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胜科：南京人为爆炸案(《财经》 2010-8-2)

南京人为爆炸案

　　相隔两个月，同样的事故区，发生了同样的丙烯管道泄漏；只是这一次，真的爆炸了。

　　2010年7月28日上午10时10分左右，南京市栖霞区，原南京塑料四厂厂区发生爆炸事故。事故原因初步查明，一根直径为159毫米的管道发生泄漏，漏出的丙烯气体与空气混合，随后遇明火爆炸。

　　事故次日，死亡人数升至13人，还有120人住院治疗，周围4300余户民众在此次爆炸中受损。南京市政府发言人称，此次事故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巨大，或是近几年来南京所发生的最重大事故。

　　公安机关在事故当夜刑拘了4名肇事者，但事故背后的深层原因仍在调查。南京市安监局副局长刘照华称，对事故的调查远未结束。

　　引发爆炸的是一根烟头？

　　爆炸时，陈语（化名）在饭店里收拾餐具，这个刚做服务员三个月的女孩被冲击波震飞，当场昏厥。醒来后，她已躺在南京武警医院五楼的病房中，玻璃渣穿透了她的胳膊。在这次事故中，她还算幸运，同样距离爆炸点300米的群众，有人头部直接被玻璃碎片命中，经抢救无效死亡。

　　据一名事故目击者讲述，在事故现场北侧的马路上行驶的车辆也未能幸免，其中一辆公交车受损严重，起火燃烧。

　　事故发生后，众多伤者被运至南京市迈皋桥医院、武警医院、江苏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南京鼓楼医院、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等医疗机构，全市所有医院24小时待命。

　　7月30日下午，南京降下细雨，爆炸两天后的现场依然狼藉一片。几百米区域被夷为平地，平房成废墟，爆炸点西南和西北方向的几栋三层楼房发生坍塌，楼体严重变形，屋顶全部被掀翻。

　　周围一公里的街道上，大部分门窗的玻璃被震碎。在燕华花园和阳光雅居这两座最近的居民楼中，几乎每一个楼道的地上都有零星的血迹。

　　事故地点东侧，百余棵法国梧桐树枝桠全无，一些大树被连根拔起，倾倒在路旁。有人说，幸亏有了这些树，形成了天然屏障，否则冲击波会更强烈，受损更严重。

　　事发后的两天内，官方公布的爆炸点准确位置历经两次变更。

　　7月28日晚，国家安监总局引述江苏省安监局的报告称，在丙烯泄漏后，周边一私家车主启动车辆时产生明火引发爆炸。

　　现场抢救作业的消防人员向媒体透露，在现场不远处的迈化路上有一辆只剩下黑色骨架的别克轿车，引发爆炸的是车主的一根烟头。

　　29日下午，官方在南京市第三次新闻发布会上称，最先爆炸的是迈化路路北的一家小饭店。知情人称，该饭店名为“中华饭店”，位于丙烯泄漏点的南侧。

　　违规拆迁

　　事故发生地、已废弃的南京塑料四厂位于栖霞区迈皋桥街道万寿村15号。在该厂工作30余年的老员工张民（化名）称，此次事故与该厂无关；相反，该厂在废置后仍留守七八名员工，并在拆迁过程中几番提醒施工人员，直至爆炸的当日早上，员工还劝阻作业工人，“千万别深挖，下面有管道。”

　　惹祸的是一根直径为159毫米的管道，准确地说，是管道上巴掌大的一个洞口。现场指挥人员说，易燃易爆气体丙烯就从此洞口泄漏，随后引发爆炸。

　　管道内丙烯的供应方和使用方分别是南京金陵石化公司烷基苯厂（原南京烷基苯厂）和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再往上追溯，烷基苯厂管道的上游是南京金陵石化公司炼油厂（原南京炼油厂）。

　　《财经》记者通过多位知情人获悉，以上三公司均与隶属于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即中石化）的金陵石化分公司有关，“整个管道属于内部输送”。

　　知情人士称，丙烯为炼油工艺的副产品，先从炼油厂通过管道运至烷基苯厂，再以另一段管道从烷基苯厂运至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而此次出事地点正是后一段管道，主管单位是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

　　该知情人曾亲历过此段管道的铺设工程，据他回忆，管道铺设已逾十年，当时铺设时，曾引起南京塑料四厂的抗议，后经过多次协调才被允许管道从厂区内通过。

　　南京市安监局副局长刘照华对《财经》记者称，一年前，已废置的南京塑料四厂列入政府计划的搬迁范围，开始土地划拨以及土地储备前期工作。此工程交由栖霞迈燕地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负责，尔后由扬州鸿运基础设备建设开发有限公司实施拆迁工程，此次事故系违规拆迁所致。

　　四个肇事者

　　据官方通报，今年春节期间，南京塑料四厂与栖霞迈燕地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签订拆迁转让合同。6月，该领导小组将拆迁工程转包给扬州鸿运基础设备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负责平整土地，拆除地面建筑。

　　该公司负责人邵殿军以扬州宏运基础配套公司名义进行拆迁，而拆迁工地的实际负责人为邵殿军的姐夫董来荣。此后，董来荣又雇佣其小舅子方强锋参与具体拆迁工作。

　　事发当日上午9时56分，方强锋在现场操作机械平整土地时碰裂地下的丙烯管线，导致丙烯小规模泄漏，几分钟后出现大规模泄漏，至10时10分许与空气形成爆炸性混合物，遇明火后发生爆燃。

　　调查人员认为，违规转包的拆除工程，以及个体拆迁单位安全意识淡薄，是事故的主要诱因。

　　事故当夜，警方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刑拘邵殿军、董来荣、方强峰等三人，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生产经营部副部长蒋山尊以“管理丙烯管线不善，负有责任”亦遭刑拘。

　　警方一份汇报材料显示，蒋山尊此前明知“地下丙烯管道在一定范围内不准挖掘”的规定，却在不带地下管线图的情况下，在现场随意指定禁区，导致禁区划定存在重大遗漏。

　　至于责任归属问题，7月30日，上述几家公司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均称“事故与本公司没有关系”。南京市安监局副局长刘照华说，责任方向已基本确定，目前正对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深入调查。

　　除公安机关刑拘几名肇事者，当地还设立了“前期土地转让事宜”的调查组。

　　管道年久失修

　　根据事故现场目测，此段肇事管道距地面深度不足1米。刘照华解释说，此管道的架设情况符合当时的国家标准规范。

　　据悉，目前南京市共有传输危险品气体的管道约6000公里，其中约有5%依然处于地下。

　　以原有国家规定来看，处于地下的管道符合当时的架设标准；但据国家最新规定，新建的运输危险品气体管道要在地表以上。约5％的那些地下管道，在南京当地城市规划专家眼中，是“历史遗留问题，未能彻底根除”。

　　南京现今已成为中国第二大化工城市，自上世纪30年代开始，化工产业一直是南京的支柱产业之一。而此次事故发生地栖霞区，正是南京化工产业集中区之一。

　　作为化工聚集地，南京栖霞区近年来已开始搬迁化工厂，作为第二梯队的主城区之一，在现今已停产或改变国有性质的化工企业的周围，已密集形成了居民集中区，而且区域格局为“先有工厂，后进居民”。

　　针对化工企业较多的南京，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原北京市规划委员会主任赵知敬告诉《财经》记者，早期的城市设计规范并不能归咎为事故的主要原因，“当初规划时，城市人口并没有如此密集，在后期的大规模城市化进程中，化工区也成了市区，这超出了当时的设计预想。”

　　北京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教授高级工程师高毅存认为，事件暴露的主要问题是设计时管道所走的路线，以及防爆防护和采取相应措施是否到位。他举例称，在管道内至少要设有具有保护作用的“管沟”，而不是直埋入土。但据《财经》记者目击，南京事故中的此段肇事管道未设有“管沟”。

　　此外，南京城区的管道多为多年前修建设计，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年久失修”的问题在官方的通报中亦被多次提及。

　　高毅存表示，以目前中国的实情，管道在修建后因年久老化很难整体更换，采取的措施依然是“亡羊补牢”，即某处出问题就立即排查，采取补救措施。但这并不意味着事前不可防，恰恰可以考验地方对管道排查的力度是否仔细、到位。

　　7月29日，事故发生后的次日，官方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称，事故后，南京市将排查城区近6000公里的管道线路，无论是在地上或在地下，全部进行物理探测、排查定位，设立安全标示。由于工程量巨大，尚需两三年时间才能完成。

　　官方还称，为根除城市地下危险管线的安全隐患，从即日起到明年10月底，主城范围内将关停搬走所有的危险化工企业，“在最近几年内，南京长江以南的主城范围只保留金陵石化一家化工企业，其他化工企业一律退出。”

　　据南京当地媒体报道，事实上，在此次爆炸事件前，南京已有“预警”事故。

　　追溯至2003年6月，金陵石化公司的一根残存丙烯气体的管道，曾经在经过栖霞区东山村的一段发生泄漏事故，所幸当时发现与补救及时，未酿成重大事故。

　　今年5月27日，在本次爆炸事故的同一地区，相同的输气管道也曾被挖裂。事故发生后，南京曾组织了范围较大的整改工作，但仍旧未能阻止“7 ·28”爆炸事故的发生。

　　谁来赔偿？

　　在赔偿机制上，国家赔偿委员会副主任陈春龙告诉《财经》记者，此类事件与现行的国家赔偿法没有关系。事故需要政府部门出面，也会对经济损失予以弥补，但不是“赔偿”。

　　“从事故现有调查来看，已刑拘了四个人，会从刑事与民事两方面来追究责任，但民事责任涉及的赔偿问题，这四个人肯定承担不起，那么就应由政府相关部门来埋单，具体如何来做，国家对此没有明确规定，需根据地方实际情况来实施。”陈春龙说。

　　曾担任多次重大突发事故的专家评估组组长、原交通部环境保护中心主任高洁认为，此次事故虽然有多个违规承包工程的拆迁方，但承担主要赔偿责任的仍是签订承包合同的公司，即扬州鸿运基础设备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而事故辖区的南京栖霞区政府亦应担责。

　　此外，各级政府的应急预备、应急金在此事故的善后处理方面亟须启动。

　　7月30日晚，南京市安监局副局长刘照华告诉《财经》记者，事故的赔偿金将源于三方面：首先是肇事企业要尽最大能力为此事故弥补经济损失；其次保险公司对参保的群体进行部分赔偿；除了以上两种赔偿渠道以外，剩下的就由政府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