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自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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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俗語裡有一句話,人家的老婆與自己的文章總覺得是好的。既然是通行的俗語,那麼一定有道理在裡邊,大家都已沒有什麼異議的了,不過在我看來卻也有不盡然的地方。關於第一點,我不曾有過經驗,姑且不去講它。文章呢,近四十年來古文白話胡亂地塗寫了不少,自己覺得略有所知,可是我毫不感到天下文風全在紹興而且本人就是城裡第一。不,讀文章不論選學桐城,稍稍辨別得一點好壞,寫文章也微微懂得一點苦甘冷暖,結果只有「一丁點兒」的知,而知與信乃是不大合得來的,既知文章有好壞,便自然難信自己的都是好的了。
聽人家稱讚我的文章好,這當然是愉快的事,但是這愉快大抵也就等於看了主考官的批,是很榮幸的然而未必切實。有人好意地說我的文章寫得平淡,我聽了很覺得喜歡但也很惶恐。平淡,這是我所最缺少的,雖然也原是我的理想,而事實上絕沒有能夠做到一分毫,蓋凡理想本來即其所最缺少而不能做到者也。現在寫文章自然不能再講什麼義法格調,思想實在是很重要的,思想要充實已難,要表現得好更大難了,我所有的只有焦躁,這說得好聽一點是積極,但其不能寫成好文章來反正總是一樣。民國十四年我在雨天的書序二中說: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境地與年齡的關係,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又云:
「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但自己總作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果只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近日承一位日本友人寄給我一冊小書,題曰北京的茶食,內凡有上下身、死之默想、沉默,碰傷等九篇小文,都是民國十五年左右所寫的,譯成流麗的日本文,固然很可欣幸,我重讀一遍卻又十分慚愧,那時所寫真是太幼稚地興奮了。過了十年,是民國二十四年了,我在苦茶隨筆後記中說道:
「我很慚愧老是那麼熱心、積極,又是在已經略略知道之後--難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蹟麼?實實是大錯而特錯也。以後應當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鳥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這番叮囑仍舊沒有用處,那是很顯然的。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中國是我的本國,是我歌於斯哭於斯的地方,可是眼見得那麼不成樣子,大事且莫談,只一出去就看見女人的紮縛的小腳,又如此刻在寫字耳邊就滿是後面人家所收廣播的怪聲的報告與舊戲,真不禁令人怒從心上起也。在這種情形裡平淡的文情哪裡會出來,手底下永遠是沒有,只在心目中尚存在耳,所以我的說平淡乃是跛者之不忘履也,諸公同情遂以為真是能履,跛者固不敢承受,諸公殆亦難免有失眼之譏矣。
又或有人改换名目称之曰闲适,意思是表示不赞成,其实在这里也是说得不对的。热心社会改革的朋友痛恨闲适,以为这是布耳乔亚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饱暖懒惰而已。然而不然。闲适是一种很难得的态度,不问苦乐贫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并不是容易学得会的。这可以分作两种。其一是小闲适,如俞理初在《癸巳存稿》卷十二关于闲适的文章里有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如农夫终日车水,忽驻足望西山,日落阴凉,河水变色,若欣然有会,亦是闲适,不必卧且醉也。其二可以说是大闲适罢。沈赤然著《寄傲轩读书续笔》卷四云:
“宋明帝遣药酒赐王景文死,景文将饮酒,谓客曰,此酒不宜相劝。齐明帝遣赍鸠逼巴陵王子伦死,子伦将饮,顾使者曰,此酒非劝客之具,不可相奉。其言何婉而趣也。大都从容镇静之态平时尚可伪为,至临死关头不觉本性全露,若二人者可谓视死如甘寝矣。”又如陶渊明《拟挽歌辞》之三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样的死人的态度真可以说是闲适极了,再看那些参禅看话的和尚,虽似超脱,却还念念不忘腊月二十八,难免陶公要攒
眉而去。夫好生恶死人之常情也,他们亦何必那么视死如甘寝,实在是“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耳,唯其无奈何所以也就不必多自扰扰,只以婉而趣的态度对付之,此所谓闲适亦即是大幽默也。但此等难事唯有贤达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烦恼也难处理,岂敢望这样的大解放乎。总之闲适不是一件容易学的事情,不佞安得混冒,自己查看文章,即流连光景且不易得,文章底下的焦躁总要露出头来,然则闲适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而理想之不能做到如上文所说又是当然的事也。
看自己的文章,假如这里边有一点好处,我想只可以说在于未能平淡闲适处,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在《雨天的书》序二中云:
“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的道德观恐怕还当说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与法两家也都掺合在内,外面又加了些现代科学常识,如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性的心理,而这末一点在我较为重要。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斗懂得写字的道理,我却从“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来,恐不免为傻大姐所窃笑罢。不过好笑的人尽管去好笑,我的意见实实在在以我所知为基本,故自与他人不能苟同。至于文章自己承认未能写得好,朋友们称之曰平淡或闲适而赐以称许或嘲骂,原是随意,但都不很对,盖不佞以为自己的文章的好处或不好处全不在此也。廿五年九月二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