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忧家国肠内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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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忧家国肠内热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这是杜甫最有名的诗篇《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句子。聂绀弩对杜甫推崇备至,他对国事民瘼的关怀,就受了杜诗的熏陶。

 

  由此使我想到,其名散宜生,其实并不“散”,他绝不是一个散淡逍遥之人。

  取《庄子》的意思,“散”是无用之意,“散宜生”从字面上可解释为“无用则宜于长生”。因而,聂绀弩自己说他取名散宜生是为了“终此久病之天年而已”。这其实是他的自谦或自隐。

 

  无用之用,实为大用。这是一层潜在的意思。聂绀弩写诗的成就,可以说是因为“无用”,而发挥了“大用”。

  不仅如此,聂绀弩在“散宜生”背后隐藏的思想,大概还有一层深意:他是有意以周文王的名臣自喻的。

 

  《尚书•泰誓中》有云:“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孔颖达疏曰:“谓我治理之臣有十人也。”这里的“乱臣”,完全不是“乱臣贼子”那个意思,而恰恰相反,是指拨乱治国的栋梁之臣。一个词可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意思,可见我们的汉语言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就会谬之千里,这且不说。我们这里要说的,是这10个“乱臣”中,就有一人叫散宜生。

 

  散宜生既然是周文王的十大名臣之一,聂绀弩用以为自己的诗集命名,是否有自况的意思呢?他自己没有给出解释,而事实上,这种意思是不言而喻的。把一个古代的人名用来作自己的名号,难道仅是从字面上解释,只是用那三个孤立的文字吗?那么,如果散宜生不是一个贤臣,而是一个佞臣,这个名字会不会被人借用呢?像唐朝杨国忠、宋朝贾似道、明朝魏忠贤,这样的名字从字面意思看都不错,却绝不会被人借用作笔名或书名的。

 

  以散宜生这个西周名臣自况,应该是聂绀弩的一个隐衷。从他在“肃反”中被整,到戴了“右派”帽子,尤其是“文革”中被判刑入狱,久历炼狱,艰难维持,虽然多次作过检讨,甚至说了一些自诬的话,而他始终不能心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真正学习和信仰马克思主义的,而绝不是资产阶级,绝不是什么反党的“右派”。他在给友人伍禾写的一首诗中曾说:“此生还可几盘棋,此语宁真老至悲。”(此生没有几盘棋可下了,写在诗中的话宁可将真诚吐露,人到老年是最感悲凉的啊)。那么,他在这首诗中写下了他临近晚年的最真诚的话是什么呢?是这样的一句:

 

  你我平生何所信,列宁主义马恩斯。

 

  他在另外一首诗中还写道:

 

  已省明时无弊政,愿为真理一奴才。

 

  聂绀弩虽然一向心高气傲,而对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自有清醒认识,在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前,他是甘当奴才的。

  这些诗句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写下的,后来他到了监狱中,那样锲而不舍地刻苦研读马恩列斯和毛著,和他诗中袒露的信念是一致的。

  在他的诗集中,还有很多这种表白心迹的诗句,例如:

 

  摇落人间六十年,补天无计共忧天。

  浮家湖海余心迹,报国襟期逐口禅。

 

  凤兮奇瑞非凡鸟,甫也孤忠不世才。

  但得于时有微补,谁从顶踵惜涓埃。

 

  前面四句,是聂绀弩60岁时写给夫人周颖的诗。意思是:在人间度过了60年的坎坷生涯,补天的理想没有实现,现在仍然共同怀着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曾经四海为家、到处漂泊,奋斗的印迹余留心中,报效国家和人民的抱负常挂嘴边,总是念念不忘啊!

  后面四句,是一首七律中的后半首。全诗以写凤凰台起兴,杜甫当年曾经游历凤凰台(甘肃境内),因而聂诗写道:凤凰是象征祥瑞的非凡的神鸟,可与之媲美的伟大诗人杜甫,有着一片耿耿丹心,是绝代不遇的英才。我也应当和杜甫一样,只要能对我们的时代有所裨益,可以从头顶到脚跟,点点滴滴都毫不吝惜地贡献出来。

 

  尽管聂绀弩个性散漫,一生表现了自由主义的思想行为,而同时,他对家国世道的忧虑,对社会进步事业的追求和信念,也是很深沉和执著的。所以我认为,他的一些曾被指控为“反革命”罪状的言论,从言词上看似偏激,实则都有忧世爱民的赤诚。

  除了周文王称他的“乱臣”同心同德的记载之外,史书中关于散宜生这个人物的事迹很少。司马迁的《史记•周本记》中记了一笔,是说助武王伐纣的事。当武王获胜,进入商纣的王宫之时,“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想来,散宜生执剑之态似乎是颇为英武的。

 

  聂绀弩是进过黄埔军校的,他曾说过,如不从文而从武,他也该做到将军了。如果做了将军,大概也会像散宜生那样英姿威武吧。虽然他毕生从文,终未从武,而纵观其漫漫一生,那种真笃、忠耿、义烈的秉性,贯彻于始终。若以散宜生的同心同德自况,他是当之无愧的。

 

  人去魂留宇宙间

 

  聂绀弩刑事档案材料,据我所见主要者,以上各篇中都尽量摘引,但犹恐挂一漏万。现在又将卷宗翻了一遍,力求寻觅一些应该补充的内容。于是发现有二三与聂绀弩过从密切的人,似应有所交代。例如,戴浩,向思庚等人,档案中存有他们对聂绀弩的揭发或是举证材料,他们与聂公有何交往,那些揭发材料又是怎么来的呢?

 

  关于戴浩

 

  戴浩是聂绀弩家里的常客。因为戴浩经常在聂家吃饭,以至惹起了煮饭的厨娘的不满。厨娘是聂家的亲戚,其实还不只是煮饭,而是家里的总管,都称呼她为三姐,亦即聂绀弩诗称“三妹”者。三姐曾经对另一朋友谈起戴浩频繁出入于聂家的情况,用意是想请这位朋友劝阻戴浩,她说:

  我觉得戴浩这个人呀,人品上很不好,许多事情自己不检点呀,比如说,到我们这里来,朋友谈谈,吃顿饭,未尝不可以,但是他不是这样,来吃饭时一带就带了几个人来,现在谁家不节约打算呵,又不是饭馆,来吃也不要紧,还住下,一住就是几天,我们这里是邮电部宿舍,咱家(住人家机关房子)不搬走,别人都有闲话,还经常留宿这样一个人,别人会打听的,这是个什么人?再说,(戴浩)说话声音又大,说话像吵架似的,四邻都听得见,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发牢骚骂人,我听了都不满意,不用说外头人听见了。我们这家人熬这几年不容易,从“五五年”“肃反”,到“五七年”“反右”,好容易这两年才得好过些,我也为(绀弩夫妇)他们俩担尽了不少的事,你戴浩现在不要再来害人嘛!再说到钱,他们俩不过问,我当这个家就知道,苦!他(戴浩)经常到我们这里来拿钱,说老实话,我是反对的,他们(绀弩夫妇)知道我不赞成,也偷偷地瞒着我给他。他下去劳动,还说回城里就要住我们这儿,你自己有家,干吗老住人家家里呢?谁也要怀疑的,我就反对,他知道我对他不满,(劳动回来)也不敢来住了。你老缠着人家,别人也要避避嫌嘛,用句新名词叫划清界限,不要再连累人。你减了薪水,你说你钱不够用,那要比起乡下农村人你就多了,不够就节省点儿吧,劳动以前就买一顶新棉帽,现在又买一顶新呢帽,这怎么够花呢?说真的,我就看不起这种人,老太婆(周颖)见我不喜欢他,也只是偷偷地照顾他,不敢当我面给他什么。向先生(向思赓)这人心地比戴浩好些,但是做人也糊涂,戴把女儿寄住到向那里,向就给组织反映了,戴浩骂了向一顿,说他不应当反映,你想,一个女孩子住在自己宿舍,不反映行吗?我同向先生说了多次,让他劝劝我们家这

  两位(绀弩夫妇),少跟戴浩来往,我真担心。

 

  戴浩是电影界人士,籍贯湖北,曾入暨南大学。从1936年即参加进步电影工作,1949年后在华北影片经理公司、中国电影发行总公司、北京电影制片厂先后任职,主演曹禺话剧《北京人》。1957年划为“右派”。

 

  从上面三姐的一番话来看,戴浩这个人似乎有些不拘小节。从戴浩的实际情况来看,又确实是个经济困难问题。聂绀弩在闲谈中,曾经说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整风的事,涉及戴浩,是这样说的:

  北影汪洋这回倒下来不要紧,人家是大人物,有底子。可怜戴浩这家伙,本来已经倒霉,这回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工作队一来,有些拍马屁的人就提出戴浩的问题,说他“帽子”没有摘,拿30多块薪水,还拿30多块生活津贴,这算什么话!好咧,这一来就取消了他30多块的生活津贴,过去多拿的还要扣回,所以他现在只有10多块钱一个月,儿子本来有职业,现在到处搞运动,原来是试用工的也不用了,人家是阶级路线,这些人就得倒老霉。

 

  下面再来看看戴浩自己当年是怎样说的。戴浩一见朋友(当然是同为“右派”者),就诉苦说:

  现在他妈的,饭都没有的吃了,给我30元钱一个月,一儿一女,每人10元钱,够吃半个月。儿子戴大全找到单位(北京电影制片厂)一个领导说,饿了,没饭吃,他跳起来大骂了一顿,说都是你爸爸不争气。他妈的我不争气,现在叫我劳动,我已经使尽我生平力气,最近在南口农场挖防空壕,我的劳动连场长都吃了一惊,但人家说:你劳动好,思想不好。上月丢了钱,向组织报告,北影人事科长说:现在运动期间,没有办法,你艰苦点儿吧。我就说:我现在每顿吃3分钱咸菜,改造了这几年没有别的收获,就是服从组织,组织如果说“你每顿吃一分钱”,那我就绝对服从。他们又不满意,说我有情绪,叫我回农场,我说没有钱,我回不去,我借了田华的钱,要还,怎么办?人事科说:你不能暂时不还吗,她(田华)比你生活好一点儿。妈的,我怎能借人钱不还呢?人事科说:你只要去农场,3天内给你解决。一直过了十几天没解决,我又回来,人事科说:已经给你20元,10元寄农场,10元交戴大全。

  戴大全原来由劳动局分发到一个厂当工作教员,工作好得很,厂长书记都认为他很有教学办法,又和工人一起劳动,和工人感情好得很,书记表扬他,说他这一点符合毛泽东思想,那一点又是辩证法的,叫他写心得,他自己越发卖力。谁知,突然通知他说:因为你家庭关系,你不适宜担任这个工作,就让他回家了。他没办法,又去找北影人事科,人事科说:这和你父亲戴“帽子”没关系。妈的,一个说有关系,一个说没关系。戴大全没办法,便写了一封两万字的信给孙超,后来通知戴大全说,孙超已经把你的工作问题交给市委办公厅主任,你去找他吧,戴大全找了市委多次,见不到人,我就给市委办公厅打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说主任忙得很,事情已经交给劳动局,你去找吧。又打电话找劳动局,一个女同志接的,说,知道了,你不是要到边疆去吗,已经给你分发到青海什么地方去了,我一听大惊,大全在一旁听见,说没有要求去边疆,因为有妹妹要照顾,不好去,她又问了一次名字,叫等一等,原来错了,去边疆是别人,说你呀,已经交给朝阳区,你去找他们吧,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说到我本身的问题,老实说,我想不通,我给徐冰写了信,没答复,又给孙超写了信,孙说问题还是怪你自己。我真不知道怪我些什么,当初徐冰叫我回来,孙超见了我就说你的问题没什么,回到岗位上,顶多降一级,现在又说要怪我自己。北影人事科对戴大全的工作问题,一时说和你父亲戴“帽子”没关系,一时又说你没有同你父亲划清界限,弄得戴大全也很紧张。这些问题真叫人不懂,想不到50岁了,混到现在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我跟人事科说,我现在熟人全都不好去找,人家都要划界限嘛。现在没办法,一切一切都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呀!我现在除了找找聂老,啥地方都不敢去,他们(绀弩夫妇)有时还周济周济,给两个钱。

 

  聂周夫妇诚挚待友,重义轻财,而且在政治上大度坦然,对“反右”斗争的受害人士更有同气相求、同忧相救的感情,绝不是那种缩手缩脚、油头滑脑、贪生怕死、全身远祸之辈。每听了戴浩的苦诉,聂绀弩就要对欺人太甚的官僚主义破口大骂。

 

  三姐的角度不同,她更注重于现实。她反对戴浩与聂家的交往,一者是虑及生活的负担,二者是担心政治上惹来麻烦。三姐显然是个聪明人,她长期与聂周夫妇共同生活,耳闻目睹,心明如镜。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戴浩那样声高气怒,说三道四,很容易招来政治麻烦。当然她还没有怀疑戴浩在政治关口上是否会变成一个反戈一击者。

 

  聂绀弩正是因为与一些朋友频繁交往,抨时论政,以至陷入了牢狱之灾。那么,形成他的那些“罪状”,戴浩会不会也是一个检举揭发者呢?

 

  档案中确有戴浩亲笔书写的揭发材料,其中一页,是揭发聂写“反诗”:

  1964年间,我陆续看到他(聂绀弩)写的若干篇七言诗。有赠冯雪峰的几首诗,有他去广州重访农民讲习所,并同彭湃老母亲合影的题诗,等等……现在我记得两首,一是《赠浩子》,一是《咏妙玉》。

  《赠浩子》这首诗是他借我的实际境遇,发泄其愤愤不平的反动感情而作,是对“反右”斗争的恶毒诬蔑,对劳动改造的仇视,充分暴露他对划为“右派”的反动情绪。

  《咏妙玉》这是一首借古讽今的反诗。是他反动思想的大暴露,发泄他灵魂深处仇恨阶级斗争,对他被划为“右派”不服罪的反动感情。“无埃尘处也风流”这一句,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恶毒攻击。

 

  分析戴浩所写的材料,实属被迫,不是他的本意。写此揭发材料的时间,应是在聂绀弩已经被捕之后,是在司法机关办案中对他进行调查的时候,责令他写下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种事情已不足为奇。敢于拒绝揭发,挺身而出保护朋友,不顾自身安危的勇士,在那个时代倒是极罕见的,即使有,真正是凤毛麟角。大多情况下,越是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越是要把揭发材料写得上纲上线,以显示与“揪出来的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以求避免殃及自身;如果自己被“揪出来”了,也要尽量检举别人,以求立功赎罪,略能减轻自己的处罚。戴浩的“揭发”,大概是属于这种情况的。

 

  1976年聂绀弩出狱时,戴浩陪同周颖,从山西将其接回北京。之后,大概戴又成了聂家的常客。1978年戴浩再婚,聂有诗致贺。为照顾聂老饮食起居,从1979年戴浩的女儿戴行健就住进聂家。聂于1986年辞世,戴也死于同年。可见他们友谊终年,戴写揭发材料一事并无丝毫影响。

 

  关于向思庚

 

  与戴浩不同的是,向思庚在朋友聚谈中不多诉说自家的辛酸,而更多谈的是聂绀弩的经历和诗,他对聂很佩服,又热衷于议评时政,所以二人颇得言语投机。

 

  如1965年初向思庚的一次谈话中,对当时文艺界正在开展的文艺整风运动畅叙己见:

  这次整风,根本上是1957年的继续,1957年本来是整风,结果公开一整,大家一嚷嚷,其势不可收拾,就变成“反右”,那时没有经验,“反右”也带来反效果,没有调查研究,先就嚷嚷,报纸大肆宣扬,有偏无法去纠,弄得几年来知识分子不敢积极工作,说话更是小心。“五九年”把北大荒的人都撤回来,一方面是灾荒,一方面也是国外国内反映不好。这次有经验了,关门整,不让自己机关整,调查研究做得细,这样偏差就少,先党内,后群众,大家也心服。老聂他们还怕将来划阶级,我说你们不要怕,就是划个资产阶级也没什么,我们这些人“帽子”戴惯了,不比有些人死要面子,再说资产阶级的帽子戴过两年,人也就死了,还有什么身后是非呢?老聂的诗,传和不传,这也没有什么,历史上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字不传,多少莫名其妙的人享了大名,这都是际遇,不是虚无主义的话,人生的一切行事,都是雪泥鸿爪。

  我入党比老聂早,由于一个老师的介绍,我读书那家中学本来就是党办来培养人才的,大革命以后我被捕,二次被捕,三次被捕,后来我找不到关系,从此就浮游了多少年,反右运动整我,主要是调查我被捕和脱党的原因,后来查明了,没问题,也就算了。老聂当了20年党员,也终于在1957年开除,这叫做春梦一场,也是各人的际遇。

  (这次整风)周颖很担心张执一下台了,他俩失去靠山,他们住的房子邮电部要收回,是张执一说了话,现在张倒下来,他们怕邮电部再要房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告诉他们放心,连一个普通市民都不能没房子住,有合适就搬,没合适就赖着也没办法。周颖说很可能落后的人这次会再戴上“右派”帽子,我说,这次运动更细致,不像“五七年”,我们这些人这几年来谁也不敢乱说乱动,没有事实人家指摘不了,牢骚谁都有,毛主席也有牢骚,不公开,在家里谈谈,没有在机关鸣放,那又有什么关系?思想问题作思想问题处理,检讨检讨也就算了。有人说老聂的诗反动,他也很担心,其实又有什么呢?他最大最大的吃亏是相信文怀沙这种人,诗让他老婆抄,传了出去,文这个人还能相信的吗?最近还好,有了警惕,不过他还是同情文的遭遇。老聂的文章,特别是“反蒋”时期写的短文,锋利精辟,虽然没有鲁迅精练,但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是起过影响的。他真有才华,现代人做诗像他那样也少,他的诗不落俗套,没有一句是前人气息,但又是很好的旧体诗,这个人真聪明。有些诗是发个人牢骚的,比如红楼梦那几首,写晴雯,有“红袄脱身”的句子,指开除他出党;“补裘”指给党做过许多事,诗里大意是你开除就开除,我自己找我自己的路子。像这些诗,说他反动,真冤枉。这些诗一般人看不出问题,我们老朋友知道他的,才明白是有所指的。

 

  向思庚上述谈话非常乐观,认为整风运动是很细致的,一切事情都“没什么”,说老聂的诗反动“真冤枉”。时过一年多“文化大革命”爆发,飓风席卷,还有什么细致可言呢?他也顾不得老聂冤枉不冤枉,不得不对老聂进行揭发批判了。

 

  向思庚给司法机关写了两页材料,标题曰“检举聂绀弩的反动诗”,内容是:

  摘帽“右派”分子聂绀弩在三年暂时困难时期,曾经写下了一些极其反动的旧体诗,其中有《红楼梦》人物的几首,是反对“三面红旗”,为“右派”翻案的极恶毒的毒草,但内容又极其隐晦,一下子是难于分辨出来的。现仅凭我记忆所及,检举出来,可惜我记忆的不够完整而已。

 

  接着,抄录了《紫鹃》、《尤三姐》、《妙玉》、《晴雯》、《探春》,共5首诗。然后说:“以上的诗要联系聂绀弩自己在历次运动中的处境,以及开除党籍、划成‘右派’等情况来看,就不难理解了。”落款为1968年6月8日。北京市第十三中学革命委员会附署“材料供参考”,加盖了公章。

 

  向思赓的检举,与戴浩写的材料如出一辙,言不由衷,被迫而为罢了。

 

  向也是湖北人,早年在武昌崇实中学加入中共,后入复旦大学,参加过“左联”。1950年至1974年执教于北京十三中。1994年读聂绀弩诗集时遽尔去世。

 

  据《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拾遗草•记思庚》附注:戴行健给侯井天的信中说,1994年5月26日戴去向思赓家中送书,向思赓接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爱不释手,只顾埋头看书,戴帮他做了午饭,下午两点多告别。次日上午10点,向的儿子来看父亲时,见向躺在地上,满脸是血,不知何时摔倒,送医院诊为脑血栓,已无救。向儿子见其父读聂诗而死,遂将聂诗《记思赓》套印于讣告中。

 

  向思赓孑居一室,阅读聂绀弩诗集时,是否会联想到他对聂写“反动诗”的检举,是否会因此有所内疚,至于病情突发,均未可知。但他的猝死,颇感惨然。

 

  关于王次青

 

  1965年1月2日上午,王次青去到聂绀弩家中,专为拜年。送给聂公两盒带过滤嘴的中华牌香烟,这在当时为高层人士专供物品,殊为难得,聂公非常高兴。聂留王吃中饭,下午王邀聂和周颖到王家去打桥牌。戴浩和向思赓也先后到了王家,晚上王次青做东,在“四川饭店”吃喝畅叙。

 

  从档案材料中这一情节的记载,足可看出王次青和戴浩、向思赓一样,常在聂绀弩身边周旋。

 

  黄苗子也常出入于聂家,但他与王次青素不相识。一次在聂家碰面了,经戴浩介绍,黄苗子才知道王次青供职于出版局的版本图书馆。版本图书馆正好与黄苗子所在的美术出版社同一个院子办公,从此,黄苗子对王次青的情况便有了较多的了解。据说王次青曾经多年跟随张治中,在西北地区一度走红,担任过《新疆日报》社长。进京后,在出版总署主编图书杂志,不知犯了点什么错误,调到了版本图书馆工作。

 

  王次青与聂绀弩既不是同乡,也没有共事的经历,不清楚他们是如何结成了很不一般的朋友交往。

 

  在法院的审问笔录中,审判员讯问到聂发表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论时,为提示聂的回忆,有意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姓王的吗”,聂当即反映说“是王次青”。这说明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聂绀弩从来没有给王次青写过诗。

 

  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稿,不知为何也都进入了司法机关。侯井天将这篇拙文复印寄黄一份,黄读后又圈又点,赞叹诗好,但对这些诗及聂公原稿的来龙去脉,却只字未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当我以偶然机会接触到聂绀弩档案的时候,聂公本人早已作古,就连戴浩、向思赓诸位可以作证的人,也都各自安息而去。黄苗子虽然健在,已是90以上的耄耋之年,我曾有意登门拜访,解开聂诗入彀被祸的疑团,但又怕惊扰老人的晚景安宁,所以打消了此念。

 

  转念一想,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盘根究底。阶级斗争紧绷的那些年代,凡是过来的人,对那些莫名其妙的蒙骗、中伤、倾轧、明枪暗箭的事情,大概都能想象得出来。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把个阶级斗争弄得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有的人就天天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捕风捉影向组织打报告。一些自身有什么历史不清、成分不好、社会关系复杂的事,更是时时担惊受怕,只恐半夜鬼敲门,为了自身寻求保护和安慰,只好做出某种积极表现来,不惜从亲戚朋友身上找一些有举报价值的东西,打个小报告向组织邀功。除了检举他人之外,从自己身上剖肠挖肚,今天检讨,明天交心,也是那个时代的风气。当年的极“左”思潮的狂热性,带有一种宗教意味。一般平民受蒙蔽的且不说,甚至一些知识界人士也已经心痴神迷。这里就有一个例子。

 

  这是聂绀弩一位朋友当年向组织写下的一个交代材料:

  1965年2月27日下午,下班后,到了聂绀弩家,因为他答应给我豆豉,特意来拿。聂和周颖留我吃晚饭,我说马上就要回去,家里有人等。我拿了一包豆豉和一块臭豆腐,又问他有什么好小说可看,他带我进书房,一面说:我这地方好小说没有,坏小说也没有。最后他借我一本《蜃楼志》,说这是讲广东的事的。我又挑了一本《蜃楼外史》。

  回家打开那本《蜃楼志》一看,原来书内还夹着一本极小的本子,是淫书《杏花天》。当时我自己思想斗争了很久,决定先把它包封起来,不看。打开了《蜃楼志》,还是有许多淫猥的内容,我经不起诱惑,老毛病又犯了。

  第二天非常后悔,说明我在阶级斗争面前还是很经不起考验!

  现在已把这些脏东西都封起来捆好,准备还给他。并且把这个事实,作为永远的沉痛教训!

 

  如果用现在的理念,去观照过去那个时代,会有很多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书,就算是一本淫秽小说吧,事先并不知晓,既然借来了,你看也好,不看也好,这有必要向组织写一份检查报告吗?扯得上阶级斗争问题吗?看了就是经不起考验吗?算得上什么“永远的沉痛教训”呢?要是一个刚刚入党入团的幼稚的青年人“向党交心”也就算了,你还是一个大知识分子,这不叫人笑掉大牙嘛!

 

  像这样的人,既然对自己的一点小疵都主动向组织报告,那么,当他看到听到朋友的言行不合时宜时,能不去检举吗?而且,他不会认为检举朋友是什么不道德、不义气、不光明的行为,似乎理所当然就要那样去做,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时尚吧。

 

  关于聂绀弩的豁达姿态

 

  聂绀弩完全想不到在他的“物以类聚”的朋友中,竟然会有告密者。直到他在监房里蹲了十年,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那些“罪状”是谁检举的。这似乎不合常理。经过了十多次审讯,指控了你那么多的诗和言论,你怎么就不想想司法机关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文化人的超然物外的疏放和豁达。他的10年牢狱之苦,祸根首先发自他的朋友,然而,他竟然没有怀疑过任何一个朋友,没有埋怨和责备过任何一个朋友。当他出狱之后,原来的朋友都若无其事,和洽如初。

 

  我留心看过很多怀念聂绀弩的文章,当然不少是他的朋友们写的,我很想从其中找出一句对以往的检举揭发行为的反省的话来。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坦白自己有过什么对不住朋友的行为。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林彪和“四人帮”那里,几乎众口一词。而你这朋友作为一个最知情者,是否也起到了一点帮凶的作用呢?对此则讳莫如深,闭口不言。你当时检举揭发时,可能是在极“左”思潮的狂热中,陷入了一种宗教的麻木和迷惘状态,而当那种狂潮过去,大家都清醒过来的时刻,你还不应该说一句诚实的话吗?尽管聂绀弩没有责怪你,而你自己还不应该有一点歉意的表示吗?

 

  因此,我把聂绀弩和他的此种朋友相比较,就觉得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一个是蓬蒿之间的斥鷃。

  也许我的议论有些偏颇,还是回到聂绀弩的姿态上为好。聂绀弩本人对朋友都毫无芥蒂,我们又何至要苛责于人呢?

 

  过往的时代,与当下的时代相比,会有很多方面的差异。这些差异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有意识的,也有物质的;有社会的,也有自然的。回头观望过往,一方面,我们会觉得有很多的荒谬、可笑、不解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想到那些事情所具有的某种合理性。如果从这样一个观念出发,我们就没有必要苛责那个时代,没有必要苛责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情和那些人们。

  聂绀弩正是这样一种姿态。他以最犀利的目光,洞察了社会的种种弊端,发出了慷慨激昂的议论和抨击,并因此酿成犯罪,遭受迫害,然而,当他得到彻底平反,别人都为他歌颂的时候,他并没有以英雄自居,没有以一个胜利者的傲气再去批判他人,没有因为遭受迫害而责难组织,也没有指责社会。

 

  聂绀弩出狱不久就开始写作,一面整理旧著,一面撰写新作,充分利用他有生之年,出版了大量著述。我们看到在他晚年的写作中,没有再翻腾昔日的政治恩怨。思想家不会到某些个人身上去泄愤。他深知发生“文化大革命”这种动乱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他没有指责有负于他的朋友,没有指责处理过他的司法机关和领导人,也没有像我们大家那样义愤填膺地狠批林彪、“四人帮”,更不像有的文章由批极“左”而牵连毛泽东的个人品质和社会主义。反而,他在《怀监狱》一文中,肯定了专政机关中的人道主义的积极方面。

 

  曾有人表示不赞成聂绀弩为监狱说好话的文章,为此,聂在致舒芜的信中写道:

 

  ……我知道有很可怕的监狱,有不少人在里面被折磨被谋害而死,但我未进过那种监狱。如果写文章不是为了某种一时狭小的需要而造谣说谎,我没有什么错误。其实又何曾把一切监狱的好处都写尽了?例如北京监狱收的学生最多时,我听见别的号里,有一个大概是初中女生的声音说:“解放军叔叔(那时监狱由解放军看管),替我把窝头烤一下!”这监狱说坏也真坏,连初中女生也关进去了。说好也真好,犯人能叫看守给烧窝窝头!

 

  接下来,聂绀弩在这封信中还写到北大荒:

  北大荒无论怎么说,也难说是什么理想的人间乐土,但要说是“生非生兮死非死”(清代吴梅村的诗)也谈不上。“右派”劳动队先后几百队员,如吴祖光、尹瘦石、胡考、刘尊棋、黄苗子、丁聪等,除了我年近六十,干不动活,不免多被吆来喝去以外,大家和全体都一样干得欢,吃得欢,玩得欢,讲自己如何被划为右派的经历讲得欢。我没见过一个流泪,我自己也从未感到要流泪,像读鲁迅的《故乡》里的闰土喊他做“老爷”时的那样。

 

  读了这两段话,或许让人会问:老聂是否变了?没有“火气”了?当我们继续往下读这封信的时候,就会看到老聂依然气节不衰,守正于心。原来写给舒芜的这封信,缘起是吴伟业送人流放东北时写的两句诗:“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聂绀弩借题发挥,讥讽这位清代诗人的软骨,也表明了自己的临危不变、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信中继续写道:

 

  不知吴伟业有送人入狱诗没有。如果有,他想象的监狱应比东北更不生不死。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吴公未到过东北,也未入狱,却把东北和监狱想象得比实际可怕到不知多少。自己是文弱书生,年纪也不轻了,所以清廷要他做官,他只好乖乖地做,以免流放或入狱,不生不死。假如他早知道东北不过像我写的《北荒草》,监狱不过像我写的《怀监狱》,也许他会不做官。他不做官,“诗人吴梅村之墓”的碑石该要高多少呵!似此,《怀监狱》是否会使人不怕犯法,不得而知。若能让诗人吴梅村的骨头稍硬一些,那意义就大多了。

 

  如果说聂绀弩晚年有变化的话,那是他经过炼狱的锻淬,更坚韧、更纯真、更超尘绝俗了。

  他被捕被判的重要原因,是他发表过很多对毛泽东主席不满和激愤的言论,那是他的真实思想。但他在监狱中认真读“毛著”,历史地认识毛泽东,出狱之后再没有说过和写过任何贬损毛泽东形象的言词。他在写给邓小平等领导人的申诉书中,表示平反以后还要致力于古典文学研究,最后以《中国古典小说》等论著的出版,兑现了他的诺言。这就是聂绀弩晚年的率真。

 

  1977年10月,正当聂绀弩出狱一周年之际,他在给黄苗子的信中,写了一句由衷之言:

  我尝觉公,我,祖光,瘦,迩乃至永玉,固均属落后分子,但实皆高知,并不反社,有时抑且歌社并不违心……

  ——我们包括吴祖光、尹瘦石、陈迩冬,乃至黄永玉这些人,固然都属于落后分子,但实际我们都是真正有见识人,并不反对社会主义,有时或曾写作歌颂社会主义的作品,而且决不是违心的——聂绀弩从来不说违心话呵!

 

  我们把聂绀弩档案材料拿了出来,如果只是为了回忆一段历史,那就没有大的意义。那些风风火火的历史,那些是是非非的纷争,那些恩恩怨怨的人事,恶战与詈骂,凶虐与荒诞,狂笑与哀哭,灼热与阴冷,早应该淡忘了。我们重新阅读这些材料,唯一的意义,在于从中发现和汲取我们需要的文化。我们从这些材料中读取的,正是世世代代的优秀的文化人所传承的那样一种精神操守,或者说是世世代代的诗人们的经典诗篇中所缭绕贯射的一脉诗魂。

 

  聂绀弩逝世前,在怀念伟大诗人屈原的一首诗中,就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经典名句:

  思君不见人空老,骚卷长撑宇宙间!

 

  结语

 

  自我发现这些档案材料以来,心上就有了一种重负。聂绀弩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他的那些绝非寻常的资料,怎么就凑巧让我碰上了呢?既然到了我的手头,岂忍使其埋没丢失呢?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我意识到,必须将这个刑案实录公之于世,这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情。

 

  我除了正式职务是当过法官之外,只是一个文学的爱好者,尤其是旧体诗的爱好者。也许正是这么一点爱好,成为一种缘分,使我有幸成为这本书的作者。

 

  名为作者,其实并无著作之实。因为这本书,基本内容是原始资料的辑录。我的工作只是搜索档案,发现材料,选取剪裁,把零散的材料分别安顿在各个标题下。同时,穿插了一些连缀的话语,虽有画蛇添足之嫌,但也起到了衔接贯通的作用,使那些零散的材料成了文章一样的东西。

 

  原来只是一些单独成篇的短文,撮合到一起,大体像一本书的样子了,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破绽,全书没有一个完整的结构。这种写作过程,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笨拙的裁缝,最后总算把一堆碎散的布料,连缀成衣了。

 

时光荏苒,握笔尝喟。斟酌改稿之际,不觉时近晚秋。我望着院子里树枝上的绯红的果实,心中禁不住对聂绀弩先生深深怀念。我想把这一本书,作为一枚秋果,敬献于先生灵前。我似乎感觉到了,先生以微微颔首的诙谐,接纳了我的这一点心意。他的确仍然在我们身边。他的精神将与我们伴随永恒。

(原载《中国作家·纪实》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