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愿意生活的十個時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8:29:25
人都想自由,但有些不自由卻是命定的。比如說,你生在何時,
是男是女,父母是誰,屬何民族,統統你都說了不算,只有認命。這
就不免生出許多幻想。
好比國外曾經流行一個測驗,問如果能夠自由投胎,你最愿意做
的十個人是誰?各種答案五花八門,從基督、孔子到夢露、楊貴妃,
千人萬愿,莫衷一是。如果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想我不愿回答,一
是不敢高攀,二是怕爹娘不高興。但我愿意回答一個類似的問題:你
最愿意生活在哪十個時代?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問你最喜歡哪十個
時代﹔并且希望,不要帶著標准歷史學家的眼光,而只依你個人的喜
好去選擇。
這樣,這個問題就變得很誘惑,讓你按捺不住地說出心中所想。
下面就是我的答案。
一、十一世紀的北宋
這個時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這一百年里,
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准雖
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
這得托宋太祖的福。他曾對兒孫立下兩條死規矩:一,言者無罪﹔
二,不殺大臣。難得他在十一世紀的五個繼任者都特別聽話。
于是文人都被慣成了傻大膽,地位也空前地高。想想吧,如果我
有點才學,就不用擔心懷才不遇,因為歐陽修那老頭特別有當伯樂的
癮﹔如果我喜歡辯論,可以找蘇東坡去打機鋒,我不愁贏不了他,他
文章好,但禪道不行,卻又偏偏樂此不疲﹔如果我是保守派,可以投
奔司馬光,甚至幫他抄抄《資治通鑒》﹔如果我思想新,那么王安石
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可是古往今來最有魄力的改革家﹔如果我覺得
學問還沒到家,那就去聽程顥講課好了,體會一下什么叫“如坐春風”。
當然,首先得過日子。沒有電視看,沒有電腦用,不過都沒什么
關系。我只想做《清明上河圖》里的一個畫中人,又悠閑,又熱鬧,
而且不用擔心社會治安……高衙內和牛二要到下個世紀才出來。至于
這一百年,還有包青天呢。
二、本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
首先我得聲明,我沒有移民傾向。我只想站在人群里,聽鮑勃﹒
迪蘭唱“ How many road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we called him a
man?”(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他才能叫男人),這首名叫《答
案在風中飄》的歌,是一首反越戰反種族歧視的歌曲,也是那個時代
的聖經。
那是一個最紅火又最灰暗的年代。青年人在那時,几千年來第一
次打贏了反抗父母的一仗。父母代表了什么?他們供你吃供你喝,又
為你安排了一個妥妥帖帖的前程,你怎能不當他們的乖寶貝?但是,
兒子覺得,父母的愛已經窒息了他們的每一個毛孔。他們不得不大聲
自問:
怎樣才是一個真實獨立的我?
若我生在那個年代,我想我會和他們一起,開著破車沖上美國的
每一條大路,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聽鮑勃的歌,聽披頭士和滾石
樂隊的歌,大聲朗誦金斯堡的詩句。我們隨處野營,享盡最狂熱的愛
情,也用空空如也的腦袋去琢磨最根本的哲學問題。當然,我們還會
遇到馬丁路德金博士,他正領著黑人兄弟向華盛頓進軍。他一遍又一
遍地對他們大聲說:
“Ihaveadream。”(我有一個夢想)。
我有一個夢想!讓你覺得血在燒。
三、杜牧時代的揚州
如果他肯,我愿意隨他去揚州。他能夠自請下放,我想我也能。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
樓薄幸名。”生在晚唐,盛唐國威不再,北方正是軍閥割據,朝廷里
兩派又斗得不可開交,所以我們一起去揚州過過舒心日子。
中國就是這樣,衰落的年代,反倒美女如云,而且善解人意婉鸞
可喜,不像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那樣驕橫跋扈。這是一個小家碧玉的時
代,揚州就是代表。還在早些時候,徐凝就在詩里寫道:“天下三分
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無賴,就是天然的可愛,現在看看杜牧
怎么說:“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不必如南宋姜夔那
樣“喚起玉人”,僅這詩句就已讓人心醉了。有人說,這是亡國之音,
可那些道貌岸然的興亡說教,和我們又有什么相干呢?顧炎武固然說
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如果人家連這個責都不讓你負呢?
還是回來吧,回到這個精神上溫柔的家園。
四、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
這個老人穿著臟兮兮的長袍,肩上還濕淋淋地一片,信步向雅典
的集市走去。路人見到紛紛閃開,仿佛有點怕他。
他出來之前,剛和刁蠻的老婆吵了一架。出門時,一盆水便從二
樓潑了下來。盡管如此,我還是向往這個時代,因為如果今天再發生
這種爭吵,怕就不是一盆水所能解決問題的了。老人抹抹臉上的水,
頭也不抬,只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早知道,雷霆之后必有大雨。”
如果我是一個雅典公民,那么我很可能被老人拉住袖子問道:
“告訴我,朋友,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正義?”但真正的雅典人已經
被他問怕了。他們會說:“蘇格拉底,別再用你那著名的反諷和我們
窮開心了。你什么都知道的,你就直說吧。”
但老人固執地搖搖頭,說:“我知道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
我一無所知。”在太多的人滿足于一知半解的今天,我向往這個有人
宣稱他一無所知的時代。
在太多的人說“你累不累呀”的今天,我也向往這個真誠地探討
什么是正義和幸福的時代。那個時候,雅典人還不知有上帝,所以,
他們思考,上帝就不會發笑,一般的人更不會笑。盡管他們自己怕被
蘇格拉底纏住問個不休,但他們愿意聽,即使聽不懂,也不會一哄而
散。
但這終于要了他的命。雅典當局認為他在和他們爭奪青年,便逼
他服毒。那時,我真想和柏拉圖一起守在他身邊,聽他說出最后一句
話:
“每個人身上都有太陽,只是要讓它發光……”
五、穆罕默德時代的阿拉伯
人類几千年的歷史,各種信仰和主義可謂多矣,但有信心要求人
無條件接受的并不多。更多的,不過是一手拿著信仰,另一只手卻舉
著面包或僅僅是對面包的承諾。這種有條件的信仰,終究都可以歸結
為一種面包主義﹔而無條件的信仰,伊斯蘭教,如果不是第一個,也
是最后一個了。
如果承認人必須有信仰,那么我愿意生活在穆罕默德時代的麥加。
我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牧羊人家的孩子,也沒有太高的覺悟,能夠在那
個月黑風高之夜(公元六二二年),成為穆罕默德出走麥地那的少數
追隨者之一。但我知道,他教我們仰望蒼穹,用心靈去體會那天地間
至大的偉力。
電影里曾有很多這樣的場面:醫生對拄著拐的病人說:“試試,
扔掉你的拐杖,你其實自己能走的。”病人起初并不自信,但在醫生
的鼓勵下,最后終于邁出了不靠拐杖的第一步。在信仰的領域,穆罕
默德就像這位醫生,他強迫阿拉伯人放棄偶像崇拜─那些已經無用的
拐杖,徑直投向真理的懷抱。對于心靈來說,這是一次偉大的解放。
他本人并不能消滅人世間所有的苦難,但他有這個信心。他說:
我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位先知。而我們知道,從亞伯拉罕(伊斯蘭教
稱為易卜拉欣)到耶穌基督,先知的名字總是和無窮無盡的苦難相連。
現在,既然最后一位先知出來,那么人類的苦日子是不是要到頭了?
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我想我會相信的。
六、名士時代的東晉
《世說新語》里講,王獻之居山陰,突然想念戴安道,便冒雪連
夜乘船前往訪戴。天亮到了戴家門前,卻連門都沒敲,轉身就走。仆
人很奇怪,問為什么。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這就是名士風度,以心照不宣為特征。在人際關系復雜化的今天,
我有理由懷念這個時代。當然,站在道德的立場上,我們有一萬條理
由攻擊名士們都是廢物,但我們似乎并不理解他們對文化的感情。
如果逃跑是光榮的,那么外國有敦克爾克大撤退,中國則有“衣
冠南渡”。英國人是“留得青山在”,而東晉士族則留得了文化在。
既然拋家舍業地到了江南,只剩下文化上的一點點優越感,那么他們
就必然要把這文化珍而重之地供奉起來。
我們都知道,對一樣東西感情太深,往往并不會總是挂在嘴邊。
名士們也一樣,對文化愛得太深,反倒不談了。他們喝酒,穿奇裝異
服,品評人物,在一般人眼里是放誕,但在他們心里,卻是用這些為
文化筑起了一道籬笆,不讓別人輕易染指。甚至連他們自己,消費的
也不再是文化本身,而只是它的觀賞價值。
對文化的珍視,是心照不宣的名士風度的基礎。他們的幸福,在
于以這種方式,居然不乏同志。
七、宋襄公時代
春秋時,宋襄公與楚國打仗。部下勸他乘楚人半渡擊之,不聽,
終遭敗績。宋人怨他,他卻說:“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
與敵人講仁義道德,歷來,宋襄公被看成傻瓜。但是我們應該注
意到,他不過是在維護一種傳統軍人的榮譽感,只是行將過時罷了。
這種榮譽感,為貴族所獨有。當時打仗,大概不像后來殘酷,倒
有點過家家的意思。戰斗的勝負,主要取決于雙方貴族的決斗,一般
士兵,不過跟著搖旗吶喊而已。而貴族,往往又把榮譽感看得比生命
還重。孔門弟子子路與人作戰,寧可被打死,也要先把帽子扶正再說,
就是這種榮譽感最后的折光。另外戰斗中還有許多規矩,像“不殺二
毛”,就是不傷害頭發花白的人,在今日看來也頗為不可思議。
你盡可以笑他們痴,笑他們傻,但你不能不承認,那是一個充滿
人格魅力的時代。當時大地上還很空曠,做人,必須頂天立地才能自
存﹔而陰謀詭計,只有在人擠成球的地方才會有市場。同時,貴族固
然世襲,但也必須拿出真家伙來,不但要勇敢,而且能夠出使外國,
即席賦“詩”言志,不辱使命,才能証明你無愧于“君子”。
這個時代之所以令人神往,在于它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時代。中國
的大國風范,就是奠定于此時。
八、達芬奇時代的意大利
無疑,文藝復興是個偉大的時代。你不但能夠目睹許多偉人和他
們的作品,還可以感受到一種朝氣蓬勃的生活態度。
與中世紀相反,這不再是一個考慮人類集體幸福的時代(很奇怪,
當一個時代的精神,以人類整體幸福為研究對象時,卻往往使所有的
個人都生活在不幸之中),而是開始關注個體自身的幸福。你很難說,
達芬奇在畫他的聖母的時候,心中沒有崇高的宗教體驗,但他卻畫出
了最個性的微笑和世俗的生活體驗。一般的說法,這是人文主義的覺
醒。市場開始活躍起來了,匆匆的步履代替了以往的謹小慎微和亦步
亦趨,人們由于自信而臉上洋溢著光彩。甚至,一個叫哥倫布的人已
經揚帆航往美洲了。
這是一段好時光。在過去的一千年里,基督教總在對人們說,你
們是生來有罪的,所以你們今生的目的就是贖罪和受苦。而這時,人
們終于為自己的付出向這個世界討還利息了。甚至可以說,人們為此
在一二百年里,揮霍掉了本應均攤于過去千年之中的幸福。
這是一個以微笑著稱的時代,蒙娜麗莎的微笑,維納斯的微笑,
聖母的微笑,還有,假如我是一個威尼斯水手的話,在岸上歡送的人
群里看見的微笑,全都那么意味深長。總之,我愿意生活在這個人們
都學會了微笑的時代。
九、本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
這個年代和這個地方的疊加,給人的印象就兩個字:藝朮。
我并不很清楚,為什么在這十多年間,巴黎一下子變成了藝朮的
耶路撒冷和麥加。但的確有數不清的藝朮家曾聚居在這里,為這個城
市蒙上了一種紙醉金迷的頹廢色彩。他們當時并不出名,但日后都成
就非凡。
在香榭麗舍大街上隨便找一間酒吧坐下,還有什么比這更舒坦的
事嗎?那時,對馬蒂斯、畢加索、海明威還有加繆等人,你并不畢恭
畢敬地仰視他們,而是面紅耳赤地和他們爭論著有關藝朮原則的問題,
說到興濃之處,每個人都不覺已經酩酊大醉了,然后互相扶持著回宿
舍,繼續爭論或者開始創作。
几乎本世紀所有的藝朮流派和思潮,都能在二十年代的巴黎找到
其源頭。這種多元的存在和可能性,真是令人興奮不已。如果你是他
們中的一員,那么你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呢。或許,巴黎并不真正
告訴人們什么是藝朮,她只是為你提供生活的可能性,提供故事發生
的場景,為你提供一種藝朮的心情。這是沙龍藝朮時代的余緒,但更
加平民化了。
當然,巴黎并不是沒有嚴肅的事業。比如你對歷史感興趣,你可
以加入年鑒學派,與布洛赫他們討論歷史研究方法的問題。別以為這
是枯燥乏味的事情,事實上,你經常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十、今天
喜愛今天是一件別無選擇的事,就像你別無選擇地要喜愛父母和
祖國一樣。
這是一個物質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丰富的時代。各種新技
朮的應用,使人們產生了空前的驕傲感,認為今天的時代,比以往任
何時候都偉大,生活在這個時代,至少在幸福感上可以傲視前輩。
但是牛頓說過:“我之所以比別人看得更遠,是因為我站在巨人
的肩膀上。”我們能有今天的一切,難道是因為我們自己偉大嗎?我
們這個時代又是否產生了真正的巨人呢?換句話說,由于我們這個時
代沒有巨人和巨人的事業,在子孫面前,我們有能拿得出手的禮物送
給他們嗎?
在這個意義上,至少上個世紀就比今天偉大得多。不錯,我們有
電視、電腦、飛機,而他們沒有﹔我們曾登上過月球,而他們沒有﹔
我們打過兩次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戰爭,而他們也沒有。但是,我們今
天所安享的一切,不都是他們在上個世紀奠定的嗎?他們有進化論,
有電磁理論,甚至有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在這個高度
上,我們今天有堪與之媲美的東西嗎?本世紀最偉大的學說,莫過于
相對論,但愛因斯坦完成其主體構思,卻是上個世紀末的事。
本世紀,特別是今天,是一個技朮化的時代,而不是理論的時代。
今天的成就,不過在于把前人的理論從技朮上取得實現。這就像前人
栽樹后人乘涼,難道我們有涼可乘就可以目空一切嗎?想想,我們栽
過樹嗎?我們不過是在前人栽的樹下澆澆水而已,就把結的果子統統
據為己有了。一個技朮的時代,如果沒有相應的新理論支撐著,終歸
是無源之水,并且終將減緩其上升的勢頭。打個比方,以現有理論,
人類在技朮上可以實現登月,但人類能夠沖出太陽系甚至銀河系嗎?
至少今天,我們還拿不出一種能夠與之相對應的理論。
相對而言,技朮上的實現容易,而理論的建造則難。在這方面,
今天這個時代,頗有避重就輕的味道。況且,今天許多技朮上的實現,
不過是靠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而這種高投入,終究會有個極限,
因為地球是有限的。這種情形,很像小孩玩積木,他雄心勃勃地打算
造一座最高的房子,但實際上辦不到,因為積木碼得再高也是有極限
的─如果沒有膠水的話。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技朮是積木,那
么理論就是膠水。
再說理想。與以往相比,我們今天最值得驕傲的是有個聯合國,
但這個理想卻是法國人孟德斯鳩在二百年前設計的。我們談論人的權
利和民主,但其原則,卻是由美國立國時確立的。我們今天超出前人
的理念,不過在于對和平的執著。這倒不必非從前人那里挖根子,無
非是我們自己用血的教訓換來的。相信只有這個,才會被后人划在我
們頭上。
總之,細想想,如果撥開令人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我們身處的
這個時代,也就平平無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