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湘西行/邓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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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日下午,我离开黔西南乘火车去了怀化,到那里已是晚上。我的一名大学同班同学在当地统计局工作,我费了好多周折好不容易才联系上,毕业已经整整19年了!我们一直未曾谋面,他在他单位的定点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让我在那里住了一宿。
这个城市我当然耳熟能详,是一个铁路交通枢纽,往西南方向开的火车都要从此经过。但是城市建设并不怎么样,晚上灯不太亮,有点黑暗,我感觉还不如贵州的凯里。我从未来过这里,自然有种新鲜感,但还是觉得很失望。在这里做生意赚钱的邵阳人很多,我所碰到的出租车司机、公用电话亭的老板、我去问讯的一家酒店的服务员都是邵阳人。据他们讲,怀化这个城市就是邵阳人搞起来的,我有点惊奇,但是仔细观看和体察一下,这里和邵阳还真有点相似。
次日清晨,我便搭乘火车去了张家界,那个地方我曾经三次欲往而不成,这次终于成行,实现了多少年来萦绕在心的梦想,这里的一位大学同学也有19年未见,现在早已是这里的一家国有企业的头头,带垄断性质,经济效益不错,而且是直属省某个厅管,于是出门便有了自己专门的坐骑和司机,他领我去了他的单位和办公室参观,也请了我的客,按时下的风气和规矩,请客吃饭属于一般规格,请客潇洒才算真正的热情,方同学毫不犹豫的两度请我“搞活动”,花费他签单即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昔日同学如今颇会享乐,津津乐道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猎艳故事,向我喋喋不休地介绍他的众多情人和相好,不停地讲述和不同女人上床的经历、过程和滋味,我很意外他会如此开方和公开!更没有料想在基层的领导干部竟如此大胆和快活!
早已是市里领导的老大哥,知道我要来,早早作了安。作为地方的父母官,可谓风光无限。“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中国古老俗话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印证!瞧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多么幸福滋润啊!食有鱼(岂止有鱼?),出有车,有司机,有下属,可以随时随意随便安排众多亲朋好友来风景名胜游览所需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也能够随时随地地被人家安排请吃饭局和“活动”。只要他愿意,这一切就都在谦恭热情地等着他大驾光临;若不愿意,那还是对方请不动,没有面子!除了物质享受以外,更重要的是有地位,有荣誉,有光环,有出人头地的成就感,能够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好处多多,这些统统属于精神上的。物质的和精神的,双重享受,多么圆满完美!这样的人生当然应该没有什么遗憾!要说有遗憾,那就是暂时没有当上一个更大的官,要是那样的话,所有的一切,均会整体上再上一个新台阶、新档次、新境界。当官无限好!所以大家拚死拚命要当官,要往上爬!
老大哥也算是读书人出身,虽是师专毕业,原始学历不高,家在农村,而且是我们老家一个很穷很偏僻的乡村,父母祖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大哥能够从这样的人生起点和家庭出身,靠自己的努力(不管是怎样的努力)曾当上省主要领导的秘书,真是有了不起的能耐和本事啊!也实在是很不容易!与同类人相比,他还不算混得很好,以他在省里的关系和背景,按官场“潜规则”早应该是正厅级领导干部,职务应当是某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或者市长,担任省政府某个厅的厅长也实属完全正常。
由于老大哥原先在风景区当过一把手,所以他便直接将我安排住宿在武陵源区的一家宾馆,第二天晚上他就亲自从市里过来宴请我,其实,当上了领导,说谁请客怎么请客在哪里请客都可以,反正是花公款。筵席上,武陵源区的现任区委书记、区长均来敬我的酒,方同学夸赞我来此地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规格和接待,我一介书生,真是受宠若惊,深感三生有幸啊!而这一切都是托老大哥的福,沾老大哥的光啊!酒足饭饱,我们一道去卡拉OK,喝了许多茅台的老大哥虽事先再三“推辞”,态度严肃,却经不起下级苦苦的邀请、劝慰和挽留,没有办法,最后决定与民同乐。等到微醉走路有点不稳的老大哥手握麦克风,放开歌喉,才知他技艺超群,通俗、民族和美声,新歌旧曲,港台大陆,没有他不会唱的!而且声音洪亮,驾驭轻松,一听就是训练有素的。为让老大哥尽兴,几个老部下也买力献歌,只是唱得都不太好,尽管有一个胖子还在载歌载舞,出尽洋相,作为属下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突出上司啊!其间,“魅力湘西”的女歌手也前来助兴,酒、歌、美女,一应俱全!
所有的人都十分开心。
张家界的自然风光的确迷人,尤其是她的山,具有其他的地方所没有的独特魅力,但是我更多的感觉和体会到权力的魅力!别人不能去的地方我可以去,别人的车不能走要停的地方我可以走和不要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特权!没有权力就不会有旅游的一系列安排,住宿,乘车,门票,吃饭还有导游陪伴介绍等等,这一切都是愉快的旅游所不可或缺的啊!光是昂贵的门票就会让自己掏腰包的人捉襟见肘,或者是玩得开心,花钱痛心!我听身旁专门负责接待的接待办公室主任小殷说,接待分好几级,还有什么警卫接待,云云。他和他手下一大帮人就是一年到头专门负责接待的,我估计那些区委书记、区长可能一年到头的主要精力也都是在接待,要知道中国的领导太多啦!这笔开销恐怕是个天文数字,挥霍的都是民脂民膏!我有时候深深的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太可怜,我的父母姐妹还有现在当老师的我自己,都是老百姓,都包括在里边,和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相比,普通老百姓到底算什么?公款消费不光是经济上占了便宜,尤其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愉悦和快感那是自己花钱所无法比拟的!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朋友处作客总是要尽早告辞,否则打搅太多便是不知趣,时间一久,必讨人嫌,主人亦不耐烦,更何况现如今的人们个个忙于从政经商,时间紧迫,哪有空闲?我在张家界的武陵源区只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下午便去了张家界市的火车站,搭乘火车去了吉首。路程不太远,两个小时便到了,只是我走的是回头路,开始若先在吉首下车,尔后再去张家界便顺路了,这里走了一个多余的来回。到了吉首,我的又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在火车站出口处接到了我,这位同学原来是自治州某职能局的财务科长,现在是基建科长,都是有实权的部门,现在还兼着下属一个公司的经理,更是官商均沾,车是单位的工作用车,车门上写着“××局”几个大字,他自己开车,把我拉到了一个地方吃晚饭,他的一家人早已在那里等我开餐呢!又是一场19年后的久别重逢,大家彼此感慨良多,唏嘘不已。的确很不容易啊!人生苦短,人生能有几个19年?19年见一次面,太难得了!有的同学恐怕19年还未见过面呢!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不得而知。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其中有“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的歌词。如今20年马上过去了,我们相会了,又能如何?只是彼此都已四十不惑,人到中年,或谢顶了,或留须,大多数身体都发福了,结婚早的同学的孩子个子长得比我们大人还要高。很多同学多多少少有了这样或那样的头衔,手中有了这样或那样大小不一的权力,尚属混得不错;也有既不当官也不发财又不出名,一事无成,要什么没什么,混得不好的,像我这种。
第二天上午,去吉首大学参观,这是一所我非常熟悉的学校,因为我的家乡有太多太多的苗族学生享受少数民族特殊照顾政策,进到这里读书,不管学校水平质量和名声如何,反正拿的是国家统一颁发承认的专科本科文文凭,和北大清华并无本质区别。我在那里惊讶地发现一位前总理的题词,而且据说里面有一栋比较漂亮的大楼,还是他批的或者是他拨款修的,故命名为“总理楼”,同学和我在此楼前合影留恋。我的同学还介绍首长来此学校视察就站在湖中央的拱桥上,向全校师生员工发表演讲,其时整个学校欢声雷动,为之沸腾,同学又再次让我在桥中央首长演讲的地方拍照!据说,后来这位大人物回北京还特意向外表扬和介绍此校,这种宣传广告”效应无疑是巨大的。同学告诉我吉首大学因此生源大为改善,报考此校的考生骤然增多,不知道前总理为何对此校如此偏爱,可能是因为他早年曾在湘西上过学的缘故,人总是要讲点感情的!
从吉首大学出来我们就径直去了凤凰县,还是乘坐同学单位的车,这比坐出租车和挤公交车要舒服和方便多了!凤凰我早就心向往之,那是一个神奇而又美丽的地方!小小的一座古城,不光自然景色独具魅力,那楼、那船、那水、那树、那草,无一不表现出美术般的光泽,无论以哪个位置,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幅具有无限诗情画意的山水画、国画、水彩画,素描、速写也可以!这里应该是画家和摄影家的乐园,这里也应该是孕育和产生大批一流画家和摄影家的摇篮和基地。走进这里的大街小巷,吃着这里的美食佳酿,看着这里的色彩斑斓的服装首饰,哦,万万不能忘记的是,听着这里的清脆响亮的动人歌曲,你无法不为这处处散发着的湘西风情所陶醉!光是那在岸上或水中船舱里的阿哥阿妹的对唱的山歌,民族风味是那么的浓厚,让众多的不会唱歌或者不会唱民歌、山歌的游客既尴尬汗颜又羡慕佩服不已,我怀疑,所有这里的那些小巧玲珑的姑娘和精瘦黝黑的汉子是不是都具备歌唱的潜质和才能?他们一个个嗓音条件那么好,而且歌唱的技巧也不错,是这里的山水养育的缘故?还是这里的人具有的特殊遗传的基因?看来,由于思想禁锢太多,条条框框束缚,汉民族在歌舞艺术方面的水平的确逊于少数民族啊!至少在原生态和群众普及程度上肯定是这样的!
我泛舟在凤凰及至整个湘西的母亲河沱江上,拍了不少照片,想留下一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可惜照相机太一般,拍出来的照片的效果不太好。我只能把这里的一切用自己的大脑带走,把它们深深地放在我的心里!
最让我动心和动情的还是凤凰的人文风景,由于时间太匆忙,我只能去拜祭两位先贤,一是沈从文,而是熊希龄。在沈从文的旧居,我停留驻足良久,这是一间小小的很普通的民居,实在看不出来和他人有何区别,厅堂和房间都略嫌狭窄,时光并不久远,但是却感受到似乎有些老旧,这就是产生一代文学大师的地方啊!在这里,我心怀景仰,把有关沈从文的生平事迹介绍的不多的文字认真仔细的看了一遍,觉得太简单了!我看着玻璃板底下展出的沈从文的著作和手稿,心里慢慢开始感动!只是太多游客挤来挤去,声音嘈杂躁动,使我无法凝神静气,思绪一再被毫不客气地打乱、打断,我无法在内心里与大师对话和心灵交流,甚至连静静的默哀和凭掉都无法进行,因为身处这个浮躁和世俗的现实环境中。我惊讶、不解和悲伤的是,在这里乃至整个凤凰缘何没有一个与大师在文学史上崇高地位相匹配的堂堂正正的纪念馆?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使然,该修建的不修建,片瓦不留,不该修建的则花费巨资,不惜黄金白银,虽然弄得宏大气派,留下的只是一个经不起历史检验的庞大的建筑物。
隐隐作痛的心让我烦躁不安,为了排解郁闷的情绪,我坐上一辆人力车离开了人声鼎沸、喧闹繁华的镇上。到何处找寻大师的足迹?只可惜踪影迷茫啊!我心犹不甘,执意去先生的墓地瞻仰。拉车的车夫是一名黝黑精壮的男子汉,强悍有劲,虽然是一条沿江蛇行的坎坷崎岖的古朴石板路,他还是拉得飞快,把我从城里径直带到了有着淳朴山野气息的城外。
半山腰上是中国著名画家黄永玉树立的墓表,竖在沈从文墓碑的必经之处,沈从文的一句名言如今铭刻在沱江江畔这块大青石上,黄先生字迹骨凌,一笔狂草,大气写道:“一个士兵要不战死在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曲径通幽处便是沈先生墓地,位于听涛公园,沿江临山,背山面水,没有围栏,没有坟冢,不太像是一个墓地,很简单,不张扬,却掩映在树荫下,一片葱笼环绕,寂寞一生却无怨无悔的沈从文安息在这野菊兰蕙之间。
这里集山的阳刚之美和水的阴柔之气于一体,想来先生应该欣慰。走近,就象进入了一块孩童的天真园地,与其唯美的“希腊小庙”一样,出其形意而可见其神。迎面屹立着一块产自本地的天然完整的五彩玛瑙石,比人还高,以作墓碑,斜对着江水的流向,或者说是远方的路。先生的骨灰一半就埋在碑后中心略右侧。墓分志与铬两部,石正面,用了沈从文先生遗作《抽象的抒情》当中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先生很得意的句子,算是墓志了。石后面是沈先生的姨妹张允和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辞亦让,赤子其人。”是先生一生的写照。匐身上去,仔细研读,原来是一首意味深长的藏尾诗——从文让人!
我的心情莫名惆怅,甚至有点悲伤,伫立墓前,眺望远方的沱江,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想,肯定是沱江里波光及沅水的滟影给了从文先生启蒙的生命感悟与启迪,《从文自传》中说:“我的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较大的关系。”先生曾打算以凤凰、沅陵、麻阳、辰溪、芷江等沅水流域小城为背景写《十城记》,这应该是一部和《边城》、《湘行散记》媲美的不朽之作啊!
当年含着热泪,沈从文先生离开了这片故土去千万里之遥的地方讨生活。一直到死,沈从文也没有忘记家乡的沅芷湘兰,视之为自己的终极归宿。“落叶归根”、“孤死首丘”原本是源自楚文化的谆谆教诲。1988年5月10日,先生仙逝以后,终于又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凤凰。据说,沈从文的骨灰分成了四份,一份留在先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北京城,一份放存凤凰旧居,一份伴着花叶一同撒入沱江,一份埋在家乡的听涛山上。先生真是个很守信的人!在外漂泊半生,籍着思念,最后回到了他魂系梦绕、阔别多年的故乡,长眠在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巨石下,他的魂灵溶入到了他深爱的土地,真正和故乡融为一体。
我没给先生带来什么,只能在心里凭吊一番,临走之前,我向先生低头默哀,深深地三鞠躬。离开墓地,拾级而下,我忽然回头了望,墓地那里只是一片旷野,与天地相连。先生永存在天地之间。
作者:邓敬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