要读一些蔚成中国文化传统的书。经书当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史书也一样的重要。盲目的读经不可以提倡,意义模糊的所谓"国学"亦不能餍现代人之望。一系列的古书是我们应该以现代眼光去了解的。

  黄山谷说:"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细味其言,觉得似有道理。事实上,我们所看到的人,确实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居多。我曾思索,其中因果关系安在?何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我想也许是因为读书等于是尚友古人,而且那些古人著书立说必定是一时才俊,与古人游不知不觉受其熏染,终乃收改变气质之功,境界既高,胸襟既广,脸上自然透露出一股清醇爽朗之气,无以名之,名之曰书卷气。同时在谈吐上也自然高远不俗。反过来说,人不读书,则所为何事,大概是陷身于世网尘劳,困厄于名缰利锁,五烧六蔽,苦恼烦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语言有味?

  当然,改变气质不一定要靠读书。例如,艺术家就另有一种修为。"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不成。成连言吾师方子春今在东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偕往,至蓬莱山,留伯牙宿,曰:''子居习之,吾将迎师。''刺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洞崩拆之声,山林冥,群鸟悲号,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曲成,成连刺船迎之而返。伯牙之琴,遂妙天下。"这一段记载,写音乐家之被自然改变气质,虽然神秘,不是不可理解的。禅宗教外别传。根本不立文字,靠了顿悟即能明心见性。这究竟是生有异禀的人之超绝的成就。以我们一般人而言,最简便的修养方法是读书。

  书,本身就是情趣,可爱。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书,立在架上,放在案头,摆在枕边,无往而不宜。好的版本尤其可喜。我对线装书有一分偏爱。吴稚晖先生曾主张把线装书一律丢在茅厕坑里,这偏激之言令人听了不大舒服。如果一定要丢在茅厕坑里,我丢洋装书,舍不得丢线装书。可惜现在线装书很少见了,就像穿长袍的人一样的稀罕。几十年前我搜求杜诗版本,看到古逸丛书影印宋版蔡孟弼《草堂诗笺》,真是爱玩不忍释手,想见原本之版面大,刻字精,其纸张墨色亦均属上选。在校勘上笺注上此书不见得有多少价值,可是这部书本身确是无上的艺术品。



   Post By:2010-4-10 17:39:51

星云谈读书---馨香与华光


我自小没有受过正式教育,至今连张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但是,我一生与书结下不解之缘。

十二岁那年,我在栖霞山剃度后进入佛学院,书,成为我生命中的重要资粮。因为对阅读的渴望,十五、六岁时,我极力向常住争取担任图书管理工作,借着整理书籍剩余的时间阅览群书。余暇阅读意犹未尽,甚至在夜晚熄灯以后,躲入棉被里点着线香偷偷看书。夜幕下四周寂寂,被窝里烟气袅袅,少年的我早已知道,阅读实在盈满了馨香。中国古典小说、西洋翻译著作、高僧传记、历史典籍………大量的珠玑文章,让我的成长一路带着书香。

那样的馨香我不曾或忘、不曾舍离。长久以来,乘车在路上驰骋、搭机在云间飞航、下榻在睡卧的床头,时时都有书为伴。我觉得,阅读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跳感应世界的脉搏,中外同在眼前,古今一体悉闻。所以不论如何奔忙,展卷在手充填我所有行程中的小小空档,册页散发的气息,让我像畅流在香海之中的一条水脉,动力霈然。 

我读书,也写书让人读。佛光山的创建,其实与「阅读」有着莫大的关联。三十多年前初始开山,《玉琳国师》、《释迦牟尼佛传》、《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等书出版,因为有广大群众的购阅,稿酬所得才让我能够买下土地、筑建殿堂。当时为了充实佛光山几座图书馆的馆藏,我宁愿少吃一顿饭、少做一件衣、少乘一趟车,也要省下钱来为徒众买书;而原本是我的路上书、云间书、床头书、衣袋书,也都成了图书馆里的藏书。我读的书,弟子们接着读,这种感情的绵延、师徒的联机,透过书册来流转,我觉得那真是最美的交会。

这样的交会,就像映照的光。《金刚经》的「金刚」两字,意即钻石,象征晶莹剔透、纯净无比的内在自性。钻石由于完美无瑕的原子结构,是自然物中最清澈透明的物质,然而,它刚被开采出来时却包覆着灰色的外层,必须经由匠人的细密磨砺、精准切割,才能绽放内在的华光,璀璨闪耀。人的读书,就像匠人切磨钻石,每一部书都是一具切割轮,磨除晦暗表层,让智慧穿进内心,折射出美丽光芒。

一本本书,为人生打磨出一个个亮面,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肚子里有了书,这个人就有了华光。我们必须让自己成为发光体,才能与世界的灿亮接壤。

美国有一位老翁在九十八岁时还背起书包上小学,一偿读书宿愿,这个令人无限感动的故事,让我想起高希均教授的一句至理名言:「人生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与好书绝缘的那一刻;人生的起点,不是诞生,而是与好书结缘的那一刻。


 


萧乾:读书要有计划

我很羡慕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英国有位教授,据说他在火车上看书,车窗外每掠过一根电线杆,他就能翻一页。国内也有学者,据说一家大旧书店的书,你随便指哪一本,他都能道出内容梗概。我人很笨,读书慢,近年又有随读随忘的毛病,这最要命!
我读的书,大致分这么几类:甲类是业务上需要的,必得有目的有系统地去读——主要属我正在研究的问题的范围。乙类是为了欣赏观摩而阅读的。此外还有两类书,读法有些不雅。一类放在厕所里(作为丙类吧),另一类放在枕畔(作为丁类)。还有一种戊类,这大都是版式很小的书。每逢去医院或去车站接人,我必带上一本,为等候时翻阅。还有己类——根本不打算一页页地去读,纯然为了查找用的。特别是工具书,像中外百科全书。甲种书,例如40 年代我在剑桥研究英国小说时,手中的几套全集,我几乎都是逐页仔细阅读的。读这种书,我手中必有支红蓝铅笔,随读随划些记号。每读完一册,都写点笔记(但笔记本在1966 年8 月已全部化为灰烬了)。
乙类书,如古华、宗璞、戴厚英、邓友梅等位的小说,姜德明、贾平凹等位的散文。我特别喜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那套《诗苑译林》丛书,像普希金、拜伦、雪莱的诗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一本真被我爱上了的书,我可以读上许多遍。过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都德的《小东西》,都曾使我神往过,同它们有心心相印之感。
限于时间,阅读当代作品以名著为主。但有时不那么出名的书,却能给予我极大的快乐。例如苏联小说《船长与大尉》,我读了就比西蒙诺夫的“过瘾”。19 世纪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的《莫吐儿》一共不到100 页(还是少儿出版社出的),对我却像是浓缩了的狄更斯和马克·吐温,也那么幽默,真实,感人。而且姚以恩的译文多么上口啊!
枕畔,目前我放了广西出的《古代诗词曲名句选》、湖南出的那套《走向世界丛书》(尤其爱看钟叔河为每本写的序言)和一些游记;有解放前出的,如中华的《古今游记选》;也有解放后出的,包括陈舜臣的《中国古今游》。此外,还有杜渐、林真等几位的读书札记。我从小喜欢曲艺,所以床头还放了陈世和说的评书《聊斋》,雷文治等编的快板《西游》和十来本相声集,单口、对口的都有。
在厕所里读书,可不是好习惯。它往往是便秘的起因。但这习惯我已养成了多少年。在湖北干校时,限于条件,改过一阵。回来,又故态复萌。但30 年代,我就是这么读完张资平的小说的。近来放的不外乎一些闲书。
文字工作者,身边应备有尽多的工具书。例如外文字典,许多人追求“新”的,我倒是觉得也应有些早年出的外文字典。这些对翻译经典著作,往往比新的更有用。另外,俚语、黑社会语、军事用语、法律名词等辞典,也应具备。工具书虽然不属阅读范围,但有时也可以拿来读。1981 年有几个月,我坐在病床上。英国新出的一部带插图的《百科全书》就成为我的最佳读物。随便翻开哪页,都必然会有一两个耀眼的条目:南太平洋某一小国少得可怜的人口,或者非洲什么行为古怪的稀有禽兽,而且读时可不费脑筋。
在特殊境遇中读的书,就会形成一种特殊感情。它好像同我共过一段患难。50 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一种《文学小丛书》,如高尔基的《在草原上》,莫泊桑的《羊脂球》,版式小,便于携带,往往又是值得反复精读的名作。近年来,袖珍版的书偶还有所见,如姜德明的几本散文集,但成套的“小丛书”则不大见到了。

前些年,由于“大洋古”犯禁,也为了使自己头脑简单些,不少人视读书为畏途。那时提倡的,实际上是愚昧主义。如今,读书风气盛行,且不采取官定书目的办法,这是中华民族兴旺之兆。

 

萧乾:强迫自己读书


听出版社的人说,近年来一部销量可观的书是精装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再一打听,原来买主大多是新婚夫妇,而用途则是装饰新房。
最初听了,当然很不是滋味。倘若莎翁在天有灵,对他的遗著在80 年代的中国所走的这种鸿运,必然深感痛心。可是想起另外一些只追求多少条腿和几大件的新婚夫妇来,又觉得这种雅兴未可厚非了。
小时上学走过朱门,经常看到上面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有的是逢年贴出来,更多的是红地黑字漆上去的。
所以我从小就认定“诗书”是高尚的。人不读书,就没出息。大概我母亲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宁可出去为人佣工,也一定要我读成书。我10 来岁上母亲去世,从此就寄养在一位堂兄家。初中还没毕业,他逼迫我辍学去当邮递员,我就同他崩了。 最早读的书,往往是强迫性的。那就是上私塾时读的《大学》。《中庸》。我后来又上了教会学校,因而除了“人手足刀尺”,还有(圣经》。现在谈读书,指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课外自选的。甚至是偷偷摸摸读的。我头一次接触的这类书是《济公传》。那真是冒了挨板子的风险,放到书桌底下或藏在被窝里读的。我喜欢那位玩世不恭的和尚的仗义,也赞赏他的滑稽。
1926 年,我同新文艺作品结下不解之缘。那年暑假,我考上了北新书局的练习生。白天,我干的是校对。打包等活儿,还骑着自行车给印刷厂送稿,到作家(鲁迅。冰心。周作人,徐祖正等)府上去取稿,或面送酬金。
我应当感激北新的老板李小峰。那时他准许我下班后,晚上可以从门市部借几本书带回大兴公寓去读。我个人的读书史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根本没人指导,什么《太平天国文件》、《吴稚晖文集》、《兰生弟日记》,甚至《性史》,逮着什么读什么。当然,在看鲁迅和冰心早期作品的校样时,我也一边校对一边读了。
最早指导我系统地读中外名著的,是杨振声老师。他不但教我认真地读了鲁迅、郁达夫、蒋光慈、沈从文、茅盾、叶绍钧的书,也把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屠格涅夫等介绍给我。他讲课总是慢条斯理,井井有条。一边讲,一边还在思索。而且他一向是先介绍作家生平和时代背景,然后才一本本地讲作品内容。他的讲课甚至使我对胶东口音也产生了特殊感情。
30 年代初期的大学图书馆不但开架,而且开库!暑假期间,我经常成天呆在燕京、清华或北图的书库里。那真可以说是徜徉于天堂。后来到了剑桥,就更便当了。书库里,一排排书架尽头,迎窗摆着一张张小书桌,桌与桌之间还隔着块木板,以免互相干扰。书嘛,随便从架子上拣。上午看不完,放在桌上,下午再看。甚至今天未看完,也可以撂在那里,第二天接着看。
参观一家图书馆,我首先要看它的卡片做法。70 年代的一天,我去北图查看一位英国小说家生平的资料。拉开卡片匣,里面只插着一个分类卡:“文学”。天哪!那叫什么图书馆。并不是西洋月亮特别圆,而是国外大学图书馆里,不但分类细,交叉卡也多。你找一个作家的资料,不但有专书卡,并且还有交叉卡告诉你,某部文学史或个人文集中,也有关于这位作家的一章或一节。我们的图书馆如今也有了研究员,为了给读者提供方便,希望尽多地搞一些交叉卡。



老舍:读书

若是学者才准念书,我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大概书不是专为学者预备的;那么,我可要多嘴了。
从我一生下来直到如今,没人盼望我成个学者;我永远喜欢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我爱念书。
书的种类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决定念什么的全权;自幼儿我就会逃学,楞挨板子也不肯说我爱《三字经》和《百家姓》。对,《三字经》便可以代表一类——这类书,据我看,顶好在判了无期徒刑后去念,反正活着也没多大味儿。这类书可真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犯无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杀些写这类书的人。我可是还没杀过一个,一来是因为——我才明白过来——写这样书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经死了,比如写《尚书》的那位李二哥。二来是因为现在还有些人专爱念
这类书,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顶好,我看是不管别人;我不爱念的就不动好了。好在,我爸爸没希望我成个学者。

第二类书也与咱无缘:书上满是公式,没有一个“然而”和“所以”。据说,这类书里藏着打开宇宙秘密的小金钥匙。我倒久想明白点真理,如地是圆的之类;可是这种书别扭,它老瞪着我。书不老老实实的当本书,瞪人干吗呀?我不能受这个气!有一回,一位朋友给我一本《相对论原理》,他说:明白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下了决心去念这本宝贝书。读了两个“配纸”,我遇上了一个公式。我跟它“相对”了两点多钟!往后边一看,公式还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们“相对”下去,它们也许不在乎,我还活着不呢?
可是我对这类书,老有点敬意。这类书和第一类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类书不是没法懂,而是懂了以后使我更糊涂。以我现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岁的时候,我现在满可以作圣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紧跟着就糊涂了;昨儿个晚上,我还挨了小女儿——玫瑰唇的小天使——一个嘴巴。我知道这个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两岁。第二类书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纸上没印着一句废话;懂不懂的,人家不闹玄虚,它瞪我,或者我是该瞪。我的心这么一软,便把它好好放在书架上;好打好散,
别太伤了和气。

这要说到第三类书了。其实这不该算一类;就这么算吧,顺嘴。这类书是这样的:名气挺大,念过的人总不肯说它坏,没念过的人老怪害羞的说将要念。譬如说《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罗马的悲剧,辛克莱的小说,《大公报》——不知是哪儿出版的一本书——都算在这类里,这些书我也都拿起来过,随手便又放下了。这里还就属那本《大公报》有点劲。我不害羞,永远不说将要念。好些书的广告与威风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认那些广告作得不错,谁管它威风不威风呢。
“类”还多着呢,不便再说;有上面的三项也就足所证明我怎样的不高明了。该说读的方法。

怎样读书,在这里,是个自决的问题;我说我的,没勉强谁跟我学。第一,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么,买着什么,遇着什么,就读什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叫书管着我。
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书要都叫我记住,还要书干吗?书应该记住自己。对我,最讨厌的发问是: “那个典故是哪儿的呢?”“那句书是怎么来着?”我永不回答这样的考问,即使我记得。我又不是印刷机器养的,管你这一套!读得快,因为我有时候跳过几页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练习跳远。书要是不服气的话,来跳我呀!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先看最后的几页,省事。
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一告诉就糟:“嘿,你读《啼笑因缘》?”要大家都不读《啼笑因缘》,人家写它干吗呢?一批评就糟:“尊家这点意见?”我不惹气。读完一本书再打通儿架,不上算。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我爱念什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这是种享受,虽然显得自私一点。

再说呢,我读书似乎只要求一点灵感。“印象甚佳”便是好书,我没工夫去细细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评。“印象甚佳”有时候并不是全书的,而走书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为这一段使我对这全书有了好感;其实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坏了全体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欢两天的,我就感谢不尽。因此,设若我真去批评,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儿子是自己的好”,我还不晓得,因为自己还没有过儿子。有个小女儿,女儿能不能代表儿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别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拥护,特别是在家里。但是我准知道,书是别人的好。别人的书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给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的,一提都头疼!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运气,好像永远是一对儿累赘。
第五,哼,算了吧。




林语堂---论读书
论读书
本篇演讲只是谈谈本人对于读书的意见,并不是要训勉青年,亦非敢指
导青年。所以不敢训勉青年有两种理由:第一,因为近来常听见贪官污吏到
学校致训词,叫学生须有志操,有气节,有廉耻;也有卖国官僚到大学演讲,
劝学生要坚忍卓绝,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曰“人之患在
好为人师”,料想战国的土豪劣绅亦必好训勉当时的青年,所以激起孟子这
样不平的话。第二,读书没有什么可以训勉。世上会读书的人,都是书拿起
来自己会读。不会读书的人,亦不曾因为指导而变为会读。譬如数学,出五
个问题叫学生去做,会做的人是自己脑里做出来的,并非教员教他做出,不
会做的人经教员指导,这一题虽然做出,下一题仍旧非指导不可,数学并不
会因此高明起来。我所要讲的话于你们本会读书的人,没有什么补助。于你
们不会读书的人,也不会使你们变为善读书。所以今日谈谈,亦只是谈谈而
已。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
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
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做贺联;或为当文
牍,抄账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
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
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乎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

在学校
读书有四不可。(一)所读非书 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
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
读《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
可读 因为图书馆极有限。(三)不许读书 因为在课室看书,有犯校规,
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于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
(四)书读不好 因为处处受注册部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
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之学。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
书上怎样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
中要你如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于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
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记问之
学不可,是因为便于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
用头脑,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与
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如
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
复杂。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于蚊子(传布寒热疟)。这是书上所无的。

今日所谈的是自由的看书读书:无论是在校,离校,做教员,做学生,
做商人,做政客,闲时的读书。这种的读书,所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
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问,及其长成,受种种的
俗见俗闻所蔽,毛孔骨节,如有一层包膜,失了聪明,逐渐顽腐。读书便是
将此层蔽塞聪明的包膜剥下。能将此层剥下,才是读书人。并且要时时读书,
不然便会鄙吝复萌,顽见俗见生满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
时时读书所致。所以读书的意义,是使人较虚心,较通达,不固陋,不偏执。

一人在世上,对于学问是这样的: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
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
都不懂。大学生自以为心理学他也念过,历史地理他亦念过,经济科学也都
念过,世界文学艺术声光化电,他也念过,所以什么都懂。毕业以后,人家
问他国际联盟在哪里,他说“我书上未念过”,人家又问法西斯蒂在意大利
成绩如何,他也说“我书上未念过”,所以觉得什么都不懂。到了中年,许
多人娶妻生子,造洋楼,有身份,做名流,戴眼镜,留胡子,拿洋棍,沾沾
自喜,那时他的世界已经固定了:女子放胸是不道德,剪发亦不道德,社会
主义就是共产党,读《马氏文通》是反动,节制生育是亡种逆天,提倡白话
是亡国之先兆,《孝经》是孔子写的,大禹必有其人??意见非常之多而且
确定不移,所以又是什么都懂。其实是此种人久不读书,鄙吝复萌所致。此
种人不可与深谈。但亦有常读书的人,老当益壮,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进,
就是能时时读书,所以心灵不曾化石,变为古董。

读书的主旨在于排脱俗气。黄山谷谓人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须知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学府中亦颇多此
种人。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在官僚商贾则无妨,在读书人是不合理的。
所谓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为并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脸,
所以“可憎”;胁肩谄笑,面孔漂亮,便是“可爱”。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脸,
尽可于跑狗场、跳舞场,及政府衙门中求之。有漂亮脸孔,说漂亮话的政客,
未必便面目不可憎。读书与面孔漂亮没有关系,因为书籍并不是雪花膏,读
了便会增加你的容辉。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美人专
看脸蛋,凡是鹅脸柳眉皓齿朱唇都叫做美人。但是识趣的人若李笠翁看美人
专看风韵,李笠翁所谓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
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谈起话来,使你觉得可爱;也有满脸脂粉的摩
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厅装饰甚好,但一与交谈,风韵全无,便觉得
索然无味。黄山谷所谓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读书人之议论风采说法。
若《浮生六记》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
美人。男子也是如是看法。章太炎脸孔虽不漂亮,王国维虽有一条辫子,但
是他们是有风韵的,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简直可认为可爱。亦有漂亮
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说话虽然漂亮,听了却令人作呕三日。
至于语言无味(着重“味”字),那全看你所读是什么书及读书的方法。
读书读出味来,语言自然有味,语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读书读
了半世,亦读不出什么味儿来,那是因为读不合的书,及不得其读法。读书
须先知味。这味字,是读书的关键。所谓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
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异。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读出味来。有人自
幼嚼书本,老大不能通一经,便是食古不化勉强读书所致。袁中郎所谓读所
好之书,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这是知味的读法。若必强读,消化不来,
必生疳积胃滞诸病。

口之于味,不可强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强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强
学生去读,父亲亦不得以其所好强儿子去读。所以书不可强读,强读必无效,
反而有害,这是读书之第一义。有愚人请人开一张必读书目,硬着头皮咬着
牙根去读,殊不知读书须求气质相合。人之气质各有不同,英人俗语所谓“在
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因为听说某书是名著,因为要做通
人,硬着头皮去读,结果必毫无所得。过后思之,如作一场恶梦。甚且终身
视读书为畏途,提起书名来便头痛。萧伯纳说许多英国人终身不看莎士比亚,
就是因为幼年塾师强迫背诵种下的果。许多人离校以后,终身不再看诗,不
看历史,亦是旨趣未到学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问思想是慢慢胚胎滋长出来。其滋长自有滋
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
树木的南枝遮荫,自会向北枝发展,否则枯槁以待毙。河流遇了矶石悬崖,
也会转向,不是硬冲,只要顺势流下,总有流入东海之一日。世上无人人必
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不得不读之书。有你所应读,我所万不可
读。有此时可读,彼时不可读。即使有必读之书,亦决非此时此刻所必读。
见解未到,必不可读,思想发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读。孔子说五十可以学易,
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尚不可读《易经》。刘知几少读古文《尚书》,挨打亦读
不来,后听同学读《左传》,甚好之,求授《左传》,乃易成诵。《庄子》
本是必读之书,然假使读《庄子》觉得索然无味,只好放弃,过了几年再读。
对《庄子》感觉兴味然后读《庄子》,对马克斯感觉兴味,然后读马克斯。
且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出来。其景况适如看一
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
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以后,看
其照片,读读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五十而学
《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凡是好书都值得重读的。自己见解愈深,学问
愈进,愈读得出味道来。譬如我此时重读Lamb 的论文,比幼时所读全然不同,
幼时虽觉其文章有趣,没有真正魂灵的接触,未深知其文之佳境所在。也许
我们幼时未进小学,或进小学而未读过地理,或读地理而未觉兴味;然今日
逢闽变时翻看闽浙边界地图,便觉津津有味。一人背痈,再去读范增的传,
始觉趣味。或是叫许钦文在狱中读清初犯文字狱的文人传记,才别有一番滋
味在心头。

由是可知读书有二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程子谓《论语》读者有
此等人与彼等人,有读了全然无事者,亦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所以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一位气质与你相
近的作家,作为老师。这是所谓读书必须得力一家。不可昏头昏脑,听人戏
弄,庄子亦好,荀子亦好,苏东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时爱庄荀,或
同时爱苏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学上之情人,必
胸中感觉万分痛快,而魂灵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
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 自叙读卢骚《自传》,如触电一般。尼
采师叔本华,萧伯纳师易卜生,虽皆非及门弟子,而思想相承,影响极大。
当二子读叔本华、易卜生时,思想上起了大影响,是其思想萌芽学问生根之
始。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可深入,
深入后,然后如受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

谁是气质与你相近的先贤,只有你知道,也无需人家指导,更无人能勉
强,你找到这样一位作家,自会一见如故。苏东坡初读《庄子》,如有胸中
久积的话,被他说出,袁中郎夜读徐文长诗,叫唤起来,叫复读,读复叫,
便是此理。这与“一见倾心”之**(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
遇到这样作家,自会恨相见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
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自乐为所吸,甚至
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
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
大概你自己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
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
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学二字是骗人的话。学者每为“苦学”或“困
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据说古人读书有追月法、
刺股法,及丫头监读法。其实都是很笨。读书无兴味,昏昏欲睡,始拿锥子
在股上刺一下,这是愚不可当。一人书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贤人向你说极精
彩的话,尚且想睡觉,便应当去睡觉,刺股亦无益。叫丫头陪读,等打盹时
唤醒你,已是下流,亦应去睡觉,不应读书。而且此法极不卫生。不睡觉,
只有读坏身体,不会读出书的精彩来。若已读出书的精彩来,便不想睡觉,
故无丫头唤醒之必要。刻苦耐劳,淬励奋勉是应该的,但不应视读书为苦。
视读书为苦,第一着已走了错路。天下读书成名的人皆以读书为乐;汝以为
苦,彼却沉湎以为至乐。必如一人打麻将,或如人挟妓冶游,流连忘返,寝
食俱废,始读出书来。以我所知国文好的学生,都是偷看几百万言的《三国》、
《水浒》而来,决不是一学年读五六十页文选,国文会读好的。试问在偷读
《三国》、《水浒》之人,读书有什么苦处?何尝算页数?好学的人,于书
无所不窥,窥就是偷看。于书无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学会成名。

有人读书必装腔作势,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线太弱,这都是读书未入
门路,未觉兴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间冷,怪蚊子多,怪稿纸发光,
怪马路上电车声音太嘈杂,其实都是因为文思不来,写一句,停一句。一人
不好读书,总有种种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
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其实读书是四季咸宜。古所谓“书淫”之人,
无论何时何地可读书皆手不释卷,这样才成读书人样子。顾千里裸体读经,
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欧阳修在马上厕上皆
可做文章,因为文思一来,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净几才可做文章。
一人要读书则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皆可读。而且
必办到洋车上理发室都必读书,才可以读成书。

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一
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
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耘人。诗
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
好,说得好的道理出来。或竟苏韩皆不好,亦不必惭愧,亦须说出不好的理
由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
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
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
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赧然自失,无
辞以对”,后来偏偏发见张衡、范晔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
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
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
进步,才不会落人圈套,满口烂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冰心:忆读书


一谈到读书,我的话就多了!我自从会认字后不到几年,就开始读书。倒不是4 岁时读母亲教给我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的“天,地,日,月,山,水,土,木”以后的那几册,而是7 岁时开始自己读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三国演义》!
那时我的舅父杨子敬先生每天晚饭后必给我们几个表兄妹讲一段《三国演义》,我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真是好听极了,但是他讲了半个钟头,就停下去干他的公事了。我只好带着对于故事下文的无限悬念,在母亲的催促下,含泪上床。
此后我决定咬了牙拿起一本《三国演义》来,自己一知半解地读了下去,居然越看越懂,虽然字音都读得不对,比如把“凯”念作“岂”,把“诸”念作“者”之类,因为就只学过那个字一半部分。
谈到《三国演义》我第一次读到关羽死了,哭了一场,便把书丢下了。第二次再读时,到诸葛亮死了,又哭了一场,又把书丢下了,最后忘了是什么时候才把全书读到分久必合的结局。
这时就同时还看了母亲针钱箩里常放着的那几本《聊斋志异》,聊斋故事是短篇可以随时拿起放下,又是文言的,这对于我的作文课,很有帮助,时为我的作文老师曾在我的作文本上,批着“柳州风骨,长吉清才”的句子,其实我那时还没有读过柳宗元和李贺的文章,只因那时的作文,都是用文言写的。
因为看《三国演义》引起了我对章回小说的兴趣,对于那部述说“官逼民反”的《水浒传》大加欣赏。那部书里着力描写的人物,如林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看了使我气愤填胸!武松、鲁智深等人,都有其自己极其生动的风格,虽然因为作者要凑成36 天罡72 地煞勉勉强强地满了一百零八人的数目,我觉得也比没有人物个性的《荡寇志》强多了。
《精忠说岳》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虽然岳飞是我从小就崇拜的最伟大的爱国英雄。在此顺便说一句,我酷爱古典诗词,但能够从头背到底的,只有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那一首,还有就是李易安的《声声慢》,她那几个叠字:“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写得十分动人,尤其是以“寻寻觅觅”起头,描写尽了“若有所失”的无聊情绪。到得我11 岁时,回到故乡的福州,在我祖父的书桌上看到了林琴南老先生送给他的《茶花女遗事》,使我对于林译外国小说,有了广泛的兴趣,那时只要我手里有几角钱,就请人去买林译小说来看,这又使我知道了许多外国的人情世故。
《红楼梦》是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看的,起初我对它的兴趣并不大,贾宝玉女声女气,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厌烦,还是到了中年以后,再拿起这部书看时,才尝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个朝代和家庭的兴亡盛衰的滋味。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这一辈子读到的中外的文艺作品,不能算太少。我永远感到读书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从读书中我还得到了做人处世的“独立思考”的大道理,这都是从“修身”课本中所得不到的。
我自1980 年到日本访问回来后即因伤腿,闭门不出,“行万里路”做不到了,“读万卷书”更是我唯一的消遣。我每天都会得到许多书刊,知道了许多事情,也认识了许多人物。同时,书看多了,我也会挑选,比较。比如说看了精彩的《西游记》就会丢下烦琐的《封神传》,看了人物如生的《水浒传》就不会看索然乏味的《荡寇志》,等等。对于现代的文艺作品,那些写得朦朦胧胧的,堆砌了许多华丽的词句的,无病而呻,自作多情的风花雪月的文字,我一看就从脑中抹去,但是那些满带着真情实感,十分质朴浅显
的篇章,那怕只有几百上千字,也往往使我心动神移,不能自己!
书看多了,从中也得到一个体会,物怕比,人怕比,书也怕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因此,有某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有个儿童刊物要我给儿童写几句指导读书的话,我只写了几个字,就是:
读书好,多读书,读好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4-10 17:45:16编辑过]



余英时:我们今天怎样读中国书

    中国传统的读书法,讲得最亲切有昧的无过于朱熹。《朱子语类》中有《总论为学之方》一卷和《读书法》两卷,我希望读者肯花点时间去读一读,对于怎样进入中国旧学间的世界一定有很大的帮助。朱子不但现身说法,而且也总结了荀子以来的读书经验,最能为我们指点门迳。


    我们不要以为这是中国的旧方法,和今天西方的新方法相比早已落伍了。我曾经比较过朱子读书法和今天西方所谓“诠释学”的异同,发现彼此相通之处甚多。“诠释学”所分析的各种层次,大致都可以在朱子的《语类》和《文集》中找得到。


    古今中外论读书,大致都不外专精和博览两途。


    “专精”是指对古代经典之作必须下基础工夫。古代经典很多,今天已不能人人尽读。像清代戴震,不但十三经本文全能背诵,而且“注”也能背涌,只有“疏”不尽记得,这种工夫今天已不可能。因为我们的知识范围扩大了无数倍,无法集中在几部经、史上面。但是我们若有志治中国学问,还是要选几部经典,反覆阅读,虽不必记诵,至少要熟。近人余嘉锡在他的《四库提要辩证》的序录中说:“董遏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固是不易之论。百遍纵或未能,三复必不可少。”至少我们必须在自己想进行专门研究的范围之内,作这样的努力。经典作品大致都已经过古人和今人的一再整理,我们早已比古人占许多便宜了。不但中国传统如此,西方现代的人文研究也还是如此。从前芝加哥大学有“伟大的典籍”(GreatBooks)的课程,也是要学生精熟若干经典。近来虽稍松弛,但仍有人提倡精读柏拉图的《理想国》之类的作品。


    精读的书给我们建立了作学问的基地;有了基地,我们才能扩展,这就是博览了。博览也须要有重点,不是漫无目的的乱翻。现代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古人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已不合时宜了。所以我们必须配合着自己专业去逐步扩大知识的范围。这里需要训练自己的判断能力:哪些学科和自己的专业相关?在相关各科之中,我们又怎样建立一个循序发展的计划?各相关学科之中又有哪些书是属于“必读”的一类?这些问题我们可请教师友,也可以从现代人的著作中找到线索。这是现代大学制度给我们的特殊便利。博览之书虽不必“三复”,但也还是要择其精者作有系统的阅读,至少要一字不遗细读一遍。稍稍熟悉之后,才能“快读“、“跳读”。朱子曾说过:读书先要花十分气力才能毕一书,第二本书只用花七八分功夫便可完成了,以后越来越省力,也越来越快。这是从“十目一行”到“一目十行”的过程,无论专精和博览都无例外。


    读书要“虚心”,这是中国自古相传的不二法门。


朱子说得好:“读书别无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崖来崖去,自己却未先要立意见,且虚心,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这似乎是最笨的方法,但其实是最聪明的方法。我劝青年朋友们暂且不要信今天从西方搬来的许多意见,说甚么我们的脑子已不是一张白纸,我们必然带着许多“先入之见”来读古人的书,“客观”是不可能的等等昏话。正因为我们有主观,我们读书时才必须尽最大的可能来求“客观的了解”。事实证明:不同主观的人,只要“虚心”读书,则也未尝不能彼此印证而相悦以解。如果“虚心”是不可能的,读书的结果只不过各人加强已有的“主观”,那又何必读书呢?


   “虚”和“谦”是分不开的。我们读经典之作,甚至一般有学术价值的今人之作,总要先存一点谦逊的心理,不能一开始便狂妄自大。这是今天许多中国读书人常犯的一种通病,尤以治中国学问的人为甚。他们往往“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这是邓实在1904年说的话),凭着平时所得的一点西方观念,对中国古籍横加“批判”,他们不是读书,而是像高高在上的法宫,把中国书籍当作囚犯一样来审问、逼供。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创造”的表现,我想他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读中国书。倒不如像鲁迅所说的“中国书一本也不必读,要读便读外国书”,反而更干脆。不过读外国书也还是要谦逊,也还是不能狂妄自大。


    古人当然是可以“批判”的,古书也不是没有漏洞。朱子说:“看文字,且信本句,不添字,那里原有缺缝,如合子相似,自家去抉开,不是浑沦底物,硬去凿。亦不可先立说,拿古人意来凑。”读书得见书中的“缺缝”,已是有相当程度以后的事,不是初学便能达得到的境界。“硬去凿”、“先立说,拿古人意来凑”却恰恰是今天中国知识界最常见的病状。有志治中国学问的人应该好好记取朱子这几句话。


     今天读中国古书确有一层新的困难,是古人没有的:我们从小受教育,已浸润在现代(主要是西方)的概念之中。例如原有的经、史、子、集的旧分类(可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标准)早已为新的(也就是西方的)学科分类所取代。人类的文化和思想在大端上本多相通的地方(否则文化之间的互相了解便不可能了),因此有些西方概念可以很自然地引入中国学术传统之中,化旧成新。但有些则是西方文化传统中特有的概念,在中国找不到相当的东西;更有许多中国文化中的特殊的观念,在西方也完全不见踪迹。我们今天读中国书最怕的是把西方的观念来穿凿附会,其结果是非驴非马,制造笑柄。 

    我希望青年朋友有志于读古书的,最好是尽量先从中国旧传统中去求了解,不要急于用西方观念作新解。中西会通是成学之后,有了把握,才能尝试的事。即使你同时读《论语》和柏拉图的对话,也只能分别去了解其在原有文化系统中的相传旧义,不能马上想、“合二为一”。


    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国史者先有外国框框,则势必不能细心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而是把它当报纸一样的翻检,从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误信有些浅人的话,以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在此无法详说)。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每一个真正读书人所必须力求达到的最高阶段。读书的第一义是尽量求得客观的认识,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创造力”,能“发前人所未发”。其实今天中文世界里的有些“新见解”,戳穿了不过是捡来一两个外国新名词在那里乱翻花样,不但在中国书中缺乏根据,而且也不合西方原文的脉络。


      中国自唐代韩愈以来,便主张“读书必先识字”。中国文字表面上古今不异,但两三千年演变下来,同一名词已有各时代的不同涵义,所以没有训话的基础知识,是看不懂古书的。西方书也是一样。不精通德文、法文而从第二手的英文著作中得来的有关欧洲大陆的思想观念,是完全不可靠的。


   中国知识界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殖民地的心态,一切以西方的观念为最后依据。甚至“反西方”的思想也还是来自西方,如“依赖理论”、如“批判学说”、如“解构”之类。所以特别是这十几年来,只要西方思想界稍有风吹草动(主要还是从美国转贩的),便有一批中国知识份子兴风作浪一番,而且立即用之于中国书的解读上面,这不是中西会通,而是随着外国调子起舞,像被人牵着线的傀儡一样,青年朋友们如果不幸而入此魔道,则从此便断送了自己的学问前途。


     美国是一个市场取向的社会,不变点新花样、新产品,便没有销路。学术界受此影响,因此也往往在旧东西上动点手脚,当作新创造品来推销,尤以人文社会科学为然。不过大体而言,美国学术界还能维持一种实学的传统,不为新推销术所动。今年5月底,我到哈佛大学参加了一次审查中国现代史长期聘任的专案会议。其中有一位候选者首先被历史系除名,不加考虑。因为据昕过演讲的教授报告,这位候选者在一小时之内用了一百二十次以上“discourse”这个流行名词。哈佛历史系的人断定这位学人太过浅薄,是不能指导研究生作切实的文献研究的。我昕了这番话,感触很深,觉得西方史学界毕竟还有严格的水准。他们还是要求研究生平平实实地去读书的。 

     这其实也是中国自古相传的读书传统,一直到30年代都保持未变。据我所知,日本汉学界大致也还维持着这一朴实的作风。我在美国三十多年中,曾看见了无数次所谓“新思潮”的兴起和衰灭,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我希望中国知识界至少有少数“读书种子”,能维持着认真读中国书的传统,彻底克服殖民地的心理。至于大多数人将为时代风气席卷而去,大概已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我决不是要提倡任何狭隘的“中国本土”的观点,盲目排外和盲目崇外都是不正常的心态。只有温故才能知新,只有推陈才能出新,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是颠扑不破的关于读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