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新诗流派作品金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5 17:00:09

夏子华: 特刊备忘
谯达摩: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尝试成功自古无——“尝试派”诗群 
胡 适:鸽子/老鸦/一颗星儿
刘半农:落叶/铁匠/教我如何不想她
康白情:和平的春里
沈尹默: 月 夜
俞平伯:墙 头
刘大白:秋晚的江上/邮吻
今生只为莲台笑——“文学研究 会”诗群 
冰心:春水(选三)/纸船/假如我是个作家
王统照的诗:盆中的薄花/雪莱墓上
鲁迅的诗:梦/他
朱自清:黑暗
周作人:小河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创 造社”诗群  
郭沫若:夜步十里松原/炉中煤/立在地球上放号/天上的街市/凤凰涅槃
成仿吾:静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湖畔 派”诗群 
汪静之:伊底眼/蕙的风
应修人:到邮局去/妹妹你是水
潘漠华:再生
冯雪峰:孤独
拣尽寒枝不肯栖——“新月派”诗 群 
徐志摩:沙扬娜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翡冷翠的一夜/等…
闻一多:死水/红烛/也许/发现/一句话
朱湘: 葬我/雨景/有忆/采莲曲
陈家梦:九龙壁/一朵野花/古战场的夜/相信
饶孟侃:招魂/呼唤
朱大柟:笑/逐客
刘梦苇:铁路行
林徽音: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别丢掉
邵洵美:季候
方令孺:灵奇
于赓虞:影
孙大雨:诀绝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象征派”诗群 
李金发:弃妇/里昂车中/夜之歌/寒夜之幻觉/在淡死的灰里……
穆木天:苍白的钟声/落花/雨丝
王独清:我人Cafe中出来/玫瑰花/但丁墓旁
冯乃超:红纱灯/苍黄的古月
蓬子:在你面上
丁香空结雨中愁——“现代派”诗 群 
戴望舒:我的记忆/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萧红墓畔口占/雨巷
卞之琳:断章/雨同我/第一盏灯/灯虫/距离的组织
李广田:窗/秋的味/灯下
林庚:春天的心/春野
曹葆华:她这一点头
李白凤:小楼
冯至:蛇/我是一条小河/风雨声中的梦/蚕马
何其芳:爱情/季候病/秋天/雨天/预言
施蛰存:桥洞/银鱼
金克木:雨雪/年华/招隐
徐迟: 江南(一)
废名:十二月十九夜/理发店
苏金伞:无弦琴/埋葬了的爱情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七月派”诗群 
艾 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礁石/鱼化石/大堰河我的褓姆
彭燕郊:殡仪/爱/小船/瀑布
牛汉:华南虎/根/鹿子 不要朝这里奔跑/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青春
曾卓:铁栏与火/悬崖边的树/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阿垅:孩子的梦
绿原:航海/萤
胡风:夕阳之歌/为祖国而歌
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杜谷:泥土的梦
鲁藜:泥土
冀汸:七月底轨迹
邹荻帆:蕾
公木:难老泉
雏凤清于老凤声——“中国新诗 派”诗群 
穆 旦: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赞美/春/海恋/诗八首
郑敏: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五台山的佛像/山神与小鹿/金黄的稻束
杜运燮:秋/闪电/山
陈敬容:飞鸟/力的前奏/背剑者
唐湜:偷穗头的姑娘/背剑者
唐祈:游牧人/老妓女/时间与旗
杭约赫:神话
袁可嘉:岁暮/旅店/母亲
辛笛:刈禾女之歌/手掌/风景
天生丽质难自弃——“社会主义现 实主义”诗群 
李 瑛:黄河落日/一只山鹰的死
郭小川:乡村大道
贺敬之:桂林山水歌
公刘:哎,大森林
张志民:冷却了的钟声
闻捷:苹果树下
此情可待成追忆——“现代派”诗 群 
纪弦:在地球上散步/十月的台北市/窗/一片槐树叶/你的名字
杨唤:二十四岁/我是忙碌的/乡愁
林泠:不系之舟/阡陌
郑愁予:水手刀/如雾起时/错误
方思:港
羊令野:屋顶之树/陶人赋
一江春水向东流——“蓝星”诗群
余光中:西螺大桥/等你,在雨中/我之固体化/民歌/白玉苦瓜
罗门:伞/窗/诗的岁月/山/麦坚利堡
蓉子:晨的恋歌/青鸟/我的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
覃子豪:追求/距离/瓶之存在
向明:苦楝树/巍峨/生活六帖(其一)
白荻:雁/重量/叫喴
周梦蝶:十月/摆渡船上/树
钟鼎文:褒城月夜/襄樊之树/三峡
夏菁:月色散步
吾将上下而求索——“创世纪”诗 群 
洛夫:子夜读信/边界望乡/舞者/金龙禅寺/众荷喧哗
痖弦:山神/红玉米/秋歌/坤伶/盐
杨牧:风起的时候/凄凉三犯
辛郁:金甲虫/石头人语/豹
管管:草原上之小树呀/放星的人
商禽:长颈鹿/五官素描/风
叶维廉:水乡之歌
张默:家信/素描六题
泪眼问花花不语——“朦胧派”诗 群 
北岛:回答/古寺/慧星/宣告/迷途
杨炼:与纸垂直的方向/秋天/镜/大雁塔/诺日朗
多多:春之舞/黎明的枪口余音袅袅/北方的海/从死亡的方向看
舒婷:致橡树/神女峰/惠安女子/双桅船/最后的挽歌
顾城:一代人/远和近/生命幻想曲/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雪地上的夜/天空/葡萄园
江河:星星变奏曲/纪念碑/追日/回旋
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鱼群三部曲/相信未来
王小妮:我感到了阳光/重新做一个诗人/我没有说我要醒来
严力:还给我/规律/梦是珍贵的遗产
林莽:瞬间
田晓青:海
方含:印象
根子:三月与末日
哑默:海欧
黄翔:独唱/野曽
梦里依稀慈母泪——“新现实主 义”诗群 
叶延滨:囚徒与白鸽/爱情是里尔克的豹/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李小雨:夜/盐/红纱巾
梅绍静:碗形心/她就是那个梅
韩作荣:纸上的风景/火狐
张新泉: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飞来一只晴蜒
吉狄马加:克里拉达的岩羊/彝人谈火
张学梦:人类学
雷抒雁: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船
杨晓民:波音747/亡妹/石鸟
羌管悠悠霜满地——“新边塞诗 派”诗群 
昌耀:鹿的角枝/筏子客/堂*吉诃德军团还在前进/划呀,划呀,父亲等
杨牧:哈萨克素描/古桑树上的红裙裾
章德益:古沙场黄昏/西部太阳
周涛:这是一块偏心的版图/野马群
玉人何处教吹箫——“他们”诗群 
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高山/作品66号/事件:挖掘/O档案
韩东:有关大雁塔/山民/一堆乱石中的一个人/我们的朋友
小海:岁暮的雪/北凌河/田园
吕德安:父亲和我
丁当:抚摸墙壁/背时的爱情
普珉:对白色的歌唱/鸽子
吴晨骏:拔起长牙的墙头草
杨克:天河城广场/北方的田野
朱文:我热爱这样的早晨
刘立杆:寄自1997年的明信片
乱红飞过秋千去——“非非主义” 诗群 
周伦佑:看一支蜡烛点燃
海男:门下的风
何小竹:梦见苹果和鱼的安/梅花的预感
杨黎:对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莽 汉主义”诗群 
李亚伟:中文系/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岛
胡冬: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日暮乡关何处是——“圆明圆”诗 群 
黑大春:白洋淀的献诗/圆明圆酒鬼/我在晚秋时节归来
雪迪:饥饿/云
刑天:归宿
五岳寻仙不辞远——“神性写作”诗群 
海子:亚洲铜/阿尔的太阳/黑夜的献诗/春天,十个海子/五月的麦地
骆一禾:恐惧/大河/天路/太阳日记
戈麦:誓言/黑夜我在罗德角,静候一个人/眺望时光消逝
李青松:岩画/无名雪/牧归/七夕/我之歌(选章)
莫笑农家腊酒浑——“新乡土诗 派”诗群 
江堤:手指移植/待归
彭国梁:茶青色的池塘/虹
邢立新:冬天从头上飞过去
指纹:到罗马去/孤独者之歌
庄宗伟:石头开花/酒宴
郭密林:漩涡
姚振函:在平原上吆喝一声很幸福
陈惠芳:明亮的鸟/歌咏青山
吴新宇:紫云英/姐姐的村庄
吕宗林:雪狐
宫哲:越过历史的游子
唐朝晖:没有粮食的孩子
匡国泰:神农氏遗下的号码
十年生死两茫茫——“知识分子写作”诗群 
欧阳江河:拒绝/空中小站/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手枪/傍晚穿过广场
西川:仿彼特拉克十四行/夕光中的蝙蝠/一个人老了/书籍/致敬
王家新:瓦雷金诺叙事曲/岶斯捷尔纳克/转变/醒来/纪念
臧棣:伪证/未名湖/榜样的力量/北太平庄立交桥
翟永明:壁虎与我/预感/夏天的阴谋/蝙蝠/身体
张曙光:人类的工作/日子/香根草
孙文波:枯燥/瞬间/河畔之歌
张枣:悠悠/入夜/深秋的故事/春秋来信
陈东东:秋歌之三/秋歌之四/秋歌之五
肖开愚:为一帧遗照而作
席亚兵:深秋
冷霜:紫丁香
蒋浩:短暂的报馆生涯/傍晚的松花江
曹疏影:海报
郭志杰:圣道的帝火烛照天庭
桑克:导游/信件这种古老的东西
周瓒:微火
西渡:为蟑螂而写的一首诗/颐和园里湖观鸦/诱惑
王艾:狂欢节(选二)
胡续冬:关关抓阄
穆青:外汇/秩序
姜涛:爱的坦白(或民主作风)/情人节
林木:今夜,零下5度
清平:献给娟娟的十四行诗(选三)
运交华盖欲何求——“民间写作”诗群 
伊沙:饿死诗人/结结巴巴/毛泽东时代的公共浴室/9.11心理报告/唐
侯马:沉默/种猪走在乡间路上/吸血迷情/卖塑料花的农夫/九三年
徐江:猪泪/自由/人渣/世界/花火(选章)
秦巴子:中药房/星空/在鞋城/雪夜凿冰取水
李伟:大哥大/便利店老板
黎明鹏:山丘无动静/回乡
阿坚:没有强大夹持的生活/我不配吸毒/啤酒主义时代
马非:一个清洁工眼中的沙尘暴/彼岸/木工
中岛:我漂亮地被自己打落/花朵和病句
唐欣:雨夜/新居/星空
岩鹰:雨中的鸟/木偶之歌
宋晓贤:1958年/一生/乘闷罐车回家
夜林:梦中奇遇/扎在地面上的一根针
阿翔:雨越下越大/事实
任知:逃离/并非怨恨
贾薇:我看见狗/五次爱情
君儿:然后在另一夜/我无法叫出你的姓名
谢湘南:填海/力气与悲伤
张敏华:日常生活
鲁西西:召唤/诞生
张志:听/“我梦遇死神的列车……”
王顺健:小狗的痛流进高速公路/眼里的婴儿
雷默:割草
余怒:行为/幻想的邻居/风景/十六岁
徐柏坚:怀念狱中的那个秋天(组诗)
独孤九:誓言
萧沉:恒大牌香烟/萧沉在2000年(组诗选三)
魏风华:全部完蛋
陈云虎:玩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第 三条道路写作”诗群 
莫非:今生今世/蝴蝶是敞开的/大雪中的马停下来/乌鸦向西/时间之门
谯达摩:穿睡衣的高原/避暑山庄/在北戴河燕子窝观日出/在海盐/等…
娜夜:母亲/墓园的雪/飞雪下的教堂
卢卫平:情人节的玫瑰/富人小区的一次意外/在深夜谈一条河的治理/等…
路也:尼姑庵/镜子/女生宿舍
温冰然:滴水观音
简宁:倒影/交谈/回旋
席君秋:有空来坐坐
凸凹:经过装修工地/走进一座大厦/玻璃瓶中的鸟
张耳:山西情歌/第五种取向
李南:在小壁林区/下槐镇的一天
陆苏:老鼠偷走了一本书
禄琴:鹰/雕花镂鸟的刀鞘
刘川:穷人的耐性/一枚硬币/对话
马永波:为一个普通日子的悼词/我纯洁得还不够/死亡的恐惧/等…
谷禾:早晨醒来/反光
杨晓茅:与妻对弈/咖啡夜
墓草:致珠穆朗玛/孔子出世前的民间新闻/午夜八次电话/冬眠的阳具
钱兆亿:冰冻的玫瑰
黄海凤:垂钓
姜宇清:长夏远了/雨前燕子
老巢:零点/不允许太亮的灯光/我的眼前阵阵发黑
讴阳北方:雪落平原
老德:雪地里的三个女孩/无法藏身/为了一张废弃的稿纸
十品:比目鱼/蜂鸟/下午
殷龙龙:出门远行/离开家的小伙子
树才:过去/安宁/冷,但是很干净/从活着的方向
邱勇:上古溶洞
林家柏:古剑自咏
刘文旋:浪子,祖国/十月来临/二月
杨拓:一场雪就这样落下来/有人敲门/雪使大地白茫茫一片
唐诗:唐诗的村庄/酒是父亲的灯盏/唐诗居住的这座城市/藏不住秘密…
庞清明:黄昏中的情人/生命的小兽
韩高琦:麻雀/燕子/蝴蝶
蔡丽双:海鸥/一线天/大佛
海啸:叶子/雪落北京
林童:马或者太阳之路/悬崖/御临河/网络时代的爱情
世人皆与杀,我独怜其才——“下 半身”诗群 
沈浩波:正午的北京充满比喻/墙根之雪/席琳*迪翁
尹丽川:玫瑰与痒/机关里的抒情岁月/巴黎:捐衣物给非洲灾民
巫昂:傍晚在湖边睡醒/那时在威尼斯/西藏羚羊
盛兴:瞬间的爱情
朵渔:街道两旁的姐姐妹妹/鼠药/高原上
李师江:家乡/大地
南人:立交桥边的少女/马上就要出车祸的男孩
花谢花飞飞满天——“中间代”诗 群 
安琪:任性/庞德,或诗的肋骨/九寨沟
赵丽华: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我看到我在倒退/钞票落入你手中
格式:放学的孩子/干巴姜
马策:香蕉是最危险的水果/木匠小赵的瞬间精神史/听他谈一起枪杀案
黄梵:比喻/象征/“等待云雨中阴黑的鞭子落下”
谭延桐:书里有你哗哗和响的时间/回头再看那些尘埃/一点痕迹也不会留
寒烟:头顶的铁砧在唱/悲歌
唱罢归来酒未消——“荒诞主义” 诗群 
祁国:自白/打电话/你说
飞沙:路上/门/我和苍蝇同喝一杯茶
牧野:秘密/控制措施/概念/暗语/因为只有上帝/这还是秋天
张小云:忙碌的猫/第三时代
张进步:你说巧不巧
南蛮玉:同居者
远村:我为什么离家出走/走过疯人院/休闲
林子:机遇/破碎的岁月
小荒:摸
佛手:检讨书
海客谈瀛洲——“丑石”诗群 
谢宜兴: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水仙花开一场盛大的宴席/丰收的水母…
刘伟雄:台风夜/天涯
汤养宗:船舱洞房/日食
叶玉琳:一滴水的溅落/沙田
康城:屋顶上的破轮胎/毒药或新鲜空气
伊路:漂流瓶/海中的山峰
总把新桃换旧符——“灵性诗歌” 诗群 
天乐:总会有人欣赏我/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年轻时遇到一个人
蓝野:关机/运河水里的骨头
于贞志:游园/雪/豹
王珍:恍惚
伊人:小巷
周公度:瘦削者
宋尾:劈柴
疼痛:1983年的灰尘
犹抱琵琶半遮面——“新江西诗派”诗群 
谭五昌:证词/午夜热线节目/冬天的阳光和一个城市/伤口
滕云:玄歌(选章)
牧斯:少妇
李晓君:丘陵
刘立云:十二枚钉子
纪辉剑:临水而居
阳阳:黄昏
汪峰:石雕/壁虎
胡刚毅:日夜抚摸我心跳的一位知已
谢华丽:雏鹰
颜溶:籍贯
黄小名:感谢水草
三子:阴影在渐渐扩大
程维:纸上吕布/朱丽亚之唇
艾龙:挖土机/谢幕人
渭波:公园里的椅子
邓诗鸿:阳光下的建筑工地/干草垛
圻子:公共汽车驰向黄昏
雁西:黑夜/各色各样的人
江子:古镇的义务讲解员
傅旭华:深夜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春天
陈安安:哑巴卖刀
李贤平:和微笑握手
凌翼:翻开一页去年的日记/城市民工
楼河:别离城市
紫薇:空想之地
徐勇:寻找/一个老人
易行:飞往塔克拉玛干沙漠
百年诗歌理论选 
谈新诗   □胡适
诗之防御战   □成仿吾
诗的格律  □闻一多
论"现代派"诗  □孙作云
《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朱自清
新月诗派  □石灵
新诗应该是自由诗  □废名
关于现代格律诗  □何其芳
从自由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古典化  □纪弦
诗人之镜   □洛夫
现代诗的名与实  □余光中
在新的崛起面前  □谢冕
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  □孙绍振
崛起的诗群   □徐敬亚
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  □欧阳江河
回望与超越   □沈奇
"现代派"诗人群体的思想特色与文化心态  □陈旭光
不知所终的旅行  □程光炜
论民间  □韩东
当代诗歌:业余诗人的专业写作  □侯马
第三条道路  □树才
反对秘密行会及其它   □莫非
我的诗学:1999年冬天的思想  □谯达摩
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  □于坚
"第三条道路写作"诗学  □林童
一场静悄悄的诗学革命  □谭五昌
现代新诗的格律理论  □王晓生
从头再来   □徐江
关于"丑石诗群"  □邱景华
"中间代"诗学论纲  □潘友强
"中间代"的"代"  □张桃洲
荒诞主义诗歌的几个窥视窗口  □飞沙
笑傲江湖:谁也没有找到通向太阳的道路  □林童
夏子华: 特刊备忘
我有一点是朋友们都称道的:这就是在文学大军中明白自己的半斤八两,对作家这一行当一直敬而远之。这其中与我粗心大意囫囵生活有关--许多在作家眼中令人感动的细节我怎么也感悟不到,也就无以奉献读者了。三言两语可以自我解嘲,绝不能徒留其名耗费了读者的珍贵时光。这几乎成了我的自治原则。
现在的工作,我得透露给大家:当了一位业余编辑。首先又得声明:决不是当不了作家而从事编辑工作,我也一直对编辑行业特别敬重。作家创作,编辑审稿,是一个工作流程的两个重要环节,有人可以兼任,但绝没有尔轻尔重的区别,至于鲜花与掌声,只要问心无愧,也就坦然了。而业余一说,需作两点补充:除编书的其他时间,自然俗不可耐地扑在求生存这片自私的领地;其次便是我的生存的直接基础--受聘于某杂志,并受托全权负责该杂志的生存与发展。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难逢的机遇。我更珍惜这机遇的来之不易。我从未有过这种礼遇:来自全国的千万优秀的作家和出于他们之手的心血之作我总是第一个有幸拜读。几年下来,我的荒芜地带终也有了某点绿色;偶尔在全国性的文学研讨中居然可以发出一两声自己的叹息。虽然短暂无力,但我却敬若神明。这是很美妙的。常常因此而更加虔诚。
作家不容易。浅显的生活告诉我这一简单道理。我遵循这一简单的原则认真地拜读作家的片断。拜读,这个词我的同伴们如何理解,我不甚清楚;而我是必然读出声来的。五分钟的阅读我凭自以为是的傻经验来便可决定取舍。为了让更多风格的作品推出,我最大限度地接受文坛诗友的荐稿和编辑方案,我的业余性也可以应用在这。
上面这些交待是我--一位业余编辑的手记。仅此交待我的生存方式和个人的缺憾。对于佳作的封存决无嫉才妒贤之意。中国文学的现状,普通存在边缘化说法,事实证明,各种流派的厚积薄发,逐渐形成一股强劲之风,将更衬托这美丽的风景,也必然呈现一派生机。
如果我们花点时间去考察一下中国古典诗歌的演变历程,我们会发现"流派冲刺"在文学史上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常常意味着诗学观念尤其是审美尺度的革新和价值取向的整合。远的不说,仅就清朝诗歌的发展和演变而言,就有以下七个重要的流派:(1)明清之际的"云间派",这一流派包括陈子龙、夏彝仲、彭宾、徐孚远、李雯、周立勋等六位诗人,号称"云间六子",还包括宋征舆、宋征璧、宋存标等三位诗人,号称"三宋";(2)"西泠派",这一流派包括陆圻、柴绍炳、沈谦、陈廷会、毛先舒、、孙治、张纲孙、丁澎、虞黄昊、吴百朋等十位诗人,号称"西泠十子";(3)以钱谦益为代表的"虞山派";(4)"《宋诗抄》派",这一流派包括吴之振、黄宗羲、吕留良、高旦中、吴自牧等诗人;(5)"浙派",这一流派包括厉鹗、金农、杭世骏、符曾、丁敬、奚冈、符之恒、汪沆、翟灏、吴锡麒等诗人;(6)"秀水派",这一流派包括金德瑛、钱载、王又曾、万光泰、诸锦、祝维诰、汪孟涓等诗人;(7)"桐城派",这一流派包括姚范、姚鼐、刘大魁、方仲舒、戴名世、方东树等诗人。上述七个流派几乎囊括了整个清朝诗歌的"审美尺度"和"价值取向",如"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等;如只"尊唐"不"崇宋"、或只"崇宋"不"尊唐"、或既"尊唐"也"崇宋"等等。
谯达摩: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鉴于"诗歌流派"拥有如此的重要性,所以我和林童、王晓生联袂主编这本《百年中国新诗流派作品金库》。"选而编之"毫无疑问应自始至终贯穿选编者的思想,所以在选编过程中,我们反复强调应具有一定的创造性尺度,主要表现在对于某些"流派"的符合或接近历史真实的归纳,也就是对某些具有明显或潜在相同特征的诗歌现象重新进行命名。如"尝试派诗群",归纳这一"诗群"的依据显然是因为胡适于1920年出版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白话诗集《尝试集》,在"尝试"的名义下,我们同时将"五四"运动前后尝试进行新诗创作的诗人如刘半农、沈尹默、康白情、刘大白、俞平伯等"归纳"在一起;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诗群"则是对"十七年"诗歌如贺敬之、郭小川、闻捷、李瑛等诗人的作品的大致清理;如"新现实主义诗群",归纳这一"诗群"主要是因为在"朦胧诗群"崛起于诗坛的同时,有一群写作特征比较接近并与"朦胧诗"的"现代性"有意无意保持或拉开距离的诗人,包括叶延滨、梅绍静、李小雨、韩作荣等;如在"神性写作"的框架里,我们除了将海子、骆一禾、戈麦等三位诗人的作品"归纳"在一起外,考虑到李青松的诗歌作品与他们的审美取向或多或少有些神似,更考虑到"神性写作"的继续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过分庸常的"世俗写作"的纠偏和矫正,所以一并列入。
综上所述,我们如此操作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恢复中国新诗发展进程的本来面目和历史真相,尽可能尊重为中国新诗的建设和繁荣做出过贡献的诗人,而并不是以什么"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作为裁决诗歌作品质量优劣高下以及最终进行取舍的唯一圭臬。
当然,百年中国新诗史上的"流派"确实存在"重要"与"次要"之分。我认为重要的诗歌流派有:(1)20世纪20年代初期以徐志摩、闻一多等为代表的"新月派",以及20年代中期出现的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2)20世纪30年代以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以及以艾青、彭燕郊、牛汉、曾卓等为代表的"七月诗派";(3)20世纪40年代以穆旦、杜运燮、郑敏等为代表的"中国新诗"派;(4)20世纪50年代以纪弦为代表的"现代派诗群";(5)20世纪50年代以覃子豪、钟鼎文和后起的余光中、罗门、蓉子为代表的"蓝星诗群";(6)20世纪50年代以洛夫、张默和痖弦为代表的"创世纪诗群";(7)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北岛、杨炼、多多、顾城、江河、舒婷等为代表的"朦胧诗群";(8)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海子为代表的"神性写作",以韩东、于坚等为代表的"他们诗群",以及以周伦佑、杨黎等为代表的"非非诗群";(9)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王家新、臧棣、西渡、桑克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写作",以及90年代中后期以伊沙、徐江、侯马等为代表的"民间写作";(10)20世纪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以莫非、林童、树才、娜夜、卢卫平、路也、唐诗、刘文旋、马永波、谯达摩等为代表的"第三条道路写作";(11)21世纪初以朵渔、尹丽川、沈浩波、南人、巫昂等为代表的"下半身写作",以及以安琪、格式、马策、赵丽华等为代表的"中间代写作"(关于"中间代"是否属于"流派"这个问题值得商榷。"中间代"的重要发言人安琪认为可以把它作为"流派"看待,所以选编该书时,为了比较全面和客观地展示当下新诗写作现状,我们暂时采纳了她的观点),以谭五昌、滕云、程维等为代表的"新江西诗派";可以说,正是上述新诗流派的薪尽火传,使得百年中国新诗总是不断地居于百年中国文学的制高点。
现在,我打算以"倒叙"的方式穿越百年中国新诗的时空隧道,而且只选择对新诗发展进程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流派",依次是:(1)"第三条道路写作";(2)"民间写作";(3)"知识分子写作";(4)"神性写作";(5)"他们诗群";(6)"朦胧诗群";(7)"创世纪诗群";(8)"中国新诗"派;(9)"七月派";(10)"现代派";(11)"象征派";(12)"新月派"。这十二个新诗流派差不多代表了中国新诗在其所处"时间段"所获得的理论和创作两方面的最高成就。有趣的是,制约其他"诗潮"常常是"诗歌流派"得以形成的直接动因之一。"第三条道路写作"的形成,最初是担心"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各执一端的争论对"诗歌"的健康格局造成伤害,所以"第三条道路写作"的形成实际上起到了稳定诗坛的作用。实际上,"第三条道路写作"出现在诗坛,使诗坛呈现出"第三条道路写作"、"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三足鼎立"的格局。而"民间写作"的浮出水面,其中有一个直接动因就是为了制约"知识分子写作"的"知识至上"或"技术至上"的逐渐僵化的审美取向和价值判断。
一、"第三条道路写作":莫非、林童、树才、刘文旋、马永波
新时期以来的新诗流派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刚开始都不愿承认自己是"流派",以免有"预先设计"之嫌,但实际上参与这些"诗歌群落"的诗人们差不多都有"流派意识"。"第三条道路写作"并不打算回避这个原本属于光明磊落的问题。无论是"第三条道路写作",还是"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其产生的大背景均为市场经济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因此诗坛圈子越来越小(小到即使有人称王称霸,大家也几乎浑然不觉),诗歌不得不拆除虚拟的外延而向自身内核收缩,其结果是整个诗坛在一些优秀诗人的支撑下实现了软着陆,从而逐步形成了"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和"第三条道路写作"三个自觉的、代表当下三种审美态势的新诗流派。"知识分子写作"强调"学识"和"技术";"民间写作"强调"口语"和"生活";而"第三条道路写作"则积极吸收两者的合理部分并加以改造,所以,一种有血有肉有骨的"诗学"便开始出现在21世纪初的中国诗坛。
"第三条道路写作"作为一个中国当代新诗流派形成于1999年12月,其标志是我和莫非策划选编的《九人诗选》的出版问世。其背景是1999年4月在北京郊区平谷县召开的"盘峰诗会",在这次诗会之后,"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极端化对抗明显对新诗的健康发展业已造成伤害。为了澄清"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制造的混乱局面,所以"第三条道路写作"在我和莫非、树才等诗人的全力推动下便应运而生了。迄今为止,《九人诗选》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的所谓阵地已经出版了三本,后两本即2000年度、2001年度《九人诗选》,均为我和林童选编。除此以外,我与林童于2002年创办并主编《第三条道路》诗报。
莫非(1960-)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的代表诗人,1999年12月和我联袂主编了奠定"第三条道路写作"基础的第一个具有重要诗学价值的诗歌文本《九人诗选》。在此之前,莫非以其诗集《词与物》驰名诗坛。他的长诗结构复杂,驾驭语言的水平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因此往往使新时期以来的诗评家们不知所措,如《时间之门》、《传灯录》、《精神史》和《棕榈树》等,这些诗均呈现出气势磅礴的"史诗"品质,在新诗史上实为罕见。林童(1963-)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的另一个代表诗人,和我相识于2000年9月,之后我们开始了"诗人与诗人"之间的兄弟般的崇高友谊,并共同主编了"第三条道路写作"的重要诗歌文本《九人诗选》(2000年版和2001年版),从而使"第三条道路写作"的历史得以延续和拓展。在参与改变和推动"第三条道路写作"历史进程之前,林童已经出版了一本个人诗集《美之殇》,其中不乏优秀作品,如《马或者太阳之路》、《天堂守门人》、《一九二七年的戴望舒》以及大型组诗《北斗行》等。林童的诗充满忧患意识和历史纵深感,正如他在《北斗行》的副标题"诗人必须关注自身及人类的命运"中所阐释的那样。《北斗行》由七个部分组成,即《天枢之歌》、《天璇旋之歌》、《天玑之歌》、《天权之歌》、《玉衡之歌》、《开阳之歌》和《摇光之歌》,整体布局无疑受到"北斗七星"的启示:深邃,辽阔,蕴藏着某种神秘力量。而《马或者太阳之路》、《御临河》以及他写于2001年的《网络时代的爱情》等短诗,在语言和内涵方面均显得相对透明一些,但却别具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在"第三条道路写作"的代表诗人中,树才(1965-)在诗歌创作、翻译和理论建构方面均有比较突出的贡献。树才出版的诗集有《单独者》,其诗语言空灵,结构典雅,意象考究,极具大家风范。刘文旋(1968-)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的代表诗人,其大量的优秀的短诗作品曾让我深为震惊,他的加盟从某种意义上是2001年的《九人诗选》更具艺术内涵和诗学意义。其代表作有《夜间》、《戒指》等。马永波(1964-)尽管稍后才介入"第三条道路写作",但因其非凡的诗歌创作实绩和在当下诗坛产生的普遍性影响,而毋庸置疑地成为"第三条道路写作"的代表诗人。马永波著有诗集《以两种速度播放的夏天》,其诗歌创作具有很强的"实验"色彩,翻译味比较浓,确实给人带来了别开生面的艺术感觉。当然,对新诗史而言,莫非、林童、树才和马永波等诗人的决定性影响主要还是从"第三条道路写作"出现于诗坛时才开始发挥的。
此外,"第三条道路写作"比较有影响的诗人还有唐诗、卢卫平、十品、简宁、娜夜、殷龙龙、老巢、海啸、路也、李南、刘川、凸凹、杨拓、墓草、张耳、席君秋、邱勇、庞清明、陆苏、讴阳北方、温冰然等。诚如我在《我的诗学:1999年冬天的思想》一文中所说:"'第三条道路'的'三'是'三生万物'的'三'。'第三条道路'是一条绝对敞开的道路,因此是一条无限延伸的道路。"
二、"民间写作":伊沙、徐江、侯马
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写作中,如果没有"民间写作"诗人们的努力探索,中国诗坛会显得缺乏生气。只需稍微换一下角度,我们会发现"民间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业已僵化的、教条的、死气沉沉的"知识分子写作"。因此,尽管"知识分子写作"诗人们曾大张旗鼓地试图"控制着"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坛,但"民间写作"却一直如影随形,相伴相生,相生相克,共同完成了20世纪最后十年的中国新诗的历史书写。
伊沙(1966-)是"民间写作"的代表诗人,其短诗《饿死诗人》和《结结巴巴》在20世纪90年代令整个诗坛为之侧目,给我们带来了崭新的气象。他的诗蕴涵着魔术般的灵气,这种"灵气"和于坚作品的"巫气"的力量之大,足以使沉闷的诗坛为之"喧哗与骚动"起来。伊沙于近期创作的长诗《唐》,无疑深化了"民间写作"的"历史纵深取向",并隐含着诗人希望当今中国诗坛逐渐走向大师风起云涌的"盛唐"时期。不管怎样,我始终坚信伊沙是中国诗坛的"恒河之沙",其大量作品所蕴藏的"智慧"和"玄妙"已呈滔滔不绝之势,势不可挡。"民间写作"的另外两个代表诗人是徐江(1967-)和侯马(1967-)。徐江的诗形式短小,然而却拥有非常丰富的意蕴,如《猪泪》,贯穿这首诗的是诗人深深隐藏的大悲大悯情怀,其"经典性"必将昭然于世。与《猪泪》一脉相承,徐江于近期创作的长诗《花火》,真是"满目菩提,处处禅心",让我震动不已。相对于徐江和伊沙的"前卫意识"而言,侯马的诗要"稳健"一些,如他的短诗《种猪走在乡间路上》、《卖塑料花的农妇》以及大型组诗《九三年》等。在新诗史上,伊沙、徐江和侯马等"民间写作"代表诗人的贡献主要是在拓宽"口语"入诗渠道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坚守了"口语"在诗歌创作中的疆界或底线。
我想,中国诗坛如果没有徐江、侯马、伊沙等属于"民间写作"范畴的一大批优秀诗人的大量创作实践和充满活力的理论开拓,当下诗坛的局面无疑将黯然失色,将失去一种也许是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诗歌审美向度和可以作为参考的厘定语言艺术的价值尺度。尤其是在创作实践方面,"民间写作"几乎填补了当年"非非诗群"所留下的巨大空白。我认为,"非非诗群"当年在诗歌理论探索上确实取得了不可忽视的业绩,除了杨黎和何小竹,其他诗人大量的诗歌创作实践在今天看来,的确不值一提。
三、"知识分子写作":西川、欧阳江河、翟永明、王家新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坛如果没有以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和王家新等一批优秀诗人的大量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中国新诗在80年代末期业已显示出来的衰落局面将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一蹶不振。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没有"知识分子写作"的"帝国"思想,就不会有"民间写作"的强力反弹;而如果没有"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水火不容的对抗,也就不会出现一大批诗人义无返顾地走向"第三条道路写作"。所以,"知识分子写作"在中国新诗史上自有其存在的历史价值。
"知识分子写作"有四个主要的代表诗人,即西川、欧阳江河、翟永明和王家新。西川(1963-)与王家新在诗歌创作上的审美取向比较接近,其重要作品如《夕光中的蝙蝠》和《致敬》等,均力求在空灵与澄明中蕴涵一定的厚重、大气甚至悲剧品质。欧阳江河(1956-)可能是"知识分子写作"中最具天赋的诗人,其诗文本和理论文本都显现出某种玄妙而灵动的王者之气,如他的《手枪》、《傍晚穿过广场》等,以及他的一系列诗学随笔。作为"知识分子写作"重要的女诗人,翟永明(1955-)的诗歌创作时间很长,且越写越老练,至今依然保持着比较旺盛的创作势头。翟永明出版的诗集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和《黑夜里的素歌》等。王家新(1957-)的诗歌创作生涯从"朦胧诗"时期就已经开始,但他早期的诗与当时的"朦胧诗"判然有别,语言清新,意象透明,如《在山的那边》等,这实际上预示着他将走上另一条诗歌探索之途。当然,王家新成为当下诗坛比较重要的诗人,主要取决于他后来的诗歌文本,如《帕斯捷尔纳克》以及长诗《瓦雷金诺叙事曲》等作品。除上述四个诗人以外,由于"知识分子写作"跨越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涉及的诗人也比较多,其中比较有影响的诗 人还有陈东东、臧棣、西渡、桑克、张曙光、孙文波、周瓒、胡旭冬、姜涛等。
四、"神性写作":海子、李青松
严格说来,"神性写作"并非一个诗歌流派,而是一种诗歌写作姿态。之所以将海子和李青松相提并论,是因为他们的诗歌创作在艺术成就、精神高度和价值取向诸方面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认真分析海子、骆一禾、戈麦和李青松的作品,我们发现属于"神性写作"这一范畴的诗人在从事诗歌创作时,更多的是拷问自己的灵魂,也就是将"灵魂"放在首位,而把带有"实验色彩"的东西如"现代性"、"后现代"之类统统置于次要位置,因此他们的作品相对来说比较"传统"。这让我有时不得不深入思考一个问题:是否"灵魂"更加依赖于"传统"?"神性"是否植于"传统之根"?总之,无论从诗学还是哲学的角度来看,"神性写作"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
海子(1964-1989)毫无疑问是诗歌创作领域的天才,其文学创作开始和结束于20世纪80年代。海子创作的大量杰出的短诗,如《亚洲铜》、《印度之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四姐妹》等等,迄今已成为中国诗坛弥足珍贵的经典。李青松(1965-)的诗歌创作成就主要集中体现在他的长诗《我之歌》上。与其说长诗《我之歌》是李青松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具有相当高度的精神自传,毋宁说是他在孤独和残酷的现实世界里勇于开拓未来、创造历史的灵魂诉求。李青松的长诗《我之歌》共175节,每节6行。与当下众多诗人不同的是,李青松不太重视什么"修辞"、"技术"、"现代性"或"后现代"之类,而是以"绝对精神"抵达中国新诗创作的"艺术巅峰"。如果说海子以其纵横捭阖的诗歌创作奠定了"神性写作"的基础,那么李青松的诗歌创作则因其拥有"至高信仰"而使得"神性写作"这一诗学取向保持了具有相应高度和丰富内涵的历史连续性。除海子和李青松以外,骆一禾、戈麦这两位优秀诗人也可以归入"神性写作"的行列。
五、"他们诗群":于坚、韩东
在"第三代"诗歌运动中,"他们诗群"在诗歌创作和理论探索方面均取得了非常引人注目的成就。在我们今天看来,"他们诗群"在"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更充满智慧和更具有理性。根据林舟的《"他们":回到诗歌本身》一文的阐释,我们知道"他们"大体上以1989年为界而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还有"固定成员"和"非固定成员"之分。
于坚(1954-)既是"他们诗群"的代表诗人,也是"民间写作"的执牛耳者。他的诗贴近日常生活,带有很强的实验性质,如《0档案》等。只需深入解读于坚,其"巫气"和"霸气"几乎充盈弥漫他的全部作品,令人更加坚信云贵高原那片使人魂牵梦绕的神秘的土地确实能够孕育出非常优秀的诗人群。
韩东(1961-)也许是新时期以来最"复杂"、最"固执"的诗人,是"他们诗群"和"民间写作"最内行的精神领袖。韩东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命题,是对"朦胧诗群"所扮演的"历史真理代言人"的有力否定。他的诗歌作品如《山民》、《有关大雁塔》和《你见过大海》等代表了"第三代"诗歌创作成就的最高水平。另外,"他们诗群"中比较重要的诗人还有丁当、小海、刘立杆、朱文等。
六、"朦胧诗群":北岛、杨炼、多多
20世纪70年代末期,在中国诗坛上涌现出一大批青年诗人。这群青年诗人的创作明显表现出对当代诗歌传统规范的叛逆和挑战,因此他们的作品在当时还很难为普遍的社会心态和诗坛长期形成的审美定势所接受,几乎不可能在"正规"刊物上发表出来,所以他们就自己创办一些"民刊",其中影响最大的是1978年12月由北岛、芒克等创办的《今天》。《今天》在当时集中推出了"新诗潮"的最初一批诗人,如北岛、杨炼、顾城、江河、舒婷、芒克、严力等。至于"朦胧诗"的得名,既可以说属于"无心插柳",因为章明1980年8月发表的文章《令人气闷的"朦胧"》一文的主要引例并没有"新诗潮"的青年诗人,而是杜运燮的《秋》和李小雨的《海南情思·夜》;也可以说属于"有心栽花",因为阎月君、高岩、梁云和顾芳编选的《朦胧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11月版)实际上为"朦胧诗"的命名、正名和广泛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2002年1月再版这本《朦胧诗选》时,又增补了两位诗人,即食指和多多。一般说来,在这本《朦胧诗选》以外的诗人就不宜称其为"朦胧诗人"或划归"朦胧诗派",即使有同类选本将其他一些诗人列入,但因其并非"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而应该另当别论。
北岛(1949-)作为"朦胧诗群"最杰出的诗人,于1978年12月创办重要民刊《今天》。在"朦胧诗运动"中,北岛是最有争议的。他的诗如《回答》、《古寺》、《彗星》、《宣告》、《迷途》等,表达了一种对历史的怀疑和否定精神,以及对人性在特定历史时期遭受扭曲的最深刻的沉痛感。北岛的诗歌作品和大诗人姿态提升了百年中国新诗的艺术高度和精神高度。
杨炼(1955-)的出现,在今天看来无疑使"朦胧诗群"的作品更具"重量"或"含金量"。杨炼是一位擅长创作"长诗"的诗人,其创作自始至终充满明显的"史诗意识",如《大雁塔》、《诺日朗》、《面具和鳄鱼》以及《大海停止之处》等。总之,杨炼的诗结构复杂,气势磅礴,仪态万千,可以说是百年中国新诗史上最具"王者风范"的杰出诗人。
多多(1951-)在"朦胧诗群"中是一位"直取诗歌核心"的诗人,其《春之舞》、《北方的海》和《四合院》等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朦胧诗"的更深层次的挖掘或推进。另外,在"朦胧诗运动"中,江河(1949-)的《星星变奏曲》、《纪念碑》,顾城(1956-1993)的《一代人》、《远和近》、舒婷(1952-)的《致橡树》、《神女峰》、食指(1948-)的《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梁小斌(1954-)的《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芒克(1950-)的《阳光中的向日葵》、《天空》等作品均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七、"创世纪诗群":洛夫、痖弦、张默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作为运动的现代主义诗潮经历过两次高潮。第一次是以纪弦1953年2月创办的《现代诗》为发端,到1956年纪弦发起成立"现代派"为巅峰;第二次是以1959年《创世纪》改组扩版为标志,到60年代末《创世纪》停刊为落潮。在这期间,"现代派"、"蓝星"、"创世纪"是三个影响最大、创作实绩最丰富的新诗流派。
因此,一般说来,台湾的现代诗是从1953年2月纪弦创办《现代诗》开始的,到70年代台湾诗歌评论界对现代诗的猛烈批评进而促使现代诗进入寻找民族归宿的反思和调整,一直延续至今。当然从历史渊源上看,台湾的现代诗运动是中国文学史上现代主义思潮的承续。在台湾最早倡导现代诗的纪弦,30年代曾以"路易士"为笔名在上海的《现代》杂志上发表诗作。1936年,他与戴望舒、徐迟等合办过《新诗》。因此,台湾评论界一般认为纪弦创办的《现代诗》是承续戴望舒的《现代》的精神的,他的诗学观念也与当时的李金发、戴望舒的主张有密切的联系。
"创世纪诗社"成立于1954年10月,由当时的洛夫、张默和稍后介入的痖弦发起,出版《创世纪》诗刊。作为"创世纪诗群"的代表诗人,洛夫(1928-)自1958年写作《我的兽》便开始进入"现代诗"的创作时期。之后,用了将近5年的时间,洛夫完成了总共有64节、600多行的长诗《石室之死亡》,成为台湾诗坛最具争议的作品。洛夫出版的诗集主要有《灵河》(1957)、《石室之死亡》(1965)、《魔歌》(1974)和《时间之伤》(1981)等,2000年创作的三千行长诗《漂木》被誉为"集古今中外之大成的精品"。痖弦(1932-)是"创世纪诗群"的另一个代表诗人。痖弦写诗虽早,但创作时间并不长,其主要诗歌作品几乎都集中写于1957年以后的五、六年时间。在此之前,痖弦的创作受何其芳影响较深。1968年痖弦出版的诗集《深渊》,使他在台湾诗坛名噪一时,赢得了持久不衰的盛誉。"创世纪诗群"的另一位代表诗人张默(1931-)1950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其诗歌创作的最佳时期是在对"超现实主义"进行省思和扬弃,而提出"现代诗归宗--归向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之宗"的70年代以后,"乡愁"则是张默这一时期创作最重要的主题。张默出版的诗集主要有《紫的边陲》(1964)、《上升的风景》(1970)和《张默自选集》(1978)等。另外,商禽(1930-)的诗歌作品如《长颈鹿》、《灭火机》等和管管(1930-)的诗集《荒芜之脸》、《管管诗选》等,在"创世纪诗群"中均属于绝对一流。实际上,商禽和管管在诗歌创作的质量方面较之痖弦和张默,更让人心服,更具有经典意义。
八、"中国新诗"派:穆旦、杜运燮
"中国新诗"派是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围绕在上海出版的《诗创造》和《中国新诗》等刊物而形成的重要诗歌流派。其中辛笛、穆旦、唐祈等30年代就开始写诗,而其他诗人如杜运燮、陈敬容、郑敏、杭约赫、唐、袁可嘉等基本上都是在40年代中期才开始他们的诗歌创作生涯。这个诗派的诗人本来有可能成为进入50年代以后诗坛的中坚力量,但由于各种原因特别是当时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使得这群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在50年代前期都先后从诗坛上隐失。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们的诗歌合集《九叶集》,因此他们又被称为"九叶派"或"九叶诗人"。当然,作为"中国新诗"派,实际上还包括了聚集在这两个诗歌刊物周围的更为广泛的诗人群。
穆旦(1918-1977)是"中国新诗"派最突出的代表诗人。他的诗歌观念的"现代性"转变是在1942年。所谓"现代性",一般是指一种时间观念,一种直线递进、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穆旦灵活的、常带戏剧性的诗歌语言显然深受艾略特、尤其是奥登十四行诗的影响,如他最为人称道并被后来者反复解读的《诗八首》即留有奥登等西方充满"现代意识"的诗人的痕迹。
作为"中国新诗"派的另一个代表诗人,杜运燮(1918-2002)开始写诗就受到英国诗人奥登的影响,重视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段和反讽的方法来处理即使是重大的社会主题。著有诗集《诗四十首》。1980年发表的短诗《秋》曾被作为"朦胧诗"的举例而引起争论并产生重大影响。除穆旦和杜运燮以外,陈敬容(1917-1989)和郑敏(1920-)也是"中国新诗"派中不可忽略的重要诗人。
九、"七月诗派":艾青、彭燕郊
"七月诗派"是形成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也就是抗日战争初期的一个阵容强大、政治倾向鲜明的诗歌流派。该诗派因胡风主编的《七月》(文艺期刊)和"七月诗丛"而得名。当时汇集到《七月》周围的有已经成名的诗人如艾青、田间等,而更多的则是刚刚走上诗坛的青年诗人。1981年绿原、牛汉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诗集《白色花》。"七月诗派"的遭遇和"中国新诗"派颇为相同,由于该诗派大多数成员共同的创作倾向,即这些诗人们的作品几乎都有着"表现人生斗争中的痛苦,和通过痛苦斗争去争取光明的严峻的,甚至是苦涩的基本色调",再加上胡风等人的文艺理论主张,而使得"七月诗派"的诗人们在40年代就曾受到属于"政治"意义上的比较严厉的批评。进入50年代以后,"七月诗派"除了胡风、鲁黎、绿原、牛汉、胡征和作为诗歌理论家的阿垅外,其他诗人都很少再有新作问世。
艾青(1910-1996)是开一代诗风的杰出诗人,其诗歌创作对"七月诗派"的影响很大,因此尽管艾青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七月诗派"诗人,但由于他与该诗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们仍然可以把他看成是"七月诗派"最具典型意义的杰出代表。艾青1933年发表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标志着诗人把思想感情和艺术个性融入了民族生活的骨髓之中。其他作品如《我爱这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则使他成为文学史上的享有崇高声誉的"土地的歌者"。当然,艾青作为大诗人,其长诗《向太阳》和《火把》无疑属于纪念碑式的作品,向往和追求光明的主题在这两首长诗里表现得最为深刻和强烈。总之,作为20世纪中国诗坛乃至世界诗坛的大师级人物,艾青的诗歌作品和诗学理论主张"极大地开阔和拓展了处于历史演变之中的现代诗学"。
彭燕郊(1920-)在"七月诗派"中应该说是一位"大器晚成"的具有经典意义的重要诗人,其长诗《混沌初开》的问世标志着他业已进入大诗人的行列。换言之,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而言,《混沌初开》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块里程碑。此外,田间(1916-1985)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牛汉(1923-)的《华南虎》和曾卓(1022-2002)的《铁栏与火》等均属于难得的经典之作。
十、"现代派":戴望舒
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诗坛出现了对新诗艺术产生过深远影响的"现代派"。该诗派得名于《现代》杂志。1932年5月,由施蛰存、杜衡主编的《现代》杂志在上海创刊,该刊成为"现代派"诗人发表作品的重要阵地。而最早提出"现代派"概念的是当时的批评家孙作云,他于1935年发表了《论"现代派"诗》一文,影响深远。
"现代派"的基本特征之一,即其追求所谓"纯诗"的艺术观,这在戴望舒的《论诗零札》一文中有比详尽的阐释。《论诗零札》共17则,探讨的是"象征派"、"意象派"等的艺术主张,也就是所谓"纯诗"的美学观。而以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群的创作基本上都倾向于象征派诗风。其次,孙作云在《论"现代派"诗》一文中认为,"现代派"的诗在内容上"横亘着一种悲观的虚无的思想,一种绝望的呻吟",如戴望舒的《我的素描》、《夜》,何其芳的《季候病》,金克木的《生命》和张君的《肺结核患者》等。换言之,"现代派"的基本特征之二,即其作品中普遍呈现出来的"病态的心灵,浊世的哀音"。当然,"现代派"之所以在中国新诗史上享有如此殊荣,我认为还是"现代派"在形式上突破了"新月派"的所谓"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戒律。在形式上,"现代派"更接近于我国20年代出现的"象征派",但对"象征派"神秘的内容和晦涩的诗风却有较大的突破。总之,"现代派"在致力于"寻找中西诗歌审美追求的契合点"上,应该说给当下诗坛的"第三条道路写作"带来了有益的启示。
戴望舒(1905-1950)被称为"现代派"的领袖,早在1928年就以《雨巷》一诗名噪一时。但戴望舒本人并不喜欢他的《雨巷》,也许是该诗的"格律派"痕迹太重。不久,戴望舒找到了新的诗学要素,创作了《我底记忆》,此诗在"意象性"方面的探索取得极大成功,堪称典范之作。值得指出的是,戴望舒诗歌作品的象征体系完全是东方式的,如丁香、蔷薇、百合、花枝、残叶、晓云、古树、钟声、残月、夕阳等,构成了戴望舒诗中特殊的意象符号系统。归纳起来,戴望舒的主要作品有:《我底记忆》(1929)、《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和《灾难的岁月》(1948)等。另外,1936年由卞之琳(19102001)的《数行集》、何其芳(1912-1977)的《燕泥集》和李广田(1906-1968)的《行云集》合成的诗集《汉园集》,业已成为"现代派"的经典之作。
十一、"象征派":李金发
20世纪20年代中期,与郭沫若所代表的自由诗派和徐志摩、闻一多所代表的格律诗派同时并存的,是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由于这一诗派对后来30年代"现代派"诗歌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又被看作是"早期象征诗派"或"早期现代诗派"。与自由诗派和格律诗派一样,"象征派"在中国诗坛的出现同样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并符合文学自身发展的逻辑。就"象征派"产生的内在动因和自身发展的逻辑来看,首先,早期白话新诗过于浅切直露,而"新月派"的诗歌创作则过于"豪华艳丽",因此中国新诗需要进行新的探索和突破;其次,当时由于法国象征派波德莱尔、马拉美等人的诗歌作品及其理论被大量译介到中国,促使部分诗人的诗歌观念发生变化。作为中国新诗史上"象征派"的开山鼻祖,李金发率先把法国象征诗派的手法介绍到中国诗坛,穆木天、王独清等诗人则在《创造月刊》创刊号上发表论诗的通信,竭力提倡诗应有"暗示"和"朦胧美",强调"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色''音'感觉的交错"是诗的"最高的艺术"。另外,田汉、宗白华等也在象征主义的理论和实践方面进行过积极的探索。
李金发(1900-1976)于1925年出版的诗集《微雨》,催生了中国象征主义诗派。作为"象征派"的巨擘,李金发的《弃妇》、《里昂车中》和《夜之歌》等诗歌作品,"把印象派诗的瞬间感受和观察与对世界和存在的深层思索结合起来",从而使新诗初步摆脱了"白话诗"诞生以来的浅显和直露。特别是《弃妇》这首诗,李金发不仅用弃妇的形象来象征人生命运,而且在更深层次上象征着诗人对人世、痛苦和绝望的复杂理解。这种表象与潜在意象的距离,既能加深诗的意境,也给诗带来了神秘、艰涩与费解。李金发除了1925年出版的诗集《微雨》,还有两本诗集,即1926年出版的《为幸福而歌》和1927年出版的《食客与凶年》。此外,穆木天(1900-1971)的诗 集《旅心》、王独清(1898-1940)的诗集《圣母像前》和冯乃超(1900-1983)的诗集《红纱灯》等都曾在当时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作为后期"创造社"成员,这三位诗人因为差不多与李金发同时或稍后致力于"象征派"诗歌创作,因此他们无疑也是"象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最后,我觉得应该补充的是,在"象征派"如日中天的时期,受到象征主义思潮和李金发诗风影响的还有戴望舒、姚蓬子、胡也频、石民、侯汝华、林英强等。
十二、"新月派":徐志摩、闻一多、朱湘
20世纪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前期,"新月派"以其鲜明的诗歌风格和系统的理论主张而对中国新诗的发展进程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1923年,胡适、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陈西滢等人发起成立了新月社,由于其中闻一多、徐志摩等诗人倡导格律诗写作,"新月派"遂成为一个影响越来越大的新诗流派。该诗派大体上以1927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北京的《晨报副刊·诗镌》为阵地。1927年春,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人在上海创办新月书店,次年又创办《新月》月刊,"新月派"的主要活动转移到上海。以《新月》月刊和1931年由徐志摩、陈梦家创刊的《诗刊》季刊为主要阵地,汇集了后期"新月派"的诗人群,新加入的有:陈梦家、方玮德、邵洵美、卞之琳等。
徐志摩(1897-1931)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其诗歌作品如《再别康桥》和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等灵动自如,浑然天成。从1921年开始写诗到1931年11月去世,徐志摩著有四本诗集,即《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和《云游》(1932)。闻一多(1899-1946)在"新月派"诗人中地位显赫,是格律诗理论的主要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代表作品如《死水》、《红烛》和《发现》等均体现了新月派关于新诗格律化的形式原则,即所谓建筑美、绘画美和音乐美的"三美"主张。朱湘(1904-1933)也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在新月派中最讲究诗的形式美。他的代表作《采莲曲》描绘了一种"江南可采莲"的优美情景,诗中"人样妖娆"的荷花与采莲少女互为映衬,使全诗呈现出非常古典的美。此外,在"新月派"诗人中,饶孟侃、刘梦苇、孙大雨、邵洵美、林徽因等都曾产生过一定程度的影响。需要补充的是,在"新月派"时期不太引人注目的卞之琳,由于其后来非凡的诗歌创作业绩,业已蔚然成为一代杰出诗人。
以上是对百年中国新诗中的重要流派及其代表人物的大致梳理和简单分析,旨在强调"流派"在中国新诗进程中的重要性。在中国新诗的历史进程中,始终激荡着两种或分或合的审美取向。一种是以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所开创的、30年代革命现实主义诗歌流派进一步推动的、关注新诗"时代性"和"人民性"的审美取向;另一种则是新月派、象征派和现代派所开辟的新诗"现代性"的审美取向。新诗发展中的这两种基本审美取向对后来诗人或诗歌流派的影响是深远的,比如说20世纪50年代台湾诗坛的"现代派"、"蓝星"和"创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他们"和"非非",以及当下的"第三条道路写作"、"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等均强调或特别重视探索新诗中的"现代性"问题。
由于时间和与新诗流派有关的资料所限,上述所列"流派"均未展开,本文充其量只能算作"百年中国新诗流派史大纲"之类,而且我觉得,本"大纲"至少应该将台湾的"现代派"、"蓝星"以及当下的出生于70年代的诗人们的"流派"囊括进来。我想,一切留待以后吧。不管怎样,在此我愿意以里尔克的长诗《杜伊诺哀歌》的《第一首哀歌》的开头十六行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抑制自己,吞下深处黑暗的
呜咽的叫声。啊,我们需要时
可以求助于谁?不是天使,不是人;
就连那些知道的野兽也意识到
在这个被解释的世界我们
并不感到很安全。也许仍有
某棵树留在斜坡上,供我们日夜观看,
仍有为我们留下的昨天的散步和对于一个习惯的
长期效忠,这习惯一旦跟我们住下便不愿离开。
2003年2月于北京回龙观
尝试成功自古无——“尝试派”诗群
胡 适:鸽子/老鸦/一颗星儿
鸽 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
十分鲜丽!①
①初版"十分鲜丽"作"鲜明无比"。
老 鸦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
一颗星儿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八年四月二十五夜
作者简介: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新文学运动倡导者之一。1920年出版诗集《尝试集》,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新诗集。
刘半农:落叶/铁匠/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 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铁 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你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漫漫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他?
作者简介:刘半农(1889—1934),本名刘寿彭,又名刘复,江苏江阴人。著有诗集《瓦釜集》,《扬鞭集》等。
康白情:和平的春里
和平的春里
遍江北底野色都绿了。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穷人底饿眼儿也绿了。
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野火。
1920年4月4日津浦铁路车上
作者简介:康白情(1896—1945),四川安岳人。著有诗集《草儿》、《河上集》等。
沈尹默: 月 夜
月 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作者简介:沈伊默(1883—1971)祖籍浙江吴兴,生于陕西西安。著有诗集《秋明集》等。
俞平伯:墙 头
墙 头
墙头--黄黄的下弦月,
阶前--沙沙几堆败叶;
小小的我背着月儿,踏着叶儿,跟着影儿,
恋着,守着,傍着;
还有打更的哥哥,
三声五声的隔街伴着。
月斜了,风定了,人睡了,
只那染不就的浅蓝清冷冷的罩着
作者简介:俞平伯(1900—1990),本名俞铭衡,生于江苏扬州。著有诗集《冬夜》、《俞平伯诗全编》等。
刘大白:秋晚的江上/邮吻
秋晚的江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邮 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只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满幅精致的花纹,
只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作者简介:刘大白(1880—1932),原名金庆檆,浙江绍兴人。出版诗集有《旧梦》、《邮吻》等。
今生只为莲台笑——“文学研究会”诗群
冰心:春水(选三)/纸船/假如我是个作家
春水(选三)
七○
玫瑰花的浓红
在我眼前照耀,
伸手摘将下来,
她却萎谢在我的襟上
我的心低低的安慰我说:
"你隔绝了她和'自然'的连结,
这浓红便归尘土;
青年人!
留意你枯燥的灵魂。"
一○六
老年人对小孩子说:
"流泪罢,
叹息罢,
世界多么无味呵!"
小孩子笑着说:
"饶恕我,
先生!
我不会设想我所未经过的事。"
小孩子对老年人说:
"笑罢,
跳罢,
世界多么有趣呵!"
老年人叹着说:
"原谅我,
孩子!
我不忍回忆我所已经过的事。"
一六三
暮色苍苍--
远村在前,
山门在后,
黄土的小道曲折着,
踽踽的我无心的走着。
宇宙昏昏--
表现在前,
消灭在后,
生命的小道曲折着,
踽踽的我不自主的走着。
一般的遥远的前途呵!
抬头见新月,
深深地起了
不可言说的感触!
纸船(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他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地无端入梦。
这是你挚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万水千山
求他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八,二十七,一九二三太平洋舟中。
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
流水般过去了,
不值得赞扬
更不屑评驳--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乐临到时,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许多的文字里描写过;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的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轻藐
—— 讥笑,
然而在孩子庸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
过之后,
慢慢地低头,
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
这时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世界中无有声息,
没有人批评
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
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
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
只我自己忧愁,悦乐,
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一八,一九二二。
作者简介: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闽候人。著有诗集《繁星》、《春水》等。
王统照的诗:盆中的薄花/雪莱墓上
盆中的蒲花
盆中的蒲花开了;
颤颤的紫穗,正在风中摇动。
碧润的细叶的影,映在疏疏的帘上,却变成长的
淡痕。
放学童子归来,
扇着满脸的汗珠,
用惊爱与不踌踏的决定的面色,勇猛地摘去一朵。
五月的阳光照着,
可爱的蒲草,也并没一些的嫌恶。
帘痕动处:
跳跃的童子去了,
断了灵魂的蒲花,却委弃在地。
弱的;被遗弃的,并没有一句怨语。
蒲叶仍然的碧绿,
日光仍然的暖丽,
一个小的花苞,又从嫩嫩的根上抽出。
雪莱墓上
东风吹逗着柔草的红心,
西风咽没了夜莺的尖唱。
春与秋催送去多少时光;
他忘不了清波与银辉的荡漾。
墙外,金字塔尖顶搭住斜阳。
墙里,常春藤蔓枝寂静生长。
一片飞花懒吻着轻蝶的垂翅,
花粉,蘸几点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安排一个热情诗人的幻境:远寺钟声;
小窗下少女织梦;绿芜上玫瑰妖红;
野外杉松低吹凄清的笙簧;
黄昏后,筛落的月影曳动轻轻。
"心中心",安眠后当不曾感到落寞?
一位叛逆的少年他早等待在那个角落。
左面有老朋友永久的居室,
在生命里,那个心与诗人的合成一颗。
"对于他没曾有一点点的损伤,
忍受着大海的变化,从此更丰饶,奇异。"
墓石上永留的诗句耐人寻思,
墓石下的幽魂也应有一声合意的叹息?
诗的热情燃烧着人间的一切。
教义的铁箍,自由的锁链,
欲的假面,黑暗中的魔法,
是少年都应分在健步下踏践。
他们听见了你的名字(自由)的光荣欢乐。
正在清晨新生的明辉上,
超出了地面的群山,
从一个个的峰尖跳过。
"不为将来恐怖,也不为过去悲苦。"
长笑着有"当前"的挣扎。
拿得住时间变化的光华,
趁气撒一把金彩的飞雨。
美丽、庄严、强力,这里有活跃的人生!
一串明珠找不出缺陷,污点,
在窟洞里也能照穿黑暗,
人生--逃出窟洞,才可见一天晴明。
爱与智慧,双双蹑逐着诗人的身影,
挣脱了生活枷锁;热望着过去光荣。
是思想争斗的前锋,曾不回头,
把被热血洗过的标枪投在沙中。
"水在飞流,冰雹掷击,
电光闪耀,雪浪跳舞--
离开吧!
旋风怒吼,雷声,
森林摇动,寺钟响起--
离开前来吧!
"去吧;离开了你,我的祖国。
那里,到处是吃人者奏着凯歌,
我们一时撕不开伪善的网罗,
过海去,任凭着生命的飘泊。
"南方--碧滟滟远涌的海波,曾经
因战斗血染过的山,河。古城里
阳光温丽,--阳光下开放着
争自由芬芳花萼。"
生命,他明白那终是一片凋落的秋叶。
可要在秋风舞蹈里,炫耀着
春之鲜丽,夏之绿缛,--不灭的光洁;
才能写出生命永恒的诗节。
司排资亚的水面,一夜间
被悲剧的尾声掉换了颜色。
漩浪依然为自由前进,
碧花泡沫激起了一个美发诗身。
去把!
生命旋律与雄壮的海乐合拍。
去吧!
是那里晨钟远引着自由的灵魂。
抱一颗沸腾心,还让它埋在故国,
大海,明月,永伴着那一点沸腾的光辉。
我默立在卧碑前一阵怅惘!
看西方一攒树顶拖上一卷苍茫。
没带来一首挽歌,一束花朵,
争自由的精神,永耀着--金色里一团霞,
墙外,金字塔尖顶搭住斜阳,
墙里,常春藤静静地生长。
守坟园的少女草径上嘤嘤低唱,
"这是一个没心诗人化骨的荒场。"
作者简介: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出版的诗集有《童心》、《夜行集》、《江南曲》等。
鲁迅的诗:梦/他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
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里如墨,在后的梦
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打门叫他--锈铁链子系着。

秋风起了,
快吹开那家窗幕。
开了窗幕,会望见他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枯叶。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寻他,--啊!回来还是我家。
作者简介: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著有散文诗集《野草》。
朱自清:黑暗
黑 暗
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晚上,
我孤零零地在广场的角上坐着。
远远屋子里射出些灯光,
仿佛闪电的花纹,散着的在黑绒毡上--
这些便是所有的光了。
他们有意无意地,
尽管微弱的力量跳荡;
看哪,一闪一烁地,
这些是黑暗的眼波哟!
颤动的他们里,
憧憧地几个人影转着;
周围的柏树默默无言地响着。......
一片--世界的声音;市声,人声;
从远远近近所在吹来的,
汹涌着,融和着。......
这些是黑暗的心澜哟!
广场的确大了,
大到不能再大了;
黑暗的翼张开,
谁能想像他们的界线呢?--
他们又慈爱,又温暖,
什么都愿意让他们覆着;
所有的自己全被忘却了。
一切都黑暗,
"咱们一伙儿!"
作者简介: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原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扬州。著有诗歌散文集《踪迹》。
周作人:小河
小 河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
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
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怯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地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你我的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条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到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下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作者简介:周作人(1885—1968),浙江绍兴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创造社”诗群
郭沫若:夜步十里松原/炉中煤/立在地球上放号/天上的街市/凤凰涅槃
夜步十里松原
海已安眠了。
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
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
哦,太空!怎么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
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
在跳望这美丽的夜景。
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
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沉默着在赞美天宇。
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1920年12月间作
站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
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
律吕哟!
1919年9-10月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1921.10.24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比鸟殆即中国所谓的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 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子,
凰已飞倦子,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又啄倦了,
凰已扇倦子,
他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 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经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唈。
啊啊!
生在这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钢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啊,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 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飘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哀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青年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青年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听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昕潮涨了
昕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张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削
作者简介:郭沫若(1892—1978),本名郭开贞,四川乐山人。著有诗集《女神》、《星空》、《瓶》、《前茅》、《恢复》、《新华颂》等。
成仿吾:静夜
静 夜

死一般的静夜!
我好像在空中浮起,
渺渺茫茫的。
我全身的热血,
不住地低声潜跃,
我的四肢微微地战着。

我漂着,
我听见大自然的音乐。
徐徐的,清清的,
我跟着他的音波,
我把他轻轻吻着
我也飞起轻轻的。
作者简介:成仿吾(1897—1984),湖南新化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湖畔派”诗群
汪静之:伊底眼/蕙的风
伊底眼
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昵?
伊底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底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
伊底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1922年6月4日
蕙的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然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作者简介:汪静之(1902—1997),安徽绩溪人,诗集有《蕙的风》、《寂寞的国》等。
应修人:到邮局去/妹妹你是水
到邮局去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我带着那封信,
那封紧紧的封了的信。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手指儿近了信箱时,
再仔细看看信面字。
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镇日流,
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温泉里的水。
我底心儿他尽是爱游泳,
我想捞回来,
烫得我手心痛。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借荷叶做船儿,
借荷梗做篙儿,
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作者简介:应修人(1900—1933),浙江慈溪人,有《应修人潘漠华选集》。
潘漠华:再生
再 生
我想在我底心野,
再扌离拢荒草与枯枝,
寥廓苍茫的天宇下,
重新烧起几堆野火。
我想在将天明时我的生命,
再吹起我嘹亮的画角,
重招拢满天的星,
重画出满天的云彩。
我想停唱我底挽歌,
想在我底挽歌内,
完全消失去我自己,
也完全再生我自己。
作者简介:潘漠华(1902—1934),原名潘训,又名恺尧,笔名潘四等。浙江宣平县人。主要诗作皆收入《湖畔》、《应修人潘漠华选集》等。
冯雪峰:孤独
孤 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
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
盖着我,
你一座森林
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
你的胸房灼热。
一碰着你,
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炙。
作者简介:冯雪峰(1903—1976),浙江义乌人。有诗集《真实之歌》、《灵山歌》、《雪峰的诗》等。
拣尽寒枝不肯栖——“新月派”诗群
徐志摩:沙扬娜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翡冷翠的一夜/等…
沙扬娜拉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的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你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少少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妖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精心?
这话也有道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作者简介: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等。
闻一多:死水/红烛/也许/发现/一句话
死 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红 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谁是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出光?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是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也 许
--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拔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阴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发 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哪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是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作者简介:闻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著有诗集《红烛》、《死水》等。
朱湘: 葬我/雨景/有忆/采莲曲
葬 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了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雨 景
我心爱的雨景也多着呀:
春夜春梦时窗前的淅沥;
急雨点打上蕉叶的声音;
雾一般拂着人脸的雨丝;
从电光中泼下来的雷雨--
但将雨时的天我最爱了。
它虽然是灰色的却透明;
它蕴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并且从云气中,不知哪里,
飘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
有 忆
淡黄色的斜晖,
转眼中不留余迹。
一切的扰攘皆停,
一切的喧嚣皆息。
入了梦的乌鸦,
风来时偶发喉音;
和平的无声晚汐,
已经淹没了全城。
路灯亮着微红,
苍鹰飞下了城堞,
在暮烟的白被中,
紫色的钟山安歇。
寂寥的街巷内,
王侯大第的墙阴,
当的一声竹筒响,
是卖元宵的老人
采莲曲
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妖娆。
日落,
微波,
金丝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
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伴,
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间,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桨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
羞涩呀水底深藏;
不见呀蚕茧,
丝多呀蛹裹在中央?
溪头
采藕,
女女郎要采又夷犹。
波沉,
波升,
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
两岸呀榴树婆娑,
喜鹊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罗。
溪中,
采蓬,
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
风生,风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
明了呀织女牵牛;
薄雾呀拂水,
凉风呀飘去莲舟。
花芳,
衣香,
消溶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
1925年10月24日
作者简介:朱湘(1904—1933),字子沅。安徽太湖人。主要诗集有《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朱湘诗集》等。
陈家梦:九龙壁/一朵野花/古战场的夜/相信
九龙壁
我问第一条龙你要什么?
要庄严,我给你辉煌的英容;
第二条龙,你若是要骄傲,
给你挺拔的身腰像一条虹;
也许你,第三条龙,要神奇,
我能创造一切人造的神工;
要是你爱云彩,第四条龙,
我雕十道彤云做你的扈从;
我晓得第五条龙爱膂力,
赋与你雄姿,强蛮,再有威风;
第六条第七条龙,给你们
神秘的灵眼洞照一切吉凶;
第八条紫龙,第九条苍龙,
在我手腕下赐给你们神通。
九条龙一齐喊:我们要生命!
玮德先有此题。十二月二十七日北京海甸冰窄。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条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古战场的夜
你不用稀奇草莽里爬出人来,
血的金蛇带着光茫穿过海;
那一天你会茫然摔破你的梦,
也猜不透你做了哪一家英雄。
你不用拣一块山或是一块土,
随处都是你的家,你的归处;
你憩下来睡着,我告诉你,完了,
什么都齐全,有蝴蝶,还有野草。
相 信
那一夜我走过她的墓园,
一株冬青下我仿佛听见,
她的叹息:"我不曾忘掉你,
相信我永远爱你在心里。"
我推开那座坟墓的石,
向那黑黝与阴寒中我问:
"爱,请你再向我说一句话,"--
一条鸡冠蛇在骷髅里爬。
九月十一夜蓝庄
作者简介:陈梦家(1911—1966),浙江上虞人。出版的诗集有《梦家诗集》、《铁马集》、《梦家存诗》等。
饶孟侃:招魂/呼唤
招 魂
--吊亡友杨子惠
来,你不要迟疑,
趁此刻鸡还没有啼;
你瞧远远一点灯光,
渔火似的一暗一亮--
那灯下是我在等你。
来,你不要迟疑!
来,为什么徘徊?
我泡一壶茶等你来。
你看这一只只白鹤,
一只只在壶上飞着,
是不是往日的安排?
来,为什么徘徊?
来,用不着犹夷;
趁我在发愣没想起,
你只管轻轻的进来,
你落叶飘下了庭阶,
冷不防给我个惊喜。
来,用不着犹夷!
呼 唤
有一次我在白杨林中,
听到亲切的一呼唤;
那时月光正望着翁仲,
翁仲正望着我看。
再听不到呼唤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四面寻找;--
翁仲只是对月光出神,
月光只对我冷笑。
作者简介:饶孟侃(1902—1967),原名饶子离。江西南昌市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泥人集》等。
朱大柟:笑/逐客

赤霞纱晨跳着一炷笑,
轻盈的,是红烛的火苗,
有的笑,温慰你暗淡的长宵。
翠羽湖里摇着一朵笑,
清癯的,是白莲的新苞,
有的笑,清醒你昏沉的初晓。
青铜鞘里跃着一柄笑,
霍霍的,是雪亮的宝刀,
有的笑,割绝你灵府的逍遥。
逐 客
自从你搬到我心里居住,
苦恼就是你给我的房租;
但我总渴望有一天闲静,
心里没有你的舞影歌声。
我几时贴过招租的帖子?
作者简介:朱大柟(1903—1932),重庆巴县人,《中国新文学大第*诗集》收了他七首诗,《新诗选》收入三首。
刘梦苇:铁路行
铁路行
我们是铁路上面的行人,
爱情正如两条铁平行。
许多的枕木将它们牵连,
却又好像在将它们离间。
我们的前方像很有希望,
平行的爱轨可继续添长;
远远的看见前面已经交抱,
我们便努力向那儿奔跑。
我们奔跑到交抱的地方,
那铁轨还不是同前一样?
遥望前面又是相合未分,
便又勇猛的向那儿前进。
爱人只要前面还有希望,
只要爱情和希望样延长:
誓与你永远的向前驰驱,
直达这平行的爱轨尽处。
作者简介:刘梦苇(1900—1926),原名刘同均,湖南安乡人,诗作收入《诗月诗选》。
林徽音: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别丢掉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是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的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的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以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作者简介:林微音(1903—1955),女。笔名林微因,福建闽侯县人,出版有《林微音诗集》等。
邵洵美:季候
季 候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作者简介:邵洵美(1898—1975),笔名邵浩文、邵浩平等。浙江余姚县人。主要有诗集《天堂与五月》(后来重编为《花一般的罪恶》)、《诗二十五首》等。
方令孺:灵奇
灵 奇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细细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一炷磷火照亮纵横的榛棘,
一双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领,
导我攀登一千层皑白的石磴,
为要寻找那镌着碑文的石壁。
你,镌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鸽,轻轻飞落又腾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
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
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
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作者简介:方令孺(1897—1976),女。安徽桐城县人。诗作被收入《新月诗选》。
于赓虞:影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与你邂逅相逢于此残秋荒岸之夜中,
星月分外明,忽聚忽散的云影百媚生。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我沦落海底之苦心在此寂寂的夜茔,
将随你久别的微笑从此欢快而光明。
苍空孤雁的生命深葬于孤泣之荒冢,
美丽的蔷薇开而后谢,残凋而复生,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像是人的生命?
这依恋的故地将从荒冬回复青春,
海水与云影自原始以来即依依伴从,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像是人的生命?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紧紧的相依,紧紧的相握,沉默,宁静,
仰首看孤月寂明,低头看苍波互拥。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寂迷中古寺的晚钟惊醒了不灭的爱情,
山海寂寂,你的影,我的影模糊不分明......
作者简介:于赓虞(1902—1962),河南西平人。著有诗集《骷髅上的蔷薇》、《孤岛》等。
孙大雨:诀绝
诀 绝
天地竟然老朽得这么不堪!
我怕世界就吐出他最后
一口气息,无怪老天要破旧,
唉,白云收尽了向来的灿烂,
太阳暗得像死亡的白眼一般,
肥圆的山岭变幻得像一列焦瘤,
没有了林木和林中啼绿的猿猴,
也不再有月泉对着好鸟清谈。
大风抱着几根石骨在摩娑,
海潮披散了满头满背的白发,
悄悄退到了沙滩下独自叹息
去了:就此结束了她千古的喧哗,
就此开始天地和万有的永劫。
为的都是她向我道了一声诀绝!
作者简介:孙大雨(1905—),原名孙铭传,上海市人,原籍浙江诸暨县,著有诗集《自己的写照》、《精神与爱的女神》等。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象征派”诗群
李金发:弃妇/里昂车中/夜之歌/寒夜之幻觉/在淡死的灰里……
弃 妇
长发披遍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里昂车中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飘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斗角的遍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夜之歌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遍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的甜睡。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着。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的想象,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后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污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心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
彼人已失其心,
混杂在行商之首而远走。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视。
任"海誓山盟",
"桥溪人语",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于沟壑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遍染硝磺。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么?
寒夜之幻觉
窗外之夜色,染蓝了孤客之心。
更有不可拒之冷气,欲裂碎
一切空间之留存与心头之勇气。
我靠着两肘正欲执笔直写,
忽而心儿跳荡,两膝战栗,
耳后万众杂沓之声
似商人曳货物而走,
又如猫犬争执在短墙下,
巴黎亦枯瘦了,可望见之寺塔
悉高插空际。
如死神之手,
Seine河之水,奔腾在门下。
泛着无数人尸与牲畜,
摆渡的人,
亦张皇失措。
我忽而站在小道上,
两手为人兽引着,
亦自觉既得终身担保人,
毫不骇异
随吾后的人,
悉望着我足迹而来。
将进园门,
可望见巍峨之宫室,
忽觉人兽之手如此之冷,
我遂骇倒在地板上,
眼儿闭着,
四肢僵冷如寒夜。
在淡死的 灰里......
在淡死的灰里,
可寻出当年的火焰,
惟过去之萧条,
不能给人温暖之摸索。
如海浪把我躯体载去,
仅存留我的名字在你心里,
切勿懊悔这丧失,
我终将搁止于你住的海岸上。
若忘却我的呼唤,
你将无痛哭的种子,
若忧闷堆满了四壁,
可到我心里的隙地来。
我欲稳睡在裸体的新月之旁,
偏怕星儿如晨鸡般呼唤;
我欲细语对你说爱,
奈那R的喉音又使我舌儿生强。
作者简介:李金发(1900—1976),广东梅县人。著有诗集《微雨》、《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等。
穆木天:苍白的钟声/落花/雨丝
苍白的钟声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濛濛的 谷中
——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 一缕 的羊星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 先年的悲哀永久的 憧憬 新觞——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入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入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 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落 花
我愿意透着寂静的朦胧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幽径石块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
惊醒了她
啊 不要惊醒了他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着落花
妹妹你愿意罢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细细的听歌唱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水涯到处是你们的故乡
到处你们是落花"
雨 丝
一缕一缕的心思
织进了纤纤的条条的雨丝
织进了淅淅的朦胧
织进了微动微动微动线线的烟丝
织进了远远的树梢
织进了漠漠冥冥点点零零参差的屋梢
织进了一条一条的电弦
织进了滤滤的吹来不知哪里的渺渺的音乐
织进了烟雾笼着池塘
织进了睡莲丝上凝一凝的飘零的烟网
织进了无限的呆梦水里的空想
织进了先年故事不知哪里渺渺茫茫
织进了遥不见的山巅
织进了风声雨声打在闻那里的林间
织进了永久的回旋寂动寂动远远的河湾
织进了不知是云是水是空是实永远的天边
织进了今日先年都市农村永远雾永远烟
织进了无限的朦胧朦胧——心弦——
无限的澹淡无限的黄昏永久的点点
永久的飘飘永远的影永远的实永远的虚线
无限的雨丝
无限的心丝
朦胧朦胧朦胧朦胧朦胧
纤纤的织进在无限朦胧之间
一缕一缕的心丝
纤纤的
织入
一条一条的
雨丝
之中间
作者简介:穆木天(1900—1971),本名穆敬熙。生于吉林伊通。著有诗集《旅心》、《穆木天诗集》等。
王独清:我人Cafe中出来/玫瑰花/但丁墓旁
我从Cafe中出来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那一处走去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国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玫瑰花
在这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
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
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
啊,这迷人的水绿色的灯下!
她两手掬了些谢了的玫瑰花瓣,
俯下头儿去深深地亲了几遍,
随后又捧着送到我面前,
并且教我,也像她一样的捧着来放在口边......
啊,玫瑰花!我暗暗地表示谢忱:
你把她的粉泽送近了我的颤唇,
你使我们俩底呼吸合葬在你芳魂之中,
你使我们俩在你底香骸内接吻!
啊,玫瑰花!我愿握着你的香骸永远不放,
好使我们底呼吸永远和她的呼吸合葬,
--我愿永远伴随着这水绿色的明灯,
我愿永远这样坐在她底身边!
但丁墓旁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收下罢,收下我留给你的这个真心!
我把我心底留给你底头发,
你底头发是我灵魂底住家;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我灵魂底坟茔......
我,我愿作此地底乞丐,忘去所有的忧愁,
在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除了请你把我底心收下,
便只剩得我向你要说的告别的话!
Addio,tmiabella!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记下罢,记下我和你所经过的光阴!
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来献给了你这美颊;
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
我真愿作此地底乞丐,弃去一切的忧愁,
在我倾慕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我唯望你把那光阴记下,
此外应该说的只有平常告别的话!
Adddio,tmiaGrar!
1926年
作者简介:王独清(1898—1940),陕西长安人。著有诗集《圣母像前》等。
冯乃超:红纱灯/苍黄的古月
红纱灯
森严的黑间的深奥的深奥的殿堂之中央
红纱的古灯微明地玲珑地点在午夜之心
苦恼的沉默呻吟在夜影的睡眠之中
我听得鬼魅魑魉的跫声舞蹈在半空
乌云丛簇地丛簇地盖着蛋白色的月亮
白练满河流若伏在野边的裸体的尸僵
红纱的古灯缓缓地渐渐地放大了光晕
森严的黑暗的殿堂撒满了庄重的黄金
愁寂地静悄悄地黑衣的尼姑踱过了长廊
一步一声怎的悠久又怎的消灭无踪
我看见在森严的黑暗殿堂的神龛
明灭地惝恍地一盏红纱的灯光颤动
1926年
苍黄的古月
苍黄的古月地平线上泣
氤氲的夜色氵邑露湿
漫着野边有暮烟
掩我心头有忧郁
矗立的杉林默无言
睡眠的白草梦痕湿
惆怅的黄昏色渐密
沉重的野烟
沉重的忧郁
日暮的我心
浓冬将至的我心
夕阳疲惫的青光幽寂
给我黑色的安息
黑色的安息
黑色的安息
人影一般沉重的负荷
疲惫的心头压逼
苍黄的古月地平线上泣,
氤氲的夜色氵邑露湿
夕阳的面色苍白了
沉重的野烟
沉重的忧郁
作者简介:冯乃超(1900—1983),祖籍广东南海,生于日本横滨。著有诗集《红纱灯》等。
蓬子:在你面上
在你面上
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
倒塌地瓦棺的泥砖的气味,
死蛇和腐烂的池沼的气味,
以及雨天的黄昏的气味,
在你猩红的唇儿的每个吻里,
我尝到威士忌酒的苦味,
多刺的玫瑰的香味,糖砒的甜味,
以及残缺的爱情的滋味。
但你面上的每一嗅和每个吻,
各消耗了我青春的一半。
作者简介:蓬子(1891—1969),本名姚蓬子、姚梦生,浙江诸暨人。著有诗集《银铃》。
丁香空结雨中愁——“现代派”诗群
戴望舒:我的记忆/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萧红墓畔口占/雨巷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音调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深深的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他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是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你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的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雨 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着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圯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寞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作者简介: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县人。著有诗集《望舒草》、《望舒诗稿》、《灾难的岁月》等。
卞之琳:断章/雨同我/第一盏灯/灯虫/距离的组织
断 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1935年10月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1937年5月
第一盏灯
鸟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
兽畏火。人养火,乃有文明。
与太阳同起同睡的有福了,
可是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
灯 虫
可怜以浮华为食品,
小蠓虫在灯下纷坠,
不甘淡如水,还要醉,
而抛下露养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齐发,
白帆篷拜倒于风涛,
英雄们求的金羊毛,
终成了海化的秀发。
赞美吧,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梦死地,
也画了佛顶的圆圈
晓梦后看明窗净几,
待我来把你们吹空,
像风扫满阶的落红。
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呼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作者简介:卞之琳(1910—2001),江苏海门人。因与何其芳、李广田合出诗集《汉园集》而并称“汉园三诗人”。另有诗集《三秋草》、《鱼目集》、《慰劳信集》、《十年诗草》等。
李广田:窗/秋的味/灯下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风和落叶的蟋蟀而来,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地,过访了我这秋天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秋的味
谁曾嗅到了秋的味,
坐在破幔子的窗下,
从远方的池沼里,
水滨腐了的落叶的--
从深深的森林里,
枯枝上熟了的木莓的--
被凉风送来了
秋的气息?
这气息
把我的旧梦醺醒了,
梦是这样的迷离的,
像此刻的秋云似--
从窗上望出,
被西风吹来,
又被风吹去。
灯 下
望青山而垂泪,
可惜已是岁晚了,
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
哀咽,空想像潭影而昂首。
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
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
想有人在远海的岛上
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
作者简介: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著有诗集《汉园集》(与卞之琳、何其芳合著)、《春城集》。
林庚:春天的心/春野
春天的心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
随便的踏出门去
美丽的东西到处可以拣起来,
少女的心的是不能说的
天上的雨点常是落下
而且不定落在谁的身上
路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
车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识的
含情的眼睛未必是为着谁
潮湿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颜色
水珠斜打在玻璃车窗上
江南的雨天是爱人的
春 野
春天的蓝水流下山
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
再没有记起也没有知道
冬天的风哪里去了
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
柔和得像三月的风
随着无名的蝴蝶
飞入春日的田野
作者简介:林庚(1910—),祖藉福建闽侯,出生于北京。著有诗集《春野与窗》、《北平情歌》等。
曹葆华:她这一点头
她这一点头
她这一点头,
是一杯蔷薇酒;
倾进了我的咽喉,
散一阵凉风的清幽;
我细玩滋味,意态悠悠,
像湖上青鱼在雨后浮游。
她这一点头,
是一只象牙舟;
载去了我的烦愁,
转运来了茉莉的芳秀;
我伫立台阶,情波荡流,
刹那间瞧见美丽的宇宙。
作者简介:曹葆华(1906—1978),四川乐山人。有诗集《寄诗魂》、《落日颂》、《灵焰》、《无题草》等。
李白凤:小楼
小 楼
山寺的长檐有好的馨声
江南的小楼多是临水的
水面的浮萍被晚风拂去
蓝天从水底跃出
小笛如一阵轻风
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
妻在点染着晚妆
眉间尽是春色
作者简介:李白凤(1914—1978),原名李爱贤,北京人。主要诗集《北风辞》、《凤之歌》等。
冯至:蛇/我是一条小河/风雨声中的梦/蚕马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城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1926
我是一条小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从你的身边流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河水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绿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衣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最后我终于
流入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衣裳!
我也随着海潮漂漾,
漂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彩霞一样!
1925
风雨声中的梦
凄冷的雨丝在屋角啜泣,
迎眸见窗棂间凌乱的风的足迹,
破纸的偃靡应和着心页的披拂,
这风雨一声声读出了我心底的蕴蓄。
在幻梦里,我看见一片浩淼的沧波,
但我的心只是一片枯海,枯海的遗壳,
这枯海沉埋在永夜的坟墓,
没有波涛的汹涌,也没有风雨的飘落。
在幻梦里我看见一片荒凉的寒沙,
骆驼的老影和野草的绿芽,
但我的心只是一块冻地带的土,那是冷冻的家,
没有绿痕的萌茁,也没有铃语的咨嗟,
寂寞紧压着我的心,铅似的沉沉,
在金色的阳光下我也梦魇呻吟,
谁说风雨的声息能唤醒人于梦中?
我说风雨声中的梦更是一个虚空!
蚕 马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离别,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家?
别离真像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的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鬣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她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像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泗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身边睡寝。

黄色的蘼芜已经凋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是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惟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地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1925
作者简介: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主要诗集有《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北游及其它》、《西效集》、《十年诗抄》、《冯至诗文选集》等。
何其芳:爱情/季候病/秋天/雨天/预言
爱 情
晨光在带露的石榴花上开放。
正午的日影是迟迟的脚步
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
当南风无力地
从睡莲的湖水把夜吹来。
原野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
因为常春藤遍地牵延着,
而菟丝子从草根缠上树尖。
南方爱情的沉沉地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无云的秋空掠过。
猎骑驰骋在荒郊。
夕阳从古代的城阙落下。
风与月色抚摩着摇落的树。
或者凝着忍耐的驼铃声
留滞着长长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殒星
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悄的残忍的脚步。
爱情是很老很老了,但不厌倦,
而且会作婴孩脸涡里的微笑。
它是传说里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间的少女的蓝布衫。
你呵,你有了爱情
而你又为它的寒冷哭泣!
烧起落叶与断枝的火来,
让我们坐在火里,爆炸声里,
让树林惊醒了而且微颤地
来窃听我们静静地谈说爱情。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寞,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天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秋 天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
芦篷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的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的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1932年9月19日晨。
雨 天
北方的气候也变成了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夏季。
这如同我心里的气候的变化;
没有温暖,没有明霁。
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
是温存的手为我拭去?
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
而又毫无顾虑地遗弃?
呵,我曾用泪染过湿过你的手的人,
爱情原如树叶一样,
在人忽视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
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
红色的花瓣上颤抖着过,成熟的香气,
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
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
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弛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告诉我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上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走每一个秋天拾来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知道每一条平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你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年轻的神?
1931年秋天,北平
作者简介:何其芳(1912—1977),重庆万州人。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等。
施蛰存:桥洞/银鱼
桥 洞
小小的乌篷船,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
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
经过了它,谁知道呢,
我们将看见些什么?
风波险恶的大江吗?
淳朴肃穆的小镇市吗?
还是美丽的荒芜的平原?
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桕子了。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
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
感谢天,我们底旅程,
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
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
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
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
银 鱼
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
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银鱼,初恋的少女,
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
作者简介:施蛰存(1905—)原名施德普,浙江杭州人。
金克木:雨雪/年华/招隐
雨 雪
我喜欢下雨下雪,
因为雨雪是你的名字
我喜欢雨和雨中的小花伞,
我可以把脸在伞下藏着;
我可以仔细比比雨丝和你的长发,
还可以大胆一点偷看你的眼睛。
我喜欢有一阵微风迎面吹来,
于是你笑了笑把伞转向前面;
我喜欢假装数伞上的花纹,
却偷眼看伞的红光映上你的的脸;
于是我们把脚步放得更慢,更慢,
慢慢听迎面来的细语的雨点。
我喜欢春天的江南、江南的春天;
我喜欢微雨的黄昏、黄昏的微雨;
我喜欢微雨雨中小小的红花纸伞;
我喜欢下雨,因为我喜欢你。
但是我更喜欢晶莹的白雪
愿意作雪下的柔软的泥。
年 华
年华像猪血样的暗紫了!
再也浮不起一星星泡沫,
只冷冷的凝冻着,
--静待宰割。
天空是一所污浊的泥塘,
死的云块在慢慢的散化,
呆浮着一只乌鸦,
--啊,我的年华!
招 隐
远游的人啊,我要你快来,快来,
快来同我一起到沙漠中去,
城市是喧哗的沙漠,
这沙漠却一点也不可爱;
这里又没有风,又没有太阳,
有的只是永远蒸腾着的寂寞。
我怕这没有变化的天气,
我想一阵狂风,一阵急雨。
我想看无边的天连上无边的地;
因此我要你陪着我骑上骆驼,
到大戈壁去每夜细数天上的星,
去温习心爱的神奇的几何学。
告诉我你也喜欢深谷中的花和流水,
因此也喜欢逃到绿洲上去两人相对。
告诉我你早已被东风吹得沉醉,
因此也要再借东风之力吹到西北方去。
沙漠中蕴蓄着无穷的天堂的菁华,
陪我去追天堂的绿影吧,远的人啊。
作者简介:金克木(1912—),安徽寿县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蝙蝠集》等。
徐迟: 江南(一)
江南(一)
火车在雨下飞奔,
车窗上都是水珠,
模糊了窗外景色。
火车车窗是最好的画框,
如果里面是春雨江南,
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
清明之后,谷雨之前,
江南田野上的油菜花,
一直伸展到天边。
只有小桥、河流切断它,
只有麦田和紫云英变换它,
油菜花伸展到下一站,下一站。
透过最好的画框,
江南旋转着身子,
让我们从后影看到前身。
作者简介:徐迟(1914—1997),浙江吴兴县人。有诗集《二十岁人》、《最强音》等。
废名:十二月十九夜/理发店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理发店
理发匠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划得许多痕迹。
墙上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作者简介: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生于湖北黄梅。出版有诗集《水边》、诗文集《招隐集》。
苏金伞:无弦琴/埋葬了的爱情
无弦琴
无弦琴
挂在贴满蛛窝的泥壁上
过着无声的岁月
虽然已习惯于无声
但当失去了温暖的衰风
像病后的妇人的脚步
来回地蹴着廊下的枯叶
或沉重的岁月
从檐射入
照在琴胸上
像一个被卖的婴儿
顷刻就要从怀里
被人携去
那时
也许会触动他无限的感慨
亟欲一吐积愫
尤其是
从山外传来的群众呼喊
像海的多足的远波
爬上了窗棂
它真的想剖开胸膛
大喝一声
在兴奋中破灭
然而
跟人无神经
不能思索一样

无弦
是难以表白的
只巴着
有一天
霹雷在屋顶上打滚
闪电
刺得夜睁不开眼
而自己化一条火蛇
飞出户外
和雷电一同呼吸
一同咆哮
埋葬了的爱情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
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坟茔
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像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作者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效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有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 情。
86岁作于1992年5月27日
作者简介:苏金伞(19061996),本名苏鹤田,河南睢县人。著有诗集《无弦琴》、《窗外》、《苏金伞诗选》等。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七月派”诗群
艾 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礁石/鱼化石/大堰河我的褓姆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敌人的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帮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活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7年12月28日夜间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我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礁 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1954.7.25
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察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你,
你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当死亡没有来临,
把能量发挥干净。
大堰河--我的褓姆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是我的褓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
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信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了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火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命,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她,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有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着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我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大堰河般的褓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和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敬你
爱你!
1933年1月14日雪朝
作者简介: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著有诗集《大堰河》、《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火把》、《北方》、《黎明的通知》、《归来的歌》等。
彭燕郊:殡仪/爱/小船/瀑布
殡 仪
在冬天的郊外我遇到一队出殡的行列
凄凉地,悲哀地向着空漠的荒野移行
四个土夫抬着一部单薄的棺材
麻木地,冷淡地吆喝无感触的吆喝
好像抬的不是一个刚才消没的生命
而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段木料
跟随在那后面,一个女人絮絮地啼泣着
独自哭诉死者的苦难的生前和身后的萧条
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恐怖地,慌乱地
用干黄的小手牵住了母亲的衣角
在那里等待死者的是冰冷的墓穴
在那里他将无主意地任别人摆布
那些土夫将在他的棺材下垫四块砖头
让他的脸朝向生前的住宅
而他的亲人--像两只悲哀的毛虫
匍匐着,那女人嘶哑的喉咙已顾不上号哭
将要忙乱地教教孩子跟着她一起
撒一把沙土在那黑色的永恒的床上
他将成为此地的生客,人世的过来人
残忍地撇下孱弱的母子俩
私自休息去了,
到不可知的土地上流浪
他已完成了一场噩梦
和一场无结果的挣扎......
今天晚上,他将化为一阵阴风
回到乍别了熟识的故居
像往日从田野里耕罢归来一样
他将用他那紫色的手
抚摸那还没有编好的篱笆
他将用那鱼肚白的眼珠审视
那菜畦里的菜是不是被夜霜打了蔫了菜心
他将用那寂灭了的耳朵谤听
畜棚里那条病了的老牛是否睡得安稳
那些老鼠是不是又在搜索瓮底的余粮
他将用他那比雨滴还要冰冷的嘴唇
去亲吻那蒙着被睡觉的孤儿
和在梦里呼唤他的小名的
那脸上被悲哀添刻了皱纹的妻子
他将向写着自己的名字的灵牌打恭
他将向灵堂上素白的莲花灯礼拜
他将感谢那对纸扎得很好看的金童玉女
--代替我,你们来热闹我的贫寒的家了
草叶之下的地阴里,我可爱的妻子和孩子呵
什么事都不像你们此刻安排的这样如意呢
但是,因为我是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许多你们无法知道的事情......
他将托梦给他的无法维生的家属
用神秘的、黑色的、哑哑声音说话:
那边,在屋后的山坡上
古松树下,几十年前,曾经有一处行商
埋了一瓮银子在那里......
你们必须按照我的嘱咐行事
不要有半点迟疑:
八月十五夜,子时
当月亮稍偏向西的时候
你从倒地的树影的梢头,挖下三尺深
你就可以得到那一瓮银子
此后的生活
就不用愁了......

爱是人生理想的实体
--摘自手记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
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
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激荡的漩流,不安宁的浪涛,
比吸救的信号灯还要焦急,深情的双眼闪
烁着,
找寻那堤坝的缺口,急于进行一次爆炸式的溃决
爱者,用洪水淹没我吧,我要尝尝没顶的极乐!
去,站到吹刮着狂飙的旷野上去,
站到倾泻而下的哗哗大雨里面去,
爱者,狠起心不顾一切地冲刷我,
更加,更加猛烈地摇撼我,让我感到幸福!
而且执拗地纠缠我,盘曲的蛇一样
紧紧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冲击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
以那比大海还要粗暴的威力,震动我!
不是心灵休息的地方,不是的。
爱者呵,从你这里,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
和抚慰;
这里,往往少一点平静,多一点骚乱,
爱者,你的铁手的抚摸是使人战栗的。
心灵撞击心灵,于是火花迸射,
随着热泪而来的,是沉痛的倾诉。
爱是这样地在揪心的痛苦里进行的,
在那里,在爱者的伴随长叹的鞭挞里。
安宁吗!平静吗?不!池塘有一泓碧水
澄清地照出一天灿烂的云霞
但那只是云霞,云霞的绚丽,云霞的瑰奇,
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着阳光有晶莹的心灵
却以其结晶的多棱的闪动,
以千万道颤抖的光芒的跳跃,迎接着光和热,
爱者心辉的交映就应该是这样的。
多么苛刻,多么严峻而且固执,
只想成为彼此理想的体现,爱者和被爱者
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
奔向对方,去为自己的理想找寻见证的。
而他们也都终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个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着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这生和死都无法限量的爱的实体!
一九四八年春,桂林红庙狱中
小 船
--赠一个饱经忧患的朋友
急箭般的台风里它跌撞过
狂热的九级浪里被抛掷过
可怜的小船,如今,惟一可以告慰的是:
没有摔碎,裂缝不深,破处还未洞穿
若是被丢弃在沙滩上,那还好些
却被丢弃于暴风雨后凌乱的街头
满载着蹭蹬岁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长又悠长的困顿生涯的印记
像一个不祥的展览品,这小船
向人们分发缤纷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缭乱的灾难的回忆
已经过去的,但愿能像梦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没有帆,没有桨,在陆地上
偏偏是这些风波迭起的日子
现在,连顽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没有兴致来摇动你曾经是轻盈的躯体
麻木了吗?小船,在大灾大难中
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了
旋风时起时落地吹刮,振振有词地叫啸
还在想使折磨无穷无尽,而且刁钻古怪
有时候,在你不及防备时,邪恶
居然那样声势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谁还记得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将在混乱中渐渐隐没
陈列的地方是太不适合了
显得多么不顺眼,多么不讨人喜欢,叫人皱眉
在那停滞的时间里,已经耗尽了
人们的惋惜和遗憾,幸灾乐祸或鄙夷
作为冷酷事实的见证
大自然丧失理性和爆发野蛮冲动的
专横、任性造成的触目惊心的恶果
这标本,长久陈列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不,人间悲剧的苦涩产品
习惯于灾难的人们,已不屑理会了吗?
太多的牺牲者,太多的厄运的祭品
在人们的习惯里,不会成为
自己卑微的求生意志的辛辣嘲弄
在淡薄下去的冷漠和忘却之前
逐渐熄灭了的重返大海的愿望已逐渐复燃
谁能把新的责任、新的航程的预感压抑到零?
谁能把扬帆启碇的再生日子推迟到无限遥远?
谁能在这个胡里胡涂地重新蠕动起来的旋风前
退却?
在嚣张一时中,相形之下
不幸者似乎显得寂寞而且有些局促不安,
嘲弄我吧,伺机再起的旋风
你们有你们再度冒险一试的理由
但不管怎样,请记着:这不是我的过错
只有绝望才是我唯一的过错
瀑 布
没有高就没有低,没有低就没有高
有高有低,不是这样构成的
水是
要有自己的路的
高的路,低的路
不管高和低,一直向前流去
高和低之间,有悬崖峭壁,怎么办?
避开它,免得--
跌坏了,跌得粉身碎骨
转个弯就好了,干吗不转弯
曲曲折折地流,慢慢地往回流,照样是流
但是这里不行
这里不存在转弯,不存在回头
于是,奔腾而下了,呼啸而下了
因为收不住这个势头
因为只有一股劲地
向前跨出这一步,闯出这一步
那确实是
非常之自然,非常之自如,非常之合乎情理,
非常之称心如意的倾泻飞溅,散落
成为粉末了吗?
成为碎片了吗?
不,是展示。展示
这灿烂的洁白,洁白的灿烂
高高地飞扬起来,张挂起来,展示
生命的神奇的张力
壮丽的,一束束银丝般的神经和血管的
多么强韧的延伸,颤动,颤动中的延伸
能多长就多长,能有多宽就多宽
可以在平坦处流,也可以垂直地流
映出红霓的七彩的白波白浪直泻而下地流
这样痛快的跌落呵
这样痛快的跳跃呵
向深处跌下
向危险跃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跃的跳跃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跃就是停滞
"跌落可悲
跳跃危险"
用不着议论了,议论就是害怕
害怕就会去寻找求平静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静吗?
当然
把瀑布当作画屏那样好看的摆设来欣赏
也是可以的
那么
你就站开些吧,站远点吧
用你的方式去"欣赏"吧
1984.9
作者简介:彭燕郊(1920—),福建莆田人。著有诗集《混沌初开》、《彭燕郊诗选》等。
牛汉:华南虎/根/鹿子 不要朝这里奔跑/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青春
华南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斥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尽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你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老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的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像闪电那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1973年6月

我是根,
一生一世在地下,
默默地生长,
向下,向下......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听不见枝头鸟鸣,
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
但是我坦然,
并不觉得委屈烦闷。
开花的季节,
我跟枝叶同样幸福,
沉甸甸的果实,
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1973年
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
远远的
远远的
一只棕红色的麂子
在望不到边的
金黄的麦海里
一窜一窜地
似飞似飘
朝这里奔跑
四面八方的人
都看见了它
用惊喜的目光
用赞叹的目光
用担忧的目光
麂子
远方来的麂子
你为什么生得这灵巧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天真无邪
你为什么莽撞到离开高高的山林
五六个猎人
正伏在草丛里
正伏在山丘上
枪口全盯着你
哦,麂子
不要朝这里奔跑
1974.初夏.咸宁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了。
——题记
人们
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1982.秋
青春
--读蒙克的画《青春》
摒弃了一切装饰
生命赤裸裸地透亮;
通体闪射出斑斓的色彩
心灵飞向无边无际的梦境
从眼神到手指
流溢着可燃的祈望
只等那一星火苗扑来
突然间向她点燃
她升华成一个人形的太阳
愈燃愈烈,愈升愈高大
1994年6月改定
作者简介:牛汉(1923—),本名牛汀,山西定襄人。著有诗集《彩色的生活》、《祖国》、《爱与歌》、《温泉》等。
曾卓:铁栏与火/悬崖边的树/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铁栏与火
虎在笼中旋转。
虎在狭的笼中
沉默地
旋转,
低声地
咆哮,
不理睬笼外的嘲弄和施舍。
它累了,俯卧着
铁栏内
一团灿烂的斑纹,
一团火!
站起来,
两眼炯炯地发光,
锋锐的长出牙露出,
扑出去的姿势
使笼外发出一片惊呼!
它深深地俯嗅着
自己身上残留的
草莽的气息,
它怀念:
大山,森林,深谷......
无羁的岁月,
庄严的生活。
深夜
它扑站在栏前,
它的凝注着悲愤的长啸
震撼着黑夜
在暗空中流过,
像光芒
流过
铁栏锁着
火!
1946年
悬崖边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岩上
它倾听着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1970年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
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
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到我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温暖和记忆
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当我少年的时候
就将汽笛长鸣当做亲切的呼唤
飞驰的列车
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
口中常常念着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耳中飞轮在轰响
脸上满是热泪
起伏的心潮应合着列车的震荡
2002年元月
作者简介:曾卓(1922—2002),原名曾庆冠,湖北黄陂人。有诗集《门》、《悬崖边的树》、《老水手之歌》等。
阿垅:孩子的梦
孩子的梦
孩子,清晨从梦中醒来;
他告诉我:
他在走路,桥断了,
但他拿着一朵小花走过去,
桥又升起了。
作者简介: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生于浙江杭州。出版的诗集有《无弦琴》等。
绿原:航海/萤
航 海
人活着,
像航海,
你的恨,你的风暴,
你的爱,你的云彩。

蛾是死在烛边的
烛是熄在风边的
青的光
雾的光和冷的光
永不殡葬于雨夜
呵,我真该为你歌唱
自己底灯塔
自己底路
作者简介:绿原(1922—),原名刘仁甫,湖北黄陂县人。有诗集《童话》、《又是一个起点》、《集合》、《从一九四九年算起》、《人与诗》、《另一只歌》等。
胡风:夕阳之歌/为祖国而歌
夕阳之歌
夕阳快要落下了,
夜雾也快要起了,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遥空里有一朵微醉的云,
慈慧地俯瞰着那座林顶,
林那边无语如镜的池中,
许在漾着恋梦似的倒影。
穿过那座忧郁的林,
走完这条荒萋的路,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林这边只有落叶底沙沙,
林那边夕阳还没有落下,
梦这边阴影黑发似地蔓延,
林那边夕阳正烧红了山巅。
连绵的山尽是连绵,
可以望个无穷的远,
夕阳是火犹是红红,
可以暖暖青春的梦。
去了青春似萎地的花瓣,
拾不起更穿不成一顶花冠,
且暖一暖凄凉的昨宵之梦,
趁着这夕阳的火犹是红红。
夕阳正照着林梢,
听着我底歌牵我的手,
兄弟,现在,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为祖国而歌
在黑暗里在重压下在侮辱中
苦痛着呻吟着挣扎着
是我底祖国
是我底受难的祖国!
在祖国
忍受着面色底痉挛
和呼吸喘促
以及茫茫的亚细亚的黑夜,
如暴风雨下的树群
我们成长了
为有明天
为了抖去苦痛和侮辱底重载
朝阳似地
绿草似地
生活会笑
祖国呵
你底儿女们
歌唱在你底大地上面
战斗在你底大地上面
喋血在你底大地上面
在卢沟桥
在南口
在黄浦江
在敌人底铁蹄所到的一切地方,
迎着枪声炮声炸弹声地呼啸声--
祖国呵
为了你
为了你底勇敢的儿女们
为有明天
我要尽情地歌唱:
用我底感激
我底悲愤
我底热泪
我底也许迸溅在你底土壤上的活血!
人说:无用的笔呵
把它扔掉好啦。
然而,祖国呵
就是当我拿着一把刀
或者一枝枪
在丛山茂林中出没有时候罢
依然要尽情地歌唱
依然要倾听兄弟们底赤诚的歌唱--
迎着铁底风暴
火底风暴
血底风暴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仇火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真爱
也歌唱盘结在你古老的灵魂
里的一切死渣和污秽
为了抖掉苦痛和侮辱重载
为了胜利
为了自由而幸福的明天
为了你呵,生我的养我的教给我什么是爱,什么
是恨的,使我在爱里恨里苦痛的,辗转于苦
痛里
但依然
能够给希望给我力量的
我底受难的祖国!
作者简介:胡风(1902—1985),原名张光人,湖北蕲春县人。有诗集《野花与箭》、《为祖国而歌》、《欢乐颂》、《安魂曲》、《光荣赞》、《时间开始了》等。
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作者简介:田间(1916—1985),原名童天鉴。安徽无为县人,有诗集《未明集》、《中国牧歌》、《给战斗者》、《赶车传》、《誓词》、《汽备》、《马头琴歌集》、《田间诗抄》等。
杜谷:泥土的梦
泥土的梦
泥土的梦是黑腻的
当春天悄悄来到北温带的日子
泥土有最美丽的梦
泥土有绿郁的梦
灌木林的梦
繁花的梦
发散着果实的酒香的梦
金色的谷粒的梦
它在梦中听见了
孩子们的刈草镰
和风车水磨转动的声音
它在梦中听见了
潺潺的流水
和牝牛低沉的呜叫
和布谷鸟催耕的歌
和在温暖的池沼
划着橘色的桨的白鹅的恋曲
我们从南方回来的漂亮的旅客
太阳,正用它金色的修长的睫毛
搔痒着它
春风又吹着它隆起的乳房
它美丽的长发
它红润的裸足
吹卷着
它的宽大的印花布衫的衣角
一天夜里
旷野降下了滂沱的大雨
雨以它密密的柔和的小蹄
不停地吻着泥土
激动地摇拍着泥土
热情地抚摩着泥土
泥土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慢慢睁开晶莹黑亮的大眼
它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
看,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
1940.3
作者简介:杜谷(1920—),原名刘锡荣,现名刘令蒙,江苏南京市人。有诗集《泥土的梦》等。
鲁藜:泥土
泥 土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作者简介:鲁藜(1914—1999),原名许度地,福建同安县人。有诗集《醒来的时候》、《锻炼》、《时间的歌》、《星的歌》、《鲁藜诗选》等。
冀汸:七月底轨迹
七月底轨迹
--纪念第七个七月
从激动的流泪到痛苦的流泪
从哑巴要说话到说话的变成哑巴
从老人像孩子底天真到孩子装成老人
从歌唱到悲愤到叹息
从火把到没有灯光......
作者简介:冀汸(1920—),原名陈性史。生于荷属东印度群岛的爪哇井里汶市,祖籍湖北天门县。有诗集《跃动的夜》、《剑歌》等。
邹荻帆:蕾

一个年轻的笑
一股蕴藏的爱
一坛原封的酒
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作者简介:邹荻帆(1917—1995),湖北天门县人。著有诗集《在天门》、《雪与村庄》、《星空与林》、《走向北方》、《祖国抒情诗》、《邹荻帆抒情诗》等。
公木:难老泉
难老泉
我仿佛感到碧玉泛清凉,
难老泉淙淙向山下流尚;
我仿佛听翠羽相击响,
绿莎萍轻轻在水底摇晃。
心地纯净得了无纤尘,
眼睛晶莹得浓夜闪光--
我恍惚看见袒胸的水母娘娘,
裸足涉着浅水,素手撩着衣裳。
她向人们播出智慧的种子,
她向大地插上幸福的苗秧,
凡是泉水潺潺流过的地方,
就有荷花和稻花一齐扬香。
1956.8.28.太原
作者简介:公木(1910—1998),原名张永年,河北获鹿县人。有诗集《鸟枪的故事》、《十里盐湾》、《公木诗选》等。
雏凤清于老凤声——“中国新诗派”诗群
穆旦: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赞美/春/海恋/诗八首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寒冷的腊月里的夜时,风扫着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了村庄,
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灯光,
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
他想什么?他做什么?
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回旋,
木格窗纸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拔灭了么?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我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一九四一年二月
赞 美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草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缧子车,
我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的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在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的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一九四二年
海 恋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的鱼,给我们的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异,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
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
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休止,
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
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
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翱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一九四五年
诗八首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底殿堂,
而为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有方法,教我变更。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一九四二年二月
作者简介: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探险队》、《旗》和《穆旦诗集1939—1945》等。
郑敏: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五台山的佛像/山神与小鹿/金黄的稻束
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
剥啄,剥啄,剥啄,
你是那古树上的啄木鸟,
在我沉默的心上不住的旋绕,
你知道这里躲藏有怯懦的虫子,
请瞧我多么顺从地展开了四肢。
冲击,冲击,冲击,
海啸飞似地挟卷起海涛,
朝向高竖的绝壁下奔跑,
每一个冷漠的拒绝,
更搅动大海的血液。
沉默,沉默,沉默,
像树木无言地把茂绿舍弃,
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
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
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
写于1942年至1947年之间
五台山的佛像
似乎自宇宙开始
似乎自宇宙开始以前
佛像已盘腿坐在这里
烟云,风雨,浪涛,山崩地裂
似乎自一切开始之前
佛像已盘腿坐在这里
走到你的面前
自那低垂的眼睑下
你的不灭的星光凝视生命
在你的指尖上无数能量之谜
在舞蹈,动中之静
静中的生命之浪涛翻滚
你没有舍弃世间和人海
没有独自飘浮在白云之上
你不需要"降临",因为从没有离去
没有为人们的罪恶而舍弃人间
你的宁静让生灵、山脉、海洋
在这里找到寓所,就在你的
低垂眼睑下,你的不息的
凝视和超然而在世的微笑中
我们默想着出污泥的莲花
你莲花的宝座上我们分享着
你的灵性,你的思维,你的明辨
明辨的后面是在动中不朽的宁静。
山神与小鹿
(写在毕加索画布上的幻想)
山峰升高又弯下身,
它那柔软的腹地上
小鹿在奔跑
树木都摇着叹息了,
小鹿
快、快
快跑进洞穴
那里长着羊蹄的山神
在低低地吹着笛子
今晚当黑暗蒙上人们的眼睛,
开在悬崖上的杜鹃要滴血了,
小鹿,小鹿
飞快地跑进洞穴
用你华美的鹿茸挑开幽暗,
蓝色的洞穴滴上杜鹃的血,
银笛吹得更痴醉了。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写于1942年至1947年之间
作者简介:郑敏(1920—),祖籍福建,生于北京。著有诗集《诗集1942—1947)、《心象》、《寻觅集》、《早晨,我在雾里采花》等。
杜运燮:秋/闪电/山

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叶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呵,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天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中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闪 电
有乌云蔽天,你就出来发言;
有暴风雨将来临,你先知道;
有海燕飞翔,你指点怒潮狂飙。
你的满脸愤慨太激烈,
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
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
为此你就焦急,显得痛苦,
更令我们常常感到羞惭:
不能完全领会你的诗行。
你给我们揭示半壁天空,
我们所得的只是一阵惊愕,
虽然我们也常以为懂得很多。
雷霆暴风雨终将随之而来,
但我们常常都来不及思索,
在事后才对你的预言讴歌。
因此你感到责任更重,更急迫。
想在刹那间把千载黑暗点破,
雨季到了,你必须讲得更多。
1948年写于新加坡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他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的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里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必需的,永远寂寞。
1942年于昆明
作者简介:杜运燮(1918—2002),生于马来西亚,祖籍福建古田。著有诗集《诗四十首》、《杜运燮诗精选100首》等。
陈敬容:飞鸟/力的前奏/背剑者
飞 鸟
负驮着太阳,
负驮着云彩,
负驮着风......
你们的翅膀
因此而更为轻盈
当你们轻盈地翔舞,
大地也记不起它的负重。
你们带来的心灵的春天,
在我寂寥的窗上
横一幅初霁的蓝天。
我从疲乏的肩上,
卸下艰难的负荷:
屈辱、苦役......
和几个囚狱的寒冬。
将一切完全覆盖吧,
用你们欢乐的鸣唱;
随着你们的歌声。
攀上你们轻盈的翅膀,
我的生命也仿佛化成云彩,
在高空里无忧地飞翔。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于重庆磐溪
力的前奏
歌者蓄满了声音
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
舞者为一个姿势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风暴来之前
有着可怕的寂静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一九四七年四月于上海
出 发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是什么在暗影中潜生?
什么火,什么光,
什么样的战栗的手?
哦,不要问;不要管道路
有多么陌生,不要记起身背后
蠕动着多少记忆的毒蛇,
欢乐和悲苦、期许和失望......
踏过一道道倾圮的城墙
让将死的世纪梦沉沉地睡。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时间的陷害拦不住我们,
荒凉的远代不是早已经
有过那光明的第一盏灯?
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
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
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蜕变
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从一个点引伸出无数条线。
一个点,一个小小的圆点,
它通向无数个更大的圆。
呵,不有让狡猾的谎话
把我们欺骗!让我们出发,
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
一九四八年夏作于上海
作者简介:陈敬容(1918—1989》,四川乐山人。著有诗集《盈盈集》、《交响集》等。
唐湜:偷穗头的姑娘/背剑者
偷穗头的姑娘
泥土是你的皮肤
麦刺是你的头发
你的手是枯死的树枝
掌心是满是树皮的皱纹
你匆匆穿过阡陌
像老鼠一样跳过麦田
你的眼里映着黄昏的太阳
瞳仁里满是信心的光辉
你像母鸡样搜索割过的麦田
一粒粒拾起嵌在泥里的麦粒
你的耳朵贴在地上
候田岸上的足音过去
偷偷地跑向麦田,摘下穗头
藏到怀里,藏着满心的喜悦
风吹着你飘动的头巾
像是夜在轻轻儿吹哨
一九四六年作
背剑者
一切的街,转向黎明
一切的窗,开向白日
声音起来又起来
手臂举起又举起
当黑夜掩起耳朵
宣判别人,就在他背后
时间吹起了审判的喇叭
舞蛇的臂给印上了
死的诅咒,蒙着耻辱的纹身人
拖起了犁,淮南幽暗的黄昏
残车翻转了身
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
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
岗哨,雾的光晕里有一幅
永恒的图画,江水壮阔地
向南方流去,渡头的腥红的
阳光、树影间、背剑的
复仇者兀然挺身,船桨
拔起了沉默的花
一九四八年十月作
作者简介:唐湜(1920—),原名唐扬和。浙江温州人。著有诗集《骚动的城》、《飞扬的歌》等。
唐祈:游牧人/老妓女/时间与旗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
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像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像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青的头发上,
很快地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的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
老妓女
夜,在阴险地笑,
有比白昼更惨白的
都市浮肿的跳跃,叫嚣......
夜使你盲目,太多欢乐的窗
和屋,你走闹市中央,
走进更大的孤独。
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
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
黑夜,你笑得像一朵罂粟花。
无端的笑,无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残酷的
买卖,竟分成两种饥渴的世界。
最后,抛你在市场以外,唉,那个
衰斜的塔项,一个老女人的像征
深凹的窗:你绝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烂成一个洞,
却暴露了更多别人荒淫的语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们庄严。
一九四五年写于重庆
时间与旗

你听见钟声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
这个空间的前前后后
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
虚构,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岗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的光阴,撒下来,
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
生活以外的谁支配着每一座,
屋与屋,窗口与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
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
时间,回应着那钟声的遗忘,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
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
卑鄙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
眼睛和心灵深处的希望,却不断
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
像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
许多欠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
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太阳并没有被谁夺去,
天空却布满了浓重的阴霾,
这是一个多么冷酷,充满罪恶的世界,
人们仿佛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
无穷的忍耐是火焰--
在那工厂的层层铁丝网后面
在提篮桥监狱阴暗的铁窗边,
在覆盖着严霜的贫民窟
在押送农民当壮丁的乌篷船里面
在贩卖少女的荐头店竹椅旁
在苏州河边饿死者无光的瞳孔里
在街头任何一个阴影笼罩的角落
饥饿、反抗的怒火烤炙着太多的你和我,
人们在冰块与火焰中沉默地等待,
啊,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
(就像地火在岩层运行
取火者早已在地下引着人们前进,
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
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
曾经在蹿出地层的火苗上
燃烧,红色的火焰,强烈的火焰,
火啊,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烧过来。)
一九四八年的上海这个庞大的都市的魔怪,
虽然还在黑夜中,我们已看见
黎明之前的龙华郊外
鲜血染红了瓣瓣桃花
将在火似的朝霞中
迎着人民的旗帜灿烂绽开

寒意的南方四月
中旬日,我走近淡黄色的落日的上海高岗。
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
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
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
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
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
我只能由衷的指着
时间,资产阶级的空虚的光阴
在寸寸转移,颤栗,预感到必然的消失。
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
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
田野中的青梨,稻,但没有麦啄鸟,
农民躲避成熟的青色
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
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季节中
更多人饥饿了......
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见
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
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
快乐的象征,从茅屋的破隙间
被风吹回来,陶罐里缺乏白盐
眼睛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
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
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
可怜的死,顷刻间就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里,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悉绿色的
回忆;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
为了永久不减担负
满足长期战争的政府,
农民被当作一支老弯了的
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
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
走近城门的县城外,
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
静静的土啊,并不空旷的地,
农民输出高粱那般红熟的血液
流进去,流进去。他们青蒜似地习惯
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
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啊
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
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
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
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断的
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
不敢走近地主们的
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
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
坐下,坐在洋芋田里,你一把犁,
一只小牛犊,全然不知道的
命运,封建奴隶们的耕作技术,
从过去的时间久久地遗留在这里,
在冰块和火焰中,在岁暮暗淡的白日光中
又被静静的白雪埋合在一起。

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
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
一个终极,都该从所有
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
各自的坚定中决不逃避,
无数条水都深沉沉地流向一片海底,
所有的道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
人民的路线和斗争为了探求
真理,我们将在现实中获得最深的惊喜。

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岗,一片眩眼的
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
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岩石的建筑物
下面,成群的苦力推着载重车,
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
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使你惊讶于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马路时忘记了
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
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
一个月亮和霓虹灯混合着的
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
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
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
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
名字,红罂粟似的丰采,多姿的
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
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
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
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
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
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
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
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
灰色兵舰桅杆上,躲闪着星条旗
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
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
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
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
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帮情调的
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
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
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
映着星期日的阳光,
水池的闪光,一只鸟
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刹那;
花园门口拥挤的刹那;
绿色洋房的窗口黑猫跳出的刹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
灿亮,没有理性的一切幻象,
消灭你所有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
火车站近傍,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
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痛,
迫害,生命不是生命,
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
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
和麇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
在"死的栏栅"后在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
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
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傍;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
各种音乐的房屋、楼台与窗,
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
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
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国际教堂的圣歌
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
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佩戴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
狗,幻想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它们学习宽恕,
遗忘,通过一切谎言,贪婪的手仍握着
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
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
他们最准确的金币,精致的商品
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
江海关的大钟的摆,
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
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
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的
属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清了
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
财富不是财富,
占有不能长久,
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
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
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
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
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匆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的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直到这个黑暗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岗。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看啊,战争的风:
暴风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种籽,无数暴风中的人民
觉醒的刹那就要投向战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嘴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斗争将改变一切意义,
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的过程里,残酷的
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一面
人民底旗--

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
土地;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
时间,人们虽还有苦痛,
而狂欢节的风,
要来的快乐的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致的
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
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
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
从这里到那里
一九四八年作于上海
作者简介:唐祈(1920—),原名唐克蕃。江苏苏州人。著有诗集《诗第一册》等。
杭约赫:神话
神 话
在那金色的高原上,
人们在创建自己的天堂:
像块巨大的宝石,
在金河的岸上放光。
老年人嘴边的神话,
不再是荒诞的幻想。
干瘪的土地流了乳汁,
歌声从黑夜响到天亮。
白胡子和黑发一样年青,
拿锄头的也能使用刀枪。
千年的桎梏一齐打碎,
人类在那儿有了新的希望。
千万人心里亮着它的名字,
千万人冒着死生去寻访。
那怕山高路遥、雨狂同暴,
像江河汇流海洋,谁的心不朝向在太阳?
一九四三年于重庆
作者简介:杭约赫(1917—),原名曹辛之。江苏宜兴人,主要诗集有《撷星草》、《噩梦录》、《火烧的城》、《长诗《复活的土地》等。
袁可嘉:岁暮/旅店/母亲
岁 暮
庭院中秃枝点黑于暮鸦,
(一点黑,一分重量)
秃枝颤颤垂下;
墙里外遍地枯叶逐风沙,
(掠过去,沙沙作响)
挂不住,又落下;
暮霭里盏盏灯火唤归家,
(山外青山海外海)
鸟有巢,人有家;
多少张脸庞贴窗问路人:
(车破岭呢船破水?)
等远客?等雪花?
一九四六年
旅 店
对于贴近身边的无所祈求,
你的眼睛永远注视着远方;
风来过,雨来过,你要伸手抢救
远方的慌乱,黑夜的彷徨;
你一手接过来城市村庄,
拼拼凑凑够你编一张地图,
图形多变,不变的是深夜一星灯光,
和投奔而来的同一种痛苦;
我们惭愧总辜负你的好意,
不安像警铃响彻四方的天空,
无情的现实迫我们匆匆来去,
留下的不过是一串又一串噩梦。
母 亲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着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一九四八年
作者简介:袁可嘉(1921—),浙江慈溪人。著有诗歌数十篇。
辛笛:刈禾女之歌/手掌/风景
刈禾女之歌
大城外是山
山外是我的家
我记起家中长案上的水瓶
我记起门下车水的深深的井
我的眼在唱着原野之歌
为什么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满
金黄的穗子在风里摇
在雨里生长
如今我们来日光下收获
我想告诉给姊妹们
我的原野上的主人
风吹过镰刀下
也吹过我的头巾
在麦浪里
我看不见自己
蓝的天空有白云
是一队队飞腾的马
你听风与云
在我的镰刀下
奔骤而来
手 掌
形体丰厚如原野
纹路曲折如河流
风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图
你就是第一个
告诉我什么是沉思的肉
富于情欲而蕴藏着有智慧
你更叫我想起
两颊丛髭一脸栗色的水手少年
粗犷的勇敢而不失为良善
咸风白雨闯到头
大年夜还是浪子回家
吉卜赛女儿惯于数说你的面相
说那一处代表生命与事业
又那一处代表爱情与旅行
她编造出一套套宿命的故事
和二月百啭的流莺比美
无非想赚取你高兴中的一点慷慨
你若往往当真
岂不定要误事
我喜欢你刚毅木讷而并非顺从
在你中心
摆上一个无意义的不倒翁
他立刻就限制他行动的范围
洒上一匙清水
你立刻就凹成照见自己的湖沼
轻轻放下你时可以压死蚊蚋蜉蝣
高高举起你时可以呼吸全人类的热情。
惟一不幸的你有一个"白手"类的主人
你已如顽皮的小学生
养成了太多的坏习惯
为的怕皮肉生茧
你不会推车摇橹荷斧牵犁
永远吊在半醒的梦里
你从不能懂劳动作后甜甜的愉快
这完全是由于娇纵
从今我须当心不许你更坏到中邪
被派作风魔的工具
从今我要天天拼命地打你
打你就是爱你教育你
直到你坚定地怀抱起新理想
不再笃信那十个不诚实的
过于灵巧的
属于你而又完全不像你的
触须似的手指
一九四六年六月三十日黎明在上海
风 景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
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
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
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
惯爱想一路来行过的地方
说不出生疏却是一般的黯淡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风景!
一九四八年夏在沪杭道中
作者简介:辛笛(1912—),原名王馨迪,天津人,原籍江苏淮安。主要著作有《珠贝集》、《手掌集》等。
天生丽质难自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诗群
李 瑛:黄河落日/一只山鹰的死
黄河落日
等了五千年
才见到这庄严的一刻
在染红一座座黄土塬之后
太阳,风风火火
望一眼涛涌的漩涡
终于落下了
辉煌的、凝重的
沉入滚滚浊波
淡了,帆影
远了,渔歌
此刻,大地全在沉默
凝思的树,严肃的鹰
倔强的陡峭的土壁
蒿艾气息的枯黄的草色
只有绛红的狂涛
长空下,站起又沉落
九万面旌旗翻卷
九万面鼙鼓云锣
一齐回响在重重沟壑
颤动的大地
竟如此惊心动魄
醉了,洪波
亮了,雷火
辛勤地跋涉了一天的太阳
坐在大河上回忆走过的路
历史已成废墟
草滩,爝火
峥嵘的山,固执的
裸露着筋络和骨骼
黄土层沉积着古东方
一个英雄民族的史诗和传说
远了,马鸣
断了,长戈
如血的残照里
只有雄浑沉郁的唐诗
一个字一个字
像余烬中闪亮的炭火
和浪尖跳荡的星星一起
在蟋蟀鸣叫的苍茫里闪烁
一只山鹰的死
一只鹰
一块长翅膀的石头
如一声落地地雷
跌落在陡峭的崖顶
它以生命划出最后一条弧线
终止在铁青石灰岩上
野花盛开的地方
震颤了峡谷
你听见了吗
它死去了
它的头依然高昂着
紧闭着倔强的勾喙
一双锐利的眼
仍望着人间
它铁钳般锋利的爪趾
紧攫着岩石
双翼紧抱着山和大地
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有
雷雨击打的伤痕,有暴风雨的回声和
流霞的闪光
只在撕裂的胸肌边
精壮的血
染红了绒毛和天边的云
唯有最后一滴
流出,却不肯凝固
像火种闪烁在长空
并发出芳香
仿佛一阵风吹来
它的生命便会重新燃烧
你看见吗
谁能告诉我
它是怎么死去的
是雷殛?是风暴
什么时候
此刻,世界十分寂静
苍莽群峰匍匐在它的身下
一切都已停止
只有花朵抚摸着它
唤它起来
它的庄严与英武
显示了一个生命的强力与完美
一只鹰
一块长翅膀的石头
砸在大地上
它死去了
把江河源头的闪光
太阳升起、星斗殒落的声音
风的声音
都一齐埋进记忆
把门关起来
山巅,再也不会
印出它矫健翱翔的影子
但对这个骄傲的大地之子
它不愿人知道它死亡
犹如不愿人知道它曾经生存
也不要任何同情和怜悯
只要你从长空,它所划出的鹰隼的弧线
理解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艰辛
就够了
你知道吗
其实,在启明星升起的地方
它仍然和太阳一起飞旋
寂静里,一颗勇敢的灵魂
仍在呼啸远天的雷火
1991年
作者简介:李瑛(1926—),河北丰润人。诗集有《野战诗集》、《静静的哨所》、《美国之旅》、《在燃烧的战场》等。
郭小川:乡村大道
乡村大道

乡村大道呵,好像一座座无始无终的长桥!
从我们的脚下,通向遥远又遥远的天地之交;
那两道长城般的高树呀,排开了绿野上的万顷波涛。
哦,乡村大道,又好像一根根金光四射的丝绦!
所有的城市、乡村、山地、平原,都叫它串成珠宝;
这一串串珠宝交错相连,便把我们的锦绣江山缔造!

乡村大道呵,也好像一条条险峻的黄河!
每一条的河身,至少有九曲十八折;
而每一曲、每一折呀,都常常遇到突起的风波。
哦,乡村大道,又好像一道道干涸的沟壑!
那上面的石头和乱草呵,比黄河的浪涛还要多!
古往今来的旅人哟,谁不受够了它们的颠簸!

乡村大道呵,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
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
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
哦,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
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的前程,不来的只得老死狭谷。

乡村大道呵,我爱你的长远和宽阔,
也不能不爱你的险峻和你那突起的风波;
如果只会在花砖地上旋舞,那还算什么伟大的生活!
哦,乡村大道,我爱你的明亮和丰沃,
也不能不爱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不经过这样的山山水水,黄金的世界怎么开拓!
1961年11月初稿1962年6月改
作者简介:郭小川(1919—1976),本名郭恩大,河北丰宁人。著有诗集《投入火热的斗争》、《致青年公民》、《将军三部曲》、《甘蔗林——青纱帐》等。
贺敬之:桂林山水歌
桂林山水歌
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的深呵,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水!
水几重啊,山几重?
水绕山环桂林城......
是山城啊,是水城?
都在青山绿水中......
啊!此山此水入胸怀,
此时此身何处来?
......黄河的浪涛塞外的风,
此来关山千万重。
马鞍上梦见沙盘上画:
"桂林水山甲天下"......
啊!是梦境啊,是仙境?
此时身在独秀峰!
心是醉啊,不是醒?
水迎山接入画屏!
画中画--漓江照我身千影,
歌中歌--山山应我响回声......
招手相问老人山,
云罩江山几万年?
--伏坡山下还珠洞,
宝珠久等叩门声......
鸡笼山一唱屏风开,
绿水白帆红旗来!
大地的愁容春雨洗,
请看穿山明镜里--
啊!桂林的山来漓江的水--
祖国的笑容这样美!
桂林山水好胸襟,
此景此情战士的心--
是诗情啊,是爱情?
都在漓江春水中!
三花共酒掺一份漓江水,
祖国啊,对你的爱情百年醉......
江山多娇人多情
使我百发永不生!
对此江山人自豪,
使我对青春永不老!
七星岩去赴神仙会,
招呼刘三姐啊打从天上回......
人间天上大路开,
要唱新歌随我来!
三姐的山歌十万八千箩,
战士啊,指点江山唱祖国......
红旗万梭织锦绣,
海北天南一望收!
塞外的风沙啊黄河浪,
春光万里到故乡。
红旗下:少年英雄遍地生--
望不尽:千姿万态"独秀峰"!
--意满怀啊,才满胸,
恰似漓江春水浓!
啊!汗雨挥洒彩笔画--
桂林山水--满天下!......
作者简介:贺敬之(1924—),山东峄县人。出版的诗集有《放歌集》、《贺敬之诗选》等。
公刘:哎,大森林
哎,大森林!
——刻在烈士饮恨的洼地上
哎,大森林!我爱你!绿色的海!
为何你喧嚣的波浪总是将沉默的止水覆盖?
总是不停地不停地洗刷!
总是匆忙地匆忙地掩埋!
难道这就是海!?这就是我之所爱?!
哺育希望的摇篮哟,封闭记忆的棺材!
分明是富有弹性的枝条呀,
分明是饱含养分的叶脉!
一旦竟也会竟也会枯朽?
一旦竟也会竟也会腐败?
我痛苦,因为我渴望了解,
我痛苦,因为我终于明白--
海底声音说:这儿明天肯定要化作尘埃,
假如今天啄木鸟还拒绝飞来。
1979年8月12日,沈阳
作者简介:公刘(1927—2003),本名刘耿直,江西南昌人。著有诗集《边地短歌》、《在北方》、《白花*红花》、《仙人掌》、《公刘诗选》等。
张志民:冷却了的钟声
冷却了的钟声
凉下来的
是槐树上的
那口古钟
热起来的
是田野上
每颗心灵
听人说
没有心灵的喷火
便没有古钟的冷却。
又听说
没有它的冷却
就没有心灵的沸腾。
作者简介:张志民(1926—1998),河北宛平县人。有诗集《张志民诗选》、《张志民叙事诗选》等。
闻捷:苹果树下
苹果树下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
年轻的心在胸中跳着。
她的心为什么跳呵?
为什么跳得失去节拍?......
春天,姑娘在果园劳作,
歌声轻轻从她的耳边飘过,
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
小伙子就盼望它早结果。
奇怪的念头姑娘不懂得,
她说:别用歌声打扰我。
小伙子夏天在果园度过,
一边劳动一边把姑娘盯着,
果子才结得葡萄那么大,
小伙子就唱着赶快去采摘。
满腔的心思姑娘猜不着,
她说:别像影子一样缠着我。
淡红的果子压弯绿枝
秋天是一个成熟季节,
姑娘整夜地睡不着,
是不是挂念那树好苹果?
这些事小伙子应该明白,
她说:有句话你怎么不说?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踏着草坪过来了,
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
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
1952年-1954年乌鲁木齐--北京
作者简介:闻捷(1923—1971),江苏丹徒人。有诗集《天山牧歌》、《河西走廊行》等和长篇叙事诗《复仇的火焰》。
此情可待成追忆——“现代派”诗群
纪 弦:在地球上散步/十月的台北市/窗/一片槐树叶/你的名字
在地球上散步
在地球上散步,
独自踽踽地,
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点在
坚而冷了的地壳上,
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
可以听见一声微响,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十月的台北市
十月的台北市
开始有了点儿
秋意。儿童蜡笔画似的
街景:各色各样的毛衣
有些人到外国玩去了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看阅兵的热闹吧
出版诗集,而且
打靶吧!跟一只猫
谈恋爱吧!刮风吧
下雨吧!流血吧!
要堂堂正正地死
在一次战役中
这才像个男子
开始有了点儿秋意
但还不肯穿毛衣的
所以,我将喝几杯酒
然后,开一个朗诵会

青空如国立疗养院的草地,
辽阔而宁静。
散步的云
以医师的姿态出现;
以护士小姐的姿态出现;
以肺病患者的姿态出现,而且以银鬓的
老园丁的姿态出现。
一片槐树叶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
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哟,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呵呵,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唤你的名字。
作者简介:纪弦(1913—),本名路逾,河北人。著有《纪弦的诗》等。
杨唤:二十四岁/我是忙碌的/乡愁
二十四岁
白色小马般的年龄。
绿发的树般的年龄。
微笑的果实般的年龄。
海燕的翅膀般的年龄。
可是啊,
小马被饲以有毒的荆棘,
树被施以无情的斧头,
果实被害于昆虫的口器,
海燕被射落在泥沼里。
Y·H!你在哪里?
Y·H!你在哪里?
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我忙于摇醒火把,
我忙于雕塑自己;
我忙于擂动行进的鼓钹,
我忙于吹响迎春的芦笛;
我忙于拍发幸福的预报,
我忙于采访真理的消息;
我忙于把生命的树移植于战斗的丛林,
我忙于把发醇的血酿成爱的汁液。
直到有一天我死去,
像尾鱼睡眠于微笑的池沼,
我才会熄灯休息,
我,才有一个美好的完成,
如一册诗集;
那覆盖我的大地,
就是诗集的封皮。
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乡 愁
在从前,我是王,是快乐而富有的,
邻家的公主是我美丽的妻。
我们收获高粱的珍珠,玉蜀黍的宝石,
还有那挂满在老榆树上的金币。
如今呢?如今我一贫如洗。
流行歌曲和霓虹灯使我的思想贫血。
站在神经错乱的街头
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作者简介:杨唤(1930—1954),本名杨森,辽宁兴城人。有《杨唤诗集》、《杨唤诗简》。
林泠:不系之舟/阡陌
不系之舟
没有什么能使我停留
--除了目的
纵然路旁有玫瑰,有绿荫,有
宁静的港湾
我是不系之舟
也许有一天
太空的遨游使我疲惫
在一个五月的燃着火焰的黄昏
我醒了
海也醒了
人间与我们重新有了联系
我将悄悄地从无涯返回有涯,然后
再悄悄地离去......
啊,也许有一天--
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
纵然没有智慧
没有绳索和帆桅......
阡 陌
你是横的,我是纵的
你我平分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打这儿经过
相遇,我们毕竟相遇
在这儿,四周是注满了水的田垄
有一只鹭鸶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们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
以沉默相约,攀过那远远的两个山头遥望
(--一片纯白的羽毛轻轻落下来)
当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时
我们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落下。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
作者简介:林泠(1938—),女。本名胡云裳。祖藉广东开平县,生于四川江津县。著有《林泠诗集》。
郑愁予:水手刀/如雾起时/错误
水手刀
长春藤一样热带的情丝
挥一挥手即断了
挥沉了处子般的款摆着绿的岛
挥沉了半个夜的星星
挥出一程风雨来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离别磨亮
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
被用于航行一切道风的
桅蓬与绳索......
如雾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错 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边界酒店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或者,就饮醉了也好
(他是热心的纳税人)
或者,将歌声吐出
便不只是立着像那雏菊
只凭边界立着
作者简介:郑愁予(1933—),本名郑文韬,河南人。著有诗集《梦土上》、《醉溪流域》、《衣钵》、《窗外的女奴》、《燕人行》、《郑愁予诗集》等。
方思:港

风向针定定地指向东南
云阴沉沉地压着大桅小樯
黑黝黝的铜像仍然冷冷地站着
一只小鸟飞起
投入茫茫一片灰白
这就是生命的讯息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钟响
不知哪条船又要出港
作者简介:方思(1925—),原名黄时枢,湖南长沙人。著有诗集《时间》、《夜》、《竖琴与长筁》、《方思诗集》等。
羊令野:屋顶之树/陶人赋
屋顶之树
星。
孤独的,照着
屋顶之树。而那一撮
根须,遂有亚热带梦之孤独享受。
你的名字呢?
你的家族呢?
你不落脚于土地。
很像你的弟兄们:
云之闲逸。
星之孤高。
你们是孪生的,那样呼吸着。
呼吸着每座星球之土壤。
而你:
不属于辽远的丛林。
不属于哪一只手植。
不属于这都市的
屋顶之树。
乃如我的额发一样孤独的:
无花。
无果。
一种不属于土壤之植物。
1962年9月
陶人赋
千百次的燃烧
千百次的锤打
千百次的磨洗
你的坚忍而温柔的塑造
使未命名的而命名
使未成形的而成形
多少岁月一个梦的浑沌
今朝醒来一种蜕变的再生
赋我面貌
赋我性情
在你心的运转陶冶之中
流出胸际的水声
流出眼中的火色
炼石的手呵
流出一支美丽而芬芳的
泥土之歌
作者简介:关令野(1923—1994)本名黄仲琮,安徽泾县人。著有诗集《血的告示》、《贝叶》等。
一江春水向东流——“蓝星”诗群
余光中:西螺大桥/等你,在雨中/我之固体化/民歌/白玉苦瓜
西螺大桥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打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
1958.3.13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1962.5.27.夜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1959.3.10.午夜
民 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至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亲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馆所藏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满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角,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作者简介:余光中(1928—),祖藉福建永春县,生于南京市。著有诗集《莲的联想》、《白玉苦瓜》、《余光中诗选》等。
罗门:伞/窗/诗的岁月/山/麦坚利堡

他靠着公寓的窗口
看雨中的伞
走成一个个
孤独的世界
想起一大群人
每天从人潮滚滚的
公车与地下道
裹住自己躲回家
把门关上
忽然间
公寓里所有的住屋
全都往雨里跑
直喊自己
也是伞
他愕然站住
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
而只有天空是伞
雨在伞里落
伞外无雨
1983年

猛力一推双手如流
总是千山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
遥望里
你被望成千翼之鸟
弃天空而去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听里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里
1972年
诗的岁月
--给蓉子
要是青鸟不来
春日照耀的林野
如何飞入明丽的四月
踩一路的缤纷与灿烂
要不是六月在燃烧中
已焚化成那只火凤凰
夏日怎会一张翅
便红遍了两山的枫树
把辉煌全留给秋日
那只天鹅在入暮的静野上
留下最后的一朵洁白
去点亮温馨的冬日
随便抓一把雪
一把银发
一把相视的目光
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
都是寄回四月的诗

那乳房
在天空透明的
胸罩里
裸着
它幽美的线条与形体
一直被海浪高谈阔论
它静静的
从不说什么
风云鸟
画过它
但笔触太轻飘
都没有留下来
倒是它简单的一笔
把风的飘逸
云的悠游
鸟的飞翔
全都画在那里
麦坚利堡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
的地带
太阳已冷星月已冷太平洋的泡沫被炮火煮
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威廉斯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
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噪里你们的无救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围成园排成林绕成百合的村
在风中不动在雨里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史密斯威廉斯在死亡紊乱的镜面上我只想
知道
哪里是你们童幼时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哪地方藏有春日的录音与彩色的幻灯片
麦坚利堡鸟都不叫了树叶也怕动
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
空间与空间绝缘时间逃离钟表
这里比灰暗的天地线还少说话永恒无声
美丽的无音房死者的花园活人的风景区
神来过敬仰来过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
而史密斯威廉斯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
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看不清岁月的脸
在日光的夜里星灭的晚上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
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给不朽看给云看
麦利坚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的昏

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
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1960年10月
作者简介:罗门(1928—),本名韩仁存,海南文昌人。作品有《曙光》、《死亡之塔》等多种。
蓉子:晨的恋歌/青鸟/我的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
晨的恋歌
不知道夜莺何事收敛起它的歌声,
晨星何时退隐--
你轻捷的脚步为何不系带铜铃?
好将我早早从沉睡中唤醒!
让朝风吹去我浓浓的睡意,
用我生命的玉杯。
祝饮尽早晨的甜美。
早晨的空间是宽阔而无阻滞,
紧随着它欢欣与骄傲的步履,
我要挽起篾筐,
将大地的彩虹收集!
啊!你轻捷的脚步为何不系带铜铃,
直等我自己从沉睡中醒来
晨光已扫尽山岭。
猛记起你有千百种美丽,
想仔细看一看你的容颜,
--日已近午
何处再追寻你的踪影?!
1952年
青 鸟
从久远的年代里--
人类就追寻青鸟,
青鸟,你在哪里?
青年人说:
青鸟在邱比特的箭簇上。
中年人说:
青鸟伴随着"玛门"。
老年人说:
别忘了,青鸟是有着一对
会飞的翅膀啊......
1950年
我的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
我的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
不住地变换它的眼瞳
致令我的形象变异如水流
一只弓背的猫一只无语的猫
一只寂寞的猫我的妆镜
睁圆惊异的眼是一镜不醒的梦
波动在其间的是
时间?是光辉?是忧愁?
我的妆镜是一只命运的猫
如限制的脸容锁我的丰美于
它的单调我的静淑
于它的粗糙步态遂倦慵了
慵困如长夏!
舍弃它有韵律的步履在此困居
我的妆镜是一只蹲居的猫
我的猫是一迷离的梦无光无影
也从未正确的反映我形象。
1964年
作者简介:蓉子(1928—)本名王蓉芷,江苏人。主要作品集有《七月的南方》、《蓉子诗抄》、《维纳丽莎组曲》等。
覃子豪:追求/距离/瓶之存在
追 求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星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和快马
1950年8月,花莲港
距 离
即使地球和月亮
有着不可衡量距离
而地球能够亲睹月亮的光辉
他们有无数定期的约会
两岸的山峰,终日凝望
他们虽曾面对长河叹息
而有时也在空间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似满足于永恒的遥远相对
我有梦想最绮丽
而我的现实最寂寞
是你,把它划开一个距离
失却了永恒的联系
假如,我有五千魔指
我将世界缩成一个地球仪
我寻你,如寻巴黎和伦敦
在一回转动中,就能寻着你
瓶之存在
净化官能的热情,升华为灵,而灵于感应
吸纳万有的呼吸与音籁在体中,化为律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挺圆圆的腹
似坐着,又似立着
禅之寂然的静坐,佛之庄严的肃立
似背着,又似面着
背深渊而面虚无
背虚无而临深渊
无所不背,君临于无视
无所不面
面面的静观
不是平面,是一立体
不是四方,而是圆,照应万方
圆通的感应,圆通的能见度
是一轴心,具有引力与光的辐射
挺圆圆的腹
清醒于假寐,假寐于清醒
自我的静中之动,无我的无动无静
存在于肯定中,亦存在于否定中
不是偶然,没有眉目
不是神祗,没有教义
是一存在,静止的存在,美的存在
而美形于意象,可见可感而不可确定的意象
是另一世界之存在
是古典、象征、立体、超现实与抽象
所混合的秩序,梦的秩序
诞生于造物者感兴设计
显示于混沌而清明,抽象而具象的形体
存在于思维的赤裸与明晰
假寐七日,醒一千年
假寐千年,聚万家的冥想
化浑噩为灵明,化清晰为朦胧
群星与太阳在宇宙的大气中
典雅,古朴如昔
光焕,新鲜如昔
静止如之,澄明如之,浑然如之,
每一寸都是光
每一寸都是美
无需假借
无需装饰
繁星森然
闪烁于夜晚,隐藏于白昼
无一物存在的白昼
太阳是其主宰
青空渺渺,深邃
而有不可穷究的富饶深藏
空灵在你腹中
是不可穷究的虚无
蛹蜕变,花的繁开与谢落
蝶展翅,向日葵挥洒种子
演进、嬗变、循环无尽?
或如笑声之迸发与逝去,是一个刹那?
刹那接连刹那
日出日落,时间在变,而时间依然
你握时间的整体
容一宇宙的寂寞
在永恒的静止中,吐纳虚无
自适如一,自如如一,自在如一
而定于一
寓定一于孤独的变化中
不容分割
无可腐朽
--彻悟之后的静止
--大觉之后的存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宇宙包容你
你腹中却孕育着一个宇宙
宇宙因你而存在
作者简介:覃子豪(1912—1963),四川广汉人。著有《诗的解剖》、《论现代诗》、《诗的表现方法》等诗论集。
向明:苦楝树/巍峨/生活六帖(其一)
苦楝树
毫无倦意的,那株
瘦成周梦蝶式的苦楝树
犹在,七掌八拳的
苦斗一方
面色凝重的秋日
四野无人呵
掌声总是
越飞
越远的
雁阵
挥拳的苦楝树也无声
只当你嗑开,那一颗颗
失血的心似的苦楝子
才会凄厉的自你口中
迸出一声

巍 峨
我吞砂石
我嚼水泥
我大桶大桶的喝水
我是那巨口大腹的
搅拌机
吃一切硬的
粗糙的
未曾消毒的
在不停的忙碌中
在不停的歌唱中
你们看见么?
我呕心沥血的
就是那一大片苍茫空白处
拨地而起
堂皇硬朗的一种
占领
它的名字叫做
巍峨
生活六帖(其一)
早晨出门时
妻走在我后面惊慌地说
你的发梢
酝酿着秋后苇花的变局
我说,那有这种糗事
现在弹足粮丰
它们未经一战
怎可擅自
就把白旗挑出
作者简介:向明(1929—),本名董平,湖南长沙市人。著有诗集《雨天书》、《狼烟》、《五弦琴》、《青春的脸》等。
白荻:雁/重量/叫喴

我们仍然活着,仍然要飞行
在无边际的天空
地平线长久在远处退缩地引逗着我们
活着。不断地追逐
感觉它已接近而抬眼还是那么远离
天空还是我们祖先飞过的天空
广大虚无如一句不变的叮咛
我们还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风上
继续着一个意志陷入一个不完的魇梦
在黑色的大地与
奥蓝而没有底部的天空之间
前途只是一条地平线
逗引着我们
我们将缓缓地在追逐中死去,死去如
夕阳不觉地冷去。仍然要飞行
继续悬空在无际涯的中间孤独
如风中的一叶
而冷冷的云翳
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重 量
醒来
发觉藤萝遍地
果实已是累累
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是岩层
怀着男人的固执
而你只是
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个小小的缝隙
一点小小的温情
今日已蔓延成
我人生的全部重量
叫 喊
太平间漏出一声叫喊
太平间空无一人
死去千百次的房间
却仍有一声叫喊
阳光在窗口察看
太平间的面孔分外清楚
在死绝的世界里
留有一声活生生的叫喊
一滴血仍在挣扎
在苍蝇紧吸不放的嘴下
作者简介:白荻(1937—),本名何锦荣。台湾台中市人。著有诗集《蛾之死》、《风的蔷薇》、《天空象征》、《香颂》、《白荻诗选》。
周梦蝶:十月/摆渡船上/树
十 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的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摆渡船上
负载着那么多那么多鞋子
船啊,负载着那么多那么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梦。
摆荡着-深深地
流动着-隐隐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
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
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负载着船和水?
瞑色撩人
爱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苍凉。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
那时你的颜貌比元祖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
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
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作者简介:周梦蝶(1920—),原名击起述,河南淅川人,出版的诗集有《孤独国》、《还魂草》等。
钟鼎文:褒城月夜/襄樊之树/三峡
褒城月夜
千古的明月,万里的旅客,
今夜里,一时同在褒城。
寂寞的孤城,似瓮,
一城的月色,如银。
月色与孤城,都依然如故--
在何处,有吹笛的羌人?
今夜里,我将诗句题上明月,
留给千古的旅客,对月长吟。
襄樊之秋
追记襄樊之秋,藉以抒每到秋来特多的故国之思。
自来中原逐鹿,
襄樊的得失,最苦兵家;
该有过多少金戈铁马,
曾在西风里,明月下,
化作了猿、鹤、虫、沙......
百代下,又是伤怀时节;
塞上的西风,海上的明月,
更加天涯的倦客,
今夕都从万里外,来在襄樊,
仿佛是共践前约。
风在汉水水上,
月在樊城城外,
人在襄阳渡口,
分别带来了三份清秋
--秋声、秋色、秋愁。
此地的城阙,已够吊古,
今夕的风月,更足悲秋;
偏又有谁吹笛在高楼,
和起波心的扁舟矣欠乃
云间的寒雁咻咻......
三 峡
大江东去,
一万里尽是滔滔......
伸出百川的猿臂,
张开五湖的龙爪;
那浑身雄伟的气力,
全凭这一段蜂腰。
天寒,更觉得两岸的山高,
夜半,才看到中天的月小;
波涛里有千古的鱼龙跳跃,
往日的哀猿不再啼了,
但过滩时汽笛的呼啸,
一样地令人魂销。
在这里,我几次去来,
每次总想到古代的"出塞";
澎湃的波涛,由瞿塘峡东下,
正像汉家的兵马,从玉门关西调,
听起来,总想到-
车辚辚,马箫箫......
作者简介:钏鼎文(1914—),安徽省舒城县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行吟者》、《山河诗抄》、《白色的花束》等。
夏菁:月色散步
月夜散步
此刻正像是水底的世界,
一切已沉淀,静寂。
那些远近朦胧的树枝,
如珊瑚丛生海里
蓝空上缓泛过光洁的浮云,
是片片无声的浪花;
只有一只古代的象牙舟,
在珍珠的海上划
行人看不见彼此的面貌,
只感到浮光掠影,
像鱼儿优游在绿绿的水中,
来去仅闪闪银鳞。
作者简介:夏菁(1925—),本名盛志澄,浙江嘉兴人,著有诗集《喷水池》等。
吾将上下而求索——“创世纪”诗群
洛 夫:子夜读信/边界望乡/舞者/金龙禅寺/众荷喧哗
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边界望乡
——赠余光中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回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惟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手冷雾
舞 者
呛然
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
贴着水面而过的
柔柔腹肌
静止住
全部眼睛的狂啸
江河江河
自你腰际迤逦而东
而入海的
竟是我们胸臆中的一声呜咽
飞花飞花
你的手臂
岂是五弦七弦所能缚住的
挥洒间
豆荚炸裂
群蝶乱飞
升起,再升起
缓缓转过身子
一株水莲猛然张开手指
叩响着
我们心中的高山流水
1970.4.5
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又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
你的脸
便哗然红了起来
惊起的
一只水鸟
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近我一点
便可听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蝉鸣依旧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回头看我
作者简介:洛夫(1928—),本名莫洛夫,湖南衡阳市人。著有诗集《灵河》、《外外集》、《无岸之河》、《魔歌》、《洛夫自选集》、《众荷喧哗》、《时间之伤》、《醉酒的石头》等。
痖弦:山神/红玉米/秋歌/坤伶/盐
山 神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
当融雪像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
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
矿苗们在石层下喘气
太阳在森林中点火
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
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
夏天,呵夏天
我在敲一家病人的锈门环
当俚曲嬉戏在村姑们的背篓里
雁子哭着喊云儿等等他
当衰老的夕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着
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
当北风在烟囱上吹着口哨
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儿烤火
1957年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悒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姐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魂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1957年12月19日
秋 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琼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都留下了
坤 伶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韵律
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她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
"哭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
一种凄然的韵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期妥也夫斯基。春天
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
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放: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 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1958年1月14日
作者简介:痖弦(1932—),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著有诗集《痖弦诗抄》、《深渊》、《痖弦自选集》等。
杨牧:风起的时候/凄凉三犯
风起的时候
风起的时候
廊下铃铛响着
小黄鹂鸟低飞帘起
你倚着栏杆,不再看花,不再看桥
看那西天薄暮的云彩
风起的,我将记取
风起的时候,我凝视你草帽下美丽的惊惧
你肩上停着夕照
风沙咬啮我南方人的双唇
你在我波浪的胸怀
我们并立,看暮色自
彼此的肩膀轻轻地落下
轻轻地落下
凄凉三犯

来信说你心脏很衰弱
但还是日夜在跳动
始终还是还是
一种生命生命
期待着
雨季到最后究竟是
快结束了。乘它还没有结束
你不如做梦,做好多好多梦
(梦在现代文学里是羞耻
在古典的爱情却是真实)
还有什么呢?也许
我应该劝你去旅行
去看海鸥飞,去陌生的
地方住宿。我明天就去
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

那一天你来道别
坐在窗前忧郁
天就黑下来了。我想说
几句信誓的话
像樱树花期
芭蕉浓密的
那种细语-你可能爱听
我不及开口,你撩拢着头发
天就黑下来了。"走了,"你说
"横竖是徒然。"沉默里
听见隔邻的妇人在呼狗
男人坚忍地打着一根钢针
我们在生活。"我在生活"
我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好不容易揣摩你信里的
意思--我画一片青山
一座坟,成群黄蝴蝶
我画一可白杨树
蝴蝶飞上白杨树
疑虑令人衰老
(虽然不如忧国的衰老
衰老)我逐渐解体,但不能
忍受风化的身后萧条
你要我流动,流动成河流小小
有一天你可以循着河流
来此山中上坟,你或可能迷失
你必须记得我画过成群的蝴蝶
领你走到一棵比画中稍高尺许的
白杨树。我在此......
作者简介:杨牧(1940—),台湾花莲人。著有诗集《水之湄》、《花季》、《灯船》等。
辛郁:金甲虫/石头人语/豹
金甲虫
打右首飞来一只
金甲虫
打左首飞来一只
金甲虫
前前后后飞着的
金甲虫
带着尖锐的鸣叫
使生的痛楚
成为永恒
时间的金甲虫
密密麻麻的飞来
啮蚀着生的绮丽
一点也不留情
石头人语
——给人
人去室空
好一片寂静之美
我坐在博物馆的一隅
轻轻地舒一口气
心想:回家多好
长年作客异域
谁知我常自暗泣
念天地悠悠千载岁月
闭目而过,烟漫中的云冈
不知是怎般光景
久违了我黄肤的亲人
今夜我将不梦
我醒在你们全神的凝注中
耳际回绕熟悉的话语
我说:回家真好
不要燃灯请允许我在
丝绸一般光洁的全黑中
打开心窗一扇
缓缓地从我生命的内层
伸一只意念之手
出去去敲
你们家的门  笃笃

一匹
豹 在旷野之极
蹲着
不知为什么
许多花 香
许多树 绿
苍穹开放
涵容一切
这曾啸过
掠食过的
豹 不知什么是香着的花
或什么是绿着的树
不知为什么的
蹲着 一匹豹
苍穹默默
花树寂寂
旷野
消失
1972.
作者简介:辛郁(1933—),本名宓世森,浙江慈溪人。诗集有《军曹手记》等。
管管:草原上之小树呀/放星的人
草原上之小树呀
之一
每当吾看见那种远远的天边的空原上
在风中
在日落中
站着
几株
瘦瘦的
小树
吾就恨不得马上跑到那几株小树站的地方

虽然
在那几株小树站的地方吾又会看见远远的天边
的空原上
在风中
在日落中
站着
几株
瘦瘦的
小树
虽然
吾恨不得马上跑上去
虽然
虽然
那另一个远远的天边的空原上
也许是
一座

虽然
那人
越跑
越小
像一只星
之二
每当吾看见那种远远的天边的空原上
在风中
在日落中
站着
几株
瘦瘦的
小树
吾就恨不得马上跑上去
与小树们
站在
一起
像一匹马
或者
与小树们
站在一起
哭泣
放星的人
吾们坐在桥上
看水
看夜
看宇宙间星球与星球款摆着
他们投下淡淡的影
就像灯垂在河里的头发
吾是一个放星的人
表妹说
像这样下去
总有一天吾们要闹翻的
那时风会割断了牵引的线
星们便跳伞了
那时吾该呆在那个星上
表妹该呆在那个星上
吾说
吾是爱飞的
却把吾放置在地球上的现代
辨别着礼貌与野蛮的色调
以及哭与笑的音乐性
吾不禁要来一次现代性的哭泣
吾想别个星球上不会这样吧
所以吾总想飞
总想飞
作者简介:管管(1933—),原名管运龙。山东胶县人。有诗集《荒芜之脸》、《管管诗选》等。
商禽:长颈鹿/五官素描/风
长颈鹿
那个年青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
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
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
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
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
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五官素描

说什么好呢

吃是第一义的

偶尔也唱
也曾吻过
不少的
啊--酒瓶

只有翅翼
而无身躯的鸟
在哭和笑之间
不断飞翔

没有碑碣的
双穴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
就葬在这里

一对相恋的鱼
尾巴要在四十岁以后才出现
中间隔着一道鼻梁
这一辈子是无法相见的了
偶尔
也会混在一起
只是在梦中他们的泪

如果没有双手来帮忙
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
然则请说吧
咒骂或者赞扬
若是有人放屁

是鼻子的事

从永和骑回台北
这桥头引道的斜陡
已超过了十五度
你老是打新店溪的上游
刮过来
我的破伞承受了
秒30公尺的压力
(算算看,我轻微的咳嗽
要多久,才能在远方
被暗夜中醒着的人听见)
而生活的压力不是秒公尺的
虽然也有其险峻的坡度
却奈我的双手双脚不何
不信,就狂吹一阵看
你就晓得我的匍匐
并非是投降的姿势
一寸寸地
我仍在向上爬啊,刮吧

作者简介:商禽(1930—),本名罗燕,四川珙县人。著有诗集《梦或者黎明》等。
叶维廉:水乡之歌
水乡之歌
——赠江南友人
这的确是不寻常的
一朵半放的花
一瓣长的水
绕着一瓣宽的稻
夹着另一瓣
飘荡着香的稻穗
一瓣鱼跃
拥着一瓣雀腾
在春天
如果你跟着我
一层一层的往花里探
你最好屏神凝注
屏神凝注
水瓣里

稻瓣里

水瓣里

蕊心的
顶上
正摇荡着一叶小舟
小舟上站着一个
红里透白
白里透香
香里透柔
水一样的
苏州姑娘
你我最好屏神凝注
在这个不寻常的春天里
一同把
无故突发的风雨抵住
好让她香柔的力量
软化历史的粗野和暴戾
软化你我一时的
鲁莽与狂蛮
作者简介:叶维廉(1937—),广东省中山县人。著有诗集《赋格》、《愁渡》、《醒之边缘》、《野花的故事》、《花开的声音》、《叶维廉自选集》等。
张默:家信/素描六题
家 信
读一句,咯一声
我已不知咯过多少次血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捧在我的手上
站在我的心里
就像一根根苍白而又柔软的乱头丝
一波一波地
向我的血脉涌入
唉!读它啃它有什么用呢
一张皱皱的劣等纸
能让时光倒退四十年
我年轻的娘啊
素描六题
面颜
跳动的时间,永远摆不平的时间
沿着我的灰蒙蒙的发梢而下
哎哟,你的皱纹好深呵

尽管是细细斜斜的几行
它也细细斜斜地安坐在我的眼睫里
怎么撵也撵不走
你的细细斜斜的歌唱
枫叶
数理着一条条鲜红的脉络
我发现我们同是落脚在地球的某一圈
你的眸子一直朝向北方
朝向我乡我家的老屋
烹饪着我的鲜红的瞭望

四周都是风景
有一个小男孩漫不经心地骑在它的脖子
东张西望
那里有风景
芦苇花
禁不住一点点的微风
也毋须蜂群的播送
铿然,把十一月的黄昏愈漂愈白
驼鸟
远远的
静悄悄的
闲置在地平线最阴暗的一角
一把张开的黑雨伞
作者简介:张默(1931—),本名张德中,安徽无为县人。著有诗集《紫的边陲》、《上升的风景》、《无调之歌》、《张默自选集》、《陋室赋》等。
泪眼问花花不语——“朦胧派”诗群
北 岛:回答/古寺/慧星/宣告/迷途
回 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的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古 寺
消失的钟声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扩散成一圈圈年轮
没有记忆,石头
空阔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头,没有记忆
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
龙和怪鸟也飞走了
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长,那么漠然
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
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才能辨认,也许
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
乌龟在泥土中复活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坎
彗 星
回来,或永远走开
别这样站在门口
如同一尊石像
用并不期待的回答的目光
谈论我们之间的一切
其实难以想象的
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
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
或许有彗星出现
拖曳着废墟中的瓦砾
和失败者的名字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回来,我们重建家园
或永远走开,像彗星那样
灿烂而冷若冰霜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中
穿过连接两上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声四声山谷里
你独自歌唱
宣 告
——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有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那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迷 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作者简介: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北京人,著有诗集《北岛诗选》等。
杨炼:与纸垂直的方向/秋天/镜/大雁塔/诺日朗
与纸垂直的方向
与纸垂直的方向上你握着
一缕早晨的烟墓地上一棵安静的树
天空正在卧室中醒来
女孩们反对着光的狂怒的茎
一枚白昼的核桃销毁了大脑的罪证
四季酒精持续头疼
握紧了大海灿烂餐桌上的叉子
世界把自己的眼睛送进嘴里
是一首从未写完的诗
与纸垂直的刚刚被一块墓碑写着
被地板上的河流流过
血液钉成一架双脚冻僵的梯子
被搬进抢购腐朽的拥挤队伍
又是一个早晨保持钟表的冷酷
垂直坠毁街头说
这还不是最后的一次你还没落到纸上
秋 天
黑夜是凝滞的岁月,
岁月是流动的黑夜。
你停在门口,
回过头,递给我短短的一瞥。
这就是离别吗?
难道一切都将被忘却?
像绚丽的秋天过去,
到处要蒙上冷漠的白雪。
我珍爱果实,
但也不畏惧这空旷的拒绝。
只要心灵饮着热血,
未来就没有凋残的季节!
秋风摇荡繁星,
--哦,那是永恒在天空书写;
是的,一瞥就尽够了,
我已该深深把你感谢。
写于1978年至1979年之间

倘若现实能够从幻像开始
玻璃就是唯一的风景
门开着水银的瀑布声
白昼弯曲后
与黑夜结盟的另一个白昼
从睫毛开始月下
鹅卵石有淡黄的借据般的光泽
房间里的房间
拍卖无声进行
眼睛和半身像交换刻毒的愿望
蚂蚁爬过嘴角细碎的皱纹
野草横生
为皮肤和泥土深处那同一副枯骨
追逐像准备冬眠的蛇
血是萧瑟的红叶林
每照亮一次就死亡一次
玻璃的沼泽水银的稍纵即逝的飞鸟;
俯身之际脸僵硬成石
岁月布下迷宫让自己失传
我们在地平线下漂流
圆睁开眼
如鱼的四肢互相纠缠
穿过桥洞世界高悬在头上
谁窥见自己
谁就得悲惨地诞生
大雁塔
1.位置
孩子们来了
拉着年轻母亲的手
穿过灰色的庭院
孩子们来了
眼睛在小槐树的青色衬裙间
像被风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静地向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
我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郁城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出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2.遥远的童话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的柔软的光辉
照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着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环绕着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煌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像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每滴汁液是一颗星
嵌进铜镜,辉映出我的面容
我的心像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金币似的太阳
在我诞生的时候
我欢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着釉彩的宫殿、血红色的
墙,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枕在香案上
享受甜蜜梦境的人们
灼热而赤诚地歌唱
却没有想到
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饱满而空旷的陵墓流去
为什么在颤抖的黄昏
那个农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明澈的瞳孔里却溢出这么多忧郁和悲哀呵......
终于,硝烟和火从封闭的庄院里燃起
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
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
纷乱的旗帜在我周围变幻、像云朵
像一片片在逃难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黄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铺成一道银白色的挽联
哀悼着历史,哀悼着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闹哪儿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叶树、新鲜的青草
和桥下潺潺的溪水哪儿去了呢
只在卖花老汉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灵魂里
只有烧焦的房屋、瓦砾堆、废墟
在弥漫风沙中渐渐沉没
变成梦、变成荒原
3.痛苦
漫长的岁月里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像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
畜生似的,被牵到这北方来的士卒中的一个
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
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这里
守卫天空、守卫大地
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
在我遥远的家乡
那一小片田园荒芜了,年轻的妻子
倚在倾斜的竹篱旁
那样的黯淡,那样的凋残
一群群蜘蛛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旷野、道路
伸向使人伤心的冬天
和泪水像雨天一样飞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亲深深抠进泥土的手指
绿荧荧的,比飘游的磷火更阴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动作被剥夺了
我的声音被剥夺了
浓重的乌云,从天空落下
写满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写满代替思考的许诺、空空洞洞的
希望,当死亡走过时,捐税般
勒索着明天
我的命运呵、你的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却不能像一个人那样生活
连影子都不属于自己
4.民族的悲剧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浑身颤栗的土地,赤裸臂膀的土地
激荡起锄头、刀剑、阳光
像密林里冲出的野兽
像荒原上喷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脉、雄壮地
朝天空显示紫色的地方,江河
更加疯涌地汹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满鲜血的战鼓、涨饱力量的战鼓
用风暴和海洋的节奏
摇撼一座座石墙和古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尘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升起千千万万颗星辰
像无数战死者没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莹的灵魂呵
看着胜利、看着秋天
看着满山遍野金黄色的野菊花
我是这队伍中一名英勇的战士
我的身躯、铭刻着
千百年的苦难、不屈和尊严
哪怕厚重的城门紧咬着生锈的牙齿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深渊
我有脚步踏过天空--云梯
从腐烂的城垛上
擎起的红缨和早晨
无边无际的向我展开的世界呵
无穷无尽的向我沸腾的人群呵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们的、伙伴们的像我的父亲一样
在垄沟的皱纹间抖动着
像我的妻子一样在丝线似的睫毛下闪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敌脸上挤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满
和祭坛上庄严的烟缕、钟声
一同融进另一片黄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这里
望着复归沉寂的苍老的大地
望着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
我的肩头:秦岭和太行山
望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扁担
怎样在我心上压出一道道伤口,迷茫的
情歌飘荡着,乌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们的兄弟们呵
骑在水牛背上,依旧那样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我留在这里,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我的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经千年
在中国,古老的都城
黑夜围绕着我,泥泞围绕着我
我被叛卖,我被欺骗
我被夸耀和隔绝着
与民族的灾难一起,与贫穷、麻木一起
固定在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
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的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的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的成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的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像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的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像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我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像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像夜晚和黎明的那样连接在一起
像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的消失吧
像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诺日朗
诺日朗:藏语;男神。四川著名风景区九寨沟有一座瀑布,地处川、甘交界高原区,有一座雪山以此命名。
一 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
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哪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二 黄金树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这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三 血祭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的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那么,擦去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
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过去
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伴随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四偈子①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①偈子:佛经中一种体裁,短小类似于格言,意译为"颂"
五午夜的庆典①
开歌路
领:午夜降临了,斑斓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
灿灿的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芳香使我
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
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紧紧挤在一起,梦
见篝火,又大又亮。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
寻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的后面,有
一个声音,徐徐松驰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
直追求的光明吗?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①本节采用四川民歌中"丧歌"仪式,三小段标题均采自原题。
穿 花
诺日朗的宣喻: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
煞 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漫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向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像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蓝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
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作者简介:杨炼(1955—),生于瑞士伯尔尼。著有诗集《荒魂》、《黄》、《界》等。
多多:春之舞/黎明的枪口余音袅袅/北方的海/从死亡的方向看
春之舞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的芬芳
我的喊声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1985年
黎明的枪口余烟袅袅
黎明的枪口余烟袅袅
炉火霞光一夜的音乐,都在作梦
我用细弱的爪子摩擦鹅卵石
夜老鼠也像个儿童
把银白的大地走得沙沙响
噢,都在作梦
但是早晨照亮了过去的明镜
一切一切都有了年龄
果园也映红了家庭的门窗
一切一切都有了年龄
但是热情的轮子四季不停
听,我把夜老鼠遍身的小喇叭都撅痛
听,夜老鼠站在列车上自豪的歌声:
一个只有幸福的地方
幸福就像木材一样
幸福就像木材一样
噼啪作响
果园也映红了家庭的门窗
北方的海
北方的海,巨型的玻璃混在冰中汹涌
一种寂寞,海兽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
土地呵,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着什么
在运送猛虎过海的夜晚
一只老虎的影子从我脸上经过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激动。没有
我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
如我不能占有一种记忆--比风还要强大
我会说:这大海也越来越旧了
如我不能依靠听力--那消失
声音的东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声
--那期待着从大海归来的东西
我会说:靠同我身体同样渺小的比例
我无法激动
但是天以外的什么引得我的注意
石头下蛋,现实的影子移动
在坚起来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呵,我有了喜悦
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绸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桥梁
绸子抖动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滚
一切物象让我感动
并且奇怪喜悦,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这并不比平时更多地拥有时间的时刻
我听到蚌,在相爱时刻
张开双壳的声响
多情人流泪的时刻--我注意到
风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的寂静
但是从一只高高升起的大篮子中
我看到所有爱过我的人们
是这样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一起
1984年
从死亡的方向看
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
一生不应见到的人
总会随便地埋到一个地点
随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里
埋在让他们恨的地点
他们把铲中的土倒在你脸上
要谢谢他们。再谢一次
你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敌人
就会从死的方向传来
他们陷入敌意时的叫喊
你却再也听不见
那完全是痛苦的叫喊!
1983年
作者简介:多多(1951—),本名栗世征。祖籍辽宁,在北京长大。著有诗集《行礼:诗38首》、《里程》等。
舒婷:致橡树/神女峰/惠安女子/双桅船/最后的挽歌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你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1977.3.27
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1981年6月于长江
惠安女子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呵,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的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1981年4月
双桅船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呵,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连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1979年8月
最后的挽歌
"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因为到神面前来的人必须信有神,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
——希伯来书第十一章六节
第一章
眺望
掏空了眼眶
剩下眺望的姿势
钙化在
最后的挽歌里
飞鱼
继续成群结队冲浪
把最低限度的重
用轻盈来表现
他们的鳍
家园
雪花无需签证轻易越过边界
循槐花的香味
拐进老胡同
扣错门环
作为一段前奏
你让他们
眺望到排山倒海的乐章
然后你再蔚蓝些
也不能
比泄洪的大江更汪洋
被异体字母日夜攻歼
你的免疫系统
挂一漏万
弓身护卫怀里
方形的蛹
或者你就是
蛹中使用地度的印色
一粒炭火那么暗红
白蚁伸出楚歌
点点滴滴
蛀食寄居的风景
岁月是一本过期的护照
往事长出霉斑
从译文的哈哈镜里
你捕捞蝌蚪
混声别人的喉管
他们不会眺望你太久
换一个方向
他们遮挡别人的目光
即使脚踩浮冰
也是独自的困境
以个人的定音鼓,他们
坚持亲临现场
如果内心
是倾斜下沉的破船
那些咬噬着肉体
要纷纷逃上岸去的老鼠
是尖叫的诗歌么
名词和形容词
已危及交通
他们自愿选择了
非英雄式流亡
你的帽子
遗忘在旗舰上
第二章
是谁举起城市这盏霓虹酒
试图与世纪末
红肿的落日碰杯
造成划时代的断电
从容凑近夕照
用过时的比喻点燃
旱烟管的农夫
蹲在田垄想心事
老被蛙声打断
谁比黑暗更深
探手地龙的心脏
被挤压得血脉贲张
据说他所栖身的二十层楼
建在浮鲸背上
油菜花不知打桩机危险
一味地天真浪漫
养蜂人伛着背
都市无情地顶出
最后一块蜜源
空调机均衡运转
体温和机器相依为命
感到燥热的
是怀念中那一柄葵扇
或者一片薄荷叶
贴在诗歌的脑门上
田野一边涝着
一边旱着
被化肥和农药押上刑场
不忘高呼丰收口号
多余的钱
就在山坳盖房子
乌瓦白墙意大利厕具
门前月季屋后种瓜
雇瘸三照料肥鹅
兼给皇冠车搭防盗棚
剩下的时间
做艺术
打手提电话
都市伸出输血管
网络乡间
留下篱笆、狗和老人
每当大风
掀起打工仔的藤帽
不由自主伸手
扶直
老家瓦顶的炊烟
画家的胡子
越来越长越来落寞
衣衫破烂
半截身子卡在画框
瘸三抽着主人的万宝路
撕一块画稿抹桌
再揉一团解手
炒鹅蛋下酒
都市和农村凭契约
交换情人
眺望是小心折叠的黄手帕
挥舞给谁看。
第三章
迎风守望太久
泪水枯竭
我摘下酸痛的双眼
在一张全盲的唱片上
踮起孤儿的脚尖
对北方最初的向往
缘于
一棵木绵
无论旋转多远
都不能使她的红唇
触到橡树的肩膀
这是梦想的
最后一根羽毛
你可以擎着它飞翔片刻
却不能结庐终身
然而大漠孤烟的精神
永远召唤着
南国矮小的竹针滚滚北上
他们漂流黄河
圆明园挂霜
二锅头浇得浑身冒烟
敞着衣襟
沿风沙的长安街骑车
学会很多卷舌音
他们把丝吐得到处都是
仍然回南方结茧
我的南方比福建还南
比屋后那一丘雨林
稍大些
不那么湿
每年季风打翻
几个热腾腾鸟巢
溅落千变万化的方言
对坚硬土质的渴求
改变不了南方人
用气根思想
北方乔木到了南方
就不再落叶
常绿着
他闪痛恨液汁过于饱满
怀念风雪弥漫
烈酒和耸肩大衣的腰身
土豆窖藏在感伤里
靠着被放逐的焦灼
他们在汤水淋漓的语境里
把自己烘干
吮吸长江黄河
北方胸膛乳汁丰沛
盛产玉米、壁画
头盖骨和皇朝的地方,也是
月最明霁风最酷烈
野狼与人共舞
胡笳十八拍的地方
北方一次次倾空她的
围腰
把我们四处发放
我们长城稗草进化到谷类
再蜕变为蝗虫
在一张海棠的叶脉上
失散
这就是为什么
当拳头一声嗥叫
北斗星总在
仰望的头顶上
第四章
放弃高度
巅峰不复存在
忘记祈祷
是否中止了
对上帝的敬畏
在一个早晨醒来
脚触不着地
光把我穿在箭镞上
射向语言之先
一匹风跛足
冉冉走远
日历横贯钟表的子午线
殉葬了一批鸡鸣
三更梆鼓
和一炷香的时晨
渡口自古多次延误
此岸附耳竹筒和锦帛
谛听彼岸脚步声
我终于走到正点居中
秒针长话短说
列车拉响汽笛从未停靠
接站和送站互相错过
持票人没有座位
座位空无一人
黑夜耄耄垂老
白昼刚刚长到齐肩高
往年的三色堇
撩起裙裾
步上今春的绿萼
一个吻可以天长地久
爱情瞬息名称
我要怀着
怎样的心情和速度
才能重返五月
像折回凌乱的卧室
对梦中那人说完再见
并记得请他
留下地址电话
阴影剥离岩层
文字圈定声音
在海水的狂飙里,珊瑚
小心稳定枝形烛光
朱笔和石头相依为命
却不能与风雨并存
每写下一个字
这个字立刻漂走
每启动一轮思想
就闻到破布的味道
我如此再三起死回生
取决于
是否对同一面镜子
练习口形
类似高空自由坠落
恪守知觉
所振动的腋下生风
着陆于零点深处
并返回自身
光的螺旋
再次或者永远
通过体内蛰伏蛇行
诗歌火花滋滋发麻
有如静电产生
你问我的位置
我在
上一本书和下一本书之间
第五章
那团墨汁后面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是父亲将要离开
他的姿容
越来越稀薄
药物沿半透明的血管
争相竞走
我为他削一只好脾气的梨
小小梨心在我掌中哭泣
其他逝者从迷雾中显现
母亲比我年轻
且不认已届中年的我
父亲预先订好遗像
他常常用目光
同自己商量
茶微温而壶已漏
手迹
继续来往于旧体格律
天冷时略带痰音
影子期待与躯体重合
灵魂从里向外从外向里
窥探
眼看锈迹侵袭父亲
我无法不悲伤
虽然悲伤这一词
已经殉职
与之相关的温情
(如果有话
这一词也病入膏盲)
现代人羞于诉说
像流通数次已陈旧的纸币
很多词还没焐热
就公开作废
字词凋败
有如深秋菩提树大道
一夜之间落叶无悔
天空因他们集体撤出
而寥廓
而孤寒
而痛定思痛
只有擦边最娇嫩的淡青
被多事的梢芒的刮破
每天经历肉体和词汇的双重死亡
灵魂如何避过这些滚石
节节翘望
作为女儿的部分岁月
我将被分段剪辑
封闭在
父亲沉重的大门后
一个诗人的独立生存
必须忍受肢体持续背叛
自地下水
走向至高点
相对生活而言
死亡是更僻静的地方
父亲,我寄身的河面
与你不同流速罢
我们仅是生物界的
一种表达方式
是累累赘赘的根瘤
坠在族谱上
换一个方向生长
记忆摩挲灵魂的容器
多一片叶子
有什么东西漫了出来
我右手的绿荫
争分夺秒地枯萎
左手不在休眠
第六章
陆沉发生在
大河神秘消失之前
我仅是
最初的目击者
一个铸件经历另一个铸件
绕过别人的拖烟层
超低空飞行
瓦斯俘获管道风格
多快好省
划动蓝色节肢
活泼泼
将生米煮成熟饭
我抱紧柴禾
寻找一只不作声的炉子
逃离
每一即定事实
随时保持
举起前脚的姿势
有谁真正身体力行
当常识把我们
如此锁定
万花筒逆向转动
去冬馁毙的红襟雀
莞尔一笑
穿雪掠起而起
昨天义无反顾暴殄天物
今天面临临语言饥荒
眼睛耳朵分别拆解零件
装置错位
惟心跳正常
夹杂些金属之声
只要再翻过这座山
其实山那边什么也没有
如果最后一块石头
还未盖满手印
如果内心
有足够的安静
这个礼拜开始上路
我在慢慢接近
虽然能见度很低
此事与任何人无关
1997年2月1日至4月20日于柏林
作者简介:舒婷(1952—),本名龚佩瑜,福建泉州人。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等。
顾城:一代人/远和近/生命幻想曲/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1979年4月
远和近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1980年6月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用金黄的麦秸
编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眼睛;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中共鸣
1971年7月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他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早早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寻找蝴蝶
让他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1981年3月
作者简介:顾城(1956—1993),祖籍上海,在北京长大。著有诗集《黑眼睛》、《顾城新诗自选集》、《墓床》等。
芒 克:阳光中的向日葵/雪地上的夜/天空/葡萄园
阳光中的向日葵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听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在把头转向身后
它把头转了过去
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那棵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有太阳的时候
也仍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1983年
雪地上的夜
雪地上的夜
是一只长着黑白毛色的狗
月亮是它时而冲出的舌头
星星是它时而露出的牙齿
就是这只狗
这只被冬天放出来的狗
这只警惕地围着我们的房屋转悠的狗
正用北风的
那常常使人从安睡中惊醒的声音
冲着我们嚎叫
这使我不得不推开门
愤怒地朝它走去
这使我不得不对着黑夜怒斥
你快点儿从这里滚开吧
可是黑夜并没有因此而离去
这只雪地上的狗
照样在外面转悠
当然,它的叫声也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我由于疲惫不知不觉地睡去
并梦见眼睛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1983年
天 空
1
太阳升起来,
天空血淋淋的
犹如一块盾牌。
2
日子像囚徒一样被放逐,
没有人来问我
没有人宽恕我。
3
始终暴露着,
只是把耻辱用唾沫盖住。
4
天空,天空!
把你的疾病
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
5
可是,希望变成泪水
掉在了地上。
我们怎么能够确保明天的人不悲伤!
6
我遥望着天空,
我属于天空。
天空啊,你提醒着
那向我走来的世界。
7
为什么我在你面前走过
总会感到羞怯?
好像我老了,
我拄着棍子。
过去的青春终于落在我手中,
我拄着棍子!
天空,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
我为了你才这样力尽精疲。
8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还年轻,
你能否愉悦着我们的眼睛?
9
带着你的温暖,
带着你的爱,
再用你的船将我远载。
10
希望,请你不要去得太远,你在我身边
就足以把我欺骗!
11
太阳升起来
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
1973年
葡萄园
一小块葡萄园
是我发甜的家。
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
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
那使院子早早暗下来的墙头,
有几只鸽子惊慌飞走。
胆怯的孩子把弄脏的小脸
偷偷地藏在房后。
平时总是在这里转悠的狗,
这会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一群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
咯咯地叫个不休。
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
血在落叶中间流。
这真是个想安宁也不得安宁的日子,
这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
作者简介:芒克(1951—),原名姜世伟,祖籍辽宁沈阳。著有诗集《芒克诗选》、《阳光中的向日葵》等。
江河:星星变奏曲/纪念碑/追日/回旋
星星变奏曲
如果大地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夜里凝望
寻找遥远的安慰
谁不愿意
每天
都是一首诗
每个字都是一颗星
像蜜峰在心头颤动
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
柔软得像一片湖
萤火虫和星星在睡莲丛中游动
谁不喜欢春天
鸟落满枝头
像星星落满天空
闪闪烁烁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一团团白丁香朦朦胧胧
如果大地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
寻求星星点点的希望
谁愿意
一年又一年
总写苦难的诗
每一首是一颗颤抖的星星
像冰雪覆盖着心头
谁愿意,看着夜晚冻僵
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风吹落一颗又一颗瘦小的星星
谁不喜欢飘动的旗子
喜欢火
涌出金黄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的时候--升起
照耀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纪念碑
我常常想
生活应该有一个支点
这支点
是一座纪念碑
天安门广场
混凝土筑成的坚固的底座
建筑起中华民族的尊严
纪念碑
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
像一台巨大的天平
一边
是历史,是昨天的教训
另一边
是今天,是魄力和未来
纪念碑默默站在那里
像胜利者那样站着
像经历过许多失败的英雄
在沉思
整个民族的骨骼是他的结构
人民巨大的牺牲给了他生命
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醒来
把不能忘记的一切都刻在身上
从此
他的眼睛关注着世界和革命
他的名字叫人民
我想
我就是纪念碑
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
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沉重
我就有多少重量
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
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我就站在
昔日皇宫对面
那金子一样的文明
有我的智慧,我的劳动
我的被掠夺的珠宝
以及太阳升起的时候
琉璃瓦下紫色的影子
--我苦难中的梦境
在这里
我无数次地被出卖
我的头颅被砍去
身上还留着锁链的痕迹
就这样被埋葬
生命在死亡中成为东方的秘密
但是
罪恶终究会被清算
罪行终将会被公开
死亡不可避免的时候
流出的血也不会凝固
当祖国的土地上只有呻吟
真理的声音才更响亮
既然希望会灭绝
既然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
真理就把诅咒没有完成的
留给了枪
革命把用血浸透的旗帜
留给风,留给自由的空气
那么
斗争就是我的主题
我把我的生命和诗
献给了
纪念碑
1977年
追 日
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
否则他不去追太阳
上路那天他作过祭祀
他在血中重见光辉,他听见
土里血里天上都是鼓声
他默念地站着扭着,一个人
一左一右跳了很久
仪式以外无非长年献技
他把蛇盘了挂在耳朵上
把蛇拉直拿在手上
疯疯癫癫地戏耍
太阳不喜欢寂寞
蛇信子尖尖的火苗使他想到童年
蔓延流窜到心里
传说他渴得喝干了渭水黄河
其实他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
其实他和太阳彼此早有醉意
他把自己在阳光中洗过又晒干
他把自己坎坎坷坷地铺在地上
有道路有皱纹有干枯的湖
太阳安顿在他心里的时候
他发觉太阳很软,软得发疼
可以摸一下了,他老了
手指抖得和阳光一样
可以离开了,随意把手杖扔向天边
有人在春天的草上拾到一根柴禾
抬起头来,漫山遍野滚动着桃子
回 旋
你提着那盏易碎的灯
你把我的眼光拉弯
像水波在你脚下轻柔消失
提着那盏铜制的灯
你用手遮着你像影子样柔和
把我的眼光擦得微微发疼
你的裙子推弯水波轻轻消失
提着那盏熟透的杏子
让我染红云彩作你的背影
让我拉长黄昏的眼光
慢慢收回坠着的太阳
你提着那盏梨子那盏樱桃
你在我嘴里嚼着
我的眼光飘出香味像果子
你把我拉弯拱上夜空
你碎了我把你拾起来
吹散藏在手里的满天星星
作者简介:江河(1949—),本名于友泽,北京人。著有诗集《从这里开始》、《太阳和他的反光》等。
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的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
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
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我还想打开书橱,
取出一本《海涅歌谣》,
我要去约会,
我向她举起这本书,
作为我向蓝天发出的
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
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天,又开始下雨,
我的钥匙啊,
你躺在哪里?
我想风雨腐烛了你,
你已经锈迹斑斑了;
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要顽强地寻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阳啊,
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愿你的光芒
为它热烈地照耀。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1979年12月-1980年8月
雪白的墙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早晨,
我上街去买蜡笔,
看见一位工人
费了很大力气,
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
他回头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
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还要洁白的墙,
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
它还站在地平线上,
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爱洁白的墙。
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
不会的
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
你听到了吗?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1980年5-8月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为了我狂暴的激情,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但,天空,
仍然倔强地保持着
她固有的色泽,
这蓝色是她的灵魂。
现在,
天的尽头流泻出一片红光,
蓝天的嘴唇,
流泻出一片红光,
这是美丽的云吗?
我知道,
这是血液在无声流淌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她被杀害了吗?
只有现在
她才肯流露出巨大的痛苦,
和这玫瑰色的创伤。
中国天空,
你的创伤都是美丽的。
我的心胸如此沉痛,
我曾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1979年
作者简介:梁小斌(1955—),山东荣城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作。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鱼群三部曲/相信未来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母亲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12.20
鱼群三部曲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漂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怎样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现实中没有波浪
可怎么浴血搏击?
前程呵,远不可测,
又怎么把希望托寄?
鱼儿精神上惟一的安慰,
便是沉湎于甜蜜的回忆。
让那痛苦和欢欣的眼泪,
再次将淡淡的往事托起。
既不是春潮中追逐的花萼,
也不是骄阳下恬静的安息;
既不是初春的寒风料峭,
也不是仲夏的绿水涟漪。
而是当大地自然缠上白色的绷带,
流着鲜血的伤口刚刚合愈。
地面上再有徘徊不定的枯叶,
天上不再挂深情缠绵的寒雨。
它是怎样猛烈地弹跃呵,
为了不失去自由的呼吸;
它是怎样疯狂地反扑呵,
为了不失去鱼儿的利益。
虽然每次反扑总是失败,
虽然每次弹跃总是碰壁。
然而勇敢的鱼儿并不死心,
还在积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
终于寻到了薄弱的环节,
好呵,弓腰身弹上去,
低垂的尾首凌空跃展,
那么灵活又那么有力!
一束淡淡的阳光投到水里,
轻轻抚摸着鱼儿带着血的双鳍:
"孩子呵,这是今年最后的一面,
下次相会怕要到明年的春季。"
鱼儿迎着阳光愉快地欢跃着,
不时露出水面自由地呼吸。
鲜红的血液溶进缓缓的流水,
顿时舞作疆场上飘动的红旗。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使鱼儿昏迷,沉向水底。
我的鱼儿啊,你还年轻。
怎能就这样结束一生?!
不要再沉了,不要再沉了,
我的心呵,在低声地喃语。
......终于,鱼儿苏醒过来了,
又拼命向着阳光游去。
当它再一次把头露出水面,
这时鱼儿已经竭尽全力。
冰冷的嘴唇还在无声翕动,
波动的水声已经化作高傲的口气:
"永不畏惧冷酷的风雪,
绝不俯仰寒冬的鼻息。"
说罢,返身扎向水底,
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漂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何必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趁着夜色,凿开冰洞,
渔夫匆忙地设下了网绳。
堆放在岸边的食品和烟丝,
朦胧中等待着蓝色的黎明。
为什么悬垂的星斗像眼睛一样晶莹?
难道黑暗之中也有真挚的友情?
但为什么还没等到鱼儿得到暗示,
黎明的手指就摘落了满天慌乱的寒星?
一束耀眼的灿烂的阳光,
晃得鱼儿睁不开眼睛,
暖化了冰层下冻结的夜梦
慈爱的将沉睡的鱼儿唤醒:
"我的孩子呵,可还认识我?
可还叫得出我的姓名?
可还在寻找命运的神喻?
可仍然追求自由与光明?"
鱼儿听到阳光的询问,
睁开了迷惘失神的眼睛,
试着摆动麻木的尾翼,
双鳍不时拍拂着前胸:
"自由的阳光,真实地告诉我,
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
岸边可放下难吃的鱼饵?
天空可已有归雁的行踪?"
沉默呵,沉默,可怕的沉默,
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声。
鱼儿的心呵突然颤抖了,
它听到树枝在嘶喊着苦痛。
警觉催促它立即前行,
但鱼儿痴恋这一线光明,
它还想借助这缕阳光,
看清楚自己的渺茫的前程......
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
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
"春天在哪儿呵,"它含着眼泪
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
像渔夫咀嚼食品那样,
阳光撕破了贪婪的网绳。
在烟丝腾起的云雾之中,
渔夫做着丰收的美梦。

苏醒的春天终于盼来了,
阳光的利剑显示了威力,
无情地割裂冰封的河面,
冰块在河床里挣扎撞击。
冰层下睡了一冬的水蟒,
刚露出头又赶紧缩回河底;
荣称为前线歌手的青蛙,
也吓得匆忙向四方逃匿。
我的鱼儿,我的鱼儿呵,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盼了一冬,就是死了,
也该浮上来你的尸体!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像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腮片,
现在像平静下去的波浪。
是因为它还年轻,性格又倔强,
它对于自由与阳光的热切渴望,
使得它不顾一切地跃出了水面。
但却落在了终将消溶的冰块上。
鱼儿临死前在冰块上拼命地挣扎着,
太阳急忙在云层后收起了光芒--
是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
年轻的鱼儿竟是如此的下场。
鱼儿却充满献身的欲望:
"太阳,我是你的儿子,
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
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像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腮片,
现在像平静下去的波浪。
一张又一张新春的绿叶,
无风自落,纷纷扬扬,
和着泪滴一样的细雨,
把鱼儿的尸体悄悄埋葬。
是一堆锋芒毕露的鱼骨,
还是堆丰富的精神旷藏,
我的灵魂那绿色坟墓,
可会引人深思和遐想......
当着冰块已消亡,
河水也不再动荡。
草丛里蹦来青蛙,
浮藻中游出水蟒。
水蟒吃饱了,静静听着,
青蛙动人的慰问演唱。
水蟒同情地流出的眼泪,
当青蛙唱到鱼儿的死亡。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撑那托在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拔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痛苦,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背,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相信生命。
作者简介:食指(1948—),本名郭路生,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著有《诗探索金库*食指卷》等。
王小妮:我感到了阳光/重新做一个诗人/我没有说我要醒来
我感到了阳光
我从长长的走廊
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
两边是反光的墙壁
阳光,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是这样强烈
暖得人凝住了脚步,
亮得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阳光都在这里集聚。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
只有我,靠着阳光
站了十秒钟
十秒,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
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重新做一个诗人
一 工作
在一个世纪最短的末尾
气流阻断了出路
我让我的意义
只发生在四壁的静想之中。
我不动,四壁永远不动。
淘洗白米的时候
米浆把奶形滴在纸上,
对于我
空气和桌面都是纯白的好纸。
我走动在家里
四壁随我起伏
我永远在我的峭壁里写字。
太阳停在微紫的早上
有人说这里面
住了一个不工作的人。
我的工作是望着墙壁
直到它透明。
我看见世界
在玻璃之间燃红色的火
比蝴蝶受到扑打还要灵活。
而海从来不为别人工作
它只是呼吸和想
不用眼睛。
不用手。不用耳朵。
那些被炎热扑打的人
将再摸不到我
细密如柞丝的暗光
我在光亮穿透的地方
预知了四周
最微小的风吹草动。
那是没人描述过的世界
我正在那里
无声地做一个诗人。
二 台风正在登陆
救生员
你不要阻止我。
我要到海张扬起来的身前去
我要用手
碰一碰那全身暴动的水。
我绝对认识它。
哪怕它突然生满翅膀。
每一根刺扬而起的水羽毛,
海脱落了无数牙齿和珠贝
把生命一次次抛上死岸,
最悲伤的
一定是我的朋友。
它绝不会吞没我。
让我去碰一碰那水。
没有谁能情愿张开心。
我看见最苦涩的惊奇。
深渊翻卷
人纯蓝变成浑白。
我能进入深渊之底
头上正发出黑亮的鼓声。
我高举着人的善意
我只是伸出一双
经常摸盐洗菜的手
让我走到最近去和它讲话
救生员
早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我是惟一不会
被这种激动的液体伤害的人。
它正要上岸
触摸我写出无数蓝字的手。
让我碰一碰那水
这世界将淹没救生员。
天和地打开水的镜面
我只是会见另一个我。
我能知道宁静在几点钟来到
只要我能碰一碰那水。
三 给我行进中的音乐
我欢迎落花流水
欢迎一切正在走动的东西
都来跟随我。
给我所有行进中的音乐。
给我进入气流以后的节奏。
大地是白鸭和菜叶的家
它们还能够忍受生活。
而我要添加一双没有着落的脚。
我必须马上远行。
风这东西
有时候走,有时候不走
我只能选取一条行进中的音乐。
羽毛和叶子丛生
大地由白和绿铺成
我要找到飞的流畅的颜色。
针在云块间闪亮
离开道路
不需要准备太长的棉线。
只要一个按钮的盒子
我就能向最远飞翔。
不能依赖歌唱,
世上已经很难找到
两片干净的嘴唇
人在身体上
镶贴了花朵们夸张的唇瓣。
所有的门都在开裂
剧场长长地躺在街头。
所有的路都不知道阻塞。
还有什么肯举步行走?
我用最低的声音
对桌面说
给我任何行进中的音乐
让我变成一只
在想像里随时能远走高飞的盒子。
我没有说我要醒来
被睡眠的壳挤出来
眼睛来不及分辨方向。
那些在八点准时出游的鱼们
吵闹的泡沫
钻进我黑色的玻璃。
为什么没有严惩声音的法律?
我没有说
我要在这个时候醒来。
我看见
我有了鳞一样致密的裂纹。
幻觉像云彩的绢衣突然飘散。
太阳正切开我的中轴线
我被迫
一分为二地站起来。
这是多么让人惊讶的早晨
我同时看见两个我
窗外的鱼们都是柔软的一体
连衣襟都用扣子相连。
但是,
我是刚被剖开的流水的石榴
为什么没有人怀疑早晨?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光芒正是我们的牢狱?
太阳迫使我们
一层层现出人的颜色。
我并没有说
我要在其他人类喧哗的同时
变化成人
他们瞪着眼说最明亮的是太阳
他们只想美化外星球。
我看见太大的光
正是我被拿走的自由。
手臂被燃烧成白光
我变成这嘈杂早晨的一个部分。
作者简介:王小妮(1955—),女。吉林长春市人,有诗集《我的诗选》等。
严力:还给我/规律/梦是珍贵的遗产
还给我
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
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鸡
哪怕被你吃掉了也把骨头还给我
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
哪怕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了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
我与我兄弟姊妹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被你用旧了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
哪怕已经被你割成
一千个国家
一亿个村庄
也请你还给我
1986年
规 律
在另起一行的阳光中
露珠长成了葡萄
阁楼深沉为地窖
两个杯子碰在一起怀孕了又另起一行
几条鼠尾以不可能再寂寞的劲头
抽打着已被啃得光溜溜的夜
并且打赌谁敢去和母猫睡上一觉
另有一大堆鼠辈围着一只死猫留影
嘲笑自己又另起一行残废的幽默
咬断牙根的嫉妒者装了假牙语言另起一行
总之
时间像野马从脓血的土地上
溅出无数个死者的幻想另起一百行
所以
必须等脑袋长出了庄稼再说
镶刀会另起一行
土地将爬进粮仓使饥饿另起一行
梦是珍贵的遗产
这是流亡在你枕上我的头吗
每次理发都紧缩着思想的脚后跟
把我绊倒决不是你的天赋
只是我失去重心的时候
你的枕头最靠近我的梦
只要是积极描写光明的笔
肯定首先用完墨汁
--再次理发就要暴露了几缕白发
碰巧最近的藏身处又是你的床头
你的梦中跌进一个年老的观众
其实
可以谢幕的日子离你我都不远
上帝给的干粮我要比你早几天吃完
请按习惯用悼词掸掉我的头但要记住
枕头里的干粮必须留给将来的人
作者简介:严力(1954—),祖籍浙江宁波,在北京长大。著有诗集《这首诗可能还不错》等。
林莽:瞬间
瞬 间
有时候,邻家鸽子落在我的窗台上
咕咕地轻啼
窗口的大杨树下不知不觉间
已高过了四层楼的屋顶
它们轻绕那些树冠又飞回来
阳光在蓬松的羽毛上那么温柔
生命日复一日
我往往空着手从街上回来
把书和上衣掷在床上
日子过得匆匆忙忙
我时常不能带回来什么
即使离家数日
只留下你和小小的屋子
生活日复一日
面对无声无息的默契
我们已习惯了彼此间的宽容
一对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轻啼
它们在许多瞬间属于我们
日复一日
灰尘落在书脊上渐渐变黄
如果生活时时在给予
那也许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那无意间提出的请求并不过分
我知道,夏日正转向秋天
也许一场夜雨之后就会落叶纷飞
不是说再回到阳光下幽深的绿荫
日子需要闲暇的时候
把家收拾干净,即使
轻声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情感也会在其间潜潜走过
当唇际间最初的颤栗使你感知了幸福
这一瞬已延伸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那些请求都是无意间说出的
作者简介:林莽(1949—),原名张建中,生于河北徐水。出版的诗集有《林莽的诗》、《我流过这片土地》、《永恒的瞬间》等。
田晓青:海

海水中刷掉一行行脚印
我说:
没有人来过
没有人在那儿眺望
没有人丢失什么--
仅仅是脚印
我想告别这海滩
想把阳光
带往传说中的另一条海岸
我有脚印消失在海岸上
永远消失--没有人从那边回来
太阳落下去了
像滑进一扇虚掩的门
收回了对这个世界的许诺
海水退去
涛声
留在
石头上
一阵阵,一阵阵
像单调而痛苦的耳鸣
记忆是海滩
没有脚印
一片刺眼的、空白的海滩
搁浅的船身下
翻扣着一个空洞回声--
彼岸
作者简介:田晓青(1953—),祖籍河北蠡县。著有诗集《失去的地平线》等。
方含:印象
印 象
在对过去的岁月的回忆里
伴着奏鸣曲沉缓的节奏
一朵朵忧郁的花儿在苏醒
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
一阵熟悉的风从荒凉的心上吹过
愁闷的果子在风中成熟
海的呼吸是这样接近
似乎我离去得并不长久
城堡仍是这样古旧
心儿仍在到处漂流
那淹没记忆的澄清的溪水
像疾速掠过琴键的灵活的手指
像故乡少女哀婉的歌喉
作者简介:方含(1947—),7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
根子:三月与末日
三月与末日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像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这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像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
既然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却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像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褶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盖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边?"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她,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好像,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1971年夏.北京
作者简介:根子(1951—),北京人。7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
哑默:海欧
海 鸥
小小的翅膀上
翻卷着大海的波浪
身子净洁
饱吸露珠、阳光
细长的尖嘴
衔来星空和汪洋
迎着潮汐呼叫啊
唤着沉默的同伴
1965年7月
作者简介:哑默(1942—),贵州人,著有诗集《诗选》、长诗《飘散的土地》等。
黄翔:独唱/野曽
独 唱
我是谁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的离群索居的
诗。
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
游踪
我的惟一的听众
是沉寂
野 兽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我的年代扑倒我
斜乜着眼睛
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着
咬着
啃着
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
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1968年
作者简介:黄翔(1941—),贵州人,五十年代末开始发表诗歌作品。
梦里依稀慈母泪——“新现实主义”诗群
叶延滨:囚徒与白鸽/爱情是里尔克的豹/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囚徒与白鸽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年代和时间,但我坚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题记
一只洁白如雪的鸽子
被一颗无声的铁弹射中
坠落在一扇被阳光遗忘的窗口
囚牢的窗口
血滴的锈迹斑斑的铁棚上
雪似的羽毛上
还鼓着最后的
自由的风
囚室囚禁一块冷冰冰的岩石
一个死去的躯体上
只有两只没死的眼睛
没死的灵魂
注视着这个窗口
在这个窗口
系着囚徒
呼吸着的毅力和期冀
一双云般柔软的翅膀
安祥地伏在囚徒的胸膛
这长着一颗人心的
石头啊,是石头
也有人的温暖
囚徒的心也是
热的
多么可怕温暖啊
熔掉铁弹携来的痛苦
让白鸽忘记了飞翔
把囚室当成了
太阳
多么危险的洁白啊
纯洁的雪白的羽翼
让囚徒的眼睛忘记窗口
忘记这里只该囚禁
一个囚徒
囚徒的胸膛
温暖的鸽巢
温暖着一切
一切都遗忘
但受伤的翅膀(尽管受伤)
没有忘
但囚徒的心房(尽管被囚)
没有忘
不肯遗忘的翅膀
在问不肯遗忘的心房:
--最需要什么?自由!
--最热恋什么?飞翔!
于是双翅无情地飞腾
狠命拉起不肯离去的鸽子
鸽爪还苦苦地抓紧
囚徒凝血的前襟
于是囚徒的心冷酷地命令
命令戴镣铐的手臂
颤抖地举过头顶
把白鸽捧出窗口
高高地,高高地飞吧
属于天空的白鸽
囚室里不会有温暖
囚室里囚不住爱
囚室里永远只有--
剪不掉羽翼的
向往自由和飞翔的
囚禁的灵魂
囚徒在永远望着白鸽飞
那一扇囚窗
是永远不闭的眼睛
永远不闭
只因那胸前曾有的鸽翼
是白云伴着阴冷的囚牢
一颗永远不冷的
心......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像风,迎面扑来的风
像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像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眼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是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丛里
数着满天星......
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的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长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蝉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拔唐的电话,请拔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
作者简介:叶延滨(1948—),黑龙江哈尔滨人。主要诗集有《不悔》、《二重奏》、《囚徒与白鸽》、《二十世纪印象》等。
李小雨:夜/盐/红纱巾

岛在棕榈叶下闭着眼睛,
梦中,不安地抖动肩膀
于是,一个青椰子掉进海里,
静悄悄地,溅起
一片绿色的月光
十片绿色的月光,
一百片绿色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
使所有的心荡漾,荡漾......
隐隐地,轻雷在天边滚过,
讲述着热带的地方
绿的故乡......

盐在我的血液里咯咯作响
盐在我的骨头里咯咯作响
盐从我的眼睛和毛孔里滴落下来
啊人!你这个小小的直立的海洋
盐四处走着
盐把最感人的力量
从厚厚的岩层和活着的生命中
渗透出来
灼热的皮肤
伤口有边缘
日子的味道
思想如一条条鱼晾晒着
看一粒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是谁的海水
那是谁的足迹
那是谁的背影
苦涩而滞重
盐咸味的影子锈蚀海浪
粉碎无数的太阳和风
那新鲜的、腥味的白色沙丘啊
那最普通最低微又最高贵的
细小颗粒啊
路边遗落的盐
踩在脚下的盐
勺子和舌尖上的盐
永远伴随着面包而生的盐
在破旧简陋的茅屋里
如淳朴健壮的农妇
人和牛羊全都朝你低下头来
在生活的最深处
永远是盐
当我手中的时间正在消逝时
蓦然回首,除了甜蜜以外
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正在结晶
1991年
红纱巾
——写在第二十九个生日时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那轻柔的、冰冷的纱巾
滑过我苍白的脸庞,
仿佛两道溪水,
清凉凉地浸透了我发烫的双颊
第一根白发和初添的皱纹。
(真的吗,苍老就是这样降临?)
呵,这些年,
风沙太多了,
吹干了眼角的泪痕,
吹裂了心......
红纱巾
我看见夜风中
两道溪水上燃烧的火苗,
那么猛烈地烧灼着
我那双被平庸的生活
麻木了的眼神。
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
是青春的血液的颜色吗?
是跳跃的脉博的颜色吗?
那,曾是我的颜色呵。
我惊醒。
那半夜敲门声打破的噩梦,
那散落一地的初中课本,
那闷热中午的长长的田垅,
那尘土飞扬的贫困的小村,
那蓝天下给予母亲的第一个微笑,
那朦胧中未完成的初恋的纯真,
那六平方米住房的狭窄的温暖,
那排着长队购买《英语讲座》的欢欣,
呵,那闪烁着红纱巾的艰辛岁月呵,
一起化作了
深深的,绵长的柔情......
祖国呵,
我对你的爱多么深沉,
一如这展示着生活含义的纱巾,
那么固执地飞飘在
第二九个严冬的风雪中,
点染着我那疲乏的
并不年轻的青春。
那悲哀和希望揉和的颜色呵,
那苦涩和甜蜜调成的颜色呵,
那活跃着一代人的生命的颜色呵!
今天,大雪纷纷。
我仍然要向世界
扬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一片柔弱的翅膀,
一轮真正的太阳。
我相信,全世界都能
看到它,感觉到它,
因为它和那
插在最高建筑物上的旗帜,
是同样的、同样的
热烈而动人!
我望着伸向遥远的
淡红色的茫茫雪路,
一个孩子似的微笑
悄悄浮上嘴唇:
我正年轻......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作者简介:李小雨(1951—),女。原籍河北丰润县,生于武汉,长于北京。有诗集《雁邻歌》、《红纱巾》等。
梅绍静:碗形心/她就是那个梅
碗形心
那些老碗在我面前,
冒着热气,
香味儿阵阵飘散。
可我看见的,
只有汗水润湿了,
冒着热气的的脸。
只有初春的太阳底下,
静静地,
冒着热气的山塬。
我没法儿改变
自己的碗形心
塑成它,烧制它的,
是我的民族的苦难。
就让这样一颗碗形的心
把这个世界上
还冒着热气的话语
盛得满满。
就让它带着
自己的香味儿
在那么多土窑里,
阵阵飘散。
她就是那个梅
不要指着你那憨野地笑着的女儿,
对我说:"我的二女子!叫唤梅。"
不要停下你絮着棉花的手,抬起眼:
"为甚女子都叫'改'?我就叫她'唤'哩!"
啊,母亲!唤着你的梅的母亲!
你的这些话,惊得我瞪大了眼睛。
"二女子生下来就哭不出声!
是你大娘抱了公鸡来唤我的梅。
"嘴对着嘴唤了嘛,唤活来我的梅,
你说叫个唤梅,讲究对不对?"
"这名字起好了!"(我笑什么哟?)
你却说:"你是学生女子,不还叫了个梅?"
唤梅的母亲!多少年过去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个梅?
只有你喜欢过我名字里的梅呵,
我本就唤来的那一个梅!
不是你把我从大路上唤回你窑里来的吗?
不是你给了我第一阵哭声?
能哭出声来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那一天,我也叫你家的公鸡嘴对过嘴?
也许只有一个人吧,在这个世界上,
想起那天就觉得羞愧!
你拉着我的手一股劲呀唤梅呵
你慌乱中的呼吸又催出我多少眼泪?
可是那天以后,我好好地活下来了,
像颗野果子,我也包兜着活着的滋味!
呵,母亲!我长在这儿多像马茹子啊,
显眉显眼的,可也叫你放心!
什么时候起,外乡人问我是谁,
你就在那人面前问:"她是我的的梅!"
什么时候起,你在草窠里寻着几颗鸽子蛋,
在洼洼上撸着一把杜梨儿。
也这么叫着我:"来!我的梅!"
我想不起来了呵,唤梅的母亲!
我总看见一个学生女子走在那沟沟底,
她就是那个你怀里哭过的梅呵,母亲!
作者简介:梅绍静(1948—),女。生于重庆。出版诗集有《兰珍子》、《唢呐声声》、《她就是那个梅》、《女娲的天空》等。
韩作荣:纸上的风景/火狐
纸上的风景
在水干涸的地方
留下赭红、黛绿与枯紫
水在墨迹的空白处流动
一些花朵在纸上盛开
树在色彩中绿意纷呈
根深深扎进虚无,枝干
由于水的浸润而发黑
这是秋天的树林
在暮霭中昏晦暗淡
它把自己交给一只淋漓挥洒的手
将风景罩上一层孤寂与迷离
可谁能砍下这林地的一角
是裁纸的刀还是画家的笔
当树木用伤口吻着刀斧
一些树被磨成纸浆
而另一些树已成为灰烬
山林一片一片消失
动物在裸露中奔走
于是野兽变成野味
一位身披兽皮的画家
用餐巾纸抹拭着嘴唇
再用羊毫与狼毫
描绘动物与山林的影子
纸上,仍留着树木与草浆的气味
有如山林的尸布
生命在死亡中制造虚假的生命
只留下乱真的线条、色彩与墨痕
哦大自然,面对天灭绝的族类
或许,我们只能在画幅中
探究虚假的生物学......
火 狐
火狐从雪原驰过
将山野划出一道流血的伤口
也许这是潜在的贴近本能的伤害
就像风不能不在草尖上舞蹈
与寂静相邻,是因失血而苍白的忧伤
淡泊了优雅且有节制的情感
眼含古老的液体洗刷昼夜
便浇熄了瞳仁里两堆焦灼之火
为狐仍然漂亮着,像灿烂的谎言
诱惑将我带入貌似平静的暴戾
哦,你虚假的火,施展魔术的红布
迷茫中我计数你谜一样的足印
一滴埃利蒂斯的雨淹死了夏季
作者简介:韩作荣(1947—),生于黑龙江海伦。出版诗集有《万山军号鸣》、《北方抒情诗》、《雪季*梦与情歌》、《韩作荣自选集》等。
张新泉: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飞来一只晴蜒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像爱一枚小小的果实
他用手一点点摩挲
从孩子的五官
到小腿到胳膊
(他摸得出色泽和瘢痕吗
青涩或芬芳,蓬勃与孱弱)
他的手有些颤抖
除此之外都很静
静在此时此刻
是不是一支嘹亮的歌?
现在,他用嘴去亲那双眼
用吻,去迎那双眸子中的
丽日、长河、鸽哨、花朵
(鸟翅和炊烟是纯甜的吧
一队白羊从虹桥上走过)
下午。公园的一把长椅上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一批巡航导弹亲吻科索沃)
世界一如既往。生存的环扣中
谁已溺水?谁在喊渴?
飞来的一只蜻蜒
想象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蜻蜒
飞来,停在我的书上
这是一本名叫《心灵学》的书
这是南郊的一个下午
一只蜻蜓突然来访
略去一切礼节与我亲近
老实说这本书有些深奥
那是关于人的并不包括它
但它直接飞来停在某一页
这就给了我欣喜也给了我
打量它思考它的幸运
一架有生命的直升机
却喜欢自然优雅的静
它飞不高,高处不仅寒冷
而且风大,内中有啸叫的秃鹰
其次是蜻蜒好奇,不谙世事
处子般这里看看那里停停
刀刃它也敢站上去
它熟悉善良,却不认识陷阱
最后是蜻蜓与这个世界
总是若即若离,不知什么缘故
对一朵花,一潭水
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投入
它的来和它的去一样轻轻
它是那种我们很难再做的梦
很难再看到的花朵
再听到的谣曲
它是从宁馨的家园深处
照过来的一盏灯......
作者简介:张新泉(1941—),原名张新荃,生于四川富顺。出版的诗集有《男中音和少女的吉他》、《人生在世》、《鸟落民间》等。
吉狄马加:克里拉达的岩羊/彝人谈火
古里拉达的岩羊
再一次瞩望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其实一切都在天上
通往神秘的永恒
从这里连接无边的浩瀚
空虚和寒冷就在那里
蹄子的回声沉默
雄性的弯角
装饰远走的云雾
背后的黑色的深渊
它那童贞的眼睛
泛起幽蓝的波浪
在我的梦中
不能没有这颗星星
在我的灵魂里
不能没有这道闪电
我怕失去了它
在大凉山的最高处
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彝人谈火
给我们的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伤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唤,你是梦想
我们无限的欢乐
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作者简介:吉狄马加(1961—)四川省昭觉人,彝族,著有诗集《初恋的歌》、《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诗选》等。
张学梦:人类学
人类学
水城威尼斯有许多陡峭的窄巷
世纪熏黑了石头,往事寂寞了门窗
突然高处:一小盆殷红的绣球姣美异常
快活地沐浴着,地中海橙汁似的阳光
佛罗伦萨的一处墓地,夹竹桃竞放
墓志铭谈论着生活,读起来荡气回肠
而最叫做心动的,是在浮雕装饰的石棺前
矗立着,一尊淑娴的少女像
罗马的一家旅馆用素描画点缀房间
罗马的深夜格外幽远和空旷
不禁想到凯撒胸前的匕首,野蛮的斗兽场
但一阵婴儿的啼哭,打断了遐想
于是我相信人类起源于同一块头骨化石
我们都受制于同样的基因同样的血染
生的形态,善恶,虚妄,全部差不多
活的情趣,伦常和宿舍,似乎都一样
作者简介:张学梦(1940—),河北省丰润县人。主要诗集为《现代化和我们自己》。
雷抒雁: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船
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正有云从我的窗口飘过
轻轻飘飘的云朵,衬着蓝蓝的天空
很像是谁的生活
其实,这完全是一种巧合
那朵云并不特别意味着什么
高楼的窗口,每天
都有伸手可及的云彩飘过
它们从何处而来
又到何处而去
会不会被突然的,风吹散
都不值得人刻意去思索
正像那个突然涌上心头的人
从如烟往事里偶尔闪过
其时,正有一片云彩
在窗外用淡淡的目光看我

——思人
再远,你的船也
走不出我的灯
走不出我苍茫的关注
走不出我沉默的祝颂
怕风急雨猛
拍打你的帆
每一块补钉
都会是我的一方伤痛
怕夜雾浓重
打湿你的罗盘
猝然回首,找不见
我随找随见的眼睛
真想把灯光
拧成一根缆绳,护你远行
又不忍,不忍这粗壮的手臂
箍疼你自由的神经
作者简介:雷抒雁(1942—),陕西泾阳人,出版诗集《云雀》、《春神》等。
杨晓民:波音747/亡妹/石鸟
波音747
波音747密封的机舱里
我回到梦中
一只鸟不见了
大风扬起
我不自主地晃动
波音747空空的
我空空的
我在空空的波音747上飞来飞去
在亚热带上方
在暖湿气流下面
波音747挂在一条大河上
空中之舞
我的波音747飘来飘去
翅翼上插满黄花
一只鸟消失得那么久
飞翔啊飞翔
让我想象吧
不可知的生
不可知的死
美妙的波音747
空空的波音747
停在我1997年8月8日的睡眠里
1997.9.21
亡 妹
埋着爷爷的秋野里
你含泪躺下了,小妹
簪在啾啾的薄翼上
怀春的少女昙花一现
询问这寂寂的土坟
如今你隐身何处
秋已经老了
小妹
我无法辨识
生命与死亡的真实
这些烟雨中飘摇的影子
谁还在守望?
你身边的小河干涸了
这残秋的独白
我在梦中承受黑暗的击打
瘢疤累累
小妹,我无力形容我们的共同的悲哀
石 鸟
你撑开大气的翅膀,在风中
凝固了
那击碎过闪电的力量无语了
最后的沉默连成一片在飞翔的高度
你停止了飞翔
而你的爪子依旧在我的心中盘绕
流浪与归来的途中
诞生和吹灭你的
恰恰是你掀起的飓风
翅骨、太阳和胸腔的雷鸣
在无法预言的深远之路呈现
这生命最后的反抗,你的影子渐渐皈依了
在太阳变冷的高度
在月亮扎根的地方
作为飞翔的囚徒
你最终又回归于岩石的冷漠
拒绝或挽留,这最后的自由姿势
永远绽开的纪念
这筑在大地上的飞翔
使我的一生无法升高
作者简介:杨晓民(1966—),河南固始人。著有诗集《羞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