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游记精华选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4:55:15
游记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生气蓬勃地出现,这是中外各国的文学史逐渐趋于成熟之后的情况。然而任何一个民族只要进人了文明的阶段,开始形成审美的情趣与需求之后,每当面临着自然景观的变幻莫测和惊心动魄,山水风光的浩瀚壮丽或妩媚旖旎,以及人文胜迹的触发情慷与叩击灵魂,肯定都会产生出吟咏和描摹的冲动来,这在荷马和屈原的诗篇中间就有着明显的表现。他们在这方面留下的文字,作为游记文学的滋筋来说,确实是很辉煌和璀璨的。
游记是一种充满独创个性和心灵自由的文体,它描绘着自己独具慧眼的印象,抒发着自己内心被撞击和震颇之后的情思,进而形成为鲜明的形象、灼热的感情与深刻的哲理之融合。只要游记作家的个性与心灵愈趋独创和自由,就愈能挥发出此种文体的察赋,写出的篇章就会愈趋美好与高旷的境界。在一部光辉的中国文学史上,曾经涌现过多少杰出的游记作品。而当二十世纪来临之后,随着以“五四”为标志的思想启蒙和个性解放思潮的兴起,游记创作也就获得了更大规模的发展。在这些篇章中既出现了种种迷人的客观景物,又涌动着作者与其接触和交流之间,不断闪烁出来的内心的欢乐或悲枪,从而写出了主观的体验、领悟、咏叹或呼号,思考着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思考着人类历史的命运与前途,还从中充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情操与人格的魅力,这样才会引起广大读者浓厚的兴趣,并且在阅读的过程里获得很大的启迪。
目录
1. [林纾] 登泰山记
2. [康有为] 登铁塔
3. [梁启超] 游锡兰岛
4. [胡适] 庐山游记(节选)
5. [郭沫若] 今津纪游
6. [叶圣陶] 记游洞庭西山
7. [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
8. [林语堂] 春日游杭记
9. [邹韬奋] 威尼斯
10. [张恨水] 孰煌游记
11. [茅盾] 海南杂记
12. [徐志摩] 秦山日出
13. [庐隐] 月夜孤舟
14. [朱自清]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15. [丰子恺] 庐山面目
16. [孙福熙] 地中海上的日出
17. [老舍] 趵突泉
18. [梁思成]曲阜孔庙
19. [梁实秋] 尼加拉瀑布
20. [刘大杰] 巴东三峡
21. [方纪] 桂林山水
22.[丁玲] 曼哈顿街头夜景
23. [刘成章] 走进纽约
24. [舒婷] 仁山智水
25. [徐治平] 仰望布达拉
26.[王剑冰] 绝版的周庄
27. [贾平凹] 三游华山
28. [余秋雨] 阳关雪
29. [周涛] 领略巫山
30. [铁凝] 正定三日
1. [林纾] 登泰山记
本文由 广南子 在 2008-3-8 04:09 发表于: 倍可亲.美国 ( backchina.com )
余以甲寅四月六日发天津,抵暮至泰安。舆中见黑影突兀出天半,过山跌矣。夜宿泰安县丁君官斋。斋外有空圃。迟明见傲来峰,微云缀其腰。忆亭午当至中观,即命舆行。
经岱庙,汉柏已半枯;唐槐则矫夭为龙形,以笔钩勒,终莫肖其状。人山数里无所纪。黑石作铁色,戴土累累然。上红门,近经石峪,景物始稍异。万柏交柯为深洞。初阳东出而西射,岩壁受水,晶莹闪烁。于丛绿之外有物蠕蠕然动于石刻上,以远镜窥之,人也。道石颜曰“柏洞”,行久莫穷。
近壶天阁,石路渐狭而斗,奇石弩出,蟆跋而鸟厉,高方者橱皮以上,苔积其顶,抵云而尽。回马岭路尤险。既登而俯瞰,始见雪花桥,石径弯环出桥上,来时初不审其为桥也。过中天门后,四山荀立,已隔人境。其下路微坦,至云步桥,石刻日“御帐坪”,夹石瞪而阑,细泉数叠出桥下入涧,闻雨盛时左壁奔湍飞越,高出为育门形,行人过桥,碎沫溅衣而已。
五大夫松余其三,亦明万历时所补者。万丈碑赫然如新凿,余于道中固望见矣。瞪道曲折,莫纪其数。忽老翠横空而扑人,四望纯绿,则对松山也。壁高于松顶,风沮籁息,突怒堰赛,幻为蛟搞,疏密自成行列。自朝阳洞人十八盘,殆马第伯所谓“环道”者,近南天门矣。石状愈奇,松阵骄列岩顶,皆数百年物。壁势自下而斜上,纹作大斧劈,可千初。瞪道去壁寻丈,裂为深涧,不可下视。天门尤斗绝,石壁夹立,其顶塌然,为雕、为脾院、为立人、为朽兀。余思痴翁不已。果余能为痴翁者,山之态状,或可穷也。
既朝元君庙,东行向玉皇顶,大风斗起。同游者陈任先、林宰平健步登日观;余与陈徽宇坐乾坤亭外,望坟水如带,汉外则清冥不之见。夜尽,风益肆。众拥裘起观日出。祖徕之东有赤光荡漾,久之,乃云阵奔凑,结为浓黑,而上界平明矣。众太息,恨不见日。既以舆下山,坠身如云片,俄而至地。过傲来峰下,觉夜来突兀吾舆外者是也。
律以破法,类黄鹤山樵。细纹麻起,回复育窕。发其秘者黄鹤,朋其传者石谷、墨井也。
2. [康有为] 登铁塔
天下之大观伟制,莫若巴黎之铁塔矣!当首登之。以望巴黎焉。
吾游观,必先择高处以四望,可揽胜概。吾少从先祖述之公登五层楼,于连州登画不如楼。昔游江南登雨花台,游扬州吾登琼花楼、蕃厘观,游西湖先登吴山,游武昌吾登望江门,巡城而至黄鹤楼,游桂林吾登独秀山,所至各国皆是。以吾所登之塔,若吾粤梁时之花塔、镇江金山之雷峰塔,北京则西苑内之白塔、城外之天宁寺塔、西山之碧云寺后魏氏白塔,而手们西湖之净慈塔,多数千百年古物。而上海若龙华寺塔,则不足数。若游倭国江户,登其浅草之凌云塔;至缅甸登其王宫之木塔;游锡兰登其古寺之千年旧塔;游印度所登塔尤多,而舍卫城中姆岭顶之塔,及佛抵树给孤独园前七百年前之回王所筑塔,而加拉吉打公园中之英人纪功塔尤高峻突。欧美高塔尤伙。其在德则议院前之纪功塔,若瑞典之思间慎公园顶塔,英水晶宫之塔,若美则华盛顿之方塔,波士顿之纪功塔,若是者皆宏工巨构,四十余层,高数百尺,并有名于宇内。若印度之阿育大王筑八万四千塔,吾手们其数塔焉。而宏观大起,杰构千尺,未有若巴黎铁塔之博大恢奇者。盖有意作奇,冠绝宇内,真可谓观止而蔑以加者也。
铁塔筑于光绪十五年,当西一千八百八十九年。盖见败于德后,民力甫复,因赛会作此塔,以著民物之丰亨光复也。全塔体方,此铁枝凡分三层构成:其下层四脚斜撑于地,而嵌空玲珑,高三百尺。四脚相距亦数百尺,每脚奇大,立于四隅。每隅以四柱上盗,成四大室,方广十余丈,内有机房、办事房及上下机亭,成一座落。由其塔之四脚下插地处,望塔之最下层,已如云表,巍峨无际,盖已在三百尺之上。中国楼塔已无有其高度者,即大地各塔,至高者亦不过尔尔,然置于此塔,乃在其至下耳。
四隅皆有上下机亭,可引机而渐升。每至一层而歇,又待人而上下焉。每小时上下一次,自七时开机亭,至夕十一时止。夕七时后,上中层皆不复升矣。此下层每面柱二十,圆拱八,每柱距丈余。下层中楼分上下二层,皆有回廊,低数尺。此层中戏院、酒楼、茶馆、球房、乐室无数,女子占地卖物者甚多,游人如蚁。其戏院在餐馆正中,凭栏把酒,可望远。其酒楼五层,置其中尚渺然卑小。则但其一层之内容与其繁闹,已如一闹市。自远望之,如天际云中,玲珑楼阁,几疑鹰楼海市焉。其得未曾有之瑰制巨工矣!周步回廊,俯瞰巴黎。全城三百万人家,楼塔宫殿,高高数层者,皆在脚底。车驰马骤,皆如寸许。杯论公园池岛丘侄,若指于掌。其俯视城郭人民,已觉渺然,盖已高如天上矣。
自下层至中层,亦复四隅,各有四柱,共十六柱,斜插而上,又二百尺。至中层,四面周以回廊,皆赁于妇女,陈设售物。中有酒楼,广十余丈。四方四大柱,余柱各距丈余,中有十字交柱。此层去地五百尺,俯视城郭人民,如侄如蚁矣。汉时神明台、井斡楼高五十丈,正与相比。而井斡之制,亦与此塔制相类也。
自此层以上,柱皆直上。四周用四(三?)大柱,合凡十二柱。其中皆有十字铁板,斜交贯之。每十字斜架约二丈,直上二十一架,凡为四十余丈。将至上层,塔渐狭,改作六柱为六角,以至于颠。塔中央有一大住,置上下机于柱中。有小层置机器,有房,但不设酒楼杂肆矣。大柱外夹以两小柱。又一柱作旋梯,人可步行至顶—此中央柱,自二层起也。乃登塔上层,高九百尺,广百尺,八角式,回廊四望。顶作平台,有一八角亭。再上一大柱,上有宝相,高二、三十尺,以验风。此层俯视云气,凭虚御风,鲁河萦带,远山堆侄,杯论园青绿如掌,巴黎全城如缩型之泥木室矣。
计大地古今之塔,皆狭仅盈丈。安有三十丈之上作闹市,九十丈之上陈杂肆卖酒者乎?杜工部登慈恩塔,至诩为‘’高标跨苍育”、“七星在北户”,若登此塔,不知更能以何语形容之。天下事往往所见不逮所闻。昔早闻此塔,而见拓影,绝未惊奇。今亲登之,乃惊其奇伟冠大地,觉所闻远不逮所见也,惟此塔而已。近夕辄登,凡登塔前后三次。
登铁店顶,与罗文昌、周国贤饮酒于下层酒楼高三百斤浊t,凭翎四顾巴黎放歌
浩浩凌天风,高标卓碧落。邀邀虚空中,华严现楼阁。神仙蕊珠殿,人间误贬托。高高跨苍官,仍扦尘中脚。霓裳羽衣舞,夜夜月里乐。玉女紫霞杯,一饮成大药。回头凭紫阑,忽尔生玄觉。俯视下界人,城市何莫莫。河水萦若带,远山绿一角。阁阎何扑地,殿塔数历落。冈陵杭园馆,有若蚁侄作。问此何都市,巴黎称薪国。千年大都会,繁华此窟宅。人户三百万,烟树交迷错。时有英雄人,扬旗震天幕。下指纪功坊,石马欲腾跃。却怜八十年,革命频血薄。去去上青霄,更登上层阁。裹流我踏遍,名塔登之数。只许绕膝下,阿育见应作。摩天九百尺,云构巍岳岳。呼吸通帝座,碧筱仰斑驳。深碧地中海,渴揽同一勺。汤汤太平洋,横海谁攀攫?我手携地球,问天天惊悔。
铁塔前,度桥,有圆殿。万户圆周,上下左右,耸二小塔,乃故赛会地正堂,今为博物院。据冈营构,前斜坡皆植花木,庄严伟丽甚矣。下为学堂,上置古物。皆各国殿塔柱础残石或整室,自印度、埃及、波斯、突厥、希腊、罗马古物莫不备,皆数千年之珍物,雕刻奇诡,宏巨磋峨。全屋移来,费力无数,盖非拿破仑不能得此。欧土各博物院皆有,而莫此院之多矣。有巴西人尸,以手抱足而绳缠之,其画极朴拙。有掘地马拉刻石。马达加斯加物甚多。摩洛哥物亦多,其王衣白衣。墨西哥文及像尤多,盖法曾得墨,故移来也。
过一石像,圆崇屹屹,上立女像天神,手持花枝。下坐三神,盖自由、平等、同胞三神也,以示教焉,此则法之特色也。法人今躁进暇等,而召乱祸,他日大同世必行之。
3. [梁启超] 游锡兰岛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它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俏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伦波了。
哥伦波在楞伽岛,这岛土人叫它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阔咧,阿修罗咧,都跟着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何了一百零八句揭,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人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
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彩风,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堰赛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着些大象,像位年高德韵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确泽可鉴的美人,捧着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饮椰乳。刘子楷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逍遥法外。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醋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
从前我们在倭国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至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倭国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它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它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
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差一二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境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撤。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理!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
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肋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什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什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睦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里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
闲话休题,到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山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粗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好自怡说,不堪持婚君”哩。
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描只得五分钟了。
4. [胡适] 庐山游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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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大雨,终夜听见松涛声与雨声,初不能分别,听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时的松涛与雨止时的松涛,声势皆很够震动人心,使我终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们就出发。从海会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树木很多,雨后清翠可爱。满山满谷都是杜鹃花,有两种颜色,红的和轻紫的,后者更鲜艳可喜。去年过倭国时,樱花已过,正值杜鹃花盛开,颜色种类很多,但多在公园及私人家宅中见之,不如今日满山满谷的气象更可爱。因作绝句记之:长松鼓吹寻常奉,最喜山花满眼开。嫩紫鲜红都可爱,此行应为杜鹃来。
到白鹿洞。书院旧址前清时用作江西高等农业学校,添有校舍,建筑简陋潦草,真不成个样子。农校已迁去,现设习林事务所。附近大松树都钉有木片,写明保存古松第几号。此地建筑虽极不堪,然洞外风景尚好。有小溪,浅水急流,铮徐可听;澳名贯道澳,上有石桥,即贯道桥,皆朱子起的名字。桥上望见洞后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树秒,藤花正盛开,艳丽可喜。
白鹿洞本无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漆开后山作洞,知府何浴凿石鹿置洞中。这两人真是大笨伯!
白鹿洞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地位,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白鹿洞书院是最早的一个书院。南唐升元中(九三七一九四二)建为庐山国学,置田聚徒,以李善道为洞主。宋初因置为书院,与唯阳石鼓岳麓三书院并称为“四大书院”,为书院的四个祖宗。第二,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书院,明定学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的书院的规模。宋末以至清初的书院皆属于这一种。到乾隆以后,朴学之风气已成,方才有一种新式的书院起来;阮元所创的沽经精舍、学海堂,可算是这种新式书院的代表。南宋的书院祀北宋周邵程诸先生;元明的书院祀程朱;晚明的书院多祀阳明;王学衰后,书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后的书院乃不祀理学家而改祀许慎郑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这两大派书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书院在淳熙己亥(一一七八),他极看重此事,曾札上垂相说:
愿得比祠官例,为白鹿洞主,假之稍康,使得终与诸生讲习其中,犹愈于崇奉异教香火,无事而食也。《庐山志》页二,引《洞志》。)他明明指斥宋代为道教宫观设祀官的制度,想从白鹿洞开一个儒门创例来抵制道教。他后来奏对孝宗,申说请赐书院额,并赐书的事,说:
今老佛之宫布满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数十,而公私增益势犹未已。至于学校,则一郡一邑仅置一区,附廓之县又不复有。盛衰多寡相悬如此!·(同上,页三。)这都可见他当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规》,简要明白,遂成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庐山有三处史迹代表三大趋势:(一)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二)白鹿洞,代表中国近世七百年的宋学大趋势。(三)枯岭,代表西方文化侵人中国的大趋势。
从白鹿洞到万杉寺。古为庆云庵,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种杉树万株,天圣中赐名万衫。后禅学盛行,遂成’‘禅寺”。南宋张孝祥有诗云:
老干参天一万株,庐山佳处浮着图。
只因买断山中景,破费神龙百解珠。
(《志》五,页六十四,引<程史》。)
今所见衫树,粗仅如瘦碗,皆近年种的。有几株大樟树,其一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嗜指南》《编者按指《庐山指南》)说“皆宋时物,,,似无据。
从万杉寺西行约二三里,到秀峰寺。吴氏旧《志》无秀峰寺,只有开光寺。毛德琦《庐山新志》(康熙五十九年成书。我在海会寺买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统二年,民国四年补版。我的日记内注的卷页数,皆指此书。)说:
康熙丁亥(一七O七)寺僧超渊往淮迎驾,御书秀峰寺赐额,改今名。明光寺起于南唐中主李绿。李主年少好文学,读书于庐山;后来先主代杨氏而建国,李摄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庐山书堂,遂于其地立寺,因有开国之祥,故名开先寺,以绍宗和尚主之。宋初赐名开先华藏;后有善退,为禅门大师,有众数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黄山谷称“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转石于千初之溪,无不如意。”行瑛发愿重新此寺。开先之屋无虑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穷壮极丽,迄九年。乃即功。(黄庭坚《开先禅院修造记》,《志》五,页十六至十八。)此是开先极盛时,康熙间改名时,皇帝赐额,赐御书《心经》,其中“世之人无不知有秀峰”(郎廷极《秀峰寺记》,《志》五,页六至七。)其时也可称是盛世。到了今日,当时所谓“穷壮极丽”的规模只剩败屋十几间,其余只是颓垣废址了。读书台上有唐熙帝临米带书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黄山谷书《七佛揭》,及王阳明正德庚辰(一五二O)三月嗒纪功题名碑》,皆略有损坏。
寺中虽颓废令人感叹,然寺外风景则绝佳,为山南诸处的最好风景。寺址在鹤鸣峰下,其西为龟背峰,又西为黄石岩,又西为双剑峰,又西南为香炉峰,都嵌奇可喜。鹤鸣与龟背之间有马尾泉瀑布,双剑之左有瀑布水;两个爆泉遥遥相对,平行齐下,下流人壑,汇合为一水,进出山峡中,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峡奇景。水流出峡,人于龙潭。昆山与祖望先到青玉峡,徘徊不肯去,叫人来催我们去看。我同梦旦到了那边,也徘徊不肯离去。峡上石刻甚多。有米莆书“第一山”大字,今钩幕作寺门题榜。
徐凝诗“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即是咏爆布的。李白《梁布泉》诗也是指此瀑。旧《志》载瀑布水的诗甚多,但总没有能使人满意的。
由秀峰往西约十二里,到归宗寺。我们在此午餐,时已下午三点多钟,俄的不得了。归宗寺为庐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借得(归宗寺志》四卷,是民国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错误不少,然可供我的参考。
我们吃了饭,往游温泉。温泉在柴桑桥附近,离归宗寺约五六里,在一田沟里。雨后沟水浑浊,微见有两处起水泡,即是温泉。我们下手去试探,一处颇热,一处稍减。向农家买得三个鸡蛋,放在两处,约七八分钟,因天下雨了,取出鸡蛋,内里已温而未熟。田陇间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县的告示,署民国十五年,中说,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买田十亩,立界碑为记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许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买的地横跨温泉的两岸。今地为康氏私产,而业归海会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见识作此事了。
此地离栗里不远,但雨已来了,我们要赶回归宗,不能去寻访陶渊明的故里了。道上见一石碑,有“柴桑桥”大字。!日《志》已说“渊明故居,今不知处”。(四,页七。)桑乔疏说,去柴桑桥一里许有渊明的醉石。(四,页六。)旧《志》又说,醉石谷中有五柳馆,归去来馆。归去来馆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侧,朱子为手书颜真卿嗜醉石诗》,并作长跋,皆刻石上,其年月为淳熙辛丑(一一八一)七月。(四,页八。)此二馆今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庄百俞先生<庐山游记》说他曾访醉石,乡人皆不知。记之以告后来的游者。
今早轿上读旧《志》所载周必大《庐山后录》,其中说他访栗里,求醉石,土人直云,“此去有陶公祠,无栗里也。’(十四,页十八。)南宋时已如此,我们在七百年后更不易寻此地了,不如胭疑为止。<后录》有云:
尝记前人题诗云;
五字高吟酒一瓤,庐山千古想风标。
至今门外青青柳,不为东风肯折腰。惜乎不记其姓名。我读此诗,忽起一感想: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那最会折腰的柳树?今日从温泉回来,戏用此意作一首诗:
陶渊明同他的五柳
当年有个陶渊明,不惜性命只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弃官回来空两手。
瓮中无米琴无弦,老妻娇儿赤脚走。
先生吟诗自嘲讽,笑指蓄边五株柳。
“看他风里尽低昂!这样腰肢我无有。”
晚上在归宗寺过夜。
5. [郭沫若] 今津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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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人类好像都有种替远性。当代的天才,每每要遭世人白眼。意大利诗圣但丁,生时见逐于故国,流离终老,死后人始争以得葬其骸骨为地方之荣。俄国文豪杜斯妥逸夫司克,生时亦受尽流离颠沛窘促之苦,死后国人始争为流涕以尽哀。这种要算是时间上的鹜远性了。空间上的鹜远性,我把我自己来举个例罢。我是生长在峨眉山下的人,在家中过活了十多年,却不曾登攀过峨眉山一次。如今身居海外,相隔万余里了,迫念起故乡的明月,渴想着山上的风光,昨夜梦中,竟突然飞上了峨眉山顶,在月下做起了诗来。
不再扯远了。我来福冈市,已经将近四年。此地的博多海湾,是六四O年前,元军第二次东征时全军顶没的地点。当时日人在博多沿岸,各处要隘之地筑垒抵御。九年前在东京一高听讲倭国历史的时候,早听说福冈市西今津地方,尚有一片防垒残存,为倭国历史上有名的史迹。当时早恨不得飞到今津去踏访,凭吊蒙古人 “马蹄到处无青草”的战地。
我在民国二年末初到倭国的时候,是由火车穿过万里长城从朝鲜渡海而来。火车过山海关时,在车中望见山上蜿蜓着的城垒,早曾叹服古人才力之伟大,而今人碌碌无能。后日读P 。Remer氏所著德国近代人利林克龙(Liliencron)传,叙他晚年在北海配尔屋牟岛(Pellwom)上做堤防总管的时候,每在暴风咆哮的深夜,定然在高堤上,临风披襟,向着汹涌的狂涛,高叫出他激越的诗调。我受了他这种凯旋将军般的态度之感发,我失悔我穿过万里长城的时候,何不由山海关下车登高壮观,招吊秦皇蒙恬之魂魄?我至今还在渴望……唉!这也算是一种鹜远性的适例了,我在福冈住了将近四年,守着有座“元寇防垒”在近旁,我却不曾去凭吊过一回,又在渴想着踏破万里长城呢!
元寇防垒,日人所高调赞奖的“护国大堤”,我的想像中以为定可以与我国的万里长城堪伯仲。守此而不登,岂不是鹜元性之误人吗?
今展八点钟,早早跑上学校里去,不料第一点钟的内科讲义才是休讲,好像是期待着要搭乘的火车,突然迟延了一样,我颠转没有法子来把这一点钟空时间消遣。我没精打采地走进图书馆,把一两礼拜前的新闻纸随手翻阅,觉得太无聊了。我想起今日的课程,都是不愿意上的,只有午后两点钟以后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我何不走到个什么地方去,利用我这半日的光阴,或者我亲爱的自然,还会踢我以许多的灵感。
市外的西公园,自从前三月田寿昌来访我时,我们曾同去游逛过一次以来,我已两年不去了。虽然不是开樱花的时候,园内有些梅花,定已渐渐开放,并且在这样晴好的天气中,坐在那园中高处,看望太阳光上的海波,也正是无上的快心乐事。不错,我便往西公园去罢!我才一动念,我的两脚已把个挟着书包的我运出了校门。我竟成为电车的乘客了。
电车西行,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到了西公园。我下车徐徐向园门步去。别的同学都是挟着书包向着东行,我一人却是挟着书包向着西走,我又穿的是制服,戴着是制帽,行路的人好像都在投一种诧异的眼光向我。我不是磨房的马,定要瞎着眼睛受人驱使吗?你们难道不要我有自由意志!怀着一种无谓的反抗心,我还没有走到园门,鹜远性突然又抬起头来。西公园离今川桥只有一区的电车,到了今川桥,再坐几站轻便火车,便可以达到今津。走熟了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哟?元寇防垒!护国大堤!蒙古人马蹄到处无青草的古战场!去罢!去罢!去学利林克龙披襟怒吼!
我又坐上了电车去了。没有几分钟的光景,电车已经到了终点。我从今川桥下车,往轻便铁道的释站—名目虽叫释站,但只是街面上的一家铺口代办的—上去买车票。我检查我的钱包,只有五十钱(一钱合我国铜元一枚)的一张纸币。
—往今津的车票要多少钱?
—要二十四钱。
—请把一张来回票给我。
—要四十八钱。
我把纸币给了卖票的,他把了十六区的车票给我,找了我两个铜板。原来轻便火车的车票,也还是同市内电车的一样,是分区零买的,他指示着车票的站名向我说:从此处到今宿,是八站路,一站四钱,从今宿再坐渡船才能到今津。
我问:渡船钱要多少?
他说:要三钱。
我听着吃了一惊,我手中只有两个铜板了,今天的计划,不是完全归了水泡吗?我急忙在衣包中收寻,另外又才寻出一个五钱的白铜小币。啊,好个救星!这要算是在沙摸中绝了水的商队,突然遇着了0nsis(沙漠中膏腴之地)了!释站中待车的人很多,火车要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能开到。
倭国人说到我们中国人之不好洁净,说到我们中国街市的不整伤,就好像是世界第一。其实就是倭国最有名的都会,除去几条繁华的街面,受了些西洋文明的洗礼外,所有的侧街陋巷,其不洁净不整伤之点也还是不愧为东洋第一的模范国家。风雨便是倭国街道的最大仇人。一下雨,全街都是泥淖淋漓,一刮风,又要成为灰尘世界。又聪明又经济的倭国国民常常荤些细碎的石子来面在街上,利用过往行人的木板拖鞋作为碾地机的代用。隔不许久,石子又要变成了灰尘,又要变成了泥浆了。释前的街道,正是石子专横的时代。街心的四条铁轨,差不多要埋没在泥土中了。街檐下的水沟,水积不流,昏白的浆水中含混着铜绿色的水垢,就好像消化不良的小儿的粪便一样。释旁竟公然有位妇人在水沟上搭一地摊,摊上堆一大堆山棒,妇人跪在地上烧卖。这种风味,恐怕全世界中,只有五大强国之一的倭国国民才能领略了。
坐在站中,望着外面杂踏喧阂的街市,无端地发起了这段敌汽心来,中日两国互相轻蔑的心理,好像成了慢性的疾患,真是无法医治呢。
人总是不宜好的动物。金钱一富裕的时候,总要涌出些奢侈欲望来。我无意识中又在一个衣包之内搜出了一张五十钱的纸币,我好像立地成了位大富翁一般。火车轮船要运转时,煤烟是不可缺少的原动力,人要去旅行时,纸烟也当然不可缺少。我便花了八个铜板,买了一匣纸烟,一匣洋火,便在释站中吹云吐雾起来。可怜吹吐才不上半只,我的脑天早已昏昏朦朦了。滚蛋罢!我含着几分可借的意思,把剩下的半只纸烟,愤恨地投在水沟里去。丑恶的奢侈欲望的尸骸,还在涵水中熏蒸了一会残喘。
小小的机关车。拖了两乘坐车走来,肮脏的程度,比上海“大众可坐”的三等电车,恐怕还要厉害。车中拥挤得不堪,如像才开封的一匣洋火。我上车得早,在一只角上幸好寻得一个座位,但可恨不客气的一位乡下人,竟来加上楔头,坐到我左脚的大腿上,我好像楚项羽陷人坟下的重围,就使有拔山之力,也只好徒唤奈何了。
汽笛放起猫叫声,火车已经开动起来。
过了一个停车场,两面的街市,已经退尽,玻璃外开展出一片田野,田地尚多裸身,有的已种麦苗,长已四五寸了。远山在太阳光中燃烧,又好像中了酒的一样。太阳隔窗照到我的颈子上来热腾腾地。车上坐的多是职工中人,指点沿线的各处小小的工场,和着车轮的噪音,高谈阔论,可惜谈吐多不可辨。
又过了两个停车场,车上渐渐稀疏了。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前竟公然有座电影戏馆,戏目的帘子立在馆前,怪刺目地挂着种种看板画。出村,车入松林中。检看票上站名,知是“生之松原”。松原一面沿海,从树于间可以看出青青的海色,点点的明帆,昏昏的岛影。我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旅行的兴趣。背海一面,树甚深远,只除无数退走的树干外,别无所见。在这种晴和的天气,能偕个燕婉的女友,在那松林中散步谈心。怕更会是件无上的快心乐事了。
林中车行十多分钟的光景,走出海岸上来了。海水一片青碧,海天中有几只白鸥,作种种峻险的无穷曲线,盘旋飞舞。有的突然飞下海面,掠水而飞,飞不多远,又突然盘旋到空中消去。
火车到了今宿站。
我从今宿下车,问明了渡船的所在。从今宿市中穿过,又向西走入一松林中,松林无人,阳光洒地,可惜没有燕婉的佳伴偕行,只有我自己的影儿在随着我走。啼鸟在空中清琳。走过松林,又走到一小小村落,街稽下有些中年以上的妇人,席地,坐在太阳光中缝纫。出村,又走到海岸上来,临海一家摆渡人家静立在一座浅峰之下。渡船已开,我只得坐在岸上等待。渡家中的时钟,已经十一点过了。时间不可不利用,我早就受了自然的窘迫的要求,我不得不在这个时间内应命了。我便转人渡家后的厕所中去。
我踞在厕所中,一面应着自然的要求,一面想起前两天B君向我所说的南洋的风俗谈来—B君哟!我在这种地方追念起你来,你恕我的这个大大的失礼了罢!
B君说:南洋地方大小便所,都是立在河边,放出的大小便听着流水冲去,倭国人的便房叫“河屋”(knwaya),这正是倭国民族南来的一个证明。
厕所中有许多狠裹的壁画,这是倭国全国厕所中的通有现象。善于保存壁画的倭国史学家哟!这种极无名的恋爱艺术家的表现艺术,于民族风俗史上,也大有保存的必要呢!
无端中又得出一个恋爱的定义来:
“恋爱者何?是一种自然的要求,如像大小便一般,不得不逼人去走肮脏的所在者也。‘’
笑话!笑话!在这壁画蔚然的“艺术之宫”再沉吟得一会儿的时候,渡船怕又要开了呢!
今津是在系岛郡上。系岛原来不是海岛,是与陆地相连。渡船在海湾中过渡,海水异常清澈,好像是西子湖水一样。因为没有带张地图来,上了岸后,竟把地方走错。问了多少卞人,走了多少枉路,我才走到了今津。今津村上也怕有两三了’户人家,我在村中旋来旋去,只想朝外海边走,却只在村中主‘盘旋。最后走到一家卖花邮片的铺店门口,我便买了几张今汁史迹的花邮片,有一张是“胜福寺的蟠龙松”,有一张是“元寇歼灭碑”,有一张就是“元寇防垒”了。我见了元寇防垒配绘片,我不禁大失所望。啊!这就是“护国的大堤元寇防垒’了吗?一条乱杂的矮矮石堤在我国乡村中沟道两旁随处都可幼寻出。纵使有真正的利林克龙走来,站在这种大堤上,恐怕也吼不出甚么激越的诗调来了。
店主人为我指示胜福寺的所在,近在店旁,叫我去看蟠龙松。
蟠龙松是几百年前的古物,今年正月间倭国政府有指定为天然纪念物的消息。关于此树,有一浪漫谛克的口碑流传。说是六百年前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 来在九州的时候,仰慕胜福寺开山临济宗大觉禅师盛名,亲来拜访。禅师旁乃有一窈窈的掸娟侍坐。尊氏大惊。怒骂禅师品性恶劣。禅师自若,而美人惭愤,跳人庭前池水中,化为大蛇,蟠松而逝。
外史氏日:迂哉!迂哉!足利尊氏也!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迂哉!迂哉!侍侧之美人也!不知种种声闻,都如泡影。
这种无稽的传说,总觉有种葱笼的诗意,引人人魔,但是我守着皎皎的太阳当头,护国的大堤还不曾到眼,午后两点钟起还有检眼实习,我没有在梦境中低回的余暇。
我谢了店主人的殷勤,出村又穿过一带松原,我终竟走到我最后的目的地点。松林外沿海一带沙堤,上有乱石狼藉,我把绘片中的光景同实物比较,我才知道就是所谓“护国的大堤”!冤哉!冤哉!浪漫谛克的鹜远性之误人也!但是周遭的自然风物倒还足以偿我这半日的足劳。我坐在乱石上,在防垒绘片背面写了一段印象记来。
—堤长不过百丈。堤上狼藉些极不规则的乱石,大者如人胸廓,小者如人头者。中段自沙中露出之石垣,最高处仅及股臀关节。为海湾,堤后为松林,有小鸟在松林中啼叫。海风清爽。右手有高峰突起如狮头,树木甚苍翠。海湾中水色青碧,微有涟漪,志贺岛横陈在北,海中道一带白色沙岸,了然可见。西北亦有两小岛,不知名。海湾左右有岩岸环抱,右岸平削如屏,左有峰峦起伏。正北湾口,海雾澡漾,中有帆影,外海不可见。天际一片灰色的暗云,其上又有一片白色卷层云,又其上天青如海。
太阳当头,已是正午时候。
堤前沙岸,浅草衰黄。有长椭小场在日光中飞绕,无力。
茅屋几椽,已颓纪,疑是渔人藏舟之处。
—邮片已写满了,在那平如明镜的海上,元舰四千艘,尧元军十万余人,竟会于一夜之间,突然为暴风所淹没,不可抗的终是自然之伟力了。我又想到了杜牧之咏“赤壁”的一诗。。’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在堤前沉吟了一回,又想于无意中或者也可以寻得一枝江沙的折戟,折戟虽没有,倒寻到了一个雪白的大椎骨,左右两横突起,开张如蝶翅,上关节突起前面又无肋骨关节面,我分定它是牛脊的腰椎骨。这是个绝好的纪游纪念品了,或者便是元军载来的水牛残骨,也说不定。我把来包在书包里面,又想去登上那右手的狮头峰。
抓头峰余势,当狮体之尾能上有一段平坦高原,上有一碑,碑题“元寇歼灭之处”五字。碑前有纪名铜柱,上题“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碑下有石栏环绕,周围有几处竹栏,各围浅松一株是些贵族华族的纪游品。坐石栏上四望,三面均被海水湾环,只有防垒后松原的一带低地几于与水面齐平,此地在千年之前,当然是绝立的孤岛,系岛郡之名可以推见。所谓护国的大堤,或者便是防水的水堤,也是不能说定。转人碑后,碑后亦有“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等字样。
舍碑,向山脊行去,山路高低不平,渐登,气渐促,喉嗓渴不可耐,失悔来时不曾买些橘子。登山决不是件乐事,以为怕要到峰顶了,山路一转,峰顶依然还在上头。如此屡受欺骗,亦只得鼓舞余勇而登,热,汗流,渴,气促,心搏亢进,筋力疲劳,好像得了心脏病的一样。山外的风物再也莫有余暇盼恋。遇山樵数人,新伐的樵木放出一种浓重的木香。将至绝顶,有小小一座神社,壁上挂着许多还愿的画马。纪游者的芳名,题满外壁。在神社前坐息。勇猛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心气渐渐平复了,我又才走上狮子头去。狮头临海,古松森森,秃石累累,俯瞰海湾,青如螺黛。有渔舟一只。长仅尺许,有两人在舟中垂钓。唐人太上隐者有《答人》一诗。“偶来松下坐,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他这第一句,我实际办到了:第三句,我也实际办到了,因为我是没有带表来的。但是我的漱惰工夫,却还没有到高枕无忧忘年忘命的程度。我午后二时起,还有二点钟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的,我看见日脚偏西,就使有现存的石头可枕,我的脚也不肯唯唯听命了。
我正站立起来,打算要走,突然前面垂岩下腾出一种欢呼,使我大吃一惊。上来的是两个劳动者。他们从我身旁擦身过时,我的心脏还兀兀地在跳。我又起了一种好奇心,决意从那两个劳动者登上的来路走下山去。路极险隘,攀援树枝而下,路尽处,才又折到来时所过的神社面前,两个工人已经在那儿休息着了。此次怕他们也不免吃了一惊罢?一人向我乞火,我把火柴给了他。啊,这两个工人,假使是两位处子的时候呀,这不是段绝好的佳话吗?就好像卢梭在安奴西山中与雅丽、格拉芬里德两少女邂逅相遇,就好像郑交甫在江干遇着江妃,那岂不是不枉了我今日的此行了吗?……
古人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其实我从登山的经验上看来,倒是从恶如登,从善如崩了。我此处所谓善恶,不消说是以心境的快不快为标准。人不是那么容易为恶的,受尽种种良心上的制裁,做出一种恶事,心里所受的不快,怕与登山时的苦楚无甚增减。偶尔做出一件善事,心里所生的快感,也怕和这下山时的快感无甚损益。
上山时那么困苦,几乎如像害了一场大病,一到下山,就好像在滑冰的一样,周围的景色应接不暇,来时的道路亦了纽指掌,飞,飞,飞,我身轻如鸟,听凭山道的倾斜,把我滑不山来,真是舒服,真是舒服,只可惜喉嗓终是有几分渴意。
取捷径趋向渡头,渡船又已开了。在渡头近旁小店中,买了一瓶荷兰水。啊,甘露!甘露!瞥眼看见店内的挂钟,已经是午后二时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早知道这样,我又何苦那么着忙呢?恨不曾往胜福寺内凭吊蝉娟之魂,恨不曾在狮子山巅高枕石头一睡!
坐店的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女子,B君—又是B君,B君哟!你恕我不客气,滥引你的雅言了!你说:“只要是处子,便是位美人。”不消说这位坐店的也是美人了。我又向她买了十钱的饼干,她称的分两,分外足实呢!我说:十钱的饼于真是不少!她微微地向着我笑。
有匹黑花的白狮子狗儿坐在街心看我吃饼于,好像很有几分垂涎的意思。我便投了一个给它,它才兀的惊立起来,哼地向我恨了两声走了。它怕把那个饼干当成了小石子罢?这位狮子狗儿,我佩服它有些道德家的气质。打起金字招牌的道德家者流,突然看见赤裸裸地纯真无饰的艺术品时,有不反射地唁唁狂吠的吗?对不住!对不住!天下的道德家哟!天下的狮子狗儿哟!恕罪,恕罪!
午后的海水,又是一般气象了。好像圆熟了的艺术家的作品,激越的动摇,烘腾的气势虽然没有,但总有一种沉静的诗情荡漾在上面。潮水渐渐消退了。渡船将要到岸时,突然搁起浅来。此时对面又开出一只渡船,船椽上坐着两个女子,流的是最新流行的“七三分,,头,一个披着白色的毛织披肩,一个的是狐皮。她们本是背我坐着的,紧相依傍。她们看见我们的坐船搁浅,都偏过头来。我的视线同她们视面相值。啊,这真是郑交甫遇着江妃,卢梭遇着稚丽、洛拉芬里德了!要是她们的船搁了浅的时候,我定要跳下水去,就如像卢梭涉水至膝,替雅洛二姑娘牵马渡溪的一样,把她们的坐船推动起走。是夕阳光线的作用吗?还是她们看破了我的隐意呢?她们的眼眸中总觉得有几分羞涩的意思。我真羡慕卢梭!他真幸福!他替雅格二姑娘牵马渡溪之后,被二女殷勤招待,骑在格姑娘马后,紧抱着她,同到初奴别邸燕欢一日。他在花园中攀树折樱桃投向她们,她们又反把丫枝投向树上去打他。他在雅姑娘手上亲了一吻,雅姑娘也莫有发气,啊,幸福的卢梭呀!……
船动了!不要再空咽馋涎了罢!
浪漫谛克的梦游患者哟!淡淡的月轮在空中发笑了!
十一年二月十日
6. [叶圣陶] 记游洞庭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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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三日,我从上海回苏州,王剑三兄要到苏州玩儿,和我同走。苏州实在很少可以玩儿的地方,有些地方他前一回到苏州已经去过了,我只陪他看了可园,沧浪亭,文庙,植园以及顾家的怡园,又在昊苑吃了茶,因为他要尝尝苏州的趣味。二十五日,我们就离开苏州,往太湖中的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围一百二十里,山峰重叠。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报上的广告,石公山开了旅馆,我们才决定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旅馆,又没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问题,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点,我们出青门,到苏福路长途汽车站候车。苏福路从苏州到光福,是商办的,现在还没有全线通车,只能到木续。八点三刻,汽车到站,开行半点钟就到了木读,票价两毛。经过了市街,开往洞庭东山的裕商小汽轮正将开行,我们买西山镇夏乡的票,每张五毛。轮行半点钟出骨口,进太湖。以前在无锡尾头清,在邓尉还元阁,只是望望太湖罢了,现在可亲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混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探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
十二点一刻到达西山镇夏乡,我们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这里有码头,不像先前经过的站头,登岸得用船摆渡。码头上有人力车,我们不认识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车,每辆六毛。和车夫闲谈,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辆人力车,一般人往来难得坐的。车在山径中前进,两旁尽是桑树茶树和果木,满眼跳苍翠,不常遇见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核梅、批把。梅花开的时候,这里该比邓尉还要出色。杨梅干杖高大,屈伸有姿态,最多画意。下了几回车,翻过了几座不很高的岭,路就围在山腰间,我们差不多可以抚摩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树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湖面给遮没了,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
十二点三刻,我们到了石公饭店。这是节烈祠的房子,五间带厢房,我们选定靠西的一间地板房,有三张床铺,价两元。节烈祠供奉全西山的节烈妇女,门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刻着她们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归该寺管领。除开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没有房屋,惟有树木和山石而已。这里的山石特别玲珑,从前人有评石三字诀叫做“皱,瘦,透”,用来品评这里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适用。人家园林中有了几块太湖石,游人就徘徊不忍去,这里却满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宽都达几十丈的,真可以称大观了。
饭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饭菜没有预备,仅能做一碗开阳蛋汤。一会儿茶房高兴地跑来说,从渔人手里买到了一尾卿鱼,而且晚饭的菜也有了,一小篮活虾,一尾很大的娜鱼。问可有酒,有的。本山自制,也叫竹叶青。打一斤来尝尝,味道很清,只嫌薄些。
吃罢午饭,我们出饭店,向左边走,大约百步,到夕光洞。洞中有倒挂的大石,俗名倒挂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鳌所写的寿字,笔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绵延很宽广,题着“联云樟”三个篆字。高头又有“缥缈云联”四字,清道光间人罗绮的手笔。从这里向下到岸滩,大石平铺,湖波激荡,发出泊泊的声音。对面青青的一带是洞庭东山,看来似乎不很远,但是相距十八里呢。这里叫做明月浦,月明的时候来这里坐坐,确是不错。我们照了相,回到山上,从所谓一线天的裂缝中爬到山顶。转向南往下走,到来鹤亭。下望节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齐,小巧,好像展览会中的建筑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轩。出石公寺向右,经过节烈祠门首,到归云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观音像,比人高两尺光景,气度很不坏,可惜装了金,看不出雌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积一百八十多亩,高七十多丈,不过一座小山罢了,可是山石好,树木多,就见得丘壑幽深,引人人胜。
回饭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雇一条渔船,看石公南岸的滩面。滩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涛冲进去,作鸿洞的声响,大约和石钟山同一道理。渔人问还想到哪里去,我们指着南面的三山说,如果来得及回来,我们想到那边去。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三山的岸滩。那里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没了棱角的碎石片。据说山上很有些殷实的人家,他们备有枪械自卫,子弹埋在岸滩的芦苇丛中,临时取用,只他们自己有数。我们因为时光已晚,来不及到乡村里去,只在岸滩照了几张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个带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请求附载,我们答应了。这时候太阳已近地平线,黄水染上淡红,使人起苍茫之感。湖面渐渐升起烟雾,风力比先前有劲,也是横风,船身向左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更见爽利。渔人没事,请算命先生给他的两个男孩子算命。听说两个都生了根,大的一个还有贵人星助命,渔人夫妻两个安慰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时,付钱一块二毛。饭店里特地为我们点了汽油灯,喝竹叶青,吃娜鱼和虾仁,还有咸芥菜,味道和自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时息灯就寝。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人梦。
二十六日早上六时起身。东南风很大,出门望湖面,皱而暗,随处涌起白浪花。吃过早餐,昨天约定的人力车来了,就离开饭店,食宿小帐共计六块多钱。沿昨天来此的原路,我们向镇夏乡而去。淡淡的阳光渐渐透出来,风吹树木,满眼是舞动的新绿。路旁遇见采茶妇女,身上各挂一只蔑篓。满盛采来的茶芽。据说这是今年第二回采摘,一年里头,不过采摘四五回罢了。在镇夏乡寄了信,走不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题“天下第九洞天”六个大字。据说这个洞像房屋那样有三进,第一进人可以直立,第二三进比较低,须得曲身而行。再往里去,直通到湖广。凡有山洞处,往往有类似的传说,当然不足凭信。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矿,遇见一个姓周的工头,峰县人,和剑三是大同乡,承他告诉我们煤矿的大概。这煤矿本来用土法开采,所出烟煤质地很好,运到近处去销售,每吨价六七块钱,比远来的煤便宜得多。现在这个矿归利民矿业公司经营,占地一万七千亩。目前正在开凿两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个月以后开凿成功,就可以用机器采煤了。他又说,西山上除开这里,矿产还很多呢。他四十三岁,和我同年,跑过许多地方,干了二十来年的煤矿,没上过矿业学校,全凭实际得来的经验。谈吐很爽直,见剑三是同乡,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间。剑三给他照了个相,让他站在他亲自开凿的井旁边。回到镇夏乡正十一点。付人力车价,每辆一块二毛半。在面馆吃了面,买了本山的碧螺春茶叶,上小茶楼喝了两杯茶,向附近的山径散步了一会儿,这才挨到午后两点半。裕商小汽轮靠着码头。我们冒着狂风钻进舱里,行到湖心,颠簸摇荡,仿佛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闭目垂头,现出困乏的神态。
7. [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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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堂名是爱莲堂的原故,因此对于我家老祖宗《爱莲说》作者周镰溪先生所歌颂的莲花,自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倒并不是为它出淤泥而不染,是花中君子,实在是爱它的高花大叶,香远益清,在众香国里,真可说是独有千古的。年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旧时相传为莲花生日,又称观莲节,我那小园子里的池莲缸莲都开好了,可我看了还觉得不过瘾,总要赶到拙政园去观赏莲花,也算是欢度观莲节哩。
可不是吗?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池水沦涟,正可作为莲花之家,何况中部的堂啊,亭啊,轩啊,都是配合着莲花而命名的,因此拙政园实在是一个观莲的好去处。例如远香堂、荷风四面亭、倚玉轩,还有那船肪形的小轩“香洲”,以至西部的留听阁,都是与莲花有连带关系,而可以给你坐在那里观赏的。
我们虽为观莲而来,但是好景当前,不会熟视无睹,也总要欣赏一下;况且这个园子已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真该刮目相看。怎么叫做“拙政”呢?原来明代嘉靖年间(公元一五二二至一五六六年),御史王献臣因不满于权贵弄权,弃官归隐,把这里大宏寺的一部分基地造了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王死后,他的儿子爱好赌博,就在一夜之间把这园子愉掉了。到了公元一八六O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攻下苏州时,就园子的一部分建立忠王府,作为发号施令的所在,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从东部新辟的大门进去,迎面就看到新叠的湖石,分列三面,傍石植树,点缀得楚楚可观,略有倪云林画意。进园又见奇峰几座,好像是案头大石供,这里原是明代侍郎王心一归田园遗址,有些峰石还是当年遗物。这东部是近年来所布置的,有土山密植苍松,浓翠欲滴;此外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作品茗就餐之所。从曲径通到曲廊,在拱桥附近的水面上,先就望见一小片莲叶莲花,给我们尝鼎一育;这是今春新种的,料知一二年后,就可蔓延开去了。从曲廊向西行进,就是中部的起点,这一带有海棠春坞、玲珑馆、批把园诸胜,仲春有海棠可看,初夏有批把可赏,一步步渐人佳境。走过了那盖着绣绮亭的小丘,就到达远香堂,顾名思义,不由得想起那《爱莲说》中的名句“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八个字来,知道堂名就由此而得,而也就是给我们观莲的好地方了。
远香堂面对着一座挺大的黄石假山,山下一乱池水,有锦鳞往来游泳,堂外三面通廊,堂后有宽广的平台,台下就是一大片莲塘,种着天竺种千叶莲花,这是两年以前好容易从昆山正仪镇引种过来的。原来正仪镇上有个顾围,是元代名士顾阿瑛“玉山佳处”的遗址,在东亭子旁,有一个莲池,他中全是千叶莲花,据说还是顾阿瑛手植的,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珍种犹存,年年开花不绝。拙政园莲塘中自从把原种藕秧种下以后,当年就开了花,真是色香双艳,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叶叶,更为繁盛,翠盖红裳,几乎把整个莲塘都遮满了。并蒂莲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干四百余瓣。只为负担太重了,花头往往低垂着,使人不易窥见花芯,因此苏州培养碗莲的专家卢彬士老先生所作长歌中,曾有“看花不易窥全面,三千莲媛总低头”之句,表示遗憾,其实我们只要走到水边,凑近去细看时,还是可以看到那捧心西子态的。今夏花和叶虽觉少了一些,而水面却暴露了出来,让我们欣赏那水中花影,仿佛姥娅欲笑哩。
远香堂西邻的倚玉轩,与船舫形的香洲遥遥相对,而北面的斜坡上有一个荷风四面亭,三者位在三个角度上,恰恰形成鼎足之势,而三处都可观莲,因为都是面临莲塘的。香洲贴近水边,可以近观,倚玉轩隔一条花街,可以远观;而荷风四面亭翼然高处,可以俯观,好在莲花解意,婉妾可人,不论你走到哪一面,都可以让你尽情观赏的。穿过了曲桥,从假山上拾级而登,就见一座楼,叫做见山楼,凭北窗可以看山,凭南窗可以观莲,并且也可以远观远香堂后的千叶莲花了。
走进别有洞天,就到了园的西部,沿着起伏的曲廊向西行进,就看到一座美轮美奥的花厅,分作两半,一半是十八曼陀罗花馆,庭中旧时种有山茶十八株,而曼陀罗就是山茶的别号,因以为名。另一半是三十六鸳鸯馆,前临池沼,养着文羽鲜艳的鸳鸯,成双作对地在那里戏水,悠然自得。池中种着白莲,让鸳鸯拍浮其间,构成了一个美妙的画面;正如宋代欧阳修脉莲词所谓:“叶有清风花有露,叶笼花罩鸳鸯侣”,真是相得益彰,而大可供人观赏,供人吟味的。
向西出了三十六鸳鸯馆,向北走过一条小桥,就到了留听窗户挂落,都是精雕细刻。剔透玲珑。我们细细体味阁原来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得来的。这阁名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雨秋风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浙浙沥沥的雨声的。
8. [林语堂] 春日游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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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梵王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座。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吠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茄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土司五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而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时被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溢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相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路。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饱乐之概。十时三十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粼然入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怜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在意。车过洗纱路,看见一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院衣,并不是院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烷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烷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椒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草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澈淞x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幅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人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西湖千树影苍苍独有丑碑陋难当林子将军气不过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润,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浮布,小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水旁观澡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 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薄上仍不免题日“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吸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于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抱点泉水,倒人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滋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滋,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人,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它们失了优游深潭俊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它们放人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一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沦,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
“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9. [邹韬奋] 威尼斯
八月六日下午四点钟,佛尔第号到意大利的东南海港布林的西,这算是记者和欧洲的最初的晤面。该埠不过因水深可泊巨轮,没有什么胜迹可看,船停仅两小时,记者和几位同行的朋友却也上岸跑了不少的路。像样的街道只有一条,其余的多是小弄,在海边上虽正在建筑一个高大的纪念塔,但我们在街上所见的一般普通人民多衣服槛楼,差不多找不出一条端正的领带来。我们穿过好几处小弄,穷相更甚。有好几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门内挂着花布的帘子,时有少妇半裸着上身探首帘外向客微笑,或曼声高唱;她们用意所在,我们大概都可议猜到。
八月七日下午到世界名城之一的威尼斯。同行中有李汝亮君和郭汝楠君(都是广州人)赴德留学,李君的哥哥李汝昭君原已在德国学医,特乘暑假到威尼斯来接他的弟弟和他的老友郭君,并陪他们游历意大利。记者原也有游历意大利重要各地的意思,便和他们结作旅伴,同行中赴德学医的周洪熙君(江苏东台人》听说在八月底以前,意大利在罗马举行法西斯十周年纪念展览会三个月,火车费可打三折,也欣然加人,于是我们这五个人便临时成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团。到威尼斯时,李汝昭君已在码头相迎,我们便各人提着一个手提的小衣箱上岸。介绍之后,才知道李君的哥哥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这个小小的旅行团也可以说是一小部分的 “<生活》读者旅行团”了。我们先往一个旅馆里去过夜,两李一郭住一个房间,记者同周君住一个房间,第一夭便开始游览。有伴旅行,比单独一人旅行,至少可多两种优点:一是费用可以比较地经济;二是兴味也可以比较地浓厚。
在太平洋未取地中海的势力而代之的时候,威尼斯实为东西商业贸易上最重要的一个城市,在世界史上出过很大的风头,现在是意国的一个重要的商埠和海军军港,在港口禁止旅客摄影,同时也是欧美旅客糜集之地。该城不大,约二十五哩长,九哩宽。第一特点是河流之多,除少数的几条街道外,简直就把河当作街道,两旁房屋的门口就是河,仿佛像涨了大水似的。我国的苏州的河流也特多,有人把我国的苏州来比威尼斯,其实苏州的河流虽多,还不是一出门口就是河。以这小小的威尼斯,除有一条两百尺左右阔的大运河(CANCL GRANDE),像S字形似的贯穿全城外,布满全城的还有一百五十条小运河,上面架着三百七十八条桥(大多数是石造的,下有圆门),我觉得这个城简直就可称为“水城”。除附近的一个小岛利都(LIdo)上面有电车外,全城没有一辆任何形式的车子,只有小艇和公共汽船;小艇好像端午节的龙船,两头向上跷,不过没有那样长,里面有漆布的软垫椅,可坐四个人至六个人,船后有一个摇桨,在水上来来去去,就好像陆地上的马车。公共汽船的外形也好像上海马路上的电车或公共汽车,船上的喇叭声和上海的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一样。我们在画片上所见的威尼斯的景象,往往是两旁洋房夹着一条运河,上面架着一条圆门的桥,河上一个小艇在荡漾着,这确是威尼斯很普遍的景象。
除许多运河外,有若于街道都是用长方形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只有五尺宽,路倒铺得很平,因为没有任何车辆,所以石头也不易损坏,在这样的街道上接踵摩肩的男男女女,就只有两脚车—步行—可用。街道虽窄,两旁装着大玻璃窗的种种商店却很整洁。街上行人衣冠整洁的很多,和布林的西的很不同。原来大多数都是由欧美各国来的游客,尤其多的是来自号称“金圆国”的阔佬。
威尼斯最使游客留恋的是圣马可广场(PIAZZA DI SAN MAECO)和该场附近的宏丽的建筑物。该广场全系长方形的平滑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地方用大理石,长有一百九十二码,阔自六十一码至九十码,三面都有雄伟的皇宫包围着,最下层都开满了咖啡店和各种商店,东边巍然屹立着圣马可大教堂(S叨liar,内外只大理石的石柱就有五百余根之多,建于第九世纪。该广场上夜里电灯辉煌,胜于白昼,游客成群结队,热闹异常。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有大侯宫(PALAZZO DUCALE)一座,亦建于第九世纪。宫前有大广场,宫的对面咖啡馆把藤制的椅桌数百只排在沿路,坐着观览的游客无数。圣马可大教堂的右边有圣马可钟楼(COMPANILE DI SAN MARCO),三百二十五尺高,建于第九世纪末年。里面设有电梯,登高一望,全城如在脚下。此外还到威尼斯城的东南一小岛名利都的看了一番,该处有世界著名的游泳场。游泳场后面的花草布置得非常美丽,游泳而出,在街上走的男女很多,女子多穿着大裤管的裤子,上面穿着薄的衬衫,有的就只挂着一条这样的大裤子,上半身除挂裤的两条带子外,就老实赤膊,在街道上大摇大摆着,看上去好像她这条裤子都是很勉强挂着似的!
自然,这班男女并不是一般意大利人民,多是本国和欧美各国的少数特权阶级,只有他们才有享用这样生活的可能。该处既为有闲阶级而设,讲究的餐馆和旅馆的设备齐全,那是不消说的。
威尼斯的景物美吗?美!记者在下篇所要记的佛罗伦萨也有它的美,但这是意大利五六百年乃至千余年前遗下的古董:我们还不能由此看出该国有何新的建设成绩。我们在许多人赞美不置的威尼斯,关于大多数穷人的区域,也看了一番,和在布林的西所见的也没有什么两样。记者于九日就离开威尼斯而到佛罗伦萨去。
二十二,八,十一,上午,在罗马记
10. [张恨水] 孰煌游记
敦煌,是中国在海禁未开,通西方的大道。离县城十几公里路,自北魏以来,经过隋唐五代宋元以及清,都把沙石崖上凿了好多佛洞,就叫千佛洞。到敦煌千佛洞去参观,那不是太容易的事。因为千佛洞没有旅馆,没有吃喝,晚上还没有被盖,这些东西,事前都要好好的准备。因为到千佛洞去,经过沙漠,动不动好几十里没有人烟,借也没有地方借去。我们把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得很好,因之没有问题。
谈千佛洞先谈外表。我们汽车经过上千里的沙漠,我们左右回顾,全是白茫茫的不毛之地,车轮下面,也是沙漠和鹅卵石子。后来汽车司机说是到了,我们看见有一个山头,也是光秃秃的。可是那沙山突然中断,弯成一个口子。口子里却是白杨罗列,把它变成树林,这就是千佛洞了。
我们由树林穿过,挨着山边走。这就看到山壁上,开了好多洞口,有的山壁上开了极大的敞式洞门。里面塑着很多的佛,还是穿着五色斑斓的法衣。有的洞门悬在半空,修起一股栈道。有的俯伏山底,大门洞开。总而言之,满山壁上,全是绍洞子,有一公里长哩。白杨,我们看来,不算稀奇。可是树在这里,便是稀奇之物。这里的白杨,有五六丈高,而且不带旁的树,因为旁的树,越发不易生长了。
这里两边都是小山,中间夹了一条干河,也变成沙漠了。口外自东到西,是一条大沙漠,在千佛洞对过,这山名叫鸣沙山。这里的山,都是积沙,内中藏着鹅卵石。自然,这山上不长树木,也不长草。事倒奇怪,这里凿壁却雕塑许多佛像。还有一事,从前西域僧人,每到榜晚,却见鸣沙山金光万道,就说这里是佛地了。
千佛洞是笼统的一个名词,要论起名之初,那倒真有千余个佛窟。这多年以来,佛窟就屡次倒坏。尤其是明朝,嘉峪关以外,就视同化外,倒坏之处更多。所以到现在,真正的佛洞,只有四百六十九个。这四百多洞子,探纪如下:魏窟三十二个、隋窟九十个、唐窟二百零六个,五代窟三十二个,宋窟一百零兰个,西夏窟三个,元窟八个,清窟五个。这么多佛窟,先看哪一个呢?后来决定,先请这里人,带我们先看一个大致,回头就看各人的嗜好,你要对哪个洞子有兴趣,就看哪一个洞子吧。
我们把佛窟看了,这里画的怎么样,以及塑的怎么样,我们自觉程度浅,还谈不到;不过这里有众人必须知道的,我们谈一点。
第一,是三尊大佛。鸣沙山对过有七层屋枪,都是亭台楼阁的模样,你稍微站得远一些看,像真的一样。其实这是嵌在石壁上的,就是屋檐小一点吧。走进洞去,也是很大一间殿宇,可是石壁都没有图画。朝里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么悬下来,我们还不能望见。挨着袍子边,朝上看去,是洞内凿成七层高的佛窟。这高的窟,就是里边光立着一尊佛像。这佛身披着裂装,模样十分和气。这是一位释迎牟尼的像,佛像有华尺十丈高(三十三公尺),除了云岗石佛而外,恐怕也没有其他地方的佛像可以相比吧?洞为盛唐时代所造,总共费了一十三年功夫,可想这是何等伟大。至于身上所披的架装,以及衣服里外面,涂饰的颜色,也还半新,这不知是原来的颜色呢,或者是后代重修的,但观看颜料的配合,决计不是近代的。
第二,也是一尊如来佛。出洞往北走,中有一门牌为一三O号,这大门是封锁了,我们走旁门进去,进去之后,上了盘梯两层,有楼,佛像刚到一半。这里向西开有极大的窗户,凭窗观看,佛像共有二十五公尺,把以前那种大佛来比,小了一丈多,其余,所制无甚分别,也是盛唐年制。
第三,是一尊卧佛像,在这一列佛窟的尽头,是一个西夏制的佛窟。西夏为拓跋氏。当年割据称帝,宋朝打了好多年仗,总灭不掉他。一度建都横山县,后都宁夏,割有陕西边境,蒙古自治区、甘肃西北。他建立这样一个洞头,自然要看上一看。
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个庙门。进门,站着几尊神像,都有威武之气。最奇怪的,。凡胸上或者手上,都盘弄着或者擒拿着一条蛇,这不晓得是何意义。外有两只娜子,作跳跃状而且昂起头,这越发不解了。观后入洞,洞内,为一张睡榻,两头都不空,上面睡了如来佛。身子有两丈多长。睡容为一手长垂,覆盖着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着自己的右额,双目微闭,似睡未睡,这个像塑得很是不坏。身后站立七十二弟 子,其像高不过二尺,环立在如来佛身边,都没有快乐样子。
这洞画的供奉人,衣服及鞋帽与汉人有什么分别没有,我本想研究一下。但是壁上像只有尺把高,看起来,男人长衣方巾,女人也是长衣,脑上挽了一个圆髻。洞中又很阴暗,可说一无所得。
我们谈完三尊大佛,就对洞子也谈上一谈,当然这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先说北魏的洞子,假如我们为了立刻就看到的话,穿过杨树林,这里有一座古牌坊,上面题了字,日古汉桥。穿过牌坊去,有坡子,两旁有木栏杆,因为这坡子相当的陡。这里佛洞,就一个挨着一个,而且上下都是一样,最多的洞子,有上下五层。所以走这坡子,就越过两层佛洞,方才到达我们所要到的佛窟。这才第一看见北魏窟。这里所谓北魏,不是曹巫的魏,是晋朝已不能守北方,交与魏国。那魏国拓跋氏,,建都洛阳,北几省的地盘,差不多都归了他。洞里有几尊佛像,是何时代出品,还不能定。至于壁上画的壁画,那确是魏朝人的手笔。它这画一律是粗线条,眼睛画两个圈圈,嘴上画一撇,这就是眼睛和嘴。但是画得好,画得刚刚就像嘴和眼睛。其余身上有脱赤膊的,也画几根粗线条,将上下一钩,就两条胳膊出现,这个完全以旷野表示。
离开这里,两边佛窟都可以相通的。不过佛窟,有大小不同。有大的,有我们屋子四五倍大,照样是雕格玲珑。小的呢,那就只好容一人在里面。因为这是当年供奉人供奉着佛,就打一佛窟,供奉人有的钱多,就打大些,有的钱少,那就小得只容一个人。但是虽然大小不同,供佛都是一样,所以佛的香案上,至少有三尊佛像。我跑了许多洞子,有的低着头,一翻身就是一洞,有的就如同进了庙里一样,十分宽大。
我们以朝代而论,先就论到隋朝佛窟。隋佛窟中佛像的衣服,花纹很少,佛像有时呆板一点,不过所画的供奉人,都长袍大袖,那就不是魏佛窟所配的人像,是旷野一流了。而且不但衣服花纹很少,那折纹也少得很。隋朝在中国虽是统一了江南江北,但是年数很短,还没有在艺术上表现特点。
回头就论到唐朝了。唐朝在画上是两个特点,一个是盛唐,一个是晚唐。盛唐画法,只是堂皇富丽,晚唐的画法,却甚细致。本来唐朝佛窟这层也有的,只是求几幅代表作,还是向底下去看,经过了底下靠北几个佛窟,这就到了几个盛唐时代的代表作的洞子。这里有一个佛有半座佛堂那样大,上面有五尊佛像,塑法都十分自然。尤其居中一个,对人嘻嘻地笑。至于所穿衣服,这都有细细的波纹。画人像方面,自然只能代表唐时候的人。男子头戴乌纱,身披着长袍,异常宽大。至于女的头发,都是头上梳一个圆圆的发髻,束在头顶当中,外穿一件半长的长袍子,下面露着裙子尺把多长。这个时候,都是天脚,鞋子前面,一个平头。手里提着香炉,但香沪不是现在的香沪,像个熨衣服的熨斗。提了一只柄,上面还有一个圆盖。至于十三四岁的姑娘,头发左边梳一圆髻,右边梳一根辫子,横过来塞在小圆髻之下。此外,一把遮阳伞,伞的样子,也和五十年前的万民伞差不多,但是它的伞柄不同,就是伞下伞柄约有尺把长,稍微弯弯一曲,那阴处恰盖在前面人的身上。这虽不足代表唐朝的全部,然而这总可以表示一点点吧?
至于五代画,我看到与唐朝尚无分别。到了宋朝,这个佛窟的作风,又是一变。我曾参观许多佛窟,所塑的佛像貌,以及衣服,又觉得稍花一点。但是所塑的像,那精神没有以前的好。所有供奉人都是长袍要瘦些。唐朝供奉人,大的画得比我们人还高,至于宋朝大的也不过两尺高,小的就几寸高了。
下降元清两代,我匆匆看过一遍,无甚可言。再就佛的画像说,画着的多是佛家故事,都在佛窟两边墙上,这本是极好的故事画,但大半均已模糊。我们细细观看,这里分成舍身喂虎,得道成佛等等。这些故事,尽管是佛出世的事情,但我们可以当作参考资料,了解古来的生活。比如说,我们没有凳椅坐位,这画里,就有些比桌椅还矮的桌子,供奉鲜果,这就可以想到古来堂屋是怎样一个模样。又比如说,我们从前牛车马车是怎样的坐法。这画里,画得也有。所画的牛车马车。比桌面还要大,比桌子还要高,人盘了腿坐在上面,这也可以想到我们古来马车是怎样坐法了。所以这些古董虽然还是古董,但翻开历史,比没有参考,那总要好得多。
敦煌要谈的事情是很多,这仅是我草草勾画出的一个轮廓。
11. [茅盾] 海南杂记
我们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从前我有一个习惯:每逢游览名胜古迹,总得先找些线装书,读一读前人〔当然大多数是文学家)对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题咏、游记等等。
后来从实践中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我阅读前人的题咏或游记之时,确实很受感染,陶陶然有卧游之乐;但是一到现场,不免有点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觉得前人的十分华婚的诗词游记骗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从《桂林府志》里读到好几篇诗词以及骄四骊六的游记,可是一进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笔之可畏—能化平凡为神奇。
这次游“天涯海角”,就没有按照老习惯,皇皇然作“思想上的准备”。
然而仍然有过主观上的想像。以为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条陆地,突人海中,碧涛澎湃,前去无路。
但是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边,相去二三十步。当然有海,就在岩石旁边,但未见其“角”。至于“天涯”,我想像得到千数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胜天,这里的公路是环岛公路干线,直通那里,沿途经过的名胜,有盐场,铁矿等等,这哪里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这个“海角”却有那么大块的奇拔的岩石;我们看到两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风吹,石面已颇光滑;两石之隙,大可容人,细沙铺地;数尺之外,碧浪轻轻扑打岩根。我们当时说笑话:可惜我们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这个石缝里坐下,谈半天情话。
然而这些怪石头,叫我想起题名为《澹耳山》的苏东坡的一首五言绝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读此诗者,大概要同声浩叹。我翻阅过(道光琼州府志》,在“滴宦”目下,知滴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窝”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滴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这些人,不都是“补天遗”的“道旁石”么?当然,苏东坡写这首诗时,并没料到在他以后,被贬逐到这个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与胡锉。这些名臣,当宋南渡之际,却无缘“补天”,而被放逐到这“地陷东南”的海岛作“道旁石”。千载以下,真叫人读了苏东坡这首诗同声一叹!
经营海南岛,始于汉朝;我不敢替汉朝吹牛,乱说它曾经如何经营这颗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汉朝把这个“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的宝岛只作为采珠之场,可是它到底也没有把它作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从唐朝开始,这块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于唐朝。宋太宗贬逐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原来宋朝皇帝把放逐到海南岛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你看,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怎样的“险恶军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权以后,海南岛才别是一番新天地。参观兴隆农场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历史上的这个海岛,又一次想起了苏东坡那首诗。兴隆农场是归国华侨经营的一个大农场。你如果想参观整个农场,坐汽车转一转,也得一天两天。以前这里没有的若干热带作物,如今都从千万里外来这里安家立业了。正像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祖辈或父辈万里投荒,为人作嫁,现在他们回到祖国的这个南海大岛,却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补天手了!
我们的车子在一边是白浪滔夭的大海、一边是万顷平畴的稻田之间的公路上,扬长而过。时令是农历岁底,北中国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屠苏酒,在暖屋里计算今年的收成,筹划着明年的夺粮大战吧?不光是中国,长江两岸的农民此时也是刚结束一个战役,准备着第二个。但是,眼前,这里,海南,我们却看见一望平畴,新秧芋竿,嫩绿迎人。这真是奇观。
还看见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的小草,绵延不断。这些小草矮而丛生,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枝顶聚生如盖,累累似珍珠,远看去却又像一匹白练。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统年间王佐所写的一首五古《鸭脚粟》了。我问陪同我们的白光同志:“这些就是鸭脚粟么?”
“不是!”她回答。“这叫飞机草。刚不久,路旁有鸭脚粟。”
真是新鲜,飞机草。寻根究底之后,这才知道飞机草也是到处都有,可作肥料。我问鸭脚粟今作何用,她说:“喂牲畜。可是,还有比它好的饲料。”
我告诉她,明朝一个海南岛的诗人,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鸭脚粟,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把它当作粮食。这首诗说:
五谷皆养生,不可一日缺;  谁知五谷外,又有养生物。  茫茫大海南,落日孤亮没;  岂有亿万足,垄亩生倏忽。  初如危足撑,渐见蛙眼突。  又如散细珠,钗头横屈曲。
你看,描写鸭脚粟的形状,多么生动;难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错认飞机草就是鸭脚粟了。但是诗人写诗不仅为了咏物,请看他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  八月又告饥,百谷青在垄。大熟八月登,持此以不恐。  琼民百万家,菜色半贫病。每到饥月来,此物司其命。  间阎饱伴饼,上下足酒浆;岂独济其暂,亦可赡其常。
照这首诗看来,小大两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经常借以维持生命的,是鸭脚粟。
然而王佐还有一首五古嘴天南星》:
君有天南星,处处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济饥饱。  八月风庵甩,间阁菜色忱,南星就根发,累累满筐收。
这就是说,“大熟八月登”以后,老百姓所得,尽被搜刮以去,不但靠鸭脚粟过活,也还靠天南星。王佐在这首诗的结尾用了下列这样的“含泪微笑”式的两句:海外此美产,中原知味不?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三日
12. [徐志摩] 秦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手健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妖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是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
秦山顶上,我们无展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这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 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森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吸—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苍……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醚,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暑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哥: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13. [庐隐]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慢,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荫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远山群灿,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援,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咖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即“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我欲叩苍弯,问何处是隔绝人夭的离恨宫?奈雾锁云封!奈雾锁云封!绵绵恨·刁·…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晕情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坠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佃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得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她神经更脆弱,她凝视着含泪的架,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大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她颇抖着稚弱的心,她发愁,她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夭,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一一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罄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茶靡*·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嗬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
攀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吧!”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14. [朱自清]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泪—泪,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藏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卯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膝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渡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冈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翻阿及阔大,俨然是三座门)七;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像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探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署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往再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像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竟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昔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人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塑砾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油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_r。。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 r_。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帐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白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 }}便在此了。、舱。甩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水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 },}1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椒踏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几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者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
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倡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懂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编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押妓不同,又于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沮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册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仁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琉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妇—泊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人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5. [丰子恺] 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赶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奢,并恰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署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明。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夭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都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程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笨,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夭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都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都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上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莫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那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得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挤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人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得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川良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楞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腾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井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供应俏能清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一九五六年九月作于上海
16. [孙福熙] 地中海上的日出
我已有经验的了,看日出是海行的最大消遣,而且只有海行能最痛快的看日出。
这一次的旅行中我将饱看每天的日出;然而,各处的景物与气候不同,每天的日出不是一样的,所以,虽然寒冷,虽然以后多着,我不能放弃今天的日出。况且这是这次旅行的第一天呢。
深蓝的水上覆以深蓝的天,天上满撒星点,水上遍起波澜。昨夜的月色已去,昨夜的所谓凄切也跟了不见;然而,在无论什么衣服都不能抵御的寒冷中,天这样高,水这样广,使昨夜不承认当时景物为凄切的我,不敢绝对的觉得是清净了。似乎,在黑暗所渗透的一切的包围中等候日出,总不免有一种比清净更甚的感觉,这感觉不只是觉得清净一句话所能尽的。
在寒冷中尽管等候着。“起来得太早了,”我自己埋怨着。那末还好到舱中去坐或去睡一回哩。
又要贪懒而错过时机了!”就是这个人用了另一个人的口气再来责备我。
于是在寒冷中尽管等候着。
人们总以为太阳之来是惊天动地的;其实不然,他初来的时候也只有一线微光的。然而,这一线微光从黑暗中透出,怀着无穷的勇气,显然划出黑暗与光明的界限。这是他的大功绩。然而他的最大本领还在他之可惊天动地而不使人惊动。大多数人正在别的地方寻太阳的时候,他已在开始伟大的事业了。到了太阳的本体起来,人们相互庆贺时,天色早已光亮,星火早已不见了。
海上散布小岛;大约是在法属哥塞岛与意大利的岸边了。天上散布大小相间颜色不一与岛一样的云彩。太阳就从这云岛间出来。
他没有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愈近水涯愈是红色。衬在这天上的云是深紫的,愈高愈是粉青而愈淡。岛是紫褐色的,愈近船身者愈绿而愈浓。太阳将起时,近水的云片下各呈红色的线条,重叠刻画,钩出无数层次。从最远的小岛起,渐近渐差,都如用红水洗刷了一笔,而映出这群岛的海水也由蓝转红,如浊血经肺变为鲜血而又可送到心脏去了。
不久,水上的云块每片均有金线围绕;在较远之处闪着整块的火花,这当是在比太阳更远之处的云了。当我顺下眼光,看见自己鼻梁上的红色的时候,知道太阳已出水面了。
从此以后,日球渐渐的缩小,光彩也渐渐的淡薄,这一定要使多数人感伤今不如昔的;然而光芒的伸缩,色彩的掩映,太阳的出人云霞,都增加了无穷的精致。最动人的是较远处云丛缺处淡铜绿色的天。
固然,先须有旭日,随后有这种一切精微;然而,太阳之出来,也不是开始于出来的时候。看日出是要在黑夜看起的。
八红海上的一幕
太阳做完了竟日普照的事业,在万物送别他的时候,他还显出十分的壮丽。他披上红袍,光耀万丈,云霞布阵,换起与主将一色的制服,听候号令。尽天所覆的大圆镜上,鼓起微波,远近同一节奏的轻舞,以歌颂他的功德,以惋惜他的离去。
景物忽然变动了,云霞移转,歌舞紧急,我战战兢兢的凝视,看宇宙间将有何种变化;太阳骤然躲人一块紫云后面了:海面失色,立即转为幽暗,彩云惊惧,屏足不敢喘息。金线厌’条,透射云际,使人领受最后的恩惠,然而他又出来了。他之藏匿是欲缓和人们在他去后的相思的。
我俯首看自己,见是照得满身光彩。正在欣幸而惭愧,巨;头看见我的背影,从船上投射海中,眼光跟了它过去,在无厄-远处,窥见紫炜后的圆月,岂敢信他是我的影迎来的!
天生丽质,羞见人世,他启幕轻步而上,四顾静寂,不禁迟回。海如青绒的地毯,依微风的韵调而抑扬吟咏。薄霭是分绢的背景,衬托皎月,愈显丰姿。青云侍侧,桃花覆顶,在过。时候,他预备他灵感一切的事业了。
我渐渐的仰头上去,看红云渐淡而渐青,经过天中,沿弧线而下,青天渐淡而渐红,太阳就在这红云的中间,月与日亚在船的左右,而我们是向正南进行—海行九天以来,至现右。始辨方向。
我很勇壮,因为我饱餐一切色彩:我很清醒,因为我畅幼一切光辉。我为我的朋友们喜悦:他们所属望的我在这富有壮丽与优秀的大宇宙中了!
水面上的一点日影渐与太阳的圆球相接而相合,迎之而去了,太阳不想留恋,谁也不能挽留;空虚的舞台上惟留光明的小云,在可羡的布景前闪烁,听满场的鼓掌。
月亮是何等的圆润呵,远胜珠玉。他己高升,而且己远比初出时明亮了。他照临我,投射我的影子到无尽远处,追上太阳。月光是太阳的返照,然而他自有风格,绝不与太阳同德性。凉风经过他的旁边,裙钗摇曳,而他的目光愈是清澈了。他柔抚万物,以灵魂分给他们,使各各自然的知道填人诗句,合奏他新成的曲调。此时惟有皎洁,惟有凉爽,从气中,从水上,缥缈宇内。这是安慰,这是休息。这样的直至太阳再来时,再开始大家的工作。
17. [老舍] 趵突泉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约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提倡日货,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张着嘴,葱味四射。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泉池,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草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水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夭才上来一个水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栩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约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跄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18. [梁思成]曲阜孔庙
也许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个知识分子像中国的孔丘(公元五五一至四七九年)那样,长时期地受到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尊崇。他认为“一只鸟能够挑选一棵树,而树不能挑选过往的鸟”,所以周游列国,想找一位能重用他的封建主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但始终不得志。事实上,“树”能挑选鸟;却没有一棵“树”肯要这只姓孔名丘的“鸟”。他有时在旅途中绝了粮,有时狼狈到“累累若丧家之狗”;最后只得叹气说,“吾道不行矣!”但是为了“自见于后世”,他晚年坐下来写了一部《春秋》。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自见于后世”的愿望达到了。正如汉朝的大史学家司马迁所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所以从汉朝起,历代的统治者就一朝胜过一朝地利用这“圣人之道”来麻痹人民,统治人民。尽管孔子生前是一个不得志的“布衣”。死后他的思想却统治了中国两千年。他的“社会地位”也逐步上升,到了唐朝就已被称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连他的后代子孙也靠了他的“余荫”,在汉朝就被封为’‘褒成侯”,后代又升一级做“衍圣公”。两千年世袭的贵族,也算是历史上仅有的现象了。这一切也都在孔庙建筑中反映出来。
今天全中国每一个过去的省城、府城、县城都必然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红墙黄瓦的孔庙,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孔子的家乡—山东省曲阜,规模比首都北京的孔庙还大得多。在庙的东边,还有一座由大小几十个院子组成的“衍圣公府”。曲阜城北还有一片占地几百亩、树木葱幽、丛林密茂的孔家墓地—孔林。孔子以及他的七十几代嫡长子孙都埋葬在这里。
现在的孔庙是由孔子的小小的旧宅“发展”出来的。他死后,他的学生就把他的遗物—衣、冠、琴、车、书—保存在他的故居,作为“庙”。汉高祖刘邦就曾经在过曲阜时杀了一条牛祭祀孔子。西汉末年,孔子的后代受封为“褒成侯”,还领到封地来奉祀孔子。到东汉末桓帝时(公元一五三年),第一次由国家为孔子建了庙。随着朝代岁月的递移,到了宋朝,孔庙就已发展成三百多间房的巨型庙宇。历代以来,孔庙曾经多次受到兵灾或雷火的破坏,但是统治者总是把它恢复重建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了明朝中叶(十六世纪初),孔庙在一次兵灾中毁了之后,统治者不但重建了庙堂,而且为了保护孔庙,干脆废弃了原在庙东的县城,而围绕着孔庙另建新城—“移县就庙”。在这个曲阜县城里,孔庙正门紧挨在县城南门里,庙的后墙就是县城北部,由南到北几乎把县城分割成为互相隔绝的东西两半。这就是今天的曲阜。孔庙的规模基本上是那时重建后留下来的。
自从萧何给汉高祖营建壮丽的未央宫,“以重天子之威”以后,统治阶级就学会了用建筑物来做政治工具。因为“夫子之道”是可以利用来维护封建制度的最有用的思想武器,所以每一个新的皇朝在建国之初,都必然隆重祭孔,大修庙堂,以阐“文治”;在朝代衰末的时候,也常常重修孔庙,企图宜扬“圣教”,扶危救亡。一九三五年。国民党反动政权就是企图这样做的最后一个。当然,蒋介石的“尊孔”,并不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运动;当时的重修计划,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对于孔子的重视,连孔子的子孙也沾了光,除了庙东那座院落重重、花园幽深的“衍圣公府”外,解放前,在县境内还有大量的“祀田”,历代的“衍圣公”,也就成了一代一代的恶霸地主。曲阜县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而且必须由“衍圣公”推荐,“朝廷”才能任命。
除了孔庙的“发展”过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历史纪录”外,现存的建筑物也可以看作中国近八百年来的“建筑标本陈列馆”。这个“陈列馆”一共占地将近十公顷,前后共有八‘’进”庭院,殿、堂、廊、庆,共六百二十余间,其中最古的是金朝‘一一九五年)的一座碑亭,以后元、明、清、民国各朝代的建筑都有。
孔庙的八“进”庭院中,前面(即南面)三“进”庭院都是柏树林,每一进都有墙垣环绕,正中是穿过柏树林和重重的牌坊、门道的甫道。第三进以北才开始布置建筑物。这一部分用四个角楼标志出来,略似北京紫禁城,但具体而微。在中线上的是主要建筑组群,由奎文阁、大成门、大成殿、寝殿、圣迹殿和大成殿两侧的东房和西庆组成。大成殿一组也用四个角楼标志着,略似北京故宫前三殿一组的意思。在中线组群两侧,东面是承圣殿、诗礼堂一组,西面是金丝堂、启圣殿一组。大成门之南,左右有碑亭十余座。此外还有些次要的组群。
奎文阁是一座两层楼的大阁,是孔庙的藏书楼,明朝弘治十七年(一五O四年)所建。在它南面的中线上的几道门也大多是同年所建。大成殿一组,除杏坛和圣迹殿是明代建筑外,全是清雍正年间(一七二四至一七三O年)建造的。
今天到曲阜去参观孔庙的人,若由南面正门进去,在穿过了苍翠的古柏林和一系列的门堂之后,首先引起他兴趣的大概会是奎文阁前的同文门。这座门不大,也不开在什么围墙上,而是单独地立在奎文阁前面。它引人注意的不是它的石柱和四百五十多年的高龄,而是门内保存的许多汉魏碑石。其中如史晨、孔庙、张猛龙等碑,是老一辈临过碑帖练习书法的人所熟悉的。现在,人民政府又把散弃在附近地区的一些汉画像石集中到这里。原来在庙西矍相圃(校阅射御的地方)的两个汉刻石人像也移到庙园内,立在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今天的孔庙已经具备了一个小型汉代雕刻陈列馆的条件了。
奎文阁虽说是藏书楼,但过去是否真正藏过书,很成疑问。它是大成殿主要组群前面“序曲”的高峰,高大仅次于大成殿;下层四周回廊全部用石柱,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像,两侧配祀颜回、曾参、孟柯……等“十二哲”,它是一座双层瓦枪的大殿,建立在双层白石台基上,是孔庙最主要的建筑物,重建于清初雍正年间雷火焚毁之后,一七三O年落成。这座殿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前廊的十根精雕蟠龙石柱。每根柱上雕出“双龙戏珠”。“降龙”由上蟠下来,头向上;“升龙”由下蟠上去,头向下,中间雕出宝珠;还有云焰环绕衬托。柱脚刻出石山,下面由莲瓣柱础承托。这些蟠龙不是一般的浮雕,而是附在柱身上的圆雕。它在阳光闪烁下栩栩如生,是建筑与雕刻相辅相成的杰出的范例。大成门正中一对柱也用了同样的手法。殿两侧和后面的柱子是八角形石柱,也有精美的浅浮雕。相传大成殿原来的位置在现在殿前杏坛所在的地方,是一O一八年宋真宗时移建的。现存台基的“御路”雕刻是明代的遗物。
杏坛位置在大成殿前庭院正中,是一座亭子,相传是孔子讲学的地方。现存的建筑也是明弘治十七年所建。显然是清雍正年间经雷火灾后幸存下来的。大成殿后的寝殿是孔子夫人的殿。再后面的圣迹殿,明末万历年间(一五九二年)创建,现存的仍是原物,中有孔子周游列国的画石一百二十幅,其中有些出于名家手笔。
大成门前的十几座碑亭是金元以来各时代的遗物;其中最古的已有七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孔庙现存的大量碑石中,比较特殊的是元朝的蒙汉文对照的碑,和一块明初洪武年间的语体文碑,都是语文史中可贵的资料。
一九五九年,人民政府对这个辉煌的建筑组群进行修葺。这次重修,本质上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重修:过去是为了维护和挽救反动政权,而今天则是我们对于历史人物和对于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给予应得的评定和保护。七月间,我来到了阔别二十四年的孔庙,看到工程已经顺利开始,工人的劳动热情都很高。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彩画工人中有些年轻的姑娘,高高地在檐下做油饰彩画工作,这是坚决主张重男轻女的孔丘所梦想不到的。
过去的“衍圣公府”已经成为人民的文物保管委员会办公的地方,科学研究人员正在整理、研究“府”中存下的历代档案,不久即可开放。
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上次来时,曲阜是一个颓垣败壁、秽垢不堪的落后县城,街上看到的,全是衣着槛褛、愁容满面的饥寒交迫的人。今天的曲阜,不但市容十分整洁,连人也变了,往来于街头巷尾的不论是胸佩校徽、迈着矫健步伐的学生,或是连唱带笑,蹦蹦跳跳的红领巾,以及徐步安详的老人,。一都穿的千净齐整。城外农村里,也是一片繁荣景象,男的都穿着洁白的衬衫,青年妇女都穿着印花布的衣服,在麦粒堆积如山的晒场上愉快地劳动。
19. [梁实秋] 尼加拉瀑布
尼加拉瀑布是我的旧游之地,那是在一九二四年夏,同游者闻一多早已下世。深布风光常在我想像之中。美国人称尼加拉瀑布为“度蜜月者的天堂”。度蜜月者最理想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山明水秀而又远离尘嚣的地方。像尼加拉瀑布游人如蚁昼夜喧琢的地方,如何能让一对度蜜月者充分的全神贯注的彼此互相享受呢?这也许是西方人的看法,而度蜜月本是西方的产物。不过瀑布本身确是十分动人的。
我们到水牛城,立即驰往尼加拉瀑布(市镇名),傍晚在一家汽车旅馆住下。我上次来,一下火车站就听到搁涪傍湃的声音,如今旧地重游,夜阑人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是瀑布上的槛岩年年崩落减小了水势,还是我的耳朵渐聋以至于充耳不闻?任何名胜,游览一次有一次的情趣,再游便另是一种风光。
翌晨,旅馆特备小型游览汽车专为我们使用一天,导游兼任司机,取费甚廉,仅八元。这位蓄小胡子的导游可是一个人才,不但口若悬河,一路没有停嘴,而且下车之后他倒退着走路,面对着我们指手划脚的不惮烦的详为解说一切,走到山羊岛上的时候,我生怕他一不当心仰跌到急湍里去。山羊岛上曲折有致,忽然看到树丛里有野兔出没,君达君迈乐不可支,和野兔追逐起来。据导游说,兔子是买来放在这里的,借以增加野趣,就像城市公园草地上的鸽子松鼠一样供人观赏。随后我们就驱车过桥,进人加拿大境,观看美国瀑的正面,同时观看加拿大境的更壮观的马蹄瀑。观瀑一定要到加拿大才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座比较最高的’r望塔,塔的正面悬一巨像,乃是加拿大著名的骑警队员的画像,在这观光胜地悬挂警察画像用意何在殊难索解。塔的形状颇似西雅图的太空针,而高度不及。我们买票登塔,遥望两个瀑布有如湍獭。看完瀑布区便乘车沿尼加拉河东行,参观了一所公园,还有一所规模相当大的园艺学院,都宽阔整洁。而隔河看美国的一边,则只见烟囱林立,黑烟漫空,凌乱的棚舍逸通数十里,丑恶之态使这名胜之地蒙羞。从前英国工业化之后罗斯金(RUSKIN)为保存风景曾呼吁开筑铁路要审慎处理,实在不无见地。工业区的建立与风景区的保存是可以并行不悖的。
我们匆匆走玩一天,兴尽而返,而导游仍然兴致勃勃,絮垢不休。士耀在车里抬头一看,见一告白:“君如认此导游之服务为不能令人满意,则可不必惠给小费。”我们相顾而笑。下车时士耀付小费五元,导游雀跃而去。
回到旅舍,我们觉得瀑布还值得再看一次,决定明天搬到加境的一家旅馆再住一夜。这一天没有导游璐噪,反倒觉得自由了。最有趣的是坐缆车下峡谷,乘“雾中女郎”号汽船驶近马蹄瀑。每个游客都穿上长长厚厚的雨衣,罩上雨帽,等汽艇逼近瀑布的时候,但听得拢拢水响,继而傍澳伉溉,大水自上崩注而下,有电鹜雷骇之势。俄而大风起处,雾雨咸集,每个人都兜头灌顶,浑身尽湿。人夜,瀑布下彩色电灯放出强先,照得五颜六色,有人认为绚烂壮丽,其实恶俗不堪。这也许是我们看惯了水墨山水画,一着色反觉不雅。
尼加拉瀑布实在不高,一马蹄瀑只有一百五十八叹高,两于九百五十次阔,美国瀑一百六十七明高,约一千四百叹阔。阔得可观,高则不足道。但是每分钟有五十万吨水倾注而下,二:能不算是一大奇观。飞爆流泉,世界上何处无之,但以言声势之壮,则无出此右者。
20. [刘大杰] 巴东三峡
—入蜀散记之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猴子现在虽说看不见了,三峡中山水的险恶形势,我想同往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在绿杨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惯了的人,一旦走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要生出一种什么样的惊异的情感。好比我自己,两眼凝望着那些刀剑削成一般的山崖,怒吼着的江水,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种宗教的感情,只有赞叹,只有恐怖。万一那山顶上崩下一块石头来,或是船身触着石滩的时候,那不就完了吗?到了这种地方,无论一个什么人,总没有不感到自己是过于渺小,自然界是过于奇伟的。
船身从宜昌上驶,不到一刻钟,山就高起来,绵延不断,一直到重庆。在这一千多里的长途中,以三峡的形势为最险‘恶。在三峡中,又以巫峡为最长,山最高,江最曲折,滩流最急,形势最有变化。船在三峡中,要走一整天,初次人川的客人,都紧张地站在船边上看,茶房叫吃饭也没有人理,我自己早就准备了几块面包,几枝烟,一本蜀游指南,坐在船边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个饱。
开始是西陵峡,约长一百二十里,共分四段。第一段是黄猫峡,山虽高,然不甚险,江水虽急,然不甚狭。三游洞农焉。三游洞者何?声自居畴兄弟和元微之,宋欧阳修和苏东坡兄弟,都到此地游历过,所以有前三游后三游之称。可惜船过下牢溪时,不能停泊,只能从崖缝里隐约地望望而已。
第二段是灯影峡。江北的山虽是险峻,都干枯无味。江南的山,玲珑秀丽,树木亦青葱可爱。黄牛峡黄陵庙在焉。古语有“朝发黄牛暮见黄牛”之语,现在并不觉得如何危险。不过南沱至美人沱一段,石滩较多,江流较急而已。在这一段,我最爱黄陵庙。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建立一个小小的古庙,前面枕江,三面围绕着几百株浓绿的树木,最难得的,是在三峡中绝不容易见到的几十株潇洒的竹子,石崖上还倒悬着不少的红色紫色的花。庙的颜色和形式,同那里的山水,非常调和,很浓厚的带着江南的风味,袅袅不断的青烟,悠悠的钟声,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扬州的样子,先前的紧张的情绪,现在突然变为很轻松很悠闲的了,船过黄陵庙的时候,我有两句即景的诗,“黄陵庙下江南味,也有垂杨也有花”。不过这情景也很短促,不到两三分钟,船就驶入西陵峡的第三段了。
第三段是空冷峡,山形水势,突然险峻起来,尤以牛肝马肺峡一处最可怕。两旁的山,像刀剑削成似的,横在江中,成一个极曲折极窄的门,船身得慢慢地从那门中转折过去。在乞北那一面作为门的山崖上,悬着两块石头,一块像牛肝,一块像马肺。牛肝今日犹存,马肺已被外国人用枪打坏了。在陆放翁的《入蜀记》里,写作马肝峡,想是一时的错误。在离牛肝马肺不远,有一个极险的空冷滩。水从高的石滩上倒注下来,而形势极可怕。上水船在这里都必得特别小心。今年上半年,有三只小轮船都在这里沉了。他们行船的人有一句谚语,“青滩叶滩不算滩,空冷才是鬼门关”,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着往日的木船,真不知道如何走得过去的。
第四段是米仓峡,又名兵书宝剑峡,距离虽是不长,水势虽没有从前那么急,在山崖方面。却更加高峻。出了峡,山便低平,有一个小口,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院装的地方,叫做香溪。昭君村离此四十几里,在姊归县东北。杜工部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要亲自到这地方,才可以领略到前人用字之妙。一个赴字,把那里的山势真是写活了。那里的山峰,高的高,矮的矮,一层一层地就像无数匹的马在奔驶的样子。所谓赴荆门,那形势是一点也不假的。
船过了株归和巴东,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峡,这真是一段最奇险的最美丽的山水画。江水的险,险在窄,险在急,险在曲折,险在多滩。山的好处,在不单调。这个峰很高,那个峰还要更高,前面有一排,后面还有一排,后面的后面,还有无数排,一层一层地你围着我,我围着你,你咬着我,我咬着你。前面无路,后面也无路。四面八方,都被悬崖阻住。船身得转湾抹角地从山缝里穿过去。两旁的高山,笔直地耸立着,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那么整齐,那么险峻。仰着头,才望见峰顶,中间是一线蔚蓝的天空。偶尔看见一只黑色的鸟,拼命地飞,拼命地飞,总觉得它不容易飞过那高的峰顶。江水冲在山崖上,石滩上,发出一种横暴的怒吼,有时候可以卷起一两丈高的浪堆。“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揉欲度愁攀缘。”
李太白这几句诗,要亲自走过这一段路的人,才知道他是写得真,写得深,写得活现。在这几句诗里,并没有夸张,没有虚伪,完全是用写实的笔,把巫峡这一段险恶奇伟的形势。表现出来了。
三峡里面的山,以青石洞一带为最高。有名的巫山十二。峰,便分布在大江的南北岸。“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树倚绝壁”,正是这地方的写实。望着神女庙的一线白墙,好像一本书那么大,搁在一张山上,真好像是神话中的景致。高唐观在巫山县城西,连影子也望不见。最雄伟的,是松峦峰,望雹峰,朝云峰,登龙峰,翠屏峰,各自呈着不同的状态,你监袄我,我监视你,雄赳赳地耸立在那里,使人望了,发生一种恐怖的感情。
巫山的云,这一次因为天气晴爽,没有看到。据一位老先生说,看巫山的云,要在迷涤细雨的天气。那时候,望不及,天,望不见山峰,只见顶上云雾腾腾,有像牛马的,有像虎豹的,奇形怪状,应有尽有,那情形比起庐山来还要有趣。这一次因为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夭上连云影也没有,几个极蔺的峰巅,我们可以望得清清楚楚。最可爱的,就是在那悬崖经,壁的上面,倒悬着一些极小的红花,映着古褐苍苍的石岩,乒有一种情趣。任叔永先生过三峡有几句诗,写这情景极好“举头千丈逼,注目一峰旋。红醉岩前树,碧澄石外天”,岩前红树,石外青天,要到这地方来,才可领略得到。语堂达夫两兄可惜未来,若到此境界,不知如何跳跃叫喊也?
过巫山即入瞿塘峡。此峡最短,不过十三四里。山势较牙。峡稍低平,水势仍险急,因有夔门瀚倾堆阻在江中,水不得平流之故。过瞿塘峡,北岸有一峰突起,树木青葱,玲珑可爱这使是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那一段古城刘皇叔托孤的悲惨的故事,就表演在这个地方。山顶上有一古刹,为孙夫人庙。颜色为瓦白色的墙,隐约地从树林中呈现出来。我们走过的时候,正是下午六点光景,一道斜阳,照在庙前的松树上,那颜色很苍冷。远远地朝北望去,可以隐约地望见八阵图的遗迹。庙里的钟声,同夔府那边山上传来的角声,断断续续地唱和着,那情调颇有些凄凉。所谓英雄落泪游子思乡的情感,大概就在这种境界里产生的。
到白帝城,三峡算是走完了。山势从此平敞些,江面宽得多,水势也平得多了。满船的人,一到这地方,都感到一种“脱去危险”的愉快,心灵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阵轻松。好像一个人从险峻的山顶上走到了平地,从一个黑暗的山洞里,走出了洞口似的,大家都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不到十分钟,船就泊在夔府的江岸了。天上一轮明月,正在鲤鱼山的顶上,放射着清寒的光。
21. [方纪] 桂林山水
到了桂林,每日面对着这胜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着它在朝雾夕辉、阴晴风雨中的变化,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于是从心里羡慕起住在桂林的人们来了。虽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桂林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半年多;但那时候,一来年轻,二来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除了觉得这些山水果真奇异,七星岩里还可以躲躲空袭之外,于它的胜美之处,实在是很少领路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刚好过了二十年,李可染同志由桂林写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画给我看,标题是《桂林画山侧影》。一下子,我就被画幅吸引了,画面把我带到了一种可以说是幸福的回忆中—不仅是桂林的山水,连同和这相关联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那些先前不曾领会的,如今领会了;先前不曾认识的,如今认识了。桂林山水,是这样逼真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惊叹于艺术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并且惊叹之余,还诌了这样四句不成样子的旧诗寄他:效法似此并世无,墨犹剥漆笔犹斧画山九峰兀然立,语意新出是功夫
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间,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志的这幅画。于是就记忆,印证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明白了它们是怎样地从自然存在,经过画家的劳动,变为有生命的、可以打动人心灵的艺术作品。
桂林山水的宜于入画,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诗人黄庭坚就写道:“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暖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诗人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说当时画家画桂林山水的少,还在说,即使李成、郭熙在,也还没有画出如桂林山水的这般秀丽来吧?后来元明人多画黄山,到清初的石涛,由于他的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带人山水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到了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便以能“遍写桂林山水”为生平得意,齐白石更说“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了。所以看起来,桂林山水的人画,对于丰富中国山水画的技法,该是不无关系的。
至于在文学上,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种形象,为人所公认,并能传之千古的,恐怕至今还要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警”两句。他把桂林山水拟人化,比喻为一个素朴而秀美的女子,确是有独到的观察。虽然这种形象,在我们时代的生活里已经看不见了,但透过对于古代生活的理解,人们还是可以想像出桂林山水的面貌和性格来的。这次到桂林,登叠彩山,攀明月峰,凌空一望,果然,漓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直逼明月峰下,然后向东一转,穿桂林市,绕伏波山、象鼻山,向东南而去,正像一条青丝罗带,随风飘动,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绿的碧绿,蓝的翠蓝,灰的银灰,各各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正像是美人头上的装饰,清秀淡雅。
概括一带自然面貌,塑造出鲜明的形象来,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过分刻画,就是失之抽象。难怪后来的诗人,包括那些知名的如黄庭坚、范成大、刘后村等等,虽都到了桂林,写了诗,但却没有一个形象如韩愈的这般概括而生动。范成大写《桂海虞衡志》,极力状写桂林山水的奇异,结果是人家不相信,只好画了图附去。可见用语言文字,表现一些人所不经见的东西,是需要一点艺术手段的。
古人于描写山水中创造意境,不独描写自然的面貌,是早有体会的。所以山水画、风景诗,才成为作者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柳宗元的遭贬柳州为“俘人”,终日“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结果是写出了那些意境清新、韵味隽永的散文来。试该从《桂州昔家洲亭记》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十来篇,在描写桂林一带的山水上,真是精美无匹。这些散文虽只记述一次出游,或描写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长不逾千,短配不到二百字,但那观察之细微,体会之深入,描绘之精确,文字之简洁,在古代描写风景的散文里,可以说是少见的。柳宗元在这些文章里创造了一系列前人所无的境界,到最后,却自己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稚枪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匹小石潭记》)他对这样的山水得出一个“清”字的境界来,这于他那个时代的桂林的自然面貌,并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伟确切的。但当他概括地写到桂林的山,便也只有“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八个字了。
在散文里面,描写桂林山水的真实性、具体性上,倒要摊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他的散文很少概括和比拟,但却忘实而详尽。读起来你不免要为他的游兴所动,为他的辛勤序:感。为他的具体而生动的记游所心向往之。不过你要想从他的记述里去想像桂林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易。他自己就说:“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规拟也。”他是什么另一种游法,另一种写法的。他记述自然面貌,道路里程,水之所出,出之所向。他的游记,不独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且留下许多有用的科学资料。所以看起来,徐宏祖倒是古今第一个最会游历的人。他的不辞辛苦地游,倾家荡产地游,走遍天下,所到之处,如实记载,即兴发抒,不拘一格,不做规拟,倒成了他的散文的最能引人入胜的特色。
所以从古以来,山水怎么看,恐怕是各人各有心胸的。但一切既反映了自然真实面貌,又创造了崇高意境的,则无论是绘画、诗、散文,都成为了我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富丽山河,赋予了种种美好的形象和性格,启示了和发展着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
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早晨起来,打开窗子,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山色扑进房子里来,照得房间里的墙壁、书桌,连同桌上的稿纸,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光在浮动。而窗前的树,案头的花,也因为这山岚的照耀,绿得更深,红得更艳了。
当然,这是太阳的作用。太阳这时还在山那面,云里边。由于重重山峰的曲折反映,层层云雾的回环照耀,阳光在远近的山峰、高低的云层上,涂上浓淡不等的光彩。这时,桂林的山最是丰富多彩了:近处的蓝得透明;远一点的灰得发黑;再过去,便挨次地由深灰、浅灰,而至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色的影子。但是,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这层次分明、重叠掩映的峰峦里,忽然现出一座树木葱笼、岩石峻增的山峰来。在那涂着各种美丽色彩的山峰中间,它像是一个不礼貌的汉子,赤条条地站在你面前—那是因为太阳穿过云层,直接照在了它身上。
接着,便可以看到,漓江在远处慢慢的泛着微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太阳把漓江染成了一条透明的青丝罗带,轻轻地抛落在桂林周围的山峰中间。
这时,你可以出去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时是转过一幢房子,忽然一座高倚天表的山峰,盗立在你面前。有时是坐在树下,透过茂密的枝叶,又看到它清秀的影子。或者在公园的亭子里,你刚探出身,一片翠幕般的青峰,就张挂在亭子的飞檐上。如果站在湖边,它那粼粼波动的倒影,常常能引起你好一阵的遐思。
这样,桂林山水,总是无时无处不在你的身边,不在你眼里,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感受和思维中留下它的影响。
但是,如果住在阳朔,那感觉不知会是怎样的?就去过一次的印象说,只好用“仙境”二字来形容。那山比起桂林来,要密得多,青得多,幽得多,也静得多了。一座座的山峰,从地面上直拔了起来,陡升上去,却又互相接连,互相掩映,互相衬托着。由于阳光的照射,云彩的流动,雾霭的聚散和升降,不断变换着深浅浓淡的颜色。而且,阳朔的山,不像桂林的那样裸露着岩石,而是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把它遮盖得像穿上了绿色天鹅绒的裙子。这还不算,最妙的是在春天,清明前后,在那翠绿的丛林中,漫山迫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就像在绿色天鹅绒的裙子上,绣满了鲜艳的花朵。这使得人在一片幽静的气氛中,能生发出一种热烈的情感。
到阳朔去,最好是坐了木船在漓江里走。单是那扛里的倒影,就别有一番境界。那水里的山,比岸上的山更为清晰;而且因为水的流动,山也仿佛流动起来。山的姿态,也随着船的位置,不断变化。漓江的水,是出奇的清的,恐怕没有一条河流的水能有这样清。清到不管多么深,都可以看到底;看到河底的卵石,石上的花纹,沙的闪光,沙上小虫爬过的爪痕。河底的水草,十分茂密。长长的、像蒲草一样的叶子,闪着碧绿的光,顺着水的方向向前流动。
从桂林到阳朔,有人比喻为一幅天然的画卷。但比起画卷来,那山光水色的变化,在清晨,在中午,在黄昏,却是各有面目,变化万千,要生动得多的。尤其是在春雨迷檬的早晨,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涂檬的雨丝,远近的山峰完全被云和雨遮住了。这时只有细细的雨声,打着船篷,打着江面,打着岸边的草和树。于是,一种令人感觉不到的轻微的声响,把整个漓江衬托得静极了。这时,忽然一声欺乃,一只小小的渔舟,从岸边溪流里驶入江来。顺着溪流望去,在细雨之中,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沿小溪两岸一直伸向峡谷深处,然后被一片看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云,或者是雾,遮断了。
这时,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画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边,由于千百万年风雨的剥蚀,岩石轮廓分明地现出许多层次,就像是无数山峰重叠起来压在一起。这些轮廓的线条,层次的明暗,色彩的变化,使人们把它想像成为九匹骏马,所以画山又称“画山九马图”。九匹骏马,庵立在漓江岸边的石壁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或奔腾跳跃,或临江漫饮,看上去确是极为生动的。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画山侧影》,同时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而且是更为生动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画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个画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满了,只在画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树木葱笼的村舍,村前田睦上,有一个牵牛的人走来。但这些都不是画的主体,也不引起观者的特别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观者的,正是那满纸兀立的山岩。山岩像挨次腾起的海上惊涛,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竖,前呼后拥,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顶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画山九蜂的峰峦来。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斩一样,峻增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于是整个画山,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时,在我面前,画山仿佛脱离开周围的山而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和情感的物体。自然存在的山,和艺术创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
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等到画山过去,印象消逝,在我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种雄奇的意境,奋发的情思了。。一
坐在船头,我木然地沉思着。并且像是有所领悟地想到:人的劳动,人的精神的创造,是这样神奇!它像是在人和自然之间,搭起了一座神话中的桥梁:又像是一把神话中的金钥匙,打开了神仙洞府的门。人们通过这桥梁,走进这洞门,夕-看清了自然的底蕴,自然的灵魂。
桂林山水,从地质学的观点看来,不过是一种“喀斯特’现象:石灰岩的炭酸钙质,长期为水溶解,而形成的“溶洞’地区。除桂林外,云南的石林,也是地质学上所谓的“喀斯特最发育”的地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们本身原无所谓炙丑。这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够美,原是人在社会生活中,长期观察和比较的结果。而这美丑的观念,正是人对自然界施加劳动和意识作用的产物。人对自然的这种劳动和意识作用,已经是历史地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和阶级,不断地改变着人对自然美的观点,而使得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深刻和丰富起来。
山水画作为一种艺术,从古以来就成为了帮助人们认识自然,欣赏自然美,进而帮助人们“按照美的法则”,改造自然的一种手段。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它的力量是建筑在对自然的深刻观察和具体描写上。可染同志的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不只观察深刻,而且描写具体;因而看起来真实而且有力。结果,就使你从对山水的具体感受中,不知不觉进人了画家所创造的精神境界。无论是雄伟,无论是壮丽,无论是种种可以使你对祖国山河油然而生的爱恋情绪。这时,你会感觉到,你的爱国主义是具体的,有力量的,是饱和着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在内的激昂奋发的情绪。于是,画家的劳动,也就在这时得到了报偿。
可染同志近年来画了不少写生作品,他把自己这种创作方法叫做“对景创作”。在这些作品中,当然没有凭空虚构,但也没有临摹自然。他总是描写一个具体对象,并且把所描写的对象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然后,他的概括也是大胆的;他总是在一笔不苟的具体刻画中,去表现对象的精神世界。这样,就在这些叫做“写生”的作品中,产生了那种人人可以看得见,感觉到的祖国河山具体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吧,《桂林画山侧影》成功了。它透过对桂林山的石炭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对观众,对我,产生了一种能以根据自身经验去进一步认识生活的艺术的力量。
22.[丁玲] 曼哈顿街头夜景
去年十一月四日,我到了纽约,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傍晚,我住进了曼哈顿区的一家旅馆,地处纽约最繁华的市区。夜晚,我漫步在银行、公司、商店、事务所密聚的街头。高楼耸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墙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宫。五颜六色的街灯闪闪烁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时隐时现。走在路上,就像浮游在布满繁星的天空。汽车如风如龙。飞驰而过,车上的尾灯,似无数条红色丝带不断地向远方引伸。这边,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程程发亮的金银餐具、红的玛瑙、青翠的碧玉,金刚钻在耀眼,古铜器也在诱人。那边,是巍峨的宫殿,门口站着穿制服的巡警,美丽的花帘在窗后掩映。人行道上,走着不同肤色的人群,服装形形色色,打扮五衣叭门,都那样来去匆匆。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走在通衙大道,却似在险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泞。曼哈顿是大亨们的天下,他们操纵着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荣华富贵,更多的人逃不脱穷愁的命运。是幸福或是眼泪。都系在这交易所里的电子数字的显示牌上。我徜徉在这热闹的街头,四顾灿烂似锦似花,但我却看不出它的美丽。我感到了这里的复杂,却不认为有多么神秘。这里有一切,这里没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没有,惟独只有我。我走在这里,却与这里远离。好像我有缘,才走在这里;但我们之间仍是缺少一丝缘分。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的、匆忙的过客。
看,那街角上坐着一个老人,框楼着腰,半闭着眼睛。石人如流水在他身边淌过,闪烁的灯光在他身前掠过。没有人着他一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听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对搜围是漠然的,行人对他更漠然。他要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也不干,没有人需要他干点什么。他坐在这热闹的街头,坐在人流中间,他与什么都无关,与街头无关,与人无关。但他还活着,是一个括人,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他有家吗?有妻子吗?有儿女吗?他一定有过,现在可能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他总有一个家,一间房子。他坐在那间小的空空的房子里,也像夜晚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一样,没有人理他。他独自一个人,半闭着眼睛、枢楼着腰。就这样坐在街头吧,让他来点缀这繁华的街道。总会有一个人望望他,想想他,并由他想到一切。让他独自在这街头,在鲜艳的色彩中涂上灰色的一笔。在这里,他比不上一盏街灯;比不上橱窗里的一个仿古花瓶;比不上挂在壁上的一幅乱涂的油画;比不上掠身而过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蓝圈、血似的红唇;更比不上牵在女士们手中的那条小狗。他什么都不能比,他只在一幅俗气的风景画里留下一笔不显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缕冷漠和凄凉。但他可能当过教授,曾经桃李满天下;他可能是个拳王,一次一次使观众激动病狂;他可能曾在情场得意,半生风流;他可能在赌场失手,一败涂地,愉个尽光;他也可能曾是亿万富翁,现在却落得无地自容。他两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回味那往昔荣华,沮咒今天的满腹优愁;还是在追想那如烟似雾的欢乐,重温那香甜的春梦?老人,你就坐在那里吧,半闭着眼睛,讴楼着腰,一副木木然的样子,点缀纽约的曼哈顿的繁华的夜景吧。别了,曼哈顿,我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
23. [刘成章] 走进纽约
看纽约,看这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最大都市,我扬起大西洋的浪花,以东方的古老语言发出一声滚烫的惊叹:威赫赫,何其伟哉壮哉!是啊,好像全球五大洲的将近二百个国家的一切山,一切岳,一切岭,一切峰峦,都一齐汇拢到这儿来了!而眼前是身在庐山中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是,无法超尘脱凡地领略它的全部壮丽和风采。人走在阴森森的峡谷之中,天显得那么窄,那么狭,常常成了纵横的蓝线。人走在阴森森的峡谷之中,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独。到了大名冲天却短而又短短得只有从刀米且还弯弯曲曲的华尔街,山好像在那儿举行着一场盛大博览;山一繁,沟壑也便随之增多了,因而左看是沟壑,右看是沟壑,目光前移后移,仍然是沟壑,沟壑,沟壑。走进每个沟壑都给人以山重水复的阻塞,以致令人闭气而终又柳暗花明之感。不过不管是山也好,沟壑也好,它们之中都没有真的曦岩怪石,都没有真的山泉飞瀑,都没有真的苍松翠柏。可是有窗,窗有千千万万,镶追每一寸山崖。可是有人,人如蚁,隐于窗中静无声。可是也有云,云就戮在那些重峦叠嶂似的高楼大厦的扇扇窗前。一座玻璃的峻岭映照出金属和水泥的悬崖绝壁,也映照出朵朵白云。那是我的小儿媳小薇刚刚去工作了的地方。旋转门在旋转。人,被旋着吞吞吐吐。分明看见她那么一闪上电梯了,也可以想见那电梯在升,在升,却难以猜见她已经到了哪一片云里……
但与横空出世的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的两座并肩大厦相比,这些建筑又统统显得微不足道了。它们是一片篙草,而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是三棵擎天的椰子树:它们是一堆玩具,而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是三只啃食月中桂叶的长颈鹿。登上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有如越过雪线,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乔戈里峰、干城章嘉峰。虽不见白雪皑皑,气温却骤然降至寒气贬骨。万里长风如透明的长天巨龙正以七八千里的时速掠过,龙爪和龙鳞,碰撞着、撕扯着每个人的衣裳和头发,使每个人都狼狈如龙的掌中玩物,无法站稳。你以为你来到九天之外了,其实,你还没离开纽约,只是,容光焕发力大无穷的纽约站起来了,纽约这个超级巨人站得好高,而你,是站在纽约的肩上。你的脚掌分明还能感到纽约的体温。俯首望去,周围那些一下变得谦卑起来的摩天大楼都是上肥下瘦,上宽下窄,上粗下细,向两边歪斜。俯首望去,只见那无数的大楼小楼,无数的长街短街,无数的繁华闹市,与沼泽、海湾以及哈德逊河互相穿插浸淫着,并且杂着无数的车和些许的船,它们都像被一只神奇的大手淮得很深很远,如化作小人国的物事。而环顾四周,目力所及,茫茫苍苍以至于无,而一切无处皆与我等距,纽约的疆界如被圆规画成,活脱脱是一个大圆。于是,纽约这个最国际化的大都市,就很有些象征意昧。很像一颗画在纸上的地球了。
我知道我不属于纽约。我的家乡在地球的那一边。我出生在JL中国的一个飘荡着最美的民歌的地方。那是一片被老撅头和暴风雨剥夺得缺少生命之色缺少植被的黄土高原。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一个叫做埃得加·斯诺的著名美国记者正在那儿感叹,正像我此刻正为纽约发出感叹一样。斯诺当然不久就回到了他的美利坚,我却在那儿长大,因而深深地打上了那儿的焰印。此刻,万里迢迢跨洋过海走来,被浪涛洗过,被长风去过。被纽约的手轻柔地拍打过,我的身上却还带满了那儿的红旗、炭火、黄土、米酒和野艾的气息。那儿曾是中国革命的堡垒。但革命的烈焰发展到六十年代又曾烧得革命的人们死去活来,死里逃生的也都惊恐万状,不可终日。奇怪的是,正是在那样的日子,我却梦到过高楼摩天的纽约。醒来后我战战兢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的。我谴责自己的罪过:怎能梦见纽约是那么的繁荣?!是的,是的,我绝对是有罪的。然而我的祖国终于走出迷雾也把我带出了迷雾。然而眼前才是真实的美国真实的纽约:既不是棺材瓤子,也不是无病的神仙,而是一个活得挺旺的海明威一样的时有灵感的汉子。怎能不庆幸在春天的故事里,中国哗啦啦敞开了门窗,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整个世界。摇滚乐赞美着:“大苹果!大苹果!”纽约这颗纽约人心里的大苹果挂在枝头,生机勃勃。纽约的第1街……第10街……第142街……以及第2大道·、·…第5大道……它们像电子计算机的数控系统一样,每给它一个指令,它就做出比生命还要鲜活还要灵敏的反应。啊,纽约,这就是纽约!面对它的奇崛、伟岸和生命力勃发的现代文明,我必须调整我的乡野放羊人一般的呼吸和脚步。
乘电梯耳膜受着强压,人不是自由落体,所以能速度均匀地降落下来,降落下来立即坠人喧嚣。顾客的嘈杂。黑人的鼓声。警车和救护车的锐叫。各种声音滚滚滔滔,波澜起伏,令你又是蛙泳又是仰泳又是蝶泳又是爬泳又是侧泳又是自由泳,招数使尽,也无法游出涯岸。而地铁又呕当着呼啸于地表之下,就像每秒钟都要发生十次以上的有感地震。纽约的每一条街道因此而在抖动。纽约的每一条街道因此而在摇滚乐的节奏中摇滚。因此,纽约的街道便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按摩器了,。谁要是脚腿有病,尽可以坐在街心岛上享受免费按摩。但是在这里,人们即使脚腿有病,也都走得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因为每个人都是奋斗者和竞争者。因为每个人都是拼命三郎。因为每个人都争分夺秒地追求着更高的工作目标和更高的收人。也许只有小松鼠没有追求,没有压力。小松鼠跳向树下长椅上坐着的退休老人或外国游客,跳上他们的股掌,小天使小精灵似的,享受他们的爱抚和面包之类的赏赐。人们远不像小松鼠那么轻松自在。于是只要办完事情,就旋风一样钻进汽车如钻进甲虫的肚子,甲虫心急火燎地奔驰而去。整个纽约是一个快速奔驰的甲虫的世界。甲虫以铁为甲,以轮为脚,以汽油为液体面包为牛奶为可口可乐。大街小巷,甲虫密密麻麻,五彩缤纷,尽显美丽的风姿。归我的幼子劲劲所有的,是一只低贱而病残的黑色甲虫。人家的甲虫动辄价值好几十万美金,而劲劲的还值不到两千。因为劲劲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穷,无产者一个。我们坐在这黑甲虫的腹中,可以看见它的内脏破破烂烂,缺这少那。也可以听见一种世世的极为难听的声音,那,也许是它的一节气管吧,它也许患了挺严重的气管炎啦。但纽约是大度的,富固然有炫耀的地方,穷,却也没人小城于你。所以我们的黑甲虫用不着自惭形秽狠狠琐琐,而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甲虫们的行列。路。直线。交叉线。弧线。拱起的线。隐没的线。圆圈。还有重叠的线,甚至,缠在一起的线。甲虫们在上面时而追逐着,时而并行着,时而倏地一下分道扬镶,又忽然有高有低地跑在几层复杂的立交桥的盘道上,沿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螺旋曲线,跑成了一朵光与影发育而成的旋转的五彩莲花。忽而,一座斜拉桥一只躺卧的竖琴赫然挂。现,甲虫们争先恐后地跑上去,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弹成了音符和旋律,美丽动听。
如茵的绿色草坪之上,巨碑一样耸起的,是联合国总部大楼。高高抛上蓝天的加仪l吨重的大楼的大理石石墙,显示即应是和平和发展的力量。前苏联的“铸剑为犁”的青铜雕塑置于墙下。我们中国的巨型青铜鼎置于墙下。还有许多国家的失型艺术品也置于墙下。一百五十多面会员国的国旗在大门前一字j洲卜开,被吹了亿万斯年的大西洋的海风吹拂着,它们哗峨啦的声音,如歌如唱,如泣如诉,如欢呼如抗议。但并不是旬声泣诉每声抗议都真诚而有理。我看见,在大门对面的楼墙底上,国际乞丐一样,就坐着三四个我们国家的西藏人,他们想从长江和黄河的浪涛上册下一块。办公于大楼三十八层的秘丰长安南先生显然是忙碌的,他整年面对着种种危机,面对着分别表示赞成、反对或者弃权的绿灯、红灯、黄灯,力图将它健成和平的春光。
长长的竟有妙公里之长的百老汇大街,灯红酒绿,滋光流彩,有数不清的剧场、戏院、舞厅和夜总会;阔阔的竞有:洲)公顷阔的中央公园,湖水荡漾,山岩搓峨,古堡谁楼,引人遐想。但看了它们,又忍不住要再看一次华尔街了,虽然华尔街是那么短狭。因为华尔街真正是一片云霞明灭的仙山。也许诗人李白的在天之灵曾在梦中来过。所见者何?诗人挥笔将!日作(梦游天姥吟留别》题写于纽约的晴空:“洞天石扉,旬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金银台上,每天流不尽淌不完的是金是银是比金银贵重的信息信息信息。因为它是世纪大腕的风云际会之地。美国十大银行中的六家总部就设在这里。美国许多最大的经纪公司就设在这里。美国许多大财团的保险、铁路、航运、采矿、制造业等总管理处就设在这里。全球最大的证券交易所也设在这里。跨进证券交易所大厅,风和浪花迎面劈来。虽然算不上浩瀚壮阔,但它却是比海洋还要海洋。变幻不息的海水波荡在电子显示屏上。海里潜伏着数不尽的礁石、险滩和谈涡。道琼斯指数潮起潮落,影响着世界上各个角落的经济气候。走出大厅再看华尔街,华尔街的每一块砖石都像一只拓荒的蛮牛在猛冲地嚎叫。不,华尔街是一颖多棱面的硕大钻石,它以它多彩的奇幻光芒,吸引着人们争相拥向这里,幢幢建筑被挤得越来越高。然而,就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却保留着十七世纪修建起来的三一教堂,教堂的墓地,墓碑块块,高高低低,剥剥落落,看着它们有如回眸历史,历史的河流中,凝固了一片疲倦的桅杆。
屹立着自由女神像的纽约港,水天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母性气息,且温温热热,绵绵软软,辉映着霞光就像展露着血色,它应是美国的子宫。千千万万的美国人,就从这儿生出。人常说人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然而美国人不是,美国人呱呱坠地之时,都穿着风尘仆仆之衣,都提着大包小包,甚至还扛着木箱藤箱。他们一个个又累又饿。这,我是被劲劲和小薇领着,从位于港内埃利斯岛的移民博物馆知道的。美国人刚脱胎于母体、刚从纽约港爬上岸的时候,无不喘息奔波于社会的最底层。过上一些年,他们忽然觉得舒服起来了,惬意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草坪,有了自己的汽车和别墅,低头看时,他们的脚掌之下,一片人影蠕蠕而动,那又是新一批的移民了。新移民已经取代了他们原来的最底层的社会地位。一批
又一批的更新的移民不断地涌来,不断地垫底,顶得上面的先来者渐次升高,升高,升高,而由于才能和机遇的不同,升高中又有了缓慢和迅疾之别,终于有的成了白领阶层,有的成了让天下仰慕的亿万富翁,当然,也有不幸的落魄之人。而几十年来高科技移民的被倍加欢迎和转瞬融合,给腾飞的美国增添了逼人耀眼的灵性,使它的巨翼富有真正的活力和耐力,可以搏击雷电,而少有磨损。美国完全成了一个民族博物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美国便大了,大得如前所述,简直像一颗地球了。这颗地球上布满了齿轮、电脑和现代思维,还有扬起轻尘的滚滚车轮,还有手中的牛排、比萨饼和爆玉米花。这顺地球上的白黑红黄各种肤色凝成的挣脱了传统惯性的神奇魔力,波澜壮阔,气势凌厉,完成了一个壮举。
劲劲和小薇目前连绿卡都没有,就是说,连新移民都够不上,当然是处在底层的底层了。然而凭着他们的才智和刻苦努力—不独他们,整个华裔甚至整个亚裔留学生的骄傲都在于此—他们信心十足,甚至有些野心勃勃。那一天,他们开着他们的破车,带着我,悄悄地去长岛看了一次富翁们的豪宅0我懂得他们心中的秘密。返回的时候,他们一路设计着明朝的彩霞。他们笑得多么开心。
车过肮脏、拥挤的哈莱姆了。哈莱姆就像时代投下的一个巨大阴影。我们的神经霎时都有些紧张,车便开得极快极快。最担心车坏在这个地方。因为哈莱姆是黑人的聚居区。黑人区就像是狼窟和虎窝。年轻黑人们扭动着舞姿,浪笑着,有的还唱着:‘’杀死警察!杀死警察!”据劲劲说,有些富裕起来的黑人,陆续迁往别的地方。但又据小薇补充,哪里黑人一多,哪里的房子马上就会掉价。然而他们最后又都说,其实很多黑人是颇善良颇文明的。那些黑人优伤的眉宇,分明在淦释着他们不平的内心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暮色已从纽约的每个墙角每棵树后钻出,苍茫迷蒙,并逐渐浓重起来。曼哈顿、布鲁克林、布朗克斯、昆斯和里士满这五弟兄一样的五个街区,都从衣橱拿出了黑礼服,准备穿在自己的身上。但它们还没来得及伸胳膊,街灯和商店的灯就像争春的植物一样,一枝一枝地开成了万紫千红的鲜花。这时候最好看的是街上的车子,左边的一行全是白炽的首灯,右边的一行全是红亮的尾灯;白炽的首灯是一条银盘串成的长链,红亮的尾灯是一条樱桃串成的长链。然而我虽从东方远道而来,纽约却完全没有让我品尝的意思,因而绝不会有一棵樱桃会放在银盘中,被端到我的面前。编蝠飞上飞下,以英文或者汉字草书,写着很难佳的朦脆诗。教堂的顶尖,钟声档档嗡嗡,播散荡开的全是墨染了的传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都看见夜之军已经把大街小巷都占领了。可是,仰起你的模模糊糊的头颅吧,你看,在那高高的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大厦上,它们的上半截,昼的军团还固守着,都还是一片明艳的阳光。
24. [舒婷] 仁山智水
承蒙山西同行盛情,我们几个写作人暑期应邀参加采风。五台山寒气贬骨,应县悬空寺大雨倾盆,云岗石窟外阳光酷热,众佛居所却是一片沁凉。归途心血来潮又钻进张家界,个个鞋子都开了口,双颊贴着太阳斑回家。
朋友见面寒暄:五台山好玩吗?张家界不负盛名吧?不久有人打探出舒婷根本不会玩,只会带带孩子。
也不争辩。
男人们去登山,衬衫鞋袜均可以漏却,惟照像机决不会忘记,而且往往交叉背数台,好像长短猎枪全副武装。进人风景区,四下里抢镜头,生怕不赶紧套住,那奇峰峻岭将一溜烟跑开去。男人一上制高点,一览群峰小,就忘形,就慷慨激昂,就不停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活脱脱一副征服者嘴脸。不信你看那些篆刻碑文题字,无一不出自大男人手笔。若要说古代女辈本不入流,那么时下在古树老竹甚至残垣断谍上海写xx到此一游十有九个是现代男儿又怎么说?
刚上五台山,男人们立刻被它近百个寺庙所倾倒,恨不得两天内东南西北台一并揽在怀里。可惜时间太短,快快然离去,听他们满车上啧舌,眼中已无他山。等进了张家界,猛抬头,只见夜空展现一轴巨幅山水画,随着月光与云的游动而变幻不定,他们都张大了嘴,然后极力对其他名山嗤之以鼻,甚至将自家武夷山地狠贬一通以讨好新欢,真乃男人喜新厌旧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阵停一阵,山随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绰,江雾弱岚游曳其间。大家都去朝拜名胜,我怕儿子体弱,影响众人脚程,自带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边走走。河越走越浅越急,渐渐变成嶙峋的溪再变成水晶纹的泉。水边野生植物蔓衍丛繁,有牛芬、野菊和青紫嫣黄各色小花。儿子攀高跃低,快活疯了,大喊大叫。一驼一驼峰峦不惊不诧,却浑然拙朴,如光头和尚肩挤肩拥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滩上,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泉声。
下午,别着腿弯的同伴们回来,无论他们的口气多么骄傲,都不搅我心中那份宁静与恬适。好比众人都在听那长篇讲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惟有散座后偶尔相视,才能体会他内心的软弱与深沉。大自然给人的赠礼各不相同,男人们猴急好比乘车,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乱挤一通,把车门都挤军了。女人在领受自己那一份时感谢地低下头。
女人与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穷凶极恶状。与男人目婚熠相比,女人多半闭着眼睛,浑身毛孔却是张开的。男人重兀式,女人偏内容。比如雁荡山的风润而轻,五台山的风潮证尖,张家界的山滞而绵;还可以说武夷山的水是怎样率真,猛洞河的水是如何矜持;说庐山松与黄山松在落叶时分各有凄消与潇洒。
其实山水并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变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
常常想,从容对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抢占)L座山包对我更具魅力。可是现代人哪来山中不知人间岁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个地方就是多了份记忆收藏。张家界旅游一周,仅路上乘汽车来回就用去四天,颠得浑身骨头支离,还要立刻去爬山。因此离去时人人怀有诀别的味道。交通如此艰难,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处地方了。
说实话,最艰难的并非是交通,而是假期。还有就是银子够不够的问题了。
无论公访私出,我与丈夫常常分道扬镇,他去博览,我来精读。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来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筑某遗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夹页,描述不得。丈夫恨铁不成钢,痛斥我没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游山玩水”一词。政治玩得,战争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转。没有文化的女人们常常没有运气游历山水,只好以拥有一窗黛山青树为福气。两者均不具备的女人最担心的是,把丈夫(或者丈夫把他自己)当作一座巍巍高峰,隔断了她与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们向山汹汹然奔去。
山随女人娓娓而来。
25. [徐治平] 仰望布达拉
进入拉萨,忽然从车窗外的林梢上空闪出一座宫殿的剪影:两侧是白宫墙,中间是红宫墙,顶部的喇嘛灵塔、宝瓶、经幢等奕金饰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背景是白云蓝天。
“布达拉宫!”心中一声惊呼,立刻感到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光从前面射来,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回响。
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庄严与崇高。
布达拉宫耸立在拉萨市中心的红山顶上。宫前是拉萨最宽阔最漂亮的北京中路。站在铺着长方形花岗岩料石的北京中路北侧的玉兰花灯下仰望布达拉,只见一片青绿的草坪后面,横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后面便是红山及其山顶上的雄伟宫殿,底部和东西两侧的宫墙为灰白色,称之白宫,正中顶部是褐红色,称之红宫。无论白宫还是红宫,一排排窗口四周都涂了黑色,窗头那白色布帘在高原的劲风中波浪般猎猎飘动。白、红、黑三色的宫墙及窗户,在背后的蓝天白云映衬下,对比显得愈加强烈,色彩鲜明。
巍峨、雄伟、神圣、庄严,布达拉犹如伫立世界屋脊上的一位长者,一位哲人。
从红山西侧眺望,透过北京中路旁那三座白色佛塔金黄色的塔尖,看到的只是布达拉宫的西侧,它屹立在巍巍山崖上,显得更为高峻、雄奇。
绕到红山北麓的宗角禄康,在一个十亩许的人工湖北岸眺望布达拉,所看到的是布达拉背后的宫墙,雄踞于陡峭的崖壁顶部,宫墙、峭壁、古柳、经播的倒影一起映入湖里,使布达拉在雄伟中又增添了几分俏丽;:
倘若站在八角街中心大昭寺的金顶上,放眼望去,又可看见布达拉雄伟的宫殿远远地耸立在寺前广场的西北方,耸立在连绵的群山下。
在拉萨,几乎随处都可望见布达拉。
布达拉似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那么多风尘仆仆、步履匆匆的僧侣平民,都是从各地赶来朝觑布达拉的吧?
他们上身微微前倾,似乎终生都在匆匆赶路,都在追寻某个辉煌目标。他们右手摇经转转(那茶杯大小的圆筒儿,风车般呼呼飞转,中间那个用细链牵着的小珠儿同时飞快旋转,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弧儿),左手捻佛珠,两片嘴唇不停翁动,口中滔滔不绝地发出低沉、急促的诵经声。据说那是“六字真言、“嘛哩巴咪眸”,周而复始,反复念诵,就可积德驱邪,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布达拉宫东侧山崖的围墙下,那条摆满五金和陶瓷制品的小街旁,一样镶裹黄铜、雕刻有各种图案的经筒当街而立,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数百米。从这里经过的僧侣百姓,都要由北而南,逐个摇转那大水缸般的经筒,将它们拨弄得骨碌碌地旋转。那数百个沉重的经筒,一个个地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呢?听说经筒里藏有经卷,旋转一次经筒,如同读了一遍经书,又靠近佛祖一步,难怪人们乐此不疲,以此为荣。经筒上那层黄铜,被千万只虔诚的手拨得怪光发亮,被千万颗虔诚的心磨得金光闪烁。
有人曾描写过布达拉宫晒佛的场面:
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地点都被人们站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们朝佛像所在的地方默默地流泪。成千上万的人民在晒佛的这一天,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都是尘土。藏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迁移(于坚《棕皮手记·在西藏》)
我无缘看到这一宏大场面。但我还是深切感受到了西藏僧侣民众对佛的虔诚与尊崇,对布达拉宫的膜拜与景仰。
我不愿就这么匆匆地走进布达拉。就像看戏,不希望一下子就进人高潮。我愿布达拉仍然像谜一样悬挂在我面前。
于是,我走向八廓街中央的大昭寺。
大昭寺的大门朝西,寺门外有八根大红柱,构成一个数米宽的门廊。地面铺着大块大块的花岗岩石板,柱顶及横梁描图绘彩,金碧辉煌。
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着,神秘而威严。
十多个信徒在门廊红柱旁做着礼拜仪式。他们穿着或灰蓝、或浅绿、或咖啡色的藏袍,腰间扎着或白或红的腰带,雪白或杏黄的右臂衣袖祖露在长袍外。一个个脸色阴沉严峻,面寺肃立,双手合十,依次举过鼻尖、额前、头顶,再移至胸前,然后俯身趴地,双手滑伸向前,接着爬滑回原处,站起,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如此循环往复,从早到晚,一做就是一整天,甚至十天半月,也有一连叩拜一二个月者。
这叫磕长头。大多数信徒的手掌都套有皮垫或轮胎胶,要不这般反复与花岗岩石块磨擦、非把手掌磨破擦烂不可。门廊下那坚硬的花岗岩石面,被信徒的衣物磨得溜滑闪亮,被信徒的手掌擦出一道道槽沟。得经过多少人常年累月、接连不断的磨擦,才能出现这一道道槽沟?
我把镜头对准一个磕长头的年轻妇女。她身子高挑,脸庞俏丽,鼻梁高挺,一根长辫垂于背后,上身穿白色毛衣,下身穿黛绿长裙,美得有如维纳斯雕像。她口中念念有词,反复磕拜,神情虔诚专注。这么一个俏丽少妇,她在祈祷些什么?或许这仅仅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寄托?她似乎发觉我将镜头对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躲避一旁,待我把镜头移开,她又走回原地,合掌,趴地,伸手,跪拜如初。这是人道不久的少妇吧?我不便打扰她,就走到一边去。
坐在寺门外石级上的一排“老外”,完全被眼前这宗教仪式吸引住了,甚至忘了卸下背后的旅行包。他们遍游世界,见多识广,然而这独特的跪拜仪式,也足以使他们惊心动魄的吧?
一日,我寻访拉萨北面一座大山南麓的色拉寺。
在寺门坪地上,我看见一个身穿灰黑长袍的藏族老妇人‘背着一大块花岗石,缓缓娜动身躯,一步步朝寺殿走去,那粗糙沉重的大石直接背在背上,没有筐子,没有垫子,只用一根草绳拴住,双手摸着草绳,弯腰弓背,钻过矮门,登上陡梯。艰难地往上攀爬。显然,她是将大石背上去维修寺庙的。这里。海拔近喇I盯米,我每走一步,都感到气喘,吃力,身背大石的老妇,一直默默地攀、爬,神情有点淡漠,却又非常肃穆〔那如锉的石面,如刀的石棱刮削脊背,不疼吗?那如牛负重跳瘦弱身躯,哪来的如此持久强大的力量?听说背石修寺,完全是自愿的,无偿的。她的这些举动,都是神的意志,佛的召示吧?
又一日,我去拜渴哲蚌寺。
哲蚌。寺在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南坡的山坞里。寺前山谷满是青葱的杨树林。走近寺门,意外地发现一条清清的小溪从寺后山谷钻出,绕过寺边,涂凉地往山下流去。奇怪的是,每走几步就看见一两个藏族妇女礴在溪石上,将一串用细绳拴着的铜片铜铃提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放进溪中,浸漂一下,提起来,再放进去,浸漂一下,再提起来,如此反复终日,那清冽湍急的溪水,将铜片铜铃洗刷得亮晶晶,金闪闪的。这大概又是一种宗教仪式,是祈求佛寺圣水洗去灾草,擦亮灵魂?
所有的朝圣者都一手捏小勺,一手拿酥抽(奶酪状,用塑料袋装着,或盛在小提桶里)。到每尊佛像前,都要用小勺挖出一点酥油,添在佛完前的佛灯里。或者端一盏酥油灯(钢制,酥油为液体状,灯芯燃着黄色火焰),走过殿内每盏佛灯前,都毕恭毕敬地递上手中的酥油灯,给佛灯添上一点酥油。
有的大殿两侧竖立有高至壁顶的藏经架,一小格一小格的,每格都藏有一部发黄的经卷。藏经架下有一条不足一米的夹道,无论是手握酥油袋的老翁老妇、身背背包的年轻导游,还是西装革履的机关干部,都心悦诚服地低头弯腰,鱼贯地从那矮矮窄窄的木架底钻过。他们坚信,藏经架上贮满了经卷,从架下钻过,就可以感知大藏经的博大精深,就可以获得灵感,增加智慧。
有一对中年夫妇(大概是藏族),男的西装领带,女的烫发画眉,一副干部模样。男的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女的则不停地将钱币抛向高踞佛完上的佛祖身边。
“你也会念经?”我问。
“向师傅学的。”那男的说。
看来,在西藏,在拉萨,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学识,都有佛在心中。
到各处寺庙兜了几日,便又回到布达拉。
宫前小广场上云集着一伙伙善男信女。听知情人说,他们有的来自青海玉树,有的来自四川阿坝。那些身披黄袍,满身尘灰的教徒,大约是来自印度,或者尼泊尔、孟加拉。
他们是单人孤旅,日夜兼程步行来的吗?还是成群结队,赶着耗牛,驮着帐篷,一路放牧,一路化缘而来?抑或一路磕长头,三步一拜,五体投地,穿戈壁,过荒摸,翻雪山,行程千里,历时数月才来到的呢?
西藏女作家马丽华在《灵魂像风》中曾详细描述过一个从青海囊谦一路凌长头来到拉萨的‘’朝圣部落”—
男女老少一行十八人,有职业僧人,有普通平民,有七十七岁的老太婆,有不足半岁的小男孩,他们各司其职,结伴而行,有专本诵佛经该长头的,有背孩子赶耗牛做后勒的,虽分工有别,但功德相同。自一九九一年秋在他们家乡澳谦的土地上磕下第一个长头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宗教行程。过荒山野地,浴风雪烈日,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个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经过一年一月零三天,终于如愿以偿,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到达雪域圣地拉萨。其时,每位磕失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围裙不止八张;用坏了的木制手套不计其数;上路时的十五头耗牛已所剩无几。
古往今来,这种三步一身、磕着长头到布达拉朝圣的人到底有多少,谁能说得清呢?
一位藏族作家告诉我,藏族“以高为尊”。我于是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布达拉宫建在拉萨市最高的红山顶上,明白为什么要用铜质婆金瓦将布达拉的金顶铺饰得金碧辉煌,明白为什么珠穆朗玛峰麓有一座世界最高的寺庙绒布寺。
这位藏族作家还告诉我,藏族同胞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几乎是亘久不变的,一个个朝代政治变革暴风雪般刮过之后,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复原如初。
我又一次仰望高高耸立在红山顶上的布达拉。
那依山叠砌的宫宇群楼,巍峨雄峙,谜一样闪现在我眼前。那上万间房屋数万个涂了黑边的窗口,有如神佛鬼怪宇宙精灵所睁开的一只只充满诱惑的眼。
我分明觉得,布达拉是藏族僧侣百姓的信仰、意志和毅力的象征。或许,高原的冰雪严寒,生活的艰难困苦,都需要这种力量去支撑,这种精神去慰藉?
我又想起了那位藏族作家的话:假如我们藏族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哲学家,将这种坚定的信仰、顽强的意志与无与代比的毅力引导到体制改革和经济建设上来,那将是怎样的一利辉煌?
这种见解无疑是深刻独到的。
明天,我将走进布达拉宫,进一步领悟其中的奥秘,聆听神抵的启示……
26.[王剑冰] 绝版的周庄
你可以说不算太美,你是以自然朴实动人的。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据,缀以些许红色白色的小花及绿色的柳枝。清凌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肤,双桥的钥匙恰到好处地挂在腰间,最紧要的还在于眼睛的窗子,仲春时节半开半闭,掩不住招人的妩媚。仍是明代的展阳吧,斜斜地照在你的肩头,将你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好久好久。我今天才来,我来晚了,以致使你这样沧桑。而你依然很美,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真的,你还是那样纯秀、古典。只是不再含羞,大方地看着每一位来人。周庄,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呼唤好久了,却不知你在这里。周庄,我叫着你的名字,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动人。我真想揽你入怀。只是扑向你的人太多太多,你有些碎不及防,你本来已习惯的清静与孤寂被打破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些厌倦与无奈。周庄,我来晚了。
有人说,周庄是以苏州的毁灭为代价的。眼前即刻闪现出古苏州的模样。是的,苏州脱掉了罗衫长褂,苏州现代得多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丝绣的团扇,已远不是躲在深闺的旧模样。这样,周庄这位江南的古典秀女便名播四海了。然而,霓虹闪烁的舞厅和酒楼正在周庄四周崛起,周庄的操守能持久吗?
参加’‘富贵茶庄”奠基仪式。颇负盛名的富贵企业和颇负盛名的周庄联姻。而周庄的代表人物沈万三也名富,真是巧合。代表富贵茶庄讲话的,是一位长发飘逸的女郎,周庄的首席则是位短发女子,又是巧合。富贵、茶、周庄、女子,几个字词在檬漾春雨中格外亮丽。回头望去,白规湖正闪着粼粼波一光。
想起了台湾作家三毛,三毛爱浪游,三毛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三毛的长发沾得什么风都有。三毛一来到周庄就哭了,三毛搂着周庄像搂着久别的祖母。三毛心里其实很孤独。三毛没日没夜地跟周庄唠叨,吃着周庄做的小吃。三毛说,我还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三毛是哭着离去的,三毛离去时最后亲了亲黄黄的油菜花,那是周庄递给她的黄手帕。周庄的遗憾在于没让三毛久久留下,三毛一离开周庄便陷人了更大的孤独,终于把自己交给了一双袜子。三毛临死时还念叨了一声周庄,周庄知道,周庄总这么说。
人夜,乘一只小船,让桨轻轻划拨。时间刚过九点,周庄就早早睡了,是从没有电的明清时代养成的习惯?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周庄睡得很沉实。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我为周庄守夜。守夜的还有桥头一株灿然的樱花。这花原本不是周庄的,如同我。我知道,打着奸息的周庄,民族味儿很浓。
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的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早上来时,一片一片的黄花浓浓地包裹了古老的周庄。远远望去,色彩的反差那般强烈。现在这种香气正氰盏着周庄的梦境,那梦必也是有颜色的。
坐在桥上,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人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27. [贾平凹] 三游华山
华山是天下名山,我在西安住十多年了,却还没有去过一次。今年四月里,筹备了好些天,终于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去了。一到华阴,远远就看见华山了,盗立群山之上,半截在云里裹着,似露非露,像罩了一层神光灵气,趋着那个方向走去,越走越不见了华山,铁兽似的无名群山直铺了几里远的凉荫。树木一片一片的,偶尔从树林子里漫出一条河来,河里却全都没水,满是石头,大的如一间房的模样,小的也有瓮大的、盆大的、枕大的。颜色一律灰白,远远看去,在绿树林之下,白花花的耀眼,像天地之间,忽然裸露了一条秘密。这便将我吸弓!过去。置身在那里,先觉得一河石头高高低低,密密疏疏,似乎是太杂乱了。慢慢地便看出它乱得有节奏,又表现得那么和谐。本是一片死寂的顽石,却充满了运动和生命,这使我惊奇不已,高兴得从这块石头上跳上那块石头,从那块石头上又看这块石头的阴、阳、明、暗,不停地在石隙之间跑动出没,竟没有再往华山去,天到黄昏便返回了。
到了五月,我又去了一趟华山二直接搭车在桃枝站下来,步行了7里赶到华山入谷口,忽见谷处有一处院落,很是好看,便抬脚进去,才知道这是华山下名叫“玉泉院”的寺庙。院内空寂无人,数十棵几楼粗的大树,全部遮了天日,树下的场地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绿,如浦了一层茸茸的地毯。坐上去,仰头看见太阳在树梢碎纸片大的空隙激射,低眼儿看身下的绿,却并不是苔鲜,是一种小得可怜的草,指甲盖般方圆,裂五个七个瓣,伏地而生,中有数十个针尖大小的花蕊,嫩黄可爱。用手去抠,草不能抠起,手却染成浅绿。这小草一棵挨着一棵,延续到草场边的斜砖栏上,几乎又生长在树的根部,如汗毛一般。我太喜欢这种环境了,觉得到了最好的地方,盘脚坐起,静静地听着自己呼吸。忽见后边的朱红方格门推开了,出现几个游客。再看时,一条曲径,直从那边花坛旁通去,不知那里又有了什么幽境,只见那路面碎石铺成,光影落下,款款如在浮动。我就这么坐着,神静身爽,竟不觉几个小时过去,起来看天色不早,就又搭车返回西安。
两次为华山来,却未登山而归,友人都笑我荒唐,我只笑而不语。到了六月初,又邀我的一个学生再次上华山,终于进了谷口,逆一条河水深人。走了3里。本应再走1里便可上山了,河水却惹得我放慢了脚步,后来干脆就在水中凸石上坐下。水很明净。河底石子清晰可见,脚伸进去,那汗毛就显出一层银亮亮的小珠儿,在脚下形成无数漩涡,悠悠而去。青石板很多,水从上流过,腻腻的软着身子,但遇着一块仄石了,就翻出一朵雪浪花,或在下出现一个空心轴儿的漩涡。河里没见到鱼。令我很遗憾,到了拐弯处,水骤起小潭,有几丈深的,依然能看到底。捡些小石丢下去,片石如树叶一样,先在水面上浮着飞,接着就没进水,左一漂,右一漂,自自在在好长时间才落水底。
这么又玩了半天。学生催我赶路,我说:“回吧。”他有些疑惑了;“你这是怎么啦?三次上华山,都半途而归?”我说:。’这就蛮够兴趣了。’学生说:“好的还在山上哩!”我说:“是的,山下都这么好,山上不知更是有多好了。”学生便怨我身徽。我说:“不。要是身徽,我能年年想着来吗?能在今年连接三次来吗?之所以几年里一直不敢动身,是听别人说得多了,觉得越好越不敢去看。如今来了三次,还未上山,便得了这许多好处,若再去山上,如何能再享用得了?如今不去山上,山上的美妙永远对我产生吸引力。好东西不可一次饱享,慢慢消化才是。花愈是好,与。人越亲近;狐皮愈美,对人越有诱惑力。但好花折在手了,香就没有了;狐皮浦剥了,光泽就没有了。’犷学生说:“那么,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说:“天地大自然是知之无涯的,人的有限的知于大自然永远是无知,知之不知才要欲知。比如人之所以有性格,在于人与人的差异。好朋友之间有了矛盾,往往不在大事上纠纷,而在于小事上伤了。和气。体育场上百米赛跑,赛的其实并不在于百米,而是一步的距离。屋内屋外,也不是仅仅只是一门之隔吗?可以说,大自然的一切奥秘,全在微妙二字,懂得这个道理,无事不可晓得,无时不产生乐趣和追求。”学生点头称是。两人一路返回。学生很乐道此游,要我下次上华山,一定再遨他同往,并要我将所说的道理写出送他。
28. [余秋雨] 阳关雪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徐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德。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像,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她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仁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峡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折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睡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庚。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峡风干的青史,让我用二十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跟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己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镖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魔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被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人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人,去制造一点娱乐二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i普。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滴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像,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茄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29. [周涛] 领略巫山
夜四点,船至巫山县,泊住让我们下。
巫山县幽暗地据于伸向码头的近百级石阶上,它正湿淋淋地等着我们。它惟一用以迎接找们的是,这场堪称豪华的汾沱大雨。
这才不愧是云的巢穴,雨的卧室。否则哪里能下得这样豪华,这样浪费,这样不懂得节约和心疼?在深夜的淡黄光影里,无数的雨点直射江面,你眼见得那江面就一耸一涌地升高了,增厚了;而高高的石阶就成了妇人的洗衣板,一层层的水在上面摔打、撞碎,然后聚合成溪,从高阶上一阶一阶收不住脚地往下跌滚;山,黝黝地古怪,湿淋淋仿佛快泡塌了。
伞少人多。与叶公共一伞,瞬时已成半干半湿之人;石阶甚陡,急雨之下携叶公狂窜,一口气连跃数十阶,仓惶进车,方见叶公面色煞白叫苦不迭:“这小子想把我累死!想停也停不住。”这才想到叶公年近六十满头华发,虽筋骨强健异常,毕竟经不住这样拖泥带水没命似地逃窜,只好暗自惭愧了一分多钟。
是夜宿于巫山县人民武装部,雨仍下得时缓时急。仰卧于木板床上,望着些墙边棚顶的泅痕水迹,听夜雨低诉,闻隔壁奸声,实在觉得出一股潮湿凄美异地为客的滋味儿,而这滋味,全因这些雨声勾扯出来。
你就很容易地理解了七百年前赶考的秀才或赴任的官吏。因豪雨受阻,歇在这样一座长江边上的小小山城,夜半秉烛。孤馆吟诗,便不料竟得了独具神韵的名句。大约是“间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吧,那秋池,你可以想像为院中的一个小池,也可以恍然意会为整个长江或东海……致使数百年后你又偶然遭遇这样的意境,馆释大异,人事全非,雨却是同样的,豪华而著名的巫山云雨。于是那秀才品味出的两句滋殊便自己走出你的唇舌之间,如亡魂之人新体,使你茫然不知此身与七百年前赶考秀才相距究竟有几尺之遥。
你几乎觉得一伸手,就能拽住那人的袍子问:“君即李啼‘隐乎?”只是不去拽,听任那秀才足声渐隐于雨声,大珠小珠浙浙沥沥滴里嗒拉的声响,就走了一夜。
醒来,天是空旷清凉了,而残雨还在檐前、瓦上、阶畔姜。出一些闲响,格外有乐感。人武部的院子,门面不大,像一泞旧时商贾的小私宅。内庭却深长。晨起立于楼上阳台,四顾皆山,山色青檬,仿佛离得很近。正面那座山昨夜横卧雨中的沉沉黑影,现在露出真相,一条大鱼脊背似的横拱在那里,晴圣之下,正有一大群含着阴影的大朵白云贴着山脊结伴飞渡。退就是巫山的云,难怪名闻夭下了。它有一种超然世外而又贴近生活的气度,有一种笼盖着你而又关切着你的意味儿,还有一种主人翁的劲头儿和是风景又不像风景的自然态度。
而巫山县城的早展,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之声,不知那些鸡犬躲在哪里,却听得那鸡鸣之缭亮、犬吠之慷慨就近在咫尺。山城小小,本来就生得如蜀人之紧凑,加上四面环抱着山,回声就格外大,和声的效果就特别好。这些朴素且充溢生命活力的喊声,有一种气息和魅力,能唤醒隐藏在人体深处的精力和生活欲望。它一点儿也不噪人,相反却能造成寂静和空旷的气氛,比大都市里高音喇叭播放的那些破烂迪斯科优美多了,对人身心的健康也有益得多。就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自然的声音均不能随意被人造的声音所替代。
这一天的计划原是游小三峡,因暴雨而山洪猛涨,船不能行,故放弃。巫山县的同志们便安排我们去看进小三峡的峡口,叫龙门口,离城不远。
决没有想到这峡口竟是如此气势夺人。
两岸陡壁之下紧紧夹着一条暴怒了的江,凌空一桥极高迈,衔通两峰。
先上桥,凌空俯看桥下,略目眩。江水从狭壁中挤出来,有夺路而去的勇猛,劈山救母的气概。两岸危崖隔江怒视,像两个守关的大将互相埋怨对方放走了江流,却谁也不肯靠前一步。
桥高10余丈,如一扁担搭在两山肩上。峡口风动,似乎一颇一颇的。桥栏及人腰腹,扶之下望,犹觉胆寒。若坠下去,无可幸免者。有鹰盘旋在桥下,顺逆于劲风,遨游于峡壁间巡视江面,似无所事事。峡壁高而苍鹰小,江水怒而苍鹰满不在乎,令人神往。
然后下桥,立于江岸边,桥已高不可及,江却骤然眼前了。三两只游船,用铁链系于码头,随波涛颠荡起伏,如树不胜风力,顷刻即拔之而去。江中怒浪奔腾,目不可追,时有浪峰轰然立起,若江中有一怪物拱出,凸起如一屋。然后坍塌深陷,又耸起。真奇景,大家无不喝采!
刁钻
立江边,水因暴涨而溢于脚下,随浪涛涌动而伸缩。时有不及防者被水捉湿脚面,于是年轻些的女子便与此巨兽做顽童嬉,逗着逗着就被迅速移动的漫水捉住脚,一声尖叫。那江水也不笑,退回去,捌,就被一往直前的主流拽回去,一眨眼不见踪影。水和水面目难分,谁知此水非彼水耶?
大家情绪甚高,或拍摄,或投掷石子,或静观怒浪一泻千里。有人望见隔岸累石间有一小狗初试犬威,赶得几只老山羊四下逃窜,跳跃于乱石间。终使那小狗凯旋而归得意洋洋,有如占了便宜的一年级小学生。
那人就独自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人问:“你笑什么?”
他无法说明,因为那一幕好笑的情景已经过去了,诚如此浪一去不复返,谁也没法让它再退回去从眼前重流一次。
第二天,我们乘船离开了巫山,沿长江而去。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30. [铁凝] 正定三日
少年时听父亲讲过正定。建国前后正定曾是培养革命知胡分子的摇篮,著名的华大、建设学校校址都曾设在那里。
那些身着灰布制服的学员生活、学习在一座颇具规模的如堂里。当时教堂虽已萧条,但两座高入云霄的钟塔却仍然耸立在院内。每逢礼拜,塔内传来钟声,黑衣神父从灰制服武装起来的学生中间目不斜视地穿插而过,少时,堂内便传出布道声。学生们则趁着假日,从街上买回正定人自制的一千六百曰币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两种信仰并存着:一种坚信人提:由猿猴变化而来:一种则执拗地讲述着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园内簇簇月季却盛开在这个共同的天地里。神父种植的月季,学员也在精心浇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两种信仰协调了起来。
成年之后,每逢我乘火车路过正定,望见那一带灰黄的宽厚城墙,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钟声和月季。
不知为什么,父亲讲正定却很少讲那里的其他:那壮观的佛教建筑群“九楼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迹。
我认识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贾大山。几年前他作了县文化局长,曾几次约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应着。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约我,我才真的动了心,却仍旧想着那教堂。但大山约我不是为了这些,那座“洋寺庙”的文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相反,他那忠厚与温良、质朴与幽默并存的北方知识分子气质,像是与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紧紧联系着。
一个深秋绵绵细雨的日子,我来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进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于隋的隆兴寺。
人所共知,隆兴寺以寺里的大佛而闻名。一座大悲阁突立在这片具有北方气质的建筑群中,那铜铸的大佛便伫立在阁内,同沧州狮子、定州塔、赵州大石桥被誉“河北四宝”。
隆兴寺既是以大佛而闻名,游人似乎也皆为那大佛而来。大佛高加余米,浑身攀错着四十二臂,游人在这个只有高度、没有纵深的空间里,须竭力仰视才可窥见这个大悲菩萨的全貌。而他的面容靠了这仰视的角度,则更显出了居高临下、悲天悯人,既威摄着人心、又疏远着人心的气度。它是自信的,这自信似渗透着它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它那四十二条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时虽然也感到自身一刹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它的脚下。然而一旦压抑感涌上心境,距离感便接踵而来。人对它还是敬而远之的居多。这也许就是大悲菩萨自身的悲剧。
’距大悲阁不远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内,在释迎牟尼金装坐像的背面,泥塑的五彩悬山之中,有一躯明代成化年间塑绘的五彩倒坐观音像。和大悲菩萨比较,她虽不具他那悲天悯人的气度,却表现出了对人类的亲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仪表,一扫佛教殿堂的外在威严,因而使殿堂弥漫起温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视的身姿,双手扶膝、一脚踏莲、一脚踞起、端庄中又含几分活泼的体态,她那安然、聪慧的目光,生动、秀丽的脸宠,无不令人感受着母性光辉的照耀。松弛而柔韧的手腕给了她娴雅;那轻轻翘起的脚趾又给了她些许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丰满的双唇半启开,却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巨匠,同我国明代这位无名工匠,在艺术上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他们都刻画了一个宁静的形象,然而这种宁静却是寓于不宁静之中的。蒙娜丽莎被称作“永远的徽笑”,这尊倒坐观音为什么不能?
没有人能够窥透她的徽笑,没有人能够明悉这微笑是苦难之后的平静,抑或是平静之后的再生。这微笑却浓郁了摩尼殿,浓郁了隆兴寺,浓郁了人对于人生世界之爱。不可窥透的微笑才可称作永远的微笑。
游人却还是纷纷奔了那著名的大悲阁而去,摩尼殿倒像是一条参观者和朝拜者的走廊。
走出寺门,我用心思索着大悲菩萨和倒坐观音,谁知威严无比的大悲菩萨我竟无从记起,眼前只浮起一个意味无穷的徽笑。原来神越是被神化则越是容易被人遗忘,只有人格化了的神,才能给人深切的印象。
人却愿意被自己的同类捧若神明,人的灾难也大多开始于此吧。当神以人的心灵去揣度人心、体察世情时,盛世景象不是才会从此时升起吗?
次日,我再去隆兴寺。
此次进寺,是专程去看天王殿北面那座大觉六师殿。
实际大觉六师殿已无殿可看。殿宇早已坍毁,只有一方阔大的台基和几十尊柱础袒露在翠柏包围之下。台基正中兀自立着一只汉白玉莲座,莲座上的空香炉映衬着正北那绚烂华美的摩尼殿,更增添了这殿址的寂寥。
这大觉六师殿曾是寺内的主殿,创建于北宋元丰年间,寺志记载着殿内的规模,仅五彩石罗汉就有一百零八尊,还有高一丈六尺的金装佛三尊,高一丈六尺的金装菩萨四尊,还有其他各种五彩泥塑罗汉、菩萨……加起来约有八、九十尊。可见这主殿确实颇具些规模的。
六师是指同释遨牟尼相对立的六派代表人物,与释迎牟尼同时代,因与佛教主张不同,被称为“六师外道气
六师各有其论,如其中富兰那·逝叶的“无因无缘论;删阇夜·毗罗尼仔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以及“顺世论”,“无有今世、亦无后世论”……那么,大觉六师殿当是供奉这六位反释趣牟尼的代表人物了。而大觉六师殿又同供奉释趣牟尼的摩尼殿同在一寺,且仅几十米之遥。是谁为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和谐”?原来当年的隆兴寺内也是这种宽松、和谐的范例。
据说大觉六师殿毁于民国初年。问及当地老者,都说只见过当年大殿塌陷过一角,却无人说得清大殿究竟是怎样片瓦无存。那丈余高的金装菩萨、金装佛呢?那百余尊五彩石罗汉呢?那嵌于四壁的宋代壁画呢?它们究竟在何时销声匿迹,如今连研究人员也无从回答。
这谜一样的殿,这毁殿的谜,它仿佛是应了一种神明的召引乘风而去;又仿佛是派系之争,使一方终无容膝之地,才拔地而起。莫非洞悉其中奥妙的只有摩尼殿中的倒坐观音,她那永远的微笑里,也蕴含了对释迎和六师的嘲讽么?
然而六师同释迎牟尼毕竟在这里共存过,那袒露着的台基便是证明。是那各派共享一寺的盛景丰富了正定的文化。
我又想起了那座曾作过革命者摇篮的教堂。原来它和隆兴寺仅一墙之隔。当年,寺内伴着朝霞而起的声声诵经,随着晚风而响的阵阵抢铃,是怎样与隔壁教堂的悠远钟声在空中交织、碰撞?正定给予神和人的宽容是那么宏博、广大。东西方文化滋润了这座古城镇,这古城又慷慨地包容了这一切。
正定的秋雨很细,如柳丝一般绿。
第三日,我本来决心去专访那教堂的,但教堂早就变成了一所部队医院。那两座高人云禽的塔楼也已不复存在。向门内望去,不见月季,只有三五成群的身着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我忽然失去了进门的兴致,却仍然像个当年的革命者那样从门前走过,走上街头,去寻找正定制造的一千六百元一管的牙膏。
闲逛着,我进了一家很小的木器店。店里摆着精巧的折盛小木椅。问过价钱,竟是分外的便宜。我向售货员试探,能不能允许我挑两把?一位富态的中年女售货员不仅欣然应允,还说若是挑不好再去库里为我拿。我竟有些惶惑,之后便是受宠若惊—毕竟我还未能解徐大城市的武装:大城市绝少这种宽待顾客的俞允。
我挑遍了铺面上的小木椅,售货员果无厌烦之色。我便得寸进尺起来,要求她从库房再拿些出来。谁知售货员更慷慨了,径直将我领进了库房。
许多年来,买东西的过程从未给过我乐趣,只在这秋雨中的小店,我才寻到了这本该有滋有味的买主和卖主矛盾中的和谐。
后来才知道,这种木椅是正定木器厂的出口产品。原来正定不仅拥有着厚重的文化古迹,那一千六百元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也早已无证可查,如今正定在经济上的腾飞和发展也是令邻县艳羡的。那漂亮的常山影剧院售票处前的盛况便是证明。
穿扮人时的青年男女们远离了寺钟和木鱼,讲经和布道,他们要坐在现代化的剧场里欣赏爵士乐演唱、电声乐队和新潮歌星。于是当隆兴寺的寺门紧闭时,正定的夜生活还在延长着。宽松、和谐仍然充盈着这古城。
怀着一点难言的佣怅,我和大山也朝常山影剧院走去,去欣赏一场外地来的青春歌舞。一路上大山谈的却是京剧。原来他是个京戏迷,能讲能唱,讲着讲着就唱了起来。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他的嗓音不高但格外够味儿,好像我们将要走进的并不是那电声变化莫测的现代剧场。
然而,那裸露着胳膊和腿的少女。那爵士鼓的狂躁还是包围了我们……
也许这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必经阶段?也许正定青年现在热衷的正是有一天他们厌倦的?他们仍会返回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中追寻生命的意义,伴着古老的寺钟,去寻找新鲜的一天,新鲜的开始。
回来的路上,大山谈论的是刚才眼前的一切。那谈论中很少满足,却充满着惆怅的疑虑。
在不变之中发现变化的该是智者吧?在万变之中窥见那不变之色的亦非愚公。
我不是智者,也不是愚公。我只是想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定悠久的历史文化陶冶了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灾荒、战乱,文化浩劫都未能泯灭这儿人们内有的情趣。这其中的珍贵不亚于那大觉六师殿内的堂皇。
倘若人心荒漠,纵然寺院成群,这古郡的意义又何在?一台不算雅致的青春歌舞,难道真能包容正定人的好恶?
当我远离了正定,回首凝望它那宽厚雄浑的古城墉里,那错落有致的四塔,连同那片如大鹏展翅般的寺庙屋脊,携了历史的风尘安然屹立。它们灿烂了正定的历史,充盈了正定的今日。
正定毕竟是怀了希望朝前走的。是伴着钟磐的齐鸣,是伴着爵士鼓的骚乱,是伴着那教堂的月季花香,是伴着大山那字正腔圆的唱段?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能够回答的:终将是古老而又年轻的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