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革命与改革之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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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在革命与改革之间(1)

百年孤影 追寻近世的真相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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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材,谓之革政。今之亟务,曰:以革政挽革命。

  --章太炎

  凡任天下事者,不可不先破除成败之见。

  --梁启超

  梁启超认为他是一支力量,而不是空洞的象征。

  --约瑟夫·列文森

  一、引言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以后,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子、哀时客、饮冰室主人、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仓皇逃亡日本,曾与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的代表志贺重昂笔谈中国局势,其间有言:

  ……至草莽有志之士,多主革命之说,其势甚盛,仆前者亦主张斯义,因朝局无可为,不得不倡之与下也。及今年四月以来,皇上稍有政柄,觐见小臣,于是有志之士,始知皇上为大有为之君,从前十余年腐溃之政策,皆绝非皇上之意。于是同志乃翻然变计,专务扶翼主权,以行新政。盖革命者,乃谋国之下策,而施之今日敝邦,尤为不可行。外患方殷,强邻环伺,恐义旗未举,而敌人已借势而分割各省矣。今皇上之英明仁厚,实鲜有比,苟能有全权,举而措之,则天下晏然,必无惊而新政已行,旧弊已去,国体已立矣。此仆等之初意也。何图为母后贼臣所不容,以至有今日。

  这次对谈的具体时间,应该在戊戌政变爆发后之一月,堪为梁启超的历史心情最直接、最真切的写照。原来,被世人目之为主张渐进改良的维新党人,还备有“革命”的先手。只是因觅得了改革的契机,才舍弃“谋国之下策”。对此,史上不乏佐证。按狄平子《任公先生事略》:

  任公于丁酉冬月将往湖南任时务学堂时,于同人等商进行之宗旨:一渐进法;二急进法;三以立宪为本位;四以彻底改革,洞开民智,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当时任公极力主张第二第四两种宗旨。其时南海(康有为)闻任公之将往湘也,亦来沪商教育之方针。南海沉吟数日,对于宗旨亦无异词。所以同行之教员如韩树园、叶湘南、欧榘甲皆一律本此宗旨,其改定之课本,遂不无急进之语。

  宗旨既定,遂有具体的动作。梁启超回忆:

  进到时务学堂以后,谭壮飞先生嗣同,唐绂丞先生才常和我都在堂中教授。我们的教学法有两面旗帜:一是陆、王派的修养法;一是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从今日看起来,教法虽很幼稚,但是给同学们的“烟士披里纯”(引者注:Inspiration,“鼓舞”之意)却不小。开学几个月后,同学们的思想不知不觉就起剧烈变化,他们像得了一种新信仰,不独自己受用,而努力向外宣传,……于是引起很大的反动,为后来戊戌政变时最有力的口实。

  《梁启超年谱长编》编到这一年,时有记述:“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非徒心醉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第一版,第84-85页。有一则批语写到:

  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

  再对照《清代学术概论》所述:“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先是嗣同、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湘学报》,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阴相策应。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看来,此批语虽然出自梁氏的敌人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编撰的《翼教丛编》,却应不是虚辞。

  单纯煽动人心倒也罢了,梁启超还有更急切的霹雳手段,他给当时担任湖南巡抚的陈宝箴写信,力劝湖南自立,实行地方自治:“故为今日计,必有腹地一二省可以自立,然后中国有一线之生路。”他虽然自斥为“狂悖之言”,却未尝不期许陈氏能够听信。

  筹划湖南自立的主谋,应是康有为。晚清的保守派一直骂他“保中国不保大清”,据其《致赵日生书》(1901年),确当做如是观。戊戌以前,“鄙见专以救中国四万万人为主”。“因陈右铭(陈宝箴)之有志,故令卓如入湘。当时复生(谭嗣同)见我于上海,相与议大局,而令复生弃官返湘。以湘人材武尚气,为中国第一,图此机会,若各国割地相迫,湘中可图自主。以地在中腹,无外人之交涉,而南连百粤,即有海疆,此固因胶旅大变而生者。诚虑中国割尽,尚留湘南一片,以为黄种之苗。此固当时惕心痛极,斟酌此仁至义尽之法也。卓如与复生入湘,大倡民权,陈黄徐诸君听之,故南学会湘报大行。”互证之下,可知梁启超对于“腹地自立”之策略的作用。

  以上种种论述,曾为后人经久引用,以说明梁启超思想历程之幽深崎岖:他在未掌握国家权力以前,一度主张暴力革命;跟随康有为取信于光绪皇帝以后,便开始讲求渐进改革。这在政治智慧上似乎无可非议。此一时彼一时,造势不如借势,夺权不如从权,只要目标坚定不移,便不失为优秀的政治家与立法者。但后人往往忽略了一个问题:在戊戌变法前后时段,梁启超等人口口声声念兹在兹的“革命”,与我们今天使用的形同洪水猛兽的“革命”,是否为同等的含义?正如中国古代的“汤武革命”,与近代以来从西方舶来的Revolution,能否一丝不差相互格义?不解决此一疑难,便不足以感触到近代史之脉搏的细微跳动。对梁氏本人而言,问题依然成立,否则他就不必在1902年化名“中国之新民”写作《释革》,专门解释“革命”一词的古今中西之义,以及它在“跨语际实践”当中的语义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