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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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嘉庆二十四(1819)年同文堂刋本。二十回。
作者: 不题撰人。
内容: 叙述柯宝珠与表兄宣登鳌的爱情故事。
第一回     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诗曰:
广寒宫阙降瑶仙,种种情魔自惹牵。
千古凡尘谁听月,月如无恨月常圆。
喜怒哀乐自情而生也。怒哀虽云有情,终于无情;喜乐未尝无情,终非有情。无情于有情中,而更见无情;有情于无情中,而益见有情。情之所不容己。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痴,有情缘,皆造化颠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灭,而后无不遂其情也。
偶检残编,得《听月楼》七律一首,其诗有无限深情。诵之再四,乃不禁欣然以《听月》为名,谱成一部演说,以消阅者之闲闷云尔。
此书出于前朝,河南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长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赐进士出身,屡升至刑部侍郎。为人刚方正直,敢作敢为,不避权贵,广有谋略,家道富厚,兼爱济困扶危,锄强去暴。夫人赵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七,曾入黉门,在京随父读书,聘右都御史张翔之女雪姑为妻,尚未过门。长女绮霞,十六岁,次女绮云,年十五岁,俱生得沉鱼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蕴之才,女工自不必说;俱待字闺中,未曾适人。夫妻爱如掌上珍珠。裴爷因两女才色兼优,要择婿配婚,因在后花园构一高楼,与二女居住。一为拈针步韵之区,二为游目遣兴之地。楼方告成,尚未题名。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节,这晚月明如昼,裴府团圆,家宴摆在后花园楼下厅中。裴爷夫妇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鬟上酒上菜,一家畅饮,好不快活。又见一天皎月,照得阶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爷此刻心中欢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学问,便道:「此楼业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儿可同两个女儿各拟一个名儿上来,与为父的评定。其名总要出类拔萃,不可落入俗套。名取的不中式者,罚酒三盅。」以松同两个妹子连声答应,忙去腹中寻思。一会,三人俱已将楼名推敲顶好的出来。先是以松道:「楼下有大松数十株围绕,与楼相齐,可名为『餐松楼』。」裴爷笑道:「『餐松』,乃急逸之意,非所以居尔两妹。吾儿学问颇不活泼,快领罚酒以通窍。」说得以松满面通红,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罚酒。裴爷又问两个女儿:「楼名可曾有呢?」绮霞道:「女儿恐取出楼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说,同妹子吃三杯罚酒罢。」裴爷道:「你二人之才,高似乃兄,快些说来与为父的听。」绮霞见乃尊谆谆问他姊妹二人,不敢再为推辞,只得说:「孩儿取的楼名叫做『倚翠楼』。」绮云也接说:「孩儿取名『双凤楼』。」裴爷道:「大女儿取名『倚翠』,还有诗人婉转之情。二女儿取名『双凤』,未免才思太露,绝少曲折。较之『餐松』,总胜千百倍多矣。各饮一杯赏酒。」两位小姐尊了父命,将酒饮过。
夫人道:「老爷也取个楼名指教儿女们,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爷笑道:「夫人代孩儿们出气,也要盘驳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门弄斧,老爷不说出一个楼名,无以服众。这是要请教的。」裴爷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会,未及说出楼名,但闻空中一阵鹤唳之声,香风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扬扬飘下一张简帖,落于庭前。裴爷大吃一惊,忙着丫鬟到庭前看来是什么东西。丫鬟领命执灯到庭前地下一看,见是个黄柬帖,忙弯腰拾起,走到上面送与裴爷。裴爷接过一看,见柬帖一个,上写:「玉阙掌桂仙吏吴刚致意司寇裴君。偶见名楼,顿生倾慕。其间多少有情之人,多少有情之诗,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胜迹,如『餐松』、『倚翠』、『双凤』等名,皆才人后着。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楼』,亦算巧思,犹非奇绝。刚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为君家楼名,令人惊奇诧异,以成一段佳话。匾三字并诗一首,已书于司寇新楼,可上楼一看,便见分晓。」裴爷看完柬帖,又被一阵香风吹去,柬帖已不在手中。裴爷连称异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说了一遍,大家各吃一惊。裴爷站起,命丫鬟掌灯,同夫人一子二女齐登高楼。
此楼后半截靠河,一带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远。前半截在花园内,上面楼中卷帘内本横一退光漆匾,约有三字宽,未曾写字。匾下即是一带粉屏。裴爷到楼上,正值灯月交辉,光射匾上,三个金字乃「听月楼」,下写「掌桂仙吏题」。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则声。裴爷与两位小姐寻思,「听月」二字意味颇见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声:「爹爹!楼名『听月』,虽是仙笔,而文理欠通。只有赏月、玩月、踏月、见月,月乃太阴之象,无声无臭,从何处听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爷也觉以松言之有理,连连点头。绮霞道:「兄长且慢批评仙笔,请看粉屏上诗句,自然明白。」裴爷命丫鬟将灯移近屏前,大家细看那诗,是七言绝句一首。只见上写道:
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后写:「咏听月楼句,可博司寇一笑。」裴爷见此诗句,与儿女们恍然大悟「听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额道:「楼名得此仙笔,千古留方矣。」说罢,命丫鬟移灯,照着一同下楼,重新入席,共饮香醪。夫人道:「据仙柬云,老爷未言之『留云楼』,可是这个名么?」裴爷道:「一丝不错!」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爷道:「明日朝罢回来,摆了香案,上匾谢仙。」夫人道:「正该如此。」说罢,大家畅饮一会,尽欢而散,回房安寝。过宿一宵。次日起来,裴爷朝罢而回,命家下对楼摆下香案,同夫人儿女到楼前,有丫鬟铺下红毡,裴爷至亲五口大拜八拜,答谢上仙题楼之恩。拜毕起身,又在楼上游玩一会。正纔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见一个丫鬟禀裴爷道:「楼下有家人来报:老爷两位同年,宣大老爷已起用侍读学士,柯大老爷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带家眷来升见过了。方纔有名帖来拜候老爷,请老爷示下。」裴爷点头:「知道。」分付下面家人,打轿伺候回拜两处。丫鬟答应,下楼去了。夫人问道:「来拜老爷是哪两位同年?」裴爷道:「这两个同年,总是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人氏。一姓柯,字直夫,号秉正,为人迂拘执拗。一姓宣,字学干,号行健,为人温雅和平。同为甘氏之婿,乃两姨连襟。前因公事挂误,今复起用来京。可喜有几个同年,不时聚首谈心。夫人且与儿女们少坐片时,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爷请便!」
裴爷起身下楼,一直出外上轿,带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读。见面各叙寒温阔别,又说道:「有子登鳌,年已十六,入过学了。」裴爷也代他欢喜。即告别上轿去拜柯太仆,叙礼送茶,也谈一番寒温。柯爷问裴爷道:「年兄有几位令郎令嫒了?」裴爷道:「一个小儿,两个小女。」旋问柯爷几位令郎令嫒?柯爷道:「一个小儿,一个小女。」裴爷道:「你我俱有后人可继书香,但不知闺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爷道:「事有定数,何必为儿女情长!」裴爷笑道:「年兄言之极是。」说罢,起身告别,柯爷苦留便饭,裴爷道:「今日还有公件未完,容日再来领情罢。」下阶出去,柯爷送出大门,见裴爷上轿去了,方转身入内。纔到腰门口,只听见中堂上一片喊叫之声,倒把柯爷吃一大惊。连忙进去一看,原来柯爷的大夫人甘氏,年已半百,秉性忠厚,又兼一身是病,膝下只生一女,名叫宝珠,年已十六。他生得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龙刺凤之能,又墨有二酉五车之富,待字择婿,未曾出阁。侍女如媚、如钩随身服侍,也有几分姿色,终日相伴小姐在闺房,足不出户。父母十分钟爱,只有柯爷不喜女儿吟风弄月,以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诗,私心挑逗,成人话柄。屡责女儿,无奈女儿酷好吟诗,虽屡被责辱,犹背后吟咏。柯爷一生多疑,每被觉察出来,大闹几场。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柯爷又因无子,用千金在苏州买一艳妾,本是水户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虽不能诗,也知认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柯爷被媒人哄诱上钩,买了回来,取名秀林,收在房中。过了几年,生了一子,柯爷分外欢喜。因子贵母,越发宠爱秀林。其子到了六岁,延师教读,取名鸣玉,生来聪明,过目成诵。十岁上,四书五经俱已了然。柯爷爱子心重,且又爱妾,言听计从。夫人见柯爷宠妾灭妻,又遭遢女儿,心中气忿不过,与柯爷吵闹几回。秀林反帮着出言不逊,气得夫人病上加病。秀林以为得计,只望气死夫人,他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户出身,每日在风流阵中,俱是棋逢敌手的少年。今见柯爷一年老胜一年,很不畅意,打点偷些野草闲花。柯爷家法甚严,三尺孩童不许入内,内里女眷又不许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马,被他拘住,很不耐烦,终日自嗟自叹,只与夫人小姐寻事吵闹,打鸡骂狗,闹得合宅不安。这日有一双红睡鞋晒在窗前,因小姐的丫鬟如钩泼水溅湿睡鞋,又被秀林撞见,连皮切肉打丫鬟、骂主人,大闹起来。且看下文。
第二回     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诗曰:
眉似远山齿似银,美人身段有丰神。
秋波一盼魂消处,本欲相亲未许亲。
秀林为丫鬟如钩把他的睡鞋弄湿了,便大闹起来,指着丫鬟骂道:「你这浪蹄子,臭淫妇,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如钩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无心溅湿姨娘的鞋子,何必这等生气骂人!」秀林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如钩,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说着站起,拿了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如钩,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如钩满地打滚,哭喊连天。早惊动夫人前来相劝,并不肯依。夫人气了归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准情,反责备小姐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鬟,平时并不拘管,任他狂为,反代他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这一席话,说得小姐满面通红,也气起来,道:「就是丫鬟失错,溅湿睡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他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令人难听!你要借如钩出气,将他活活打死,倒也干净。」秀林听见这些话,哪里忍捺得住。心下大怒道:「我就把这贱人打死,看谁向我要人!」说着,把门栓雨点似的向如钩身上打下来,比先更打得凶险。如钩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见,气得浑身冰冷。正是中堂大闹,恰值柯爷送客进来,一见这个光景,大吃一惊,忙向秀林手内夺过门栓,问他因何发恼,这般模样?秀林学舌与柯爷听,把方纔吵闹的事又加些作料,说如钩得罪了他。「你女儿不责备他的丫鬟,反掌着丫鬟说我许多不是。我怎么不气?我是一个主儿,就打他的丫鬟也不为过。你看我手都气冷了。」柯爷摸着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鬟,快取热茶与姨娘吃。大人不记小人过,丢开手罢,气他则甚!」
小姐见父亲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该问个曲直。怎听一面之词!各人房中使用的丫鬟,各有主儿。就是我的丫鬟不是,也该先问我一声,如何动手就打!我若打了他的丫鬟,他又何以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认以为真了。」秀林哼了一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对着父亲还护庇丫鬟,成何体统!」柯爷被秀林一句话激恼起来,喝声:「宝珠,十分放肆!还不带了丫鬟回房,严行管束!尚站在中堂与长辈斗口,全没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见柯爷反教训起来,忍不住向前,气忿忿的拉了如钩回房去了。柯爷反百般安慰秀林,手搭香肩,拉入内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爷。柯爷虽有几岁年纪,也强作解人,与秀林调笑。中膳已毕,将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园散闷,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来京多日,打发儿子登鳌到柯府见见姨母。登鳌领了母命,更换衣衿,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轿子一直来到太仆寺衙门。宣公子下轿,先有抱琴投了名帖。看门柯荣见是至戚,不敢怠慢,请公子厅上少坐,忙入内禀知。老爷尚在花园,先禀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气闷,听见丫鬟禀称:「宣姨太太差了公子来见夫人。」夫人听见,破忧为喜,即请公子内堂相见。丫鬟传话出去,柯荣忙到厅去请公子入内。一面赶到花园去禀老爷。老爷与秀林在花园顽耍倦了,正在一张大理石榻上并头而睡,却不敢去惊动,只得站在园门外等候。
宣公子入内到了中堂,见柯夫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旁四个丫鬟侍立,忙向前尊声:「姨母在上,待侄儿宣登鳌拜见。」说着要拜将下去。柯夫人一把拉住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鬟献茶。茶毕,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赖姨母鸿福,双亲俱安。命小侄前来代请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说。我看贤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岁,已于去岁侥幸入学。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终日缠住,问他则甚!」公子见说,不好再问。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个姨妹,名叫宝珠,今年十六了。有个姨弟名叫鸣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请姨妹姨弟出来见个礼儿?」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书房念书,被你姨丈拘住,不准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指责。拘得这个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来见礼,省得淘气。倒是你的姨妹,可唤他出来见个礼儿,与你兄妹会一会。」说罢,即命丫鬟去请小姐,丫鬟答应去了。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内寻思道:「闻得母亲常说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咏絮,乃一才貌双全的女子。但闻其名,未见其面。今且拿出几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称其实么?」正在寻思,忽听一阵环佩声响,从屏后转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冉冉来到中堂。好一似:
天上嫦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阶。
公子见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又见后随两个侍婢也生得超群出众,心内连连称赞道:「果然言之不虚!我宣登鳌若有福分得与姨妹克成连理,也不枉一对姻缘,方是尽善尽美。且待我回去禀知母亲,向爹爹说了,央媒前来说亲,谅姨丈姨母再无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痴想,早见小姐向前与母亲道了万福。柯夫人道:「我儿罢了,可与姨兄见个礼儿。」小姐答应,转身叫声:「姨兄请上,愚妹这里万福。」一面见礼,一面微露秋波,暗觑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红齿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倾慕。公子见小姐与他见礼,忙起身,也尊声:「姨妹少礼,愚兄这里回揖。」说罢一揖下去。两下见礼已毕,小姐在公子对面坐定。四眼相望,你爱我,我爱你,说不尽顾盼无限深情。夫人又与公子谈了一会家务,公子起身告别,夫人留住吃了晚饭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着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动身。夫人正分付丫鬟叫厨下备酒,恰值柯爷在花园睡醒,同秀林出来。柯荣向前禀知,将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向柯荣道:「宣公子可在这里了?」柯荣道:「现在中堂见夫人呢!」柯爷点头,叫秀林回避了,独自迈步来到中堂,见夫人居中坐着,女儿陪着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欢。但因姨侄初来,未便发作。夫人见老爷进来,便叫公子向前见了姨丈。公子起身尊声:「姨丈在上,小侄拜见。」柯爷拉住,只叫:「行常礼罢。」公子依言礼毕,候柯爷与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小姐向前请父亲的安。柯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儿家,不坐在深闺做你女工,出来则甚!」说得小姐满面通红,诺诺而退。
夫人见柯爷发作女儿,很不耐烦,道:「一个远来至戚,兄妹出来见个礼儿,何妨?你又来扯淡,多管闲事!」柯爷道:「你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岂不被人议论?」夫人道:「动不动说的是老头巾的话,倒也可笑!」柯爷也不及同公子叙寒温,只与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见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见柯爷为小姐出来与他一会,反同姨母争竞起来,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饭吃了,即起身告别。夫人还说相留,柯爷反说:「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悬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会罢。」说着,送了宣公子出来,上轿而去。回来又埋怨夫人一番道:「虽宣家姨侄生得仪表甚好,却是举止轻浮,以后防闲要紧!」夫人笑而又气道:「男女一见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来?」柯爷恼道:「你妇人浅见,知道什么!」自此,夫人与柯爷专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见了姨妹,回来眼思梦想,念念不释,暗将此意告知母亲。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双全,堪以匹配孩儿,又是亲上加亲,兴勃勃的与宣爷商议,代儿子央媒,向柯府求亲之事。宣爷听说,皱着眉,摇着头道:「若论我与柯襟兄连姻,自是门当户对。乃这位襟兄性情执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这门亲。」夫人笑道:「姻缘随天所定,不过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议。」宣爷见夫人言之有理,点头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爷为媒,到柯府求亲。裴爷因两处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却,只得坐轿到柯府而来。先有家人投了名帖进去,柯爷整衣出迎。裴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人献茶。茶毕,柯爷问道:「年兄何事下顾?望乞见教。」裴爷笑道:「特来与年兄的令嫒作伐,故轻造尊府。」柯爷道:「女大自要当婚也。择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亲。但不知年兄做媒说的哪一家儿郎?」裴爷道:「若论女婿才貌,固是好的。亲家与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这头亲事可好么?」柯爷哈哈大笑道:「年兄是来代宣襟兄的儿郎做媒,却有三不可,做不得亲。」如何批驳出来,且看下文。
第三回     游园偷情 寻香召舋
诗曰:
花前月下订佳期,浪蝶狂蜂只自知。
怪煞声声铁马响,鸳鸯惊散碧波池。
裴爷问:「有何三不可?倒要请教年兄!」柯爷道:「小女年轻,未娴父母之训,倘早为出嫁,必失公姑之欢,此一不可也;我看宣家儿郎,外貌虽有可观,内里惜无实学,且举止轻浮,不似读书人的气度,此二不可也;两姨做亲,更有嫌疑之别,一不谨防,将来必弄成大话柄来,此三不可也。年兄前来代小弟的女儿做媒,非敢方命。只为其中有三不可,不能曲从。年兄切勿见怪。」裴爷听这一派迂腐的话,不禁哈哈大笑道:「似年兄这番议论,将来代令嫒做媒的,必是乃尊方得妥当。」柯爷也笑道:「年兄又来说趣话了。岂有毛遂自荐的?」裴爷道:「此刻不与年兄争论,日后自有应验。就此告别,回复贵连襟。」说罢起身,柯爷也不相留,送了裴爷上轿而去。方转身回后,到了秀林房内坐下,秀林问道:「外面会的是什么客?」柯爷道:「是同年裴长卿。」秀林道:「裴公来做什么的?」柯爷道:「总是我家老不贤惹出来的事。」秀林吃惊道:「说的什么事是他惹出来的?」柯爷道:「就是宣家姨侄来拜见什么姨丈姨母,这老不贤又叫出女儿与他见礼。你想,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便与面生的人会面,成何家教!我说了老不贤几句,他还与我吵闹。如今可弄出话柄来了。」秀林道:「有甚话柄?快说与我听!」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竟看上了我女。回去告知父母,央了裴司寇为媒,岂不是个话柄!」秀林道:「你可依允这头亲事?」柯爷摇手道:「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鹅肉吃,连梦也不曾做醒。我非但亲事不允,从今后还要加意防闲呢!」秀林肚内笑道:「任你怎么防闲,也要弄顶绿帽子你戴一戴。但宝珠这个丫头,见我十分肆无忌惮。待我激恼痴老几句,奈何小贱人一番,聊出前日心头之气。」暗将毒计安排,反说:「你也忒迂腐!两姨兄妹乃是切戚,就常在一处顽耍,有什么苟且事儿做出来呢?」柯爷哼了一声道:「你也来说混话了!男女年纪俱已不小,岂无瓜李之嫌?况宣家小畜生一见女儿之面,既有心求婚,便不是个有行止的人了。何可令其常时聚首,以开冶容海淫之门?这是断不可的!」秀林笑道:「你女儿乃千金小姐,惯会说人的。怎肯将事做错,惹人笑话?还是你过于拘板。」这几句话说得柯爷急起来,连称:「混说!宝珠少不得有日大为教训一番,方知女儿家不可出头露面,乃闺门之福呢!」秀林道:「宣家儿郎初见你女面貌,便留心求婚,安知你女见了宣家儿郎,回房不吟风弄月么?」柯爷大恼道:「宝珠若再吟诗,被我察出,一定将他处死!」秀林道:「处死女儿,于心太忍!不如乘他不及防备,向房中一搜,搜出来一火焚之,再发作几句,他下次就不敢了。」柯爷连连点头,气忿忿站起,赶到宝珠房中,翻箱倒笼,四处一搜,也搜出好些诗稿。一看,总无关紧要,取火焚于房外。临行带说带骂,发作宝珠一场而去。只气得宝珠大哭不已。明知中了秀林暗箭,唯有恨恨连声,不敢明言。还亏如钩如媚两个心腹丫鬟劝住小姐悲声。
过了几日,也是合当有事。柯爷因在本衙门有公事,未曾回府。那时正是三月天气,晴光明媚,花柳成行,一派春景,正易引人动兴。秀林因柯爷未曾回来,独坐房中,甚是闷人。后堂夫人、小姐俱说不来,又不能闲话解闷。忽想起家内花园还有一派花香鸟语,春色可人,东楼万花台上,远看郊外野景,更是活目。迂老从不许我上去,怕被外人瞧见。今趁他不在家中,带了心腹丫鬟小翠到花园去解闷。想定主意,重施香粉,再点胭脂,妆饰一会,打扮精工,手拿一柄牙骨宫扇,唤了小翠跟随袅袅娜娜,直奔花园而来。到了花园门口,但见:桃红柳绿,阵阵幽香;燕剪莺梭,声声巧语。太湖石旁,狸奴规凤子;倚虹桥畔,绿水戏鸳鸯。梧桐架弄巧鹦哥,芍药栏开屏孔雀。玻璃厅明窗净几,迎晖阁画栋雕梁。五老松高千竿竹,万花台倚百尺楼。又是暖日迟迟,和风习习。说不尽园中春景,令人爱慕。
秀林带了丫鬟,一路走进花园,也无心在别处游玩,直奔东楼。慢慢上去,走至万花台上,命小翠移了一张石花鼓到台上坐下,望见墙外就是一道御河,两岸杨柳垂阴,河内游船如梭,往来不绝,且笙歌盈耳,真一大观。秀林在台上望着下面景致十分明白,心中畅快。暗想:「这等好去处,不让我来散散心,可恨迂老不近人情。也罢,等他不在家,瞒着迂老,时刻上来顽顽,有何不可!」想得心花都开。那知,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为名,来看堂客的。凡走到岸边过者,看着台上也十分清楚。今见那台上,看着一位绝色佳人,打扮又甚是艳丽,无不啧啧称羡也。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属,不敢过于呆看,怕惹出祸来。只不过船过一看,回去眠思梦想而已。其时,朝中有一位当道奸相,姓蒋,名文富,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夫人早丧,只生一女,名连城,年已十六,尚未适人,随身丫鬟红楼服侍。一子国銮,年已二十。虽娶妻房,终日在外眠花卧柳,好色中都元帅。但见了一个标致妇人,如饿鹰见血一般,百般算计,都要遂他风流愿,方丢开手;如有不从者,即带了家将蒋龙、蒋虎、蒋豹、蒋彪等,在民间硬行抢夺。也有羞忿自尽的,也有无耻相从的,总得遂他的心愿,也不顾别人死活。还有一个助桀为虐的通政司巩固,本拜在奸相门下为义子,又与蒋公子情投意合。凡做不来的事,都是巩通政代他暗设奸谋,又百般奉承,蒋氏父子十分将他信任。奸相在朝专权纳贿,公子在外倚势行凶,父子济恶,弄得臣民人人侧目。只有裴刑部、柯太仆、宣侍读这几个正人在朝,奸相尚忌惮几分以外,满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所以威权日重,阴谋不轨。这都不在话下。
只言这日巩通政陪了蒋公子也在御河游湖,驾了三四号大船,带了家将厨役茶担数十余人,分在各船伺候。蒋公子同巩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着,推开船舱的窗子,四下找堂客看。恰值船到柯府花园后门水码头经过,蒋公子在船中,一双好色的饿眼早已看见台上坐着一个美人,由不得浑身酥软,只叫:「好东西。真是一块肥羊肉!」巩通政笑道:「世兄又着魔了。」蒋公子目不转睛朝上痴望,也不听见巩通政的话。通政戏将扇子在公子肩上一拍,倒把公子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老巩,做什么?」通政笑道:「世兄出神,必有奇遇。」公子也笑道:「你不看那台上坐着一个俏人儿么?」通政忙从窗外定睛一望,果然不错。公子道:「老巩,如何代我着几个家将上岸,扶他下船,陪我大爷吃杯酒,带回去开开心?」通政道:「世兄,使不得!这个花园是柯太仆的,小弟认得。台上莫非他的姬妾。柯老素性执拗,不是好惹的主顾。世兄不要想痴了心,且开船到别处去物色罢。」公子道:「我的神魂已被他勾去了,怎肯舍他而去!老巩,代我想个法儿成就其事,必有重报。」通政道:「计倒有一条:明做不得,暗做可行。」公子急问道:「计将安出?」通政道:「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你看他的后园门开着呢!公子也不用带人上去,只要挨身进了园门,伏于台下等候佳人,用些甜蜜之言哄他上钩。如其不顺,喊叫起来,公子跑出园门,上船再别作计议。小弟将船拨在对岸相等。」公子拍手道:「好计!」故意装作腹痛,上岸出恭。家人要上前跟随,公子摇头不要。独自跳上岸去,鬼头鬼脑到了花园门口,轻轻一推门,门果是开的。挨身进去,顺手把门带好。他也不知园中路径,只仰面望着高台走去。到了台下伏着,侧耳细听。恰是秀林坐在台上,因看完游船景致,十分开怀,又怕迂老回来责备,忙起身带了小翠,方慢慢下得楼来。正走之间,蒋公子把身一起,与秀林撞一个满怀。秀林吃了一惊,倒退几步,先将公子上下一看,见他生得人物风流,打扮不俗,心内已有几分怜爱,反喝问道:「你是何人,私入园中拦我去路?还不速速出去!不要被我叫喊起来,拿你作贼看待。休讨没趣!」公子见他几句言语虽是利害,并不动气,知道可入彀中。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小生父亲乃当朝首相。某姓蒋,名国銮。今遇小娘子这等花容月貌,如刘阮之误入天台,亦是三生有幸。望小娘子怜念小生。」秀林道:「既是一位贵公子,就该知礼,不该调戏官宦人家妇女。」公子道:「知法犯法,只做一遭,也是前缘。」说着就要向前,动手动脚。秀林怕小翠看见不成雅相,便叫小翠:「我台上还有一条汗巾在上面,可上楼取来。」小翠答应,又转身上楼去了。公子见佳人遣去丫鬟,是个知趣的,忙拉住秀林的手,一直拖至玻璃厅榻上睡下。两个解带宽衣,秀林也是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正在顽得高兴,忽听厅外一阵笑声,惊散巫山。再看下回。
第四回     拜寿留妹 玩诗逼归
诗曰:
本是无心检旧编,案前侬见亦生怜。
多情却遇寡情者,从此香闺不稳眠。
你道厅外这笑声是谁?却是宝珠。小姐也因父亲不在家中,独坐香房纳闷,禀知母亲,带了丫鬟如媚如钩,也到花园游玩。看看百花,一路闻得幽香可爱。缓步寻踪,到处顽耍,真畅人心目。自与丫鬟谈着笑着,正走到玻璃厅上,外面望着里面,也是亲切;里面望着外面,也是分明。宝珠正打点进厅,耳畔中忽闻里面有喘呼之声,大吃一惊,忙停住脚步,定睛向玻璃厅里面一望,见那光景,不觉满面通红。只认是不惜廉耻家内的丫鬟仆妇做的勾当,也不欲明言其事。但咳嗽两声,使之闻之。心内如小鹿儿乱撞,唬得急急转身,带着丫鬟就走。
蒋公子正与秀林在榻上顽得高兴,忽被厅外一阵笑声、一连几声咳嗽,唬得公子、秀林魂飞天外,急急披衣下榻,不敢出厅。秀林在玻璃窗外一望见宝珠带着丫鬟冉冉而去,由不得又恨又怕。恨的宝珠惊散好事,怕的宝珠方纔撞见,一定在痴老面前告状,那就了不成呢!「宝珠呀!我与你前世是甚么冤家对头,今又觅迹寻踪来看我破绽。少不得你也有日死在我的手里!」这是秀林心虚,反怨恨起宝珠来。此刻蒋公子抖在一堆,也怕弄出事来。倒是秀林胆大,叫声:「公子休要惊慌!趁此无人,速速出园。后会有期。」公子定一定神道:「承娘子美情,小生生死不忘。但不知异日佳期定于何时?」秀林道:「你看万花台上有红汗巾拖下,就是痴老不在家。我就开了园门,不时相会。只要公子情长,不要又攀花柳忘了奴家。」公子道:「永志娘子今日恩情。」说罢,两人又肉麻了一会儿,方纔手挽手儿送出园门。望见公子下船去远,乃闭园门进来,四处找寻小翠。哪知小翠在台上找汗巾不见,就倚在石栏上睡着了。秀林仍找到万花台上,找着小翠,推醒了,一直下楼。
出了花园,归房坐下。柯爷此刻并未回来。秀林到底做错了事,心内忧疑,也防着宝珠记他前仇,搬弄是非。又转一念道:「宝珠也管不住我的许多。他若不说便罢,若说,我就硬栽他一任。」想定毒意,便躺在床上睡倒。
直至黄昏后,柯爷方纔回来。也不到夫人后边去,竟到秀林房中。见他睡觉,推醒秀林,起来同用晚膳,反是夫人那边打发了丫鬟过来,禀柯爷道:「明日乃宣姨老爷五十正寿。那边姨太太打发管家婆来接小姐,夫人特请老爷示下,小姐明日还是去不去?」柯爷听说,哼了一声道:「老不贤又来多事了。他过他的生日,要女儿去做什么?」秀林因有日间之事在心,巴不得撺掇宝珠出一日门,回来再说就有得抵赖了。想定主意,便道:「你又来古板了!一个姨丈大人生日,姨母打发人来接侄女,你反叫女儿不去拜寿,于礼上说不去。」柯爷道:「不是我不叫女儿去,只为前事在心,又怕弄出话柄来。」秀林道:「拜寿的人山人海,小宣外面陪客不暇,哪有工夫进去看你女儿?况你明日也要到宣府拜寿,再细心鉴察,万无一失。这倒不必忧虑,只管叫女儿去。」柯爷被秀林一席话说得连连点头,分付丫鬟道:「明日叫小姐到宣府拜寿,早去早回。」丫环答应去了。这里用过晚膳,将茶漱口,坐了一会儿,收拾安寝。秀林床上暗想:「明日支开宝珠这一个眼中钉,再打发痴老到衙门中有事不回,好让我径到花园去与情人畅聚一番,岂不大妙!」秀林想到此处,心中畅快,梦入阳台而去。这都不表。
单言次日起身,小姐在闺房收拾齐全,出来告别父母,带了随身两个丫鬟服侍,外边早已有轿伺候。抬进厅中,小姐上轿,后面是丫鬟两乘小轿,家人柯荣、柯华跟随轿后,一路直奔学士衙门而来。不多时,到了宣府,将轿一直抬进内厅歇下,早有如媚、如钩伺候小姐出轿。小姐轻移莲步来到内堂,见了宣夫人,口称:「姨母在上,愚侄女拜见。」宣夫人一把拉住道:「侄女少礼,一旁请坐。」宝珠道:「等姨丈进来拜寿。」夫人道:「你姨丈在前厅陪客,没得工夫进来。且请坐了。」宝珠告坐。坐定,有丫鬟献茶。如媚、如钩上前叩见夫人。礼毕,宝珠道:「母亲请姨母的安,并代姨丈道喜。」夫人口称:「好说。」见宝珠生得花容月貌,举止温柔,言谈稳重,暗想:「好一个女子!怪不得痴儿想他匹配。可恨柯老执见拒婚!今痴儿发誓,今生不得宝珠为妻决不再娶,岂不好笑!」一面肚内想着,一面回叫:「贤侄女,多谢你母亲记挂!你母亲一向安否?」宝珠见问,由不住莹莹欲泪。因是姨丈诞辰,不好哭出来。只附着宣夫人的耳,便将父亲宠妾灭妻,母亲气成了病的话说了一遍。宣夫人听了,连声叹息。早有仆妇端了面碟,宣夫人陪着宝珠用过寿面,进房匀面更衣,又坐着闲谈一会,正又摆饭。饭毕,宣氏父子因外面拜寿客来的稀少,便进内堂歇息一会儿。宝珠见姨丈进来,忙命丫鬟铺下红毡,向姨丈拜寿。宣爷只受了两礼,一把拉住宝珠。倒是宣公子一见宝珠,由不得神魂荡漾,只站在一旁发痴。倒是宣爷叫声:「吾儿过来,与姨妹见礼。」宣公子一听乃尊分付,魂方入窍,忙向前叫声:「姨妹,愚兄这厢有礼。」宝珠也称:「姨兄,愚妹这厢万福。」两下四目传情,各自意会。礼毕,大家坐定,宣爷道:「今承贤侄女前来拜寿,未免简慢,打点欲留侄女稍住几日谈谈,不卜意下何如?」宝珠道:「爹爹临来时分付侄女,拜寿早去早回。」宣爷哈哈大笑道:「休信迂老腐话!我偏留你顽几天,看他怎奈我何!」公子也巴不得留住柯小姐。倒是宣夫人道:「侄女今日好好前来拜寿,不要屈留,免得回去淘气。」宣爷道:「柯襟兄现在厅上,待我出去向他当面言明,留住侄女,他也不好意思回我。」说着,同公子出了内堂,仍到厅上,向直夫说:「留住侄女顽几日去。」直夫因当着众人面前,不好回宣爷,只说一两日则可,多却不能从命。宣爷含笑点头,分付家人传话入内,说留住了柯小姐。柯府有人来接,只说小姐不回,改日打轿来接。家人答应去了外面。
到了黄昏,四处张灯摆席,演戏待客,好不闹热。直饮到三更时分,戏毕客散,宣氏父子因应酬一日辛苦,就同在外书房安寝。宝珠小姐便在宣夫人房中歇宿一宵。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纔到中堂与夫人用过早膳,忽见丫鬟进来禀夫人道:「外面柯府已差了两个家人来接小姐即刻回府。」宣夫人笑道:「这又奇了!昨日我家老爷与他言明,他已经依允。如何过了一夜,就来接女儿。」倒是宝珠叫声:「姨母不必过留侄女,让我早早回去,免惹口舌。」说着珠泪双垂。宣夫人也知他苦衷,不好再留,便叫丫鬟传话出去,分付打轿伺候,送柯小姐回府。丫鬟答应下来。去不多时,入内又禀夫人道:「老爷同公子出去谢客,临行时分付管门的,倘有柯府人来接小姐回去,只等老爷回来着人送小姐回府,原轿打回,不必在此等。柯府两个家人已回去了。」夫人听说,点一点头,又叫声:「贤侄女,你家轿子回去了。趁着姨丈姨兄不在家,可带了丫鬟在我家四处游玩一会儿,以解闷怀。」宝珠见姨母分付,站起道:「侄女失陪了。」便带如媚如钩缓缓步出了内堂,一路顺着回廊曲曲弯弯走到内书房,正是宣公子读书之所。但见里面明窗净几,满架书籍,陈设精工,阶前尽是名花,两个丫鬟都向花下顽耍。唯宝珠走到书案面前一张太师椅上坐定,随手在书布下翻出一个锦笺。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四首七律《玉人来》,因定睛细看道:
诗曰:
柳含烟翠碧千苔,几度鸟声唤梦回。
小院寂寥春渐晚,焚香静待玉人来。
芙蕖出水湿红腮,晓露盈盈带笑开。
独对名花忆倾国,何如解语玉人来。
秋郊紫峦锦成堆,碧树荫稀叶渐摧。
雁落鱼沉香不远,兰舟轻载玉人来。
窗寒静掩减愁怀,添尽兰膏拨尽灰。
栽得红笺制心字,定知今夕玉人来。
下写:「登鳌有所见,戏题。」
宝珠看毕,知是姨兄诗,按四季即景而题。有所寓意,暗暗关合自己身上。不禁手拿着诗笺玩味,句法生新,诗情婉媚,连连赞赏道:「好一个才子!不知谁家有福的佳人配他。」又叹息几声道:「姨兄呀,你虽有心于奴,奴只是严命难违。你只好空成痴想。」宝珠想到此处,由不得一阵伤心,泪垂满面。「哎!自古红颜薄命,信有之矣。奴幼失严父之欢,长遭妖妾之忌,将来奴的终身也不知着落何所。奴好命苦呀!」宝珠因一肚子牢骚,触起诗情,又要卖弄他的才学,打点和宣生《玉人来》四韵。正要研墨提笔,取一幅锦笺和诗,忽听书房外一片声喊叫进来,听见是父亲声音,只唬得宝珠忙将诗句揣入袖内,急急站起迎出。
如何被责,且看下文。
第五回     训女遗笺 妒姬作祟
诗曰:
一幅遗笺惹是非,谗人借口意深微。
可怜皎皎芬芳体,误陷网罗唤不归。
书房外面来的是柯直夫。因昨日宣连襟当着拜寿诸客留女,不好推却。回去时忽想起女儿住在宣家到底不妥。那宣家小畜生不是个好人,上次只在我家与女儿见了一面,便看上女儿,央媒说亲,亏我拿定主意回绝了他。今日女儿住在他家,岂不是羊入虎口!这是我一时失着处,不该许他住下。快些打发人将女儿接回,方是正理。想定主意,便叫家人速速打轿去接小姐。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复命道:「小姐等晚上,宣府打轿着人送小姐回来,叫小的们不必在那里等候。」柯爷见女儿接不回来,心下越发生疑,又气又恨,喝骂家人:「一班没用的东西!」即气忿忿亲自押轿,带了家人来到宣府。
也不用人通报,一直朝里就走。来到内堂,宣夫人正睡午觉,不在中堂,只有几个丫鬟仆妇在房外伺候。柯爷见女儿也不在内堂,更吃惊不小。也不问宣氏夫妇,只急问众婢道:「我家小姐往哪里去了?」小婢回道:「因夫人睡午觉,小姐闷得慌,带了随身两个丫鬟往内堂外去闲逛散闷。」柯爷听说,好似火上加油,越发着恼,只叫:「了不得!」转身大踏步奔出内堂,四处找寻,不见小姐影响,心中好不急躁,一路跌足捣鬼道:「这回小贱人要做出来了。」正走之间,遇见宣府一个小丫鬟,问道:「你可曾见我家小姐在何处顽耍呢?」小丫鬟道:「我方纔见柯小姐在我家公子书房内看书呢!」小丫鬟说罢自去。柯爷听说,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恨连声道:「好一个大胆贱人,这等无耻,竟上门俯就。这还了得!」此刻也不辨青红皂白,只管气冲冲、急忙忙,一路喊叫到内书房。正值宝珠要和《玉人来》诗的时候,猛听得父亲从书房外喊叫进来,唬一大跳,急将宣生的诗稿藏于袖内,站起打点,迎将出来。哪知柯爷已进了内书房,一见女儿,由不得怒气生嗔,骂声:「不守家教的东西!我原分付你拜寿早去早回,你一到此地便不想回去,有何留恋?今日打发人来接,你又推故到晚方回。就是姨母午睡,你也该静坐中堂。好个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竟拴不住心猿意马,闲逛到姨兄的书房来。你难道瓜李之嫌也不知么?设使宣生方纔也在书房,你遇见了他,将何以为情?」这一席话,说得宝珠满面通红,遂答道:「非是女儿不遵父命,不肯回去,只因昨日宣姨父向爹爹言明,留女儿住几日。爹爹若不依允,女儿怎敢住下。就是爹爹今日来接女儿,女儿也要回去的,又是姨丈分付留女儿到晚,差人送回,非女儿敢大胆不回。姨母饭后,因姨丈姨兄出去谢客,分付女儿,趁今日外边无人,叫女儿出来逛一逛。方纔逛到书房,也不知是姨兄读书之所,女儿出于无心;况有两个丫鬟跟随,不为独自行走,爹爹何必生气!」柯爷听说,冷笑几声道:「你说有丫鬟跟随,丫鬟在哪里呢?」宝珠道:「现在阶下。」如媚如钩两个丫鬟听见小姐呼唤,赶进内来,一见老爷在此,唬得只是发痴。柯爷喝问:「你两个小贱人不时刻跟随小姐,往哪里去?」如钩道:「婢子们在阶前伺候,也不曾远离。」柯爷喝道:「好利嘴!小姐在哪里,你们在那里?少打的一班贱人,还要强辩!」宝珠道:「又无人在这里,有甚嫌疑不便?只管责备丫鬟则甚!」柯爷听说大怒,指着宝珠骂声:「好大胆的畜生!为父的责备你不是,你反护庇丫鬟,挺撞为父的。我且问你,你说这里无人,可以到此闲逛,谁来信你?安知你与宣家小畜生在此聚谈多时,支开丫鬟,方纔听见我的声音,那小畜生自然急急躲避,好让你向我撇清的。这不是如见你肺腑的话。」宝珠听了柯爷一番言语,由不得羞惭无地,哭啼啼叫起屈来道:「爹爹这是何苦!平空冤枉女儿,坏女儿声名。」说罢,痛哭不已。柯爷喝道:「我亦不与你在此争辩。收拾了,快些回去!我在此立等。」宝珠被柯爷勒逼着,带了丫鬟,出得书房,向内堂而来。此刻,宣夫人已有丫鬟报知,从厅中惊醒起来,出房到了堂中,见宝珠双目通红进来,知又被痴老不知说些什么,便道:「贤侄女,这都是你姨丈定要留你,惹你受气。」宝珠含着两行眼泪叫声:「姨母,承姨丈相留,乃是美意,怎敢怪起姨丈来!这都是侄女苦命,应当遭此磨折。」说罢,命丫鬟取了衣包,哭啼啼告辞宣夫人道:「侄女从今一别,也不知可有相会之日?」宣夫人听见宝珠话说得凄惨,也由不住一阵伤心,眼泪汪汪道:「侄女呀!少年人少要说这些尽头话!回去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要紧。简慢你去,不要见怪。回去问问你母亲的安,我亦不出去看那老东西的嘴脸,恕我不送。」宝珠只称:「多谢姨母。愚侄女就此告辞。」拜了两拜又道:「姨丈姨兄回来,代侄女说声道谢,不及面别了。」宣夫人见宝珠临去依依光景,很过意不去。但看他转身出了中堂,扬长而去,方叹息坐下,闷闷无言。不表。
只言宝珠到了内厅,已有轿在那里伺候。柯爷看着宝珠上轿,两个丫鬟上了小轿,押着一同起身,出了宣府,一路催着轿夫如飞回了自己府第。也到内厅,主仆下轿入内,柯爷跟了进来。宝珠正赌气要到夫人那边去,被柯爷喝住,叫进秀林房中,宝珠也没奈何,进房见了秀林,叫声:「姨娘,有偏了。」秀林笑吟吟答道:「姑娘回来了,请坐。」说毕,大家坐定,有丫鬟送茶。秀林道:「姑娘轻易不出门,怎么不在宣姨太太家多顽几天,如何赶着回来?」宝珠未及回答,柯爷哼了一声道:「再多顽几天,还顽出大话柄来呢!」这几句话,气得宝珠无地自容,恨不欲生。倒是秀林道:「一个为父的,对了女儿说的什么话!难道女人一见男人就有事不成么?」柯爷道:「你妇人家见识得什么?一个女儿家,总要静坐闺门,时习女工,守四德三从之教。一不可吟诗诵赋,启引诱之媒;二不可冶容诲淫,失房帏之教。若只贪出外游玩,保毋似有女之怀春,且将放荡性情,岂易令篱牢之不入?为父的今日苦苦逼你回来,你心中必然不服。你可知宣府书房何地?宣生何人?女儿家无故前去游玩,又是何事?父亲分付言语不能谨记,又是何心?父亲责备于你,你反当面挺撞,该得何罪?你们只说我做人古板,不知古板人有许多好处。」柯爷说到这里,还有许多琐碎言语,说的未曾尽兴。
只见一个丫鬟进来禀柯爷道:「本衙门立等老爷商议公事,是奉旨限刻的,不可迟误。」柯爷听见奉旨公事,不敢在家耽搁,说他迂话,只得起身。一面命丫鬟取了冠带更换,还对宝珠说:「以后只记为父的言语,不可再蹈前辙。可到母亲那边去罢。」宝珠受了一肚子闷气,也不回言,只候着柯爷出房往衙门去了,方告别秀林,也带着两个丫鬟出房,往柯夫人那边去了。
却也是合当有事,宝珠出房时,忘却在宣府书房内藏于袖内有宣生吟的《玉人来》诗笺,不觉将袖一拖,把一幅锦笺遗失在秀林房内地下。秀林眼尖,见宝珠出房门在袖内掉下一个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忙弯腰拾起,打开一看,秀林本来认得字,却不会做诗,也知诗中之意。见诗笺上写得是四首《玉人来》,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心内一想,不觉暗暗欢喜道:「痴老只管与小贱人絮叨,尽是空头话,总不曾拿住他的把柄,他如何肯心服!今日我亲眼见他袖中掉下此笺,分明『登鳌』二字,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有所见』,一定见此贱人,暗订终身,诗笺为聘。这小贱人是没处抵赖了。他的私情人赃现获,且等痴老回来将诗笺作证,挑动痴老一番,不怕不气死痴老,不怕不将小贱人置死地。那时方出我心头之气。」想定毒计,叫一声:「宝珠小贱人呀!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毕,把诗笺卷好,收藏起来,专等痴老回府,好起风波的。
无奈晚饭吃过,已坐守到更余,并不见柯爷回来。秀林等得好不耐烦,只等到三更后,柯爷方醉醺醺的回来,已醉得人事不知,脚下也站不住了,连衣倒在床上,酣呼大睡。秀林见此光景,好不恨恨连声道:「不知今日痴老又在哪里吃醉,谅不能向他说了,只便宜小贱人多活一夜。」想罢,也不敢睡,歪在脚头打一个盹,天已大明。秀林忙起身推推柯爷,还不曾睡醒,只得下床,梳洗打扮已毕,坐在一张美人肩椅子上,等候柯爷起来,同吃早饭。又等到日上三竿,柯爷方打呵欠,慢慢起来,自有丫鬟伺候,净面漱口已毕,同秀林用过早膳,收去。秀林道:「你昨日在哪家吃得这般大醉?」柯爷道:「是在裴同年家,多用了几杯酒。宝珠等我出去,可与你说些什么?」秀林道:「你出去宝珠倒没有什么话,从袖中掉下一个诗卷,我却认不得字,你拿去看。」说着,把那锦笺递与柯爷。不看尤可,一看时好似火高三丈,怒发九霄。怎生处治宝珠,且看下文。
第六回     拷逼掌珠 怒伤切戚
诗曰:
妒花风雨便相催,骨肉参商起祸胎。
任彼名花多妩媚,可怜芳骨听沉埋。
柯爷将锦笺接过一看,见是四首《玉人来》七绝诗,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暗想:「『登鳌』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这诗一定是他与宝珠在书房密约定盟,故借《玉人来》为题,发泄他胸中私情。宝珠收藏不谨,也是天网恢恢,今日败露。平时与我嘴硬,我看他今日还赖到哪里去!这败坏门风的小贱人,若不早早处死,以贻后患。」想罢,怒气冲冲拿了锦笺,赶至中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喝令丫鬟:「速速将宝珠这小贱人,唤来见我!」丫鬟答应去了。秀林见柯爷大恼出房,必与宝珠不得开交,心下大喜,也出房,闪在一旁去冷眼观看。见柯爷又命丫鬟取出许多家法,摆到地下,还有三般利害东西:一条麻绳,一把快刀,一杯药酒,分列桌上。柯爷好似个活阎王。坐在上面,只拍着桌子乱叫:「宝珠小贱人快来!」秀林闲看,好不开心,且自慢表。
再言宝珠自被父亲逼归,又在秀林房中百般羞辱,心下又气又恼,闷闷出房,来到夫人这边,请过母亲的安,又将父亲逼归的话,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气得夫人眼泪汪汪,又与女儿痛哭一场,叫声:「姣儿呀,我看你父亲待我母女这等光景,将来我母女不知死于何所!」宝珠听了母亲这番言语,好似滚油煎心,越发哭个不住。倒是夫人止住泪痕,反安慰宝珠道:「你也不必过于苦坏身子,你我母女听天由命,你且回房安歇罢。」宝珠苦吟吟答应,带了如媚、如钩,转身回房,闷坐在一张椅子上,痴痴呆想。如媚送一杯茶摆在桌子上,总摆冷了也不曾喝了一口,直至送了晚饭进房,气得食不下咽。无奈身子被这一日气苦,有些撑持不住了,打点解妆安寝。慢慢站起身来,叫如钩来扯上盖衣服,忽然想起袖子内有一幅锦笺,忙用手在两边袖内细细一摸,毫无影响,不觉大吃一惊,又不好叫丫鬟出房四处找寻。暗想:「这幅锦笺若遗失在姨丈家还不致紧要,若遗失在我宅内,倘落于秀林之手,我的性命就活不成了。」宝珠想到此处,又恨又怕,自己叫着自己名字道:「宝珠,宝珠!你好自不小心!这一幅锦笺不致紧要,却有宣家姨兄的名字在上,被人看见,岂不是无私而有弊!这一场风波若起,很不小呢!我宝珠一死不惜,只可怜舍不得年迈母亲,茕茕无依,到后来倚靠何人?」由不得一阵心酸,将衣脱去,除下晚妆,走近床前和衣睡倒。气一阵,哭一阵,怕一阵,恨一阵,弄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是梦魂颠倒。直到天亮,起身下床,梳洗已毕,略用早汤,还是心惊肉战。正在痴痴呆坐,忽见秀林房中一个丫鬟急忙忙走来,叫声:「小姐,老爷坐在中堂,立等小姐说话。」丫鬟说罢自去。宝珠一听丫鬟说是老爷相请,已唬得魂不在身,知是锦笺事发了。欲待不去,其情迹更是显然;欲待就去,又怕不得好开交。左思右想,实是两难。正在心下沉吟,又是一个丫鬟来请。一气就是三四起丫鬟催促,宝珠越发着慌,把心一横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便了。」想毕,站起身来,也不带一个丫鬟,独自出房。
走至中堂,见父亲坐在上面,圆睁怪眼,怒气冲天,地下桌上,不知摆些什么东西,心下也有些害怕。走至上面叫声:「爹爹万福。」柯爷一见宝珠到来,免不得气冲牛斗,喝骂一声:「宝珠,你这小贱人!你做得好事,你还来见为父的么?」宝珠战兢兢问道:「女儿乃宦室名姝,素娴闺中之礼,有什么不好的事贻羞爹爹么?」柯爷冷笑两声道:「好个宦室名姝!竟敢于弄月吟风,私奔苟合,败坏为父的声名。你还不知罪么?」宝珠道:「女儿乃不出闺门的女子,有什么吟风弄月,私奔苟合?女儿不知犯的什么罪?」柯爷怒道:「你还在此明知故问!只怕今日就不能容情于你了。」宝珠含泪回道:「爹爹呀!常言捉贼见赃,不可听信别人挑唆。平白栽害女儿,于心何忍?」柯爷喝一声:「小贱人住口!你说拿贼见赃,为父的就还你一个实证。」说着,就把锦笺向宝珠脸上一掼道:「这不是你在宣家回来,从袖中带回情人诗句?遗失在地,被为父的拾着,可是人赃现获?你将宣家小畜生,在他书房与你如何调戏,如何订盟,如何吟诗,快快从实招来!若有一字支吾,少不得以家法重处!」宝珠拾起锦笺一看,知是袖中遗失之物,也不抵赖,道:「锦笺实是宣家姨兄书房中摆着的,女儿偶然捡出一看,因见爹爹进来,是女儿藏于袖中,怕爹爹责备。临来又忘却丢下还他,故无心带回家中,误从袖内失落。也不知爹爹拾着,别人拾着?这是女儿实供,并不隐讳。若有私情,任从爹爹加责。似此,不能入女儿之罪。」柯爷见宝珠回得伶牙利齿,十分动怒,喝骂:「无耻贱人!你做下不顾脸面之事,有凭有据,还要抵赖。不打怎肯直招!」说罢,恶狠狠的拿着一根门栓,向宝珠身上没头没脸乱打下来,犹如一树梨花,被一阵狂风骤雨百般摧残,怎禁得住!可怜宝珠被打得满地乱滚,头发散乱,哭喊连天。柯爷并无矜怜之意,一气打得百十下,并不住手。只叫:「贱人招来!」秀林在旁看着冷笑,并不劝阻一声。两旁丫环,只唬得一个个泥塑木雕,不敢则声,站在旁边发痴。早有管家婆报知夫人。夫人一闻此信,唬得魂飞天外,扶病出房,叫丫鬟搀着,一直来至中堂。见女儿被他父亲打得十分狼藉,心中好不疼惜!战巍巍、哭啼啼,向前骂一声:「狠心的禽兽!我女儿犯了什么违条大罪?被你下这般毒手打他?我还要这老性命活在世上做什么?我与你今日就拼了罢!」说着,就一头向柯爷胸口撞去。柯爷不防被这一撞,心下大怒,喝一声:「老不贤,你养的这等没廉耻的女儿!平日不加教训,今日做出丑事来,还来护短,与我拼命。」夫人哭道:「我女儿做出什么丑事被你捉住?还我个证见来!」柯爷指着地下锦笺道:「这不是女儿与你姨侄做的勾当!还要什么别的凭据么?」夫人道:「女儿好好坐在家中,又是你叫他去拜什么寿,分明你们安排牢笼,害我的女儿呢!」说罢,儿长儿短哭个不住。柯爷很不耐烦道:「女儿你不能管,我也不能管女儿吗?」说罢,拿起门栓来又打。夫人见打得更凶,狠命的向前来夺门栓,被柯爷将栓一扫,把夫人扫倒在地,打了腰胯,疼得夫人挣也挣不起来,还是两个丫鬟用力扶起夫人,扶到一张椅子坐下。夫人又是疼,又是气,又是苦,望着柯爷毒打,只叫:「打死我女儿,我与你这老畜生不得好开交的!」柯爷也不听夫人一旁言语,只将宝珠打个不住。
此刻,宝珠已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秀林假意出来做好人道:「你只凭一幅锦笺,将姑娘治于死地,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夫人亦未必肯心服干休。你要拿这锦笺去问宣家小畜生,这四首《玉人来》诗,可是他做与你家姑娘的?他若招认,便不用下问,就请教他父亲,纵子败坏同官的门风,污辱闺女的名节,他在文市也说不过去。他舍个儿子,你舍个女儿,方此过直来。你去想一想,不是这内乱扛的。」
柯爷见秀林言之有理,就顿住门栓,点一点头道:「我就把小贱人交与你看管,候我问了宣家小畜生回来,情真罪当,我亦不打他,桌上刀、绳、药酒随小贱人用哪一件,早去脱生,免在世上活现形!」柯爷说罢,丢下门栓,拾了地下锦笺笼于袖中,忙去整冠束带,也不用轿子,只带了两个家丁跟随,气冲冲直奔宣府而去。
这里秀林又假意叫丫鬟在地下扶起宝珠,倚在一个丫鬟身上睡着,取了姜汤灌下。宝珠悠悠苏醒,只叫:「疼死奴也!」秀林又向前安慰夫人,夫人不辨妖妾真伪,反感激秀林。这都不在话下。
且言柯爷一路来到宣府,也不用人通报,直奔厅中而来。正值宣爷偕着裴爷在那里闲谈,忽见柯爷气冲冲的大踏步上厅,大家只得起身相迎,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过茶。茶毕,宣爷道:「今日柯年兄到此,有何不豫之色?」柯爷道:「家丑难言,说起来令人羞死。」宣爷吃惊道:「请问襟兄,有何难言之事?」柯爷道:「你我两家做亲,礼犯嫌疑,不做就罢了。你家令郎胸中总丢不下我的女儿,还百般勾诱。你令郎坏我门风,可有这个礼儿?」宣爷大惊道:「有这等事?我家畜生勾诱你家令嫒?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个地方?还是襟兄目见的,还是耳闻的?」柯爷道:「就是你襟兄大寿第二天,在你书房里做的勾当。」宣爷听说,一想,哈哈大笑道:「襟兄之言差矣!贱辰第二天,是小弟带了小儿出去谢客一天,小儿并不在家,怎么引诱令嫒?」柯爷见宣爷不认帐,怒道:「你说令郎不在家,怎么有个凭据是你令郎笔迹?且情事显然,难道我冤赖你令郎么?」宣爷见有凭据在他手里,心下犯疑,也假怒道:「凭据在哪里?」柯爷忙将锦笺取出与宣爷一看。怎生处治登鳌,且看下文。
第七回     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
诗曰:
但存百折不回志,却少慈祥婉转心。
人人彀中何昧昧,可怜愚拙世难寻。
宣爷将锦笺接过一看,果是登鳌的笔迹。做的四首《玉人来》诗,下又有儿子的名讳。心下暗吃一惊:「那日登鳌随我出门谢客,并未离我身边,因何这一幅诗又落在姨侄女手里?事有可疑,且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一质,便见分晓。」想罢,对着柯爷叫声:「襟兄不必发躁,这锦笺却是小儿的笔迹,不知他是何时做的,亦未必凭此一诗,便勾诱你家令嫒。」柯爷怒道:「你也不要在此护短了。赃证现在是赖不去的。我少不得回去将无耻女儿处死,以免家丑外扬。你家儿子败坏我的门风,难道罢了不成吗?」宣爷道:「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问他。这诗若不是为令嫒做的,便一笔勾消;若果真为令嫒做的,那时定究出勾引情由,我亦不能饶这畜生。我舍一个儿子,你舍一个女儿,两下扯直,何如?」柯爷哼了一声道:「你这哄小儿的话,谁来信你!」宣爷道:「我是老实话,怎说哄你!」柯爷哈哈大笑道:「我说与你听,你不信。则就要当面叫你儿子出来对质,分明这诗是他为我女儿做的,他却抵赖不认。不能用刑拷逼他,我岂不为你儿子白舍一个女儿?你这些话不是把我作呆子!」宣爷也怒道:「果然我家畜生情真罪当,不怕他不招承!他若抵赖,我岂没得家法处治这畜生么?」柯爷还要班驳,被裴爷拦住话头,叫声:「两位年兄不必争兢,听小弟一言。」柯宣二公俱说:「请教。」裴爷道:「且请锦笺一观。」宣爷递与裴爷一看,心中了然。暗想:「这四首《玉人来》诗,按春、夏、秋、冬四季而作,下着「有所见」,是因与柯女婚姻不就,平日思想做的诗词,非当面勾诱,私赠表记。痴老不察,必要执拗,追出一件大事来。我若不略施小计成全,岂不令旷夫怨女遗恨千秋!」想定主意,也不便说明。叫声:「宣年兄,你竟把令郎叫出来,二位年兄不必开口,待我细细审问他一番。若有哪个搅乱堂规者,罚他三大碗冷水。」说得柯、宣二公大笑起来,道:「我等竟做长班了。问官不明,也要加倍罚喝六大碗冷水。」裴爷笑道:「那个自然。宣年兄快去叫令郎出来!」宣爷点头,即命家人到书房去请公子。
公子自宣爷大寿又与柯爷的令嫒在自己家内中堂会见一面,无奈来往人多,不便交谈,但以眉目传情,后又听见父母留下柯小姐顽几天去,心中好不畅快。指望于无人处会见柯小姐,当面一谈平日思慕之心,或得柯小姐怜我痴情,暗许婚姻也未可知。这是宣生的痴想。柯小姐虽爱宣生的才貌,就是当面会见,且不能交谈一言,何能无媒私订?况乃父已拒婚于前,小姐岂不知之,何敢自蹈败行以为父母羞?就是在宣生书房内,见那四首《玉人来》诗,不过以才怜才,非有私意。只有宣生想慕柯小姐,倒是一片痴心。前因婚姻不成,已有无限愁肠,不能向人申诉,只借《玉人来》三字为题,吟成四首七绝。其诗中却寓意于柯小姐,但隐而不露,每日放在案头,吟其诗而想其人。后来拜寿在中堂一会,又留下柯小姐住几天,心中正喜,却不料第二天随父出去谢客一天,到晚回来,方知柯小姐被痴老已苦苦逼回家去了。不觉如有所失,走到书房,闷闷坐下。因去拿《玉人来》诗吟哦一番,以消闷怀。哪知四处找寻,不见锦笺的影响,心内生疑,暗想:「锦笺是谁人拿去了?」又唤进两个书僮抱琴、醉瑟问:「我不在家,可有人到这书房么?」书僮俱回言:「没有」。宣生又不好叫书僮去找,只是心下抑郁不乐。暗叫一声:「柯小姐!你我何无缘至此,连因你而作的一幅锦笺,又被人窃去。岂不可恨!」想罢,连声叹息,每日坐卧不安,饮食少进。
这一天,正坐在书房思想柯小姐,又因锦笺不见,正懊恼不堪。忽见家丁进书房来道:「老爷在前厅,请公子出去说话。」宣生听见父亲呼唤,不敢怠慢,即起身离了书房,来至前厅。见裴年伯、柯襟丈俱在那里坐着,又见乃尊气森森的坐着陪人,不知为什么事情,只得上前与裴、柯二公作过揖,转身又向乃尊作揖道:「爹爹呼唤孩儿,有何分付?」宣爷正待开口发作,柯爷也要怒责几句,早被裴爷叫声:「二位年兄不要插嘴,乱我堂规。贤侄且请坐了,好说的。」宣生依言告坐。坐定,裴爷道:「登鳌贤侄,我且问你,书房中可曾不见了什么东西?」宣生被裴爷这一问,问得满面通红,心下暗想:「我只不见了一幅锦笺,裴年伯怎得知道?」便回道:「小侄书房不曾遗失什么东西。」裴爷笑道:「贤侄休得瞒我。现在所失之件存于我处,不知可是贤侄的?可拿去一看。」说着,把锦笺递与宣生。宣生接过一看,正是书房不见的锦笺!由不得大吃一惊,不能隐讳,道:「这是小侄丢在书布下的,不见了两日。怎么落在年伯手里?小侄不解。」裴爷道:「我且问你,笺上的诗可是你做的?有何所见而云?然诗出有心,诗出无心?你可从直说来!」宣生道:「诗是小侄做的。戏以『有所见』为题,按四季吟成《玉人来》四首,不过偶尔感怀,实是无心。况诗上并无淫词艳句,请年伯细看,便见分晓。」又把锦笺送与裴爷。裴爷接过叫声:「贤侄!你这一幅锦笺失落不打紧要,却关乎性命之忧,关乎名节之重。你不实说出来,这风波起的不小呢!」宣生听说,唬一大跳道:「小侄不犯非礼之罪,诗句又无勾挑之词,年伯如何说的这般利害!」裴爷道:「贤侄,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幅锦笺被你柯家姨妹拾去,柯家姨丈疑你有心做此诗词勾引姨妹,其中必有私情,定要处死你家姨妹,故携锦笺来请教你父亲,也要处治贤侄。贤侄趁早直说,你这幅锦笺还是被姨妹独自取去的,还是你在书房当面交与姨妹的?贤侄快快说来!」宣生道:「诗虽是小侄所做,而姨妹只在舍下住了一夜。小侄头一日,爹爹正寿,四处陪客,没得工夫;次日随爹爹出去谢客,一天不曾暂离,及回来时,姨妹已被姨丈接回,小侄从何处与姨妹见面赠此锦笺?此诗是小侄丢在书布下不见的,怎说小侄有心赠人的?」裴爷笑道:「柯、宣二公可曾听见小弟问的口供么?」宣爷哼了一声道:「畜生呀!一个读书人,不思功名上进,只做这些轻薄之词,岂是成材?还不退下去!」唬得宣生急急起身,离了前厅,回他书房。心内一喜一忧:喜的锦笺果落于佳人之手,不枉我一番思慕;忧的是:柯老执性将无作有,把有才有貌的佳人置于死地,岂不可惜,可恨!
我且慢言宣生在书房内,再表柯爷见宣爷并不问他儿子青红皂白,只略略责备几句便喝退下去,好不心中着恼,跳起来指着宣爷说:「你只知溺爱,不明不顾大纲大纪,我也不与你瞎吵,我只回去处死了我的无耻女儿,看你可过意得去!」说罢,也不告别,也忘却拿了诗笺去,只气忿忿的大踏步朝外就走。裴爷知柯老是个直拙人,一定劝不转的,忙袖了锦笺,随即告别宣爷,也起身出来。宣爷送至大门,方回转内堂,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不胜跌足叹息。不表。
且言裴爷离了宣府,一路紧三步赶到柯爷。柯爷道:「裴年兄也走了么?」裴爷假意发恼道:「老宣不近人情,我也很不耐烦他!」柯爷道:「你看他方纔一派言语,百般代儿子遮盖,并无半句公道话,令人气得伤心,还与他说什么!」裴爷道:「此事大关风化,怪不得年兄认真作恼。但不知年兄还是将令嫒当真处于死地,还是借此唬诈老宣么?」柯爷道:「我不像老宣那等没家教!生女不孝,如何一刻容留得下来!」裴爷道:「年兄是一定处死令嫒,不能挽回的了?死有几等死法,只要做得干净,不可露出形迹来,被外人知道,依旧声名不好,非胜算也。」柯爷道:「我已安排刀、绳、药酒三件,凭小贱人用哪一件就完事了。」裴爷摇手道:「不妙!」柯爷问道:「怎么不妙?」裴爷道:「遭此三件而死,死了俱是生魂。死的不服,定要吵闹不安。不如于三更后用一乘轿子,将人抬出后园门到御河,向波心一掼,无影无形,岂不爽快!」柯爷拍手称妙道:「年兄好算计!小弟承教。容日再谢罢。」说着一拱告别。裴爷暗笑而去,赶回府第,安排巧计不提。
且表柯爷一肚子热血,火焰焰的到了家中,秀林问:「你到宣家怎么样了?」柯爷也不回言。夫人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发怔,宝珠也伏在椅子上哭啼啼。见柯爷回来,不动声色,以为前去一定追问没有此事,解了锦笺之疑,大家略放些心。只是秀林见柯爷这般光景,好生诧异。哪知柯爷于黄昏后,暗命家人备了三乘小轿,在后园门口伺候。假意着人向小姐说:「夫人听得老爷于三更要弄死小姐,特备下轿在后门等候。小姐速往宣府躲难要紧。并带如媚、如钩。」宝珠不知是计,唬得魂飞天外,急急带了两个丫鬟出房,赶至后园门上轿,一路赶奔御河下来。柯爷后面亲身押着三乘轿子,怎生逼宝珠投江,且看下文。
第八回     痴生染病 义友央媒
诗曰:
忽闻凶耗起愁思,一点痴情只自知。
药石任他医百病,谁医死别与生离。
柯爷押着女儿宝珠并丫鬟如媚、如钩三乘轿子,由御河边走了几里下来,将近大江不远,对岸尽是芦洲,喝令轿子住着。轿夫答应,把三乘轿子歇下。宝珠在轿内听见是他父亲的声音,唬一大跳,暗想:「不好了,我今日是没命的了。」心下正在悲切,又听见柯爷喝叫:「宝珠与两个小贱人快些出轿!」宝珠主仆三人只得出轿,向外一望,但见一派江水滔滔,免不得魂不附体。又见柯爷叫三乘轿子先回,不知是何意思。宝珠忍不住向前叫声:「爹爹!此刻天已黄昏,将女儿与两个丫鬟带至此地做什么事情?」柯爷见问,冷笑两声道:「你做的好事情,你岂不知!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忘廉丧耻的贱人,败坏为父的清白家声。若将你处死于家内,免不得入殓殡葬,惊动外人耳目,亦复不雅。趁此昏夜无人,将你带到此处。你看,一派江水即是你葬身之地。你一时失着,做错了事,非怪为父狠心。你自闺门不谨,总由这两个小贱人勾诱,亦祸之魁首。若等你死后将两个小贱人另卖,岂不又要贻害人家!不如将这两个小贱人随你到江心去做伴,好往龙宫去的。你听见我的分付,速速自裁罢,免得为父的亲自动手。」柯爷说这一番话,倒把两个丫鬟唬得浑身乱抖,哭哭啼啼。转是宝珠听见此话,并无悲恨之色便道:「爹爹既要女儿身赴江心,女儿倒也情愿留此清白之躯。何不就在家中向女儿说明,也让女儿告别母亲,答谢生身养育之恩,女儿虽死无憾。爹爹定要做此诡计,使我母女不能一别,爹爹好狠心也!女儿死不惜命,只可怜两个丫鬟也受此不白之冤,随女儿毕命。爹爹还宜法外施仁。」柯爷喝声:「贱人住口!你主仆三人一条心肠做的事,怎能宽宥这两个小贱人!你也不必延挨时刻,天色已不早了,快快办你事罢。」宝珠道:「女儿自然要上这条路的。但女儿一死,只放心不下我的母亲。女儿死后,只求爹爹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遭蹋我母亲。女儿死在九泉,感恩不尽。」柯爷听说,很不耐烦道:「我都知晓。你速赴波心去罢。」宝珠见他父亲并无一点怜惜之意,他也不拜别柯爷,把心一横,圆睁杏眼,倒竖柳眉,叫声:「如媚,如钩,快随我来。」可怜两个丫鬟,战兢兢被宝珠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一气拉至江滩上。虽是天黑下来,星月照着看得清楚,哭叫:「宝珠啊!你生有绝世之容,死无葬身之地。红颜薄命一至于斯!奴与宣郎亲虽姨表,从无一言之涉私,只不过以才怜才,两相爱慕,遂蒙千古垢污之恨。宣郎呀!可知姨妹今晚为你四首《玉人来》诗,在此江心丧命呢?」又叫声:「母亲呀!女儿不能面别母亲,只好梦中相会吧。」宝珠在江滩暗自悲想,又听见柯爷远远喊叫:「还不快快上路!我就来亲自动手了。」宝珠也不睬他这些话,两手用力将两个丫鬟一拖,拖至滩边,两手一松,一边一个推将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自己将身一纵,随入波流。正是:
白玉波翻埋粉骨,水晶帘卷葬香魂。
柯爷听见「拍通」几声,已知女儿主仆三人自尽江心了,仍放心不下,又走至江滩四处一望,并无一人,方叹息不已道:「非为父下此毒招,只为操行要紧。你在阴曹休怨为父的。」说罢,转身大踏步独自而回。免不得次日夫人知道女儿被柯爷逼死江心,哭闹几场,又闹不过柯爷。思女伤心,气成一病,不得起床。只有秀林见宝珠已死,夫人又病了,不出房门,无人碍眼,心下大喜。只等柯爷不在家中,便到花园去会蒋公子,任意狂为。家中人等也有些风声知道,只不敢向柯爷说出,怕的又起风波,且自慢表。
只言如媚、如钩下了江心,二人搂抱一处,随波流去。宝珠到了江心,似有人托住身子,一直送至对岸。岸边已有两只小船帮住一号大船,只听大船上有人喝叫众水手:「速赴江心救人!」只听两只小船上一应答应,跳出多少水鬼,同赴江心救人,早将宝珠救起,送与大船上面。随后又把如媚、如钩一并救到大船。船中自有几个有力仆妇,将三人抱至舱中,先用姜汤灌醒他主仆三人,随后换去湿衣,将干衣代他们主仆通身一换,即扶入后舱,自有铺下现成床帐,将宝珠主仆安放睡好。这时方慢慢开船而回。
列位,你道救宝珠者,即司寇裴长卿也。他素知柯爷多疑而且气性直拙,今见他在宣府中平空以一首诗笺要害女儿性命,虽苦口劝他,无益于事。只在路上几句言语打动,他必听从,回去定依言而行。裴府即拨船隐在芦洲内,早早等候救人。又命得力家人在花园门外探听消息,尾在后边,随在柯府轿子一路下来,看他在何处动手,即飞星报知裴爷。裴爷暗暗将船移在对岸洲里等候。只听水声一响,如飞催船出来救人。今果不出裴爷的筹计,少不得回去重赏家丁水手。又分付家中上下人等只称「三小姐」,不许外边走漏风声。宝珠落水归船醒来,方知裴爷救回,心中感激不尽。只等到了裴府,见两位千金,也生得花容月貌,一见亲热胜似同胞,情愿拜在裴爷名下为义女。裴爷夫妇心下也自欢喜。另收拾一房与宝珠居住,仍命如媚、如钩服侍。裴爷打点成就这段姻缘,也不说明。宝珠每日与裴爷两位小姐吟诗消遣,倒也安闲自在。只是放不下母亲年迈,身旁无人侍奉;又怕母亲听见女儿死江心的消息,不知如何悲伤。欲待通一个信息与母亲,好放心的,但裴爷不肯,怕的露了风声出去,又生别的枝叶。宝珠没奈何,悲切在心,权住裴府。按下不提。
且言宣夫人因听见老爷说,柯宝珠因为儿子四首《玉人来》诗被他取去、又遗落在地,他父亲拾到,疑与儿子有私情,要将他女儿治于死地,因素知痴老说得出,做得出,吃一大惊,很放心不下,嘱托宣爷差家人暗暗在柯府打听消息。柯爷逼死女儿是头一天晚上,宣府差人探听是次日饭前。不过略一探访,柯府中的细情已有传闻出来。宣府家人一得宝珠沉江的实信,不敢怠慢,飞星回去报知宣爷。宣爷只是不住叹息道:「痴老果然做出来了!」忙回后告知夫人。夫人十分伤心,哭个不住,骂一声:「恶心老禽兽!连一个亲生女儿也容留不住,深可痛恨。」说罢,大哭不已,宣爷也是伤心。
宣府内堂这一闹,早惊动书房。书房内宣登鳌正在看书,忽听见内堂一片哭声,大吃一惊,丢下书本,起身离坐,急忙忙出了书房,赶到后堂。见父母俱在那里啼哭,不知为着何事,吃惊不小。赶向前叫声:「爹爹,母亲!因何这等悲切?」宣爷未及回答,先是夫人哭叫一声:「吾儿呀!你心爱的姨妹,被你姨丈于昨日晚上送入波流了,叫人怎不伤心!」登鳌不听尤可,一听时浑如大海崩舟,高山失足,大叫一声:「罢了!」只见两眼一翻,将身一仰,一个筋斗晕将过去。唬得宣爷夫妇魂不在身,双双向前,扶住了儿子身体,同叫:「吾儿快快醒来!」一面掐着人中,一面命丫鬟取了姜汤来灌。灌了一会儿,方悠悠苏醒,只叫:「有才有貌的姨妹!为我无心一幅诗笺,累你遭了横死。我岂能独生世上,令人笑我为寡情者!」说罢,哽咽不止。宣爷夫妇见儿子这般光景,知为宝珠之事,但昏晕过去,怎不着急!今见醒来,方纔放心。又听他说这许多决绝的话,反安慰道:「吾儿不必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该是宝珠与你无缘,方如此结尾。天下何愁没美佳人!你岂定非宝珠不可!」登鳌道:「爹娘恕孩儿不孝之罪。孩儿虽与宝珠无苟且之行,彼此心许,坚如金石。孩儿不得宝珠,终身宁可不娶!生则与生,死亦同死,以结来生之姻缘罢。」宣爷只此一子,听见儿子说这番话,心下很着恼起来,骂声:「无知畜生!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信口乱言,应治以家教。况宝珠之祸,由你而起。慢讲宝珠已葬江下,就是尚留世间,婚已回绝,你又何必痴想!若以后再提『宝珠』二字,定将你这畜生重处,偿宝珠的命。」夫人疼儿心重,叫声:「老爷息怒。宝珠已死,不提就是了。孩儿可到书房中养息去。」唤进两个书僮,搀了公子到书房。
宣登鳌心下抑郁,也不能看书,哭啼啼睡倒牙床,日夜思想宝珠。自此茶不思,饭不想,神魂若有所失。宣爷夫妇知道,心下甚是着忙。来到书房看视,又见骨瘦如柴,口中不住只叫宝珠,知是心病,忙着家人遍请名医。诊脉用药,如投大水,日重一日,弄得宣爷夫妇见儿子奄奄一息,好不十分伤心。这个信息传到柯爷耳中,只叫:「好,这畜生!品行不端,报应我家女儿了。」传到裴爷耳中,大吃一惊:「此事我若不设法去救宣家侄儿,一则宣年兄无后,二则宝珠将来如何结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裴爷又有什么好计,且看下文。
第九回     面许朱陈 硬写绝据
诗曰:
游戏姻缘不自由,多情司寇太风流。
局中侮弄浑如梦,空使冰人笑白头。
裴爷暗想:「宣生之病由宝珠而起,今若向他说明,使柯老知之,必又有一番波折,且不知宝珠心下如何。再者,宣生把事看容易了,也不成千古风流佳话。待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则看宣生之心,可坚如金石;二则将柯老侮弄一番,磨灭他一番直拙的气性;三则使宝珠得有所归,不枉我一片救他的婆心。」想定主意,便将绮霞、绮云两个女儿唤至面前,将此事与他商议,又叫他暗暗细探宝珠口气如何,报我知道。两位小姐听见乃尊分付,连声答应,回了后边。果依裴爷的话去问宝珠。宝珠又执拗起来道:「宣生之病,与我何干!今若借此次联姻,分明无私有弊,无怪我父置奴于死地。此事如何可行?」绮霞、绮云见宝珠回得决绝,也不朝下再说,便回复裴爷。裴爷点头含笑,命二女退下,心中打算一会,即差家人裴福去请太仆柯爷,立等有要话面谈。
裴福领了主人之命,如飞赶到柯府去请柯爷。自有柯府门公报知柯爷。柯爷因逼死女儿,与夫人吵闹几场,正在府中纳闷。忽见裴府相请,一则出去散散闷,二则也要去面谢裴年兄。但不知他请我什么话说,且到哪里知道。分付门公:「叫裴府家人先回,我随后就到。」门公答应出去,打发裴府家人去了。柯爷即更换衣襟,带了两三个家人跟随,坐轿到裴府而来。
不消片时,已到裴府。柯爷下轿,少不得裴府门公飞报裴爷。裴爷即刻出迎,将柯爷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家人送茶,茶毕,柯爷道:「那日承裴年兄见教,照依办法,果然爽快。小弟感激不尽。」裴爷听说,故意吃惊道:「那是我失口一句顽话,柯年兄竟把我的话认真做了么?」柯爷道:「凡事要做便做,有何迟疑?况此女死有余辜,尚留恋他做什么!」裴爷故意大叫道:「此女之死,吾之过也。年兄亦未免忍心至此!」说罢,连声叹息。柯爷只认悲爷当真怜惜他女儿之死,反摇手道:「年兄不必怜惜这不肖女儿。我们且说正话。请问年兄,呼唤小弟有何见谕?」裴爷道:「无事不敢惊动年兄。有一件事,相烦代挈年兄吃杯喜酒。」柯爷笑道:「有喜酒吃,年兄分付,小弟自当效劳。但不知年兄见委何事?」裴爷道:「小弟有一小女,年已十六,才貌亦可去得,打点托年兄作伐,做一个冰人。」柯爷吃惊道:「你又来拿我开心了。我知道年兄只有两位千金,大的已许赵通政长子,第二已许江都督次子,虽未过门,俱已受聘。年兄哪里又有一个待字之女托我为媒?岂不是耍我老拙么?」裴爷正色道:「儿女婚姻大事,怎能将无作有,向朋友戏言!」柯爷不信道:「你这个女儿来历,向小弟说明,我好做媒人去。」裴爷道:「这是舍弟俊卿之女,幼失父母,随我抚养成人。今日不好好代他择个佳婿,完成他终身大事,小弟死后,怎对舍弟于九泉!这不是同我女儿一般吗,小弟可曾拿年兄开心?」柯爷拍掌道:「年兄说明,我便去做媒。却不知年兄看重哪家卿宦的儿郎?」裴爷笑道:「这位儿郎,小弟之所爱,即年兄之所恶者也。年兄莫怪,小弟方敢直言。」柯爷道:「小弟做媒,有何恶头,有何怪头?年兄只管请教。」裴爷道:「我看上了你贵连襟的令郎,要招他做东床。烦年兄去说媒,再无不成的。」柯爷听说,吃惊不小,道:「年兄有个好女儿,偌大京都,怕拣不出一个好佳婿,独看上了这轻薄畜生!这个媒人小弟不愿做的,年兄另请别人罢。」说着,便起身告辞,早被裴爷捺了坐下道:「年兄又来直拙了。你做你的媒,不关你事,何必推诿?」柯爷道:「小弟恨这小畜生如切齿,我还代他做媒?」裴爷道:「你却恨他,我却爱他。相屈年兄走一遭,自当从重谢媒。」柯爷道:「小畜生此刻病重得很呢!倘有不测,岂不误了令嫒的终身?不如等他好了,再去说媒罢。」裴爷道:「不妨事的。他的重病由抑郁而起,或因结亲,将喜一冲,病可立愈。就有不测,一是我女命当如此,二是我情愿的,总不怪媒人。年兄但请放心,只管说去,一说便成。」柯爷被裴爷一番言语捆住,不好推却,道:「媒是小弟说去,成与不成,休说小弟效劳不周。」裴爷道:「这个自然。」说毕,催着柯爷动身。
送到门口,还叮咛道:「小弟今日便候回音,年兄切勿忘却。」柯爷答应,方告别上轿而去。坐在轿中,肚内很笑:「长卿何其痴愚!一定要把女儿配此小畜生。又知道我与宣家仇恨甚深,定要央我做媒,岂不好笑!也罢,我只到那里略为言之,成与不成,不负朋友之所托。」想定主意,轿到宣府。果与宣爷会面,也不问他乃郎病之好歹,只将裴爷求亲的来意略为一谈。宣爷摇手道:「小儿不知是何心病,誓不娶亲。此刻病虽好些,屡被我重为教训。他立意如此,虽我父母,亦不能强他。襟兄就将此话,回复裴年兄,请他莫怪。」柯爷明知其意,也不朝下再说,即告别上轿,又到裴府,回复裴爷「非是我不尽言,怎奈宣家父子俱不允亲」的话说了一遍。这是柯爷把话故意说激烈些,使裴爷一怒而止。谁知裴爷明察秋毫,反笑嘻嘻道:「今日有劳年兄,容日登门再谢。」柯爷连称「不敢」,随即别了裴爷,上轿回府。
裴爷将柯爷送出大门而去,即转身来到书房坐下,分付儿子以松,叫他明日到宣府看看登鳌之病:「如果好了,你可务必邀他到我这里来。你可陪他在书房闲话,我自出来有话问他。」以松答应,裴爷起身回后去了。
裴公子领了父亲之命,过宿一宵,果于次日,带了书僮、佛奴,往宣府而来。宣公子因得宝珠死信,染成一病,医药无效,几于无望,生全大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不知是仙是神对他说:「宝珠不死,汝休伤生。」宣公子自得梦以后,忽又想到:「宝珠落水,岂无救星?」想到这里,忽然心中松快,病又减去几分,渐渐身子撑持下床,每日将养,病也脱体。宣老夫妇见儿子病好,方纔放心。又见他年纪不小,情窦已开,四处也代他央媒求亲。就是裴府这头亲事来说,要算门当户对,宣爷非不愿意,怎奈宣公子心中只有一个宝珠,除了宝珠,宁可终身不娶。宣老夫妇每为此事忧心,欲待责备儿子,又怕他旧病复发,只得隐忍下来。宣公子虽是病好,犹自日夜痴想宝珠。
这日正坐在书房纳闷,忽见裴公子前来候他的病。本是文章好友,今见他到来,可以借此谈谈解闷,忙迎请进书房。见礼,分宾而坐。茶毕,各道寒温。一会,裴公子问病以后,邀他出去散散闷。宣公子不好推却,只得入内告知父母。宣老夫妇也怕儿子在家闷出病来,命他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出去逛一逛,早去早回,不要伤神。宣公子答应,出来陪了裴公子出得府,一路谈讲,也在四处游玩一回。
裴公子把宣公子诱到自己府门,务必邀他进去,稍坐片时歇歇。宣公子因有前日拒亲一事在心,不好意思到裴府去。当不得裴公子再三再四,将宣公子邀进府内。来到书房,见礼,分宾坐定,佛奴送茶。茶毕,裴公子道:「宣仁兄贵恙,何以令人难解!但不知家尊仰扳于仁兄,而仁兄何拒绝之甚?莫非仰扳不起么?」宣公子叹一口气道:「小弟苦衷,一言难尽。望仁兄原谅。」
裴公子正要开口,只听书房外一声咳嗽,裴爷进来,两位公子俱已站起相迎,惟宣公子见了裴爷,面有惭色,也免不得向前相见,口称:「年伯在上,小侄登鳌拜见。」裴爷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大家方纔坐定。裴爷道:「我看贤侄才貌双全,老夫久已拜服。因膝下有一弱女,虽非宝室,亦是掌珠,欲择一佳婿。如贤侄者,世上罕有其人,故前托令姨丈向你尊翁说媒。满拟一说必成,谁知推托,多分是令姨丈不会说话、代人善为撮合。今幸贤侄光临寒舍,老夫不揣冒昧,当面将弱女许与贤侄,贤侄不可再为推辞。」宣公子道:「年伯分付,小侄怎敢推辞。但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焉能自主?望年伯原谅。」裴爷道:「只要贤侄允了亲事,少不得央出媒妁,通知你家父母,这就不为自主了。」宣公子被裴爷这一驳,没得话回,道:「小侄心事,连自己也说不出来。年伯府中千金,自有乘龙佳婿,何必小侄?但小侄虽有一点才貌,不足为奇,望年伯恕小侄唐突之罪。」裴爷笑道:「贤侄说不出的心事,老夫知之久矣,只不过情独钟于宝珠。可惜宝珠已死,徒想无益。就是小女,才貌也不亚于宝珠,贤侄不要少所见,多所怪,过于拘执,自贻后悔。」宣公子被裴爷说出心事,满面通红,道:「小侄不曾情恋宝珠,别事也无后悔。」裴爷怒道:「你今日拒绝如此,不要到后来再想求我,我也是不能从命的。」宣公子也被裴爷絮烦急了,道:「年伯若不相信小侄,便写一个凭据与年伯,以为后日执证。」裴爷听说,哈哈大笑,就叫宣公子写此凭据。宣公子取了笔砚,怎生写法,且看下文。
第十回     听月题诗 引生遇故
诗曰:
夜漏无声谁听月,冰轮皎皎又有声。
天宫响振霓裳曲,送下清音到玉京。
裴爷见宣公子竟认真要写起绝据来为执照,肚内好不暗笑。书痴不知就里,执意如此,少不得日后慢慢摆布他一番,方出今日心头之气。一面想着,一面假意发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老夫一团美意,招你为婿,你反出言无状,竟肯写绝据与老夫为凭。也罢:
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说罢,就命书僮取过文房四宝,与宣公子好写绝据。宣公子并不作难,片刻写完,还着了花押,呈与裴爷。一看,只见上写道:
立绝据。宣登鳌今立到裴年伯名下:情因朱陈面许,冰炭难投,若日后懊悔再求,年伯执此为凭,听其处治,毫不怨尤。今恐无据,立此存照。
裴爷看了绝据,笼于袖内,即气忿忿的起身,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竟出书房而去。宣公子自觉没趣,也告别裴公子要行。裴公子还留他便饭,宣公子不肯相扰,带了书僮,扬长而去。裴公子送出大门,见他去远,方转身进来,要覆乃尊之命,不敢到书房去,赶至后堂,见尊翁与两个妹子坐在那里,谈说宣生拒婚一段情景,他便向前说:「宣生已去了。」说着,也一旁坐下。裴爷道:「他临去可说些什么?」以松道:「却是嘿嘿无言,不悦而去。爹爹何不向他说明,就是宝珠,他岂不十分感激?定要藏头露尾哄他,当面得罪爹爹,孩儿不解。」裴爷听说,哈哈大笑道:「做好文章须要有波势、有曲折,方显出拿龙捉虎的手段。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话,毫无趣味。」绮霞道:「宣生已写绝据,定要宝珠,爹爹又不说明,宣生浑如梦寐,则千里姻缘之线,从何处穿起?」绮云也道:「柯宝珠明推暗就,倒是一对奇怪文字,叫人从何处下手,收拾起来?」裴爷见他儿女们为宣生、宝珠之事,反复辨难,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们只依为父之计而行,不怕宣登鳌不前来跪求为父的,不怕宝珠还再假撇清了。」绮霞道:「爹爹计将安出?」裴爷附着绮霞的耳说了一会,绮霞点头。又附着以松的耳说了一会,以松会意。父女们说罢,俱各相视而笑。大家办事去了,不表。
且言宝珠,自回了裴家两个姊妹一番决绝的话,虽是义正词严,及他姊妹去后,心中又懊悔起来,道:「宣生得我死信,遂至一病不起,乃千古多情之才郎,便与他相订白头,亦不为过;况奴蒙裴继父从水中救起,再生之恩,岂可不知?大不该向裴家姊妹们回得太愚蠢了些。设使外人知之,岂不说奴寡情至此!」想着愈加忧闷起来,伏几朦胧睡去。恰值绮霞、绮云姊妹二人走到宝珠房中,见宝珠在那里打盹,如媚、如钩向前尊声:「姑娘们请坐。」绮霞摇着手叫他不则声,顺手在桌上取一条白纸,捻了一个纸捻。宝珠本是歪着头睡在膀子上,鼻孔朝外,绮霞将纸捻送进宝珠鼻孔,一阵乱捻,捻得宝珠鼻内一阵奇痒。宝珠从梦中惊醒,一见是裴家姊妹,将身站起相迎,俱笑个不住。然后大家坐定,两个丫鬟俱送了泡茶来吃。绮霞吃着茶,叫声:「宝珠贤妹,你每想要到我家听月楼上去玩玩,此楼乃是仙笔所题,后楼雪窗亦可眺远。今日无事,奉陪贤妹到楼上去游玩一回,省得在此贪睡。」宝珠道:「很好,『听月』二字起得新奇。愚妹也要到楼瞻仰仙迹,以开怀抱。」说罢,姊妹三人起身出房,各带丫鬟跟随,一直往花园而来。
到了花园,此刻已是秋末冬初,闾林花影凋零,鸟声稀少,只有几枝残菊在于畦边插着,也不足供赏玩。姊妹三人直向楼下而来。到了楼梯,鱼贯上去。楼上每日收拾洁净,自有园丁办理伺候。裴爷早晚上楼烧香,楼上满壁图书,俱是名人诗画,陈设精工,纸墨笔砚,俱皆古玩。四面推窗亮开毫无点尘,楼下自有管园仆妇煨的香茗伺候,送上楼来。三位小姐上得楼来,先是裴家姊妹见了仙匾,倒身下拜,宝珠也随着礼拜。拜毕起来,大家坐定,有丫鬟各送船茶一杯,在面前摆着。宝珠见匾上「听月楼」三个金字写的夺人眼目,已不胜惊讶,又见下写「掌桂仙吏题」,一时不解。便问绮霞道:「姐姐,月如何可听?出于何典?以开茅塞。」绮霞见问,便回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家君新建此楼,尚未题名。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合家在园内饮酒赏月,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试我们兄妹的才学,并将楼名各取一个上来,以定优劣。我兄取的『餐松』二字,我妹取的『双凤』二字,愚姐取的『倚翠』二字,还有我父取的『留云』二字,未曾说出,忽站台下飘落一张红柬,上写着:楼名俱取的不佳,他于月府桂树下细加磨琢,成『听月楼』三字,以留千古仙迹。我父将柬帖看过,又被一阵仙风吹去,柬帖无影无踪。我父惊奇不止,即命掌灯上楼。一看,哪知未曾写字之匾已有三个金字在上,如斧琢成,下书『掌桂仙吏题』,即月府吴刚也。贤妹,你道奇也不奇?就是这『听月』二字,我们兄妹也将此意细细推敲,并不知出于何典,其意似不近理。仙吏又留咏『听月楼』七言诗一首,写在匾下粉屏上,解释『听月』二字之意,令人恍然大悟。贤妹何不近前,一看便知。」宝珠听说,也暗自称奇,起身进前,到粉屏前一看,果见字迹写的龙飞凤舞。上写道:
诗曰:
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宝珠看毕,连连称赞道:「这个月听得好,用意清新,近情近理,不枉是仙人之笔。」说着,将身坐下,又打动他的平日诗兴,便对绮霞说:「姐姐,此楼得仙人赐以嘉名,将来尊府必有瑞兆;又得仙人赐以佳句,亦增贤姊妹翰墨之光。但你我姊妹们平日诗中唱和,不过咏物感怀的腐题,题之清奇,莫过『听月』。愚妹不揣冒昧,大胆抛砖引玉,不知姐姐意下何如?」绮霞领了乃尊的密计,正要将宝珠逗留在楼上,好照计行事的,今听见宝珠要和「听月楼」的诗,正好延挨功夫,便答道:「贤妹有此高兴,愚姐理当奉陪,只是献丑。但不知和诗可还和韵。」宝珠道:「怎不和韵?」绮霞命丫环研墨,与绮云、宝珠各取一幅锦笺,铺于案上,构取诗思。丫鬟一旁捧茶伺候。三位小姐见墨已浓,濡动羊毛,不必过假思索,俱已一挥而就。大家互相传看,和「听月楼」的诗,一首首俱有矫矫不群之句。先是绮霞诗曰:
百尺高楼玉宇清,一天月色向空明。
丁丁伐木遥如许,世外犹闻斧凿声。
绮云诗曰:
楼外凉侵秋气清,寒砧动处月光明。
晴空隐约将衣捣,一片更催玉杵声。
宝珠诗曰:
楼传仙笔意奇清,眺望旋惊夜月明。
环佩叮当来步履,非笙非笛落虚声。
大家看毕,互相称赞谦逊一回,每人诗后面俱有自己名讳漫题。绮霞命丫鬟将三幅诗笺贴于楼上粉壁,又是丫鬟送了一巡茶,吃过,绮霞对着宝珠道:「我们诗兴既毕,何不到雪洞前眺远一番,以豁睛眸?」宝珠自在家中被父亲拘住,不能远走一步,以解闷怀。今在裴府,又得他们姊妹作伴,很不寂寞。楼高眺远,更是雅事。一见绮霞所说正中心怀,便回道:「很好。」姊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处一望,但见:
一泓秋水接长天,远树迷离袅碧烟。
最好晴光舒野径,钓鱼滩上送归船。
宝珠看着秋天一派野景,甚舒胸怀。先还与裴家姊妹并肩站着,看后因越看越痴,竟把他姊妹扔在背后,他独自伏在洞口呆望。裴家姊妹也将身退后,让宝珠在雪洞口畅意观望。绮霞眼尖,远远见两个戴方巾的后生,从楼下来了,一步近一步,认得前面是宣生,后面是乃兄以松诱他来了。他把妹子绮云手上一扭,努一努嘴,绮云点头会意,同乃姐把身子轻轻退在椅子上,坐了喝茶,暗笑宝珠。宝珠也不知就里,只顾出神朝下面望,身子露着半截,他也不知下面有人看他,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写据回去,好不懊恼,心中只是纳闷。过了两日,又见以松。裴公子来邀他出去逛一逛。宣公子执意不肯出去。裴公子因受了乃尊密计,当面请出宣年伯,说知来意。宣爷不好推却,逼着儿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会。宣公子勉从父命,同裴公子一路寻秋,也谈谈别的闲心,却走到花园后门口,正是听月楼上雪洞,正坐着宝珠一人在那里闲望。裴公子故作不知,问宣公子道:「你看那高楼上坐着一位佳人。」宣公子听说,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忙抢几步向前。且看下文。
第十一回     访美探楼 遇婢破梦
诗曰:
彼此深情各自钟,谁知无处觅仙踪。
天工巧使奇缘合,再见当年旧玉容。
这是裴爷安排的巧计,叫女儿诱宝珠到听月楼上,在雪洞口闲望,故使以松将宣公子引到这里,两下会面,好使宣公子疑疑惑惑,方懊悔起来,向裴爷哀求,纔奈何他一番。这个机关宝珠也不知道,宣公子越发意想不到。今听见裴公子说,那边楼口有一位佳人坐在那里,不觉将头一抬,看见那佳人好似柯宝珠的模样,大吃一惊,忙抢行几步向前,定睛细看,越看越像,唬得魂不附体,转身就跑,只叫:「不好了!青天白日见了鬼也。」说着要跑,被裴公子拉住道:「宣仁兄,何所见这佳人是个鬼呢?」宣公子道:「活脱一个被水淹死的柯宝珠!怎么不是鬼?」裴公子道:「你可知这高楼是哪家的?」宣公子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人家楼上白日出鬼,也不相宜。」裴公子笑道:「宣仁兄少要乱说。这就是舍下花园的高楼,那雪洞内坐着的乃三姐妹,即家尊面许仁兄的佳人。怕仁兄疑惑舍妹丑陋,故小弟引仁兄,当面一看,可不亚似宝珠么?」宣公子听说,越发说出呆话来,道:「岂有此理!仁兄欺我。分明一个宝珠的阴魂出现,怎说是你令妹?」宣公子与裴公子在楼下高声争辨,早被楼上宝珠听见。楼下有人说话,怕的外观不雅,将身子缩进去,便与裴家姊妹带了丫鬟下楼出园去了。宣公子还要朝楼上细看,哪知雪洞内佳人已寂然不见了。心中如有所失。裴公子道:「宣仁兄不信小弟之言,你再去细访,不必在此发痴了。小弟就此告别。」说罢,把手一拱,就敲楼下后门进去。少顷,后门紧闭。宣公子见裴公子果从他楼下后门入内,果然此楼是他家的。但他令妹怎与宝珠生得一般无二?事有可疑。且前日梦中说「宝珠不死,汝休轻生」,莫非宝珠犹在世间?好令人难解。一面想着,一面转身而回。
到了自己府中,见过父母,仍归书房坐下,痴痴呆想:「裴兄上次约我出去闲游,到他府中,受裴年伯一番挫折,今日又苦苦约我出去逛逛。到他后花园门口,说了许多鬼话,他就撇我一人在外,独自家去。此人毫无一点朋情,以后这等人不必与他相交了。」想罢,叹息一回,忽叫声:「且住!曾闻得裴年伯只有两女,一字赵通政,一字江都督,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个女儿?且方纔雪洞中所见之佳人,分明是宝珠模样!裴兄怎说是他令妹?天下同模同样的原有,怎么这等厮像?」宣公子想到此处,忽又拍掌大笑,欢喜起来,道:「莫非宝珠落水之时,是裴年伯救了回来,也未可知。诡说是他女儿,与我做媒,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风波。这是裴年伯一团美意。哎哟,不好了!若当真有此事,岂不被我一阵粗莽性气送掉了我的好姻缘,令人可恨!」说着,只是跌足叫屈。又转一念道:「宝珠生死并无确信,何必徒费神思!哎,若是宝珠真死,苍天呀!我宣登鳌何福薄至此,连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也消受不起?生我宣登鳌在世上有何用处!」想到这里,又是泪珠双垂,好不伤心。哭了一回,暗想:「裴家父子说话吞吐,其中事迹可疑。也罢,我闻得裴府花园中有座听月楼,乃仙笔题的,并有仙诗四句。我久已要去一看,因病纠缠,是以耽误,未曾去得。今可惜此探访名楼并美人消息。但解铃还是系铃人,仍要去找裴兄引进方妥。」想定主意,且歇息一夜,明早且去到裴府走遭。说罢,已是掌灯时候。用过晚膳,也无心去看书,便解衣上床安寝一夜。心下乱想,不曾合眼。
到了天明起身,梳洗已毕,用过早汤,即到后常,请了父母早安,诡言出去会文,带了书僮,出了府门,一直向裴府而来。不消片刻,已到裴府。宣公子问门公道:「你家公子可在书房?」门公回道:「公子不在书房,在花园内看秋色去了。」宣公子道:「烦你引路到花园去。」门公答应,引着宣公子进了花园。正值佛奴在那里顽耍,便叫:「佛兄弟,公子在哪里?有宣公子来候,快去通报。」佛奴道:「公子在梨花厅上看书呢。我同宣公子进去。伯伯请便罢。」门公点头出园去了。佛奴尊声:「宣公子,这里来。」宣公子主仆跟着佛奴,一路弯弯曲曲来到梨花厅。佛奴抢一步先到厅上,报知公子。公子已知宣生一定来问他消息的,果不出其所料,即起身出迎。见宣生进得厅来,叫声:「宣仁兄来何早也!」宣公子道:「屡蒙仁兄枉顾,小弟今日特来回候。」说着,两下见礼,分宾坐定。佛奴送茶。茶毕,裴公子道:「仁兄昨日将我舍妹认作鬼魅,未免来不得些。小弟故心中不忿,失陪仁兄,是以家来了。」宣公子被说得满面通红,道:「仁兄休怪。我只认楼上的令妹宛似宝珠,故说是鬼。若当真是仁兄令妹,小弟怎敢乱道!但有一件疑心之事,动问仁兄,望乞仁兄见教。」裴公子道:「宣仁兄有何事疑心,乞道其详。」宣公子道:「小弟闻得尊府只有两位千金,一字通政赵府,一字都督江府,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一位千金未曾受过人家的聘礼呢?此事小弟不解。」裴公子笑道:「仁兄有所不知。这是我的堂妹,幼失父母,在小弟处抚养成人,我父母亲如己出,所以做主择婿。这个舍妹不但有貌,而且有才。兄如不信,可到我家听月楼上看一看他诗句,便见分晓。」宣公子道:「小弟久闻名楼仙迹,正要上去瞻仰一番。」说罢,起身同裴公子转弯抹角一直来到楼门。正要上楼,忽见佛奴来说,夫人请公子到内堂,有要话相问,立等公子。公子听说,便叫:「宣仁兄请先上楼,小弟即刻就来奉陪。」说罢,转身自去。宣公子的书僮已被佛奴拉在别处顽耍去了,只趁宣公子独自慢慢上楼,见楼中明窗净几,十分幽雅,果然有「听月楼」三字金匾,下面摆着香案,知是裴年伯早晚焚香之处。又见粉壁上写有四句七绝,近前一看,乃咏听月楼的诗。细细一看,连声称妙道:「果然这『听月』二字,镂琢精工,不愧仙笔。此楼可以永垂不朽了。」说着,坐将下来,但见左边壁上贴着三幅锦笺,字亦写得工楷柔媚,好似女子笔意。「莫非裴仁兄所说他的几位令妹的闺阁诗么?待我向前细看一番。」又起身走到左边壁间一看,三幅锦笺都是和听月楼诗的原韵。先看绮霞、绮云的诗,连连点头道:「用意好,押韵稳,绝无乡宦气味,可称闺中二美。」及看到第三幅锦笺上写着头一句「楼传仙笔意奇清」,这一句起的突兀,且有故要发挥之意。第二句「眺望旋惊夜月明」,有此一「惊」,方起下「听」字意思。第三句「环佩叮当来步履」,诠「听」字,有引人入胜之致。第四句「非笙非笛落虚声」,月听到这般地位,是假是真令人玩味无穷。此一首咏听月楼诗的和韵,较前二首,体格生新,才华秀美,不亚古人大家道蕴矣,但不知可是裴仁兄所说这位堂妹么?再看后面写的「薄命女宝珠慢题」,看毕,大吃一惊道:「怎么称为『薄命女』?是呀,到底不是裴年伯亲生,或另眼看待,较之亲生女儿分了厚薄,所以,一生不平之哀借诗寓意,故女称『薄命』。这也怪他不得。但不知裴仁兄的令妹也叫宝珠,这却奇怪得很了,莫非宝珠竟不曾死,埋藏于裴年伯家中?不然如何有两个宝珠?裴仁兄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堂妹,我若问他细底,倘被他班驳起来,叫我何以回答?」一时心中烦燥起来,不觉口渴。半日不见裴府书僮送茶上楼,便到楼门口唤自己书僮,亦不见答应,忍不住下得楼来去找自己书僮。走未几步,纔转了一个弯,只见远远来了一个绝美丫鬟,捧着一盘船茶,冉冉而来。宣公子不知这美婢捧茶往何处去。此刻口渴忘情,忍不住叫声:「姐姐!将手内这一杯茶见赐与小生,以解渴烦罢。」那美婢听说,将宣公子上下一望,把脸沉下来道:「相公们在花园游玩,自有书僮伺候送茶。婢子这杯船茶送与宝珠小姐吃的,何能乱与别人!倘小姐知道,岂不要责备婢子。相公莫怪。」说罢,转身要走。
宣公子被他这一席话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回答。见他转身要走,忽想起这个美婢好似姨妹宝珠的丫鬟如媚模样,越想越是,抢一步向前,叫声:「姐姐慢行,小生有话问你。」那美婢又停步不走,问道:「相公有什么话问婢子?快些请教,茶要冷了。」宣公子笑吟吟道:「姐姐的容颜好似小生姨妹房中的如媚姐姐一般,故此动问一声,不知可是的么?」那美婢把脸一红,道:「我便叫如媚,却在裴府中使用。我也不知相公为何人,也不知相公的姨妹为何人。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同模同样者亦复不少。就是婢子名叫如媚,虽有两个,不足为奇。就是我家小姐名叫宝珠,柯府中有小姐名叫宝珠,也不知是一个宝珠,两个宝珠。请相公去细细推详。婢子不及说话,要送茶去了。」说罢,捧着船茶,如飞而去。宣公子听了美婢这一番话,如醉如痴,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出神。
怎生醒过来,且看下文。
第十二回     巧试佳人 戏捺书生
诗曰:
本知儿女却情长,随意风流有侠肠。
白首良缘原不偶,一经磨折姓名香。
如媚花园送茶与小姐,岂有明知宣生在花园内而使小姐前来私会,这也是裴爷叫绮霞唤了如媚,说明其故,假向花园送茶,倘遇见宣生,教他这几句话。如媚岂认不得宣生?他是明知故昧,使宣生心中疑惑不定。一闻如媚这些话,呆呆站在那里,暗想:「这个送茶的丫鬟分明是宝珠姨妹的丫鬟如媚,他又推说不是。且住,我闻得柯姨丈将宝珠姨妹逼了投江,并将丫鬟如媚、如钩一同送入波流。这一定是裴年伯一并救了回来,说什么是裴兄的堂妹,多分宝珠未死,住在这里。想裴年伯许婚于我,不向我说明,使我坚守宝珠。当面辞婚,得罪裴年伯。年伯呀,你真好游戏也!我如同在醉梦之中,今日梦也该渐渐醒了。」想到这里,越发出神。不料跟他的书僮在别处顽了半天,怕相公见责,飞星一气跑来,一头撞在宣公子怀里。公子不防被这一撞,一交跌倒在地。书僮也跌在公子身上,急急爬起。见是公子,唬得魂不附体,垂手一旁站着。公子慢慢爬起,见是书僮,骂一声:「狗才!在何处贪顽了半日?也不伺候送茶,此刻又冒冒失失跑来撞我一交。这是什么意思?」说着,气忿忿的向前,打了书僮两个耳刮子。书僮被打,也不敢回言,骨都着嘴,站在一旁。宣公子道:「狗才!还不到楼下送一杯茶到梨花厅上来与我吃!」书僮方答应去了。宣公子转身到梨花厅内坐下,暗想:「裴仁兄家去也不来了,我还有许多话问他,累我在此呆等,好不耐烦。」正想之间,书僮已将茶送到。宣公子一面吃着茶,一面叫书僮去找裴家佛奴,问他:「公子往哪里去了?速来回信。」书僮领命,不敢怠慢。去了一会,来回复公子道:「裴府公子,是夫人打发往赵舅太爷那边去拜生日,今日有一天呢,到晚方回,佛奴也跟去了。是我问门公的。」公子点头。吃了茶,站起身来,带了书僮,怏怏而回。少不得日日来找裴公子,要探访宝珠的信息。门公总回不在家,又不好意思当面去问裴爷。没情没绪,回到自家书房闷坐,且自慢表。
再言裴公子何尝在赵府去拜生日,也是裴爷使的机关。引宣生到听月楼上,看见宝珠的诗,知道宝珠不死,落款又不落姓,且称他薄命女,令其疑惑不定。以松是夫人叫去了,宣生又无人问,再加如媚送茶一番话,更令宣生心痒难抓,哭不得、笑不得。裴爷与儿女们在背后暗笑,连宝珠也不知道。如媚自到花园送茶遇见宣生,也猜着裴爷几分属意,又是绮霞分付如媚,瞒着自家小姐,不许走漏风声。如媚领命,并连同伴如钩也不与他说明。他只在旁边看着裴爷巧为播弄宣生。又是好笑,又是感激裴爷。「小姐为他《玉人来》一幅诗,连我两个婢子几乎一同丧命。今日奈何得宣生也够了,方出我们主仆心头之气。」正独自暗想,见裴府大小姐的丫鬟来唤如媚,叫声:「姐姐少要在此呆想。我家老爷与小姐在中堂叫你去说话呢!」如媚道:「姐姐少待,待我回声小姐去。」那丫鬟摇手道:「老爷临来分付的,叫姐姐不用向小姐说,立等你去。」
如媚依言,随了这个丫鬟一路来至中堂,见裴爷夫妇与公子、小姐俱坐在那里,向前挨着磕头。起来站立一旁,尊声:「老爷呼唤婢子有何分付?」裴爷道:「你家小姐有父母在堂,婚姻大事非我所主,但你家老爷将你小姐无故治于死地,父女之情已绝,若不亏我设法救回,你小姐久已葬于鱼腹中矣。你小姐虽非我生身之女,我却是他再生之父。你小姐的婚姻我可以做得主了。你道是也不是?」如媚道:「老爷恩同再造,人非草木,焉有不知?就是两个婢子的余生,也仗老爷的大力救拔。婢子恨不能结草以报,只好将来供长生禄位,早晚焚香,保佑老爷公侯万代,福寿绵长。何况我家小姐千金之体,蒙老爷救于波中,不独将来不白之冤可洗,即一时难合之事可成,真是重生父母,报答不尽。岂有小姐婚姻之事不由老爷做主的?」裴爷见如媚说话伶牙俐齿,十分爱他,便道:「你说小姐的婚姻该由我做主,为什么我前日将你家小姐许与宣府,是我叫大小姐对你家小姐说的,你家小姐反不遵我命,执拗起来,是何原故?想必你家小姐无情于宣生。这段姻缘是不得成了,我也强他不得。但今早我在朝内,有首相蒋大人,名叫文富,所生一子国銮,年已二十,才貌不亚于宣生,乃蒋大人的爱子,要择一个有才有貌的媳妇配他的儿子。不知谁人多嘴,说我家有一个才貌双全未字的宝珠。他今日在朝房当面向我求亲,托了巩通政为媒。我因他是当朝首相,又有权势,不好回他,遂当面允了这头亲事。他那里择日下聘过来。你家小姐的亲事,虽是我做主,到底向他说一声。我本当唤他出来说知,恐他羞涩,不能向我回答。欲待叫我家大小姐、二小姐去说,他二人挨送没趣,又不服气。再说你是小姐的贴身心腹丫鬟,他的性情你总知道,所以叫你出来。可曾听见我方纔分付的一番话?你可回房向小姐细细说知,并叫小姐将自己年庚写出来,好等下聘日期腾在喜书上回礼的。你好好回小姐说去罢。」
如媚答应下来,退出中堂。一路暗想:「裴爷这番大变动好不令人奇诧,叫我怎好对小姐去说?小姐的心事我岂不知?小姐听见此话,不知如何着急,必有一番大风波呢。若隐忍不言,裴老爷当真做下此事,要向我讨小姐年庚,叫我何以回答?且趁此时相府未曾下聘,叫小姐早早打点,或可挽回。哎!怪来怪去,只怪小姐老实,就允了宣府这头亲事,完却心愿却罢了,又为什么拿班做势,怕的什么『无私有弊』,回断了裴府两位小姐,怎怪裴老爷今日借口将小姐另许婚姻?小姐呀!不知你将此事怎么处呢!」想着已到自家小姐房中,正见宝珠午睡方纔起来,问道:「如媚,我方纔唤你半日,你往哪里去的?」如媚道:「是裴老爷唤婢子到中堂去,有话分付的。」宝珠道:「裴老爷分付你什么话?」如媚道:「小姐不要生气,婢子方敢直言。」宝珠笑道:「裴老爷乃我救命的恩人,他分付你的话,我有何气之可动。自且说来。」如媚就把裴爷分付的话,一字不曾隐瞒,细对他小姐说了一遍。列位,你道裴爷当真将宝珠与蒋相对亲吗?裴爷虽是风流司寇,却一生刚方正直,怎肯联姻奸相?这又是巧试宝珠之心。坚也不坚。宝珠要算聪明女子,也参不透裴爷的机关。今听得如媚一番言语,由不住一阵心酸。两眼一翻,气咽胸膛,一交晕倒在床上。唬得如媚急急向前,扶住了小姐身躯,掐住人中,即唤如钩取姜汤来。如钩答应,飞星取了姜汤到来,跪在床边,用耳挖撬开小姐的牙关,慢慢用茶匙挑了几挑姜汤,送在小姐口中。歇了一会,小姐方纔苏醒过来,叹了几口气,哭啼啼叫着自己的名字道:「苦命的宝珠呀!与其今日如此,何必当初又救我于波心,多此一番赘瘤?哎!这总是我的生来命苦,不怪别人。与其生在世上活活现形,不如是赴九泉倒也干净。」说罢,放声大哭不止。如媚劝道:「小姐不必伤心,事还未成,打点主意要紧。」宝珠哭道:「我有什么主意?惟一死便完事了,还打点什么!」
如媚到了此刻,见事关紧要,不得不向小姐说明,便将花园送茶,道见宣生,与他一问一答的话说了。「我是这里大小姐教我说的,又叫我瞒着小姐,据婢子看来,裴老爷做事虚虚实实,令人难测。此话之真假,未可遽信。小姐不要堕其术中,自费苦恼,使伊父女暗笑小姐之太愚拙了。」宝珠听见如媚这番相劝的言语,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之所言一丝不错,这是裴爷巧试我,静守宣郎可是真心。我何不将计就计!」附着如媚的耳道:「你去如此这般,可好么?」如媚点头道:「很好!小姐不要当真的。」被宝珠一口啐,如媚笑着去了。赶至中堂,慌慌张张只叫:「老爷、夫人,不好了!」裴爷夫妇同吃惊道:「什么事这等慌忙?」如媚道:「婢子将老爷分付的话向小姐说知,小姐急了,在那里上吊呢!」这一个信唬得裴爷等一齐赶至后边,见宝珠房门紧闭,高叫:「宝珠,休要如此!这是老夫试你的心,何得自寻短见!」说着,用脚将房门踢开。但见宝珠笑嘻嘻的出来道:「爹爹之恩未报,怎敢就舍得死?」裴爷见宝珠,哈哈大笑道:「好个智巧之女,深知我心。不枉我一番美意。」大家各自放心。
且按下裴府之事,再言宣公子屡在裴府探信,总会不见裴公子问个实底,好不心中焦躁。每日只坐在书房痴痴呆想。茶不思,饭不想,又有些病将起来。那日正闷坐书房,忽见书僮呈上裴公子一封字儿。宣公子接过,拆开字儿一看,不知其中是忧是喜,且看下文。
第十三回     许姻倩笔 赴选登科
诗曰:
拙痴不解虚圈套,误认冰人可代疱。
笔底生花花解语,笑他往事亦徒劳。
宣公子因访不出宝珠的消息,正在书房心中纳闷,忽接到裴公子一封字儿。只见信皮上写着呈上「宣仁兄喜书」五个字,不免疑心道:「裴仁兄这封书子怎加一『喜』字?且拆开一看,便见分晓。」想毕,把书子拆开,抽出信来,见是一幅松江笺,写诗四句在上面。细细定睛一看,只见上写道:
诗曰:
痴生何必过踌蹰,裴宝珠原柯宝珠。
珠拾江心留好合,难求月老释前辜。
宣公子看了书子,大吃一惊,只道:「不好了!哪知宝珠竟真是裴年伯救回。他好意与我为媒,我大不该回的那等决绝,又写了凭据与他,再不懊悔。今日叫我怎好意思去求他?若不去求他,宝珠又在他家,这便怎处?」想了一会,道:「也罢!不如带了这幅诗笺,前去禀知爹爹,商议如何办法,或有挽回,亦未可知。」想定主意,拿了诗笺,站起身来,出了书房,来到后堂。见父母俱坐在那里闲话,向前打了一躬,请过父母的安,一旁坐定,便尊声:「爹娘呀!宝珠姨妹竟不曾死呢!」宣爷夫妇同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今在哪里?」公子道:「现是裴年伯救了回去。」便将他诡说宝珠是女儿,即托柯姨丈为媒,我们不允;孩儿又因裴年伯面许为婚,我又写了绝据,只为孩儿要苦守宝珠,一时莽撞;今当真宝珠在裴年伯家,此事怎处的话,说了一遍。宣爷道:「你怎知宝珠在裴年伯家?」公子又将听月楼下看见宝珠在雪洞口,还疑是鬼;后到听月楼上亲见宝珠的诗句、并遇见他的丫鬟如媚,方有些疑心宝珠不曾死的话,说了一遍。「今又接得裴仁兄送来的诗一首,宝珠不在裴府,往哪里去?请爹爹一看便知。」说着,将诗呈上。宣爷接过一看,哈哈大笑道:「果然宝珠不死,现在裴府。」夫人听说,也欢喜起来,甚是感激裴爷,便叫声:「老爷!既是宝珠尚在裴府,裴爷不比柯老为人。老爷,何不代痴儿成就这段婚姻,也不枉痴儿一番思慕宝珠之意。」宣爷摇头道:「这事很大费周折呢。」夫人道:「婚姻美意,有何周折?」宣爷道:「夫人有所不知,只因痴儿坚守宝珠,誓不再娶,他不知裴年兄央了柯老说媒,诡说是他女儿,岂料即是宝珠,遂不允这头亲事。裴爷又当面许痴儿的婚姻,痴儿不知就里,又写下绝据与他,再不懊悔,前去求他。裴年兄本是一团美意,我父子反拒绝于他,岂不恼我父子么!今日水落石出,就是宝珠在他家里,有何意思再去求他?」公子听了乃尊一番言语,好似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上,心中一苦,珠泪双垂。夫人见儿子这般光景,又是疼儿心重,怕他再想出病来,叫声:「老爷!你虽这么说,到底还代痴儿想个法,成全他一段痴想。」宣爷也见公子一旁堕泪,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夫人放心。苦我老脸不着,待我亲去向裴年兄求亲,且看痴儿缘法如何。」夫人点头道:「老爷亲自出马,事再无不成的。」宣爷笑道:「且莫要拿稳了。」夫人道:「事不宜迟,且屈老爷今日就去走一遭。」宣爷道:「这个自然。但宝珠不死,夫人可暗差一个的当人送信与柯姨,使他放心,切不可走漏风声与痴老同秀林贱婢知道。」夫人道:「这个在我。」宣爷说罢,起身即去更衣,命家人打轿伺候。公子此刻方纔改忧为喜,送了乃尊上轿,回他书房静候好音不表。
且言宣爷轿到裴府,下轿,早有门公通报进去。少顷,裴爷出迎。迎到内厅,两下见礼,分宾坐定,家丁送茶。茶毕,裴爷道:「宣年兄在府纳福,今日甚风吹到寒舍?有何见谕?」宣爷道:「小弟有一件不得已之事,特来负荆的。」裴爷道:「年兄未曾得罪小弟,何出此言?」宣爷道:「前因年兄托柯舍亲代小儿为媒,小儿坚守宝珠,是以得罪年兄。今日闻得宝珠是年兄救回,痴儿欲仗年兄成全此事,愚父子感恩非浅。今日小弟一来代小儿请罪,二来面求年兄依允。」裴爷笑道:「年兄今日来迟了,小弟已将宝珠许与蒋相之子了。年兄莫怪。」宣爷大吃一惊道:「怎么年兄与奸相联起姻来了?」裴爷道:「年兄嫌小弟家道寒俭,不肯俯允这头亲事,小弟只好仰扳相府,将来做个靠山罢。」宣爷被裴爷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裴爷又道:「年兄莫怪我说。非是小弟不欲成就令郎的姻缘,我之设法救了宝珠,为的何来?所以诡说我女,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风波。就是托他为媒,亦为后日地步。年兄不允亲倒也罢了,只可恨你家令郎过于无知,竟当面敢写下绝据,与我为凭,再不懊悔,向我求亲。这是与宝珠恩断义绝。小弟怕误了宝珠的好逑,所以另许蒋门。年兄今日到此,挽回无及了。」
宣爷被裴爷说得浑身冰冷,忽想起裴公子的诗句上之意,宝珠并未另许他人,分明叫我儿子服罪,求他乃尊。裴公之言,不可尽信。想了一会,叫声:「裴年兄!你这些话还有些欺我。」裴爷道:「小弟生平不曾欺过朋友,句句皆是实言,有何欺年兄之处?」宣爷将裴公子的诗句取出,递与裴爷,道:「这是令郎的诗句,分明写的宝珠仍待痴儿,不过要他服罪求亲之意。今日年兄又说宝珠另许蒋门,岂不是欺小弟么!」裴爷接过他儿子的诗句一看,又转口道:「就是宝珠不曾另许蒋门,无奈你的令郎写的绝据太狠些。」宣爷道:「可借绝据一观?」裴爷取来与宣爷,看了一会,道:「好大胆畜生!这等无知狂言,怪不得年兄动气。总是小弟陪罪。」说着,离坐连连作揖。裴爷一把拉住道:「年兄不要如此,快请坐了好说话的。」宣爷依言坐定,裴爷便把不允亲之后,为你令郎用一番委曲成全之计,纔能引人入胜的话说了。「年兄既说开了,小弟自当从命。只是令郎要唤他到来,待小弟责备一番,方成全他这段美事。」宣爷笑道:「这是理当如此。」说着,把那纸绝据递与裴爷收了,一而又叫家人飞星回府,速请公子到此议话。家人答应领命去了。
裴爷又向宣爷道:「宝珠虽是我做主许婚与你家令郎,到底柯年兄是他亲父,怎肯使他父女不认?但柯老直拙,若明向他说,又费一番唇舌,我自有道理,不怕不入我彀中。」宣爷听说,十分感激裴爷。正要回答,早见他儿子登鳌从外面进来,见了裴爷,很不好意思。没奈何,向前尊声:「年伯在上,小侄宣登鳌外日狂妄无知,误犯虎威,小侄该死。今日知罪不容逭,特来请罪,望年伯看家父分上,高抬贵手,恕了小侄罢。」说着,跪将下去。裴爷一把拉住道:「贤侄,你是不懊悔再来求人的,何必行此大礼?」宣公子道:「小侄的罪,擢发难数,不过信口乱言,望年伯海涵。大人不记小人之过罢。」裴爷也不叫他坐,只叫声:「住口!当着你令尊在此,你说信口乱言,如何又写下绝据与我么?」宣公子也狡赖道:「小侄何曾写什么绝据与年伯的?」裴爷道:「你亲笔写的绝据,你家尊方纔看过,难道冤赖你不成?你拿去看来!」说着,把绝据掷与宣公子。宣公子拾起绝据,也不去看,一阵乱撕,撕得粉碎,捺于嘴内,只叫:「年伯呀,小侄何尝写什么绝据,不要冤赖小侄呀!」引得裴爷哈哈大笑道:「这个狡猾儿郎!亲事便许了,你听你尊翁择日下聘过来。你须依我两件分付:你若要是洞房花烛夜,须等你金榜挂名时。」宣爷道:「这也是自然之理。」又叫儿子过来,拜谢裴爷成全之恩。宣公子依言要大拜八拜,裴爷只受了四礼,道:「贤侄从此可以无所忧虑了,回去发奋读书要紧。」宣公子连声答应。宣爷道:「裴年兄还请何人为媒?」裴爷道:「仍用柯老。」宣爷笑道:「年兄用的好机关。」说罢,父子告别裴爷,上轿而去。裴爷回后,说与宝珠知道,宝珠也暗自欢喜,深服裴爷神机妙算。
次日,裴爷果然请了柯老到来,托他为媒。柯爷心中很不舒服,暗想:「有个女儿还怕没人家!他既不允亲就罢了,一定爱煞这小畜生!」心中虽是这等想,外面又不好推却,只得代他到宣府去说媒。这一回,一说便成。回复裴公一边择日下聘,无非从丰礼物下到裴府。柯爷是大媒,先领盒过来,与裴爷道喜见礼,坐下吃过茶,有家人来请裴爷写小姐的庚帖,裴爷就在厅正中桌上,举笔就写。方写一字,忽然两手乱颤起来,道:「这又是旧病发了。柯年兄,烦你代我一书。」柯爷笑道:「这件事如何代得?」裴爷道:「不妨事的。我女即如年兄女儿一样,可以写得的。」柯爷不知是计,便信笔一书。写毕递与裴爷一看,连称很好。忙用喜套封好,装于盒内,打发人行到那边去。聘礼一概取入后边,只留下一对金钗,送柯老为写年庚润笔之资。柯爷道:「聘礼如何转送与人?」裴爷又说不妨事,务必要柯老收了。柯爷方告别。到宣府吃了一日喜酒而回。
宣公子自定下宝珠,心满意足,发愤读书。怎么前去赴选登科,生出别的甚事,且看下文。
第十四回     奸相逼婚 怨女离魂
诗曰:
姻缘本是订三生,冰判何能去强成。
美意殷勤转恶意,奸权一来任纵横。
宣爷自代儿子在裴府定了这门亲,又是柯老为媒,也知裴爷用意,便力劝儿子念书。宣公子此刻心内一块石头落将下来,也想大登科后小登科,遂下帷苦攻,用心发奋。他平时本是个饱学秀才,胸罗二酉,功惜三余,略加工夫点缀,越发文思大进。那年正当大比之期,应归他本省乡试。奈因路途遥远,宣爷不放心打发他一人前去,遂在京中代他拔例纳粟,追赴本京乡试。到了场期,宣生进去,本是平昔根深,文不加点,头场三篇,一挥而就,缴卷出场,将文字誊写出来,呈与乃尊一看,宣爷见他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心中大喜。那二场三场宣生越发容易,早早完了。三场事毕,在家候榜。到了发榜日期,宣登鳌中了亚元,就有报子报到府中。宣爷夫妇俱是大喜,赏了报钱而去。宣生免不得去吃鹿鸣宴、谒房师、拜同年、吃喜筵,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又去用会试工夫。
光阴易过,瞬息间就是次年春闱,正总裁点了裴爷,副总裁点了柯爷。一个铁面无私,一个拘执不徇人情。虽奸相蒋文富要代儿子通关节,也无从穿插,所以礼闱肃清。宣生会试三场,自不必说,好似探囊取物。直到揭晓,又中了经魁第八名。报到宣府,宣爷夫妇欢喜自不必说。宣生去谒座师:一是裴爷,彼此甚是喜欢;一是柯岳丈,彼此相见,俱有羞惭之色。这些闲话不消细述。单言殿试日期,天子临轩,考选新进士。选来选去,选出三鼎甲。那榜眼、探花不用交代他出迹,只诉状元中了宣登鳌。天子见状元生得才貌双全。龙心大悦,敕赐游街三日,好不荣耀。此刻宣府、裴府、柯府人等无不欢喜,只有柯老渐有些慎悔起来。当初若不将宝珠逼死,允了这头亲事,岂不得一个状元女婿?今日白送与老裴受享。忽又转一念道:「宣家小畜生!坑死我家女儿,做此败行之事,怎么反中起状元来?这也是我的眼瞎,却不该取中他的进士。」此刻柯老心中犹错怪宣生,这且不表。
只言宣状元游街已毕,回朝覆旨,当殿授为翰林院修撰之职,少不得赴琼林宴,回府祀祖,拜父母,又去拜裴爷、柯爷。家内摆下喜筵,开锣演戏,款待宾客,好不热闹。忙了三五日,再去拜九卿六部,谒见阁相,别处拜见,不用细讲。
只言奸相蒋文富,因想儿子年已不小,也指望他功名成就,好继一脉书香。又知儿子学问平常,仗着自己武艺,未必得中,见天子春闱点了裴、柯二公做了主裁,欲代儿子通个关节,面托二公。无奈二公毫不徇情。奸相深恨裴、柯二人,欲待报仇,又无从下手,只得隐忍在心。心中正在纳闷,忽见堂官进来禀道:「启相爷,今有新科状元宣登鳌禀见太师,未得钧旨,不敢擅入。」蒋相听说,点一点头,即命堂官代他相迎。常官领命迎进宣状元。状元见了蒋相,尊声:「老太师在上,容新进学生宣登鳌拜见。」说着,拜将下去。蒋相见状元行礼,因他是天子门生,也将身站起,立在一旁,只叫:「殿元公行常礼罢。」受了两礼,即命常官拉住,分付看坐。状元道:「老太师在上,学生理当侍立听教。」蒋相道:「未免有几句话儿谈谈,哪有不坐之理?堂官看坐。」堂官答应,在左边一旁摆下椅子,状元向前告坐。坐定,堂官送茶。茶毕,蒋相道:「殿元公少年英发,名魁天下,他年必为国家栋梁。」状元连称「不敢」,道:「新进小子,樗栎庸材,侥幸以得功名。倘有不到之处,仍望老太师指教。」蒋相笑道:「殿元公未免过谦了。」又谈了些别的闲话,状元起身告辞,蒋相命堂官送他出相府而去。
蒋相见状元生得才貌超群,语言出众,颇有招他为婿之意。因想:女儿年已十六,小字连城,尚待字闺中,不若招新科状元为婿,以了我老来一椿心事。且住!当面不好言婚,不若叫门生巩通政到来,托他将媒,他还会说话,善为撮合。想定主意,即叫人到书房去请巩通政。通政下朝无事,每日在相府书房陪着蒋公子谈嫖经。今一见相爷来叫他说话,起身如飞,出了书房,赶至中堂。见了蒋相,早已卑躬折节,笑脸相陪。尊声:「老太师在上,门生巩固请安。」向前打了一个千儿。蒋相分付坐下,通政告坐。坐毕问道:「老太师呼唤门生,有何分付?」蒋相道:「只因老夫有一爱女连城,年已十六,尚在择婿,并无一个可意儿郎。老夫见新科状元宣登鳌才貌双全,倒与吾女是一对佳偶。今烦贤契前去为媒,事成必当重谢。」通政连称不敢,道:「这宣殿元,莫非宣侍读的令郎么?」蒋相道:「然也。」通政道:「既是老太师分付,门生理当效劳。」蒋相道:「老夫在此专候佳音。」通政起身,告别蒋相,到了门口上轿,一直往宣府而来。
轿到宣府,早有门公入内通报,宣爷整衣出迎。此刻,通政已下轿进来。彼此见面,拉手相让,到厅。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人送茶。茶毕,宣爷道:「寅兄今日光降寒舍,有何见论?」通政道:「无事不敢轻造贵府。只因蒋太师有一爱女,年已十六,才貌双全,射屏未得其人。今见令郎殿元公,倒是一对郎才女貌,堪为配偶。故命小弟到此为媒。两下门当户对,寅兄不可错了这好机会,望乞俯允。」宣爷吃惊道:「若论相府议婚,小弟求之不得。但小儿已聘柯太仆之女,何得停婚再娶?望寅兄婉言回复太师,容日荆请。」通政笑道:「寅兄不要固执不允,堂堂当朝首相也是难仰扳的。允了亲事,还有许多好处。」宣爷听说,把脸一沉道:「小儿履历载明已聘柯氏,非我说谎。还叫小儿休了柯氏去就相府之亲?还叫相府千金来做小儿的二房?至于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以此挟制于我。其话欠通。」通政被宣爷批驳一番言语,说得满面通红,即起身告别。上轿而去。
到了相府,入内,见了蒋相,便将宣爷不允亲的话说了一遍。蒋相大怒道:「老夫好意向他求亲,他到拿班做势起来,有多大的学士,有多大的状元,敢来抗拒老夫?少不得将这班无知畜生,一个个治于死地,方出心头之气!」说着,只叫:「可恼!可恼!」通政陪笑道:「老太师请息怒。谋事在人,只要门生略施小计,包管入我彀中。」蒋相变怒为喜,道:「贤契计将安出?」通政道:「只要问声柯太仆可是有女与宣府为婚,若真有此事,别作计较;若无此事,只消老太师发一请帖到那里,说有一寿屏托殿元公一写,不怕他敢不来。来时只用设席款待,门生假意相陪,将酒把他灌醉,一面硬将他送入小姐房中。等他醒来时好意应承,通知他父母择日入赘。若倔强时,只说他酒后私入相府,硬闯进闺房,调戏宰相的千金,该当何罪!只消老太师一本奏于当今,看他状元可坐得稳?只怕他父子总要问罪呢。门生拙见如此,请老太师上裁。」蒋相道:「此计很好。就是这么办法。」
即取过宣状元履历手本一看,果填的聘妻柯氏。遂打发家人到柯太仆府去问。去了一会,即复命相爷道:「太仆府中回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已死多年,并无宣府联姻之事。」蒋相听说大喜道:「分明是学干故意推托,须要用着巩贤契之计了。」即命巩通政去写请帖,差了一个堂官到宣府去请状元。说了来意,宣爷因在前不允他亲事,怕他见怪,今见他请儿子写一副寿屏,再不好推却,只得打发儿子坐轿,带了书僮抱琴、醉瑟跟随,一直往相府门第而来。
到了府前,下轿入内,自有堂官引路去见蒋相,少不得行廷参之礼,又与通政见礼。坐下,略叙寒温。状元请寿屏出来写。蒋相分付:「通政先陪殿元公便饭,然后写屏。老夫失陪。」说罢起身回后去了。通政邀了状元到花厅那边,已摆下现成酒席伺候。状元与通政推让一会,坐了上席,通政主席相陪。早有相府家丁上酒上菜。通政有心算计状元,状元不知是计,量又有限,被通政左一杯右一杯苦苦相劝,早已吃得醺醺大醉,伏在桌上睡了。外面轿子并跟随书僮俱吃了酒饭,叫他们先回,说有一夜的寿屏写呢,次早来接。只剩状元一人在此,入了牢笼。通政见状元已醉,一声吆呼,外边早跑进几个家人,七手八脚将状元抬至连城小姐后楼榻上睡倒,并不通知小姐一声,一哄而散。
此刻小姐带着丫鬟俱在楼下闲坐,直到用过晚膳之后,方命丫鬟点灯上楼。蒋相见女儿要回楼去,就把这条密计向他说明,叫女儿依计而行。「这是为你终身大事,不可错过机关。」这位连城小姐虽是奸相女儿,为人却性气刚烈。今听见乃尊分付的一番话,由不得杏眼圆睁,柳眉直竖,道:「爹爹是何言语!女儿乃相府千金,怕少相当亲事?人家既有前妻,不肯使女儿为妾,亦是正理,岂有女儿清白声名被爹爹用美人计坑陷?女儿有何颜面再生在世上!」说罢,把银牙一咬,用力向阶前槐树下撞去。只听得「喀嚓」喀嚓一声响亮。连城性命好歹,且看下文。
第十五回     新诗免罪 旧好露奸
诗曰:
鸾笺一幅起愁闱,今日鸾笺免是非。
有喜有忧何变幻,总因丽句感天威。
蒋相见女儿连城刚烈不从,向阶前槐树下撞去,只唬得他魂不附体,急命丫鬟仆妇向前搭救。哪知来不及了,早已顶分八片,尸横在地,血溅尘埃。众人见小姐如此惨死,莫不伤心堕泪,回报蒋相道:「小姐已是没用了。」蒋相一闻此言,早已将魂魄飞散九霄,跑下阶前,抱住女儿尸首,放声痛哭,道:「亲儿呀!你既不愿如此,何以轻生?忍心舍了为父的去了?」说罢,痛哭不止。国銮与通政在书房,一闻此信,俱吃惊不小。通政不能入内,便对国銮道:「事已如此,公子进去劝慰太师一番,不要苦坏身子。请太师出来,治弟另有话商议。」国銮也是含着两行眼泪,如飞赶进中堂,见妹子尸横地下,父亲哭的泪人似的,也不免陪哭一场,方叫声:「爹爹,人死不能复生,妹子既已死了,爹爹不必徒作此无益之悲伤坏身体。」蒋相见儿子劝他,便止住泪痕,分付儿子出去叫家丁制备衣衾棺木。国銮答应,又道:「巩世兄请爹爹出去说话呢。」蒋相点头分付仆妇们将小姐的尸首好好抬放中堂榻上安置。众仆妇答应,自去料理。蒋相说罢,同国銮出了中堂,来到书房坐下,只是叹气。通政向前一揖,道:「老太师着恼,门生请安。」揖毕,与国銮对面坐定。蒋相不怪自己将事做错了,反怪宣学干,若允了亲事,女儿不至死于非命。便道:「难为贤契用的好计,白送我女儿一条性命。醉汉尚卧高楼,这事怎处?」通政听说,局促不安,又生出一个毒计,道:「太师请免烦恼,小姐之死,该因宣学士不肯允亲,酿成祸端。今事已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太师将小姐慢些入殓,抬至楼板放下,只于明日早朝奏他一本,说宣状元代太师写寿屏,好意留他吃酒,醉了不能回去,留住花园。趁着深夜无人,私进内室,闯入小姐闺中,见色迷心,强奸小姐不从,小姐羞忿而死。他是有职人员,知法犯法,不怕不触怒天威,问一个斩罪。这也可代小姐报仇了。太师快请灯下写本,公子可分付家人将宣状元捆起,明日好扛进朝中,纔没得抵赖呢?陪客就写门生作证。」此刻蒋相心曲已乱,并不怪女儿一死由于误用通政之计,反听他一派乱言,连连点首,即叫儿子去到后面楼上去办理。国銮答应,起身去了。通政陪着蒋相在书房写本,还代他斟酌誊写不表。
且言宣状元被奸相用计灌醉,在高楼上睡在榻上。已是醉的人事不知,任一班奸党舞弄。宣府只说儿子在相府写寿屏留宿,并不通风。国銮早带了一班如狼似虎的家人赶到楼中,先把宣状元捆起,下面众仆妇已将小姐的尸灵抬至高楼放下,靠在宣状元睡的榻下。诸事停当,将到五更,蒋氏父子假意吆喝上楼,一见女儿尸灵,哭骂:「宣家大胆畜生!好意留你写屏,怎么闯上高楼,调戏吾女不从,逼他自尽?这事不得开交了。」说着,哭着,在楼板上跳个不住。此刻宣状元酒已渐渐醒了,又被一阵吆喝之声,早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见身子睡在榻上,被绳捆住不能动弹。面前站着奸相父子,指手划脚,带哭带骂,还有许多下人,在那里围着,不解何意。忍不住问道:「老太师请我吃酒写屏,屏未曾写,为什么将我捆在此地,是何原故?」蒋相未及开言,国銮骂一声:「放你娘的屁!你做了无法无天的事,还在此装聋推哑吗?」状元听说,吃惊不小,道:「我又不曾违条犯法,你们口里乱说什么?」国銮道:「你私进人家闺阁,强奸相府千金不从,逼死我家妹子,你不看见榻下的尸首么?你还赖到哪里去?」状元果然朝下一看,见是一个女尸横于榻下,唬得魂不附体,道:「你们做成圈套,诬赖我么?」国銮还要开口,奸相道:「此刻不必与他争辩,人赃现获,他是有职人员,自然请旨定夺。少不得偿我女儿之命。」说罢,分付儿子看好女儿尸首:「天明即有刑部前来相验。众家丁,将这畜生抬下楼去,随我入朝。」众家丁答应,七手八脚把状元抬下楼去。可怜宣状元有口难以分辩,凭着众人扛了入朝。到了朝中,这个信儿已传遍了,只唬得宣爷、裴爷顶冒真魂。正要去请问奸相,早已见天子临轩。文武朝参已毕,有奸相出班跪下,呈上一本,哭奏当今,就把宣状元调戏女儿不从,逼勒自尽一段情节说了一遍。天子闻奏,看了本章,龙颜大怒,道:「宣登鳌今在何处?」奸相道:「现是臣在尸地捆了,带至朝门候旨。」天子分付:「松了他的捆,入朝面朕。」下面答应,出去。宣状元见绑松了,整顿衣冠,入朝来至金阶,俯伏三呼万岁。天子道:「宣登鳌!你身列文魁,该知礼法,怎么擅进相府闺中,调戏宰相之女?逼奸不从,羞忿自尽,该当何罪?」宣状元奏道:「万岁休听蒋太师一面之词。臣有短表,冒奏天颜。」天子道:「卿且奏来。」宣状元奏道:「臣蒙天恩,特拔状元。岂有不知法度?但例有谒相之典,臣尊旧制。哪知蒋太师托巩通政,向臣说亲,小臣已有聘妻柯氏,现载明履历,何得停妻再娶?是以臣父未曾允亲。蒋太师挟仇在心,又诡说请臣去写寿屏。屏未曾写,蒋太师即命巩通政陪臣去花园饮酒,将臣灌得大醉,不知如何到他的楼上,睡在一张榻上。臣已醉软,焉有别事?至于他女儿怎么死的,臣实不知。望万岁详情。」奸相叫声:「宣登鳌住口!我何曾托什么巩通政为媒,到你家去?你在我家楼上行凶,情真事实,被我捉住,还赖到哪里去?要求万岁作主定罪,抵偿臣女之命。」此刻,宣爷见儿子被奸相一口咬定,忍不住出班,俯伏奏道:「臣启陛下,蒋太师托巩通政为媒,代臣子言婚是与臣面言的,怎赖没有?现有巩通政的名帖,存在臣处为证。至于蒋太师请臣子去写寿屏,尽把跟随臣子打发回来,叫次早去接。又不写屏,仍命巩通政陪臣子吃酒,灌得大罪,分明是埋藏奸谋,坑陷臣子。望陛下做主。」奸相喝声:「宣学干休要纵子为恶!到了此刻,还庇护儿子么?我只生此一个爱女,难道自家弄死,图赖你儿子?」这句话问得宣爷无言对答。但聪明莫过于天子,闻得两边班驳,心中了然。又因怜念状元才貌,不忍教他抵偿,便道:「诸卿少言,听朕旨下:朕观蒋文富本上说女自尽,非是凶伤,何得诬冤宣登鳌?且请写屏,不应吃酒留宿。其女之死,安知非羞从父命,愤烈亡身?其情可悯,着伊家从重殡殓,免其相验,封为贞女,建坊。蒋相显系求亲不遂,挟隙赖栽,本当治罪,姑宽罚俸一年。始终奸谋,皆由巩固有意酿成,革去通政,仍交部严加议罪。」这班奸党听得这一声旨下,如一桶冷水浇在头上,弄得垂头丧气,谢恩退下。好笑蒋相,陪了夫人又折兵,越发没趣,站立一旁,十分痛恨。只剩了宣氏父子,在地俯伏着,天子还未曾释放,便道:「蒋相之女,一时激烈,不从父命,含恨九泉,卿可当殿作一首奇艳之句以吊之。做得好,另当加恩,做不好,仍要问罪。」宣状元领旨。早有内侍取了一副笔砚并白纸一张递下。宣状元铺开白纸,濡动羊毛,伏在地下,笔不停挥。顷刻,成了七律一首,恭呈御览。早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面。天了举目一观,只见上写道:
性如松柏德如兰,不与群芳斗画栏。
弱质盈盈生傲骨,冰心皎皎有忠肝。
全仁舍死香魂杳,仗义轻生血泪弹。
巾帼须眉垂百世,却嫌风雨速摧残。
天子看了宣状元这一首挽蒋连城的哀诗,点首道:「得此一诗,此女虽死犹生。」即将挽诗赠与蒋相,焚化女儿坟前。蒋相领旨谢恩,要算敢怒而不敢言。天子加升宣登鳌为内阁学士之职。宣氏父子谢恩站起,天子退朝,群臣各散。裴爷也代宣氏父子欢喜。蒋相讨个没趣,回去殡殓女儿,饮恨在心,自有一番通谋外国的异志,后书自有他的交代。通政又是奸相代他打点,只降了二级内用,这都不表。
再言太仆柯爷见宣生弄出事来,心中暗喜。谁知他反祸中得福,心下正在怨恨,忽又想道:「他的履历居然填出柯氏是他的聘妻,越发了不得!这畜生还要污辱我女儿死后声名。蒋相扳不倒他,待我上他一本,说他无聘污名,大干法纪,看他这学士可做得成了!回去与秀林商议定了,明早上朝好行事的。」一路想着,回了自己府第,即到秀林房内来,找秀林说话。秀林不在房内,又不见丫鬟小翠,只得卸了朝服,坐下暗想:「他主仆二人往哪里去了?」柯老本是素昔多疑的人,今日疑中生疑,正待起身要去找他主仆二人,早见小翠笑嬉嬉的进来。一见柯爷,叫声:「老爷下朝了,待婢子泡茶来与老爷吃。」柯爷道:「不消。我且问你,同娘往哪里去的?」小翠道:「在花园顽去的。」柯爷道:「你来做什么?」小翠道:「娘同一个男人睡在榻上,叫我来拿衣服的。」未知柯爷听说如何,且看下文。
第十六回     谪官怜女 还珠见母
诗曰:
谗言可畏比豺狼,误听枉将骨肉伤。
雪后见尸分皂白,方知儿女更情长。
柯爷听了小翠一番言语,由不得火高三丈,气冲斗牛,大怒道:「贱人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便叫:「小翠引路,随我到花园去。」小翠年轻,不知世事,秀林与蒋公子通奸,并不瞒他。今日合该事败,向柯爷直说出来。见柯爷大怒起来,他反唬得浑身乱抖,回说:「婢……婢子……子引路。」一气出了房门,直奔厅上,过去乃是花园。纔到厅前,见家人柯荣在那厢扫地,忙叫:「柯荣!快唤进几个有力的家人速来,同我到花园去。」柯荣不知什么事,丢下笤帚,如飞赶出去,叫了柯华、柯富、柯贵等十几个有力家丁进来,站在阶下道:「老爷有何分付?」何爷道:「你们着几个守定后花园门口,不许放走一人;着几个带了绳子、马鞭,速速随我到花园里去。」众家丁答应,各去拿了家伙,即随柯爷到了花园门口,分付几个家丁,速到花园后门,用心把住,如放走一人,即以家法重处!家丁分一半去了,留一半在柯爷后面跟随,悄悄而来。
柯爷不许小翠声张,到了玻璃厅前,小翠指了一指,柯爷把嘴一努,小翠退后,柯爷站在外面潜听。先是气喘吁吁,后又听见秀林说:「保佑那老厌物早早死了,我嫁了你做长久夫妻,岂不遂了奴一生心愿!」再听见一个男人声音道:「你即要老厌物早死,情愿随我,明日我带一服砒霜来,你早晚留心,放在他饮食内,摆布死了他,岂不爽快!」秀林道:「奴为你弄死了这老厌物,你不要忘了奴的恩情呀!」柯爷句句听得明白,免不得怒气填胸,抢过家人手中一个马鞭,大叫:「贱人!做得好事!」一声吆喝,打进厅来,后面家人一拥进去,只唬得蒋国銮与秀林浑身寸丝俱无,急急跳下榻来,要想逃命。那知四处俱有家人把住,不得出去。秀林早被柯爷几鞭,打得满地乱滚,一面打着一面骂道:「好大胆的狠心淫妇!你瞒着我私下偷汉子,还要与孤老算计我的老性命。你这淫妇的心,可狠不狠!」说着又是几马鞭子,打得秀林乱哭乱叫,哀求道:「这是贱妾一时该死,被人引诱做错了事。还念妾为老爷生下一子传宗接代,饶恕我罢,下次再不敢了。」秀林说完,被柯爷一口啐道:「只消你偷孤老一次,我一顶绿帽子就戴稳了。只怕饶了你,你未必肯饶我。我此刻也不与你多言。」分付家丁:「将这贱人捆起来!」家丁答应,把秀林捆了,撂在一旁。
国銮正在那里两手抱肩,跪在地下,见秀林被打得那般光景,又是疼惜秀林,又是自己害怕,心中好不懊悔道:「家中妹子死还未收殓,爹爹叫我等刑部相验。我一时痰迷心窍,把家中正经事不去做,反撞到这个石灰箩里来。岂不是今日该倒运了!我又是一人独自出来的,外无救兵,又无人通信家去,这事怎么好?」正在那里忧疑,早被柯爷抓过头发,先向他身上是一顿马鞭,打得国銮连声「哎呀」,打毕,喝令跪下,道:「你这小杂种,王八羔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你从哪里进来的?与贱人偷情有多少时了?快快实供,免受刑罚!若有半句支吾,叫你受用这马鞭子!」国銮到了此刻,也不隐瞒,便将何日与秀林偷情,今已年余,总从花园后门进,「都有秀娘暗号,我方敢进来,这是我的实供。」柯爷喝声:「小狗才!你说了半日,不说出姓名么?」国銮道:「我姓蒋,名国銮,家父乃当朝首相,名叫文富。望看家父面上,饶了我罢。下次再不敢来了。」说罢,连连磕头,哀求不已。柯爷冷笑几声道:「你就是那奸相生的小杂种!你说的好自在话。你家妹子被人强奸死了,你不出去报仇,反来败坏我家门风。且与贱人同谋,还要害我性命,却饶你不得!」又是一顿马鞭子,打得国銮浑身青紫。也命家丁把国銮捆起来。坐下心中一想,道:「这事张扬出去也是声名不好,不如照依宝珠的办法,灭其形迹,只分付家人,不许传扬出去就是了。」
想定主意,此刻已有下午时候,他坐在玻璃厅上看着奸夫淫妇,过一会又把二人打一顿马鞭出出气。只等到黄昏以后,赏了众家丁,酒饭已毕,将近更许,外边夜静无人,柯爷便命众家丁抬了奸夫、淫妇开了后园门,自己押着在后,一直由御河边行了几里下来,仍到宝珠投江之所,速命家丁将奸夫、淫妇推下江去。众家丁答应,狠命把奸夫、淫妇向江心一掼,只听「拍通」一声,一个风流公子受贪淫之报,一个害人妖精遭自害之报,俱赴波流,死于非命。柯爷方带了家人回他花园,将后门紧闭。分付众家人外面不许张扬,一一重赏家人。家人领了赏赐,大家也不言。诡说秀林跟人逃走,家丑不可外扬,亦不用通报衙门捕捉。又将小翠叫媒人领去卖了。这个信儿传到夫人耳中,心下倒也欢喜,只是儿子鸣玉一闻此信,唬得魂不附体,每日哭啼啼,催着父亲去找他母亲,被柯爷大骂了几场,鸣玉只好苦在心头,无可如何。后来家中知道柯爷处死秀林的原由,夫人只是念佛道:「这是害我女儿宝珠的报应。」鸣玉知道母亲死的凶信,每日痛哭不休,茶饭不吃。闹得柯爷没奈何,借了僧舍做了好些佛事超度他母亲,鸣玉方纔罢了。这且不表。
再言蒋相自在朝中受了闷气回府,心下郁郁不乐,又不能不遵旨办理,即叫家丁去请公子来代小姐治理丧事。家丁四处去找公子,那里有个公子影响。便问管门的:「可曾见公子出去么?」门公回言:「没有。」原来国銮去私会秀林,都由后门出入,所以大门口的人总不知道。众家丁见找不着公子,心下很慌,忙报与奸相知道。奸相听说,大吃一惊。回去叫得力家人备办衣衾棺木,代小姐收殓;一面差了百十个家丁,在四城内外去找。真是沸沸扬扬传将出去。闹了有一个多月,不见公子一些影响。急得奸相无法。泪随血出。又报了五城兵马司,差人延门缉访,并在四城门出了招子,悬了重赏,俱如大石投水,哪个在龙王宫去找蒋国銮?奸相也急得毫没主意,日日思想儿子、女儿,哭声不止,也不能上朝,告假在府养病。此事只有巩通政知道公子的去处,又不知恋着女色,不肯回来;又不知奸情被柯府识破遭了毒害。欲待禀明太师带人前去硬搜,此事大关风化,又怕搜不出来,柯老也未必肯干休。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主意来,暗暗打发自己家人在柯府门口去探听。访了好几日下来,果然访出一点消息,俱在疑似之间,又不好认真去告诉奸相。且奸相儿子的嫖路,都是通政引诱,这秀林一条路也是他在船上指引国銮做出来的,怕得事弄大了有碍自己,虽明知此事,只好心中隐恨柯老。通政又仗着奸相的权力谋升御史。因自己是个言官,欲待劾奏宣学士,报他革去通政之仇,又怕天子不准,自己反要吃亏,只得拿柯老出气,劾奏太仆柯直夫,年迈不胜其任,请旨罢职。果然这一道本奏上去准了下来。巩固是代蒋公子报仇,到把宣爷、裴爷吃一大惊。柯爷自爱妾做出这一番丑事,心下都灰了,反怜惜起夫人,与甘氏到相好如初。又思想:「女儿之死,贱婢害之也。」虽有子鸣玉,因其母而恶其子,也无心在京做官。正打点告老辞朝,忽有这一道旨意,毫不介怀,便对夫人道:「老夫今既罢职回家,衙门是要让的。但有一件大事未曾办得,心中好不痛恨。」夫人道:「老爷有何事这等痛恨?」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他的履历上不填聘妻裴氏,反填柯氏。想女儿死后还被这小畜生污辱声名,夫人你道可恨不可恨?」夫人已知女儿消息,心中明白,道:「老爷休要错怪宣家姨侄,只怕他不填裴氏而填柯氏,其中事必有原故。老爷不可不细为思量。」柯爷听了夫人一番言语,吃惊不小,道:「夫人此语令人不解。」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只消到裴府去问司寇便知。」
柯爷听说,恍然大悟。即刻起身,坐轿到裴府而来。早有门公进去通报,裴公忙出来迎接。柯爷入内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丁送茶。茶毕,裴爷道:「年兄去官,小弟心甚不平。」柯爷道:「老朽去官,到也不以为辱,只有一件不明之事,特来请问年兄。」裴爷道:「年兄有何事不明?望乞见教。」柯爷道:「宣登鳌乃年兄的令婿,是我做的媒,怎么履历上不填裴氏,而填柯氏,这是什么原故?」裴爷也知他家秀林一段情由,病根已除,可因此一问,向他说明原故,借此使他父女骨肉团圆。想定主意,便道:「年兄,你家令嫒或者尚在世间,与宣生联了姻,故填柯氏,亦不为错。」柯爷越发惊疑不定,道:「人死不能再生,这又是年兄耍我的话。」裴爷道:「你心中此刻可思想令嫒见面么?」柯爷听说,流泪道:「一个自己亲生女儿,怎么不想?可惜想之无益。就是拙荆,为女儿都想出病来了。」裴爷道:「贤夫妇既思想女儿,小弟包管还你一个女儿。」柯爷惊喜如何?且看下文。
第十七回     误认岳丈 错逢嫫母
诗曰:
当年原有风笔误,此日姻缘又误人。
浪蝶狂蜂何处至,隔墙飞去乱香尘。
柯爷听见裴爷说还他一个女儿,又惊又喜道:「我女儿难道还魂了么?」裴爷笑道:「非也。」就把江心搭救他女儿的话,说了一遍。柯爷听说,如梦初醒,道:「怪道年兄教我治死宝珠的法,则是有心要救宝珠。小弟感恩非浅。但不知宝珠今在哪里?」裴爷道:「少刻自有宝珠来见。年兄且休性急。但宣登鳌不写裴氏而写柯氏的事,今日也要说开了。」柯爷道:「裴自裴,柯自柯。宣家小畜生非我之婿,如何污我女儿声名?」裴爷正色道:「年兄之言差矣!小弟只有两女,诡言道女者即宝珠也。是你自己代女儿为媒,许与宣生,他怎么不填柯氏?」柯爷大吃一惊道:「我是代年兄令嫒为媒,怎说是我的女儿?」裴爷道:「别的事可以赖得,就如年庚,是令嫒宝珠八字,又是你亲自写的。你去细想,这却赖不去的。」柯爷果然一想,八字却是宝珠的,还辨道:「天下女儿八字相同者亦有。就是我写,因年兄一时手成,托我写的。」裴爷笑道:「年兄何其愚也!诸事可以托人,岂有女儿婚姻大事托人写起年庚?年兄还不明白么?」柯老又道:「宣家聘礼是下在年兄家的,这却与我没相干。」裴爷笑道:「宣家聘礼,年兄已先受过金钗一对,其余礼物存在弟处,一概丝毫未动,少不得送至尊府。」柯爷道:「金钗一对,是年兄送小弟润笔的,怎受收宣家的聘礼么?」裴爷笑道:「岂有将女儿的聘礼送人润笔的?你去想一想。」柯爷道:「若论宝珠,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能算得准呢?」裴爷叫声:「柯年兄住口!你这句话说不去。你将无作有,忍心治女儿于死地,我好意将你女儿救起,要算你女儿重生父母。就是将你女儿许了宣生,又是年兄为媒,算不得父母之命么?当日你代我女儿做媒,女儿今日原业归宗,我算不得媒妁么?年兄不要执意徒自苦耳。」柯爷被问得无言可答,叫声:「年兄,此事且再商量,可唤宝珠出来见我。」裴爷即邀柯爷到中堂坐定,传话进去,叫丫鬟请宝珠小姐出来。
丫鬟答应,进去向宝珠小姐说:「老爷在中堂相请小姐。」小姐听说,起身带了如媚、如钩出房,来至中堂。见裴爷陪着自己父亲在那里坐着,大吃一惊。欲要退进去,裴爷眼尖,早已看见宝珠光景,叫声:「宝珠,快来见你亲父。」宝珠也没奈何,进来先向裴爷请了安,然后向柯爷尊声:「爹爹在上,苦命女儿宝珠今见爹爹。」说着拜将下去。柯爷一见宝珠,免不得一阵伤心,哭叫:「女儿呀!多怪为父误听谗言,将你磨折。若不亏裴伯父搭救,我父女今生焉得见面!」说着,抱了宝珠痛哭不已。宝珠先一见父亲,还有怨恨不平之意,今见父亲这等怜惜着他,也哭啼啼,道:「这是女儿命该如此,何敢怨着爹爹!」说罢,父女相逢,痛哭一场。裴爷一旁劝住柯爷,拉起宝珠,大家坐定。柯爷道:「承年兄收留小女,容日补报。但一则小弟去官,要回乡去;二则拙荆思念女儿,望年兄放女儿回去,一见母面。」裴爷道:「这个自然!年兄先回,小弟自然差人送令嫒并宣府聘礼到府。」柯爷道:「聘礼仍存年兄处。」裴爷道:「我收宣家聘礼,变不出个女儿把宣家。你年兄不要恩将仇报。」说得柯老满面通红。又见如媚、如钩上前叩见,更吃惊道:「裴年兄,好通天手段!」裴爷笑道:「不要谬赞。请问年兄何日荣行?我邀宣年兄好来作饯的。」柯爷道:「这到不消了。小弟要让衙门,只在三五日就动身。」裴爷道:「宣生与令嫒还是趁着年兄在京,代他二人完了姻去吧。」柯爷听说此事,又支吾道:「小弟行期既速,妆奁一时未曾备得,不如叫他缓些时,回乡入赘罢。」裴爷明知柯老推托,也不怕飞上天去,便回道:「就依年兄这等办法。」柯爷起身告别回去。
宝珠小姐因要回家,与裴府两位小姐依依不舍,哭别一场,又向裴爷大拜八拜,谢他始终成全之恩。裴爷笑道:「那知我家高楼,仙题『听月』,为尔夫妻佳兆!将来赠尔丈夫,以成千古佳话。」宝珠含羞拜谢。裴爷将宣府聘礼,又另赠宝珠白银一千金,装于箱内,先着人送至柯府。随后摆酒,代宝珠饯行。此刻大家苦在心头,哪里吃得下去。宝珠略领情意,拜别裴爷并裴家兄妹,带了如媚、如钩两个丫鬟,起身上轿。裴爷虽义不容辞放宝珠回去,心中也有些不忍,陪洒几点眼泪。裴家两位小姐,更不必说是伤心的了,不表。
且言宝珠回家见母,少不得又是一番悲苦。姐弟见面,也悲切一会。明知秀林的报应,只有暗暗的欢喜,也不便细问。这是骨肉小团圆。又见宝珠许了宣状元,夫人甚是感激裴爷,供他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答谢。柯爷怕人作饯,又要答席多费,悄悄叫下车子,把衣物装上,不到三日内,也不去告辞裴、宣二府,带了家眷回他江西去了。
裴爷自打发宝珠去后,于次日即到宣府去会宣爷,说明柯老父女相会,叫你令郎到江西入赘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柯年兄起程,我来奉约前去饯行。」宣爷听说,心中也自欢喜,只是又叫儿子告假去招亲,未免又费周折。然知柯老一生直拙,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之而已。及说到饯行一事,差人打听柯爷何时起身,在他门上问了几天,总无一个实信。到了三日后再去讨信,衙门已换新任太仆在那里收拾呢,哪知柯府家眷早已动身去了。只得回复宣、裴二爷。俱诧异道:「此老还是这样脾气,竟自不别而行。」宣爷道:「裴年兄,承你成全小儿的亲事。柯老已去,怎么办法?」裴爷道:「不妨事的。有小弟作主,不怕柯老变动。明日可叫令郎上本告假,请旨完姻。柯老敢抗旨么?」宣爷点头称是。裴爷告别而回。宣爷送出大门,回到后堂,即向登鳌说了一遍,叫他明日早朝上本。宣状元见宝珠已去,心中正在着急,今听见乃尊分付,心内好不兴头,忙在灯下细细草成一本。到了次日早朝,果将这道告假的本递上去。天恩准将下来,许其奉旨完姻,准其给假半年。旨下,状元谢恩,回到府中,禀知父母。宣爷即去代他打点行装,派了廿几个得力的家人,并两个书僮抱琴、醉瑟跟随。宣状元又去告辞裴爷,方回来告别父母,起身出了皇城。一路兼程而进,直向江西南康府建昌县而来,在路上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故里,宣府族中凋零,只有一房老家人夫妇看守房屋。今见公子荣归,祭祖完姻,好不兴头。忙将房屋打扫,请公子居住。少不得有合城文武官员前来拜贺,状元一概不会,容日拜谢。又去乡下祀祖,拜会合城文武。已毕,方打点自己亲事。一面家中油漆收拾,张灯结彩;一面要打轿去亲拜柯岳丈。忽又想道:「且慢,待我便服往他府第先探听一番,再去面拜。」道是状元多出一件波折,又生出意外事情来。
且言柯直夫有一个胞弟,名叫庸夫,字近鲁,小直夫一岁,生得面貌无二,住宅弟兄毗连,只不过门楼分列东西。庸夫家道富有,只是目不识丁,纳粟做了监生。夫人昂氏已故,膝下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名叫无艳,年已十八,生得奇丑异常。偏是丑人多做怪,每看见少年男子,又故意卖弄风流,惹人讨厌。庸夫又无家教,亦不禁止。凡庸夫出来会客,他就带了丫鬟小春、细柳站在屏门后偷看外客。或有少年的,就嘻嘻哈哈笑个不住,很不成规矩。他的丑名在外,又无人前来问信做媒,所以青春担搁下来。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宣生带了两个书僮来探访柯太仆。走到一个豆腐店,问柯府在哪里住,那店内的人错指了「西边门楼就是」,宣生就依他言语,到了庸夫门口,叫两个书僮站在对面影壁前,他一人又不进去,只在外边探头探脑朝里面望。恰值庸夫出来有事,与宣生撞个满怀。宣生大吃一惊,只认是柯太仆,便往后退了几步。庸夫见宣生生得气象翩翩,却认不得他,便问道:「足下到寒舍门口找谁的?」宣生见问,暗想:「姨丈老奸巨滑,分明认得我,却假装认不得。」便道:「姨丈认不得姨侄宣登鳌么?」庸夫见他认错了人,也将错就错,就宣生邀进厅来。两个书僮也跟了进来。宣生与庸夫向前要行大礼,庸夫拉住。大家坐定,庸夫叫家僮送茶。茶毕,宣生道:「姨丈荣行未曾远送,多多有罪。」庸夫也含糊答应。问道:「姨侄在京供职,回府做什么?」宣生道:「姨侄是奉旨回乡祭祖,特到姨丈处与姨妹完姻的。」庸夫听说,已知是直夫的女婿,便心生一计,将宣生邀至花厅坐下,分付家丁看茶毕候,他即赶到后堂与无艳商议,要行移花接木之计。哪知无艳在屏门后看见风流才貌,有垂涎之意,今见乃尊分付,正中下怀,便道:「只要如此这般,女儿也是柯氏,不怕他赖到哪里去!」柯庸夫点头含笑而去。宣生坐在园中,久不见庸夫出来,正在诧异,忽听帘钩响处,一阵笑语之声进来。宣生吃惊不已。定睛一看,来者何人?下文便见。
第十八回     困园逾墙 完姻拒婿
诗曰:
西施原是捧心人,何故东施亦效颦。
妍丑不同谁辨别,风流看透假和真。
宣生听见环佩叮当,有两个艳婢搀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佳人来,走至宣生面前,故意袅娜做出许多丑态。那喇叭喉咙叫一声:「相公,你想得奴好苦,今日纔来么?再不来,奴的相思病要想死了奴也。」这一阵肉麻的话,把个宣生唬得魂不附体。大叫道:「青天白日,哪里跑出来的活鬼?」说着就要向园外飞跑。哪知园门已被庸夫外面扣住,不得出来。正在着急,无艳见宣生跑去,迈开尺二的莲钩,如飞赶来,一把抓住宣生的后襟,叫声:「宣郎呀!一个自己结发妻子见面,并不亲亲热热说几句知心话,反这等大呼小叫。痴心女子负心汉,你好狠心呀!」无艳一阵夹七夹八的话,宣生也不懂得,背着脸问道:「你这丑妇却是何人?只管在此缠我则甚?」无艳道:「我是你妻子柯氏,你总认不得了?」宣生大吃一惊,暗想:「宝珠莫非又死了,今日出来显魂的?」又问道:「你既是柯氏,叫什么名字?我与你前后有多少变动的事情?说得明白,便是真的;不然,即是妖怪出现了。」无艳道:「奴与郎君前事多得很呢。哪里记得!你若问奴的名字,却叫无艳。奴与郎君自幼订的亲,天各一方,今日回来,少不得我父代奴择日完姻。今日你我夫妻久旱逢甘雨,少不得在花园要与郎君试试新呢。」说着,抢一步便要来抱宣生。那丫鬟小春、细柳见姑娘熬不住的光景,站在一旁暗笑。宣生见他言语支离,说出他无艳名字,已知道认错了门,撞见鬼,心中好不懊悔。又见他蒲扇巴掌来搂,唬得宣生用力将身一挣。挣断衣服角,朝前飞跑。无艳不舍,随后赶来。宣生大叫:「抱琴、醉瑟在哪里?」哪知两个书僮已被庸夫安排在门房里呆坐等主人。只等到日中,不见主人出来,肚内饿得要死,只得进来找主人,又遇见庸夫说:「你主人已去多时了,你二人还在此等哪个?」说罢,庸夫已进内宅去了。抱琴、醉瑟大吃一惊道:「分明在里头未曾出来,如何说是已去了?」此刻二人肚中已饿,站在这里也没干,只得出了庸夫的大门,如飞回去报信不表。
且言宣生见无艳追来,东跑东赶,西跑西赶。花园门闭得紧紧的,又不能出去,心中好不着急。跑至一所秋千架下,他就心生一计,急急爬至太湖石,用力抓住架上的藤,挨到架上。架与墙齐,无艳望着宣生上了架子,他到底是个女子,终无这个力量上去,只望着架上叫声:「宣郎,你怎把妻子视如陌路?还不下来么!」宣生在上面见他生得一头黄发,转戴些钗环首饰,后面拖着半个雁尾子,有半边没头发。脸如烧饼,尽是些大芝麻,堆了好些干面洒在上面。眼一大一小,红眼边,还有一个泥螺眼。两道扫帚眉,风耳,鹰鼻,陷腮,火盆嘴,金牙,厚嘴唇,要算丑到没处去了。他还在下面向宣生丢眉眼,装出勾人的情态,宣生一见,又好笑,又好气。你看这丑妇一定是枉死城中出来的,真令人害怕!还说这些无耻的厌话,这是实在受不得。谅他不能上来,我只不睬他。他过一会自然是要去的。想定主意,伏在上面假装打盹,故作酣呼之声。无艳在下面只是喊,只是叫,见宣生睡在上面,佯佯不睬,由不得心中大怒,倒竖扫帚眉,圆睁泥螺眼,张开火盆嘴,露出金牙齿,骂一声:「不识抬举的小畜生!奴好意有心于你,你反这等寡骨无情。真正气煞老娘!你量我不能上架子拉你下来?你看那边一张梯子,待我取了来,还爬不上去么?」说罢,转身就跑去取梯子。宣生听说,这一唬,几乎跌下架子来。暗想:「丑妇去取梯子,一定要爬上架子,又缠个不清了。无处脱身,这便怎处?」看见架子离墙头不远,把衣裳一拎,顺着架子上杉木,挨到墙头,朝那东边一望,见下面是个大院落,卷棚内坐着一位半老的妇人,在那里指点丫鬟们纺沙。此刻,宣生要躲西园之难,也没奈何,从墙上跳将下来。
那东园正是柯太仆的住宅,这就是甘氏夫人。自与女儿见面,骨肉团圆,心中已是喜欢,又见柯爷相待比前更加亲厚,百病已除。回到故乡,无事督率丫鬟们纺纱,预备女儿出嫁的妆奁。这日也是饭后在卷棚内督工,忽听墙头上一声响亮,抬头一看,见跳下一个人来,大叫:「家人们,快些出来捉贼!」这一声喊,唬得宣生跪将过来道:「我不是贼呀!」夫人听见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见是姨侄宣生,大吃一惊道:「你从何日出京?不到我这里来,却在那里墙头上跳过来,是何原故?」宣生见是柯家姨母,向前见礼。夫人分付看坐。坐定,丫鬟送茶。茶毕,柯夫人道:「你怎么在东边墙上跳过来?为甚的事?」宣生便把告假出京、奉旨还乡祀祖完姻的话先说一遍,「今日特来私会姨母,问问毕姻怎么办法,然后再面会姨丈,好订吉期的。不知误走到间壁这人家,撞见一位老者,与姨丈生得面貌无二,我却误认是太仆公。他将我诱进花园,闭了园门,又跑出一个奇丑女子,口称是我妻子柯氏,又名叫无艳,一点廉耻全无,今日真正活见鬼了。被他追得没奈何,做出许多丑态令人可厌,只得从太湖石上爬至秋千架,顺着架儿跳过墙头,纔到这边来的。但不知西首住宅是何等人家?」夫人明知是庸夫的女儿无艳在那里作怪,不便细言,只回他一个:「日后自知。且讲正事。你是一人出来的么?」宣生道:「我是带了两个书僮跟随,在那边不知往哪里去了。」夫人道:「少不得叫人过去,代你找来。此刻想必腹中饿了,酒席备不及为你接风,快取茶果来!」丫鬟答应自去。少刻端了来,又是一壶细茶,就在卷棚内摆下桌子,将六碟茶果放下,斟上香茶,送至面前。宣生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问夫人道:「姨丈可在府上?」夫人道:「今日绝早就带了鸣玉往田上收租去了。你今日这等打扮不必会他。你是奉旨完姻的,谅你姨丈不能抗旨。我这里办了些妆奁,不成意思,你也不要笑话。你只管明日坐轿来拜姨丈,送吉期过来。媒人裴公又不在这里,你家内又无人操办,凡事省俭些,我这里也不怪你。」宣生道:「承姨母美情,小侄感激不尽。」夫人笑道:「以后不要这等称呼!」宣生笑道:「那个自然。」夫人便叫人过去,找宣生两个书僮。那边回说已去久了,不在这里。夫人点头。宣生知书僮必是回去报信,带累家人不放心,吃了茶果,忙告辞起身。夫人打发家人备了轿子,送宣生回府。众家人并书僮见主人回来,方纔放心。大家向前请安,问明主人在哪里。宣生一面重赏柯府送来的家人、轿夫,打发回去,一面将误认太仆、错逢丑妇、困在园中,只得逾墙到了柯府、会见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听说,俱笑个不住。此刻家人等俱称宣生为老爷,不敢以公子相称。
宣爷过了几日,坐轿带了家人到柯府去拜太仆,面禀其事。哪知柯爷因有前事在心,并不出来一会。只叫儿子鸣玉陪他到后面去见夫人。当着鸣玉,言明奉旨完姻之事,望乞转达大人。鸣玉答应,夫人忙叫厨下备酒,款待一日,告辞回去。夫人与鸣玉等晚上向柯爷说宣府完姻之事,柯爷道:「我都不管,随你们怎么办法!」夫人听了,由不得肚内好笑。
按下柯府之事,再言宣爷回府,因想媒人裴公未来,又有一道旨意还要开读,并学士一副官诰,是要媒人送过去的。想来想去,就想到地方官可以做得媒人,便托了建昌县做了大媒,捧了旨意并官诰、迎娶日期到柯府。此刻柯爷见是圣旨,不敢不出来,摆下香案跪接。听县官宣读旨意上无非敕封柯宝珠为三品恭人,择吉与宣学士成婚的话,柯爷谢恩,站起将圣旨请在家堂供奉。官诰、吉期及宣府礼物都收于后边。一面赏赐行人酒饭喜包,一面致谢知县,款待筵席,热闹一日。柯爷很不耐烦,这话不表。
单言学士宣爷见有了迎娶吉期,便叫家人收拾洞房,又雇了好些老妈大娘,伺候听用。又去叫厨役,定戏班,制备学士的职事,家中张灯结彩,厅上摆列陈设一新。忙忙碌碌,也忙了十几天。诸事已齐,到了吉期,也请了好些陈族远亲及左邻右舍到来吃喜酒。合城文武俱来道喜送礼,一概不收,留着吃酒、看戏,托了亲友相陪。到了晚间,先是大媒建昌县摆了执事到柯府后,即发动花轿,也是全班执事,十六个披红家丁扶轿掌灯,外面三声大炮,鼓乐细吹,一路迎到柯府。也是三声大炮,将花轿抬到至中堂放下。那些俗礼不消细述。
且言宝珠已在灯下开了脸,梳妆已毕,穿了官诰。所有妆奁已于三日前铺到宣府,如媚、如钩两个丫鬟仍命陪嫁过去。此刻母女分离,又免不得依依不舍,洒了几点风流泪。外面鼓乐已催妆三次,要请新人上轿。女儿抱轿,俗例却是尊翁,夫人叫丫鬟去请柯爷,柯爷不知去向。且看下文。
第十九回     正言规友 当道锄奸
诗曰:
偏傲一生志不回,至亲竺少笑颜开。
鱼书远寄来千里,佩服良言免忌猜。
宝珠出嫁,请柯爷抱轿,四处找寻不见,丫鬟回了夫人。夫人怕错过吉时,只得叫进儿子鸣玉,抱了姐姐上轿,夫人含泪送女儿到轿子内坐下,打发轿子动身。外面三声大炮,建昌县领轿先行,一路鼓乐细吹细打,喜炮连天,迎到宣府。轿登内厅,自有傧相赞礼,两边喜娘搀出新人,又是傧相赞礼,迎出新郎。宣爷是穿的学士品级服色,登了红毡,与新人并肩站定。先拜天地,后谢圣恩。回来交拜已毕,用五色红巾拉入洞房,合卺、撒帐,少不得有诸亲友男女人等看新娘,闹新房,直到二更方散。宣爷夫妇方纔共上牙床,解带宽衣,效鱼水之欢。一夜恩情自不必说。
到了次日起来,夫妇双拜家堂,又遥拜公婆。拜毕,夫妻坐下。先是里面仆妇丫鬟叩头,后是外面家人书僮等叩头。这一日是家宴,并无外客。夫妻对面坐定饮酒。如媚、如钩左右执壶斟酒。宣爷叫声:「夫人呀!想下官为夫人的婚姻,几于性命不保;夫人为下官一幅诗笺,亦几死于非命。你我夫妻从患难中成就这段良缘。若不亏裴伯父一力周旋,你我夫妻焉有今日!应当供他长生禄位,早晚烧香,保佑他寿命延长,公侯万代,还报答他不尽呢。」夫人道:「妾看老爷那诗句,本无一毫私心,遽被贱婢抖起风波,吾父不察,要将妾治于死地。裴伯父设法救妾回去,待之不啻亲生。后来戏耍得我夫妇如醉如痴,意总不解。到今日梦总醒了,方知裴伯父一片为你我的婆心,真是莫大鸿恩,胜于父母。这等人将来死后聪明正直而为神。妾闻老爷困于奸相府中,好险呀!又是圣眷隆厚,非但免罪,而且加官,要算难得。」宣爷道:「下官有一件不解的事请问夫人。」夫人道:「老爷有何事不解?乞道其详。」宣爷便把错投柯庸夫家中,遇见无艳一段情景的话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听说,也微微而笑道:「那是我二房叔叔生的一位不争气的贤妹。那一件丑货,老爷竟看上他么?」说得宣爷哈哈大笑,便叫丫鬟斟上酒来,一面吃着酒,又道:「夫人,你我姻缘虽已成就,蒙岳母看待,十分亲热。只是岳父终有芥蒂在心,并不与我女婿一面,却是为何?」夫人道:「我父秉性执一如此,老爷不必见怪。若要翁婿相和,除非老爷去写两封书信:一是家报,呈与公婆,回禀完娶吉期,请堂上双亲放心;一是呈与裴伯父,请他作个主意,代你翁婿解和。别人都劝不醒的,我父只怕裴伯父。」宣爷点头称是。夫人又道:「两个丫鬟如媚、如钩俱随妾从死中得活,今年已不小。妾非妒妇,老爷不如收做东西二小星罢。」宣爷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我与夫人结褵伊始,恩情正深,怎能分惠于他人?」夫人道:「老爷拒绝不收,使二婢何所归?若使将二婢另行择配远嫁,妾身又不放心。」宣爷道:「下官有个善处之法,包管夫人心安。」夫人道:「依老爷怎么办法?」宣爷道:「下官亦有两个自幼随身的书僮,一叫抱琴,一叫醉瑟,年也不小,何不以二婢分配之,仍在你我随身服侍,岂不妙哉?」夫人道:「老爷之言极是。」说罢,俱吃得尽欢而散!
过了三朝,老爷写了两封书信,一是家报,一呈裴爷,打发家人星夜去了。这里又与夫人拨了两间耳房,收拾了做洞房,择定吉期,抱琴与如媚一对,醉瑟与如钩一对,同结花烛。两对夫妇感激老爷、夫人之恩,自不必说。
到了满月以后,柯夫人要接女儿回门,又怕柯爷不与女婿会面,初上门岂有不双双受礼的?便对柯爷道:「今接女儿回门,女婿是要同来的。你断不可再躲向别处去,不与女婿会面,受他个礼么!」柯爷道:「我见了宣家小畜生就有气了。回门只好你受拜,我是不与他见面的。」夫人笑道:「你也太执拙了!一个亲女婿,须将前事休题,方是正理。」柯爷还要回答推诿,忽见家人送进一封书子来,禀道:「启爷,京中裴爷有书到来,请爷电阅。」说着将书子呈上。柯爷接过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年愚弟裴长卿顿首,致书于柯年兄阁下:京都一别,本拟饯别,以尽朋友之谊。谁知飘然远引,不领杯水之情,似乎于交道未免落落寡合也。然独有可原者。金兰之好,尚不敌骨肉之亲。亲如女婿,半子也,女之赖以终身,岳之赖以养老,非泛泛疏远可比。若论前事,不怪自己多疑,启挑衅谗人之渐;反怪无心数语,结生平莫释之冤。虽订秦晋,犹如吴越。此弟之所大不解者也。况婿初登仕版,即邀圣眷,其将来职分定在你我之上。其后之欲赴功名,非不可藉其援引,全你我燕翼之谋。弟处局外,尚为兄婿极力周旋。岂有至亲而不见面?又弟所不取也。感悟发于一心,休谓逆言之入耳。药石寄于千里,当知忠告之宜听。不然兄之薄情寡恩,恐为天下后世笑。书不尽言,兄其鉴之。
柯爷看了书字,不禁哈哈大笑道:「裴年兄真良友也。」夫人便问:「裴公寄来什么书字?」柯爷就将书中的话先向夫人说了一遍,又道:「裴年兄也是劝我翁婿解和,书中言语句句金石,令我不能不拜服。而今细想前事,皆由我多疑之误,致惹秀林之谗,与宝珠何干!又与女婿何干!就是他四首《玉人来》诗,未必他就说的是我女儿。总因我一点疑团,弄出无限风波,反叫裴年兄做了他们的大恩人,我倒做了老厌物。夫人呀!我今知悔了。回门自然见女婿的。从此相好,不致相尤。」夫人笑道:「这便纔是。」果然到了回门日期,宣爷夫妇来到柯府,见了岳丈、岳母,大拜八拜。岳母见了女婿、女儿,自然是亲热的。此刻,岳丈见了女婿,更加亲热。时刻谈讲下棋、吟诗,又叫儿子鸣玉讨姊丈的教。真是分虽翁婿,情同骨肉。留女儿在家住对月,并连女婿也留下了。此乃是翁婿相好如初之时。
不料,朝中却闹出一个大变动来。只因奸相蒋文富在朝威权日重,又有一个巩御史在他门下助纣为虐,引了一班趋附的小人夤缘进来,或做文官,或做武官,都是奸相作主。前因女儿一死,天子不将宣生治罪,反升他官职,将我师生一个罚俸,一个革职,岂不可恨!阴生异志,暗蓄死士,打造军器,勾通外国,欲图大位。谋为不规,朝中只怕了裴刑部、宣学士二人,还不敢动弹,但爪牙已成。这个风声已有些传到朝中来,众文武俱吃一惊,只有天子不知。却拿不住他一个实证,不敢劾奏。惟裴爷是个精明强干之员,每日朝中出入,俱留心此事。
这一日,也是奸相的逆谋应当败露。裴爷正出朝来要回衙门,未到里许,忽见前面两个人在那里厮打,一个黑凛凛的大汉,将一个少年汉子按在地下,拳打脚踢,打得地下那汉子喊叫救命,由不得心中大怒,道:「禁城之内,谁敢如此行凶!分付手下将这大汉并被打的汉子带来见我。」手下答应去了。两个人叫那大汉:「莫打!快去见老爷,有话问你!」那大汉并不瞅睬,还是打他的。二人向前来拉,被大汉一手扫去,二人俱跌倒在地,急急爬起来回裴爷。裴爷大怒道:「如此撒野,这还了得!」又分付:「添六个人上去,用大铁链锁来!」下面答应,蜂拥而去,共是八人,方把一个大汉捉了锁将起来。地下被打的汉子也爬起,跟着到了裴爷面前跪下,那大汉还立而不跪。裴爷先问那被打的汉子道:「你姓甚名谁?因何被他打的?」那汉子禀道:「小的叫段二,本京人氏,卖菜为生。因今日挑了担子上街卖菜,遇见这大汉问路,问蒋丞相府在哪里。小的回他在杏花街上。他一定要小的引他去,小的怕耽误自己生意,不肯去,他就把小的菜担抢掉了,砸了,篮子也踹破了。是小的一时不忿。要与他拼命。哪知他人长力大,将小的掼倒在地,一阵乱打,打得小的浑身疼痛。望老爷救命呀!」裴爷见这大汉异言异服,形迹可疑,又是来找奸相府的,必有原故。当街不便相问,赏了段二一个艮踪子,「赔你菜担,你做生意去罢。」段二千恩万谢而去。裴爷将那大汉带至衙门,坐堂审究,命牙役在他浑身一搜,搜出两边裹脚打腿内每边二把瘦描条利刃,肚兜内四个金条,一色浮钱,并无别物。问他哪里人,他回说是车迟国人。问他到中原来找蒋相做什么,他就支吾不答。反复穷诘,并不开口。裴爷大怒,先打了一百个掌嘴,又套上铜夹棍,三收三放,大汉依然不招。及用到锡蛇红绣鞋诸般非刑,纔打熬不住,招出是国王打发他来下书与中国蒋丞相的。裴爷又问:「书在哪里?」大汉回道:「现在头发肚里。」裴爷又叫人在他头发内果搜出一封私书来。外面还有车迟国宝印。拆开从头一看,只唬得裴爷魂不在身。书中甚话惊人?且看下文。
第二十回     风散浮云 情圆听月
诗曰:
楼势巍峨壮帝都,前人创建后人居。
多情天上团圆月,愿了风流美丈夫。
裴爷见私书上写的是车迟国王要领兵来犯中原,约定奸相里应外合,事成之后,许以平分天下,于某月某日发兵,叫奸相早为预备。看毕,吃惊不小。暗想:「奸贼好大胆也!今日人赃现获,不怕他冰山不倒。」想定主意,把私书收于袖内,分付松了刑具。问他叫什么名字,大汉道:「叫国尔楞。」裴爷命他画了供,仍上起刑具,带去收了刑部监,侯音定夺。下面答应,把奸细带去收监。裴爷退堂,在灯下草成一本,并私书粘呈。过宿一宵。
次日五鼓,天子临轩,文武朝参已毕,裴爷俯伏金阶奏道:「臣刑部侍郎裴长卿有密本面达天颜,恭请龙目电阅。」说着把本呈上,内侍接上。铺于龙案。天子先将本一看,后又将私书一看,龙颜大怒,喝问:「奸贼蒋文富何在?」只唬得奸相魂不附体,急急出班跪下道:「臣蒋文富在此伺侯天子。」见了奸相,把龙案一拍道:「朕有何亏待于你?胆敢私通外国,谋夺朕的江山,真是罪不容诛了!」文富一听,面上失色,还强辩道:「臣蒙天恩,授以首相,位极人臣,有什么不足之处,敢生异志,辜负圣恩?这是诬谄为臣。望陛下做主。」天子喝声:「车迟国王下与你的私书,你拿下去看来,还赖到哪里去?」说着,把私书掼下来。奸相拾起一看,又赖道:「臣也认不得什么车迟国王。安知非裴刑部藉端抗奏大臣?无凭无据,何能以一纸之书,入臣之罪?」裴刑部大喝一声:「奸贼住口!现捉得奸细亲口供的,你还狡赖!陛下若不将奸相早行正法,必为国家心腹大患。」天子道:「奸细今在何处?」裴刑部道:「臣已在本部审明,收监候旨。」天子即传旨下来,提出监中奸细廷讯,口供不改,龙颜更怒,命武士将奸相摘去冠带,押在一旁。又差裴刑部带兵五百,前去搜查奸相府第,搜出许多悖逆之物,都上了簿,还有许多私书回书,尽是巩御史代笔。那些不轨之徒,一闻凶信,逃走了一半,只有跑不去的,共捉了男妇三百七十余人,一并捆绑,将叛产封固。其余解了入朝缴旨。天子逐件一看,大怒道:「这还了得!连禁之物及私书回书一概火毁,不必波及他人。」这是天子的隆恩,只将从逆巩固一名、外国奸细一名,并逆犯蒋文富叛属三百七十余人,着裴刑部监斩,押出午门外。只听得三声炮响,一个个俱做无头之鬼。这也是恶人的报应。刑部上朝缴旨,天子又将巩固家属俱发岭南充军,叛产俱抄没入官。各省近边关隘,着兵部火牌,飞星敕知加兵,用心把守,以防外寇。又因裴刑部捉叛定国有功,升为刑部尚书。所有刑部侍郎原缺,着宣登鳌补授,假期将满,召取进京。供职旨下,裴爷谢恩,宣爷代子谢恩,天子退朝,群臣各散。
宣爷与裴爷到了朝门外,互相称贺。宣爷道:「裴年兄,你生平做的事情,真是神出鬼没。就是今日蒋文富这个奸相,不是年兄精明,怎扳倒这个贼子!朝中灭了这贼,神人共快,君民相安,从此永享太平。年兄之功真不小也!」裴爷道:「为臣尽忠,不能定国安民,平日朝廷高官厚禄,养你何用!这也是臣子分内之事,何功之有?但小弟的衙门,应让与令郎居住,所有听月楼奉送令郎与令媳,以完千古佳话。」宣爷连声称谢。裴爷道:「令郎假期将满,不日即有旨下召取。年兄该速速写信先去通知,叫他们早为打点,也好进京供职。」宣爷点头称是,拱手而别,各回衙门办事不表。
且言无艳去拿梯子,要爬上架子来抓宣生。正等拿过梯子来,宣生早已不见。此刻急得无艳咬碎金牙,放开喇叭喉咙,哭着说着道:「一个好热腾腾的馒头,到了口边,又碰掉了。我还要这性命做什么!」早惊动两个丫鬟小春、细柳,知道姑娘放走了少年郎君,在那里气苦,连忙上前相劝,劝了姑娘回房。
庸夫一闻此信,只是跌足连叫可惜道:「蠢丫头!撞见这个好机缘,不用些风流手段,将这少年郎君拴住,到把他放走了。我也是枉费心机!」后又听隔壁大房女儿出嫁,女婿是个大官,还有官诰,心中越发懊悔,未免抱怨女儿几句。哪知女儿自见宣郎之后,正在害单相思的病,怎禁得乃尊一番埋怨。心又高,气又傲,哭了两天。直到人静之后,悬梁自尽。到了次日,庸夫知道女儿这个凶信,唬得魂飞魄散。痛哭几场,将女儿殡殓了,送到祖茔安葬。庸夫自此得了残废之疾,不到几年也西去了。膝下无子,所有偌大家私,总归大房承受。还亏后来鸣玉娶亲生子,承继二房一脉香烟。书中就没有他的交代。
再言宣爷夫妇在岳家住过对月回家,恩爱异常。无事时吟诗下棋,以消闷怀。直是光阴迅速,已将有半年光景。接得京中乃尊书信,知升了刑部侍郎,所有听月楼,裴爷相送过来,以作贺礼。又说假期已满,不日就有旨下,速速打点收拾进京。宣爷看过,说与夫人知道,夫妇甚是感激裴爷。不多几日,果有旨下来,召宣侍郎进京供职。宣爷接旨,进奉家堂,一面谢恩,一面送了天使而去。此刻因钦限紧急,不敢怠慢,连忙收拾行装,所有家园仍命老家人夫妇同抱琴如媚、醉瑟如钩在内看管。一面到县挑了人夫车马,伺侯动身;一面去拜别岳父母,未免饯行,洒泪而回。
宣侍郎一路兼程而进。不消几日,早到京都。进了皇城,因非早朝时分,先到父亲衙门,夫妻双拜。宣爷、夫人二老见媳妇果然生得人品出众,心中大喜。这日摆了筵宴,代儿子、媳妇接风,别收拾一所,与他小夫妇权住。
到了次日早朝,宣氏父子入朝谢恩缴旨。天子又将宣侍郎慰劳一番,方退朝,散了。宣侍郎到了朝房,见了裴爷,先拜谢见赐名楼及一切成全之恩。裴爷拉住笑道:「令岳被我劝醒了么?」宣侍郎点头称谢。大家一笑而散,各回衙门。裴爷已搬进尚书府第,宣侍郎搬进裴爷旧居,少不得夫妇二人亲到裴府,拜谢裴爷始终成全之恩。绮霞已出嫁与赵府,绮云已出嫁与江府,今日都接了回来。姊妹们相见,甚是亲热。裴以松已娶了亲,外面与宣刑部相见,也十分亲热。款待一日,方各回府。自此不时往来。
后来裴爷告老回了河南,寿至八十七岁而终。其子以松中了河南乡榜解元,进京会试又仗宣侍郎之力,中了一榜。榜下放了知县,这也是以恩报恩。柯太仆也亏了女婿复了原职衔,夫妇同年八十一岁无疾而终。其子鸣玉捐了一个州同职衔,坐享两房家资,娶亲生了两子一女,倒也受用。宣老夫妇俱有八、九十岁,也是先后而终。宣侍郎夫妇哭哀尽礼,守了六年大孝,到了服满之日,仍召取进京,归他侍郎衙门住下。此刻侍郎已有两子两女,总与河南裴以松、本京裴绮霞、裴绮云彼此结亲,不断往来。这是书中的大交待,不用烦叙。
且言宣侍郎虽是刑部衙门,日日都有钦件发下来会审,但他断纔甚好,不见着忙,无事时还与夫人在听月楼吟诗叙话。那日也是八月中秋,宣侍郎与夫人坐在听月楼中饮酒赏月,便指着仙题诗句并绮霞、绮云、宝珠的壁上三言和韵诗道:「此楼得这天工人工极力培植,这也是裴年伯一生聪明种子布于前,你我夫妻姻缘聚于后,信非偶然也。」夫人道:「『听月』二字,本起得新奇,若非仙题并一首仙诗,后人必议为荒谬。裴义父在日曾说仙赐匾额,也是八月中秋夜赏月之时。今又值佳节,听月之情既已团圆,听月之时尚少润色。老爷何不步韵和他一首?也是听月增辉,名楼生色。不知老爷酒后对月,有此逸兴否?」宣侍郎笑道:「狗尾续貂,未免贻笑大方。」夫人道:「老爷何必过谦!丫鬟快些斟酒,代老爷润肠。」丫鬟答应,斟上酒来,又取过文房四宝,并一幅松笺,摆于桌上。宣侍郎一面吃着酒,一面铺纸濡毫笔不停。顷刻,成了《和〈听月楼诗〉》一首,递与夫人,笑道:「献丑了。」夫人接过一看,只见上写道:
诗曰:
银河皎洁月光清,人倚楼中入眼明。
但听风微和露滴,蟾宫应有读书声。
夫人看毕,连声称赞道:「得此一诗,压倒元、白矣。」也命丫鬟粘于壁上,又斟下一巡酒来。还未吃完,忽见楼外一片彩云冉冉自空而下。侍郎夫妇大吃一惊,忙向楼外一看,见云中间站着一位道者,左执桂花,右执斧子,云旁站着一人,好似裴公,对着楼上说:「感尔夫妇多情,特来一晤,以完情缘。」说毕,腾空而去。侍郎夫妇在楼板上拜谢。后来侍郎也升了尚书,告老回去,就将听月匾额移于故乡,也建一楼,安上以留仙迹。夫妇偕老,子孙绕膝,世代书香,皆此楼佑之云尔。
非关司寇风流,焉有宣生好逑。
名著梯云仕路,功成听月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