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忏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5:21:17
迟到的忏悔袁记江成http://blog.sina.com.cn/wanxiaorong
迟到的忏悔(之一)——
提父亲太沉重
“父亲”这个词是我一生中最怕提到的词,前二十年怕提到是认为父亲给我带来耻辱,后三十年父亲一词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如果我还想做一个稍有良知的人,我就必须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这是唯一的选择。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幻影,小的时候除了外婆还保留着的父母排场的结婚照以外,没有任何的印象。照片上母亲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持鲜花,美丽绝伦,父亲身着军装威武稳重,男女傧相各站一排,女傧相全部是白色的婚沙,男傧相一律的戎装,两边男女小傧相手持花篮中的花枝长长的拖着,客观的说,无论从审美还是历史的角度来看都是不可多的纪念品,但是这些美丽的瞬间一张也没有留下,她们全部毁在一个学龄前孩子的手中,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的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外婆一家是极其普通的中国老百姓,母亲当时年轻,对时局和政治一窍不通。小的时候,除了我犯错误挨骂的时候,外婆会说象你的爸爸如何如何外,很少说起父亲。所以从她们的嘴中只能听到断续的点滴的有关父亲的一些内容。长大以后,母亲和外婆和我说起的时候只是根据当时看到的一些情形来猜测,也不知是否正确。
父亲姓袁名方,字幼香,湖北大冶人,出身于一个大地主家庭,家产颇丰。听说祖父的银元成坛子埋入地下,本家欲偷他,成坛子挖走,祖父不会觉察,若偷半坛子祖父就会知道。祖父治家极严,近似残暴。举一例便可知,据说父亲在家写字时的姿势,执笔的手心必须是空的,要握住一只鸡蛋,胸前要空,可以放一只筛子,写字的时候,即使蝎子爬到手上都不可以动。倘若有违,动辄暴打。父亲受不了祖父专制的统治,愤然离家,投笔从戎。
父亲离家后,是怎样经历,外婆和母亲都说不清,只知道他读过黄埔,去过印度、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在国民党汽车兵团任职,当时的汽车兵团应属先进的机械化部队,编制要高一些,而且汽车部队掌握着汽油,据说当时的汽油的价格用黄金计算,外婆家的生活都依赖父亲。
父亲的出生年月,至今搞不清楚,和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说的小一些,结婚后,才知实际比外婆小7岁,这样算起来父亲是1907年生人,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3岁了,所以父亲对我尤其宝贝,外婆说,幸亏我是女孩,要是男的,那他拼死也不会放过的。
49年的重庆腥风血雨,蒋家王朝面临灭亡,父亲的部队在地下党的策划下,举行起义。据母亲后来的回忆,起义前男人们“晚上串来串去,谈到深夜,现在想起来那些活动就是起义前的准备,有个叫唐璜(音)的可能是地下党。”母亲当时太年轻了,不过问也根本不懂家务以外的事情,致使后来回忆也说不出名堂。
父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对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非常的看不惯。经常是牢骚满腹。对于共产党,他又以为自己是个军人,所以整编改造时,军人气节让他做出了错误的抉择,但是无论如何我想最起码他还是应该享受起义人员的身份吧。
解放后,年轻的母亲接受了先进的思想,自食其力,投奔已经工作的三姨,在河北参加了工作。父亲从军政大学回来时,母亲已离开南京。听外婆说,父亲曾在南京待过一小段时间,后来到了南昌。后面父亲和母亲之间旷日已久的离婚大仗开始了。因为母亲在机关工作,组织上的教育和关心是希望母亲和这个国民党旧军人划清界限,找到自己的前途,母亲念及感情和我的存在,动员父亲到北方来参加工作,据母亲说,刚解放,还是很缺乏人才的,以他的文化安排个中学老师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父亲拒绝了母亲的安排,要母亲回到他身边,另谋出路,由此,分歧愈来愈大,最后发展到离婚。因为父亲最终不同意离,到法院异地判决下来,离婚证书上写着女儿判给母亲时,我已经4岁了迟到的忏悔(之二)——
我和父亲
我从两周岁开始了跟着外婆的生活。外婆对我的教育很严厉,父亲的傲气和固执的性格常常是我的反面教材。每当我犯错误或不服管教的时候,外婆会说“骄傲必败!”然后说那个老顽固如何如何骄傲,最后“必败”。这样的教育多了,对父亲我们称为“老顽固”或者“顽固堡垒”。在看到外婆保留的父母结婚照以前,父亲在我脑子里的图象是小话书上蒋介石的形象:一个丑化的瘦光头,太阳心上贴了一个十字的胶布,手上提着一把滴血的破刀。
父亲是我幼小心灵中最恐惧的那一部分。我害怕有一天“顽固堡垒”会把我从外婆手里夺走,上学、放学的路上绝不理会陌生的人,如果有人对我多看几眼,我也会很警惕。
其实外婆和父亲的联系一直没有断,每过一个阶段,外婆会带我去照个相片,寄给母亲,同时也偷偷寄给父亲,不过我不知道。父亲间或有信来,发发牢骚,他一直以为和母亲的离婚是我三姨的主意,所以每次不忘骂三姨几句。我听过外婆说,要不是这个脾气和性格,一家人本可以好好过的。一次,从南昌市沿江路有一汇款单退回来,写着“查无此人”,同时还有一热心人的信,说找不到这个人,我才知道,外婆是一直是接济父亲的。外婆一面教育我划清界限,不希望因为父亲耽误我的前程,另一方面对父亲还有一份感恩。
外婆是街道上的积极分子,我从小在一个盲目积极的环境中长大,无论什么运动都是走在前面,哪怕是除四害讲卫生。记得还没有上小学我用自己的2块钱和大人一起买了公债,我立刻成了街道上的小名人,得到大家的夸奖。
以后的我一帆风顺,年龄不到加入少先队,三年级当副大队长,刚到15岁入团,一直的学生干部,一直的活跃分子,可以说是任何的社会活动都拉不下我,什么事情都会力求做好。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我会做的很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所以从小我就知道要和顽固的父亲划清界限。现在说起来大概很多人不相信,上小学以前我就毁掉了所有有父亲的照片,小学二年级(年仅7、8岁),坚决要求改名从母姓,没有人强迫,是我自己哭着闹着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父亲的来信我以为是父亲的一相情愿,一贯的看到嗤之以鼻,决不心软,现在想起来,来信中其实包含了倔强的父亲多少真情。
父亲一直有不定时的来信,信中叫我好好读书,告诉我袁家本世代大家,“书香门第”,要读什么书,列出一溜书目,…记得一封信上要我学“安娜·路易丝·丝特朗”,人家的学习如何,是怎样读书的,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安娜·路易丝·丝特朗”是谁(那时还没有学习毛泽东著作,不知父亲指的是那一位安娜),父亲的信不多,但一直没有断过,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文革了,因为父亲,我在劫难逃。我第一次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逃不出父亲的阴影,但是我不甘心,在红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去了法院。记不清是什么法院了,法院的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一个中年女同志坐在桌子旁边。十六岁的我怯怯地向她咨询,提出要和父亲断绝父女关系,记得她仰面看着我,坚决地说:“不可能。”她说血缘是无法断绝的,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也是文革中的一天,回城南的时候,得知一个军人找我,留下了地址:南京小松涛巷1号,带着疑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军人。他是个退伍军人,临离开部队的时候,首长得知他家在南京,请他带了一封信和当时最时髦的毛主席语录和几枚毛主席像章给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叫袁××的人,自称是我的堂哥,希望和我联系。堂哥给我画了一个图说明他和我的关系,告诉我袁家的女孩子很少,他的一个妹妹死掉了,希望认我。告诉我他的身份是解放军的什么部队,什么官,不会影响我……我当时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算了吧”我对那个带信的退伍军人说。
大概看到全国的形势要下乡,父亲的信竟多了起来,主要是希望我下农村到湖北老家,我一如既往的不理,据说我到农村以后还有信来,亲戚们没有转给我,我也再没有看到父亲的信了。
到了80年左右我有了孩子,形势也宽松了一些,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想到孤寂的父亲,萌发了想找他的冲动,我写信到湖北及襄樊信访,多处打听,由于地址不详,都没有结果。
事情拖到82年,我的大姨到黄石看一个亲戚,顺便想找一下父亲(为了此行,特地备了全国粮票准备接济父亲)。在黄石,大姨梦中见父亲走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大姨笑答:“你架子大,我来看你。”父亲含笑不语。大姨醒来觉兆头不好,最后的结果应验了大姨的感觉:父亲过世已经一年多了。
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堂兄来信说了父亲的最后时光。父亲从南昌回到老家,和堂兄一起生活,为堂兄带孩子。后来堂兄的孩子不幸被疯狗咬后至死,已年迈的父亲终于被现实击倒,他觉老天太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要他活着,为什么他不可以替代侄孙,悲愤中自行结束了生命。 迟到的忏悔(之三)——
我将永远是待罪之身
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就必须面临父或母、顽固和先进的选择,其实是很残忍的,面对入队、入团这些更是必须的。我的听话,积极一贯得到学校和家庭的肯定,在校是好学生,好干部,在家是好孩子。在外人看来也许是滑稽可笑的,但我却是满腔热诚的去做,以至于四十年后的今天,大洋彼岸的同学问我,“你那时是做秀,还是真的积极?”一句话让我哭笑不得,我想告诉他:无论我做的多么幼稚,多么可笑但是我都是真诚的,可以无愧的说,我的一生无论对人,对事从不作假,从不作秀,从来都是我的本色的表现。
也许正是这样,我对父亲的态度多少年都认为划清界线是正确的,并没有错。
接到大姨转来父亲的死讯,我放声大哭,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半生以来,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是徒劳,我身上的烙印是永远不可能消除的,因为烙印在我的血管里,是那些流动着并维持着我生命的血液。父亲的死,宣布了父亲悲惨一生的结束,同时宣判了我,并对我所做的一切而付出沉重代价的时刻开始了。
一直以来,我自以为无论有多少缺点,但自信还是善良的。我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怜爱小动物,我可以帮助不曾相识的人,可是多年来我对生身之父竟然如中了魔咒般的漠然、冷酷,甚至残忍,在精神上折磨一个老人几十年,直到他绝望。我怎么会这样恶毒,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那时起,我内心无时不经受着悔恨的折磨。
哀大莫过于心死,倘若父亲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倘若他对他的唯一的女儿还有一丝一毫期待或幻想,他也不会已经熬到暮年去寻那条不归路,显而易见,是我杀了他。
想到父亲诸多信中的一封上写到:明明知道信发出没有结果,所以写好信以后,在邮局到家的路上犹豫是否寄出,往返多次,最后才把信发出。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曾有过触动,今日想起,当年那么骄傲的老父亲当时的心酸情景,当时的无助与无奈,他最后还是把信投了出去,他还希望着……
多少年来,我是一个被扭曲的灵魂,“就像从泥潭中走来,一路留下脏兮兮的脚印。”揭开那块最不愿别人看到的痛处就是不愿沾上父亲的历史,惟恐影响自己,“划清界限”的实质不就于此么?
我想对苍天说,我想对大地说,我想对三界所有能感知到我的一切说,我想对父亲的亡灵说: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这是我的忏悔,是良知的鞭挞,但对逝去的父亲有什么用?
我的博客名用了“袁记江成”,是想告诉父亲在天之灵:我忏悔,我愿意回来,我是江成。一相情愿的想法,可是经历了一世苍凉的父亲会认我么,他还会接纳我么,如果象法院回答我的一样:血缘是无法断绝的,那么尽管我不肖父亲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也许父亲还会三十年如一日地期盼着浪子回头,对我没有要求,没有怨恨,……
两岁以后我便没有再见过父亲,但我和父亲在同一个国度共同存在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尽管父亲一直没有停止他的召唤,而我却残忍地让他在思念和期盼中煎熬,直到绝望。其中,尽管也有过犹豫,但短暂的犹豫之后,我还是选择了拒绝。其中,或许我考虑过母亲,考虑过家庭,但最后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我选择了自己。
“让别人流泪,你的心就会流血,”而我让我亲生父亲流血,我将会如何?
无论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只有生命是不可逆的,上苍给我安排了一个不同一般的命运,似乎是对我的考验,无疑最终他也对我失望了,所以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无须任何审判形式,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我没有资格企求饶恕,只能深深的忏悔,我将在我生命的进行之阶段永远待罪。迟到的忏悔(之四)——
给朋友们
写这一篇文章,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在揭开我身世面纱的同时也揭开了我心上的疮疤。
可能要教我的一些朋友甚至儿子失望了,我原来是这么丑陋的一个人,是的,这就是我,丑陋的、自私的我……
人生是短暂的,人在一生中会做很多傻事,我破题在“父亲”上,不能不说是一大忌。记得还是较早时期,和一个亲戚说起此事,他听完直言不讳:“哦,那你太……,父亲是天……”,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没有勇气说,我才无颜面对……。
这篇忏悔虽然是迟到的,她在我心中积聚了几十年,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我有轻松的感觉。这篇文章解答了不少人对我身世的疑问,解答了对“袁记江成”的疑问,当然这些并不能减轻我的罪过。
我的故事是一出悲剧,我不幸做了主角,很无奈。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最后在这里,我想对我的朋友们、我的亲人们、重要的是我的儿子,说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