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在飞

引子
苏铁西向杜若求婚了。没有铺张的排场没有耀眼的钻石和玫瑰。但是“我们结婚吧”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从这个惯于沉默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是一字千金的。
在一起已经四年，结婚应该是笃定而顺理成章的。
但杜若却像受了惊，一时不知如何反映。气氛即将陷入尴尬，她的手机响起，她看手机的表情，仿佛那是一枚定时炸弹。她接起来，宣城说，想你。她沉默。他又说，现在想见你。她的慌乱没能掩饰过去，因为本来就不是擅长做戏的人。苏铁西摸摸她的脸，傻瓜，你需要假装矜持再考虑一周，是吧？那我等你，你答应我的那一刻，我将为你戴上世上最美的戒指。
回到“养心坊”，宣城已经在了，冷水泡的浅茗，茶叶刚刚舒展。杜若本来走在苏铁西身后，但在进门的一瞬，他搂过她，特别紧，她想逃想挣脱，但他的手臂宽厚有力。
宣城侧着脸，似乎没看见，但他的嘴角抿成忧伤的弧形。
第一杯茶
女人对命运总带有几分迷信。少女时候，一位老道对杜若说，姑娘，你的名字是一种花的名字，你的命是一种茶的命，是冷水泡的茶，那种茶，味淡，香深，需要用心慢饮才能感觉得到。找到了真正懂得冷水泡茶得微温男人，你就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杜若自小喜爱冷水泡茶，她着迷于那种含蓄而热烈的微温。她相信老道的话。
她遇上茶艺师苏铁西时，她便以为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了。苏铁西的茶艺颇精，具体如哪样茶用哪样水哪种茶具，抽象如饮茶的季节心情天气，他都谙熟于心。那时他还在茶楼打工。他不知道杜若常来茶楼为的是邂逅饮浅茗的男人。但他爱上了她。他说，我一见你便知你是我的一杯茶。就这一句，他打动了她。
然而，苏铁西懂得茶的万种风清，但偏偏不知道冷水泡茶。他不辞辛苦爬山背回泉水来煮茶，却没法陪杜若看完一部2小时的文艺片。但他确实爱她，只要她高兴的事，他从不阻拦。
就像现在，杜若居然辞了好好的工作要来“养心坊”帮忙。他说，也好，反正迟早你是老板娘。但她不是来做老板娘的，她专门帮客人准备果品点心。闲暇时她喜欢用毛巾仔细擦拭那些琥珀色的茶盘。
第一次看到宣城的字，就是在盘子底。那时，她还上班，只是偶尔过来坐坐。她看到了他，独自坐在窗下，捧着一杯冷水泡的茶。隔着三张桌子，隔着淡淡的阳光，素不相识，没有对白，眼神却禁不住交错流转。事后杜若觉得后怕，都不是十七八的少年了，居然萌生了怀春情怀。
他走后，她好奇地拿起他把玩的茶盘，盘子底，有一行行书：杜若是一种花名，冷水泡茶是几杯情分。她把盘子藏在包里拿了回去。
第二杯茶
南山的桃花开了，杜若要去看。苏铁西说，不是年年都去吗？差不多吧。
杜若也不强求，她说，我想走走。想了想，她把茶盘也带上了。一个人随性地走走停停倒也很自在。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杜若。
凭直觉，她知道是他。犹疑很久，她才回头，怎么你也在这里。
本事素昧平生，现在却如遇故人。他在她身边坐下，注意你已经很久，而你似乎才发现我。我是宣城，我喜欢你。
后来，宣城带她去看山泉，坐缆车，吃野菜。在小餐馆，他要了雪白的小瓷碗，放上几片山里地茶砖，倒上泉水。他说，饮茶，不在形式，而在心境。她想，若是苏铁西看见，定会嘲笑他的粗鄙吧。可她就是喜欢。
坐在桃花树下，捧着两杯粗糙的冷水泡茶，竟觉得安逸舒畅。茶盘里，装了满满一盘老板送的花生。宣城剥了一颗放在杜若手上，知道花生是什么意思吗？是爱的祝福。
杜若慌乱起来，有种偷情般的歉疚。
那天，杜若回去很晚。苏铁西说，今年的桃花是不是铁别美，你的气色比以往每一次看桃花回来都好啊。杜若还沉浸在宣城剥的那颗花生里，她恍惚道，是啊。
很多杯茶
从南山回来，杜若心里便揣上了一个甜蜜的秘密。她很快辞职到了“养生坊”擦盘子。几乎每一个黄昏，宣城都会过来。每一次，他的影子印在玻璃窗里，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时，杜若的心便渐渐溢满欢喜。
他总是坐在窗下，捧着冷水泡茶，看着静静站在柜台后的杜若。有时十几分钟，有时一个小时，有时更久。他离开后，杜若总会在盘子底下发现他留下的信息。
诸如：青石桥8点30分；查收邮件；日日思君不见君。这些或俗或雅的句子，以及句子后的暗涌的柔情，它们不由分说地推搡着杜若。其实，她是努力抵挡过的，但是，从少女时代就中下的梦想，如今忽然出现在眼前，哪里抵挡的住？何况，宣城的气息如此凛冽。他和她，都是一杯冷水泡茶，看似含蓄，其实热烈。
而苏铁西这次扮演的，还是茶艺师的角色。他一直想的是，等“养心坊”还清了所有的贷款，才和杜若结婚。但宣城侵入了。他那天的求婚，不过是表明心迹，毕竟，他是温性的男人，不似宣城凛冽。
杜若开始半真半假问苏铁西，我要是有一天离开了你，你怎么办呢？苏铁西答，没想过，我总认为没有东西能把我们分开了。杜若也问，如果我们分开了，我们的父母会伤心吧？会指责我们吧？会在亲戚朋友面前难堪吧？苏铁西还是淡然地答，不清楚，但是，但从情感而言，我们的分合与他们是无关的。
他心里明白，除了这几年他在她心里烙下的深刻痕迹，阻挡她的，就是这些顾虑了。至于，爱，那种狂热的，纯粹的爱，真的所剩不多了。他几天在那么多客人面前，搂紧杜若，昭示了他们的关系，他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
但他还是瞥见了，那个总点冷水泡茶的男人，嘴角凝固着忧伤。那忧伤，用男人的信息来解读就是：这个女人，终究不是我的。他拥有让杜若一击即中的爆发力。而自己，拥有细水长流般的任性。他们，势均力敌。
这一次，苏铁西快了一步。
又一杯茶
但宣城说，有一个地方，一生必须要去一次，我们去三亚，看看海角天涯。他去三亚是出差。杜若同样可以找个借口出去，不过就是两天的时间，两个小时的飞行。她知道，如果跟他去了，她可能就不再是她了。她不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在两个男人之间辗转。她也不能将感情三七分成，或者五五分成。她是否去三亚，跟是否答应苏铁西的求婚一样，是一个事关三人幸福的决定。
同苏铁西向她求婚一样，她慌乱，不知所措。可是，宣城的手灼热滚烫，他说，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爱你。她妥协了。
她拉了闺中好友作幌子，说要结伴去三亚晒太阳。苏铁西也没多问，在杜若的旅行袋里放上一盒绿茶。他叮嘱，这个茶最好用开水泡，抗氧化的，那儿的太阳可毒啦，晒成黑巫婆当心我不娶你。我明天要进货，就不送你了，注意安全。他的声音温柔糯软，杜若感到诀别一般的难过。她几乎要扑在他怀里说，我不去了。可她挺直了背。
出发的早晨，阴雨绵绵，她又不想走了。于是把旅行袋箱打开，衣服拿出来，扔进柜子，没几分钟，又拿出来，重新放回旅行箱。反复好几次。终于，她拎起箱子逃也似的飞奔下楼，叫了出租赶往机场。
宣城没有她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在候机厅里，在安检口，在登机口，宣城都欲言又止，但是杜若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她不容许自己再犹豫。
关上手机，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飞机起飞了，一道强烈的阳光射过来。宣城终于说，他，没有联系你？
杜若摇头。
宣城握紧她的手，对不起，在来机场的路上，我看到他了。一辆卡车撞上了他的车，他受伤了，左腿。应该没大碍，因为他是自己打电话报的警。我原想他会打电话给你……他出事了。宣城竟能忍到现在。而他，也不肯告诉自己。飞机已经升入平流层，杜若的眼泪一滴一滴，止也止不住地掉下来。
原以为，缘分会让她遇上一个男人，懂得冷水泡茶的微温，沏一壶冷水，泡几片香茗，在流年的光影里，可以共饮一生。终于，等来了宣城。然而，他与她，也不过几杯冷水泡茶的缘分。
尾声
飞机刚降落，杜若便打开手机，拖起箱子，跌跌撞撞冲到售票处，她喊，最快的一班，回重庆。但她的手机一直没有响。
她赶回去，苏铁西已经在“养心坊”，他坐在窗下，捧着一杯冷水泡茶出神。
看见她进来，他甚至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他只是拄着拐杖，站起来，走过去，狠狠地抱紧了她。
她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出车祸不告诉她。知道有一次，听到他和一个朋友打电话，他说，不要管家里怎么反对，爱了再说。人的一生，必须要激烈的爱上一次，能遇上，不容易。她捧着热茶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他什么都明白的。他只是舍得松一松手，让她激烈地爱一次。
原来，不懂得冷水泡茶喝的他，给自己的爱，却恰似一杯冷水泡的茶，含蓄宽容，柔情深藏，值得她用一生的光景，慢慢啜饮。
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说，我还是不想做老板娘，我想回公司上班，偶尔来坐坐就好。
在某次的偶尔中，她发现茶盘底上又有曾经熟悉的行书：杜若是一种花名，冷水泡茶不过是几杯情分。她微笑着，拿起抹布，轻轻地将它们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