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蚌,蚌病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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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洁是青城山道教掌门傅元天道长的弟子,同时也是禅宗大师正果的俗家弟子。她既是作家,又是中国文化的建设者和独行者。何洁现为青峰书院主人。她经历曲折,堪称奇人。
余生也晚,记得是2007年春末的落花时节,诗人魏志远邀我同去青峰书院拜谒何洁。书院所在地为青城外山之青峰山,故名。在这之后,我又来过十几回。2009年4月的一个午后,我把车停在“成青快速通道”路边抽烟。望着驶入普照寺的水泥路,穿过巨大的牌坊,直抵青城外山奔泻而下的滔天苍翠。几只黑鸦从山麓飞起,把山势逐渐抬高,在空中折返,如同把鸟道挽了一个结,也像墨斗将弹线断然收回。
抵拢山路的尽头,我用8分钟的时间登完了183级台阶,来到青峰山弯月一般的凹地。这些豆沙色的砂岩均是何洁请工人从山脚挑抬上来的,约1.8米宽,就像一棵躺下来的大树,我顺着树干一路迂回,扶摇直上,直到青峰书院的山门前,大树起身,也把我带到了一个被鸟声和花香缭绕的高处。书院就像一把龙椅,依山而立,又依靠峭拔的飞檐,体位微倾于大地。我用登山表测量了山脚的海拔,是625米,青峰书院的海拔是735米。这百十米的高差,差不多是书院里那棵1200岁银杏的高度。浓密的树荫伸开翅膀,振翮之风送来山林不绝的清凉,把雪白的书院护卫在羽翼下,让人联想起基督教壁画中的带翼天使。
一回头,发现何洁大姐一身青衣,站在那棵1200岁的银杏下侧身看我,或,是打量在我头顶大树间漫延而下的木鱼鸟叫声。地上一层密密的银杏花,像燃烧的碎金,被一阵山风拂动,一旋,复又熄却。2002年,何洁决定修筑书院的时候,这棵状如连理枝的银杏,一根巨大的枝桠几近枯死。缘于山泉冲刷树根,淘空了基土。何洁用肥料填实了空洞,又修一座小小的龟山蓄风水,挡山泉。一年之后,枯枝转绿,银杏树用更深刻的浓荫撑开天色,让观者与树,都获得“相看两不厌”的性情。
我们在六角亭里坐定,绿浪滔滔,似乎要把亭子带走,但春蝉的叫声宛如钢缆,稳定了身心。一个粗大的乌木茶桌上,滇茶在鼎沸的山泉里沉浮,茶叶举针,金针度人,将水面戡破。何洁低头,她的面容消匿在茶杯腾起的水汽中。她谈到了自己的病。肋骨剧痛。以及由痛楚分泌出来的觉悟,让人联想起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老话。她对我背诵了一副自传联:“一切非我所有,放下就走;人生本是旅途,累了就睡”,横批有两个,在世的时候是“活在当下”;死后即为“请勿打扰”。从中可见其性情。何洁的记忆力惊人,自己写过的几十万字的作品基本能复述,有时,她在来访者面前径直忘情地走到过去,走出很远,在故园某个篱笆墙的转角,她立即折返回来,用一脸宽慰的笑容面对大家:喝茶,茶味正好!
何洁的“故园时代”
流沙河先生的多篇诗文中,提到一个地名“故园”,指的是金堂县城厢镇余家老公馆,门牌为槐树街5号。如今此地划归于成都市青白江区。我查阅了沙河先生的《锯齿啮痕录》,发现何洁首次去故园看望“钦点的大右派”的时间是1966年7月10日,带来的是成都大动荡的凶讯。8月1日,她第二次来故园,带来的礼物,是她悄悄珍藏的流沙河曾经抽过的3个“飞雁牌”烟蒂,以及一块洗澡海绵。烟蒂是否吸纳了恋爱时节的文思和茁壮的誓词,不得而知;海绵一直高频率地使用,直到儿子鲲鲲出世,海绵又成了鲲鲲的玩具。
何洁在故园住了两天,足不出户,但依然引起人民的高度警惕。因为她的漂亮,不仅仅是让故园蓬荜生辉。通过那几双觊觎的眼睛,人民已经在推论何洁与“女特务”的关系了。不是么,中国电影里的女特务,均是让“蓝蚂蚁制服”的蚁阵发生骚动的美女。至今我都承认,按照五六十年代的标准,何洁的美丽,是出类拔萃的。更为可敬之处,还在于她拥有丽人们所不具备的才华和血气。
在清风月明的凉夜,何洁与流沙河依偎在故园的台阶上,流沙河朗诵了自己的诗,何洁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声音必须压低,低到歌声从地面的野草露水上掠过,不惊动虫子们的梦,把月光撒在地上的疏影填满。故园的围墙之内,成为“莫斯科郊外”的一块精神飞地。
他们谈到了彼此第一次见面的情景: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大会上,10岁的何洁戴红领巾,成为了剪彩仪式牵拉彩绸的幸运儿。贺龙元帅手持剪刀,神采奕奕。何洁身材矮小,李井泉的夫人肖里将她抱起才把彩绸拉直。21岁的流沙河已是《川西农民报》社编辑,也围挤在剪彩现场采访……命运就是机遇的排列组合,谁能料到14年后,他们竟然四目相对、心心相映呢?说到这里,他们开始笑,接着又哭!
记得何洁曾对我讲过,少女时代的她,在家苦练川剧唱腔,咿咿呀呀,小桥流水,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母亲听得入神,深深叹了一口气:“傻女子啊,你唱得扫帚都要生脚,跑来扭到你!唉……”母亲的潜台词她自然不懂,也听不进去。她进入成都市川剧团后,到1958年被单位错误处分,一气之下去新疆加入兵团歌舞团……几十年之后,当她已逾知天命之年,就发现母亲的话,宛如谶语。
何洁第三次来到故园,是8月22日,相距第二次见面仅21天。这天是农历七月七日,在成都民间,当晚有不少仪式,比如“乞巧”。但他们忙于结婚,一共耗资10元人民币。流沙河向派出所“报告”,获准,如蒙大赦。当晚,新郎官在日记里写道:“生活本身比一切最好的散文更好,比一切最好的诗更美!让今天的日记成为空白吧,幸福的空白。人类只是在忧伤和不幸的时候才多话的……”叙述中蕴含哲理,看来诗人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
在我看来,有一种人,似乎是无根之木,但只要将它往地面一戳,它就能长出根须,举起绿枝,掬来清香,并使自己周围的气场,逐渐因为自己的挪移与横斜而发生积极性改变,这无疑体现了生命的韧性与强悍。事实证明,何洁就是这样的人。
儿子余鲲出世以后,何洁的川剧生涯行将断流。由于与流沙河的婚姻关系,她离开了寄托着美好前景的新疆某兵团歌舞团,以“大右派余勋坦”妻子的身份,在故园扎下了根。她每日必须苦苦思索一日三餐的获取和分配,像个粗嗓门的农妇,挥袖擦汗,成天与小镇上的平民打交道。她手巧,可以为单位加工帆布手套、围腰、袖套;她开垦故园里的一处废弃房基地为菜园,种植蔬菜卖点油盐钱;还在故园里种了几棵果树,精心伺候下,每年小有收获,娃娃吃点长相不好的,好的拿到市场上去卖……
这里讲一个故事就够了。何洁发现有农民来收购尿水,一挑1角8分。一家仅4口,产出有限。她偶然发现,堆在屋边的谷草经雨一淋,流出了浑黄的汁水。她开始“制作”尿水:一桶大半为谷草泡水后的产物,小半为尿,充分搅拌,外观、气味上无半点破绽。农民来故园收购多了,产量奇高,觉出了异样,何洁大声武气地说:“哦哟,要看质量嘛。你不要小看人哟,你屙得出,未必我们就屙不出来啊?”农民无言以对,只好付钱。
记得有一次,一家人好久没有尝到油荤了,两个娃娃面带菜色,让何洁心头伤痛。临近中午,收购尿水的农民终于出现在门口!当她拿到1角8分钱后,手都来不及洗就往街上跑。她买了8分钱一碗的红烧牛肉,邻里关系好,馆子的师傅多给了半勺,何洁又买了几个大萝卜,回家再加工,尽管牛肉在一锅牛肉烧萝卜里已是泥牛入海,难见踪迹,但看见丈夫、娃娃吃得那个香啊,自己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某一天,何洁摘了一筐枇杷,搭生产队的拖拉机到成都去卖。回到故园天已擦黑。她很奇怪,破败的家园里很安静,那只早该出来迎接自己的白色大狗毫无踪迹。她预感到了什么,见流沙河闷声闷响地在准备生火做饭,她问:“狗哪里去了?”流沙河的声音很怪异:“镇上干部一到门口,狗就咬得凶,我把它吊死了!”何洁如遭五雷轰顶,来到后院,看到狗吊在树桠上,绳子的一头坠着一个巨大的树疙瘩。何洁对我说:“这狗对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在前账没还清时候,我实在没脸再向肉铺赊东西了。狗明白我的尴尬,它猫着腰从铺子里衔了几根骨头出来,放到我手里。晚上,流沙河经常被拉出去,我不放心要去看看,大狗总是紧紧护在身边……那条狗足有一米长哟,我的天!”泪如雨下的何洁,在故园埋葬了大狗,在漆黑的故园,狗宛如煤中的矸石。据说,屈死的狗会化作狗精来复仇,或作人言。《太平广记》当中,收录了出自《续异记》的很多怪事,比如《萧士义》称:后汉的黄门郎萧士义,于和帝永元二年被杀。被杀的几天前,他家中平常养的狗来到萧士义的妇人前面说:“你特别没有福禄相,你家很快就要破败,将怎么办呢?”妇人听了狗的话后沉默不语,也不惊怕。狗不一会自己走了。等到士义回到家,妇人才说了“狗言”,但话还没说完,搜捕士义的人便到了……想到此,何洁有些害怕。她觉得,这是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杀狗惊妻》。
已经成为城厢镇木器家具社锯匠的流沙河,隔三岔五地被弄去批斗,何洁后来也难以避免,被群众揪了出来。“右派贩子流沙河为啥子这么顽固?是因为有你这个‘贤内助’,你必须交代支持大右派的罪行!”“打到演封建戏的孝子贤孙!”何洁并不畏惧这样的叫嚣,她熟悉这种色厉内荏的招数,她具有一种化险为夷的人格力量。何洁对我说:“以前,戏班子就是一个大江湖。我在1961年就自己组团四处演出,见的怪物多了。不过,在故园期间,我又参加别人的戏团外出演出过。”
何洁后来写了数十篇文章记述这段往事,影响最大的是中篇纪实小说《落花时节》(发表在《十月》1987年第1期,获得“十月文艺奖”),此部作品后被收入《当代中国文学名作鉴赏辞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在艺术的诱惑和生活的逼迫之下,何洁竟拖起一支百十号人的戏班子,名“火把剧团”,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辗转流徙在红色世界的缝隙里,以川剧的奇怪唱腔来歌颂新生活。何洁所说的参与别人的戏班,时间是在1969年之后。《落花时节》里描绘了现代戏《列宁在十月》川剧版的演出。2009年我才弄清楚,演出地点是成都到乐山的水路大码头黄龙溪。
何洁写道:“此戏据说无剧本,全凭着旧戏曲的八大韵去‘踩水’(即兴创作),大剧团不敢演,怕犯错误,只有些班子小胆子大的县川剧团才敢演它。演列宁的须生崔正红习惯了在台上走正步,举手投足依然是旧戏中的大臣风范。花脸刘盛财演斯大林,在台上老是用手死劲捻松香粘的八字胡。我同其他演员串角,端端正正站在二位革命导师旁聆听教悔。”
……
克鲁斯卡娅:“相公!”
列宁:“娘子!”
克鲁斯卡娅:“听说列相公有难,夫人特来探过端详啊!”
列宁:“斯卡娅娘子,没得事没得事。革命关头,哪里还顾得上儿女情长。赶快回去!”
克鲁斯卡娅:“相公,万万当心!”
列宁:“快走快走!我马上还要和斯大林同志商量革命大计。”
克鲁斯卡娅:“好,相公!万万当心啊!相公!”
列宁:“娘子!”
(帮腔):“生离死别啊,革命夫妻不好当啊!”
(克鲁斯卡娅下)……
唱着唱着,何洁在悄悄流泪。出门演戏已经大半个月,不知道流沙河怎样了?鲲鲲和蝉女吃得饱饭吗?自己拼死拼命从警察那里要回来的流沙河的手稿,是否依然安全?而且,菜园应该施肥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何洁没有多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脑袋前有一根胡萝卜在晃动,因而必须奋力前进。有一天,管理者去掉了那根胡萝卜,驴子更卖力地前进,因为,它在找那根萝卜。
“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
1978年底,何洁一家从城厢镇回到成都,住在东风路四川省文联的一间资料室,由于墙体是黑色的,何洁叫它“黑房子”。搬家时文联派了一辆卡车,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搬,最后空车返回。我记得也是这个时期,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好几次看见著名诗人流沙河身着中山服,用成都话朗诵长诗《梅花恋》。
何洁的工作关系也逐渐接上了,到四川省文化厅下属的川剧研究所供职,10年之后,她被评定为二级作家职称,单位通知她去领证书,直到今天,她也没去拿。在此期间,她到《星星》诗刊任见习编辑,结识了魏志远、骆耕野、谭楷等一大批诗人。她清楚记得,翟永明的处女作《我害怕看你的眼睛》就是自己从来稿中遴选发表的。这事,翟永明兴许忘记了,但她给几个朋友说过,自己很想写一写何洁,写一写何洁和她都居住过的鼓楼北三街56号。我提过这事,何洁却真的忘记了。
从愁绪万端的故园开始,何洁学会了抽烟,抽那种最劣的烟,树皮裹的不是烟的烟。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她抽一种烟多年也不知道牌子,直到有朋友来书院看望她,告诉她这烟叫“爱喜”。何洁说,都是过眼云烟。但写作不是!住在“黑房子”里,她有写日记的习惯,顽固到了偏执,饿得发昏也要写几句才躺下。回到成都,日记的字数每天都在疯长,情形有些像故园的野草,让她又惊又喜。她记录触痛的每一个细节,记录大树轰然倒地时震起的灰尘,记录一只萤火虫穿过儿女的哭泣,翩然如庄周的蝴蝶。有一天,她怯生生地把日记拿给老作家车辐指点。车伯伯一看,很是感慨:“傻女子呀,这就是文学呀!”说到车辐,有一事值得一记:在流沙河发配金堂的20年间,大概只有车辐来看望过他们夫妻。1978年,车辐骑一辆自行车颠簸一百多里来到了赵镇,这让沙河感铭五内。
大师沙汀、艾芜等也多次与何洁谈心,悉心指导她的写作。平时,与她讨论文学最多、且给予她诸多生活关照的是省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曾小嘉。在此期间,她先后创作了《牧鹅》《儿子出世了》《蜩螳春秋》等一些列作品,在《人世间》《龙门阵》《四川文学》《散文》等刊发表;另外还在广州的《家庭》《法制文学》等刊物个人专栏。
1981年全国第一届新诗集评奖揭晓,《流沙河诗集》中榜。流沙河又在撰写《写诗十二象》,又在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还四处开会,不亦悦乎。一些回信就由何洁代复。这段时间,大剂量的写作形成了一种峰回路转,透过往事的褴褛缝隙,她逐渐发现,写作并不仅仅是反刍,写作应该是对升跃的、澄明之境的营造。为此,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烧造自己的余生。她问自己:我有能力像巴金那样成为中国第二个不拿工资的作家吗?话从口出,办公室的同事均不吭声,大概他们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1984年冬天,何洁真的向《星星》诗刊主编白航提交了辞职报告。她参加了全国很多笔会。在安庆召开的《法制文学》笔会上,与几位资深作家探讨了《落花时节》的构思,得到了不少启发。就在自己的写作以近乎冲刺的速度在抵近一个大限时,她蓦然回首,感到了不安。是否像预感到那条大狗被害时不安?本年,发生了何洁一生中最大的一重波澜。
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写作。隆莲法师推荐她去青城外山的普照寺。那是1984年夏季的一天中午,谭楷、陈晓等人陪同何洁在来普照寺,进入山门,就发生了两件怪事。
那时普照寺很是破败,1972年革命者将寺庙建筑拆毁移作炼铁厂的材料,仅剩四重殿,一侧有两排厢房。何洁在寺庙里静静踱步,她问几位老尼姑,后院是不是还有三排厢房?以前是不是有24个天井?她们窃窃私语:“她如何清楚这里的情况?莫非是我们的方丈转世?”听到这样的话,何洁没回答,一直往前走。这次何洁提前为自己选好了寮房,他们决定乘车回成都。突降暴雨,她穿了一双半高跟鞋,趔趄不断,滑行在满是泥泞的山道上,以至于误了最后的班车。她当时想,我一定要修好这条进山的路!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一激,这是发愿啊!
在我看来,一个人一手持烛,一手护着火苗走进大庙,当是最庄严的时刻。
住进普照寺之后,何洁写出了《落花时节》《山里山外》《空门不空》《山月寮记事》等佳作,《闲情》在《文汇月刊》发表后,演员出身的作家黄宗英读了大为感叹,特意给何洁去信,急欲结识这样的“同道”。
大地的旷远是很难目测的,正如我们无法预测自由的宽度。但一堵残颓的山墙截住了大地的奔泻,让我们得以目睹自由与现实的距离。住在寺里,何洁没有忘记自己的“发愿”,她花了3年时间,募来近30万元,修筑了普照寺通达山外的水泥公路。这段时间,她向中国道教协会会长、青城山傅元天道长问道,学习易经和道家吐纳。很快,她从未经历的奇迹就接连发生了。
某次,在四川省作协举行的长篇小说座谈会上,周克勤在台上滔滔不绝,台下的何洁很不安,她小声地对邻座的作家林文询、乔瑜说,我发现克勤老师已是晚期肝癌!乔瑜立即嚷嚷起来:“周老师,何洁说你得了肝癌晚期了!”霎时全场大惊。会后,周克勤找她交换意见:“何洁啊,我到底有什么病,你可以告诉我吗?”其实,何洁只是有一种预感,她是透过周克勤的神色,悟出了异样。她建议周克勤尽快去医院。十几天后周克勤病重,很快就传来他患晚期肝癌病逝的消息。这件事让何洁抱憾许久许久,自己知道结果,却无力救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起,缘于她控制不好“神通”。济尘老和尚让她“修止语”,为此在彭县闭关修炼半年多。在我看来,懂得沉默,就懂得了语言的归位。懂得了黑暗,还要懂得光并不一定是火的化身,有的就是幻影。何洁的恩师、时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的正果法师来信说:“圆果(何洁法名),你要掌握好修行中存在的比例!三分功夫,七分功德,服务社会,服务众生,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反之,三分功德,七分功夫,就将成为一钱不值的江湖术士。”这番话,醍醐灌顶,让何洁受用终生。问道求索中,她开始对文坛的功名利禄敬而远之,把的注意力集中于苍生冷暖上。她在普照寺的“山月寮”书房里,挂了这样一副对联:“冷眼观文海,热心护道场。”
由于何洁的呼吁,都江堰市委书记徐振汉及其他领导,对普照寺的恢复重建给予了大力支持。他们得知何洁的文学写作情况后,支持成立了“内明文学创作中心”,成为当时四川省最大的民间文学团体。不久,又请何洁下山,担任《青城文艺》的执行副主编。1988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来到焕然一新的普照寺,对何洁居士的工作,给予好评。次年,在完成普照寺19米高的大观音塑像之后,站在脚手架上,倍感疲惫的何洁决定,与流沙河离婚。
在街道办理离婚手续时,工作人员看到他们的名字,大感惊讶,一再表示惋惜。何洁对我回忆:记得从街道办事处出来,流沙河严肃地对我说:“我与你离婚的原因,是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但何洁想到的却是,靠写作为生的作家现在很多,你沙河不也是吗?但我们好像都不是天才!我付出心血来写作,是不希望彼此差距被拉大。如果我的写作真的使我成为了“天才”,那就是我的悲哀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如何来面对这段共同度过的25年历程?深谙生命悲情的何洁为此写道:“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
“你与六亲无缘,与众生有缘”,恩师正果20年前的开示语,如今竟成谶语。这年6月上旬,劫后轮回的何洁,以苦难作墨,以浮生为砚,在一个浓黑的午夜,写出了感动众生的至文《我与青山共白头》,后来镌刻在青峰书院的照壁上。
蹈海归来不羡山
但是,青山在哪里呢?
何洁旅居香港,开始与海外佛教界、写作界广结善缘,并十几次去藏地精研藏传佛教的五大教派,拜谒了很多高僧大德。她先后在《明报》《星报》以及新加坡的《联合报》上开设专栏,成了真正的自由撰稿人。这一时期,她的作品结集为《晨钟暮鼓录》,得到赵朴初、巴金的高度赞扬。其实,巴金与何洁是老亲戚了,文革期间何洁曾去上海治病,肖珊的姐姐是名医,何洁在巴金家住了一阵。1994年巴金回川时,一再问众人:“何洁在哪里?我要给她说话。”巴金怕何洁出家。就何洁而言,奉行求真、辨伪,冲破神学史观的藩篱,使一种关爱生命的价值观,得以水落圆成。
如果说,人是上帝的木偶的话,那么,对何洁并不适用。她说,情欲之人才是木偶。那根操纵肢体和思想的拉线,以一种藕断丝连的方式,暗示了人的被动处境。有一天,她内心一紧,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1991年的春末夏初,移居香港的何洁想回成都看看儿子,也想看看流沙河。她知道成都不容易买到港版图书,为嗜书如命的流沙河买了一行李箱的书籍。到达双流机场时,适逢大雨,她慌忙打车赶到四川省作协的宿舍,她唐突地敲响了流沙河的房门。
见到何洁后流沙河大感突然,说宿舍停气了,要上街吃饭,让何洁去保姆的房子等一等儿子余鲲。那天的确是停气了,他俩走后,何洁站立窗前,看见一把伞下,两个紧靠的背影飘出了文联宿舍大门,趔趄何洁斜靠在墙上,她没有滑倒。她流泪,她听见内心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与她第一次去故园,相距何止千万里!
迄今18年了,他们没有见面。用流沙河的话来说,分手即为路人。
何洁说,她没有读流沙河的长篇叙事诗《妻颂》。别人有写的权力,她也有不读的权力。对这个问题,余鲲对我说:“爸爸、妈妈你们都是名人,离婚以后仍然是名人。但我和姐姐就成了战争孤儿了。”何洁想说,你们永远不会是!但是,这话至今想起都令她心痛。她说,自己无愧过去,但有愧一双儿女。
1992年冬季,何洁与周先生结婚,开始在川南宜宾弘扬佛法。在蜀南竹海深处,花费近20万元,留下了叹为观止的庄严造像,至今是竹海一景。由于佛事频繁,她的写作彻底陷于停顿。面对满目苍翠,苍山碧波无垠,她会陷入一种归去的痴迷……
青山,青山在哪里呢?
一个执意寻找终极地的人,与环境总是格格不入的。1996年,她强烈渴望有一处极度安静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间屋,把自己锁在里面,连蚊子也不知道。这是她的自我放逐。她在云南大理找到了一间这样的房子,买下,一头扎进去,一晃,就过去了几年。周先生也不时来探望何洁。她至今都承认:那时,自己缺乏自信,有巨大的心理危机。
读了无数的书,甚至对南传佛学也产生了诸多体悟,但她又在一种“止语”的沉默状态下打量自己的未来。有一天,被愁绪笼罩的她在大理一个小镇的街头,看见上百人在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原来他们围着一台路边电视机看姜昆的相声。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何洁突然感到了什么,像一道光,把树叶从枝条上闪落,树叶飘坠时分,却是一种有韵的飘坠!
她买了400多元的相声、小品光碟,回家看了个昏天黑地。她唯一的发现是,自己还能够笑!人,是不是可以更简单地面对生活呢?她想。
让内心慢下来。慢到近乎停滞,但又略略移动。让一团乱麻停止无休止的哀伤和卷曲,让乱麻一根一根在回忆的梳齿里松弛,成为暗夜深渊中,一根牵引自己回到现实的导线。这与火相反,火是用一层层的橘红色,把火越映越浓,直至成为过滤的纯血。这会使一切承载净血的物品狂乱而软化,就像悲痛的指头捡不起一滴眼泪,最后,都变成了白焰的同盟。
何洁想起了木偶,以及木偶身后的拉线。她觉得,自己必须把自己攥在手中,自己才是舞蹈的魂。
一个石榴,与其让它在默想中泯灭,不如干脆亲手把它掰开!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种子回到大地。
2001年,何洁与周先生彻底分手。大家好说好散,并无动荡。对此,四川省的一位老领导大发感叹:“何洁,你前半生帮助了一个落难的书生,后半生又去帮助一个不得志的官员。你最后还给自己留了多少时光?!”这年,何洁刚好是60岁!
她空身而退,退到青峰山。人生就是螺旋盘升的轮回。她发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愿伴青山共白头
“情到深处,伤不言痛/爱到尽头,悟又何求……人生总有两难时,去意莫强留/小女子不甘东风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唱词出自越剧《风雪渔樵》,何洁是否从中悟出了那篇至文《我与青山共白头》,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沧海横流,蓦然回望,生命的终极地,却是在那青峰山上。
有关她结庐青峰山的传奇,在成都流传甚广。以至于一些并不认识何洁的游人,到了青城山,也会绕道而来,看看青峰书院,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女人,以及书院出土的那尊与何洁长相惊人一致的“书神”像。
这里不说一个根本不懂建筑的女人如何在山上修房造屋的艰辛了,不说她的所有熟人、亲戚众口一词的反对了。一个60岁的女人,真有这个掌上走马的能力吗?但何洁说,我一定能完成毕生最后一件大事!
据说,施工项目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报批、审查手续后,工人们用石灰划好了白线准备开挖地基。当时,何洁在成都处理杂事,当夜做了一个怪梦。半夜起身,坐立不安,凌晨3点她开始打坐,觉得书院要出事。早晨7点,她到达施工现场。
她感觉到了什么?工人们面面相视,王顾左右。尽管傅元天道长已经用罗盘测过地势,认为此地为“地脐地”,有“三多”:贵人多、富人多、名人多。但何洁总是觉得,中轴线没有画对!一个外行凭什么可以这样说?何洁承,是直觉。于是她下令把中轴线左移半米,并当场签字,承担一切责任。工人们只好就范,然后重新划线。很快工人们发现,重新放线开挖的基础下,竟然是古老寺院的庙基,位置与书院的地基完全重合!几个月后,何洁在云南购买木材,她接到工地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挖出了宝贝!是一尊近2米的石佛。经清水一洗,“啊,菩萨好像何妈妈哟!”现场工人齐声惊呼。等到何洁回来见到此佛时,她如遭电击。她倒不在乎不仅仅在于石佛是否像自己,使她惊喜万状的是,那尊石佛右手持握的书卷!这是否暗示了青峰书院之于文化的传承之道呢?
这是一尊教子佛像,她手持书卷,庄严中透出不绝的亲和力。显然,此地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寺院?是风雷隐动的雪山寺吗?何洁将这尊石像命之为“书神”。
而有关书院建设过程中的奇事,还有很多很多……因此禅林中人称何洁有“天眼”,是汉区最大的伏藏师。
我只想说,历经6年而成的青峰书院,占地不到10亩,耗资近千万元,也耗尽了何洁的全部积蓄、房产和心血,最后还负债累累。为保护环境,修筑垃圾全部自行消化,真正接近了杜甫诗“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的意境。
青峰书院建筑带有明显的滇藏风格,这是在具有赤子之心的人们大力支持下,成就的一桩良心工程。汶川大地震震中距离青峰书院的直线距离仅15公里,书院没有掉一匹瓦,碎一块玻璃。震后书院立即成为当地村民的救济点和部分丧失家园文化人的避难所,一切开支费用均由何洁出面解决……
如今,青峰书院正在成为国内一流的集儒、释、道研究于一体的学术中心,将推进人类文化学、人文地理学、史学等十大学科的研究;其青峰颐养中心、内明中心、青峰实业也将成为书院的三大服务主体。何洁说,书院属于世界,属于众生,薪尽火传,唯独不属于私人。坐在六角亭里,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何洁:“什么时候恢复写作?”她淡淡一笑:“我不是一直在写作吗?瞧,你仔细看看!”我会意了,这是指眼前的一切。
接着我随她来到书院后面,正果法师的灵塔具有北海北塔的风范,她在塔前焚香祝福。她深深弯腰,脊背与青黛色的山脊一道平躺下来。最后一道夕光从高处散没时,山林吸纳的嫩光,被几声木鱼鸟的鸣叫带到了天上。
天籁卷舒似云,地籁层叠如贝,人在哪里?曾卓的名诗《悬崖边的树》一直让何洁难以忘怀:“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这昭示了一个强项而雄沉的言路:“倾跌”即是“飞翔”。因而,火焰在每一次向上的征战中,火用熄灭的方式,展示了燃烧与光亮的背脊。
2009年4月29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