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尽头的土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11:09

有尽头的土地

(一)平常的早晨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一整夜,它从竹林飞到了梧桐花上,再使劲地砸到玻璃窗上。

   清晨植物变得青翠欲滴,它们似乎有了灵性都会呼吸。空气中流动着泥土的清香。老二的院子现在积了水,很是泥泞,雪白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几只母鸡摇摆着身子,蹀着脚,跑来跑去的觅食,时不时因为小纷争引得咯咯一阵乱叫。这叫声引得蚯蚓探出头来,挑逗着老黄牛哞哞的叫,这下二根醒来了。

他睡眼惺忪,揉揉眼,看着窗上珍珠似的水柱被浓雾包围着,“好天气呵,今天!”他起床后,洗了一把脸。他从不刷牙,他牙缝很稀疏,两排黄牙像生锈的铁钉还在坚守岗位。他穿上胶鞋后就在院子的空地翻地,被暴露出来的蚯蚓急忙往地里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机灵的母鸡箭一般跑来马上把它叼走了。其他的闻讯提着脚、伸长脖子齐刷刷的冲来,或是追着那只母鸡满院的跑,或是立在老二周围,死死盯着土地,它们咽着口水,处于高度亢奋中。老二挖了十几锄,那些鸡混了个半饱。

  “老头子,吃早饭咯”他的婆娘叫他。他没应。他牙齿和嘴唇两道门习惯着紧闭,有时想答应来着,但话到喉咙又被咽到肚里,他是个闷葫芦!

饭后,微弱的太阳光驱散着雾气,雾气越来越稀直到逝去,天空更为明朗了。

老二走到院子,发现他十多天前种的葫芦,经昨夜的风雨它的藤已从黄金竹滑落,它的茎须搭在保护它免遭鸡啄食的箩筐边沿,像一个摔倒的小孩一样召唤着大人来扶他,他爱怜的牵它起来。

在院子转了几圈后,他牵上老黄牛,背上犁,牛心领神会了,导盲犬一般走在他的前头。

流雾悬在山间、河流,太阳积蓄力量驱赶薄雾,天地渐渐明朗了。河边几头牛在喝水,老黄牛看见它们,哞哞叫着跑向它们。它们用肚子挤着对方,舔舔对方的身体表示亲密。可不一会它们就被牵走了,哞哞的叫着惜别。,它们都要赶去干活了。

(二)为地忙碌

    村里的老人放牛了,牛们稀稀拉拉地出了牛棚,路上这一拨那一拨。牛不喜欢在自己的棚里拉屎拉尿,一到路上,它们就前前后后、舒舒服服的方便起来,一点也不害臊。牛便冒着热气,一路散发着屎尿味,路人已习以为常了,农家人不怕脏不怕臭的。

老二从小跟着他爷爷,早晨时候,他爷爷肩上担着粪箕,手里握着自制的钩铲,沿着牛道拾粪,不要一会就可拾得满满的一担回家,将牛便倒到灰栏,又担着空荡荡的粪箕出发。爷爷那弓身放下担子、弯腰低头、摆弄钩铲,或是拿粪箕就着,用钩铲将便便推进粪箕等等的一系列动作,都深深印在他的小脑袋瓜了。

待到牛便和灰结成块状,这就成了粪。到换种的时候,他将粪弄出来晒晒,热烘烘的气顿时弥漫整个院子,这气还未侵袭正屋,他的两个儿媳妇桂兰和玲芝鼻子都很尖,努努鼻子,斜着眼嘟囔几句,立马就去关好自家的门窗,大门是他的婆娘关上的。

他嗅着这臭味,说道:“越臭越肥啊,越肥庄家就越长得壮呀!”语气之快活,好像那一片片粗壮的玉米、高粱迎风招展对他笑咧。

他婆娘叫李玉琴,他从她嫁过来后就一直叫她小李,怕是连她名字也给忘了吧。唉,记那些有何用呢,吃穿不得。他们住在旧房子,辛苦了大半辈子盖起的砖房是他那两儿子住。他三个儿子都成家了,小儿子还在县城教书,成了城里人!儿孙满堂,自己倒是心满意足的要退居幕后咯,要是他那两儿子愿意种鲈鱼尾那几亩地,他也能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样看看牛,聊聊天。可不料,这两小子嫌弃它。

早些年他交那片地给他两儿子打理,这两小子不撒粪不松土的,那作物稀稀疏疏无精打采地立着,又黄又蔫,又瘦又矮,也不去看看,估摸着该收的时候,才担着空担子,收下老天实在看不过意特地赏赐了一点点,这已是超出来因付出而得来的收获,走过那片地的人甚至包括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播出去的种子恐怕都收不回!

老二,到地里转转,抓把土,看看闻闻,又放下,叹了口气说:

 “唉,这地薄啊,不上粪哪行!你坑它,它就坑你;你把它伺候好咯,它就给你多产粮食。”

这样,一年下来,没收成不说,倒是把地给糟蹋了。他俩确实不想种了,且不说它远,其实近处他俩也是不想种的。

 “嚯-,那么大老远的地方,现年头谁还去种啊?!”

 “干脆,种上树,几年就可以砍,又不要搭理,多省事呀!”

这是那两小子放出的话,他们可不敢当面跟他说。

这可真惹恼他咯,自己的祖父那时就像儿子般莳弄它,他又从他父亲的手里接过它,也像祖辈那样莳弄它,这样一来它成了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家里的一份子。

“你们就是要撂着不管是吧,好-,我就种到我进棺材的那天,没给它荒咯,我就有脸见祖宗!”

他摇摇头,又重新扛上锄头。犁地、碎土、掏沟、捡牛便、晒粪、装粪、运去撒,地不旱不紧,像是又活过来了。还真的咧,他这把老骨头,又是种了五个年头,一季也没荒,不但没荒还是好收成咧。该种上什么就种什么,春种玉米,夏收它;夏种花生,秋收它;秋种红薯,冬收它;冬季还割一些草沤肥!

红薯之类的副产品,既有益于身体又相对的比较便宜,在城里很是受欢迎。他家的卖玉米、花生、红薯都堆满仓了,所以卖给城里人得到不少的钱。这在家里的两儿媳妇可眼红了,儿子要上学啦,就嚷嚷怎么的没钱;娘家要办酒席,又喊没钱;什么病病痛痛,就嚷钱钱钱的。让邻居听了心里都烦,这样遇着什么也就给了,这俩儿媳妇也是鬼精着咧,估摸着他手里也没几个子了,再嚷嚷可要把人给恼了,很识趣的地,马上就消停了。邻里间要是想听她们哭穷要过上下一阵咯。

(三)现在的疑惑

老二刨完地就到老柱的玉米地,他俩坐在高高的玉米下,遮着阴,扇着草帽,唠起嗑来。老柱的情况和老二的差不了多少:老了,抛不下那地。

 “你那小子也去省城盖房子啦?”他放下帽子,卷了一口旱烟,吸了一口后,说道,“该挣了些钱回来了吧!”他收回遥望远方的眼,眯斜着眼,一歪嘴,朝老柱笑了一下,就一下。

  “呃,和你那俩小子一块的呀。”他已吸了第二口,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儿子挣回了多少,我儿子也就那样咯。”他嘿的一声笑了。

 “嘿--,这辈人怎么就不愿种地了?……”老柱继续说着。

他感到这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是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清老柱说些什么。

 “现在这帮年轻人,不愿种田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辛苦苦干一年,一年手头都没现钱,等卖了收成,几个钱在手上还没捂热早有几双眼盯着了:小孩上学的,吃酒席借邻里的,卖肉的,交电费的、生活费等等。到处都是无钱不能呀。到城里打工每月都有现钱可拿,就专干一门事,盖房子又不是什么细巧的活凭力气就行,煮饭是不用的,人家包吃住。这又省事那又方便的,嘻嘻,他们倒是想得好咧。”

 “嚯--,这样就有现钱啦,有现钱就这样好?不想想一个工程大大小小老板好几个,他承包给你,你又承包给他,接下来还有好几个包工头。这样油水被一层一层的吸取,要是碰上那个头头把钱卷了走,人家包工头都没了法子,你那小工就更别提咯。要是他们合伙骗你,你又找谁申诉去!”

 “不过,他们还算幸运,没被坑。”

……

这老柱呀,哪是他们幸运哟,应该是国家法制更完善了吧。

天空荡来一朵云,牵走了老二的思绪。

(四)儿时的回忆

他坐在粪箕里颠簸着。小孩子学会了走路,老是有一股想走的劲。这时他却被担着,因为他太小走得太慢,他父母还赶着干活咧。他只好仰头看看天空,看看飞过的鸟儿,脖子转了180度的弯。

呀,它们可真快呀,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进了狭小的荫道,路两旁树盘织在一起,你拥我,我触你,像一对恋人那样的亲密,竟像一个小隧道。

在他眼里这是另一片天空,蓝到黑的天空,虽然有些阴冷潮湿,但他觉得它就像个小棚屋,他妈妈小心的躲着身旁的枝蔓,而他却故意荡去够着枝条,折下一枝又一枝,拿在手里,放到头上,或是扔到妈妈的头上。玩腻了树枝,也就出了荫道,所以在荫道他从未敢到厌烦。

天地换了景象,空旷、寂静、荒凉。两座山岭拥着高低起伏的一片草地。早地上零星的散布着些庄稼地,不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可都像是长了触角似的要伸向别人的地盘。它们相距太远,该是太寂寞了吧!

这已是夏天,地上长满的蒿草已没过大人的腰了,没过他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要是刮起一阵风来,蒿草就刷拉拉地响。

他妈在自家的玉米地给他安置了个窝,让他好好呆着,就割蒿草去了。他爸爸计划将这片地扩大些,周围这一大片地荒废了怪可惜的。

他哪里闲得住,他妈妈刚转身,他拔腿就找蚂蚁窝去咯。他用树枝将蚂蚁窝捅翻,专注地看着蚂蚁陆陆续续的赶着出来,还有意在它们去路设置障碍,没等它们将散尽,他就走了,另去找别的好玩的了。

走进蒿草地,里面可藏着不少的飞虫。他好不容易逮到一只蚂蚱,找了根绳绑住它的腿,绑了一会,那蚂蚱的腿就绑掉了,而蚂蚱却不见了,他也不知,还在拖着一只蚂蚱腿。

看到野花丛飞着黄色的小蝴蝶,扔掉手中还玩着的玩意,跑去抓蝴蝶去啦,蝴蝶飞得又高又快,哪是他能抓得住的,好在他也没打算抓着它,追了两步也就算了。

有时候,他妈妈也会叫他帮忙捡捡小石头。他想了想,去搬石块了,可他专挑大块的。他两腿扎紧在地上,腰几乎匍匐到地面也没能挪动大石头,他就坐在地面,两脚瞪着大石头,它可终于动了一下,可一下又呆在原地咯。这样两三下就把他给累坏了,满身是汗,喘着粗气,鼻子也鼓胀起来,一下子,鼻涕就像两条蚯蚓一样肆无忌惮地爬出来,他愤怒地用食指将它抹一下,鼻涕便自然高兴地挂在他的脸蛋上。

他正不知该如何办,望望爸爸,他爸正高高地举起锄头,嘿,爸爸怎么会这么高呢,我何时才能那样哟。锄头与地下埋伏的石块铿锵有力的碰撞着,这片未开垦过的荒地就奏响刺耳的乐曲,它飘过河流,跨越山岭,之后又撞击着他的脑袋。

他又望望妈妈,她忽东忽西地把散落得像棋子似的小石子捡到一块:弯下腰、拾起石子、升直背、用袖子擦汗,走过去又回来。他放弃大石块,一颠一颠地去捡小的了。可他哪里收得回玩的心思哟,不一会又干其他的去咯。

突然他看到一只蚯蚓,他可不敢动弄它,可不玩它一下又觉着可惜。幸好他想到了个主意,就说:

“妈,我要撒尿。”

“你就撒在地里好啦,它正渴着咧!”

这小家伙忙着往蚯蚓身上浇了。

太阳升高了,热了起来,他戴上自己的小草帽,又到蒿草地寻宝去啦。热得难受了,他就躲到阴凉处,玩起建房子,他身旁的材料都能用上,石块啊,泥巴啊,树枝草梗啊,砌好一堵墙不满意推翻,又砌一堵还不满意再推翻,盖房子怎能马虎呀!到最后他也不知自己是要干什么来着,却也把自己给忘记了。

他玩累了,就在附近找个阴凉的地方睡下,不用席子枕头,就将小草帽遮在脸上就行。

他父母锄地、搬石头之类的活就干了十几天;挑水浇,运粪来撒又是好几天,可把他们累坏了。当然他自己玩得也很累。不过功夫没白费,他家的这片地扩大了好几倍。上个月还是坑坑洼洼的,现已是展平的一片。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寂寞了,她焕发着生机,她饱吸甘露,积蓄着阳光的热量,她等待的时刻已经到来!

(五)说说家事

老二,学名叫赵兴二。“兴”字辈,排行老二。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叫耀祖,希望他将来光耀门楣;老二叫耀荣,希望他荣华富贵,不愁吃穿;老三叫耀土,就让他子承父业,把地种好就行了。可事不随人愿咧,耀土的兄弟没跳出龙门,他倒是师范毕业后在县城教书、安家了,而他兄弟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

他那三孩子从小也是跟着父母到地里干活的,可不到时候就哭着闹着要回家。他们对散落的小石子丝毫不感兴趣,而那让他喜爱的荫道却让他孩子害怕,甚至于那片绿油油、青翠欲滴的玉米地波浪般的荡漾也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

他们小时候的表现也只不过是个序幕,真正的开始应从兄弟两彻底放弃种那地算起。回想当时的气氛,可真让人喘不过气咧。

六个大人静静地坐在正屋,每个都静止不动像是在玩什么游戏,可又没那种氛围。他们头上都像是顶着一层浓重的黑压压的云,屋里的空气凝固了,谁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就连那整日“咯咯咯”乱叫的老母鸡也警觉地闭上了嘴。只有老二嘴里喷出的烟气游走着,它们悠闲地散着,看看这个又去打量那个。屋里弥漫的烟气确实很是呛人,但他们都忍住,得忍住呀,呵--呵,屋里的人都怕引来风造就这场雨。

老二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可你总觉得他有股不对劲的东西藏在身体里。这是一枚定时炸弹,碰到恰当的时刻它就会毫不含糊的引爆,引爆了还好,胆战心惊一下;就怕时时得提防着,稍加不注意就坏事。

老二紧闭双眼,好像心口里正忍受着阵阵刺痛,却强受着,让人觉得心疼。

他们等的这一刻爆发到了!突然,他将他的烟斗狠狠地摔在桌上,上身立马腾起来,几双眼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像两把尖锐的刀子,发着光,穿射着威力,即使躲过它,也还能感觉到它的寒冷和锋利。他胃里积蓄已久的火,火苗越烧越大,舔到了他的咽喉,就要冲破他那由牙齿和嘴唇组成的两道门。这股火是胜利了。

他立着站了两分钟,一句也没说,就阔步走出正屋。

屋里的人呼了一口气,总算过去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那片地再也不会提起了!

老二又种上那地了,他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他那两儿子从不会欣赏从他们父亲扁担里发出的“吱呀、吱呀”声,那是他小时的童谣哟。老二的心空落落的,茫然得很,时而重时而轻。唉,看来是没人接他的班咯!

从那以后他的两个儿子就背上行囊外出打工了。

虽说那两儿子是挺让他伤心的,可那一下就过去了,他生性不会抱怨,孩子大了,爱干什么他也是管不着的,就随他们去吧。“一人一个命,命里该有的就会有不该有的,想有也没法子。”这样想想就好受了。

月白风清,秋声在树,远处几声狗叫,引得小黄狗也叫了。远处街角还有些朦胧的灯火。夜深了,他还睡不着。他就坐在藤架下,莫名的坐着,什么也不想,脑子什么事也不会想。小黄也出来晒月光咧,他摇了摇尾巴,之后蜷坐在老二身旁,模糊的老眼望着他。

这个老头脸上爬满了蚯蚓似的沟沟壑壑,额头像一件旧衣服一样有了一条条的褶皱,眼角的鱼尾纹想扇子一般散开,眼睛那凹陷的瞳孔散发着游离的光,头经多年风霜雨淋、阳光暴晒,头发已稀稀疏疏的像发白的草根一样竖着:他确实是一个真正的老头了。

他在想这次他儿子们去了多久了,过多久又该回来了。

父母对孩子总不会怨很久的,可即便心里不怨咯,他们在外表上还是表露出他在怨你。他们毕竟是前辈,是要你尊敬的,又尊又敬,这便让你感觉他们不可亲近,其实不然,他们在迫切的等着你去亲近,却开不了口!

地里没事干了,他就在院子忙活,晒花生、玉米、红薯,弄他那瓜藤。他家地势高几乎能俯瞰全村,所以他大老远就看着他两儿子进村,他俩有说有笑的,看来干得不错,他不禁弯着嘴笑笑。等到他们走进了,他像做了贼一样马上收回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弄他的藤架子。

 “爸,我们回来啦。”“爸,我们回来啦。”这两孩子说,早已收住了又说又笑时的神色。

“嗯,嗯—进屋吧。”他头抬了一下,也不敢仔细瞧瞧就又转向他的藤架了。他们只好默默地走进屋里。

他的儿子给他带回的物件,不管是暖帽子、暖手套,还是保暖裤、大衣都是经他们妈妈转手交给他,不敢亲自拿给他。而他也是,孩子要走的那天,将准备的煮玉米、煮花生一袋一袋的装好,又装上晒干的花生,赛上一些钱,叫她给他们,还不让说。孩子走咯也不出门送上一送。人家走远了,才去追寻他们的身影。

(六)由土地引发的战争

人要是有了钱就想多享受一下生活,要长寿就得有健康的身体呀,这样健康的农副产品就越受追捧了。原已荒废的土地重新开垦,甚至公路两旁剩下的小得可怜的地都合理的利用上了。

一天老二在院里坐着,老柱从他院前走过。

“老二,你听说了吗,隔壁林家厂某某的牛去吃我们鲈鱼尾那片地的玉米,被赶出来。他们竟然说那地本来就是他们的,吃吃又怎样,改天还要挑担子收取租税咧。”

 “老柱呀,这都啥年头啦,还怕他们人多呀,又不是他们的地,我们都种了几辈子了,奈他们也不敢怎样咧!”

说到这个林家厂,可是远近最大的村子,人多地多,先后有姜姓、莫姓、钱姓的人搬迁来,都不能在那立足。

他们的林宗祠在文革时期都没给拆毁,祠后院的桂花树就是他们家族繁荣景象的象征。大年初十是他们太祖的生日,初八到初十二这四天要比过年还要热闹,每晚的节目都安排得满满的。祠堂里张灯结彩,大院里耍龙灯、舞狮子的,戏台子上唱戏的、球场上打篮球赛的,都聚满了喝彩的人,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所以放电影是没几个人去看的,其他的都有好些人。

他们村里的耍龙灯可不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十几个小伙子举着龙灯摆造不同的龙的姿态,那是静止的龙。他们咧,十几个小伙子举着龙灯,跑跑跳跳的。嘿嘿,因为很多爆竹追着他们咧。他们有的穿着雨衣,带着头盔。那扔爆竹的瞄的可准,谁的武装简陋,谁的行动笨拙,就扔向谁。你看那些人左突右冲的,脚就像踩了弹簧似的。围观的人看着他们手足无措比看龙灯还来劲。他们把场地围成一圈圈的,鸭子啄食般伸长脖子,高一点的挡住了矮小的,那矮小的,嘟囔几句后转移位置。更有些人带上了长凳,他们不坐而是站到上面以扩大视线范围。最舒服的还是骑在大人肩上的小孩子们,小孩子拿着鸡腿或是烧烤,吃得有味看得也有味。

周围村屯的、离得近的、即使是远一些的,只要方便都会赶来看,一年也就那么几天而已呀。所以单车、摩托车都塞满道。

嫁了的女儿回来送礼,没有不住到热闹的那几天的,实在得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着手说:

“一年就那么几天,也不看看,等明年一定要多住几天啊。”坐着女儿的车子远去了,那母亲还会喊道:

“弄好了,赶得及回来看一晚也好啦--。”

所以他们庆贺的太祖生日,更是家庭团聚,接姑娘换女婿的日子,实在热闹得很。

一个深秋的早晨,老二起了个大早。他要去收玉米,刚走到石桥,看到老柱气喘吁吁地往村里跑。

“老柱啊---,你急什么东西呀。”;老二远远的喊道。

“老二,我们的玉米挨人家搬咯,能不急?”

 “什么?”老二站住,他听清楚那话,他耳朵又不聋,只是不敢相信。

“什么,什么,人家早就放出话说那地是他们的,再种他们就直接收。还不清楚?”

老二愣住了,他不知道现在他的庄稼成什么样子了。他皱着眉,拔腿跑了起来。

“你还去看什么看,都不成样子咯!赶快回村商量商量吧!?”老柱的话追着他跑,他哪里还听得进。

远处就看得到那片庄稼的残败样。玉米杆东弯西倒的低着头,有的杆头已被折断,有的根须都暴露出来,有的匍匐在地,它们是遭了粗暴摧残。风一吹,叶摇摆着沙沙作响像是在向他伸冤诉苦。

老二扶正了这个,又倒了那个,忙活了大白天也没能立好几棵。他无奈的看着,肚里冒着一股热流,不可阻挡地涌上喉咙,通过鼻子到达了泪腺,泪腺顿时膨胀起来,侵入到眼眶。他难受啊,他想喊叫,想骂人,最恶狠狠地痛骂。他一屁股坐下地,许久后才站起来,往村子方向走去。

老二家院子宽敞,当天晚上,村里那些德高望重又有股干劲的就聚到他家商量。

“仗着他们人多嚯--,来欺负我们,要让他们瞧瞧我们不是好欺的!”

“我们抄家伙干他一场?!”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着,老二闷不作声。

“要不我们以牙还牙,把他们正长禾胎的水稻乱割一气?”

“什么你看看自家种的庄稼被糟蹋成那样,你还忍心干这缺德事?”沉默半响的老二终于说话了。

他们原打算通过政府解决,可那陈家坡的土地问题叫政府解决了吗?他们就会一拖再拖,请示上级再请示上级,或是放置不管,你又不是检查官,还能知道他们怎么办事。这都是些善良的庄稼汉呀,最后,他们通过了这个方案:聚众跟他们评理,当然还是得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院子里的人都散了,为了明天,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的。

院子空了,酒味、烟味、个人的气味还浑浊在一起,没有散尽。他独自呆在院子,清淡的月光泻在他的瓜藤上,又落到他的藤椅里,浮照回他的身上,街道深处传来阵阵狗犬,他的小黄狗像是懂主人需要的是安静,它沉默着一声也不发。

(七)桥上的冲突

现在桥的两头聚集两大阵营。

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铲子,有的拿着扁担,还有拿着绳子的,可就是没有拿菜刀的。他们一头在狞笑,一头在愤怒。他们都不敢动手,只是做着眼神的对垒。

“你们凭什么收我们种的玉米?!”讲理的这方话还挺客气咧,这显然就在气势上输了。你就听听另一方的话:

“那片地是我们的,上面长的当然就是我们的。”这语气含着霸气,可在理的一方却更弱了下去:

“你有什么证据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看看那片地上立着的石碑,上面的字就是我们太祖写的。”那个长得粗壮结实的汉子指着那地的方向说道。

这在理的一方竟有个性急的,冲出一句:

“什么狗屁石碑,现都什么年代了,没地产证什么都是空的!”

这关涉到他们太祖的石碑竟被说成是什么狗屁!那可不得了咧。

“操---你妈的,你说什么!”

“嘿---还骂人咧,”

“就骂了,这么着,想怎么着嘛?”

“看来你是活腻味咯。”

……

说着说着,吵着吵着,骂着骂着,两队领头的不分先后,就冲向了彼此,后面似乎还没怎么明白也涌了上去。他们忘了原计划,计划是赶不上变化快的。他们忘了一家老小,变换成了一头喘着口气的动物。他们充分地暴露出潜藏的野性,要是他们还能回想这一幕该会把他们自己下一大跳。不远的那片土地在低沉的听着,脚步声、撞击声、掉下水去的呼喊声、受伤后的呻吟声还有自然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看着他们拳脚相加,互相厮打,扁担的挥舞;乌青的肿块,扭曲的脸,拖着折了的腿、搂着胳膊、抱着肚子疼痛的庄稼汉子。

狂风扇来,引得玉米呼呼呼、沙沙纱的阵阵响动,这是土地哭泣的声音!

“快跑啊,派出所的来啦!”

那天不怕地不怕,就连阎王爷的胡须都敢拔下两根的汉子,听到官要抓人,个个拔腿就跑散了,顾不得自家拿来的家伙已不在手中,顾不得跑掉的鞋,只管拼命地跑就是了。他们这才恢复了理智。

俗话说:“无风不下雨。”就好像雨是风刮出来似的。这不,乌云也来凑热闹了,越积越厚的黑云像一个锅盖把他们盖住了,顿时豆大的雨也赶来了,齐刷刷地冲洗这群退散的人,它是要冷却他们灼热的心,可这风雨并没有平息这场血衅,它像个老妇人一样哭泣起来。

老二因搀扶受伤的老柱,被派出所的人给逮住了。

(八)头顶一坨黑云

     得知老二被抓了,他婆娘可急疯咯,一把老骨头了,怎不叫人担心咧。她不知怎么办,儿媳妇还算镇定,让她打电话给耀土。她拿起电话,竟忘了号,东找西找也找不着那记号码的本,还是她儿媳妇给拨通了。她接住电话,喘不过起来,咽喉好像被卡住了:

“老末呀---,”她鼻子一酸,在电话的一头抽咽了。

“妈,家里出事了吗?”耀土立刻感觉到出事了,他的心弦绷紧了,被压迫着,但为了使自己镇定也使他妈镇定,还是缓缓地说道,“妈,别急,慢慢说。”

“老末,你爸--因一片地和隔壁村的干架被--被派出所抓走了!”

“什么,被派出所的抓走了?!”这可真是晴天霹雳,他半响没回过神。自己的父亲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一心只想着种地的老农民,怎么会干架呀?!

“这可怎么办呀?”

“妈,先别急,会有办法的。”他妈禁不住失声痛哭了。

耀土的妻子李欣然走到他身旁,这才看清他的眼圈也红红的,慢慢地变模糊。父亲这样,母亲又哭成这样,虽说是个男子汗也经不起,不难过,不掉泪呀!

这个情况使欣然惊呆了,她脑里立即浮现出他公公那憨厚的脸。她接过电话,
  “妈,您别急,我有个表哥正好是我们乡镇派出所的所长,我去打听后立即给你信。”

“行,那赶紧的呀,你爸可是经不起……”

她的这个远房表哥说,事还没送往县城,还好办,叫他们放心。唉,怎么放心得了,毕竟是到了那个地方呀!

夜深了,耀土躺在床上,一时闭着眼,一时睁着眼。他浑身不对劲,怎么也睡不着,但又不敢翻身,怕吵醒他妻子。其实他心里急成那样,她哪里睡得着。

他耳畔里老是回响着他妈刚说的为了那片地才那样。是啊,他家祖辈都精心地在打理那地。他和他兄弟儿时的好多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小时候他们只是看着父母在那劳作,再来就是自己也在那劳作。那片地,饱吸了他们的汗水,埋藏了他们无数的脚印。他们也在那说说家事,想着心事,那里记录着他们人生的一部分。日晒雨淋他们都未离去。夏日的火球把天空烧得通红,地皮都烤焦咯,他那时坐在阴凉处,看着父亲一手扶着犁杖,一手狠压犁辕,哼牛快走,身体一上一下,腰弯如弓的姿势一直保持着。父亲、犁、老牛还有一片地,构成的一组剪影时常在他的脑海回放。那时他就觉得,种地是那么的累人。

对很多人来说,夜晚是甜蜜的,可在他,此时的忧愁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心头,主宰着他的肉体。他悄声走到窗前,静静的站着。不知何时他妻子立在他身旁,她将窗帘拉开,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忧郁的眼睛。

他俩就这样默默的立着,看着天色从灰色变成深灰,又渐渐地透出一点点青色,那青色慢慢地将灰色挤出,豆浆白慢慢地扩大,天色就由暗逐渐变得明亮了。

浓密的雾气开始消散,一轮红日无力地从中透出,这时耀土火急火燎地出发了。

(九)哪里是尽头

他立在看守所。多少年来,那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曾将无数的亲人相隔,骨肉相离。现在,它正冷酷地打量着他。

他往里看了看。门右侧的保卫室的小窗口突然露出了个人头,那人头使劲盯着他,仿佛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耀土挪动了一下位置,这正好否定了他的怀疑。

“找谁?”那个头显然不想多理会他。

“我找于所长。”

“噢、噢、噢--”那头摇成了拨浪鼓,仿佛那头已等他多时。

“快进去吧!呵呵。”那头咧嘴一笑,嘴角像被钉子固定住了似的,僵住了。笑声也随即被那头吞了。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一整块冰面上敲开了一个洞,水从那洞里浸出来,让你感觉到的不是暖意,而是一阵刺骨的寒冷。

那个头领着他,时不时回回头,弓着背,还嘿嘿的笑。那头的嘴很不自然的撇着,像是想找些话却不知从哪入手,又像是随时等候着回话的样子。

耀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好像顶着一片巨大而浓黑的云团,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并且,那些建筑物都是灰色调的,冰冷又潮湿,路旁的两排树阴郁得要发霉似的,伸出路中央的树枝就像恶魔的魔掌一样要来卡住他的脖子:这儿使他呼吸困难。

侯见室的一扇门开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他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弓着背正对着他,幽暗的灯光无力地射到他身上,透出一丝冷意。耀土本想迎上去,可事实上他却趟地雷似的,一寸一寸地挪,几米远的距离让他走得很艰辛。是呀,老二一夜之间头发一片雪白了,顿时老了许多。在那宽大的房间里,他显得那样瘦小,他的精神也就愈显得颓废了。他想:这是我的父亲啊?!耀土全身软软的,像被人抽了筋,他不敢想父亲呆在这的情形。

“老末,你来了。屋里头可好?唉,我们那地--”老二缓缓地直起身子站起来,身体有一丝颤抖,眼里发出微弱的光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耀土感到父亲好像看着他的地一样的看着他,他的眼显得既遥远又深邃,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屋里头都好,妈很担心你,那地的事你放心好啦。”

通过一些手续还有陈所长的那层关系,当天他父亲就可以回家了。

夜深了,耀土和他父亲坐在院子。夜空没有半颗星星,远近一片漆黑,只有他父亲的烟斗有一闪一闪的火光,一切活物都沉寂下来了。他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呆着,而且都在想着问题,还是同一个问题,这让他们陷入了某种内在的联系。

耀土试探着他此时的态度,“爸,您为那地操了一辈子的心,要是那地不判给我们,我看您还是---”

老二听出他的意思了,还没等他说完,猛地抬起头,那犀利的眼神立马截断了他的话。他伤了他父亲的心了,他后悔了,真不该呀!

僵局中两人的心都像是一个陶器被无情的人高高的举起狠劲摔下,有裂了、碎了的感觉。耀土明白了:这地给他父亲的并非只有衣食,它有着祖祖辈辈留下的烙印,有着他的记忆;土地成了他父亲心灵的慰藉,成了他生命的依傍。

半年后土地的问题解决了,那地判给了他。老二能在他这辈子守着它,可将来它的命运会如何呢?谁来告诉它!

夕阳退去,晚霞也松开了紧紧拥抱万物的手。炊烟弥漫着村庄,慢慢地飘散,越过田野,穿过河流来到那片土地,它们笼罩着玉米。迷蒙中,玉米摇曳着肥硕的枝叶,随风荡起一片浪,这个浪向远处延伸着,可终有它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