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初晴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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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空里飘着毛毛雨,远处的天边却有几线阳光,仿佛就要雨过天晴了。
方晓晴撑着一把米色的大伞,遮着她的好朋友冷雪凝,慢慢在校园的斜坡上走。
“这种天气其实好美,毛毛雨不伤人的,天边的阳光又带着希望,好有诗意。”晓晴说。
雪凝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发表一点意见,好不好?”晓晴推推她:“不能因为你姓冷又叫雪凝,就整天冷冰冰的不讲一句话。”
“我没有意见。”
“其实你这雪凝碰到我这晓晴——阳光,早就应该融了才是。”晓晴笑着说。
“所以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这是我们有缘分,天生的,连名字都这么相衬!”
背后传来一阵喧嚣的电单车声,是马力强大的那种。
两个女孩子对望一眼,雪凝微微一笑。
“又是他。”晓晴却叹息:“阴魂不散。”
“他的名字就是陈荫。”雪凝才说完,高大强壮的男孩子已追上她们。
“晓晴,我载你回市区。”陈荫说。他是很直率坦白,有点鲁莽的男孩子。
“你看不到雪凝吗?你能载我们俩回去?”晓晴脸色不好看,语气也不好。
“哦——冷雪凝,”陈荫这才看见雪凝:“对不起,或者——下次。”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发动马达而去。
“这种人,脑袋还没有发育完全。”晓晴咕噜着。
“他的视线永远对你专一,目不斜视。”雪凝说:“现在已经不容易找到这种男人了。”
“我不希罕,”晓晴瘪瘪嘴:“我喜欢有性格的人。”
“有性格?”
“好像你们冷家的人,个个是性格大师。”
“我?哥哥——啁!你喜欢冷敖?”雪凝恍然。
“不许乱说,”晓晴急红了脸:“我只说你们有性格。”
“我就没什么性格了,哥哥才是性格巨星,”雪凝说:“有时我都受不了他。”
“受不了?怎么回事?”
“就像他的名字,又冷又傲,”雪凝淡淡地笑:“他太挑剔,太眼高于顶了。”
“所以,他还没有女朋友?”晓晴眨眨眼。
“你想打听什么?”雪凝盯着她。
“别敏感,我自知冷敖不会喜欢我。我太活跃,太多话,也算不得怎么漂亮。”
“我想哥哥只是觉得我们太小,我和他相差十年,他根本当我们是小孩子。”
“是在鼓励我吗?”
“感情的事任谁也管不了,我不鼓励也不打击,你们可以听其自然。”
“不要说了,好像我认定冷敖似的。”晓晴笑:“我们才二十岁,大二都没念完,急什么呢?”
“落伍咯!”雪凝居然也开玩笑:“现在女孩子十二三岁就交男朋友;有的早熟孩子,三岁就初恋了。”
“你别吓我,三岁懂什么爱情。”晓晴叫。
“别不信,那些电视艺员们都这么讲呢。”
“哗众取宠。”
“别气不过人家,或者真是早熟至此呢?”
“老天,三岁时我整天要吃糖,爱睡觉,又不会自己上厕所,还爱哭。”晓晴笑坏了。
“这些与恋爱有什么关系!”雪凝含笑望她:“恋爱根本是种感觉。三岁的小孩儿也有感觉的。”
“你三岁恋爱?”
“我?”雪凝淡淡地摇头:“我到现在对异性都毫无感觉,可—能我一辈子不会恋爱。”
“那我们的讲师温若风岂不是要失望了!”
雪凝皱皱眉,不再出声。
“对温若风一点好感也没有?人家是剑桥回来的博士哦!”
“与我有什么关系?”雪凝冷冷地。
“你不知道他上课时的眼光,总跟着你转。”
“没有用。我最讨厌那些人把感情胡乱地抛向陌生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人家教了我们两年,还算陌生人?”晓晴不以为然。
“我没有跟他讲过半句话。”
“他心目中视你如女神,胆敢冒犯?”晓晴说。
“他是老师,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完全没希望,是不是?”晓晴问。
“他和哥哥差不多大,我觉得我们是两代的人。”
“两代人?”晓晴忍不住大笑:“三十岁的男人,不正是黄金年华?何况温若风家世、背景、学问都好,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可挑剔?”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他?”雪凝反问。
晓晴呆怔半晌,才勉强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他不够性格?”
晓晴摇摇头,不再言语。
看起来晓晴比较能言善道,雪凝少说话;但若她俩为某件事争论,败下阵来的一定是晓晴。
雪凝心中信念甚强,她是极不易信服任何人的,除非那人真有压不倒的道理。
巴士来了,她们一起上车。
“到我家去,好不好?”雪凝主动地提出。
晓晴看她一眼,笑着答应。晓晴永不拒绝去她家,一来她家地方大,九龙塘中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再说,冷敖对她有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最重要的一点,她们的家相距很近,晓晴住在附近的广播道上,来往极方便。
“冷敖在不在?”晓晴问。
“百分之九十在,他平日下了班根本不出门的。”
“我开始紧张。”晓晴自嘲的。
“心中不要有鬼,有什么好紧张的?”
“每次提起冷敖的名字,我都会心跳加剧。”
“你走火入魔了。”雪凝淡淡的。
“我无法想象,将来怎样的男人才能得到你欢心。”
“没有。天下间将没有这么一个人。”雪凝说得异常肯定。
“为什么?”
“我挑剔,极挑剔。”雪凝认真的。
“怎样挑剔?要一个十全十美的?”晓晴追问。
“怎么会呢?我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
“也差不多十全九美、八美了。”晓晴笑。
“不要把自己估计得太高。妈妈说过,女人自视过高是悲剧。我们要照着镜子慢慢衡量自己。”
“你妈妈这个大美人就是对着镜子衡量,然后找到你爸爸这么一个完美的人?”
“爸爸并不完美,但已极好,极好!我觉得天下男人很少像他。顾家、专一、有性格、有事业,完全没有不良嗜好,甚至思想也纯正。”
“我怀疑能否找到像冷伯伯那样接近完美的人。”
“找不到,终身不嫁。”雪凝冷淡却肯定地说:“我的宗旨是宁缺毋滥。”
晓晴想一想,摇摇头。
“我们俩是否都太骄傲了?”她说。
“有什么不好?我们有值得骄傲的条件。”雪凝说:“我赞成新加坡的优生学哲学,优良的、好的,高级知识分子才生孩子,劣等的应该淘汰。”
“太没有人情味了,人是平等的,不分优劣。”
“那么,再过一百年,劣等人充斥全世界。”雪凝说:“现在的现象是,优等人不生孩子,劣等人拚命繁殖,这实在是可怕的现象。”
“并不关我们的事,一百年后我们已息劳归主,魂归天国了。”
雪凝知道晓晴对这题目并不感兴趣,便不再讲下去。
她们在九龙塘下车,步行回根德道雪凝的家。
“原来根德道是很美的,我甚至认为是九龙最靓的街道;地铁站建立后,人就杂了。”雪凝说。
“好在地铁站在另一头,不影响你家的这一头。”
“再不复往年气氛。”雪凝摇头。
她是要求完美的,小小瑕疵也不行。
冷家有大花园,被铁门和高围墙与外面分隔着,工人打开大
铁门,她们一眼就望见弯着腰、正在除草的冷敖。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衫、白牛仔裤,非常潇洒、宽阔的背影。
“喂!冷敖。”晓晴紧张地推推雪凝。
“哥哥。”雪凝叫:“这么早就下班啦?”冷敖转回头,十分英俊但绝对冷漠的一张脸。浓发、浓眉加上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眸,薄如刀锋的嘴唇,用小刀修饰过似的轮廓,是卡通片或漫画中才有的漂亮人物。
“今天是星期六。”他说。
冷淡地对晓晴点点头,算是招呼,他又弯腰除草。
雪凝已习惯冷敖的态度,他自小就是这样。带着晓晴穿过花园,回到屋子里,这才发觉晓晴双颊绯红。
“你做什么?”雪凝忍不住笑。
“刚才,他对我点头。”晓睛发梦般地说。
“傻瓜,他只不过对你点头,”雪凝摇摇头:“如果他约会你呢?”
“我会昏倒。”
“真是,哥哥也不过凡人一个。”
“不同。他是冷敖,独一无二的。D)晓晴说。
“谁在世界上不是独一无二呢?”
晓晴往窗外瞄瞄,一脸的陶醉状。
“不要发疯,要不哥哥发觉后,你怎样下台?”
“我喜欢他并不羞耻,什么下不下台呢?”晓睛抗议。
“你留在这儿晚餐,我央哥哥带我们看电影。”
“真的?”晓晴眼中发出宝石般的光芒:“真的?”
工人替她们送来果汁和点心。一会儿,冷敖也进来,他先去洗手,然后也回到大客厅,和她们一起吃点心。
“哥哥,晚上有空吗?”雪凝问。
冷敖不出声,只望着她。
“带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雪凝很少主动提出要求。
冷敖想一想,点点头,他不想拒绝自己惟一的妹妹:“我有一个朋友要来吃晚饭,他也一起去,你们不介意吧?”
“我们认识的吗?”雪凝问。
“不。他是我中学同学,刚从美国回来。”
雪凝心中很不愿跟陌生人一起,看见晓晴一脸向往的样子,只好同意。
只不过去看电影,可以不跟陌生人说话的。
“好吧!我们看九点半。”雪凝说:“我去打电话订票。”
“我来打。”晓晴抢先跑开:“我比较熟。”
“怎么不留在那儿单独面对哥哥?”
“我快要窒息了。单独对他哦!”晓晴扮个鬼脸。
打完电话,发觉冷敖已经离开客厅。
“不看牢他,他跑了。”雪凝少有的打趣。
“你知道吗?雪凝,你今天多话得令我受不了,”晓晴说:“你说了平时一个月的话。”
“过河拆桥。”雪凝笑。
“我觉得今天很特别,”晓晴忽然说:“冷敖肯带我们去看电影,我在猜想,他那朋友将是怎样的人。”
“至少不可能像哥哥那样。”
“但是我们有缘分I”晓晴说:“他第一次来就碰到冷敖带我们看电影,这是极少的机会。”
“你不是想移情别恋口巴?”雪凝笑了。
“没有这个可能。”晓晴叫:“有了冷敖的珠玉在前,任他潘安再世也比不上。”
“太夸张了,我会把这话告诉哥哥。”
“千万不要,否则我太没面子。”晓晴又紧张了。
工人带进来一位客人,男的,年轻的。雪凝一抬头,整个人就呆住了。
这人——这人怎么那样熟悉,仿佛早已认识了几百年似的,他正温文含笑而立。
“我是邹雨浓,冷敖的同学。”他说。邹雨浓?这名字仿佛也熟极了,怎么回事?
看电影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坐在中间,雪凝身边是冷敖,晓晴身边是邹雨浓。
晓晴当然有些失望;雪凝却悠然自得。
开初对雨浓的震惊和意外都过去了,雪凝又变得冷漠。就算对邹雨浓有极熟悉的感觉也没什么,人是有潜意识的,可能潜意识中,前一辈子她认识他呢?她甚至没有再看他。
电影是那种笑一场就什么都不记得的喜剧,看完出来倒觉得非常轻松。
“想不想吃消夜?”冷敖自动提出。
雪凝看晓晴,她乐得眉开眼笑。
“有得吃总是好的。”雪凝这么说。
雨浓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跟着大家一起走。
他是比较沉默、深沉的,不怎么开口,人家问他,他也只是微笑点头或摇头,从不表示意见。
“邹先生是做哪一行的?”晓晴问。她不敢跟冷敖讲话,只好对着雨浓。
“叫雨浓好了,”雨浓淡淡地:“我在间外资公司做事,也兼职教书。”
“教书?不,你不像,更不像外资公司的职员。”晓晴很天真。
冷敖微微拉扯一下嘴角,隐约的笑意露了出来。
雪凝捕捉到他的神情,用眼睛盯着他,逼着他讲出心中所思所想来。
“雨浓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由一间外资集团从美国调回来管亚洲区业务,现在任副总裁;工余还在港大教书。”冷敖说。
“啁——这就像了。”晓晴恍然:“你的神情、气派不像做小职员的。”
“职位做得再高也是职员。”雨浓说。
雪凝看他一眼,倒没想到他是这么一号人物呢!不过耶鲁毕业,总有点来头;据说现在要进耶鲁比进哈佛还困难,哈佛已渐渐没落了。
“为什么不来我们”中大“教?”晓晴再问。
“我时间有限。”雨浓还是淡淡地。
“我和雪凝念书都很用功,算得上是好学生,希望你以后多多指教。”晓晴笑。
雪凝也笑出声来,这是极少有的情形。
“好像日本人。”冷敖也咕噜了一句。
晓晴脸红了,的确,她那句“请多多指教”实在是虚伪的日本人最爱说的。
食物送上来,他们开始吃。气氛是很闷的,他们都不爱出声,只剩下晓晴——她觉得责任重大。
“在你们面前,我和雪凝都是小孩子,”她努力找话题:“你们一定嫌我们幼稚。”
“我请的秘书才二十二岁,我宁愿从头开始训练,一切合乎我要求,”雨浓说:“我不要一个有十年秘书经验的老油条。”
“聪明。”冷敖说。
“她幼稚吗?”晓晴好奇地问。
二十二岁,才比她们大两岁。
“现在还新,当然稚嫩些。再过一年,我担保她脱胎换骨。”雨浓说。
“训练童子军?”晓晴打趣。
雨浓但笑不语。
这么多话的晓晴,更显得雪凝的沉默冷漠。
“雪凝小时候就是这样子。”雨浓突然说。
雪凝意外地望着他,略略张开口了,仿佛在问:“小时候你见过我吗?”但她没有出声。
“你大约四五岁时我常到你家,你一定不记得了,”雨浓说:“那时,我和冷敖都还是中三四的学生,你从来不理睬我们。”
“我真的不记得。”雪凝说。
“从小你就极骄傲。”
“不。不是骄傲,我天生没有与人交往的热情。”雪凝想一想:“我只有晓晴一个朋友。”
“你们互相补短,你们俩看起来不协调,但矛盾中有统一。”
雨浓说。
“我不懂你说什么?”晓晴直率地。
雨浓把视线望向冷敖;冷敖摇摇头,淡淡一笑。
“你自己解释。”冷敖说。
“作为主人,你太沉默。”雨浓说。
“我们俩见面原也没话好说,围棋才是我们共同的语言。”冷敖说。
“这个世界上能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人已不容易。”雨浓若有所思。
“一切皆缘分。”雪凝说。
雨浓的视线移向她,深深地望了一阵。
“是。一切皆缘分!”他似感叹。
“你好像有好多心事。”晓晴问。
“小女孩子的想法。大男人不一定有心事,也不像你们想的曾有一段伤心史。你们想得太浪漫,事实却再简单不过。”
“对不起,我从没这么想过。”雪凝严肃地抗议。雨浓看她,也不争辩。
“对不起,雪凝。”他说。
“不需要抱歉,以后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雪凝说。
“我得到了教训。”他微笑。
冷敖也淡淡地笑起来。
“我这妹妹很不好惹。”他说。
“不同的意见下,人类社会才渐渐进步。”雨浓说。
忽然之间,晓睛觉得自己插不上口,他们的对话是她根本没想过的。她实在太幼稚了。
只是她,不包括雪凝。
消夜吃完,大家一起离开饭店。
“我先走。”雨浓说。
“我送你,你没有开车来。”冷敖说。
“算了,我家太远,我自己叫车。”雨浓笑:“我已经排期学车了。”
“你不会开车?”晓晴大惊:“你去美国念到博土,又工作了那么久,不会开车?”
“是。我不会开车。”雨浓不以为然:“我一直住在学校附近,驾车是浪费。”
“上班呢?也不开车?”晓晴侧起头。
“坐火车。”雨浓怡然自得:“开车的压力很大,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我宁可放弃。”?
“你真是个相当古怪的人。”晓晴咕噜着。
“在我的世界里,我觉得自己是很正常。”
“我也这么认为。”冷敖加了一句。
“难道是我们不正常了?”晓晴大叫。
“我并没有这么说。”雪凝立刻表现立场。
“连你也扯我后脚?”晓晴涨红了脸,很窘。
“不要跟他们争论,赢不了的。”雪凝笑。
晓晴扮个可爱的鬼脸。
“我们是两代的人,意见不会相同。”她说。
“两代?”
雨浓笑起来——他笑起来非常好看,总是郁结着的浓眉一下子舒展开来,连眼中都有笑意,十分引人。
“三年一个代沟,是不是?”晓晴问。
“那,我们岂不是有三个代沟?”冷敖说。
是温若风的社会学。
他还是像平日一样的上课,视线会有意无意般地扫过冷雪凝,停留一秒钟,然后又开始移动。
雪凝也如往日般的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冷若冰霜。
温若风一如他的名字,他是个温暖的人,温暖如春风。
他是中大毕业的,去美国念了两年硕士,回来香港一边在中大讲课,一边在修读美国某名校的博士学位校外课程;非常勤力、上进的一个年轻人。
他不是那种好英俊、潇洒的男人;但他友善、亲切、诚恳、斯斯文文的,五官也端正,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对象人物,看来,他钟情着雪凝乙
当然他没对任何人讲过,也没有向雪凝表示过,但他的神情,他的视线已透露了心中感情。
可是雪凝永无反应。
并非她真冷若冰霜一如她名字,而是她很谨慎于感情,她无意于人,就绝不与人交往,免得大家白白浪费时间、精神。
她虽坚持原则,看来温暖的温若风也固执,他们似乎僵持住了。
课室外下着雨,天空黑压压的,雨愈下愈大,弄得课室里的学生都开始不安。
社会学是最后一堂课,下课后就可以回家,这么大的雨叫他们怎么走?早上出来时有阳光,谁会未卜先知地带伞呢?恐怕——走上学校的斜坡已全先湿了。
晓晴看了雪凝一眼,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雪凝摇摇头,没什么明确表示。
一下课,若风刚离开,晓晴就扑过来。
“你刚才摇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可以留在学校看书,整理一下笔记。”
“等到天黑雨也不停呢?”
“只好打电话叫哥哥来接。”雪凝微笑说。
“啊,冷敖,我今天怎么把他都忘记了呢?”晓晴立刻眉开眼笑说:“我情愿雨下到天黑,愈大愈好。”
“黑心!别的同学怎么走呢?”
“我没有选择啁!”晓晴大叫。
雪凝摇摇头,拿出一本笔记翻一阵。
“前几堂的笔记太乱,我现在整理。”她说。
“整理好之后,借我抄。”晓晴扮个鬼脸。
“愈来愈懒,怎么行呢?”雪凝瞪她:“哥哥喜欢用功、上进的女孩子。”
“他对你说的?”晓晴紧张起来。
雪凝不置可否,拿出另一簿子,开始整理笔记。
晓晴也不是真那么不用功,她退回椅子上作另外的功课,也相当专心。
不少同学也留在课室,半个钟头里,有些人走了,也有些男,周学去体育馆运动。一个半小时后,人都走得差不多,只稀落地坐着几个人。
“我们怎么办?”晓晴望着仍是黑压压的天际。
“再等咯!天黑之后你岂不得其所哉?”雪凝说。
“不。我现在饥饿难挨,想立刻回家吃东西!”晓晴孩子气的:“冷敖留待下一次吧!”
雪凝收拾好笔记什么的,站起来。
“走口巴!”她淡淡地。
“淋这么大雨走?o”?晓晴反而犹豫。
“不是你提议的吗?”
“哎——我只是说说,冷敖——还是第一。”晓晴说。
“走吧!我已下定决心走了,不走也不行。”雪凝是这种硬脾气:“淋雨之后顶多感冒一次,怕什么?”
“雪凝——”
雪凝不理她,领先往外走。晓晴只好跟出去。
“你的心真是又冷又硬。”晓晴咕噜着。
“我的决心很重要。没下决心前,任何事可商量,决心下了,再难更改。”
“很可怕。对男朋友也如此?”
“什么意思?”雪凝反问。
“譬如——你有个很好的男朋友,忽然发现了他某一项缺点,或者你们个性不合,是不是忽然掉头就走?”
“我想——是。”雪凝点点头。
“无论多长、多深、多厚的感情都不理?”
“下定决心就是破釜沉舟了。”
晓晴深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你这么极端,雪凝,我现在才真正认识你。”她说。
“不只是我,我们冷家的人,都是这样。”
“哇。我快表现得好些,免得你一转身就不理我。”晓晴哇哇叫。
“对你不会。”雪凝笑了:“我们从小在一起,你的好坏、对错,优点、缺点我全接受了。”
“这还不错。希望冷敖也如此。”
在走廊尽头,再走一步,就会身在雨中了。
“怎样?可否就此停步?”晓晴问。
“你今天怎么特别婆妈?”
“也许今天有特别的事发生,也许今天是特别的一天,也许有人开车来搭救。”
“哥哥要六点钟才能回家。”雪凝忍不住笑。
一辆宝马三点二小房车经过,晓晴想也不想地扬起手。
“喂——”她叫。
雪凝皱眉,笑容消失。她从不喜欢求助于人。
宝马驶过,也许没有看见晓晴扬手。
“你不要多事行不行?”雪凝颇不满:“坐一个陌生人的车既不安全又难受,你没想过?”
“校园里的车多半是自己人。”晓晴十分天真。
宝马驶了一个短距离,在前面停下来,然后慢慢地倒退回来。
“你生的事,你自己坐。”雪凝已冲进雨里。
“雪凝,我一个人怎敢坐?”晓晴也跟着跑上去:“大家一起淋雨吧!”
宝马停在她们面前,车门打开。
雪凝首先看见开车门的手,修长、瘦削,颇有一点艺术家味道。
“原来是你。”晓晴已叫起来,抢先跳进车里。
雪凝{氏头一看,是温若风那张温暖、亲切又诚恳的脸。看见晓睛已坐上去,只好打开后面的门,也坐上去。
她们俩已是一头一脸一身的雨。
“谢谢你的搭救。”晓晴说。
“顺路而已,大家都回九龙。”若风说。从倒后镜望雪凝一眼:“后面有纸巾,可抹雨。”
雪凝犹豫一下,抓些纸巾递给晓晴,自己也抹着。
“等了很久,是不是?”若风问:“我已上完另一堂课。”
“本来我们想等到天黑冷敖来接的,可是肚子又饿,没办法啦!”晓晴说。
“冷敖是冷雪凝的哥哥?”若风又在倒后镜望她。
“是。”晓晴很兴奋:“遇到你也是一样,你会送我们到家,而不是送到火车站吧!”
“当然送回家,义不容辞。”若风说。
“那么去根德道就行了,我到雪凝家,免得你要绕路。”晓晴说。
“好!”若风点点头。
车子经过沙田马场,是双行道路,不再像刚才那么塞车,车速也加快了。
“没想到你也开快车。”晓晴说:“与你形象不合。”
“我有形象吗?”若风很惊奇。
“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象,好像我乐天、活泼。雪凝又冷又硬。你呢!温暖有如春风。”晓晴有很多话说。
温若风笑起来,没表示什么。
“你不以为然?”晓晴很不服气。
“不。我觉得你讲得很有意思。”若风摇头。
“我和雪凝是好朋友也很矛盾,”晓晴滔滔不绝,好像遇到谈话的好对手:“我们一正一反,一黑一白,一冷一热,——一——”
“是说一正一邪吗?”若风忍不住笑。
“这倒不是。”晓晴也笑:“我们都是正的、忠的。”
“你们俩在一起,有矛盾中的统一,很和谐的。”若风思索一下才说。
“不懂哦!”晓晴叫。
“你们个性完全不合,友情又那么好,这叫做矛盾中的统一。”若风又望一眼倒后镜。“你是冷雪凝的代言人。”
“不,不,雪凝自己有很多意见,很坚持原则,我不能代她发言。”晓晴叫:“我们的观点并不一致。”
“从来没听过冷雪凝说话。”他又看她一眼。
他连名带姓地口U冷雪凝,意外地亲切自然。
“雪凝不爱说话。”晓晴抢着说。
“我的声音又粗又哑,破相。”雪凝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说。
“你很幽默。”若风再看她一眼,笑得十分诚恳。
“雪凝幽默?不,不!她四四方方的。”晓晴又说:“你完全误解了她。”
雪凝不出声,若风也不出声,弄得晓晴莫名其妙。
“怎么都不说话?”她问。
“你这么多嘴,一个人说个够不好吗?”雪凝说。
“雪凝,你语气不好——”晓晴停一停:“我不算出卖你,对不对?”
雪凝摇摇头,淡淡一笑。
“认识你们两年,第一次听到冷雪凝讲话,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若风说。
“自然特别。我们居然坐了你的车。”晓晴永远的不甘寂寞,抢着说话:“而你是陌生人。”
“陌生人?认识了两年。”若风抗议。
“但——我们阶级不同。”晓睛笑:“师生之别。”
刚下课,晓晴就看见陈荫站在门外。
他是怎么跑来的?这么快,他的课室在楼上,难道没下课他已溜出来?
晓晴装做看不见他,一边整理课本。
“陈荫来了。”雪凝提醒她。
“不理。这人莫名其妙,一厢情愿。”晓晴很不满:“我可从来没理过他。”
“人家是社会系的四年级大阿哥,总得给点面子。”
“温若风是讲师,也不见你给面子?”晓晴不以为然。
“陈荫风雨无间哦!”
她俩在里面低声说话。陈荫等得急了,他是急躁性子,很沉不住气。
“方晓晴,我来了。”他扬声叫。
晓晴满面通红,气得跺脚。
“你来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关?”她反唇相讥。
“我是来找你,你分明是知道的。”他嚷。
“你——你莫名其妙,你走!”晓晴赌气地坐下:“我根本不要见你。”
陈荫从没见她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呆了。
还没离开的同学都忍不住笑,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陈荫苦追方晓晴的事已传了很久。
“还不走?你专门丢我脸,你—你——”晓晴居然一下子气哭了。
陈荫立刻慌了手脚。
“我——只不过来见你,你——你为什么哭?”他求救般地望着雪凝:“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不关你事,”雪凝望着孩子气的晓晴:“她今天心情不好,我看——你先回去吧I”
“好,好,我先走,我——明天再来。”陈荫个子高,人却又傻又痴:“别再生气,方晓晴。”
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犹豫。
“陈荫走了。”雪凝摇摇头:“你还哭什么呢?”
“真划不来,怎么让这么一个傻蛋缠上呢?”晓晴的眼泪收放自如。
“把他吓退了。”
“活该,看他还敢不敢来。”
“我看他天不怕地不怕。”雪凝说:“陈荫有什么不好呢?人不错,功课不错,家世极好,样子也相当帅——”
“我就是讨厌他那股傻相。”
“人家喜欢你,一见你就傻了。”
“不要说他,走吧!”晓晴站起来:“真扫兴。”
“现在走?不怕在车站遇到他?”雪凝打趣。
“烦死人。”
“别烦了,忘了今天是星期六?”雪凝问。
“那又怎样?”
“到我家见冷敖。”
“好主意,”晓晴立刻开心起来:“太棒了,冷敖有空?”
“他又没有女朋友,又不喜欢外出,总是在家的。”
“我总觉得他像小说里的那种英俊的园丁,”晓晴陶醉地说:“那种有气质,有性格,有学问的园丁。”
“你见过这样的园丁?这么好的条件,人家怎会去做园丁?”
“没有想像力,不能是心园的园丁?”
“太浪漫,受不了。”雪凝笑:“什么时代了?”
“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有这种心态,”晓晴说:“现在讲你也不明白。”
“爱情对我一点也不重要。”雪凝冷淡地。
有人从窗外走过,晓晴眼尖,看见是温若风。
“温若风,”她已扬声大叫:“喂——”若风很意外地往里面望,一看是她们俩,笑容顿现。
“你们怎么还没走?”他走进来。
雪凝不出声,脸上神色渐渐冷下来o
“有灵感,你会经过,会带我们搭顺风车。”晓晴笑。
“没问题,我正要走。”若风看看腕表:“你们先去停车场等我,我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就来,十分钟。”
“一言为定。”
“若风看雪凝一眼,愉快地离开。雪凝一言不发,拿起书本便走。
“雪凝。你怎么了?”晓晴抓住她不放手。
“我先走,你坐温若风的车。”
“不,我们一起的,你怎能先走?”晓晴大叫。
“不要勉强我,我不坐他车。”
“雪凝,给我一点面子,我已经跟他讲好了。”
“不能。”
“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晓晴不明。
“并不讨厌他,只是原则问题,”雪凝坚持:“他只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
“太固执了,坐一趟车有什么关系?”
雪凝望着她半晌。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讲话不经大脑!”雪凝认真的:“如果哦让陈荫留下,你坐不坐他的巨型电单车?”
晓睛呆怔一下,勉强说:“那——怎一样呢?温若风是讲师。
“情形也是一样的。”雪凝说:“再见。”
“等一等。”晓晴不放手:“你一定要陪我一次,否则我坐他车算什么呢?最多下不为例。”
“我不能抛开原则,这会纵坏你。”
“我发誓,下不为例。”晓晴举起手:“其实我只是随便叫叫,无心的。”、
“我就最讨厌你的口快。”
“保证下不为例,今次原谅我啦!”晓晴做个怪可怜的样子:“真的,我不是想害你,只是随口就说出来。”
“所以该你自己负责。”
“我是应该自己负责,可是我们是死党,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对不对?”她振振有词。
“这么严重。”雪凝脸上肌肉放松了:“我讲得清楚点,只此一次,绝对不可再犯。”
“发誓。”
雪凝或者是外冷内热,又或者是不想令晓晴那么尴尬,她终于陪晓晴到停车场。
才站定,已看见若风匆匆忙忙赶过来。
“等了很久?”他打开车门。
“才到。”晓晴真的不敢多话了。
“又去冷雪凝家?”他问。
“是。”晓晴偷看雪凝一眼。
于是若风开车,风驰电掣往九龙塘而去。路上因为晓晴不敢乱说话而变得沉默。
到了雪凝家门外,看见另一辆车也停下来,车上下来的是邹雨浓。他也来冷家?这么巧?
“邹雨浓?”叫出这名字的是温若风:“喂!雨浓!”
邹雨浓闻声过来,看见车中的三个人,先是呆怔一下,立刻恍然。
“若风,竟然在这儿见到你?”他说:“我听人说过你在中大教书,是雪凝的老师口巴?”
“正是。”晓晴这才说一句话:“我们搭顺风车。”
“顺风车?”雨浓愕然:“你不是住大埔康乐园吗?”
若风脸红了,雨浓的话已收不回去。
“哦——”晓晴明白了:“你专诚送我们的。”
“这——反正很近。”若风摇摇头:“很高兴见到你。”
“别走,我给你介绍个好朋友。”雨浓不放他走:“是个很值得交的朋友。”
若风考虑一下,点点头。
他很聪明,这个时候,反而一眼也不看雪凝了。雪凝和晓晴走在前面。
“这么巧?下次怕总不能说他是陌生人了吧!”晓晴低声说:
“他是邹雨浓的朋友。”
雪凝不出声,只狠狠地瞪她一眼。
?冷敖迎出来,他早知道雨浓会来,他们一定约好的。看见晓晴;他只冷淡地打个招呼。
扣扩“我介绍,温若风。冷敖,若风是我在美国读书时的朋友,当时他也在那儿念书,现在他是中大讲师。”
“欢迎你来。”冷敖说。
“我们在门口遇到,他正送雪凝她们回来。”雨浓说。
冷敖看雪凝一眼,雪凝哼一声,怒目对着晓晴。
她急忙打恭作撮,一副投降状。
三个男士在一边聊天,这边只剩下了她们俩。
“你惹出来的祸事。”雪凝埋怨。
“有什么不好?他们男生是朋友,以后再坐温若风的车就不别扭了。”
“还坐,人家住大埔康乐园。”雪凝好不满。
“他是专程送你的。”晓晴促狭的。
“别想我以后会改变对他的态度。”
“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被他感动。”
你会被陈荫感动吗?“雪凝反问。
“请发发慈悲,不要把他们俩混为一谈。”晓晴作状又夸张:
“温若风比陈荫好一百倍。”
雪凝望望男士们的那一边,她的视线是落在雨浓身上,对他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奇怪。
“你猜猜他们在谈什么?”晓晴好奇地问。
“学问。他们是那一类人。”雪凝想也不想就回答。
晓睛双手托腮,远远地望定冷敖。
“他若能那么样跟我卿天就好了。”她说。
“总有一天,当你长大时。”
“我还不够大?二十岁了。”晓晴叹口气。
但是那边的三位男士谈得起劲,完全把她们忘了似的,若风都不看她们呢!
“没有希望。”晓晴叹一口气。
突然,雨浓转回头,望着雪凝半晌,才轻轻转回去。
“哇——他看你,那眼光——惊心动魄。”晓晴小声叫。
“别胡说。”雪凝皱眉,心中却甜丝丝的。她迎住了那视线并未回避。
雪凝发烧没上课,课室里的晓晴就失魂落魄。
上课没心情,下课没心情,回家都懒洋洋的。
陈荫果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课室找她,他聪明地等在走廊尽头。
“晓晴。”他低声招呼她。
她看他一眼,没心情讨厌他、烦他,只闷闷地点点头。
他大喜,急忙跟在她身边。这一次没赶他走呢!
“雪凝呢?”
“病了。”她冷淡地。
“我送你去看她,好不好?”
算是福至心灵吧?
她看他一眼。今天他看来颇不错,至少没有那种又痴又傻的样子。
“好吧!”她随口答:“可是我不坐你那辆巨型电单车。”
“我已经换了一辆三手福士车。”他急忙说。
她点点头。傻人也有一天学精呢!
陈荫的小福士居然停在温若风的宝马三点二旁边。
“温若风的车。”她说。
“我见你和雪凝坐过他的车。就是那天——那天我到教室找你生气时。”
“别来教室找我,来多少次我就发多少次脾气。”
“是,是。”他连忙点头不已:“人家都说温若风在追雪凝。”
“追得到吗?”她皱皱鼻子:“到目前为止,雪凝大概只应了他三句话。”
“雪凝是全系最美的女孩子,或者全校;但是她美得太冷,太有个性,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普通人大概望都不敢望她。”
“这点你真看对了。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雪凝时也惊艳,小女孩儿风采气质已是与众不同。”
晓晴度量很大,全不妒忌。
“不过温若风是教授、讲师中最有型的一个。”
“那又怎样?雪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雪凝有没有男朋友?”他好奇。
“很难。怎样的男人才能配她呢?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呢?我亦怀疑。”
“你也把她看得太高了。其实她只不过比人美些,气质好些而已。”他说:“而且各花入各眼,我眼中的你才是最完美的。”
晓晴被捧得飘飘然,笑容也露出来。
世界上哪有完美的女人?女人太美就怕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她说。
“别担心。你会有福气的,因为我。”他竟大言不惭。
她又笑起来。
“傻痴气又回来了。”
“我讲的是真话。”
“没有用。到目前为止,我对你还没有任何感觉,”她坦白地说:“我认为爱情是一种感觉,这很重要。”
“不要紧,我可以等,多少年都没问题。”
“你见过冷敖吗?”她问。
“谁是冷敖?冷敖,又冷又骄傲?”
“雪凝的哥哥,是个性格巨星,又有型,又英俊,是个特殊人物。”
“他是你男朋友?”他惊得汽车都开不稳。
“有可能吗?”她叹一口气:“他从来没有正式对我讲一句话,总是冷淡地”哈啰“一声。”
“你喜欢他?”他很紧张。
“还不至于那么傻,”她摇头:“对一块寒冰,惟一的感觉是冷。”
他放下心头大石。
“雪凝家在哪里?是不是用千年冰石做成的?”他问。
他居然还懂幽默?嘿!
“在根德道和老街那一边。”
“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她?”他问。
“随你。不过坐一下就要走,不许打扰她。”
“是,是,坐一下就走。”他大喜。
他对她言听计从地。
“方晓晴,如果——如果有空时,我可不可以请你看场电影,吃一次饭?”他诚惶诚恐地。
她考虑——认真地考虑了半晌。
“目前还不行。”她肯定地回答:“我对你还没有感觉,我不想你在我这儿浪费精神、时间。”
“我心甘情愿。”
“好吧。随你。”她不介意的。
话已经讲明,她可以心安理得,不负任何人。
“万岁。”他把车子停在一边,大叫起来。
“你这人——是否神经不正常?”她心中是喜悦的,有人这么重视她。
“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他捉住她的手重重地亲吻一下,非常孩子气,非常满足:“多谢你!”
“你多谢我什么?希望你以后不要怨我。”
“那又怎么会?怎么会有可能?就算你不理我,也是我达不到你的理想而已。”他说。
或者雪凝说得对,他真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下意识地望望他,高大、整齐,不算太英俊,但也颇有型,或者——试试?
“大学四年,不信你没有女朋友。”她说。
“天地良心。”他涨红了脸:“我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对我很好,还有教会里的女孩子,我从未正眼看过她们。自从两年前见到你,我就一心一意走你的路。”
“我——又有什么好?”
“我说不出。反正你就是好,就算你骂人、生气、赶我走,我也觉得你好。”他表现得傻乎乎的,是感情吧。面对其他的一切,他IQ(智商)高得很呢!她笑一笑,不再言语。
车厢里小小空间中的气氛突然间融洽起来。
“他们说你家世好,你老爹做什么的?”她问得直率。
“这——哎!我老爹是当官的。”他很窘。
“当官?在香港?”她大为意外:“当英国人的官?”
“哎——当年——我想本意并不如此,”他的脸更红:“我们家本是做生意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政府请老爹工作,这么多年就升,升,升,到了现在。”
“你老爹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低声讲出一个名字,很难为情似的。
她吃了一惊,那——岂不是华人在香港政府中官级最高的那个?是他老爹?
“真想不到。”她透口气:“你怎么会全无官家子弟的样子?”
“老爹是官,我们儿女不是,拉不上关系。”他脸红红的十分纯良、孩子气。
“啊!”她想起来:“你母亲岂不就是那个最能言善道的两局议员?”
“她是。”他眉头皱起来:“我们——可不可以换个题目?”
“是,好,我不该查家宅,”她忍不住笑:“其实我只是好奇,没有其他。”
过了一阵,看他沉默不说话。
“你们这种子弟去英国读书几乎不用花什么钱,为什么留在香港?”她还在问。
“本来前几年要去的,后来——后来遇见你,我就不想走了。”他老实说。
“我?我从来没理过你,没给过你好脸色,你会为我不出国?”她叫:“简直傻蛋。”
“人走了,心留在香港有什么用?”他说:“以后还是有机会走,那时——那时——”
“那时,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那时——我若说出你别生气才行。”
“生气?我?”她笑着摇头:“关我什么事?”
“那时—你或愿意跟我一起去?”
“老天——”她倒在椅背上:“我昏了。有这种事?”
“你觉得没可能?”
“太荒谬了,八字都没半撇。”
“方晓晴,你不考虑我?”
“说实话——我从未考虑过你,真的。我只觉得你烦,你打扰我,令我没面子。”她一边考虑一边说:“今天之后,我倒会试试,天下竟有你这种有诚意、有自信的人。”
“真的?”他喜出望外。
“不要刻薄自己啁!”她爽朗愉快地。
到了冷家,他们泊好车。
“冷家有这么大的花园?”他说。
“你家难道不是?”她反问。
“那不同。我们家的房子是政府给的,以后退休是要还的。”他说。
“冷家以前是显赫家族,传下来的。”她平淡地说:“我和雪凝交朋友,完全没想过这些。”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知己。”
雪凝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在一间小房间里弹钢琴。
“不是病了吗?”晓晴叫。
“只是把你们风尘仆仆地骗了来。”雪凝的笑容隐约,似见非见。
“怎么回事?”
“完全没有上学心情,只好不上咯!”雪凝说。这么用功的学生没心情上课?
“发生了什么事?”晓晴关心地问。
“不知道。”雪凝淡淡的:“也不想研究。放心,逃学只是一天,明天我会上学的。”
“我情愿你不上学。”陈荫冲口而出。
“为什么?”晓晴皱眉。
“这——这——”这大男孩子又涨红了脸。
“我上学也不会阻碍你和晓晴的。”雪凝又隐约地在笑:“我有分数。”
“你这小气鬼,我又没答应什么。”晓晴怪叫:“你排斥雪凝我就不理你。”
“不,不,不,我不敢。”他吓坏了。
“我们出去吃些点心,”雪凝领先往外走:“我连午饭都没吃,练了半天的琴。”
“你的钢琴弹得真好,我原先还以为是唱片。”陈荫说,老实人总讲老实话。
“雪凝早已超过最高级的段数了。”晓晴提醒:“她现在练练就可以开演奏会。”
“夸张。”雪凝摇头:“晓晴终于接受你了。”
“她是被我的诚意和自信感动的。”陈荫笑。
“晓晴心肠软,再多努力,你会听见教堂钟声。”雪凝居然有心情说一两句笑话。
“我自会一辈子努力不懈。”他笑。
坐了一阵,五点多钟。陈荫问:“我——是不是该先走?”
“不必了,”晓晴刚吃完点心:“等会儿一起走,免得没有人送。”
“几时也是哥哥送的,别没良心。”雪凝微笑。
花园里有脚步声,有人声。冷敖回来了,还有邹雨浓。一见雨浓,雪凝的眸子就亮起来。
“哦——你们都在,”冷敖冷淡地打招呼:“我和雨浓去书房下围棋,吃饭叫我们。”
雨浓和他们点点头,视线落在雪凝脸上,然后默然随冷敖进书房。
“我发觉这两个人太深奥了,”晓晴低声说:“我不了解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心里所想。”
陈荫忙点头附和,雪凝却只淡淡笑。
“温若风怎么没来?”晓晴问。
“哥哥跟邹雨浓是最好的朋友;温若风,恐怕还差那么一截。”雪凝说。
“真笨,有机会不利用。”晓晴说。
“什么机会?”陈荫傻傻地。
“你比温若风更笨。”晓晴叫。
雪凝但笑不语,她的心已跟着飞进书房。
初晴微雨
第二章
温若风告诉雪凝星期六家里有个小型派对时,她好意外又好生气,这个讲师就这么直截了当邀请她?也不怕明天学校里谣言满天飞?
“请代我邀请冷敖,”他是这么说的:“因为雨浓也来。”
哦——原来如此,她表错情了。
“好。我告诉哥哥。”她转身欲走。
“如果——你和晓晴有兴趣也来吧!”若风又说,十分自然,就像顺口的话却也有点诚意:“很轻松的聚会,也没请其他人,还有我姐姐。”
雪凝不置可否,转身回课室。
若风离开。
晓晴回来了,她居然渐渐和陈荫有了来往,他们个性相近。
不过,晓晴的心还是向着冷敖。
“刚才看见温若风。”她说。
“他家星期六有派对。”雪凝淡淡地。
“请你?”
“请哥哥,还有邹雨浓。”
“我们呢?”晓晴睁大了眼睛:“他不请我们?”
“如果我们有兴趣也去吧!他是这么讲的……
“我们去不去?去,当然是去。”晓晴怪叫:“没有任何不去的理由。”
“我不去。”
“为什么?看在我的面上,替我制造机会,”晓晴抓住她手:“在这种场合,冷敖会轻松些,我会有机会些。”
“晓晴——”雪凝忍不住笑:“主动追男生也不能这样心急!不怕人笑吗?”
“怎么会怕?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表示?”晓晴说:“你的思想太古老了,落后二十年。”
“那么你勇往直前吧!”
“你要帮我敲敲边才行。”
雪凝不理她,教授进来,又开始上课。
星期六,冷敖开车带雪凝和晓晴去康乐园。
冷敖闷不开声,很专注地望着前面。
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在讲话。
其实也只是晓晴在吱吱喳喳,雪凝只应她几声而已。
车到大埔,:令敖轻咳一声。
“方晓晴,你讲这么多话不觉得累吗?”他说。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晓晴窘迫地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哥哥——”雪凝想替好友解围。
“如果我和雪凝两人坐车,我们从头到尾都沉默,”冷敖又说:“其实沉默——有时也会累。”
晓晴眼中射出光芒,令敖不是嫌她烦吧!
“我知道——我话多,太活泼。”她结巴地说。无论如何,冷敖注意她呢!“或许以后少说话会好些。”
“也不必。这是你的个性,我喜欢真性情的人。”
啊!冷敖说喜欢——晓晴几乎昏倒。喜欢哦!
雪凝隐约有笑意。
后面有辆车一直追着他们,是辆美国大车“林肯”,黑色。
“啁!大概有人跟踪。”晓晴也注意到了。
“不,是雨浓!”冷敖望望倒后镜。
“开这么大的”林肯“,招摇。”雪凝哼了一声。
冷敖很意外地看妹妹,却没出声。
从来没听过雪凝如此批评人。
“是啊,在香港开这么大的车是自讨苦吃,泊车已是麻烦。”晓晴说。
转进康乐园里,已看见温若风站在路口等着指路。
“我们不会迷路的。”晓晴永远静不下来。
雨浓的车也到了,他很潇洒地把车子泊好。
“在表演呢!”晓晴小声说。
雪凝不出声,把视线转开。
若风的家是康乐园中最大型那种,三干多叭,布置得很好,很温暖,不是那种室内设计家的“杰作”,硬绷绷的,看得出来很有主人心思。他们被招待在客厅里。
“雨浓,对你的”林肯“,女孩子们都有意见。”冷敖说。
雨浓看来意外,但也淡淡一笑。
“我招摇。”他说了雪凝刚才的话。
雪凝皱眉,低下头去。
“还标奇立异。”晓晴加把口。
雨浓还是淡淡地笑,不置可否。
若风陪着一个女人走进来,那女人约三十岁,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很挺的鼻子,象牙色的皮肤上只有淡淡的化妆,很得体的衣着,细麻黑衬衫,米色细麻直脚长裤。
“这是姐姐,温若男。”若风介绍。
“我们这儿所有人的名字都与气候冷热有关,只有温姐姐不是。”晓晴说。
各人想一想,果然,他们的名字都似有关。“雨”浓,“雪”凝,若“风”,晓“晴”。
“我也没有关系。”冷敖说。
若男看他一眼,点点头。
“其实我以前叫若霜,我不喜欢,太柔弱,有点苦命女子的模样,于是我改名若男,因为我的个性像男孩子。”
“姐姐是如假包换的女强人,”若风笑:“她的那间‘猎人头’公司在香港是最具信誉的。”
“猎人头?什么意思?”晓晴叫。
“专替国际间大公司找高级行政人员。”雨浓说。
“挖角公司。”若风笑。
“邹雨浓先生曾是我们对象。”若男望着雨浓:“但邹先生念旧,无论怎样好的条件,他也不肯跳槽。”
“这是份很有趣的工作。”雨浓淡淡地说。
冷敖一直没再表示意见,只是望着若男,那眼神非常地特别,仿佛有些疑惑。
工人送茶进来,还有些点心。
“你就是雪凝,是不?”若男坐到雪凝身边:“真是难见你这么美、这么有气质的女孩儿。”
雪凝脸不红,气不喘,她不在意不相干的人怎么赞她,她看见雨浓投来很难懂的一眼。
“温若风跟你提过雪凝,是不是?”晓晴笑。
“自然也提到最可爱又最活泼的方晓晴。”若男说。
“温若风是讲师、教授中最有型的,陈荫说的。”晓晴的嘴安分不下来。
那边厢,冷敖和雨浓已开始摆棋盘。
“围棋?”若男走过去。
“是,你也有兴趣?”雨浓问。
“不是高手,兴趣却浓。”若男笑。
“我让你先玩,”雨浓让位:“冷敖是个很好的对手。”
“我也只是——兴趣大。”冷敖有点不自然。
“试试各人棋艺吧!”若男很爽快,已坐到雨浓的位置上:“我持白子先行。”
雨浓微微一笑,独自走下石阶,经过低一层的饭厅到后园去了。若风跟晓晴扯得起劲,雪凝被冷落在一边,其实也不是被冷落,她根本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走到客厅的窗边张望,看见了美丽的后园。
不知是否只有温氏姐弟住在这儿,他们对家居的一切都很讲究,后园的花圃就整理得极好。
正望得出神,花圃边忽然多了个人,雨浓?
正想退回,雨浓已望见她,并展开一个好难懂,也好吸引人的笑容。
她只好回报微笑,心中热切起来。对雨浓,她一直有种异样情绪,看见他心就不能平静,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雨浓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直到若风走过来。
“雪凝,一个人望什么?”若风问。
雪凝看他一眼,再转回头,已失去雨浓踪影。
“很美的花圃。”她冷淡地答。
心中异样的情绪消失。
“姐姐的心血,她喜欢园艺。”若风说。他又看一眼在和冷敖下围棋的若男:“她好像跟冷敖合得来。”
话没说完,雨浓上来,坐在若男的旁边,开始专注地看他们下棋。
立刻,雪凝就不高兴了,失去了所有说话兴趣。
“我以为你不会来。”若风凝望着她。
她不出声,也没有表示。
“我带你到后园走走,好吗?”若风热心地:“楼下饭厅外面,我养子极大的一缸鱼。”
“热带鱼?”
“金鱼。”若风说。
“雪凝本来对金鱼全无兴趣,看见雨浓专注的样子,突然就改变心意。
“我们去看金鱼。”她有着负气。
若风殷勤地伴着她下楼,她完全不知道,雨浓曾转头看她。可是她完全不知道。
晓晴为人是很识趣的,她也坐过去看下围棋。
金鱼的确大,每条起码半尺长,红的、白的、黑的都有,长方形的鱼缸足有十五叭长。
“里面有不少名种,我已养了好几年。”若风说:“我很喜欢鱼。”
“我不懂金鱼,只觉得它们眼睛很可怕、很丑,”她说:“我并不喜欢动物。”
“猫狗都不爱?”
“猫有邪异之气,而狗——我怕投进感情,它的寿命短,我受不了死别的难过,我都不敢养。”
“你是感情丰富的人?”他凝定视线。
“不知道。”她淡淡地摇头。
“你不爱理睬人,也不爱说话,有原因吗?”
“我姓冷。”
“或者是吧!”他莞尔:“冷敖也不爱讲话。”
“那个邹雨浓也不出声的。”
“他和姐姐若男颇谈得来。”若风说。
“他们原本相识?”她好奇。
“他曾是她猎取的对象。”他说得很含糊。
她咬着唇,望着条突眼金鱼,再也不讲话。
“去看花圃?”
她摇摇头,径自走进屋子。
回到客厅,她坐在一边并不看他们下围棋。若风也回来,很自然地坐在她旁边。
“懂不懂围棋?”他问。
她摇头,眼睛望着地板,不看任何人。
“要不要参观屋子?”
她还是摇头。
“听音乐?看电视?”
她一律地摇头,仿佛谁把她得罪了。
“感觉很闷,是不是?”他依然温柔、亲切。
“请——不要理我,”她突然说:“我是这样的,晓晴说我喜怒无常,我想静—静。”
若风立刻离开,他很有礼貌,也很尊重别人。
雨浓的视线也转过来,他一直在听他们讲话,谁知道呢?雪凝谁也不看,自然遇不到他的视线。
雪凝突然发觉冷敖除了沉默寡言之外还有份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神情非常特别,就像——就像她突然间想起雨浓一样。
冷敖想起了谁?晓晴吗?不太可能吧!
她开始留意冷敖的行动。
除了若有所思外,他独自摆围棋谱时,手执一棋子发怔,视线落在窗外的天空不知想什么,往往这么一停就是几分钟。
雪凝忍不住走上前去问。
“你在想什么?哥哥。”
“我——啊!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你根本不在看图摆棋谱。”她笑。
“想——上一局和雨浓争夺的情形。”
“还不讲真话?”雪凝眼睛发亮。
他只淡淡一笑,埋头摆棋谱。
如果有什么烦恼,或者我可以帮你?“她又说。
他连头都不抬,只是摇摇头。
但冷敖这种连续不断的若有所思,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的情形愈来愈加严重了。
雪凝把晓晴带来,冷敖根本不注意她。显然不是因为晓晴,晓晴去逗他说话,他也顶多敷衍几句算数。
“我失败了。”晓晴倒在雪凝床上。
“因为你太小,他不觉得你是大人。”
“等我再大些,他不是渐渐老去?”
“他怎会老?男人三十岁还才够成熟呢!”雪凝笑。
“单恋不成,欲哭无泪。”
“别笑死人,来,你还有陈荫。”
“陈荫是好,我却对他没感觉!”晓晴直率地:“不像对着冷敖,我会心跳加速,人会发抖。”
“大概容易得到的东西你不觉宝贵。”
“谁知道?”
“你说哥哥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是事业。”雪凝问。
“没有心情研究,问他不就成了?”
“他不肯说!哥哥是什么都放心底之人。”
“这真深奥。”晓晴陶醉地:“我看我很难放弃。”
“不愿放弃就加把劲,主动进攻。”
“我主动?不,不,不行!”晓晴大叫:“你别看我话多又活泼,主动追男生我是办不到的。”
雪凝微微一笑:“那上次你又说我落后二十年,原来你光说不敢做。如果我喜欢谁,我会主动到他面前告诉他,这又不是羞耻的事。”
“那么你喜欢谁?”
“不知道。”雪凝呆怔一下。
“怎么不说”没有“?”晓晴抓到了语病。
“是”不知道“。”雪凝说:“我完全没经验,或者——我已经喜欢了一个人。”
“啊——快告诉我。”晓晴从床上跳起来:“谁?”
“不知道。”
“自己的事,热烈些。”晓晴推推她。
“怎么热烈?我总得要自己先证实才行,”雪凝说:“我目前的情形是”不知道“。”
“真神秘,我益发想知道。”
“改不掉你多管闲事的毛病。”
“你证实后是不是第一个告诉我?”晓睛不肯放弃。
“也许我永远不能证实。”雪凝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唉I你这种人叫人怎么了解呢?矛盾得要命。”晓晴说:“又说喜欢一个人会主动告诉他,又说永远不能证实;看看,这算什么”
雪凝沉默,再也不肯讲话。
星期六,雪凝独自回家,因为晓晴应了陈荫的约会。
在家门口,她看见雨浓那辆又长又大的黑色“林肯”。
立刻,心中涌起好特别的情绪,在花园里迟疑一阵,才慢慢走进去。
“回来了?”客厅里只有温若风在,他仿佛专在等她。
“是,我看见那辆大车,我以为邹雨浓来了。”
“他和冷敖,还有若男在书房里大厮杀。”
“围棋?”雪凝淡淡一笑,坐下。
“方晓晴呢?”
“有事。”
“今天我没课,没去学校。”
他在解释吗?她从来没盼望过搭他顺风车。
“雨浓说你弹得一手好钢琴,足可做老师有余。”
雨浓说?她眉毛一掀,却不出声。
“希望有机会听你弹琴。”他望着她。
“这是很私人的事,我躲在房里弹。”她说:“弹琴是自娱,不是表演。”
“或者听你练琴。”
“多数半夜人静时才练。”她微笑。
拒绝得很明显,他却不失望。
“如果有缘分,自然有机会听到。”他很能自圆其说。
“失陪。我换衣服。”她径自上楼。
再下楼时已是晚餐时分,冷敖带着他的朋友们已坐在餐桌上。若男坐在雨浓和冷敖之间,若风坐在雨浓旁边,雪凝沉默地坐在冷敖另一边。
“只有我们在,爸爸和妈妈有应酬。”冷敖说。
雪凝还是不出声,低着头径自吃饭。
她听见雨浓和若男说了很多话,虽不是打情骂俏,听进她耳朵也很不舒服。
吃完饭她一声不晌地站起来就走。
“我们不下围棋了,一起去看场电影,好不好?”冷敖的声音抓住她。
她一回头,就看见雨浓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欲语还休。
她摇摇头,是她幻想太多吧!
“不去。”她冷冷地说。
“为什么不呢?”若男春风满面:“陪陪我,我一个女生势单力弱。”
“去吧!”若风也说:“你太静了,整天闷在家不好。”
“大家都欢迎你,是不是?”冷敖今夜也神采飞扬。
雪凝犹豫一下,看见的还是雨浓那欲语还休的眼睛。她点点头,为什么不去呢?就因为他独一人没开口?
“也好。”她又坐下来。
若风看来很高兴,他对雪凝的好感已不再掩饰。
他们乘两部车去,雪凝坐冷敖的车,温家姐弟坐雨浓的,很自然地分成两派。
“雪凝,晚餐时你一直没出过声。”冷敖说。
“插不上嘴。”
“你对我的朋友有成见?”
“有成见就不会答应去看电影。”
“温若风很喜欢你。”冷敖自然看得出来。
“发神经。”她冷哼了一声。
“我看他也是没希望,他不配我家小妹。”
“别开玩笑。”她警告。
冷敖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过了好久,雪凝突然说:“邹雨浓是否在追温若男?”
“不知道,他们是老朋友。”
“看他坐在若男边,一派满足状。”
“人家的事,我不感兴趣。”
“哥哥,最近你真的很特别,抓住一粒棋子可以发十分钟呆,想一个人?”
“想像力丰富。”
“我们兄妹俩有相同的毛病,什么话都放在心里。”
“实在是没想什么。”
“今夜你神采飞扬,因为温若男来了?”她问。
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
“不要否认。”她笑:“我支持你同邹雨浓来个争夺战。”
“我和雨浓的战场只在棋盘上。”
“要有斗志,不能一开始就认输。”
“你不懂,小妹。”
“你不喜欢若男?”雪凝问。,
“我才见过她两次。”
“时间不是问题,第一眼就喜欢的才真。”
“我有分寸。”
“不能错失良机,邹雨浓不一定是你对手。”
“你对雨浓有成见?”他问。
“那人不爱说话,只爱用眼睛目了人,城府太深。”
“第一次见你批评人。”他笑。
“这不是好习惯,以后不再犯。”她也笑。
他思索一阵,然后说:“雨浓——是个非常好的人,他——他有个儿子,五岁。”
“啊!他已婚?”她下意识地溜出了失望的语气。
“是,不过已离婚,”他摇摇头:“那是他心中的一个疤痕。”
“他也不过跟你一样大,那么早就结婚?”她问。
“那是他的故事,你有兴趣不妨叫他自己讲给你听。听说很曲折。”
“我和他只讲过一句话。”她摇头。但是她记住了这件事。
“他和他的孩子同住?”她问。
“是,那孩子很乖,不过脾气有点孤僻。”
“你见过?”
“雨浓下星期请我们去他家,一起去看看?”他说。
“看到时是否有空。”
“没空?去应温若风的约?”他笑。
“永不可能。”她斩钉截铁。
大家泊好车,又聚在一起。
再见到雨浓,雪凝的感觉突然就不同了,他的深奥、沉默,他的欲语还休是有原因的。
她把对他的成见融了。
很巧合,雨浓坐在她旁边,绝对不是故意的,她的另一边是冷敖,冷敖身边坐着若男,若风坐得最远。
雨浓触到她的视线。
“在香港开美国大车是招摇。”他说。
这是她说的话,她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在美国念书总开二手货的小破烂车,自尊心很受损,回来之后非大车不坐。”他说。
他说真话,她皱眉。
“事实上是——”他笑起来:“前一任留下来给我的。我很懒,懒得换,反正是车。”
她的眉松开了。
“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说话多要看人、看场合。”他说。
“譬如面对着温若男?”
“若男是我同学兼老友,我们认识十几年了。”
“她是很特别的女性。”
“是。非常特别。”他看若男一眼。
“你在追求她?”她问得天真。
他呆怔一下,然后,就笑起来,笑得好欢畅。
她涨红了脸,气恼得不再说话。
冷敖没注意他们,他很忙,忙于跟若男聊天,冷敖也有多话的时候?
“你讲话的语气像我那五岁的儿子。”他说。
她咬着唇,更是气恼,当她小孩子。
“下星期六请你来我家,几个老朋友有个小聚会。”
“我不是你们的老朋友。”她赌气。
“其实很早以前我已见过你,那时你还念小学,只是你不记得了!”
“真的?我念小学。”
“去问冷敖,我们从小是好朋友。”
“怪不得我觉得你—叫以曾相识。”她笑起来,也释然。
不是爱上他吧!
“来吗?”他凝望她。
“去,一定去,”她笑:“去看你五岁的儿子。”
雨浓的家在宝云道上,是一幢二层楼高的小花园洋房,父子两人住,另有一菲籍女工,房子实在嫌太大。
他仿佛知道别人怎么想似的:“前一个住客美国人留下的,反正公司租的,我懒得换,就住下来算了。”他说。
车子也懒得换,房子也懒得换,他喜欢保持现状?不愿意改变?
懒是原因吗?
楼下只是客厅、书房、客房、厨房什么的,布置得相当简单明朗,不像雨浓的人。
当然也是前—任主人的杰作啦!
雨浓安排大家坐下,就带着他五岁的儿子出来。
那是个瘦削倔强的孩子,几乎一眼就望出他的孤僻。他躲在雨浓后面,一脸孔的不妥协,一脸孔的厌恶,好像很讨厌见人似的。
“他是坚志。”雨浓介绍。
雪凝很意外。她以为该是个至少好看的孩子。但——坚志的小眼睛和他脸上的一切和雨浓一点也不相似,很惹人厌的样子。
雨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小孩子不肯叫人,扭了几扭,挣脱了雨浓的手,一溜烟就跑上楼去。
“他就是这样的。”雨浓歉然说。
“他完全不像你。”若男忍不住说。
“或者他像母亲。”雨浓淡淡地。
像母亲?那——雨浓以前的太太是怎样的人?雨浓怎么可以和那样的女人结婚?
接下来,爱下围棋的人摆好棋盘;若风又去研究雨浓那套看来古怪的音响组合。
雪凝独自在一边,雨浓走过来。
“陪你聊天!”他温和地。
“你自己去下围棋,不必理我。”她有点窘。
其实是紧张。面对他,她心跳会加速。
“没有我的份。”雨浓指指冷敖和若男:“做主人的该让客人先玩。”
雪凝低着头,想了半天,该说什么呢?
“你的儿子——很特别。”竟说了一句蠢话。
“特别古怪。”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刚才说——或者他像母亲,或者?你也不肯定?”
雪凝的问题令他愕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我不会回答这问题,你问倒我了。”他摊开双手。
“对不起!我过分了。”
“你问得好,是我的话太嗳昧。”他苦笑:“你不指出来,我不知道这句话有问题。”
“我并不是个专挑小毛病的人。”
“我知道,你是心细如尘。”
他在赞她,是吗?她脸红了。
对着她的沉默,他也觉不安。
“我家的宾妹不会煮中菜,今晚是从外面叫来吃。”他说。
“有这种叫回来吃的?”
“在酒店餐厅订的,他们送餐来,还会有个侍者跟着来服侍,很方便。每次请客我都如此。”
“你很西化?”她问。
“生活上——有一些,因为我喜欢简单。”他想一下才说:“思想上,是单纯而传统的。”
“传统?什么意思?”
“自然不是三从四德,古老八股那些。”他笑:“我尊重一些该尊重的,譬如家庭、婚姻。”
她不再出声,这些事她插不上嘴。
“我真是十年没见到你了。”他又说。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今夜说了这么多:“那时冷敖说你才十岁。”
“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她说:“十年前你大概也不是现在这样子。”
“如今多了沧桑。”
“沧桑—你离婚的事?”她简直是冲口而出。
怎么回事呢?这种话平日她死也不会讲出来的;面对雨浓,她变了个人似的。
“是时间、岁月和历练。”他只这么说。
“哥哥说你有个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是再平凡也没有的了。”他淡淡地笑。
她觉得没有话再说,正不知如何,若风过来了。
“你那套音响组合好劲。”若风说。
“兴趣而已。”
“你的录音机、收音机、唱盘等等全是不知名的不同牌子,你怎么收集来的?”若风又问。
“我看很多音响组合的书,比较各种牌子,也试听过,然后再从不同的国家订购。”
“这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牌子,在这儿有试听的吗?”
“没有。我会飞到那国家去试听,”雨浓还是淡淡地:“不知名只因为它们不做宣传,全是专业水准以上的。”
“效果真的好?”
“我觉得是。”雨浓微笑:“这是我惟一的嗜好,也是惟一的奢侈。”
“超级发烧友。”若风摇头笑。
“每个人都该有个精神寄托。”雨浓像是自语。
“否则会寂寞。”雪凝接下去讲,极自然的。
若风和雨浓都望着她,雨浓眼中更有一种奇特难懂之色。
“所以你一个人躲起来弹钢琴。”若风似乎了解。
雪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个好朋友怎么不随你一起来?”雨浓怕若风窘迫,在解围。
“在有所选择下,她不来。”她答。
“方晓晴接受了陈荫?”若风又问。
今夜他似乎特别沉不住气。
“我没有这么说。”雪凝摇头。
“跟一个异性约会,并不表示接受?”若风不以为然。
“我不知道,我从无经验。”雪凝坦然而冷淡。
若风过来之后,她真的冷淡了好多,雨浓看得出来。
“香港的年轻人愈来愈新潮了。”若风叹一口气。
“我们还不算老人家吧?”雨浓笑。
“学生告诉我,现在的算法是三年一代沟。想想看,我们和雪凝间至少有三四个代沟,多么可怕。”若风说。
“这是夸张的说法。”雨浓不同意:“我和儿子之间从不感觉代沟存在。”
“那是你儿子特别——”讲出来又觉不妥,若风想收口已来不及。
“坚志是个特别的孩子,”雨浓轻叹一声:“教养他的确困难,要多花一倍心思精神。”
“你自己教他?”雪凝意外:“你工作不忙?”
雨浓皱皱眉,欲语还休,终是沉默。
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欲语还休神情?是否心中有许多话要讲而讲不出,是对象难觅?
三个人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仿佛谁都没有话再说似的。
“你是——哎,今年才回来的?”若风好困难地找出话题问雨浓。
“去年年底。”雨浓说。
“你为什么不找我们?”若风问。
雪凝也望着他,他是最近才在她家出现的。
“一切——都待安顿,”他考虑着措词:“公司也忙,环境也陌生,我离开十年了。”
“在美国我一直有你的消息,可是——”若风犹豫一下:“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完全没听别人提起过。”
“我没有铺张,只找法官证婚,只通知了亲人,”雨浓望着鞋尖:“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老同学、老朋友总该知道。”若风坚持:“甚至没有人见过你太太。”
雨浓有点变脸,他似乎在竭力隐瞒一些事情。
雪凝心中更怀疑了。
宾妹来通知,酒店餐厅的人来了,正在厨房开始工作,十五分钟后可以进食。
“好,你预备好一切。”雨浓点头。
这正好解了他的围。
那边厢若男和冷敖的争战已到了难分难解之地,两人都聚精会神,投入忘我。
“要不要通知他们?”若风问。
“再等一阵,说不定就分胜负。”雨浓摇摇头。
“围棋不是你的精神寄托?”雪凝轻声问。
“下围棋要有好对手,我不喜欢独自摆棋谱,”雨浓答:“本质上,我是个怕寂寞的人。”
“寂寞无敌。”雪凝笑起来,仿似阳光初现。
他们的对话很融洽,加入若风就很不对劲,格格不入似的。
下围棋的两人忽然都“动”起来。若男很诚恳地说:“我认输,输得口服心服。”
“姐姐很难认输的。”若风走过去:“要她认输不如杀了她好过。”
“我是棋艺不够冷敖,为什么不认?”若男双颊发红,输也兴奋:“我不是死撑的人。”
“你向雨浓认过输吗?”若风笑。
“我俩棋艺相仿,怎能认输,”若男朗爽地说:“冷敖实在高我不止两筹。”
“我也只是运气。”冷敖微笑,他的微笑也令人惊叹,像阳光破云而出。
冷家兄妹或者都不爱笑,所以偶尔一笑,的确有点——哎!说惊心动魄吧!
晓晴来到雪凝面前诉苦。
“这几星期我闷坏了,陈荫跟我完全合不来。”
“当然。你们一个是阴,一个是晴。”
“不是开玩笑。”晓晴绝对认真地:“我知道陈荫是好人,好人又如何?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雪凝只是微笑。
“现在我要跟定你了,再当冷家常客。”晓晴又说。
“我没有问题。”雪凝说得暧昧。
“话中之话是什么?”
“我们家变得冷清,他们转移聚合地点。”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或者邹雨浓家比较好些,无拘束。”
“邹雨浓?”晓晴大叫:“才几星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什么也没发生。”
“不信。你分明想暗示什么。”
“你太敏感。”雪凝说:“今天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喂!温若风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之间连话都不说。”
“怎么可能?我知道他常参加冷敖他们的聚会。”
“冷敖并不代表我。”雪凝说。
“别告诉我你也不参加他们的聚会。”
“我不参加他们的聚会。”雪凝肯定地:“我不习惯串门子,和他们在一起也没话说。”
“啊——”晓晴意外:“事情发展出乎我意料。”
“刚才为什么提温若风?”
“他看来不再温暖如风,倒是十分沉默。”
“你就是喜欢多事。”雪凝不以为然。
“你拒绝他?”
“看你说了什么?”雪凝脸色一沉:“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你把我们扯在一起。”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认真过。”
“讲得多,对我有伤害。”
“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
“简直——讨厌。”雪凝皱眉。
“我发誓以后不说。”晓晴知道不能过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晓晴,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好多其他东西。”
“我当然明白,我也做得很好。”晓晴立刻说:“我努力地读书,求学问,孝顺父母,努力做个好人。啁!对了,陈荫带我去社区中心做义工,很有意义。”
“对一个完全没感觉的人,你肯跟他到处跑?”
“我——寂寞。”晓晴这么乐天的人也叹息:“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家中是独女,父母上班,你不能整天陪我,我——总要找一个人讲话。”
说得很悲哀似的。
“不喜欢你唱低调。”雪凝说。
“我讲真话。陈荫至少解我寂寞。”
“你替他想过吗?他是喜欢你的。”
晓晴很吃惊兼意外。
“我错了,是我自私。”
“还不严重,可以及早抽身。”
“下课后我立刻到你家。”
“我家并非你的避难所。”
“你家有我的希望。”晓晴笑。
雪凝不语。她怎能告诉晓晴如今冷敖和若男正如鱼得水呢?
“你继续发梦吧!”过了一阵她说。
“有梦可发也是好事。”
陈荫走近教室,晓晴笑容一下子消失。
“还有一节课,是不是?我等你。”他说。
“我要去雪凝家。”晓睛说。
“哦——我能去吗?”他问。
雪凝还没出声,她已抢着说:“不能。雪凝家请客。”
雪凝不能再表示什么,只好沉默。
“那我——先回去了。”陈荫的失望写在脸上。他是老实人,心里藏不住东西。
雪凝有点不忍,她轻推晓晴。
“或者——”
“你回去吧!”晓晴抢着说。
“明天见。”陈荫垂着头走开。
直到他走远了,晓晴才透口气。
“真烦。”
“你对他太残忍。”雪凝说。
“若不对他残忍,就是对自己残忍。”
说得也是。这原是道理。
“你对温若风更残忍。”晓晴又说。
“错了。我从未接受过他,他始终是讲师,我尊重他的身份地位。”
“那有什么用?你明知他喜欢你。”
“心灵上、精神上的事不能用普通的一句话来解释,”雪凝认真地:“除非真令我心动的人,否则我决不理会,不要害己害人。”
“有多少人能做到你这样?”晓晴问:“谁不试完一个又一个?”
“我不试。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如果遇到这么一个人,我肯定我能一眼就认出来。”
“说得如此神秘。”
“真的。是心灵感应,不是神秘。”
“你是怪人,我无法学你。”晓晴大摇其头:“我喜欢冷敖,可惜他眼睛不看我,只好自己再去找,再去碰。其实谁不喜欢碰到一见钟情的人呢?”
“这是造化。”雪凝笑起来。
“你已遇到了?”
“当然没有。我宁缺毋滥。”
“你能把精神寄托在钢琴上,我现在只怪小时候没好好学。”
“你在怨?”
“怨什么?各人的命,你说的造化。”
再上一节课,她们俩步出校园。
“真去我家?”雪凝问。
“难道去我家?冷清清的连茶水都没有招待。”
“小姐,你自己可以做啊!”
“我懒。面对着四堵墙壁什么兴致都没有。”
“晓晴。我觉得你愈来愈怪,以前你最开朗活泼。”
“开朗活泼有什么用?人长大了不顺心的事就愈来愈多。”
“是不是你要求太多?”雪疑问。
“长大了碰到的人和事都多了,又开始交男朋友,这都是烦恼。不能每个人都像你无欲无求。”
“我并非无欲无求,只是尽量降低。”雪凝说:“我告诉你,我出生的时候,上帝就为我预备了另一个,他总会出现,急什么呢?”
“我不相信这理论,我要自己去碰、去找。”
“你不怕头破血流?”雪凝又笑起来。
“你没听过恋爱原是战场?”
“真要命,我们尽讲这些做什么?”雪凝说:“不如去看场电影吧!”
“好。好久没看电影,找一部笑片,猛笑一场,然后什么烦恼都忘记。”
“怎么说得自己好像怨妇?”
“怨妇?我才二十岁。”晓晴不满。
她们真的去看场电影,然后各自回家。
第三章
一进花园,雪凝就听见人声,有客人?
是——若男、若风、雨浓他们——雨浓来了?雪凝对看电影简直后悔得要命。
“我们等你晚餐。”冷敖说。
“对不起。”她低下头,不看任何人。
“不是下午只有一节课吗?”若风问。
“我——去看电影。”
“和方晓晴?”若风不放松。
“是。”雪凝冷冷地:“我上楼换衣服。”
在卧室里磨了十五分钟。刚才她不敢看雨浓的表情,却能肯定他望着她。为什么他只望着她呢?
再下楼时餐桌已摆好,连冷氏夫妇也一起吃,大家都愉快、热闹,惟独她是沉默。
“今天是冷敖生日,知不知道?”坐在她旁边的若男低声说。
“啁——”雪凝失神:“我已完全忘了。”
“还来得及补救。”坐另一边的若风说,他一直在注意雪凝:“等会儿我们去夜总会。”
雪凝皱眉,夜总会?她最讨厌的地方。
“我们故意去那儿的,”若男十分顽皮:“冷敖竟一次也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那是声色犬马之地。”雪凝说。
“清者自清,在乎个人。”若男眨眨眼说。
雪凝不再说话,心中却在矛盾。去或不去?雨浓呢?他也不像去那种地方的人。
“我你做舞伴。”若风说。
“我不跳舞、”雪凝说得又倔又硬又大声。
雨浓、冷敖和父母的视线都移过来,人人都望住她。她红着脸一声不响,失态了吧I
“我们——只是去坐坐。”雨浓说得十分温柔。
立刻,雪凝的矛盾消失了,雨浓去呢!她还是不置可否,但——不再抗拒了。
夜总会和雪凝想象的差不多,是更豪华些。可能经过选择,这间夜总会没有舞小姐,没有杂乱的感觉,气氛居然非常好。冷敖还刻意选了角落的位子。
雪凝穿了一身细白麻纱衫裙,十分抢眼。她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若风的视线定定停在她脸上,她觉得不耐。这人是怎么回事?脸皮其厚无比。
雨浓坐在雪凝旁边,却又令她的心隐约地觉得欢喜。
他们先坐在那儿聊天,客人渐渐多起来时,他们才开始跳舞。
冷敖和若男十分有默契。若风正想站起来,雨浓已伸出礼貌的右手。
“我跟你跳,好吗?”他低声说。
“我——不会跳舞。”雪凝说。她心中的欢喜一下子变得真实,她随雨浓步向舞池。
雨浓轻拥着她,她只感到他的手十分温暖、稳定。
“我也跳得不好。但是——我觉得由我跟你跳这第一只舞会比较好。”
雪凝意外地抬头望他,他正迎着她的视线。他——竟能猜到她的心事?
“为什么——这么说?”她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应该这样。”他凝望她。
很奇怪,她并不害羞也不退缩,视线交接处,仿佛——片柔情如海。
“我——不想跟温若风跳舞,你有法子帮我?”她就这么坦诚地提出要求。
“我们一直这么跳下去不回座位,或者——我带你离开这儿。”他眼中光芒一闪。
“你不等哥哥切蛋糕?”她再问。
“你的事比较重要。”
“那——”她决定不下。离开这儿他势必送她回家,她却十分留恋和他相拥而舞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那么快回家。”
他微微扯一下嘴角,好隐约动人的笑容。
“我们留下来,连续跳二十曲。”他说。声音里竟有童稚的顽皮呢!
“好。”冷淡的雪凝简直心花怒放。
雪会融吗?
他们真在舞池里慢慢地舞着、转个不停,不论什么曲子,一律慢四步对付。
而且——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对话,只默默地舞着。
不知道跳了多少首曲子,直到冷敖舞到他们旁边。
“时间凝住了?”冷敖问。
他显得意外,雨浓和雪凝不是做这类“顽皮”事的人,他远远地一直望着他们,他们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但是,他们一直在舞。
雨浓耸耸肩,也不解释什么。
“我们休息一下。”雪凝感觉到若男在注视她。
说完放开雨浓,转身走向座位。雨浓跟在后面。
若风单独坐在那儿,很无聊的样子。
“没想到你喜欢跳舞。”他望着雨浓。
“念书的时候,以前。”雨浓答得奇怪:“跳舞可以引起很多回忆。”
“你爱回忆?”若风又问。
“不!没时间。”雨浓摇头:“回忆是很奢侈的事。”
若风一直望着雨浓,仿佛想看穿他的心坎。
“我是个没有什么回忆的人,”他叹口气:“以前太空白、平凡,不值得回想。我只想将来。”
“很正常、很应该的态度。”
“但是回忆——我是指往事,能令人生丰富。”雪凝突然说。
若风意外地转头,她脸上一片平和。
“你喜欢多姿多彩的人生?”若风问。
“我不是指自己。各人命运不同,不能强求。”她说。
“雨浓跟我差不多大,往事——也只不过结过一次婚又离婚,还有一个孩子。”他说。
雨浓没有表示,雪凝却皱眉。
若风心胸窄、小气。
“那——也是种经历。”她忍不住说。
若风有点变脸,住口不语。
好在这时若男和冷敖回来了。
“怎么不说话?”若男问。
三个人都没出声,若男看冷敖。
“是不是怪我们跳得太久?”她开玩笑。
冷敖看得出雪凝的样子有点不高兴。
“不如切蛋糕吧!”他说。
“不好。”雪凝居然反对:“我觉得这气氛不适宜切蛋糕。,
“那——该怎样?”若男意外。
“回家。”雪凝说。
“算了,就这儿,我又不讲究这些。”冷敖说。招侍者送蛋糕过来。
乐队也为他们奏出生日歌,刚才那阵小小的怪异和不高兴,就这么盖住了。
吃完蛋糕没有人再跳舞。冷敖的生日会并不如预期那么愉快。
主要是雪凝,她板起脸,再无一丝的笑容。
于是,大家的话就少了,只有若男在打圆场。
回家的时候,若风姊弟一部车,冷敖兄妹坐另一部。雨浓说:“我自己叫车。”
“我们送你过海。”冷敖说。
雨浓沉思一阵,终于上车。
雪凝的神色缓和些。
“刚才怎么回事?”冷敖问。
雪凝半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觉得有事。”雨浓淡淡地。
“气氛明明十分不好,若风很不开心——”
“他莫名其妙。”雪凝冷哼一声。
“我跟他不相熟,他脾气古怪?”)令敖问。
“不觉得。他给我的印象是温暖如风。”雨浓说。
“是吗?”冷敖忍不住笑。
“并不了解他,”雨浓想一想:“我和若男熟些。若风是在美国才认识,在留学生的聚会上。”
“他教你功课,是不是?”冷敖在倒后镜望雪凝。
“嗯。”
“很熟?”
“不。只搭过他一次车,因为晓晴——正好在门口遇到他,”雪凝指指雨浓继续说:“就跟他到我们家。”
“我跟他不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冷敖摇头。
是他的生日啊!竟弄得不欢而散。
“也许没有不开心,大家走到别扭的地方去,”雨浓说:“冷敖,抱歉。”
“无所谓。”冷敖笑一笑:“如果方晓晴在,说不定好一点,有人陪他。”
方晓晴?
很快雨浓就到家。下车时,他凝望后面的雪凝。
“谢谢你陪我跳舞。”转身步入黑暗。
雪凝换位到前面,兄妹俩沉默地朝回家路上驶去。
“那温若风——追你?”冷敖问。
“不。”
冷敖看她一眼,感觉到她的肯定。于是不再问下去,他绝对相信雪凝。
“以前你从来没有跳过舞。”他说第二件事。
“是,每件事情都总有个开始。”她说。
他又看她一眼。
一直到回家,他们没再说话。泊好车,穿过花园走进客厅时。
“雨浓是我极好的朋友。”他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仿佛能懂他的话。
“你知道就好。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可爱的妹妹。”
她的黑眸定定地停在他脸上好久。
“我只相信感觉,他令我有……”她坦率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能有意见,”他考虑半晌又说:“我喜欢雨浓,一开始他就把自己的一切表明。”
“目前——我只是感觉。”她说。
“有感觉是非常美好的事。”他坐下来:“人的缘分很奇怪,是不是?”
“你喜欢若男。”她望着他。
“不知道,但感觉愉快。”
“看得出来。”她笑起来:“在她面前,你有很多笑容,话也多起来。”
“自己全然不知。”他透一口气:“刚才若风在吃醋?”
“我要求不回座位,我不和若风跳舞。”她坦然。
“我们兄妹都极端,我们极相像。”
“哥哥——我可以喜欢雨浓吗?”她犹豫着。和刚才的肯定完全不同。
“你不是告诉了我吗?”他意外:“事情总有开始。”
“刚才温若风令雨浓难堪,我很生气。”她终于说。
“雨浓何等人?他会生气?”他极有把握。
“但是——”她眨眨眼,浓黑的睫毛掀上去又盖下来:“我并不知他心意。”
“你有的是时间,是不是?”冷敖变得温暖。
她咬着唇,展开一个好美好动人的微笑,然后欣然而起,走上楼去。
冷敖望着她的背影,雪凝也长大了。
并不如预期的如意,一切没有进展。
雨浓没有来“约会”雪凝。甚至周末他来冷家,并没有对雪凝特别些。
或者——雪凝的感觉错误?
又是周末,她不再急急赶回家。
冷敖和他们有固定的周末约会,雨浓是少不了的。上星期,温若风没来,他知难而退?
“我们去逛街。”雪凝提议。
“不想动。”晓晴神情一点也不开朗,这不是平日的她:“我们去尖沙咀或中环找家好些的咖啡座消磨一个下午。”
“什么时候学到的习惯?”
“你不明白。心情不好的时候往那儿一坐,看四面八方的人什么都不想,那会是件不错的事。”
“你心情不好?”雪凝问。
“那天早晨上学,看见冷敖在车站接温若男。”她坦率地:“真的有些不舒服。”
雪凝摇摇头,她一直不敢把这事告诉晓晴。
“我们找家情调最好的咖啡座去喝茶。”她说。
两人坐巴士到九龙,周末尖沙咀竟有那么多人,简直吓死人。
“没有预期的情调。”晓晴说。
“我想起日本的小咖啡座,”雪凝忽然说:“去年寒假我们去时不是坐过几间?真的很不错。”
“那是日本情调。记不记得那个只会讲几个英文单词的漂亮大男生?”晓晴有了笑容。
“连样子都记不住。”
“那真是开心。他居然敢向你搭讪啊!”晓晴仿佛忘了自己烦恼:“后来知道是鸡同鸭讲,红脸的样子好可爱。”
“我从来不觉日本人可爱。”
“不要歧视,你真有那么强的民族意识?”
“谁知道?只是没有兴趣而已。”雪凝摇头。
“今年冬天我们再去,好不好?”
“到时候再说。”雪凝在沉思:“如果我再去,当然不是为咖啡座的男生,我怀念山中日式的酒店。”
“你真怪,那种榻榻米有什么好?”
“不知道。”
叫了饮品之后,两人又相对无言。
“你为什么情绪低落?”晓晴问。
“不是低落,只是不高涨。”
“嫌日子过得太平淡?”
“不——生活圈子太小,身边来来去去只有那么些人,很闷。”
“如果你愿意,可以令男生排队。”晓晴笑。
“我想——我得罪了温若风。”
“是吗?为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很难讲。”雪凝望着眼前的杯子:“也许我太不婉转,但这是我心中的感觉。”
“上课时他仍然时时望着你。”
“我没有再抬头,我觉得很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雪凝不肯说:“我只是想他更明白些我的心意。”
“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又没真来追我?”雪凝摇头。
“放心,不会有事。”晓晴十分了解的样子:“现在的男性们对女土、对小姐、对爱情已不再有耐性,不接受他,掉头就走,不会等待。”
“但愿如此。”
“根本如此。香港那么多女孩子,漂亮的也不少,哪还能像十几二十年前,爱了就一辈子,好好坏坏至死不悔。现在啊!现实极了。”
“说得好像自己受了刺激。”
“陈荫不是不再来缠我了吗?”晓晴笑:“多拒绝几次,自然是知难而退。”
“爱情在我们这一代真变了质?”雪凝问。
“社会变了嘛!这个时代已没有永恒事物,爱情不改变才是怪事。”晓晴笑:“你能要求一个油脂飞爱油脂妹生生世世?”
雪凝被逗得笑起来。
“总不能一概而论吧!”
“不知道。我现在对冷敖一往情深;但绝对不但保遇到个更好的会不变心。”
“你倒坦白。”雪凝吸一口气。
变心——是种怎样的心理呢?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试试这滋味?
“真不明白?”晓晴指着窗外:“那么多男男女女都双双对对,惟独我们寂寞。”
“若不是我们要求高,就是我们欠缺吸引力。”
“才怪。”晓晴说:“看那一桌的两个人,一进来就盯着我们。”
“无聊。”雪凝的脸色更冷漠。
“冷敖他们又是在家下围棋、聊天?他们不厌?”
“他们是他们,和我们不同。”雪凝有些不自在:“也许再过十年,我也会像他们。”
“再过十年还不嫁?”
“为什么一定要嫁?”雪凝最不以为然:“没有人规定人一定要结婚,尤其是女人。我最反对人说什么适婚年龄。”
“不跟你讨论这种问题。”晓晴说:“我现在寂寞。”
“真要命。要陈荫出来陪你。”
“世界上的事真如此,我爱的不爱我,不爱的人,又拚命追。”
“别口响,说不定陈荫已改了目标,你现在叫他还未必肯出来。”
“女人真被动?”晓晴扮个鬼脸:“以前没有温若男,我还可以在冷敖面前亮亮相;现在只能单思了。”
“没这么严重吧!”
“冷敖——说过什么吗?”晓晴问。
“他觉得和若男一起很愉快。”
“够了,这一句就够了。”晓晴狠狠地吞下一块芝士蛋糕:“我全无希望。”
“明知没希望就别再走这条路咯!”
“明知山有虎,唉!大多数人都在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做这种傻事。”
“好,证明自己不傻,我们看电影去,笑片,笑一场出来什么都不记得的那种。”雪凝说。
“算了,我们回你家晚餐,至少看得见冷敖。”
雪凝摇头。痴心女子。
一个男人走过来,是个穿得很时髦,样子颇斯文又带点艺术家味道的男孩子——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他看来有一丝“姐”气,或者是错觉。
“我姓殷,是广告公司的人,请问——”他盯着雪凝看:“有没有兴趣拍广告。”
雪凝原本冷漠的脸更加上一层冰霜。
“没兴趣。”说话的是晓晴。
“这是我的名片,”姓殷的留下一张名片:“可以考虑一下,有兴趣可以给我电话。”
他依然礼貌地微笑,然后转身而去。
“居然有这样的事,”晓晴望望名片:“殷浩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原是极普通的名字。”雪凝说:“走吧!我已受到打扰,那男人还没走。”
“别这么小气!”晓晴笑:“人家又没有恶意,那男人也不像坏人。”
“坏人脸上有字啊!”
“殷浩光,殷浩光——”晓晴默默地念着:“真是熟悉的名字—殷浩光,不记得。”
“如果你想拍广告,过去吧!”
“人家看中的是你,我才不自作多情呢!”
“真的快走。看,被这么一搞,四周的人都在望我们,算什么呢?”雪凝红着脸。
“你脸皮真薄。”晓晴只好跟着离开:“殷浩光——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名字。”
“充其量是个娱乐圈人士啦!”
“啊——对了!最年轻的导演。”晓晴叫起来:“是了,他是个导演。”
“不是说一个招牌掉下来,起码压死一个导演吗?”雪凝笑:“总不至于你想拍戏吧]”
“我只想清楚这个名字,”晓晴吸一口气:“我什么都不想,心中只有冷敖。”
“听你真真假假地说了几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哥哥?”雪凝忍不住问。
“这种事——还有什么真假?”晓晴望着前面:“你没有这种经验,喜欢一个人而他不知道,或没反应,或他喜欢别人,那种感觉——心是会痛的。”
雪凝颇为动容。
她从来没把晓晴的这份感情当真的看过,晓晴说会心痛,这——这是真的?
“晓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替我担心,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被人喜欢是另一回事。好在有人喜欢我,我能在这中间找到平衡。”
“你的开朗个性实在很可爱。”
“人就是在这种自我开解中活下去。”
“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深奥了呢?”
“你不明白——”晓晴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掠过一抹似真似幻的痛苦:“有一段时候——夜晚我常常会哭的。”
“真是——这样?”
“现在不会了。”她努力使自己笑得更好:“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突然间雪凝觉得,长大是件很好的事,至少能把得稳自己的感情。
“我们回家吧!”她觉得面对雨浓不是件难事了。
她曾觉得她和雨浓没有进展,她很怕再面对他。
“面对得多,冷敖再好不过是个男人。”晓晴说。
家里静悄悄的并不像有人,难道他们没有来?前前后后找了一遍,果然不在。
“去若男或雨浓家了。”雪凝说。
两个女孩子都有说不出的失望,她们对坐在沙发上,失去了刚才谈话的题目。
“我是否说过——雨浓有个脾气古怪的五岁儿子?”雪凝说。
“是吗?”晓晴心不在焉。
“样子也不好看,但他们父子感情似乎很好。”
“相依为命嘛!”
雪凝看她一阵,心中暗暗不安,晓晴怕真是掉进冷敖没张网的网中去了。
电话铃在这时响起来。
“喂——”
“雪凝吗?是雨浓。”竟是他?雨浓说:“冷敖在我家,我想——或者我来接你?”
雪凝心跳加速,她并没说要去。
“我——和晓晴在一起。”她只是这么说。
“她愿意来吗?”他问。
“我问问她。”雪凝低声问:“好,我们来,我们自己坐车来。”
“我来接你们吧!”他坚持:“我很空闲。”
“也——好。”这一刻,她心中有莫名其妙的充实:“我们在家等。”
收线时,晓晴的精神也集中了。
“邹雨浓怎么会想到来接我们?”她开心。
“也许他们人少,不够热闹。”
“猜猜看,温若风姐弟在不在?”
“一定在,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一起玩,没有理由甩开他俩。”雪凝说。
“还说不是替你拉拢温若风?”晓晴笑说。
“晓晴,拉拢行吗?”她忍不住:“看我不替你拉拢那个什么殷浩光。”
“殷浩光?你也记住了这名字?”晓晴笑起来。
“你念了几十次,不记得也不行啊!”
也不过前后几分钟时间,她们的心情都不同了,对不对?这就是少女。
晓晴每天都是从广播道走下来搭车去学校。
她将走路当成运动,她和雪凝除了走路外,都欠缺其他运动。
一个微笑着的男人迎面而来。微笑?对她?近了,觉得面善,那微笑也扩大了。
“啊——你?殷浩光。”她叫。
“原来你是四台山的人。”他站定了。
“不。我住在广播道,并非电视台的人。”她立刻更正:“我还在中大念书。”
“还是没兴趣拍广告?”
“那天你并非问我,”她笑:“而且你并非广告导演。”
他也笑,仿佛做错事的大男孩儿。
“好,前事不提,”他说:“我也住广播道。”
“在这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缘分未到。”他说了自己地址。
“我们住相邻的大厦,”她真的意外:“一定是你晚出早归,日夜颠倒。”
“有空可以找我聊天,”他很有诚意:“除了拍戏,我最喜欢聊天。你的名字是——”
“方晓晴。”
“外省人的名字——我指的是非广东人。”
“联想力和反应都快,我是南京人。”
“那么再见。希望能见到你,南京人!”他走了。
很愉快的一次相遇,是不是?殷浩光很风趣、幽默。他刚才说“前事不提”,又承认不是拍广告的;那么,那天在咖啡室,是另有用意的了?想结识她们?
回到学校,心情出奇地好。甚至看见陈荫也大声地打招呼。
“你今天,看来有显著的不同。”雪凝望住她。
“艳遇。”
“什么话?”雪凝被逗笑了。
“真话。”晓晴眨眨眼睛:“有美男搭讪。”
“晓晴,发什么疯。”
“我遇到殷浩光,他竟然是住我家隔壁那幢大厦。他那个人很随和,是聊天的好对象。”
“从此不再喊寂寞。”
“别把我说成这样。”晓晴不以为然地笑:“我的心还是被冷敖所占据。”
“你真要命,什么都敢说。”
“原来那天他根本不是找我们拍广告片的。”
“我当然知道,他试试自己的勇气。”
“对了。还和别人输赌什么的。”
“他这么说吗?”雪凝问。
“没有,当然没有。”
上课,温若风的课。
雪凝果然一直垂着头,避免视线和若风接触。
晓晴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敏感地觉得温若风的神情也有些不对,不如平日潇洒。
下课,若风走了。离去之前他是看过垂头的雪凝一眼,也看过眼中带问号的晓晴,犹豫一阵还是走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晓晴说。
“你又想到什么?”雪凝问。
“你和温若风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师生。”
“我并没有对他不敬。”
“情况微妙。”
“你心理作用,”雪凝说:“原本我也不跟他多说话。”
“不行。再这么下去会愈来愈别扭。”
“明年不选他的课。”
“怎么可能?他教主科。”晓晴小声说:“下次他再去你家,你们最好讲和。”
“又没吵架。”
“至少像普通朋友。”
“我这人——要不就没有朋友,要不就是最好的,没有中间路线。”
“并不。你对邹雨浓不是很好。我是指”普通“得很好。”
“那——怎么一样呢?我很难见到他,而且他也没莫名其妙的—乱抛感情。”雪凝说。
“好吧!我希望温若风能自制,不要沉迷下去。”
“晓晴,你在讲什么?”雪凝非常不高兴:“怎么会沉迷呢?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好吧!反正时间总能证明一切。”
又上课。两人都显得沉默,各人都想着自己心事。
下课的时候,发现陈荫站在门外。
晓晴脸色一沉,坐在那儿不动。
“晓晴,不要孩子气,”雪凝低声说:“出去跟他谈谈,我在教室等你。”
“有什么可谈的呢?”
“去吧!陈荫是好人,他有耐性,”雪凝笑:“他并没有约会另一个女孩儿。”
“别想感动我。”
晓晴还是慢慢走出去。
“你——现在不回家?”他盯着她看。
“是。我和雪凝有事。”
“我想—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在一起不是一直很愉快吗?”他低声说。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决定得太仓促,”他有受挫折的模样:“我希望你仔细想一想,我觉得我们会合得来。”
“陈荫,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只怕浪费了你的时间。”她也很为难。
“我不介意。”他肯定地:“我到现在都不肯去英国,就是为等你。”
“等我?但是——以前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我承认我自己蠢,但是为你——我认为值得。”他说。
她暗暗叹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她四周望一望,虽然同学不多,也不是方便谈话的地方:“现在不方便,或者——”
“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他说。
“下课后你到我家,三点半。”她说。
“好。”他凝望她,那眼神——带着盼望:“晓睛,请你仔细再考虑,我深信我们合得来。”
她点点头,目送着他高大的身影离开。
“很黯然神伤的样子。”雪凝想令气氛好些。
“是他,不是我。”晓晴立刻说:“我约他放学谈。”
“这么专一痴心,我也感动。”雪凝故意地。
“雪凝,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感动不是爱情,迟早会后悔的。”
“也许吧!”
“其实你比我更铁石心肠,你连犹豫都没有。”
雪凝不语。她是不该劝晓晴的,针不刺到肉不会痛。
“我们各人自扫门前雪,以后谁都不许多讲。”她说。
“一言为定,”晓睛说:“不见陈荫我很坚定,看见他我又不忍,狠不下心。”
“这表示你对他还是有情的。”
“哪儿来的情呢?老天,我的感情早已用完,对冷敖一个人。”她叫。
然后,她同雪凝都呆住了。对冷敖——这是真话。
雪凝第一次感觉到严重性。
晓晴坐下来,眼圈儿渐渐红了。
雪凝看看疏落的几个同学,她拉起晓晴。
“我们出去走走,还有半小时才有课。”
校园里,晓晴深深地吸几口气。
“真不中用,”她摇头:“我以为陈荫的事——是不经心的,我根本不喜欢他。”
“你不是那种可以和人玩玩而不经心的人,”雪凝很中肯:“即使你不爱他,你已经对他付出真心意。”
晓晴望着天空,默然无语。
“这也就是我害怕的事,”雪凝又说:“所以我严拒温若风,就是怕稍有接触,令人误会就难以摆脱。”
“你说得对。”晓晴摇头:“若对他无意,根本连试都不必试,何必误己误人。”
“现在做一个独立自爱的女孩子愈来愈难了。”雪凝是有感而发。
“下午见他,我会斩钉截铁。”
“说得容易,做时——你要小心,不能伤他。”雪凝是旁观者清。
“那——我该怎么办?”
“我怎知道,我比你更没有经验。”雪凝笑:“无论如何——我想你必须让他知道你的善意。”
“我明白。”
温若风正在远处经过,雪凝立刻转身避开。
“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实他还是去你家,你们还是常见面。”晓晴说。
“我已尽量避免跟他讲话,”雪凝想一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是明白的,所以他看来痛苦。”晓睛说。
“他痛苦?你看见?”
“似乎是。每当他的视线掠过你时,仿佛痛苦。”
“请不要再加重我的负担。”
“不会吧!你没有接受过他,哪儿有负担!”
“说得对。”雪凝笑:“我没有做错,我的态度一直正确,我不该有负担。”
两人沉默一阵。
“陈荫暑假毕业,若他去英国就天空晴朗了。”晓晴有她天真的想法。
“但是冷敖——”
“不要担心,巫山之外,还是有云啊!”晓晴说。
晓晴在家等陈荫,四点半了,一直不见他踪影。
他不来了,他放弃?他说就算他来,也没什么希望。或者这一次他变聪明了吧!
等人是十分无聊的事,尤其她独自一人在家,五点钟,她终于放弃,陈荫不会来。
她打电话给雪凝。
“谈判的结果如何?”
“谈判?他没有来。”晓晴说。
“没有信心?没有勇气?”
“谁知道,只希望他今天不来,以后就也别再来,别在我面前出现。”
“我不能想象他的心理,”雪凝说:“他不来大概也矛盾、挣扎得厉害。”
“苦了我白等一个下午。”
“闷吗?要不要来我家?”雪凝问。
晓晴没有立刻答应,和往日不同。
“怎么不说话?”雪凝再问。
“很奇怪,我现在——竟有点怕见冷敖。”晓晴坦白地。
“他还没回来。而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怕的?”
“是我自己心怯。”晓晴说:“根本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
“不要这么说,喜欢一个人又不是罪过。”
“你说我要不要来?”晓晴孩子气地。
“真服了你。快来吧!”雪凝收线。
晓晴也忍不住笑,她从来不是这么婆妈的啊!
拿了小钱包就出门,才关上大门她就呆了!
默然倚墙而立的人不正是久候不至的陈荫?
他不是不来,而是来了不敢进门。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晓晴愕然地。
“我——”陈荫神色凝肃地垂着头:“你要出去?”
“久等你不来,我打算去雪凝家。”
“那——我送你去。”他站直了。
晓晴却不想走了,难得有这机会,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进去坐坐,好吗?”她微笑:“既然已经来了,没有理由只站在门口。”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她再开门,让他进门。
“三点半你就到了?”她望着他。
他望了望手上的书本:“从学校出来我就来了。”
“我不明白,约好了三点半,你有什么理由不进来?”她还是笑:“你这人真傻得厉害。”
“我想——我是。”他低声说:“不进来——我还可以有希望,进来之后,进来之后——我怕你的拒绝。”
“陈荫——我们交往并没有发展到那么深的感情。”她不安。
“你的拒绝就是绝望。”他更黯然。
“你——”
“事实上你是知道,第一次看见你我就下定决心,你是我一直要找寻的女孩儿。”
“不要傻,我有什么优点呢?再平凡不过了,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已经做了,而且两年来我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人,你实在非常好,极可爱。”
“陈荫,感情不能单凭想象,我们根本没什么接触,怎能证明我很好,很可爱?”
“我知道,我能证明,”他显得痛苦。啊,他痛苦!他真的陷下去了:“我一直在你的四周。”
她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是从小就在冷敖四周,也喜欢冷敖,但有什么用呢?这并不表示爱情。
爱情是要互相的,陈荫不明白。
“我记得我说过,目前——我没有这种感觉,”她说。
“是,我不介意,我可以等。”他说:“只要你给我机会,多久我都等。”
“可是——”她该怎么拒绝呢?老天。
“其实我在你四周也并不妨碍你,对不对?你还是过着你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只是——不要拒绝我。”
不行,她心里是这么狂叫着,不行,爱情不能优柔寡断,一定要斩钉截铁,再拖下去大家都会麻烦——可是,他那神情,她怎么拒绝?
“你其实应该试试其他的路,其他的人,”她困难地:“认定一个是很蠢的事。”
“我宁愿很蠢、很傻,我只喜欢你……
她叹息。另一方面又有点沾沾自喜,会有一个人这么爱她、喜欢她,很满足她女性的骄傲。
“我该怎么办呢?陈荫。”她说。
“不要拒绝我,至少,让我在你四周……
“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其他的朋友!”
“我不介意,真的,相信我。”他说。
“这——很不公平。”她摇头。
“我不介意,相信我。”他捉住她的手:“一直以来你的生活圈子并不大,只有冷雪凝是朋友,我真的不介意。”
“雪凝,还有冷敖、还有温若风、还有邹雨浓,我有很多朋友。”晓晴说。
“这没有关系]我知道他们。”陈荫真是又痴心又执着:“我不介意他们是你朋友。”
“我也没有任何允诺。”
“当然,”他深深凝望她:“只要你不拒绝我,我已满足。而且,我相信我最终都能感动你。”
“雪凝说感动不是爱情。”她忍不住。
“是,感动不是爱情;但感动能令你接受我,我爱你就行了。”他说。
她的心是被他温柔的话打动了,这个男孩儿如此这般地爱她,也真是太难得。别再为难他吧!
“我得讲清楚一点,我——有绝对的自由,当我发现自己被你伤害了,我就会掉头走,再也不理你,连普通的朋友都不是!”
“是,我明白。”他欣然点头。
“我喜欢把话讲在前头,免得到时候有伤害。”
“不会有伤害,不会有,”他真挚地笑:“就算你到时不理我,我也有一段美丽回忆。”
“你这人真是痴得厉害。”她忍不住笑:“现今到哪儿去找你这种”罕有动物“呢?”
“不必找,你面前就有一个。”
她摇头笑。爱与被爱是两回事!两种不同的感受,她会选择哪一种呢?她不知道;但肯定的——爱人,将付出更多,甚至会是痛苦。
“我约了雪凝——”
“我送你去。”他立刻说。
“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她笑。
他大喜若狂,伴着她离开家门。
雪凝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时也是一阵意外。
“你终于还是出现了!”
“在她家大门外站了三小时,没有勇气进去。”陈荫说。
“现在不是很好,晓晴回心转意?”
“还不是,只是有限度的不拒绝我。”他说。
“怎么竟然说得如此可怜兮兮?”晓晴不以为然:“你总不至于想我现在嫁给你吧?”
“当然不。”陈荫老实地:“现在嫁给我怎么养你?书也没念完,那一辈子就苦了。”
“还当成真的一样。”晓晴笑。
冷敖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雪凝为他介绍陈荫,很意外,他对陈荫印象极好。
“是晓晴的男朋友?”冷敖有丝难见的笑容。
“目前只可以说是她的追求者,”陈荫实话实说:“她还没有接受我。”
“晓晴是好女孩子,我看着她长大,值得你这么做。”冷敖说。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对晓晴的评价。
晓晴又惊又喜,想不到因为陈荫而令冷敖注意了她,还有评价,这不是太意外的收获吗?
“你知道晓晴这么好?”雪凝故意问。
“怎么不知道?”冷敖看晓晴一眼:“你们从小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曾正眼望过我。”晓晴傻了的说。
冷敖但笑而不语,一副当她们小女孩子状。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晓晴都特别兴奋。他们留在冷家晚餐;冷敖破例地,陪着陈荫聊了一阵。
“我真喜欢冷敖,又有型又有料,还这么亲切。”陈荫不知就里地。
“亲切?”雪凝笑:“第一次这两个字和冷敖连在一起。”
“怎么?”陈荫不明白。
“他的名字叫冷敖,他就是冷敖,明白不?”晓晴说:“今天你极有面子。”
“或者我和他有缘分!”陈荫说:“我极喜欢他。”
雪凝望着晓晴只是笑,笑得神秘嗳昧。
“笑什么?”晓晴忍不住问。
“是你多心,”雪凝说:“你心中在想什么?”
“你心中在想什么?”陈荫傻傻地也跟着问。
“今天——是很不错的一天,”晓晴想一想,慢慢说:“有很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改变。”
“是吗?是吗?能告诉我什么事?”陈荫追问。
“你——不再是我的负担和压力,”她说:“还有——我发觉自己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雪凝的笑容僵住了,晓晴——是那样介意冷敖,即使只是一句话。
第四章
又是周末,雪凝回家的时候,在门口碰到若风。
很久没有单独相处,她觉得尴尬。
“嗨。”她只打招呼。
“若男和冷敖出去了,”若风站在门边:“我想——我能进去坐一阵吗?”
“当然。”
坐在客厅,雪凝不便离开,摆明了若风来找她的。可恶的是晓晴要去发型屋剪发,否则她不会这么惨。
若风也是坐着,想讲什么欲言又止。
雪凝望定自己手指,心中已经在叹息。
怎么办呢?要怎样才能摆脱他?
他们总不能沉默一辈子。
“若男说——《战火屠城》那部片子不错。”若风说。他竟显得如此笨拙。
他是讲师啊!他温暖如风的潇洒哪儿去了?
“是吗?”她淡淡地。
“想不想看?”他看着她。
“不。”她直率地。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喜欢那片子?或者因为——”
“不!我知道那是一部好电影,可是我受不了那种电影里的巨大感情冲击,太赤裸的残酷我接受不来。”
“并没有血淋淋的镜头。”他鼓起余勇。
雪凝不是拒绝他,只因电影呢。
“有残酷的现实。我是鸵鸟派,可以避免的就避免,我不想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然而那是现实。”
“我情愿只是在我的钢琴世界中。”她说。
他自然不能勉强她o
“我觉得——雪凝,你似乎在避开我。”他说。
“不。你是哥哥的朋友。”
“那又有什么不一样?我也同样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晓晴一个朋友。”她固执地。
“你把朋友的范围缩得太狭窄了,”他叹息:“你拒绝友谊。”
雪凝不语,是默认。
“我们其实已认识两年。”
“你一直是讲师,我尊重你。”
“讲师不能是朋友?”他不放松。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问题。”
“根本不是问题,最普通不过的事,”他有点激动:“上课你甚至避开我的视线。”
她望着他,眼中光芒很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话更冷。
“雪凝!”他的脸又红了,激动更甚:“我一直希望是你的朋友,那时我还不认识冷敖。我——绝对不是随便的人,我极挑剔。三十年来,你——是我心中第一个女孩子。”
她漠然不动,仿佛听别人的故事。
“你是不会明白的,”他变了脸,竟有一丝痛苦:“雪凝,我——完全不能打动你?”
她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么现在想,好不好?”他热切地。
“我不喜欢不自然的事,”她说:“朋友是不需要考虑的,是就是了。”
“那么——我们是朋友吗?”
“你是哥哥和邹雨浓的朋友,”她说:“你比我大很多。”
“可是——雨浓是朋友吗?”他凝望着她。
她的心一下子乱起来,雨浓是朋友吗?仿佛是,又仿佛不是,她没有想过。雨浓——是很自然的,根本不需要去想。
“我不知道。”她老实地说。
若风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其实我是不是朋友根本不重要,并不影响任何人。”雪凝说:“和你们在一起,格格不入。”
“和雨浓也如此?”
“我不曾跟他一起过。”
“我以为你们很谈得来。”他说。
“没有,他也比我大很多。”她摇头。
她并不想伤害他,只想令他知难而退。
“你抗拒比你大很多的人?”
“抗拒?不,这个字很严重。”她摇头:“我觉得我的朋友该是与我同龄的。”
“好像陈荫?”
“是。我可以和陈荫谈得很好,他是晓晴的朋友。”
“你——真固执。”他轻叹:“像你的名字。”
“凝结起来的雪,该是冰。”她居然笑了。
“可能融化吗?”
“当然一定会。只要适当的时候遇到阳光。”
“你也有幻想?”他很意外。
“为什么没有?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
“你太不普通,”他苦笑:“只要我愿意,学校里起码一打优等女同学愿意接受我,但你却不屑一顾。”
“不,你是极好的讲师。”
“怎么不肯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他不死心。
“我不但顽固而且死板。”
“你太固执了,虽然你才二十岁。”他苦笑。
“年龄不是问题,从小我讲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
“不想讲。我自己知道就行了。因为原则是我的,对别人并不重要。”
“你怎知不重要?它可能会影响别人的一生。”
“太严重了。”她淡淡地笑起来,十分清纯美丽:“我是独立的个体,不想影响任何人。”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他摇头,不再说下去。
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再也找不到话题。
“你——会一直在这儿坐下去?”她忍不住问。
“下逐客令?”他半开玩笑。
“不。我担心不能好好招待你,我不善做女主人。”
“我会离开。”他苦笑:“我们保持一辈子的师生关系?”
“不会吧l若男可能变成我嫂嫂。”
“若男和冷敖真幸福,他们找到自己的理想中的人。”
“你犯了一个错误,”她突然说:“你只羡慕别人是不对的,你也该去找。”
“我认为我找到了。”
“但不正确。如果找到了,你不会这么不开心。”
他呆怔一下,不得不对这小女孩子另眼相看。
他是没有去找,一早就认定了雪凝,他以为是她了。或者,他真的错了?
“谢谢你提醒我,我会好好地想一想。”他说。
“你是极好的老师,真的。”
“我并不甘心。希望以后有所改变。”他笑。
电话铃响起,她顺手接听,从她脸上看到她的惊讶和意外。她没有讲什么话,只是“嗯,嗯”连声,收线之后,他发现了她的改变。
她仿佛一下子热切起来,眼中有宝石般的光芒,而且颇为坐立不安。
谁的电话?讲了些什么?他很好奇。
但是她什么也不说,虽然情绪不稳定,还是坐在那儿。
“或者——我该告辞。”他站起来,很识趣。
她默默地送他出门,完全没有留他的意思。
但是,他对那电话好奇。
他完全了解雪凝简单的生活,也知道她生活圈中的几个人。什么人能令她兴奋?令她坐立不安?令她眼中放光?走出她家花园,他并没有离开。把汽车开到转弯的一条小路上停好,就默默对着她家大门。
他以为谁会来?不知道,但会有一个人,这是他的灵感,一定有一个人。否则雪凝的拒绝不会如此斩钉截铁。
四十分钟之后,他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大房车,是雨浓那辆林肯。雨浓,是他!
并不太意外,只怀疑——真是雪凝的选择?
雨浓虽风度翩翩,有成熟韵味并带点苍凉;雨浓比他还要大一二岁,是雪凝的选择!
泊好车,雨浓按铃,来开门的是雪凝。她那不多笑容的脸却是焕发的,她凝望着他,迎他进去。
一刹那间,若风像掉到冰窖里,心也变硬了。
雪凝等待和盼望的是雨浓!
有个强烈的;中动想再度按铃进去,他是嫉妒,极度的嫉妒,为什么雪凝等待的会是雨浓?
雨浓——该比他更没有条件。
冲动一下子就过了,他并没有按铃进去。进去是没有用的,他明白。
本身他已经愿意放弃了,雪凝根本不接受他这年龄的人。但是雨浓的来到令他改变,他不甘心,他还要试一试。至少,他没有个五岁的儿子。
是。想到那脾气古怪的孤僻小男孩儿,若风的信心又来了,他还有优势的,是不是?
他深深吸一口气,开车离开。
或者换一种方法再试?雪凝并不是讨厌他。
一边开车,强烈的主意一边不停的冒上来。
雪凝和雨浓在做什么?情话绵绵?凝眸相视?携手漫步?老天!他快要忍受不了。找一家士多店借电话。
“小姐?小姐出去了。”工人说。
“出去多久?”他不能置信。
多等一阵就好了,就可以看见他们离开——离开又怎样?他能跟踪?
“十分钟。”
十分钟。他一离开他们就走,简直跟他开玩笑。
放下电话,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他们去哪里?
回到车上,犹豫了好半天都不能决定。他是这么意外,这么不安,是否——他该去雨浓家试试?
是。是雨浓家。如果不弄清楚,他不会安乐的。
加快速度直驶雨浓香港的家。
门外见不到黑色林肯。按铃,开门的是宾妹。
“邹先生不在家。”她站在铁门外:“早晨出去没回来过,也没有电话。”
若风失神地站在那儿,心中被懊悔充满。为什么不多等五分钟呢?他现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妒火中烧原来是这种滋味,今天他总算尝到了。开着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驶,火一般的意念是:能找到他们吗?他们在哪里?他怕自己就支持不住了。
他们去了哪里呢?
最后他再回到雪凝家门外,找不到他们,至少也等她回来,妒忌,使他失去温暖如风的性格。
坐在雨浓车上,雪凝依然冷漠平静。
“很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一趟,”他说:“冷敖说你能在选钢琴的事上帮忙,因为你是高手。”
“没有问题,我有空。”
“儿子想学钢琴,我很赞成。买了琴之后才物色好的老师。”雨浓说。
她没出声。
“儿子个性孤僻,能有钢琴陶冶一下性情是很不错的。”
“为什么他——那么孤僻?”她忍不住问。
“环境影0向。”他想一想才说。
“他叫坚志,邹坚志,是吧!”
“你记得他名字?”他仿佛很高兴。
“他完全不像你。”
“是。遗传是很奇妙的事。”
“整天在家他只跟着你们那个宾妹?”她问。
“我要工作,没有法子。”他说:“当然,早晨他会去幼稚园半天。”
“在学校他也不合群?”
“我已经见过几次老师了,他是问题学生。”他苦笑。
“没有想办法改变他?”
他考虑一下,然后叹息。
“说实话,我努力接近他,我们却并不亲近,他宁愿独自一人。我不了解他,在美国时已如此。”
“不了解儿子的父亲。”她轻笑起来。
他望着她的笑脸,眼中有抹奇异光彩。
“你的前妻呢?”她问得很直率。
“她。”他的眉心一下子皱在一起,又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抚平它:“在美国。”
“你们没有联络?”
他摇摇头。
“我这么问你介意吗?”她看着他。
他有很漂亮的侧面。挺直的鼻子,完美的下巴。
“当然不。这是事实,我不逃避。”
“那她——完全不介意儿子的好坏?不理儿子的前途?她又嫁人了吗?”她一连串地。
她的问题单纯而稚气,但并不令人难堪。
“她——有她的难处,她是又嫁了。”他只这么说,非常的成熟厚道。
“但是留个儿子给你这单身男人,岂不是太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儿子我也有份。”他笑。
“实在看不出来。”她直率坦白得可爱:“不但没有一丝地方像你,而且他——好丑。”
“男孩子无所谓美丑,能干就行。”他眼中隐有赞赏的笑意。他极欣赏她的个性。
她也知道这么说太幼稚,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容冲破她的冷漠,令她可爱、娇憨极了。
“其实—叫尔应该常常笑,笑起来你好可爱、好美!”他也忍不住说。
或者车厢里只有他们俩吧!说话不必作状。
“没有常常值得笑的事。”
“自己心情好也可以笑,笑是发自内心的。”他说。
“我不知道。没有想过常常笑,笑得太多,会不会像白痴?”
他凝望她半晌。
“你真可爱!”他说。
或者,他当她是孩子吧?真可爱!
“刚才——温若风在我们家。”她转开话题:“你的电话来了他才走。”
“为什么不邀他一起?多一个人帮忙选琴也好。”
“你没有说。而且——常常跟一个讲师在一起,我不自然,好像一直在上课。”
“很奇怪的想法。你可以不当他是讲师。”
“一开始就是,已经两年了,不可能改变。”
“这是你的固执。”他笑。
“我是个固执的人,有时候固执得不可理喻。”
“可以改变吗?”
“没试过,大概不行。”她又说。
他想一想,突然说:“女孩子可以因爱情而改变。”
“不知道,也不能想象。除非——爱情狂热,否则我想很难令我改变。”
“眼光太高应不是好事。”他说。
“眼光?不,我甚至没有条件。”她摇一摇头:“我要求的只是感觉。”
他颇意外地看她一眼。
“感觉。”似在自语,又似在咀嚼这两个字。
“不对?”她有挑战的眼光。
“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并不等于答复。”
“那我说——很对。”他温柔地笑:“感觉——实在是最美好的两个字。”
“你也同意?”她不放松:“你和前妻也是感觉?”
他呆怔一下,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前妻——两个字很刺耳。”
“该怎么称呼?”
“淑贤。”他说时有丝特别的表情。
“淑贤?标准的贤妻良母名字,这名字的主人不像是要离婚的女人。”
他但笑不语。
“你和淑贤是感觉?”
“可不可以不答这问题?”他颇为难。
“可以。”她静下来:“说了太多的话。”
“不,我很喜欢跟你聊天,非常有意思。”他由衷地说:“只是怕你嫌我”太老。“”
“你只比我大十岁,怎么会老呢?”她笑。
突然间她想起若风,同样的情形,不同的想法,这个世界是难找公平的。
“我会记住你曾这么说过。”他说。
到一家琴行选琴,这方面雪凝非常有经验,她只试听几次就选定了一架。
雨浓付钱,事情已经完成。他看看表,犹豫一阵。
“这个时候——若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吃晚餐,这是一份小心意。”他说。
“选琴这么小的事不必言谢。”她考虑一下。其实她极希望留下,能和他单独相处啊!
“如果——不是到你家晚餐,我可以考虑。”
“随便你爱去哪里。”他看来,也极开心。
“我不懂,你选。”她望着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去你家?”
“坚志不容易与人相处。”他淡淡地。
“我心中是这么想,我不想假装喜欢他。”
“我欣赏你的态度。”他们再度上车。
他找了一家情调很好的餐厅,人并不很多。
“喜欢西餐?”
“喜欢简单。”他说:“西餐简单。”
“但是味道不好,选择不多。”她说。
“如果你不喜欢,请勉为其难,我不熟有中国菜的地方。”
“我不挑剔吃,只是——对你好奇。”她终于说。
他眼中又有特殊的光芒。
“你常常对人好奇?”
“不!我想大多数人对我好奇。”她笑着。
“是!你是那么特殊、那么出色。”他点头。
“你也特殊、也出色。”她由衷地。
“我?或者我有一个丑而古怪的儿子吧!”
“他影响你吗?”
“不!”他考虑一下,摇头:“并不。我认为无论是父子、母女,无论是什么关系,人始终是独立个体。”
“但是你爱他。”
“我自然爱他,他只是个小孩子,要有爱、有关心,要细心栽培才能长大。”他说。
“那个淑贤是否欠缺做母亲的责任?”
“不要怪她,她有难处。”他已经第二次这么说了。
“我想,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难处,她不见得比别人更多些。”
“她——”他欲言又止:“或者以后你有机会知道这件事,你会有不同的看法。”
“她离你而去,你一点不怪她?”
“离婚并不一定是怨偶。真的,相信我!”他诚挚地。
她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巡梭,好一阵子,她似乎才满意地点头。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然后点菜,谈些不关紧要的话,再没有触及刚才的话题。
晚餐之后,他礼貌地送她回家。这么平淡,她——竟有着莫名其妙的失望。
车厢里,两人都沉默,沉默中却气氛温馨。
“多谢你陪了我这么久。”快到她家时他说。
“我——很乐意!”
他看她一眼,肯定的,眼中有些特别的光彩。
“我——可以再约你?单独的?”他考虑了很久。
她呆怔半晌,眼圈儿也微红。
“我以为——你不会讲这句话。”她很激动。
他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才一接触,她就平静了。
“我得蓄储很多勇气才敢来到你面前。”他说。
“但是——你也相信感觉。”
“感觉太美好,但我怕它会骗我。”他说。
“就是你有一个儿子,也不能令你如此没有信心。”
“而且你是这么小。”他感叹。
“十年前你看见我时岂不更小?”她幸福地笑。
车停在她家门外,他们都没有动。
“我——比较复杂,你是知道的。”他说。
“这并不影响我的感觉。”
“但是——”
“我没有想那么远。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感觉那么好,我已经满足。”她说。
他微微皱眉,太新的思想,他接受得困难。她只享受目前的爱情,她不考虑将来,不考虑结果,是吗?
但是,以他的情形,他又怎能再有更多的要求?
他拿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
“明天见。”他为她开车门。
她下车,依依不舍地转头望他,然后进门。雨浓的车也迅速驶离。
转弯小巷子里的若风,脸色却渐渐变青了。
他等了整整一晚上,终于看到他们回来,看到雨浓吻雪凝的手,看到她依依之色——妒火令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怎么会?
他不甘心,永不。
雪凝冷漠之色渐渐在融,代替的是一抹朦胧笑意,似笑非笑之间,非常引人。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晓晴总是追问。
她只笑而不答。
发生了什么事呢?那只是一种感觉,怎么讲给别人听呢?别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根本没有注意四周的一切,她甚至不再介意若风。
若风并没有什么特别,尤其在上课时,他总是那个样子。只要她不招惹他,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和晓晴上学、放学永远出双入对;就算加入了陈荫,也很融洽。
晓晴不再抗拒陈荫,大家相处得更自然些。
有时候他们三人也一起去看场电影什么的。
雨浓并没有再出现,那天分手时他说“明天见”,雪凝以为第二天他会来,但是没有。
而且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没出现过。
雪凝并不很担心,她相信感觉,她知道雨浓对她有相同的好感,她不急。
他总会来的,是不是?
放学回家,若男独自坐在客厅,不见冷敖。
“若男。”雪凝招呼:“哥哥呢?”
“他还没下班,我先来等他。”若男说:“来,我们聊聊。”雪凝只好坐到她身边。
“这阵子很少见到你,很忙?”若男凝望她。
“不,和往常一样,不特别忙!”雪凝答。
她心中有个奇怪的念头,若男今天来,不单是等冷敖下班这么简单,她另有目的。
于是她有了警惕。
“和晓晴在一起?”
“是!有时还有陈荫。”
“陈荫是谁?晓晴的男朋友?”
“可以算是。”雪凝淡淡地笑。
“这回答很特别。”
“晓晴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但至少他们是好朋友。”
“你把朋友这两个字划分得很细、很狭窄。”
“我是这样的,”雪凝直认不讳:“我不需要很多朋友,我选择,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会错过很多人,”若男一直望着她:“有些人是要接触才能了解,才能发现优点。”
“我知道,但是别人的优点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男语塞,她没想到,雪凝个性如此特别。
“多几个朋友总是好事,人是不能离群的。”她勉强说。
“我没有离群,你对我有这种感觉?”雪凝反问。
“不——我觉得你比较孤独。”若男有些招架不住。
“我想不是,我有朋友,别人对我也没有这感觉;也许我比较冷淡一点,这是个性。”
“是,冷敖原也是比较冷淡,现在好多了。”若男转开话题。
“因为有了你。”雪凝笑了。
“是,我们很谈得来,也可以说一见如故。”若男振作一点,
刚才她有缚手缚脚之感觉:“很奇怪,我都三十多岁了,才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
“以前你挑剔?你也孤独?”雪凝问。
“不——我心头高。”若男居然脸红。
她竟被一个小女孩子反问过来。
“女孩子心高是好事,”雪凝说:“我赞成,宁缺毋滥。”
“这虽是对,但总不能一点机会也不给别人,不给自己。”若男说。
“你是指我?”雪凝说:“不!我一直很小心的在感觉,我感觉得出来谁是我向往的。”
“感觉到了吗?”若男凝望她。
雪凝微微一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若男暗暗透一口气,她要改变方式才行。
“你觉得若风怎样?”
“他是最好的讲师,我们都爱上他的课。”
“我是指对他的人有什么意见。”
“说不上来,他人很好,很和气,同学都说他像他的名字,温暖如风。”
“你自己有什么感觉?”若男不放松。
“没有,我并不太熟悉他。”雪凝说实话。
“怎能不熟悉,你们已认识两年。”
“但是——他是讲师,怎能熟悉呢?”雪凝皱眉:“我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若男已经技穷,雪凝根本没把若风这人当朋友。
“他不是朋友吗?”她再问。
“是哥哥、是邹雨浓的朋友,”雪凝耐着性子,很诚恳地说:“我们的年纪相差很远。”
“雨浓呢?你们不是很谈得来?”若男只好单刀直入。
“是啊!”雪凝的微笑扩大,她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又有个丑怪的儿子,还有,他完全不怪淑贤。”
“谁是淑贤?”
“他离婚的太太。”雪凝说:“他很爱儿子,上星期他来接我去替他儿子选钢琴,他想改变儿子的古怪性格。”
“上个星期你们原来是去买钢琴?”
“你知道我们去的,是不是?”雪凝摇头:“后来他请我吃饭,算是谢我。”
若男又透一口气,放心了。原来并非若风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去买钢琴。
“等会儿我们出去晚餐,然后听音乐会,已经买好了你的票。”若男说。
“没有人告诉过我。”
“现在告诉你不也一样?”若男笑:“去,一起去,我喜欢人多热闹些。”
“还有谁?”
“若风——或者雨浓也去。”若男说。
雪凝不晌,雨浓也去——她想见他。
“也好;我上楼换衣服。”她愉快地。
若男笑起来,她来㈤目的总算达到。
—会儿,冷敖也下班回来,他们三人一起离家,到香港的一间餐馆晚餐。
餐馆里,只有若风在,他先到了。雪凝淡淡地打招呼,笑容也是冷的。
冷敖开始点菜,完全没有要等雨浓的意思。菜送上来之后就开始吃,这个时候,雪凝开始怀疑。
她仍不出声,耐着性子看事情的发展。
晚餐后他们步行到大会堂,若风从衣袋里拿出四张音乐会的票,四张?
这一刹那,雪凝知道上当,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为了冷敖的面子,她勉强自己听完整场音乐会。
但是,她板着脸一言不发,连眼尾也不扫向若风,不论若风说什么,她都是充耳不闻。
她心中的惟一感觉,是——他们姐弟卑鄙。
根本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请雨浓,是不是?明明只有四张票,“说雨浓去,是为了引她去。
音乐会完毕,他们从大会堂出来。
“想不想消夜?”若风问。
雪凝望着远处,一点表情也没有。
冷敖看见了雪凝的神色,可不明白。他说:“算了,晚饭吃的东西还没有消化,下次吧!”
音乐会还不错吧?雪凝。“若男微笑着问。
雪凝还是望着远处,仿若未闻。
“雪凝——”冷敖诧异地。
“我要回家。”她只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
若男皱眉,看看冷敖又看看若风,她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没有想到雪凝的脾气硬成这样。
“明天见,我们各自回家吧!”冷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给若男打眼色。
他带着雪凝离开。在车上,兄妹俩沉默了一段时间。
“到底——怎么回事?”冷敖问。
雪凝不出声,满面仿似冰霜。
“刚才你很不礼貌,为什么?”冷敖再问。
“我不想讲。”
“为什么?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
“什么事?”
“你——你的女朋友卑鄙。”雪凝冷硬地说。
“若男?怎么会?你怎能用这个字眼?”冷敖叫。
“她——骗我出来。”
“骗?你不是自愿听音乐会的吗?你不是一直表现得很高兴吗?怎么会骗?”
“她——她——”一下子,她的脸就红了。她怎么能说因为雨浓去她才去呢?若男说雨浓去,分明是故意的。
“雪凝,不能太孩子气,就算骗你出来,也是好意,你不喜欢音乐会吗?”
“但是——我不喜欢见到温若风,”她终于说:“你的女朋友是故意的。”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冷敖笑笑:“你若不喜欢,无论她怎么故意安排,拉拢都没有用,是不是?谁能改变你的心意呢?”雪凝想一想,气消了。
“是不是她说雨浓也去?”冷敖问。
雪凝的脸又红了。
是雨浓吧,无论如何,她认定了。
再见到若男、若风时,雪凝的态度又恢复原状——不冷不热,也保持礼貌。
她原是有教养的女孩子。
若男大概自知过分,感情的事怎可安排呢?所以她再也不敢帮若风,态度上自然了很多。
若风呢?他变得小心翼翼,大概怕再弄巧反拙吧?
反倒是雨浓一直没再出现,怎么回事呢?快一个月了,他是怎么回事?又是星期六,周末。雪凝发现,愈是周末她愈寂寞,
每一个人都有节目。就算若风,他也不敢单独再来找她。
渐渐地,她融入了音乐,忘了四周的一切。一曲既毕,她听见掌声。
掌声?她意外地转头,看见雨浓。
雨浓?惊喜地笑容一下子涌了上来。
“怎么会是你?”她眼眸发光。
“怎么不会是我?”他温文地笑。
一个月不见,仿佛有一抹陌生的感觉。
“好像——不太像你了。”她说。
“新剪的头发。”他摸摸头,凝视着她:“没有想到你一个人在家弹琴。”
“坚志的钢琴老师找到了吗?”她问。
“换了两个。”他苦笑:“第三个今天开始来。”
“看来要应付那小小的孩子很不容易!”
“他简直不接受任何人。”他摇头。
“你恐怕也宠坏了他,”她说:“不要凡事都依他,一切强制执行,他一定会服从。”
“我不想用高压手段。”
“那么继续换钢琴老师吧!”她笑。
看见他已经很开心了,她不问这一个月他去了哪里。
“冷敖又去若男那儿?”他问。
“相信很快能听见教堂钟声。”
“这么容易?”他不以为然:“你不了解冷敖,也不了解若男。”
“什么意思?只拍拖不结婚?”
“很难解释,慢慢你会明白。”
“我完全不了解温家姐弟,我觉得他们和我不是同一类的人。”她说。
“太武断了,你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人?”
“知道,我常常研究自己,很深入地去发掘。”
“哦——”他做出很感兴趣状。
“真的,”她脸色微红:“所以我知道我要什么,不要什么……
“这么年轻,难得。”
她轻轻放下琴盖,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他。
“你来找哥哥?”
“看你。”
“一个月看一次?”她歪一歪头。
“我不贪心。”他笑:“看得太多——会想得更多,我怕对付不了自己。”
“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原因不少——我并不是个绝对自由的人。”
“因为坚志?”
“还有些原因。”他说。
“没想到你这么复杂。”她微微皱眉。
“怕吗?”他深深地望着她。
“我喜欢挑战。”她扬一扬头:“会带给我成就感。”
他咬着唇,考虑半晌。
“一个有儿子的人请你去看电影,你去吗?”他问。
她不答,仰起头笑起来。
“这个问题原本简单,是你自己弄复杂的。”雪凝说。
“我不明白。”
“你可以说”喂!去看电影。“为什么要加那不必要的废话?”
“是废话吗?”他反问。
“你这人很喜欢找些事来自我矛盾、挣扎,其实何苦来哉?”
他深深地望着她微笑。
“我是个最简单的人,你只要用最简单的方法,最简单的话对我就行了。”
“我学会了最重要的功课。”他说。
她很开心地笑。
“什么电影?”
“不知道。只想请你去,你肯答应才说第二步。”
“有信心一点,看电影而已。”她摇头:“我常常跟晓晴去看电影,陈荫也去。”
“我——可以参加你们吗?”
“你有时间?我们多半在下午没课的时候。”
“或者可以。”他想一想:“下次看电影,先给我一个电话,或者我可以。”
“为什么你对看电影特别有兴趣?”
“在香港,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反问:“餐厅?夜总会?Disco?酒廊?实在太闷。”
“你抗拒一切娱乐场所。”她说。
“还有郊外,”他叹口气:“开车到新界最远的粉岭、上水,全是沙尘滚滚的在建造大厦、建公路,去哪里呢?”
“于是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月?”
“我回了美国一趟。”
“公事?单独—人?”
“带坚志,回去替他办一点手续。”
她关心地说:“你想让他在美国入学?”
“怎么行呢?他才五岁,要人关心照顾。”
“看到你那位——淑贤吗?”她好奇地问。
在他面前她有太多话说,一反平日的冷漠沉默。
“见到。”他简单地。
“只是见面这么简单?”
“还能有什么?她现在是别人的太太,”他笑:“我只是礼貌拜访。”
“说实话——你别怪我,我对你们之间的事好奇。”
他沉默半晌。
“她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兼邻居。”他终于说。
“青梅竹马?”
“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我们都是互相看着对方长大,然后我去美国又遇见了她,就——结婚!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就是这么简单?”她说。
“不能想象,是吗?”他十分了解:“她和你不是同一类人……
“但是你呢?为结婚而结婚?”她盯着他看。
他用手指抚平皱起的眉心。
“有的时候——要看当时的情形,很难说的。”
“爱情呢?”
“听过一句话?爱情这两个字对留学生是侈奢的。安定更重要。”
“把留学说得那么可怕!”
“当然,家财大把的留学生又不同,”他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只是普通人。”
“既然青梅竹马,又为结婚而结婚,有了安定,为什么还要离婚?”她不放松。
她觉得这件事有些什么不对劲,又说不出所以然。
“如果我说——她后来找到了爱情,这答案满不满意?”他凝视她。
“她是个自私的女人。”她下了结论。
“也不能这么说。换成我,如果找到爱情,或者我也会像她。”
“儿子呢?”她问:“扔给她?”
“是我自愿要儿子的,不关她事。”
“你一直这么帮她,难道一点都不恨?”
“怎么恨呢?”他说:“她根本是个好人,只不过机遇——差了一点。”
“什么叫机遇差了一点?嫁给你?”她大大不以为然:“你有什么不好?”
“我们——还是不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他作投降状:“刚才我们说什么?哦,看电影。”
“现在去?”
他只望着她笑,仿佛全部心神都在她身上。
“不要只望着我,”她脸红了:“我太幼稚?”
“你固执得实在十分可爱。”他又说她可爱。
“相信没有你儿子坚志固执。”她说。
他们相偕出门,随便选一家地区好的电影院。买好票子后才发现是套文艺片,一点也不精彩。
但是雪凝还是用心地看,进了电影院不看电影做什么?但是,她感受到雨浓并不专心。
他总在注视她。
明知他在注视,她更是动也不敢动,目不斜视地望着银幕。
僵着久了,她觉得脖子硬硬、酸酸,好难受,轻轻地摆头一下,却又遇到了他的视线。
他亮晶晶的黑眸中有一抹难以形容的光芒。
心头的慌乱还没过,他的手却缓缓伸过来,抬起她下巴,脸也凑过来。
她大吃一惊,他,他,他要吻她?心中完全没有这种准备,下意识的一掌推开他。
他也没说什么,缩回手也坐正了。
直到电影完场,他们一直没说话,他也没再看她。
她心觉别扭,刚才怎么回事?她这么一掌推过去也太鲁莽、太过分,她是没有心理准备,她并不想拒绝——她弄巧反拙?
走出电影院,天色已暗。
他们漫步街头,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阵,他的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很自然地拥住她。
她没再拒绝,反而暗暗欢喜。
“刚才的事——很抱歉,”他说得有些困难:“我其实只在证明一件事。”
证明一件事?
“证明我到底还有没有这勇气?”他再说。
她不语。
“还不错,”他笑:“我终于做了,与你拒绝无关。重要的是我做了。”
她透一口气。刚才那一刻对他是极重要的,是不是?
“有一段时期,我以为我会和坚志相依为命的过一辈子。现在——不这么想。”
她还是不出声,叫她说什么呢?
“我还有勇气就表示我还有希望,是不是?”他问。
她望着他笑。
“你肯不肯做坚志的钢琴老师呢?”他问。
“不。我不喜欢他!”她笑着说。
“那么我呢?”他问。
“我考虑。”她还是笑。
第五章
晓晴在回家的斜坡上遇见了不该在这儿的若风。他没有开车,只站在广播道近香港电台的那儿。
“温若风?”她好意外。
“等你!”他笑。对任何人他可以做得很好,除了雪凝。
“荣幸之至!”晓晴似笑非笑,她自然明白他不是为等她而站在这儿:“不过,站在这儿人家会误会你是在广播道上等看明星的人。”
“明星?”他不以为意:“我不知道你住哪座大厦,只好站在这附近必经之路。”
“到我家去坐坐?”
“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如就在这儿聊聊。”他说。
“无所谓,”她耸耸肩:“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
“嗯——”他考虑着、犹豫着:“雪凝——最近不常跟你在一起?”
“谁说的?我们每天一起上学,约好在车站见面。”她好奇: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陈荫呢?”他很尴尬。
“三人行。”她笑:“我们很习惯,不知道陈荫怎么想,我对他愈来愈像兄弟姐妹。”
“他怕要失望了。”
“怎么会呢?我们是好朋友,一早就说清楚的,爱情不一定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你们常常三人去看电影?”
“是。除了电影,还有什么更好的娱乐?又不能老坐在情调好的咖啡馆中享受寂寞。”
“什么叫坐在情调好的咖啡馆中享受寂寞?”他问。
“两个女生坐在那儿发呆,”她发笑:“其实这句话从日本旅行回来才有,不过你不会明白。”
“你不说清楚怎知我不会明白?”
“你那一辈的人怎了解我们的心情呢?”晓晴坦率地:“你知道在东京六本木有许多情调好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享受,还有俊男搭讪——”
“你和雪凝?”他不能置信。
“有什么稀奇?俊男都是冲着雪凝来,可是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她笑。
“日本男人真大胆。”
“香港也试过,找雪凝拍广告呢!还是出名的导演殷浩光。”
“雪凝答应了?”
“一点也不了解她。”她摇摇头:“雪凝那个人怎肯随便跟人讲话?头都没抬呢!”
“后来呢?”
“怎么可能有后来?”晓晴摇头:“当然为难我这老友替她挡驾。不过,倒也认识了殷浩光。”
“你们做了朋友?就是这么简单?”他问。
“你那一辈的人真不懂我们,做朋友难道是件复杂的事吗?何况殷浩光跟我是邻居。”她说。
“我们这一辈!”他苦笑:“你觉得我和你们不是同辈、同样的人?”
“你是讲师这是其一,而且大我们十多年呢!人家说现在三年一个代沟。”
“雪凝——提过我吗?”他转开话题。
“没有。记不得。”她摇头:“雪凝本来就不多话,你自己也知道的。”
他沉默了,很闷、很不快乐的样子。
“你——是为了雪凝?”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耸耸肩,说:“这么大一个人还像傻瓜,你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很老土。我不能解释。”
“不必解释,我懂。”晓晴脸上有一抹奇异光彩,她想到了自己:“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为他吃苦受罪都无所谓,就算他不接受,也宁愿自己痛苦。”
“晓晴——”若风大为意外,不能置信地。
“我真的懂。”她又说:“喜欢一个人年纪无关,有的人十三岁已懂得爱情了呢!”
“你令我惊奇。”
晓晴轻轻叹一口气,慢慢说:“如果你要我说真话,你是没有希望的。”
“雪凝告诉你的?”
“不。我知道雪凝追寻的理想是什么,那绝对不是你,”她摇摇头:“你不要再为难自己。”
“那——是谁?”
“你不必知道是谁,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任何人都好,总之不是你,何必自寻烦恼。”
“我很意外,你能懂这么多!”
她只是笑一笑,不解释。
“我说过懂与不懂与年龄无关,”过了一阵,她才说:“你到现在才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而我可能很早就喜欢一个人,明不明白?”
“你是指——”
“我不指任何人,只是打个比喻。”她立刻说:“你的条件这么好,不必为难自己,对不对?”
“是,你讲得对!”他振作一点:“多谢你对我说了这些话,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会很难、很痛苦的,我是指刚开始的时候,”她笑:“不过渐渐的就会习惯。”
“我知道。”他挥挥手:“我要回去了。”
“回家?”她问:“若不介意,真的可以到我家坐。父母是开明人,不会硬当你是我男朋友。”
“下次,下次一定去!”他转身走了。
晓晴目送他沿着斜坡下山,心中叹息,世上竟有这么多不如意的爱情。
慢慢步行回家,在她家大厦的围墙边斜倚着一个人,很眼熟的男人,她多看一眼笑容就现了出来。
“殷浩光?”她叫。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百无聊赖的样子。
“没有灵感,所以什么事也做不成。”他说。
“你们这种人做事凭灵感的?”她望着他。
“有没有兴趣到我家或你家去喝杯茶?”他说。
“什么你家我家呢?说得这么怪。”
“我想请你去我家,但是又怕你不愿。去你家呢?又怕你不请。”
“你这人矛盾得很,”她笑:“我对你的家好奇,先去你家如何?”
他做个手势,示意她跟着来。
他家不大,是五百多那种,一个人住也还可以,不很整齐也不太乱,很随意,也很舒服。
“坐。”他扔给她一罐汽水。
“你站在墙边,如果我不回家呢?”她问。
“也就算了。”他淡淡地:“等到你固然好,等不到你也无所谓,反正我无心工作。”
“通常你无心工作时做什么?”
“睡觉,或开车到处逛,或独自一人喝闷酒。”
“你是个颇正常的人。”
“当然正常。你曾以为我不正常?”他反问。
“你那行的人,总有点特殊性格,总有点怪僻。”
“报纸、周刊渲染得多,其实哪有这种事。”他说:“我也不过做一份工作。”
“难得你理智。你不像你的同行。”
“别说我,你那冰山美人呢?”他问。
“雪凝?她自然回家。”她笑:“怎么弄了个冰山美人的怪名字?三十年前是否有个肉弹明星叫这外号?”
“问倒了我。你那雪凝和肉弹联想不到一起!”他也笑:“这么冷的女孩儿还叫雪凝,真服了她父母了。”
“她还姓冷。”
“你开玩笑!”他大叫。
“事实如此。她哥哥冷敖。好在不是骄傲的傲,否则真不得了。”
“冷敖是你男朋友?”
“谁说?冷敖连眼尾也不扫向我,他认为我太小。”
“是。现在写剧本、拍电影都不能太顺理成章,要奇峰突出,要令人意想不到才好。”
“人生不是写剧本、拍电影。”
“也差不多啦!”他坐在地毯上:“我们在反映现实。”
“你——没有朋友吗?”她突然问。眼中是很理智、很智慧的光芒。
“为什么这样问?”
“以你的身份、地位、名气,你不可能又闷又闲地站在别人大厦外面,等个不相熟的女孩子。”
“说得很对。可是我等的不是不相熟的女孩子。”
“请勿讲台词,我不感动。”她说。
“你感不感动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很认真:“你答应过有空一起聊天的,忘了吗?”
她望着他,定定地望着他。
“不要当我是个特殊的人,我只不过是你邻家的一个男孩子,好不好?”他很诚恳地。
“好。”她笑了,非常开心:“以后你这个殷浩光只是邻家的男孩儿,你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优待。”
“我希望的就是这样。”他舒坦地靠在那儿:“所以我该说,实在很高兴遇到了你。”
“不是很高兴遇到了冷雪凝?”
“冷雪凝令我惊艳,只是如此,”他坦白地:“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高攀不上。”
“不要这么说雪凝,其实她还是很”温暖“的。”
“她的温暖是对你,不是对任何人。”
“你倒了解她。”她笑:“甚至我们的讲师都在她面前碰一鼻子灰。”
坐在校园草地上,雪凝默默地望着远方的云,若有所思。晓晴在一边盯着她好久,她都不觉。
“冰山美人,你到底在想什么?”晓晴忍不住。
“冰山美人?”雪凝的视线收回来:“什么意思?”
“殷浩光说的,不过——算了,你不会记得这个人,他不是你的同类。”
“是你的同类,于是你们成了朋友?”
“机缘巧合,我们是邻居。”晓晴笑:“自从经我开解之后,温若风不再烦你了吧?”
“他烦不了我。”雪凝淡淡地。
“当然。你漠不动心,他自讨苦吃。”
“我还是尊敬他,他是讲师。”
“真想不到讲师这两个字就是他的罪状。”晓晴笑:“若他早知,怕杀了他也不肯当讲师。”
“不要这么讲,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雪凝说:“我和他之间没有共鸣。”
“不说感觉吗?”
“感觉比共鸣模糊一些,有探索的意味,我认为比较更美些。”雪凝说:“我和他之间不用这两个字。”
“和谁才用这两个字?邹雨浓?”
雪凝微微一笑,神秘莫测。
“说对了,是不是?你们真的开始拍拖?”晓晴问。
“不知道算不算拍拖,但每次见他,或接听他的电话,那种感觉很好。”
“你没想过他那古怪的儿子吗?”晓晴问。
“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呢?你跟他拍拖,将来他儿子难道与你没有关系?”
“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而且拍拖、恋爱是我与他,即使是他儿子,我也感觉不到关系。”
“以后呢?不结婚?”
“恋爱的结果必然是结婚?我不会同意。”
“那么谈一辈子恋爱?”
“有什么不可以?”雪凝理直气壮:“一辈子在恋爱、在感觉、在探索当然比结婚好,为什么不可以?”
“我愈来愈不懂你了。”
“怎么会呢?我一直是这样子,从小到大都是,又没有变过,你怎么会不懂?”雪凝说。
“那就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晓晴说。
“你是故意找话来说,是不是?”雪凝笑了,她说:“如果我们俩还不了解,天下就没有了解的人了。”
“太武断。雪凝,我发觉,你想的事,真的令我觉得意外。不知道是你变?或是我变?”
“这问题很烦,别讨论了。”雪凝说:“而且——晓晴—你变得复杂了。”
“什么意思?”
“陈荫一个,哥哥一个,又加上一个殷浩光,你不觉得太复杂?”
“陈荫是自愿在我四周,与我无关。冷敖——我有希望吗?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中。殷浩光倒算是个朋友,我们很谈得来。”
“你到底喜欢谁?总要选定一个。”
“喜欢冷敖。”晓晴想也不想:“但他已经被别人选定了!”
“我觉得你做错一件事,喜欢他而又没让他知道。”
晓晴呆怔一下。
“已经太迟了!”晓晴叹气。
“迟?我问你,如果把这份感情一直藏在心中,你甘心吗?”雪凝望着她。
“不甘心又如何?”
“也是这些日子我才悟到的。”雪凝用双手抱着膝:“至少,我在邹雨浓面前表示心意。”
晓晴怔怔地望着她半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若男也只不过是哥哥的女朋友之一,你也可以对他表示。”雪凝说。
“这——怎么行呢?”晓晴脸红了:“我宁愿他一辈子不知道,我做不出。”
“表示自己的心意和感情是最自然不过的,有什么做不到的?”
“面对冷敖,我连话都说不清。”晓晴懊恼。
“我和你不同。不论成功不成功,我至少要表示。”雪凝说:
“你喜欢殷浩光?”
“那不同,绝对不同于冷敖。”
“你自己考虑。”雪凝站起来:“我宁愿嫂嫂是你而不是温若男。”
“嫂嫂?”晓晴的脸更红:“真不能想象。”
“邹雨浓说哥哥和若男不一定会有结果。”
“真的?他真这么说过?他怎么知道?”晓晴叫。
“为什么不问他?等会儿他会来。”雪凝笑了。
“他来接你放学?他不上班?”
“不知道。他说要来。”雪凝看表:“我们上完最后一堂课后他会来。”
“最后一堂——那是温若风的课。”晓晴说。
晓晴望着雪凝半晌。
“我不懂,你是太天真?或是太残忍?温若风是会绝对介意的。”她说。
“不能因为他介意我就不让雨浓来,”雪凝说:“你知道雨浓说要来接我,我心里非常快乐。”
“正式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难道要我一手就把快乐推开?”雪凝不同意:“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儿,我做不到。”
“或者——你对。”晓晴也站起来:“我们回教室上课。”
温若风已渐渐恢复正常,很自然,就完全像以前一样。他的视线还是扫过雪凝,还是停留一阵,但绝对自然。
他又变得温暖如风。
或许他是成年人吧,他把持了自己,知难而退,是这样吧?该是这样。
下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停留就离开课室。
“喂!邹雨浓和你约在什么地方?”晓晴问:“我也能搭便车走吗?”
“他会在停车场等我们。”雪凝抱起书本。
她愉快地、轻松地往停车场走,远远地就看见了雨浓和他黑色的林肯。
“他来了!”雪凝挥挥手。
同时,她也看见温若风朝停车场走过去,下意识地——她皱眉,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若风。
然而两个男士已经互相在打招呼了。
“难得,你竟会在这儿?”若风说。
雨浓含情又温柔的眸子移向雪凝。
“我来接雪凝。”他坦白大方地说。
“不用上班?”
“提早两小时走!”雨浓对雪凝目不转睛,旁边的人仿佛全不在他眼中:“我想雪凝会喜欢我这么做。”
“我喜欢。”雪凝走到他身边,仰望着他。
她对他有同样的专注、温柔。
“约好了出去玩?”若风再问。
很不容易,他一直保持着风度。
“不,只是接她,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玩。”雨浓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了,”若风看看表:“我约了两个同学打壁球,或者下次再一起玩。”
“再见。”雪凝说。
若风开着自己的车子走了,没有回头。
“邹雨浓,到现在你可以分一眼来看我吧?”晓晴说。
“陈荫呢?”雨浓问。
“谁知道?他自有去处,我可是要坐你的车回家的。”
“当然。我自然不会扔下你。”雨浓替她开车门:“我喜欢朋友分享我的快乐。”
“你很快乐?”晓睛问。
“是。”他看雪凝一眼:“每次跟雪凝在一起,我就非常快乐、满足!”
“你们是恋爱了。”
“我想是的。”雨浓又看雪凝:“这是种至美的感觉。”
“恭喜你们,”晓晴笑:“也十分羡慕!”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次恋爱,你不必羡慕我们。”雨浓轻握一下雪凝的手,然后开车。
“一次。”晓晴问:“你只恋爱了一次?”
雨浓呆怔一下,有点变脸。
“对不起,或者我问错了,我不该问。”晓晴立刻说。
“不——我想一个人恋爱两次也不算错,这是机缘,生命中注定的。”雪凝说。
雨浓看她一眼,感激她解围。
“甚至可以三次、四次。”晓晴笑:“像我这种人,我不坚持恋爱一次。”
“其实——真正的恋爱,一次也够了。”雨浓说。
“你保守。有些人一辈子追求爱情,乐此不疲。”晓晴说:
“他们也很快乐。”
“我想我付不出那么多爱。”雨浓还是淡淡地笑:“爱——应该是一生一世的。”
两个女孩子都沉默下来,她们同时想到,他忘了自己曾经结过一次婚?那不是恋爱?
她们却没有问。
“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然后——我想单独和雪凝散一会儿步。”他说。
“我自然识趣,不做灯泡。”晓晴笑:“你真坦白,我很欣赏你的作风。”
“男人都该这样。”他说。
雪凝感冒在家,晓睛只能独自上学。
习惯了每天上学,放学,甚至在学校都有人陪伴,一个人站在那儿等巴士的滋味就绝对不好受。
今天连陈荫都没空,还有两堂课。
巴士偏偏跟她作对似的,望眼欲穿的不来,靠在那儿,她简直不耐烦极了。
早知道今天逃课算了。
一辆汽车停在她面前,她呆怔了一下——很熟悉。
好像是冷敖的车子,车窗里伸出头来——是他。
“上车,我带你回去。”冷敖露出好淡的一丝笑容。
“啊——”她手忙脚乱的上车,心跳得几乎从口腔里跳出来。怎么会是冷敖!
“从康乐园出来。”冷敖淡淡说。
“温若男今天不上班?”
“她从外地刚公干完回来,我送她回家。”
“她自己也开车的,是不是?”
“是。否则她每天怎么上班?”
“我以为你每天会去接她。”她孩子气地。
他又是微微一笑。
“她已上了十年班。”他说。
下面一句,是他才认识若男半年,对不对?
“她是你的女朋友?”她鼓着勇气问。
他呆怔一下,仿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拍拖?”她涨红了脸。
他又笑,今天笑了很多,平日他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我跟她很谈得来。”
“恋爱?”她捉到机会就不放松。
她想着雪凝的话,总要让他知道她心意,而这次——可能是她一辈子惟一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
“为什么这样问?”他看她一眼。
“心里很想知道。”她想——还是说实话吧!
“叫我怎么答复你?”冷敖像在自问:“我和若男很谈得来,就是这样。”
“我觉得你没有回答我。”
“问题很难答。”
“恋爱是一种感觉。”她偷看他。
他漂亮的侧面令人发呆,他似乎是在沉思。
“事实上——我回答不出。”他说。
“雪凝和邹雨浓——”
“我并不了解他们的感情、感觉。”他立刻说:“但看来他们很快乐。”
“你——快乐吗?”她不放松。
“我——一直很快乐。”他说。
他为什么说“一直”,难道认识若男之后,快乐不曾加浓?只不过是延续?
“现在和以前同样快乐,没有改变?”她问。
他皱眉,然后沉默良久。
“晓晴,我回答不了你,”他坦然:“你的问题很有趣,我会好好想一想。”
“然后回答我?”她望着他。
“一定要知道答案?”
“是,我是个固执的人。”
他再想一想,又微笑着。
“你的固执很有趣,你和我想象中不同。”
“你想象中我怎样?”她追问。
“认识你时你大概才十二三岁吧?”他摇头:“印象中你就是那么大。”
“老天!八年之后的今天,我已大学三年级,还是当年的印象?”她怪叫:“悲剧!”
“你说什么?”
“不——我说怎么可能呢?”她不敢再说“悲剧”两个字,第一次接触,她不能太露骨:“我二十岁了。”
“我承认忽略了你的成长。”他说:“奇怪的是我每天都感觉到雪凝的长大,知道她改变了。”
“这表示你从来没注意过我。”她忍不住说。
他下意识地看她一眼。
“我只记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眼睛又黑又圆,牙齿好整齐,笑起来很开朗。”他说。
“我不漂亮?”
他又看她一眼。
“小时候很可爱,现在——当然更漂亮!”
“说得勉强,当然,你没有正眼看过我。”她说。
相处下来,冷敖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漠,她也没有全身颤抖而晕倒。
想象和现实真的不同。
“你比雪凝——刁蛮。”他说。
“比温若男呢?”她问。
他好意外地看她,比若男?
“怎么同呢?她是成熟、能干的女性,甚至比我还大两岁,你不能跟她比。”他极自然地说。
“成熟、能干很吸引你?”
他一下子脸就红了。
冷敖也会脸红?这一红脸,晓晴对他再无隔膜,他只是外表冷淡、骄傲,内心里跟他们一样。
“你很会开玩笑。”
汽车已接近沙田隧道,很快的就要到家了。
晓晴不想放过机会,她不能让他这么快离开。
“你有空吗?”她突然问。
“有。什么事?”他不疑有其他。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是鼓足了全身最大的勇气,不成功便成仁了。
半分钟前她还没有这种勇气,她的勇气来自刚才他脸红,他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他并不是那么冷傲。
他是意外兼呆怔,而且——坦白说他并不想去看电影。可是他不笨,他看得出她的神色,如果拒绝,他恐怕会伤了她。
“好!”他点点头,不让她看到半点勉强。
“真的?”她几乎跳起来:“真的?”
“我骗过你吗?”他故意淡淡地说。他开始有点明白她的心意了。
“那么,你喜欢什么电影?”她狂喜地问。
“我连电影广告都没注意过。”他被她的狂喜感染了。有一个人那么重视他是很好、很愉快地。
“看笑片,好不好?”她神采飞扬:“今天心情好,是快乐的日子。”
“随你。”他稳稳地开着车子。
她兴奋地想,终于如愿以偿了,单独和冷敖看电影,这算不算是个开始?
过了隧道,朝九龙市区前进,她兴奋的心安定些。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不会。”
“为什么?我是这么唐突。”她很有自知之明。
“不,我们都有空,也有这个心情,看场电影是很普通的事”
他是不想她有太多幻想,是吧!
“是。”她口中这么答,心中却不这么想。她能和他单独在一起,无论如何是好事,而且和以前不同。
以前她甚至不敢跟他讲话。
“陈荫为什么没陪你?”他突然问。
“他还有课,而且,我不承认他是我男朋友,这件事雪凝很清楚。立刻表明态度呢!
“他很好,我很欣赏他。”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兄长;但——不是拍拖、恋爱的男朋友,我对他没有感觉。”她坦白地。
“感觉到底是什么?”他笑起来:“谁都有感觉,只是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
“我不能形容,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体会,”她说:“但一定非常特别,非常刻骨铭心。”
“是不是看了太多小说?”
“不,小说是反映人生,或者稍夸张些,但一定真实。”她竟能侃侃而谈了。
“或者女孩子幻想多些?”
“不是幻想,真的很实在!不信你可以问雪凝,问邹雨浓,他总是大男人了吧?”
雨浓——他想着这朋友,没有出声。
他也是弄不明白,雨浓何以会爱上比他至少小十岁的雪凝。雨浓是在恋爱吧!
“我会问他!”
“你和温若男——没有这种感觉?”她又问。
“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我和若男很谈得来、很融洽,只是这样。”
“你们谈什么?”
“围棋、工作、生活、世界大事……什么都谈。”
“没有谈爱情?”她定定望住他。
谈爱情?他呆住了。爱情怎么“谈”法?说“我爱你”?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有点啼笑皆非。
“如果你们只谈工作、围棋、生活、世界大事,这样——怎算恋爱?”
“我没有说过恋爱。”他狼狈。
“不恋爱,你们常常在一起做什么?”
“好朋友,难道不能常在一起?”他反问。
“只是好朋友,她陪你一辈子?”她问。
他又呆住了。
怎么今天常常被这小女孩儿问倒?
“我没想过这问题。”
“你也没有想过恋爱、结婚、生子?”她简直是咄咄逼人得厉害。
“这些并非人生必经阶段,人一定要结婚?”
“你们兄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笑。
“雪凝说什么?”他关心地。
“她只想着目前享受邹雨浓的爱情;她不想将来结婚、生子的事。”
“现在年轻人会想将来结婚、生子的事?”他反问。
“为什么不?”她很不以为然:“爱一个人是一生一世的事,雪凝也同意这点,但不想结婚。我不同,我爱一个人是会结婚,为他生孩子,过一辈子快乐的生活。”
“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想。”
“你以为我怎样?”
“没有以为过,因为以前完全不了解你。”他说。
“现在呢?”
“很意外,你很特别!”
“不特别。大概你只是感到意外,”她笑:“你一定认为我这人大概没什么思想。”
“不,我只是没想过你是怎样的,因为印象中你太小,太小。”
“无论如何——以后,你对我有印象了。”
“当然,我们还可以算是谈得来。”他说。
“遗憾的是我不会下围棋。”
“这也不是难事,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真话?不许反悔!”她叫。
“是不是你印象中我也很小?怎么反悔呢?”他笑。
她脸红了,她要快点令自己成熟,这样会比较更有希望一些,是不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随你喜欢。”
“看完电影之后?”她脸上有兴奋的红晕。
“好,反正我有空时总是摆围棋。”他说。
“温若男晚上不找你?”
他皱眉,然后说:“那是另一件事,现在是我答应教你下围棋。”
“我还得看看雪凝,她感冒好了些吧?”她现在才记起生病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他笑:“总是会好的,是不?”
“你对一切事情都抱乐观态度。”
“是,我没遇过什么挫折,很幸运。”
“可惜外表你太冷,没有人看得见你内心。”她说。
“我是这样吗?”
“今天开始有些改变。”她满足地笑。
第六章
晓晴天天跟冷敖学围棋,功课也疏懒了,对四周围的一切事都不再注意。
那天放学,她匆匆忙忙地又拉着雪凝走,雪凝站在走廊上不动,她意外地转回头。
雪凝面色凝重:“你知不知道一个消息,陈荫停学了。”
“陈荫!”晓晴呆怔一下:“他还差几个月就毕业。”
“是。他停学是千真万确的事。”
“为什么?他怎么那样傻。”
“你去问问他,劝劝他,好吗?”雪凝说。
“为什么我?”晓晴面有难色:“又与我无关。”
“听说他很沮丧,整个人变得呆呆痴痴。”
“怎么能?前些日子他还好好的。”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他?”
“两星期吧?”晓晴不肯定:“那又有什么关系?”
“同学们说他是受你的刺激。”
“老天——真是欲加之罪。”
“不要太自私,陈荫是个好青年,哥哥也欣赏他。”雪凝说:“劝他回学校等于是救一个人。”
“我不是自私,我只是怕加重自己的负担。”
“你不接受他的感情,他始终会明白;但这事你至少有道义上的责任。”
“不——”
“那我叫哥哥劝你。”雪凝说。
“不,别告诉冷敖。”晓晴立刻紧张:“我不想把这件事弄大,也不想对我有什么影响。”
“那——你答应去了?”
“你陪我去?”晓晴很担心。
“我可以陪你去,但跟陈荫讲话的是你,我是没有什么用的。”
“好,我们现在就去,”晓晴下定决心:“我会叫他以后不要再搅这种事,真烦!”
雪凝摇摇头,很不以为然:“你以前的爱心呢?就算对一个普通朋友也不必这么冷酷,是吗?”
“但是他只带给我麻烦。”
“走吧!”雪凝不再说什么。
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多话又活泼的晓晴今天也变了,很令人不安。
“为什么不说话?怪我?”雪疑问。
“不。温若男最近来过你家吗?”
“一两次,”雪凝说:“每天你都在,看得到的。”
“我不在的时候呢?”
“只是一两次!”雪凝笑起来:“看来你胜利了。”
“离胜利还远得很!只是个开始,”晓晴叹一口气:“但我已感觉到累了。”
“累?为什么?”
“我完全对围棋没兴趣,你知道我坐不定的。”
“爱情可以令任何人改变。”
“谁知道?”晓晴耸耸肩。
搭车去陈荫家,那是一幢独立的花园房子,开门的是一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
“少爷……”女佣人脸有戒惧:“少爷生病不见客。”
“请代通传,我是冷雪凝,她是方晓晴。”
“晓晴?”女佣人从头到脚地打量晓晴:“好吧!你们进来,我去通传。”
晓晴很是不满,她说:“分明心中有鬼。”
“别疑心,见到陈荫再说。”雪凝说。
“你一定要陪我,否则我不见他。”
“好。”雪凝十分冷静。
等了两分钟,女佣人带她们上楼。
“少爷在房里。”女佣人敲门。
房里没有反应,女佣人径自打开门说:“夫人说可以让你们进去。”
晓晴胆怯地看雪凝,雪凝鼓励她进去。
房子里拉密了窗帘,暗暗沉沉地,空气也不好。
陈荫伏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陈荫,我们来了!”雪凝小声说。
床上的他,猛然转身弹起,眼中发出异彩。
“晓晴——”他沙哑着嗓子叫。
晓晴被吓得倒退一步。她问:“你——到底搅什么鬼?”
“没有搅鬼,真的,”陈荫兴奋得反常:“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你——为什么要停学?”晓晴吸一口气。
“没有心情念下去,很烦I”他说。
“不差几个月就毕业了。”
“我知道,这不重要。”他说。
“你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念书、毕业不重要?”
“我不觉得重要,”他垂下头:“心里不舒服,书念来做什么?一点用处也没有。”
“明天回到学校,听见没有。”晓晴提高声音。
陈荫憔悴的脸上有丝喜悦,过了好一阵,他说:“你要我回去,我回去就是。”
“不是我要你回去,你这男子汉对自己要有责任心。”晓晴忍无可忍地骂:“一天到晚婆婆***讲爱情,谁受得了你呢?”
“难道爱情不重要?”
“至少毕业比较重要,这是对自己、对父母的一种交代。”她说。
雪凝在后面微笑点头。
“看你这样子像什么?”晓晴又骂:“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
陈荫低下头不出声。
“你明天一定要回学校!”她说。
“是。一定。”声音很低。
“如果见不到你呢?”
“不会。你要我这么做我一定做到,我到学校之后先向你报到!”他说。
“神经,”晓晴骂:“把自己弄成病军的样子算什么?”
陈荫怔怔地抬起头,望了她很久。
“晓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说。
晓晴的心口一阵热,又有些被感动,有个男人对她那么好,但她知道感动不是爱。
“那是另一回事,与读书无关,希望你以后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我知道了。”
“刚才女佣人差点不许我们进来,你的父母一定非常不满你的行为。”晓晴说。
“是我错,以后我再不会这么做。”
“现在我们回去,明天在学校一定要见到你。”
“是—你们不多坐一会儿?”他痴痴地望着晓晴。
“回学校再见你。”晓晴硬着心肠走出去。
楼下客厅坐着一位雍容的妇人,必是陈荫的母亲。
“伯母。”两个女孩子齐声叫。
“陈荫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母亲摇头:“我们正为这件事为难,想不到两位会来。”
“这是应该做的事!”雪凝说。
“总之他肯回学校是太好的事,”母亲说:“无论如何多谢你们。”
“这事我们义不容辞。”雪凝说。
晓晴一声不响,她只好应对。
“这位必是方晓晴了,”母亲一直望着晓晴:“我听见你对陈荫说的话,你是好女孩儿。”
“伯母过奖。”晓晴脸红。
“以后有空请常来坐。”
“是,是。”两人唯唯诺诺,快步走出花园。
“真要命。”上了的士晓晴松一口气。
“不是很好吗?三言两语就劝解他了。”
“我不是劝,是骂,这种人不骂不行的。”
“从来没见你这么凶,这么义正辞严过。”雪凝笑。
“我是一见他那鬼样子就无名火起三千丈。”
“你做了件好事,知道吗?”
“我并不在意。”
“你只在意哥哥如何,是不是?”
“你这小鬼,笑我!”晓晴叫。
的士一直驶过海,回到根德道冷家。
本来兴致勃勃的晓晴一进门就冷了一大截,因为她看见温若男和温若风都在。
“晓晴,你来了?”若男夸张地招呼:“冷敖正在等你下围棋。”
晓晴的脸色不好,笑容都不见了。
“对不起,今天我和雪凝有事;而且围棋我是新手,只是学的份儿。”
“冷敖说你极有天分。”
晓晴看冷敖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转身推推雪凝。
“我们上楼吧”
雪凝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也想避开若风,于是无言地随她上楼。
“这样不嫌太小气吗?”雪凝问。
“我没法做到心中讨厌一个人,但面上还有笑容,我真做不到。”晓晴恨恨地。
“别这样,她又不是每天来。”
“早知道不去陈荫那儿就好了。”晓晴抱怨。
“这是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早晨晓晴和雪凝去学校上第二堂课时,看见陈荫已站在她教室门口。
“我已经上了一堂课。”他说。
“神经!谁要你来告诉我的?”晓晴气红了脸:“还不快回去。”
“我答应你来就一定来,”陈荫喃喃地说:“我来报到。”
“快走,快走。你这样子——像什么?我不要看见你。”跺一跺脚,她奔进教室。
雪凝摇摇头,同情地对陈荫说:“不要在这个时候惹她,回教室吧!下午——我们或者一起回九龙吧。”
陈荫十分感激地点头,转身走了。
本来,他是个爽朗,有点鲁莽的快乐男孩儿,爱情使他变成这么婆婆妈妈,真不可思议。
晓晴还是气鼓鼓地坐在那儿。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雪凝说。
“我后悔昨天去劝他。”
“心平气和一点。”雪凝望着她:“我约他放学一起回家。”
“你怎能——”
“晓晴,你不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对吧!”雪凝正色:“你总不能眼看陈荫就这么毁了。”
“没有这么严重,是不是?他可能沮丧一阵,但很快会复原。”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雪凝说:“你也不想一辈子心中有个阴影吧?”
晓晴无言以对。
“而且,你从来不是这么自私的人。”雪凝望着她。
“唉!我好烦,我怕我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
“怎么会呢?哪儿来的”劫“?”
“不知道。可能是陈荫。”晓晴摇头。
“那就换另一种态度和方法,让他知难而退不是更好?”
晓晴思索一阵,终于点头。
“或者该换另一种方法。”她说。
上课下课,一下子就到放学了,陈荫已等在门口。
雪凝看晓晴一眼。
“记得你的态度。”她提醒。
晓晴迟疑一阵,终于大方地迎上去:“走吧!”她勉强挤出笑容。
陈荫脸上的阴翳立刻消散开来,兴奋得很。
“去看电影,好不好?”他说。
“抱歉,”抢着说的是雪凝:“明天有测验。”
“那么下次再看。”陈荫依然高兴。
因为拒绝的是雪凝,不是晓晴。
“你快毕业了,还是多温书比较好。”晓晴淡淡地:“你功课一向好。”
“是,是,我会加油。”他如奉圣旨。
“我只是建议,不是命令。”晓晴皱着眉。
“任何好的建议我都会接受,雪凝说的我也听。”
“这种态度才对。”晓晴松一口气。
陈荫被这一赞,更加开心,心情好得不得了。
九龙塘站。她们先下车,他独自坐车回香港,他的神情和昨天完全不同。
“看,现在不是很好吗?”雪凝微笑。
“我想——我和他都各走极端,各人钻进牛角尖。”晓晴摇头:“你是旁观者清。”
“去我家等哥哥下围棋?”
“温若男会不会来?”晓晴很没有信心地说。
“理她来不来,你总不能见到她就退避,这绝对不是好办法。”
“但是见到她面对面的又难受。”
“如果她每天来,你就不去我家?”雪凝说。
晓晴思索一下,叹一口气。
“天下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
“哥哥已爱上你吗?”
“没有,感觉不出来。”晓晴再叹息。
“那就更加要去我们家了,加深印象嘛!”
“只怕加深了坏印象。”晓晴笑。
“做人要有信心一点,你又不比温若男差。”
“喂,温若风对你如何?”晓晴问。
“没什么。反正我对他没有一点感觉就是。”
“这男人还算有点风度,没有像陈荫那般无聊。”晓晴很赞赏。
“一开始我就没理过他,他还能怎样?”
“邹雨浓呢?”
一提起雨浓雪凝就笑了,冰雪皆融。
“很好。感觉很好,我们很有默契!”
“什么叫有默契!”
“我们心中都明白对方心意。”雪凝喜滋滋地。
“真难得,羡慕死人了。”
“你一定会遇到一个能和你水乳交融的。”
“希望如此。”晓晴并没有信心。
冷敖没有回来,但雨浓来了。
“这么早下班?”雪凝凝望着他。
“出来九龙开会,不回公司了。”他也凝望雪凝。两人视线里只有对方,完全忘了还有第三者。
晓晴本来想促狭的怪叫,突然间就被这镜头感动了,呆呆怔怔地望着他们,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雪凝偶然转回头,看见了她的眼泪,大惊。
“晓晴,晓晴,你怎么了?”她一把抱住晓晴。
“没有事,完全没有事,”晓晴一边笑一边还流泪:“我不知道怎么讲,我——好感动。”
雪凝看雨浓一眼,了解的微笑起来。
“我们聊天等哥哥。”她说。
“不打扰你们吗?”晓晴抹干眼泪。
“我们都喜欢朋友。”雨浓说。
他说“我们”说得极自然,听了非常舒服。
“其实——我是冷敖下围棋的学生。”晓晴说。
“来。我暂代冷敖教你。”雨浓兴致勃勃。
“不,你陪雪凝。”晓晴不好意思。
“我看你们下棋。”雪凝自动搬出了棋子。
雨浓看雪凝的眼光温柔动人,几乎又令晓晴呆了。
于是他们开始下棋。
“你让我五子,我也未必会赢。”晓晴说。
“那么让你六子如何?”雨浓说。
晓晴的确是学生,让了六子她也是输了,正好这个时候冷敖回来了。
“趁我不在欺负我学生?”冷敖愉快地:“让师父出马来领教你高招。”
“不,你还是教徒为要,”雨浓站起来:“我宁愿去听雪凝弹钢琴。”
“很快地雨浓眼中就再无朋友。”冷敖打趣。
“你现在不冷也不傲了,不是吗?”雨浓也说。
雪凝和雨浓走到琴室。
“真不想下棋?”她问。
“给晓晴一点机会。你看不出吗?一见冷敖她眼睛就发光,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说。
“你以为她有没有希望?”她问。
“我不知道,但冷敖和温若男很谈得来。”
“谈得来并不表示是爱情。”她说。
“也对。最大的问题是,冷敖认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对她产生感情。”
“以前我和她都太小。”
“是。所以现在有机会都让给她,或者有望。”
“你知不知道温若男对哥哥怎样?”
“很喜欢。她原是个骄傲的女人,第一次我看到她对男人这么好。”雨浓坦白地。
“哥哥对她呢?”
“不知道,冷敖一向高深莫测。”雨浓笑了:“他从不展示心中感情。”
“我只希望,晓晴不要伤心失望!”她说。
“别担心,上帝自有旨意去安排。”他说。
“那么我弹琴。”她坐到琴前。
一阵充满感情、流畅清脆的琴声流泻而出,雪凝的钢琴造诣真是不凡,即使一首平凡的曲子,她也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
一曲既终,雨浓的掌声不停。
“你弹得愈来愈好,完全投入。”他称赞着说。
“以前不好的原因是心乱,感情不定。”她温柔地望他:“现在自然不同。”
“为什么?”
“因为你。”她坦然深情地:“你令我一切稳定。”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轻吻一下。
“你令我心中充满了幸福,”他说:“我生平只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又是“第一次”,他以前那段婚姻呢?
她感到怀疑,却又不敢问。她不想破坏气氛。
她于是只是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晚饭的时候晓晴来叫他们,看见她满脸兴奋的红晕,雪凝暗暗为她高兴。有进展吧!
“晓晴进步神速,表示她很用功。”冷敖说。
“我有空时也摆棋谱。”晓晴笑。
“孺子可教。”冷敖点头。
冷家父母也都在家,看见年轻的两对,下意识地会心微笑。这不是佳儿佳婿好媳妇吗?
“等会儿我们出去游车河。”雨浓说。
“我们继续下棋。”冷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好!”晓晴立刻答应。
于是,父母的笑容更满意、更安详了。
于是,他们很自然地被分成两对。
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而过的温若风,晓晴、雪凝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好古怪,什么也不说的一阵风般卷走。
“他做什么?”晓晴问:“这么古怪!”
“不要研究他,与我们又无关。”雪凝继续往前走。
“你不觉得他最近变得好古怪吗?”
“没注意。”
“一定有原因的,信不信?”晓晴回头望望,已看不见若风的背影:“他们姐弟都不怀好意。”
“别太敏感,怎么会不怀好意呢?”雪凝笑了:“我从来就觉得他们与我无关。”
“无关?温若男可能是你大嫂。”
“会吗?”雪凝但笑不语。
晓晴立刻就妒忌起来。雪凝默认若男是大嫂吗?为什么她只是笑?笑得又神秘又鬼祟。
“默认了?”她问。
“小心眼儿,对自己有点信心才行。”
“等一会儿上温若风的课你小心点,我看八成有古怪。”晓晴转开话题。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雪凝傲然扬头:“他是谁?我是谁?有什么理由混为一谈?”
“你有条件强硬,你从来没理过他。”
“君子坦荡荡。”雪凝笑。
两堂课过去之后,温若风进来。
他还是温暖如风般的在讲课,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肯定地,他的视线没有一次落在雪凝脸上,和以往日子完全不同。他在避开她,很明显的。
晓晴递过来一个眼神,雪凝装做没看到,何必这么孩子气呢?她的确没把这温若风看在眼里、留在心头。
下课的时候,看得出他犹豫了半天,然后很严肃地宣布:“冷雪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雪凝脸上,她只淡淡地点点头,说:“是”。没做过亏心事,绝对能把头抬得高高的。
“是不是?我说一定有事。”晓晴凑过脸来。
“一定是学校的事。”雪凝自若地:“我和他之间绝对不可能有私事。”
“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是豺狼虎豹吗?”雪凝独自离开课室。
若风正正经经地坐在办公桌前,用视线迎着雪凝。
“请问有什么事?”雪凝站在那儿。
“坐。请坐。”若风的严肃消失了,反而显得甚是不安:“请坐。”
雪凝坐下来,就静静地望住他,等他开口。
“有一件事——哎!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他看来语无伦次。
“哪一件事?”
“哎——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但——我怕你吃亏,所以小人也要做一次。”他说。
雪凝皱起眉头。
“我并不想破坏你和他——哎!雨浓的感情,只是——只是——'
雪凝的眉心皱得更紧,与雨浓有关?
“请直说,我在仔细地听。”她忍不住说。
“是——是——”他停了一阵才说:“我也是偶然知道的,跟以前在美国读书的同学说起,他们说——说——”
“说什么呢?请快说!”她急坏了。
“雨浓的前妻与丈夫又离婚了;现在到了香港,而且住在雨浓家里。”
“什么?”雪凝完全听不懂,前妻住在雨浓家?又离婚?好像外星人的话。
“雨浓的前妻与现任丈夫离婚,来了香港,住在雨浓家,现在。”他耐着性子再说一遍。
“什么时候来的?”雪凝吸一口气。
“我是昨天才知道,但已来了一星期。”若风望着她:“他完全没有提起过?”
前天他们还在一起聊天,雨浓听她弹琴,晚上十点钟才离开;雨浓的确什么也没讲过,若无其事一般。
“我想这些事与我并没有关系,所以他不提。”雪凝自尊心甚强。
“也许是。我告诉你也绝对没有恶意,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有权知道。”若风说。
“非常谢谢你。”雪凝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雪凝——”他叫住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你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她快步而去。
晓晴在走廊尽头等她。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切地。
雪凝未语先皱眉。
“雨浓的前妻又离婚来港,住在他那儿。”她犹豫一下然后才说。
“什么话?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变化?”晓晴叫:“会不会是温若风挑拨离间?”
“他不会这么傻,这种事怎能吹牛骗人?”
“但是——但是——”
“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今夜或者雨浓会来,会告诉我这件事。”雪凝说。
“但愿如此,你们的恋爱这么美,这么水乳交融。”
“谁也不能预知前面的变化。”雪凝有点莫名的不安:“我要给自己心理准备。”
“雪凝,是你说的,要对自己有信心些。”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有时形势比人强。”
“担心什么?那个两度下堂求去的女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比你好,邹雨浓不是瞎子。”
“我不胡乱猜测以后的事,”雪凝很理智:“我只看事实,你可以绝对放心。”
“你能吗?你是爱情至上者。”
“到你要理智时,环境会逼得你如此,而且我的自尊心决不容受损。”
“老天!真希望邹雨浓不要讲错任何一句话,做错任何事件,否则我不敢想象后果。”
“你看来比我还担心。”雪凝笑了:“回家吧!”
“今天我不去你家,不想看见任何事发生。”
“温若男来了呢?”
“那也是天意。”晓晴叹一口气:“该是我的总会迟早属于我;否则我抢也没用,我觉得累。”
“你觉得自己在抢,你已感到累?”雪凝很意外。
“单轨行车是比较辛苦。”晓晴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感觉不到冷敖有反应。”
“那你回家吧!待我替你看看他有何反应。”
“真的?你明天告诉我!”晓晴兴奋。
“一定。”
两人乘车回九龙,在车站分手,各自回家。
雪凝进门就看见冷敖正在摆棋谱。看见她,他仿佛很意外似地。
“晓晴呢?怎么不来?”他问。
“她?另有约会吧!”雪凝淡淡地。
“陈荫?”
“不,是个做电影导演的,我忘了名字。”
“导演?年纪很大?”
“三十来岁。”雪凝摇头。
“她倒交游广阔。”冷敖若有所思:“这样的女孩子无法集中精神下围棋。”
“她又不真喜欢下围棋,下围棋只为接近你,取悦你,你一点也不知道?”
冷敖呆怔半晌。
“她很有下围棋的天分。”他说。
“我相信我们这么大的女孩子宁愿恋爱。”她笑。
“哦——忘了告诉你,雨浓打过电话来,他现正在来这儿的途中。”
“他——可跟你说过什么?”雪凝问。
“没有啊!有什么事吗?”冷敖意外地。
“没有。”她上楼:“我去换衣服。”
再下楼时,雨浓已经来了。他今天穿得简单潇洒,好像去旅行度假似地,人也轻松愉快。
他的视线迎着她下来,眼光一如往昔,温柔情深。
她放心些,并没有出岔子。
“从明天开始我放大假一星期,”他说:“然后你放暑假时再放一星期,我们去旅行。”
“我答应过你一起去旅行吗?”她反问:“这一星期的假期又是陪谁?”
“我们出去吃晚饭,好吗?”他凝望着她。
“哥哥也去?”
“不,我和你!”他摇头笑。
“嫌我家的菜不合口味?”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终于说了真话。
“0K.”她也轻松下来。他并不想瞒她。
“现在可以走吗?”他站起来。
“当然。”她连皮包也不拿,洒脱得很。她也不问是谁,很奇妙的信心十足。
他果然驶车回家。按响号,就有个女人走出来,上车坐在后厢,她看来有三十多岁,比雨浓还老些,相貌平庸,有几分他儿子坚志的影子。她就是他的前妻?
“她是淑贤,才从美国来。”他介绍坐在后面的淑贤:“她就是我提起的冷雪凝了。”
雪凝打个招呼,顺便打量她。一对眼睛倒是精光闪闪的,很精明能干的样子,薄薄的嘴唇也能言善辩;不知道为什么,雪凝的担心又兜上心头。
在深湾游艇俱乐部里,雨浓订了一张在安静一角的台子。
雪凝面对着雨浓和淑贤,突然就觉得自己孤单无助了。他们曾是夫妻,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儿子,他们原该是一对的。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于是她沉默,整夜都沉默。
沉默中,她只记得淑贤精光四射的眼睛——这对眼睛的主人不好对付的,是不是?
雪凝并不想对付她,可是——总得防她。她经历了第二任丈夫之后,才觉得雨浓才是真正的好,回头来再拾回从前的感情?
雪凝觉得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勉强也不行。
那淑贤是很会说话,也很能说话的,一个晚上只听见她在说话,说,说,正面、反面、黑的、白的,她都说得头头是道,面面俱圆。
听着,听着,雪凝累了,人也恍惚起来了。
“雨浓说你们兄妹都出色,都有才华,这次他倒真是有眼光。”她说。
“你的钢琴弹得超凡入圣,真了不起。”她说:“我们坚志也开始学钢琴了,颇有天分。”
“啊!请不到你做坚志的钢琴老师是最大的遗憾。”她又说。
“以后我可能多些时间住香港,我们可以了解更多些。不过我已经很喜欢你。”她再说。
她会住在香港不走了!雪凝想。
“你也会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极好的家庭主妇,我已辞去那个宾妹,她一塌糊涂。”她还说。
辞去宾妹,由她入主邹家?
雪凝再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望望雨浓,他只是淡淡地笑,非常欣赏淑贤的表演似的,她再也坐不住。
“我想回家,太晚了。”她提出。
“是。看我们多糊涂,明天一早你有课,是不是?”淑贤恍然大悟状。
她说“我们”。
雨浓签单离开。
“我们先送雪凝回家,好吗?”淑贤用询问的口吻,语气却是肯定的。
“好。”雨浓驯如羔羊。
雪凝最后的希望也幻灭。本以为可以单独和雨浓讲几句话,现在已不可能了。
“你家的房子是有花园的那种,对吗?”淑贤又滔滔不绝地道:“跟我们台北的古老大宅很像,当然,你家会宏伟些、漂亮些、气派些。”
这些话,叫雪凝怎么答呢?只好继续不出声。
“香港人能住你家那种房子已经很了不起。”淑贤又说:“不过我们在美国住惯了大房子,来香港真不习惯。住香港房子多大,视野却窄,对不对?”
雪凝头也不点。这女人在挑剔什么?在美国离了婚,有香港让她投奔,她该很感谢才是。
雪凝的反感涌上来。或者,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吧!她不喜欢这女人。
到了根德道的家,雪凝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留下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去开大铁门。
她听见门后的车门声,就这么走了?不,雨浓赶了过来,轻轻扶她手臂。
“明天,你几点放学?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了,我有事。”她奔往大门。
听到大铁门关闭声,又听见车声,他们走了吧!
看见书房有灯,冷敖还在摆棋谱,果然是他,他摆得全神贯注。
她轻轻敲门;冷敖抬起头来。
“这么早,你们只吃晚饭?”冷敖问:“不是要让你见一个人吗?”
“见到了。”雪凝淡淡地:“他前妻离婚回来。”
“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
“没有什么事。”雪凝淡淡地笑:“我和那位精明能干的淑贤合不来,有代沟。”
“她回来做什么?吃回头草?”
“不管她回来做什么,”她有点心灰意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洗澡睡觉。”
“慢着,雪凝——你和雨浓的感情会受影响吗?”他是非常关心这惟一的妹妹。
“不知道,我喜欢一切自自然然,不勉强。”
“但是你脸色不好。”
“听了一晚的训话,我不累吗?”她笑:“明早见。”
“等一下——晓晴真和导演约会?”冷敖问。神色有点尴尬、窘迫。
“是吧!”她说:“他们是邻居,又谈得来。不过——”“不过什么?”他有点着急。
“不过我知道她心有所属。”雪凝顽皮地。
“是——是谁?”
“不告诉你,你自己去问吧l她是你学生。”她走开。
冷敖坐在那儿发了一阵呆,勉强收摄心神,再投入围棋中;但是,完全没有用,他的心经已乱。
想了半天,他胡乱地弄乱棋子,也不收拾,熄了灯就上楼。
在雪凝房门边犹豫一下,还是敲门。
“谁?”
“我。能开门吗?”
雪凝开门,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
“什么事?哦,温若男没来过吗?”她问。
“没有。她怎会有事无事往我们家跑呢?”
“早一阵子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来往得很密?”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啁!现在也是。”
“这么闷,怎么不约她来下围棋?”她问。
“这一阵子我在教晓晴下围棋,她来了没空招待。”
“她姓温,你姓冷,很配的,她难道不是你女朋友?”雪凝不放松。
冷敖呆怔半晌,说:“你也姓冷,温若风也姓温,你们不也很配?”
“那怎么同呢?我一早就表示和他合不来,连朋友都不是,没有理由和你们混为一谈。”
冷敖想说什么,咕噜一阵,终于什么也不说的径自回房,砰然关上房门。
雪凝站在门边望了一阵,忍不住替晓晴高兴起来。
冷敖的“反应”十分良好,不是吗?
暂时把自己的烦恼扔开一边,打电话给晓晴。
“晓晴?她不在,”是方伯母的声音:“吃完饭她去隔壁大厦的朋友那儿聊天去了。”
“哪一位朋友?我认识的吗?”
“是个做导演的,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伯母说。
“我知道了,她回来时请叫她复我电话。”
果然和那做导演的家伙出去了,晓晴还真有本事。
雪凝去冲凉,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看书。
当然没有心情。想到淑贤和雨浓同处一屋檐下,整个人几乎沸腾起来。
她爱雨浓,这件事不能否认了。
扔开书伏在床上胡思乱想——有人说恋爱中的女孩子都是伏着睡的,有点道理吧!愈想就愈睡不着,她拒绝雨浓明天去接她,是对或错?愈想愈不甘心,为什么要拒绝他呢?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她跳起来,雨浓?不,是晓晴。
“你找我。”她愉快的声音。
“拍拖吗?”
“你知道我,除却巫山不是云。”晓晴叹一口气:“我只是在寂寞中找消遣。”
“想不想听哥哥的反应?”
“什么反应?怎么回事?你快说!快!快!”
“急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哥哥一定娶你的啦?”
“好雪凝,说吧!急死我了!”
“反应很好。你不来,他表现得很关心,我提到导演,他看来意外又吃惊,颇有点酸意呢!”
“是不是真的?你不是骗我开心吧?”晓晴狂喜。
“若要知真相,你应该一连几天不来,进一步试探哥哥的反应。”
“这——会不会太残忍点?对我也对他。”
“你自己决定。”
“好,好。我现在心里太乱,什么都听你的,我知道你是帮我的。”
“说不定我受了温若男的贿赂呢?”
“不要对我提这名字,太残酷了。”晓晴惨叫。
雪凝在电话里沉默下来。
“喂,喂!怎么不出声?我开玩笑的。”晓晴急了。
“我——看见了那个淑贤。”她说。
“是否真的又淑又贤?”
“我不会分辨,有机会你自己看。”
“好像语气不大开心?”晓晴很敏感。
“不是好像,真的不开心!”雪凝叹一口气:“那淑贤精明能干,好像要控制雨浓的一切。”
“真是那么可怕?”
“我不知道,我听其自然。”
“不必怕她,她怎能跟你比。”晓晴大声说:“我相信雨浓爱的是你。”
“她是前妻,还有个儿子。”
“不要先担心,万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今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真闷坏了。”
“这么有办法的女人,我倒要见识一下,”晓晴笑:“雪凝,我们是能共患难的朋友。”
“共患难?”
“大家在感情上有挫折,我们互相帮助。”晓晴说。
“天真!感情的事谁帮得了忙?”
“你不是才帮了我吗?我已决定三天不来你家,看冷敖进一步的反应。”
“哥哥和雨浓不同,哥哥单纯得多;我始终觉得雨浓复杂。”
“可是你喜欢复杂的男人?”晓晴了解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会考虑到单纯或复杂;只不过我遇上了复杂,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也该乐观些,雨浓不会重收覆水吧?”
“我拒绝他明天来接我。”雪凝低沉地说。
“你太冲动。”晓晴叫:“现在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等待。如果明天他仍来,表示他有诚意,否则——就忘了这个人吧!”
“忘了这个人!”雪凝低叹:“对我来讲,爱上这个人就是生生世世的事了。忘掉?”
“这样岂不自苦?”
“那有什么办法,感情上我是这么执着。”
“乐观些,雪凝。希望在明天。”
初晴微雨
第七章
温若风在学校见到雪凝,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状。
其实,这个男人也不差,对不对?至少他心地好,受挫于雪凝后,还是关心她,替她通风报信。于是雪凝停步驻足。
“你有什么话说?”她问,很友善地。
“我——昨夜你见到雨浓前妻了?”他问。
“是,他们请我吃晚饭,我没有理由拒绝。”她淡淡地。
“但是你们—你和雨浓一”
“那是另一件事,”雪凝明白他指什么:“我会分得很清楚。不过——我很感谢你。”
“我应该这么做。”他笑起来,很满足地。这是个单纯的男人,就像冷敖一样。
她打个招呼,径自离开。
温若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半天都回不了神。这痴情的男人。
放学时雪凝和晓晴一起离开,雨浓并没有来接她。
“到我家去吧!”晓晴说:“我们俩都需要躲避,都要看对方的反应。”
雪凝淡淡一笑,不出声。
“是不是有点伤心?”晓晴望着她。
“不,没有。暂时还没有,”她说:“在这种事上我很冷静,不会先就冲动、伤心。”
“真能做到?”
“如果真的伤心了,我会做得很绝,再无挽回余地。”
“譬如呢?”
“现在不能想象。”雪凝换了个题目:“我要在你家吃晚饭……
“求之不得,我亲自下厨。”
“不必那么大阵仗,我只吃即食面行了。”
“没有营养——啊!如果想吃面,尖沙咀东区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面店”一平安“,那里的面味道棒极了,绝对正宗日本风味。”
“那么怪的名字,”一平安“?”
“就去那儿,顺便逛逛街,好吗?”晓晴很热心:“我是很怕闷在屋子里。”
“可以找你的导演男朋友聊天。”
“他不是天天有空,而且我心中只有冷敖。”晓晴叹一口气:“我发觉女孩子心里渴望轰轰烈烈的爱,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其他男朋友的感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是的。”雪凝也承认:“除了他,对着任何一个男人,就算比他好十倍、百倍,感觉已完全不同。”
“除却巫山不是云咯!当然有道理的。”晓晴说:“我不相信一刹那的爱情,这种爱情过了就算。真爱会永远常存心里,就算不嫁给那个人,无论过了多少年后,一回想那段情,依然回肠荡气,黯然神伤。”
“你真会讲话。”雪凝忍不住笑。
她们就这么谈谈聊聊的直到尖沙咀。
那家小小的面店由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坐镇,礼貌周到,客气得不得了。
她们叫了面,还叫了日本出名的串烧鸡翼,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
“我会再来,”雪凝离开时说:“完全是日本面摊的风味。”
“可惜有点油烟味,他们的空气调节略差。”
“最多回家洗头,好吃就别挑剔得太多。”
她们又逛了一阵街,天已全黑才坐地铁回家。
“八点多了。”晓晴看表:“回去注意有没有温若男。”
雪凝但笑不语,两人在车站分手。
雪凝的家就在车站的前面不远处,很快就回到家。
冷敖独自坐在客厅看报纸。
“你到哪里去了?”他一见她就问。
“和晓晴去吃日本面,味道好极了。”她说。
“她自己回家了?”他问。
“当然。她总不能一天到晚往我们家跑。”
“她不是要学围棋吗?”
“我告诉过你,女孩子像我们这般年龄,恋爱拍拖重要过围棋。”她说。
“她说的?”
“她没说,但同意我的见解。”
冷敖好一会儿不说话,好像在赌气。
“你——怕我抢了你的好朋友?”他沉声说。
“怎么会呢?她如有约,我决不打扰她。”她笑:“没有男孩子约她嘛!”
“陈荫呢?那个——导演呢?”他可是在意。
“她根本不喜欢陈荫,至于那年轻导演,他们很谈得来,是寂寞中的消遣。”
冷敖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原是心有所属的。”雪凝再加上一句。
冷敖抬起头,望着她半晌。
“你和雨浓怎样?”他问。
“没什么!”
“他打过几次电话来。”
“是吗?”她提不起劲。
原说到学校接,只因她拒绝他就不再来?根本没有诚意。
“你怎么了?真介意他那前妻?”
“不。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嫣然一笑,转身上楼。
“雪凝——”冷敖叫。
她转头,他欲言又止,终于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回到卧室,电话一直在响。
“喂——”
“是雨浓,”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你回来了?”
“有什么事吗?”她声音冷淡。
“为什么不在学校等我?”他问。
他去了吗?在她离开之后?她不想问。
“我说过有事。”她说。
“我说过会来接你。”
“不必争论,不会有结果的。”她说:“我个性顽强,说一不
“我——得罪了你?”
“没有,别多心。”她淡淡地笑:“我喜欢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受任何拘束。”
“我并不想拘束你。”
“当然你没有。”她又笑:“今夜你的话好怪。”
“从昨夜开始你就改变了,变得我完全不懂……
“我才二十岁,自然一天天长大成熟,一天天改变,这是正常的。”她说。
“本来——我想接你来我家,淑贤做了一桌子菜。”他说:“想不到你先走了。”
“我去吃日本面,味道好得不得了。”她故意说。
又要她见淑贤?她真是一听这名字就头痛。
“明天,好不好?”
“不行,我又约了人。”她想也不想的拒绝。
“雪凝——”他犹豫一下,没把话说下去:“那就算了,等你有空时再说。”
“再见!”她先收线。
躺在床上,澡也不想洗了,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雨浓竟这样说话?一点也不重视她,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真气死人。
淑贤来了他才如此,是不是?
那个淑贤,雪凝开始与她誓不两立。
电话又响,是雨浓后悔了又来哀求她?如果是这样,她或许考虑答应。
不是雨浓,是陈荫。
“雪凝吗?我找不到晓晴。”他说。
他叫陈“荫”,太忧郁了。他不明白晓“晴”的晴,无法忍受他的性格。
“可能还在路上,”她的兴奋立刻消失:“我们刚分手不久,应该会到家。”
“你们去哪里?为什么不约我一起?”
“你要考毕业试,晓晴说过,考得不好,毕不了业你是不准再见她的。”她说。
“我一定毕得了业,一定好,”他立刻说:“但至少——每天我都要听她声音。”
“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理智?为什么不试试其他女孩子呢?或者比晓晴更好?”
“不行,我知道不行,我只喜欢她一个。”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你根本拒绝所有其他女孩子。”她笑:“你甚至没正眼看过我。”
陈荫呆怔半晌。
“真是——这样?”他自己也不可能相信。
“你说得出我是什么样子吗?脸圆或脸长?”她还是笑:“只望着一个目标,而那目标不一定是你的,这岂不是太不合算的事?”
“我——看见她就喜欢了她。”
“看看别人,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别人。”
“你暗示我没有希望?”他问。
“我没这么说,”她不敢刺激他,怕他会发痴不考试:“但你知道会有这可能的,是不是?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沉默好久,终于说:“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他叹口气:“只是——她连男朋友也没有就拒绝我,我不甘心。”
“别傻,她是为你好,”她不敢讲冷敖的事:“她不想你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我都明白,只是——”
“放心。我替你介绍些朋友,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你肯帮我?”他似乎看到一丝希望。
“当然,我一直当你是哥哥一样,连我自己哥哥冷敖都欣赏你。”
“那——我试一试吧!”他无可奈何:“可是想到晓晴不爱我,我心会痛。”
“那只是一种幻觉,相信我,一切会好起来。晓晴也会是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试一试。谢谢你,雪凝。”
她收线,看见冷敖站在门边,他脸上有点奇怪的神情,仿佛受了挫折。
“你很能处理别人的事啊!”他打趣着。声音并不开朗。
“我也很能处理自己的事。”她扬一扬头。
“雨浓找过你?”
她炎淡地说:“感情是一回事,我要坚持立场,”她说:“我要一切清清楚楚,不拖泥带水。”
“你说得对。”冷敖点点头:“陈荫刚才说什么?”
“我劝他不要坚持苦追晓晴,这没有用。感情不能勉强,情之所钟,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晓晴喜欢的是谁?温若风?”他问。
“我不知道。”她笑:“你可以去试探一下,或者她愿意告诉你。”
“见都见不到她。”
“你不能主动一点去找她?我是说若你想见她的话。”
一个星期了,晓晴没有出现在冷家。
同样的是,雨浓也没有再来。他每天打电话,也约会雪凝,她一次都不答应,他就不再来。
仿佛他很知情识趣,但也表现出他对雪凝不够诚意、不够坚持,对不对?
表面上,雪凝很冷静,一点也不出异样。内心里她却是很难过,很不甘心。雨浓会为着那样一个女人!
晓晴却是自怨自艾。
“现在真惨,弄僵了,进退不得。”她叹息:“为什么要试探他呢?他根本不在乎我。”
“有耐性一点,这么短的时间都不能等,怎能相对一辈子呢?”
“想都不敢想,相对一辈子。”她摇摇头。
“我不是跟你情形一样?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雪凝盯着她看。
“同病相怜。”
“一点也不自怜,我不能嫁一个不是全心全意对我的人。”雪凝是坚持的。
“现在应该怎么办?”晓晴问。
“等。”
“等到什么时候?地老天荒?”
“等就是希望,并不需要用一辈子时间来证明这件事,为什么不能有耐性呢?”雪凝摇头。
“我性急,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的当面说清楚。”
“说清楚之后是绝望呢?”
晓晴眼中光芒连闪,咬咬牙说:“那我就死了心,一切从头来过。”
“好吧!今天你跟我回家,见哥哥说清楚。”
“不行——话是这么讲,我没有勇气。”晓晴说。雪凝微笑不语。
“你呢?任由雨浓这么拖下去?”
“我没有这么说。我也绝对不会拖很久,我也喜欢一清二楚。”
“但是邹雨浓像牛皮糖。”
“那是他的事,该有决定的时候我会下决心。”雪凝说。
“现在真闷,闷,闷!”
“我们出去逛街,顺便吃日本面。”
“情绪低落,日本面也变得无味。”晓晴叹息。
到中环“置地”逛一圈出来,地下铁路真方便,立刻又回到尖沙咀,找到那家地窖吃日本面。
晓晴情绪愈来愈低落,眼睛定定地望着前面,连一口面也没进口。
“你怎么了?晓晴。”
“你想现在温若男会不会在你家?”
“很容易,我立刻打电话回家问。”
雪凝去了两分钟,回来摇摇头。
“她没去我家,但是哥哥也不在。”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俩出去了?”晓睛说。
“没有暗示,快吃完立刻回家看看。”
“不吃了。”晓晴推碗而起:“我回自己家。”
“你又怎么了?”
“回家,倒头大睡,什么烦恼都忘掉了。”
“小孩子脾气,晓晴。”
“太烦了,我宁愿变小孩子。小时候什么烦恼也没有,多好。”
雪凝挽着她走,她们叫的士回家。
“我送你。”晓晴说:“你知道,这件事令我简直——万念俱灰。”
“你不是要学明星们做傻事吧?”
“那又不会。只是觉得做人没意思,了无生趣。”
晓晴先送雪凝回根德道,闷闷的叫的士转上广播道。
收音机播着吕方唱的《你令我快乐过》,这歌者个子小小,音色却那么美,嗓子那么厚,中气又那么足,真不简单。而且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都美得出奇,记得播这套电视剧《新扎师兄》时,曾因为这首歌和那几个镜头感动得流泪,因为写情写得淋漓尽致,又美、又浪漫、又无可奈何。唉!情。
的士停在她家大厦的围墙外,她付钱下车,立刻看见大闸灯柱下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不是眼花吧?不是痴心的陈荫,不是隔壁的导演,是——冷敖?
心头狂跳,冷敖——怎么可能?
他看见她,有点窘迫、尴尬地走过来,想讲什么又讲不出,欲言又止,完全不是平日的冷敖。
“你——回来了?”他看她一眼,立刻垂下头,坐立不安似的。
“是的。”她咽一口口水,还是不敢置信,冷敖会站在这儿?不是做梦吧?
“我和雪凝——吃面。”她也说得结结巴巴。
“我以为你放了学——会早些回来。”他又看她一眼。又黑又深又难懂的眸子里竟有些害羞。
“不,不,我们逛了一阵街,到中区。”她手忙脚乱的:“你在这儿——”
“等你。”他说得十分肯定。
“等我?”她指着自己,嘴唇变成O的形状。意外得太不真实:“为——为什么?”
“你——”他停一停,冲到口边的话还是说不出来:“你不再学围棋了?”
他只能说另一句不关痛痒的话。
“你觉得我可有希望?”她福至心灵的一句话。
“当然有,你非常有潜质。”
“但,我怕打扰你,你要拍拖的。”她说。
“不,不,不,”他不知道在否认什么:“不会打扰,不拍拖,很欢迎你来。”
“真的?”她问。
“真的。”他答。坦率、热诚、真挚。
她吸一口气,胸口澎湃,有丝想流泪的感觉——不能流泪,不要表错了情。
“我会再去——下围棋。但,我不是有那么多时间。”她再吸一口气,为自己留退路。
“那不要紧,只要你来就行了!”他慢慢地说。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好像——信心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心中:“如果下围棋太闷,我们——也可以出去看场电影或吃顿晚饭。”
她的眼睛亮起来,高兴得就要昏倒。
“真的?”声音却发颤。
“真的。”
“啊——”她仰起头,双手捧着脸笑。渐渐地眼泪也流下来,变成哭笑不分。
“晓晴——”他吃惊。?
他并不懂女孩子,为什么又哭又笑呢?他说错了什么吗?
她不理他。笑声渐渐变成低泣,仰起的脸也垂下来。
“晓晴,”他走向前,极自然地拥住她:“你是为什么?你不高兴我来?你生我气?晓晴——”
她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她呜咽着。
“我——”他呆怔一下,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双手收紧、收紧,把她完全拥在怀里:“我比较蠢,在感情方面。你原凉我!”
“今天你为什么会来?”她吸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他深深地望着她:“你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以前太小,我似乎从未看清楚你。后来——你十天没来,我愈来愈想见你,就来了。”
“但是温若男——”
“她是好朋友,现在也是;但不同你,我喜欢教你下围棋,喜欢天天见到你,这不同。”
她明白了,完全清楚地明白了。
喜悦渐渐稳固,心中十分充实。
“你——也可以到我家去。”她展开微笑。
“可以吗?你从来没邀请过我。”他兴奋地。
“我不敢邀请,你一直当我小女孩儿。”
“我忽视了你的成长,直到我突然看清楚你。”他放开她:“现在,你可以邀请我。”
“你愿意到我家来坐坐吗?”她俏皮起来。
“愿意。”好像在教堂里一样。
“走吧!”她主动握住他的手。
前十分钟和现在,她的心情相差何止千万里?现在满天晴朗,万里无云,她轻松得想飞。
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吗?上帝对她实在太好了。
晓晴每天以绝对快乐、兴奋的心情等待放学,和雪凝一起回家,待冷敖回来之后聊天、下围棋或出去看场电影什么的,快乐得像小鸟。
虽然如此,有时也会患得患失,疑幻疑真,她不能相信,真的已得到冷敖的感情。真那么幸运?
她在雪凝卧室里做功课,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人声,六点了,是冷敖回来了吧?
“他回来了。”她对雪凝说。
“不能这么心急,连一点矜持都不要了?”
“你跟我一起下楼!”
“等我写完这一条问题。”
晓晴在门边张望,坐立不安的。
“写完没有?快点啦!”她催促着。
雪凝还是从容不迫地写完她的问题,这才站起来。
“急成这样子,你不必读书,现在就结婚好了。”
“如果他要求,我一定答应。”
两个人相偕下楼。
走了一半,两个人都停下来,因为她们听见女人声,温若男?
晓晴望望雪凝,她做一个鼓励的表情。两人齐步走完最后几级楼梯。
“啊——晓晴也在?”若男是有些夸张:“你的围棋下得如何?要不要我指导你一盘?”
晓晴看冷敖一眼,他只微笑。
于是她也微微一笑,什么都不说了。
“等会儿若风也来,我们出去看电影好不好?”若男问。
“我要温书。”雪凝第一个反应。
“我——也要。”晓晴迟疑一下。
她当然想跟冷敖一起去,可是又不想在若男面前失面子,她只能硬着头皮不去。
“那么只剩下我们三个?”若男望着冷敖。
冷敖皱眉,摇摇头:“大家都不要去,看电视也一样。”
晓睛脸上立刻有了微笑。若男却瞪她一眼。
“你不是从来不看电视的?”若男对着冷敖。
“偶尔也看。”冷敖说。
“明珠台的片集?”若男是故意的。
“不。看我们自己中国人做戏有代入感,好与不好的感受直接些。”冷敖说。
“你记得那些明星?”
“晓晴告诉了我几个名字。”他说。
“你变了很多,冷敖。”若男远远盯着他。
“不觉得。”他淡淡地笑。
“刚认识你时好像不是这样子的。”若男口气很不满意:“你不该是易变的人。”
“变的是不是你的眼光?或你的新标准?”冷敖笑。
“不,绝对不是。我是个不变的人,三十年来都是这样子。除非死——否则我不会改变自己。”若男说。
“太刚强,太固执。”冷敖说:“这样子做人会不会太累?你固执己见,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我也曾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冷敖摇摇头:“后来我发觉有时妥协一下,适当的改变一下是极好的事。至少不为难自己……
“你是说我该改变?”若男瞪大眼睛。
“我没有这么说,我在说自己。”冷敖一贯的淡。
“我很欣赏自己的性格。”若男提高声音:“女性如我一向是值得骄傲的。”
“是。”冷敖承认。
“你们不觉得吗?”若男转头看不发言的两个女孩子:“我一手创立自己的事业、名誉、地位,我的一切全靠自己,也一力承担自己的事。”
“你快乐吗?”雪凝问。
“很快乐。”
“你——不觉寂寞吗?”雪凝再问。
若男皱皱眉头,下意识地看冷敖一眼,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眉头自然就放松了,她很好强。
“不。怎么会寂寞?我是非常忙碌的,如果我愿意,每天都会有应酬。”她高傲地说。
“难怪这一阵子都不见你来。”雪凝微笑。
“再过十年你或者会明白我,”若男说:“女性到我这般年龄,事业——的确是重要过一切。”
“或许是的。”雪凝极有分寸。
“还——不能吃晚饭?”冷敖有些不自在。若男今天的怪异是因他而起的吧?
“不是要等温若风吗?”晓晴很少开口。
“啁——是。很久没见若风。”冷敖说。
“我们每天都见他,他在学校。”晓晴又答。
“雨浓呢?”若男忽然提起。
“他也有十天没来。”冷敖淡淡地说。
“听说他的前妻回来了,而且和现任丈夫离了婚。”若男是望住雪凝的。
她今天来做什么?刺激每一个人。
“是。我们已经见过淑贤。”雪凝平静如恒。
“怎样?听说她很精明能干,若风说的,他的一个同学认识淑贤。”若男说。
“大概是吧”雪凝笑了。
“这就是雨浓少来的原因?”若男还不放松。
“不。他每天都有电话来约雪凝。”冷敖本能地保护妹妹:
“是雪凝没有空。”
“啊——”若男拖长了声音。
她才真的变了,完全不是平日爽朗、大方,有男人作风的若男。
“温若风来了。”晓晴叫。
若风还是一如往常,展开温暖如风的笑容,非常潇洒的大步走进来。
“到齐了吗?”他第一眼还是看雪凝:“我是说我们原班老朋友。”
“雨浓缺席。”若男还是不肯放手。
“刚才跟他通了电话,他有事不能来。”若风说。
“什么事比老朋友相聚更重要?”若男问。她那语气——简直像挑拨离间。她是原来的若男吗?
“是淑贤和儿子坚志的事。”若风望着姐姐。
“这雨浓——”若男摇摇头。
连冷敖也忍不住摇头了,怎么她今天的言语、态度竟恶劣至此?
“是不是等会儿看电影?”若风还不识趣。
“不去了,晚饭之后下围棋。”若男答。仿佛大家已答应了她似的,由她去安排一切。
“谁下围棋?雪凝和晓晴?”若风问。
“她们要温习,我跟冷敖下一盘,你可观战。”她说。
晓晴脸色当然不好,她看冷敖,他不出声,没表情,她也只能忍。
今天她能表现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一言为定。”若风对着雪凝:“雨浓说你的弹琴造诣一流,我可有机会欣赏?今夜?”
“我不是时时有情绪弹琴的。”她摇头:“而且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听。”
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能令若风有个错觉,若不是雨浓也不会是他,他和雨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没有资格代替雨浓的地位。
“那我就等机会,”他真有耐性:“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有心情、有情绪又不介意我在旁边。”
“若男才说女人固执、不肯改变是值得骄傲的事。”雪凝微笑。“我也是那么固执的人。”
她笑得那么美,令他看得发呆;另一方面,她不留余地的话也着实伤了他的心。
电话铃响,她顺手接听。
“你?是,我是。不,我没有空,家里有些客人,我也要温习,讲勿来接我,再见。”她收线。
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她的话,每一个人都用疑惑又诧异的视线望着她。
她看大家一眼,耸耸肩。
“可以吃饭了吧?”她站起来,毫不介意地说。
“雪凝,是雨浓?”冷敖最关心。
她但笑不语,拖着晓晴走向饭厅。
“雪凝——拒绝了雨浓?”若风喃喃地:“为什么?”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男也问:“淑贤?”
“走吧!可以吃饭了。”冷敖站起来,也不回答他们。
雨浓也真沉得住气,雪凝不答应他的邀约,他就不出现。
他虽然每天电话不断,雪疑心中也不高兴。
“不要这么强硬,一直拒绝下去,如果他以后真的不再来呢?”晓晴担心的。
“那表示我们没有缘分。”
“你太强硬。”晓晴还是那句话:“现在大多数的男人都没有耐性。”
“我不要大多数的男人。”
“会不会后悔呢?”
“那是另一件事。”雪凝淡淡地笑:“我相信会后悔,但原则必须坚持。”
“你到底要他怎样?”
“很简单。我或淑贤,其中不可能有犹豫。”
“他分明选择了你,否则他那么忙,每天还电话不断。”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心虚?”
“是你拒绝了他。”
“他可以自己来。他现在并没有表示决心。”雪凝是钻牛角尖。
“你太骄傲了。”
“不是,我坚持原则。”雪凝笑一笑:“不要谈他,你和哥哥晚上看电影?”
“诚心邀请你一起去。”
“开玩笑,我不会做灯泡。”雪凝拍拍她:“我在家练琴,今天有这心情。”
“随便。”晓晴愉快地和她分手:“我回家换衣服,冷敖会来接我。”
“在温若男面前你得了全胜。”
“也受了不少闲气,不过——都算了,因为冷敖表现肯定,没有犹豫,所以我认为值得。”
“你会很幸福。哥哥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
“难道雨浓不——”晓晴说一半自动打住。
“雨浓以前爱过淑贤。”
“我怀疑。”晓晴说:“那样的女人雨浓不可能爱上,他的品味不会那么差。”
“爱情不讲品味。”
“不再跟你讲了,你固执得好像一头牛。”
雪凝嫣然一笑,转回居住的根德道。
这条路以前是很美的。那是地铁还没有通车之前,根德道是出名的静,尤其下午四点那家著名的幼稚园放学后,此地静得连落叶声都听得见,小时候兄妹俩常在黄昏出来散步,那种宁静,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至今不会忘。
但是如今地铁站、的士站——总有一大排的士排队在那儿。每天都是人潮涌涌,静是不可能了。
虽然冷家在根德道的另一头不受影响,但气氛已破坏无遗。
现代文明带来了交通方便,但自然的一切就遭到破坏。值与不值就很难下定义了。
家里是安静的。
前面园子就四五千呎,房子在四五千呎之后。但是冷家人少,尤其现在,雪凝觉得好冷清。
“妈妈在家吗?”她问工人。
“刚出门,晚上和老爷有应酬。”
应酬,是大人的世界。
洗澡换衣服,弹了一阵琴。谁说她今天有心情?不过是骗晓晴的。
琴声凌乱得令自己也生气,算了,吃晚饭吧!
一个老工人服侍她。
“哥哥呢?”她看见只有自己的一双筷子。
“少爷回来换了衣服又出去了。”
是。冷敖和晓晴有约会。
全世界大概只剩下她孤独的一个人。
叹一口气,连饭都不想吃。
“我叫厨房给你煮一碗面,好不好?”老工人对她非常非常好。
“不。我在外面吃了东西,吃不下。”
“我陪你在花园散散步。”
“不了。我想上楼休息。”
“我陪你看电视。”老工人还当她是小孩子。
“我做功课。”雪凝“逃”了上楼。
“太”关心不是不好,但也绝对不是“好”,是负担。
房间里一样冷清,她坐在书桌前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形,全是雨浓引起。
雨浓。
电话铃响了。
打电话的不是晓晴就是雨浓。此时晓晴不可能打电话给她,是雨浓吧?
“今夜还是没有空?”他温柔地问。
听到他声音,想起他潇洒、英俊的模样,心都揉碎了。但——她坚持原则。
“今夜——我想弹琴。”她福至心灵地说。
“不愿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出来。”
“我也是坚持一定——不过弹琴很好,我很怕听你说要温习功课,很没希望的样子。”
“希望?”她不明白。
“是,很没希望。”他重复说。
“淑贤好吗?坚志好吗?”
“很好,谢谢你的问候。”
“不必谢,我随口说说的,并没有诚意。”
他沉默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我要下楼了。”她真骄傲。
“雪凝——我能来吗?”
迟疑一下,她说:“我要弹琴。”
牛头不对马嘴,希望他明白。
“我明白,再见。”他先收线。
他明白什么?她是渴望他来的,他真的明白?
雪凝没心情的放下电话。
他是什么意思呢?每天打电话来燃起她的希望,又自动熄掉,是什么意思呢?
他在跟她开玩笑?
这种人真可恶,真可恨,他为什么要出现?
当然不下楼弹琴了,哪儿来的心情?拉起薄毡,她来个蒙头大睡。
怎么睡得着呢?翻来覆去的转身。刚才晓晴的话是不是有道理?太强硬,太骄傲,太固执?
但——她的个性如此啁!要她改变个性来迁就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爱情,不是要其中一个牺牲自己的个性或思想。
睡不着,惟有看书。
忽然间她想起这个时候能看一本八卦周刊该是很不错的,至少不用动脑筋。
她是不买这种杂志的。前几天在楼下看见一本,也不知道是谁买的,或者——去拿上来吧!
匆匆下楼,客厅、书房都找了一次,没有。是不是扔了?
想找工人来问,突然看见钢琴室有灯光,那是她的“私家重地”,谁闯进去了?
带着一丝不满走进去,看见雨浓竟坐在那儿,安详、平和而温柔地笑。
“你——”她皱眉。立刻又心花怒放,他终于来了。
“钢琴演奏还没有开始吗?”他问。
“取消了,因为票房不好。”她的喜悦从全身每一部分透出来,掩也掩不住的:“已买票的人可退票。”
“我不退票,坚持要听。”
“没有可能。”她努力保持平静地站在那儿:“我不会为某一个听众而表演。”
“为一个朋友的请求呢?”他凝望她。
十天不见了,他凝视的眼光有丝贪婪。
“朋友可分很多种。”她说。
“那种一生一世的呢?”他再说。
“不可能。男人们现在都失去耐性。”
“不能一概而论,有特别的。”
“等我看见那特别的才说。”她一直站在门口。
“为什么不进来?”
“演奏会取消了。”她很坚持。
“好吧l”他站起来,缓缓走回客厅坐下:“现在我可算一个客人?”
他是在表示让步吧?她的喜悦加浓。
她坐在他对面,发现他的视线仍紧紧追随,下意识地脸就红了。
“淑贤打算在香港长住?”她还是很小心,为自己留退路、留余地,她实在太小心了。
“是。她还预备开一家小小的电脑公司,接些中型机构的计划来做。”他说。
“女强人本色。”
“她是事业型的女性。其实——她并不适合结婚。”
“她已结婚两次。”
“两次都失败,”他缓缓地摇头:“她悟出真理。”
“什么真理?”
“为什么不去问她?”他笑笑。样子高深莫测。
“我并不那么多事。”她很不满:“也不一定要知道。”
“你应该知道,很重要的。”他肯定地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
“不。”她坚定得无与伦比。
神色也一下变得很冷,很冷。
“六点半我来接你。”
“不。”她再说一次:“我没有空。”
“不要这么孩子气。”
“错了。绝对不是孩子气,我很理智,为什么不信呢?明天我没有空。”
“雪凝,你——后悔了?”他沉声问。
“后悔什么?当然不。”她的声音高亢起来:“我有什么可能会后悔?”
他摇摇头,缓缓地站起来。
“明天——六点半我来接你。”他还是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她有点反感:“说过明天没有空就没有空,为什么你还来?”
他凝视她半晌,叹口气。
“我再给你电话。”他说。
然后低着头,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花园中消失,她呆呆地站着。渐渐地,眼泪流下来。
难道她坚持原则不对吗?
这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逼她见淑贤?这不太过分吗?他应该知道她不喜欢淑贤。
明天——将发生什么事?她的心益发沉重了。
第八章
下午就开始下着倾盆大雨,是那种不止不休,倾尽天上眼泪,洗尽人世悲愁的雨。
晓睛为赶回去与冷敖会面——他们约在中环,不顾“生死”的冲出校园(雪凝这么说的)。雪凝端坐在教室,很冷静的看着书。
说是避雨,但回家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雨,或者总有同情心,总会停口巴?
教室里还有不少的同学,感觉上不孤单,只是——看书的效率极差,看来看去都是那页。
她暗自叹息,这种日子要拖多久呢?
雨很坚持,像她——也像雨浓。雨浓也在坚持吧?她是这么想。
渐渐地,天色愈来愈暗了,雨却没有收势,没头没脑的淋下来,淋得人心烦极。
同学们都不愿意再等,有的冒雨离开,有的有人来接,雪凝发觉只剩下自己时,已是六点半。
六点半,是雨浓说要到她家接她的时间。
她叹一口气,他一定没去,只不过打个电话而已,他一定是这样的。
她到教员室打个电话通知父亲的司机来接。
到办公室的走廊空无一人,有点胆怯,那么大一幢大楼,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吗?
有教室亮着灯,还好,还有和她同一情形的人。
家里工人告诉她,父母有应酬出去了,司机不在。总不能叫老工人乘的士来接她吧?这么远。
再等一阵,冒雨去学校门口试试运气,看看可有空的士或人疏些的巴士。
早知道始终避免不了淋雨,下午跟晓晴走了也好。
又回到教室。才坐一会儿,听见走廊上传来急切脚步声,突来的灵感,会是雨浓吗?一定是来找她的。
在家接不到她,他聪明的转来学校?
是找她,但——淑贤?
她的心,一下子冷却下来,怎么会她来的?
“果然在这儿,老天!只剩你一个人了。”果然是淑贤,她夸张地叫:“幸好我们想到学校。”
她不出声,只冷冷地望着她。雨浓带了淑贤来接她,这是什么意思?示威?
“走吧!车子在楼下。”淑贤说:“再不走整间学校真只剩下你一个人。”
“不。我约了人,我要等一会儿。”
“约了人?雨浓没跟你约好?”
“没有。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必须等人。”
淑贤愕然,好半天才说:“那——好吧!不能勉强你。”她的笑容有点勉强:“我们先走,我去问雨浓是什么意思?”
“再见。”雪凝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灯光照到她脸上,只有寂然、冷漠。
淑贤离开,她却仍坐着。
她以为至少雨浓该上来一次,但没有。二十分钟过后,四周依然一片沉静。
她不能再等下去,真剩下她一个人时,她会害怕。
简单收拾了书本,独自下楼。雨还是那么大,哗啦的令人烦上加烦。
雨浓完全没有诚意,以后——她该忘掉这个人,否则就会出丑了。
忘掉这个人——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也不要紧,那么就杀掉他,毁掉他——在心里。
在楼下走廊上犹豫一下,抱紧了怀中书,咬牙狠心地冲进雨里,一下子四面八方豆大的雨就把她包围了,连视线也不清楚。这种“雨”真“浓”,是不是?
她苦笑着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雨里,她知道全身已经湿透了,雨打在身上还有点痛,这没关系,长痛不如短痛,是不是?
大雨中有声音在背后叫她,似真似幻的,她不回头,她不要被这种幻觉欺骗,不可能有人叫她。
但是,有人捉住她的肩,一回头,看到被雨淋湿的,变得陌生又可笑的脸,雨浓?他没有走?
两人站在大雨中互相凝视,仿佛呆了一样,忘了大雨,忘了时间,忘了地方。
大雨给人淋漓尽致的感觉,两个呆立的人却/山情翻涌,如狂涛巨浪。
“谁约了你?”他沉声问,雨声令他的声音模糊。
她扬一扬头,不语。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他又问。
“问你自己。”她是倔强的。
“我——”他微微摇头:“回去口巴!”
“我要自己走。”她转身。
“雪凝——”他一把抓住她:“你要折磨我到几时?”
她的眼睛仿佛红了,水在她脸上狂流,是雨是泪她完全分辨不出。
“放开,”她大声叫:“我不要见到你。”
她——发怒了吗?
“雪凝——”他惊愕大叫。
她已狂奔而去。只呆怔了一秒钟,他也狂奔着追上去,今夜——就今夜吧!他要弄清楚一切,他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汹涌。
“雪凝,”他再一次捉住她,手如铁钳,再也不肯放手:“我们现在讲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跟你讲,我要回家去。”她大叫:“拖住我没有用,我讨厌你。”
他呆住了,她讨厌他?
“不信,你不是,我感觉得到——告诉我,雪凝,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狂吼。
“不。”她坚持得吓人:“放手]”
他被她突然的挣扎口下倒了,手一松,她已在几呎之外,她向斜坡狂奔而上,他想追已来不及。
一辆汽车突然驶到她面前,她抬头看一眼开车的人,想也不想的就跳上去。
开车门的那一刹那,车里的灯亮了,他看见开车的人竟是温若风。
温若风?就是雪凝约好的人?
他全身有如雷殛,再也无力移动的呆站在那儿。
黑暗中,另一辆车悄悄驶近,车门为他而开,他木然地看一眼,淑贤?她还等在这儿?
他上车,湿得如落汤鸡,神情死寂,仿佛世界已毁。
“你看见,她——和温若风去了。”他说。声音已干。
“是的。”淑贤思索着:“她似乎真约了人。”
“那我——岂不傻得厉害?”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傻一次,像我,像你,或者也像雪凝,这仿佛是人生必经之途。”雨浓不语。
雨,车窗外的雨狂泻不停,他们却踏上归途。
“回家吧!你必需换一套干衣服,否则你会生病。”在他面前,淑贤是温柔体贴的:“明天——也许明天的一切会完全不同。”
他还是不声不晌,仿佛灵魂已死。
“雨浓,你听见我说话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完全没有意义。
“从来没见你如此,”淑贤担心地:“你怎么了?”
他只望着车窗外,什么都不说。
淑贤看他一阵,叹一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一切皆由于我。”她说。
他震动一下,但仍不言语。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为你带来麻烦,你一直在帮我!”她又说,哀伤地:“这次——我该帮你一次。”
他皱眉,又望她一眼。
“让我去见雪凝。”她说:“我知道你——很爱她。”
他悲哀地摇摇头,再摇摇头。
“是我自己把事情弄糟。”他说。
“你想不想挽回?”
“没有用。她跟温若风去了。”
她想了半天。
“没有缘分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她长长、重重地叹息:“缘分不能勉强。”
“我和雪凝无缘?”他激动。
“不——我不知道,”淑贤悲哀地:“缘分虚无飘渺,看不见又摸不到,很多人为此而痛苦。”
“我不相信与她无缘。那么多年了,我等的是她,她出现在适当的时候,我以——以为——”他似自语,又像讲给人听。
“可是我——阻扰了你们?”她轻声问,语气很天真,眸子里却转动着特殊光芒。
他没有看,也没有出声,只低头沉思。
“我总是这样的,是不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她的声音也激动起来:“可是——我并不想离婚,我和他的确是性格不合。”
“我——了解。”他有点无奈。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她喘息起来:“我并不知道此地有雪凝——”
“不要提了。”他说。
“不。我不能再拖累你,或者——我带坚志走?我不能令你永远被人误解。”
“没什么可误解的。”他吸一口气:“我想快些回家,身上湿得难受。”
“雨浓—你怪我?”
“没有。为什么呢?都那么多年了。”他说。
“是,那么多年了。”她似在回忆,脸上的线条柔和了:“我认识你那年才三岁,我们从屏东搬到台北,就住在你家隔壁,你一直对我好。”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无奈。
“从小学到大学,到留学,你始终不顾一切的帮我,我真的感激。”她又说:车子驶进过海隧道了,雨声消失,车厢里也宁静了:“这些年——我太任性。”
“不必提了。”他有点不耐。
“虽然——里面有快乐与不快乐,却总是往事。”她摇摇头:“真真实实发生的。”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别再讲了。”他加重语气。
“但是——坚志总是你的骨肉啊!”她说。
“不,他不是。”他肯定地说:“请你不要再讲了,对大家有什么益处?”
“你不认——坚志?”她大吃一惊。
“我讲事实。我——已经查清楚了。”他忍无可忍。
“你——”她脸色大变:“不可能,你怎能查到什么?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你要我说的,我——并不想令你尴尬。”他吸一口气:“我在上次回台北时,碰到坚志的生父,他告诉我的。”
“什——么?”淑贤脸色青白,简直不能相信。
“坚志的父亲告诉我一切。”他平静极了。
她凝望他一阵,汽车冲出海底隧道,雨声又哗啦、哗啦的,她猛然把车停在路边。
“你——都知道了?”她咬着牙问。
“是。”
“为什么——今天你还收留我?”她脸色一片青白。
“因为你是你。”
“你——不恨我?”她反问。
他缓缓地摇摇头,没有出声。
“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令你难堪的事,你不恨我?”
“我多谢你的感情。”
“只为这样?”她不信。
“其实—你伤不了我,只要我把心狠起来。”他说。
两星期了,雨浓没有再出现过。那次大雨中冲突后,大家好像突然断了线,再无一丝联络。温若风倒是常常出现,雪凝对他的情形也没有改变,不冷不热,仿佛仍未当他是朋友。
冷敖和晓晴是突飞猛进的,看他们快乐的表情就能知道一切。
冷敖不再“冷傲”,他总是在笑,笑得开朗、笑得快乐、笑得——神神秘秘的。这就是爱情吧?
温若风又来了,而且神色特别,就好像上次他告诉雪凝说淑贤来了一样。他想说什么?
“温若男怎么好久不来了?”雪凝问。
“她?你一定想不到,她在办去美国的手续。”
“她要旅行?”
“不是旅行。”若风摇摇头:“她去美国打天下。”
“放弃香港的一切?她一向以此为傲的。,
“她说,在香港她已到顶峰,该去美国再闯天下。”他说:“她对自己有信心。”
“有信心,这是好的。”冷敖在旁边插嘴。
“是。我看她决定之后很快乐。”
“很佩服她的毅力和精神,比男人还强。”冷敖说。
“若男说——”若风看晓晴一眼:“她临行之前想请大家聚一聚。”
“应该的。几时?”
“星期天晚上,在我们家。”
“远征大埔”康乐园“?”晓晴笑。心中她对若男再无芥蒂,冷敖已表示爱她:“好节目。”
“人家请你了吗?”冷敖打趣。
“温若风——”晓晴叫。
“当然请,全部请。”若风有丝尴尬:“雪凝,你也愿意去,是不是?”
“看情形。”雪凝不正面答复:“可能我有事。”
“有约会?”冷敖很关心。
雪凝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温若风那种特别的、古怪的欲言又止神情又来了。可是他始终什么都不说。
各人告辞后,只剩下冷敖和雪凝。冷敖问:“你和雨浓——到底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以前我只凭感觉,但是感觉是很不可靠的。”
“我不明白。”
“我们相差十岁,他想的,很多我不明白;我想的,相信他也不懂。就是说无法沟通。”
“怎么可能?我觉得你们很好,很适合。”
“事实上我们合不来。”
“就这么断了?”
“是吧!”雪凝冷淡地笑。她不愿把心里的感觉说出来,甚至对最爱她的哥哥。
“也真奇怪,这十天来我一直找不到他。”冷敖说。
她望着他,渴望他说下去,可是她却闭紧嘴不问。
“可能他回美国总公司开会。”冷敖自言自语:“你一直没见过他?”
“两星期前,下大雨那一天。”
“哦——”冷敖望着她:“那天温若风送你回来,然后你大感冒几天。”
“现在一切过去了。”她笑:“我们可以不再提这个人,人家有人家的世界。”
“他笨。怎么会收留淑贤呢?我不喜欢那女人,好像满心都是计谋、算计。”
“别管人家的事,邹雨浓能接受就行了。”
冷敖深深地看着她。他说:“只要你没受伤害就行。”
“怎么会?我们才认识不久。”她说。心中竟也有一阵阵的疼痛。
“这样就好。”冷敖透一口气:“我跟他是好友,但也觉得他深沉了些,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她但笑不语。
“星期六你就别去了,也不必应酬温若风。”
“我没打算去。”她说:“晓晴也最好别去。”
“为什么?”
“你不以为温若男会给她难堪?”
“不会吧!”他脸红:“大家都不是孩子。”
“真想不到一个女强人会喜欢你,而你却喜欢一个从小在你身边,但你从没有看一眼的女孩儿。”
“实在很奇妙,那天我无意中看晓睛,她突然之间给我完全不同的感受,她长大了。”
“成长原是无声无息的。”
工人来报,冷敖卧室有电话找他。
“当然是晓腈了,快出去吧!”雪凝打趣。
冷敖果然快步奔上楼。想不到他对“小”女孩儿会这么紧张。
雪凝也回到卧室。
感情虽然带给她打击,然而书还是要念的。看了一阵书,忍不住把视线移到电话上,已经好久好久了,这电话寂然无声。知道这号码有两个人,晓晴拍拖没时间理她,雨浓却——当然她不像自己口中那般不在乎,雨浓是她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她坚持原则,如果没有雨浓那么好,若果不能互相欣赏如他和她,她不会再蹈覆辙。
冷敖说找不到雨浓——她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了雨浓的电话。
是那菲律宾工人接电话,才说“哈哆”她就收线。她告诉自己,他真的不在。
一边看书,一边不停的看电话,她完全控制不了这举动,她渴望它晌,也渴望再试一次。
她又拿起了电话。电话才通,她已听到低沉、温柔的声音。是雨浓,谁说他不在?
“邹雨浓,请问找谁?”
她握着电话的手都颤抖起来,声音却逼在喉咙,一丝也发不出来。
“请问找谁?”雨浓提高了声音:“谁?请勿开玩笑,是谁?”
雪凝的呼吸急促起来,莫名其妙的眼泪往上涌,她又听见他的声音,他一直问谁,他希望是谁?
“喂,喂,你可是——雪凝?”他急切地问。
雪凝一怔,慢慢地放下电话。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是她。
她以为他会打电话来,但是没有,电话一直寂然无声,直到她沉沉睡去。
三天之后已是若男的宴会了。雪凝始终没有接到雨浓的电话。
这个男人——明明猜到是她,为什么不肯打来?他太骄傲,是不是?
雪凝把自己留在家里,陪父母吃完晚饭,看了一阵电视,突然涌起弹琴的情绪。
很久没有这情绪了,她很高兴,终于她又平静下来,心中再无牵挂了,是不?
喜悦地到琴室,愉快地按着琴键,行云流水,珠落玉盘的琴声流泻出来。渐渐地她已浑忘了一切,把自己完全投入音乐中。
她弹了很多曲子,兴之所至什么都弹。音乐声中,不但自己投入,心也变得安宁,变得平静了。
琴声静止,她长长的吸一口气,正预备站起来,突然听见后面的掌声。掌声?她转头,看见了雨浓——邹雨浓。
他温柔地笑着,眸中隐有笑意,视线专注地停在她脸上。他似乎来了很久。
“你——”平静愉快的心湖,再也涌不上气泡。
“我来了,”他说:“也重见你的笑容。”
“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他目不转睛:“我也是温若男的客人,我去了,看不见你,于是我立刻赶来。”
“谁说过我要去?”
“我猜的。”他笑得暧昧:“那天大雨中他接你走。”
“你从来不曾了解我。”她摇头。
“我知道。只是——没有信心,这阵子你的态度令我迟疑。”
“谁的态度不妥?”她的笑容收敛。
“以前的都别提了,我们大家有点误会。”他坦然望着她:
“我送淑贤和坚志回美国了。”
她皱眉,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淑贤——是我的表姐。”他很困难地说。
“也是你前妻。”
“不是——”他冲口而出:“只是表姐。坚志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她怔怔地盯着他。分明是他自己讲的,怎么又不对了?
“我是和她——淑贤正式结过婚,但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会和她同住一间卧室,不会和她同睡一张床——当年她坚持说坚志是我骨肉,我没否认是因为当时她——处境很尴尬,那个男人不要她,在台北这是极丢人的事,我只能跟她登记结婚。”
她以为自己在发梦,这么怪的故事。
“后来去美国,她认识了刚离婚的丈夫,那男人很会讨女人欢心。于是我们的”假“婚姻就此结束,她正式嫁了给他。但她无法带坚志,只好我带着。后来他们离婚——以后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她一直在思索,很多问题:“你为什么肯为她作出那么大的牺牲?”
“我们从小在一起,如姊弟;她是聪明而早熟的,也许这两样都比普通人过分些,反而害了她。”
“这样你就委屈自己?”
“我不能见死不救。且有一夜我醒来,她在我床上。虽然我肯定没做过什么,也百辞莫辩。”
“她威胁你?”
“没有这么严重。只是坚志的父亲并不是好人,她跟他在一起——我有点责任。”
“你介绍的?”
“我——拒绝了她的感情,她受到伤害。”他摇头。
她是爱他的,雪凝没有猜错。淑贤再次回来找他,根本不是与丈夫性格不合,而是始终爱他。
“为什么要拒绝她?”
“从来没爱过,怎么接受?在这方面我极固执,”他苦笑:“而她误会,以为我一直不结婚就表示她有希望。她不是坏人,只是太任性,把事情弄糟。”
“或许是我——把事情弄糟的?”她笑起来。
和她想象的不尽相同,是不是?他是个讲原则的人,和她一样,他们有着同样的坚持。
“你弄得怎样糟都没关系,我会替你收拾一切,”他微笑:“我已打定主意,一辈子这样做。”
“那天在雨里的事——你不生气?”
“不。如果换成我,我也那么做,”他摇头:“我一直没有把事情交待清楚,我明知你不喜欢淑贤,还要你们见面。若那时你肯多跟我在一起,她会知难而退。”
“谁知你心里想什么?”
“以后要学习了解,”他握住她的双手:“如果你不了解我,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她凝望着他,心中充满喜悦与满足。
“为什么要去了温家才来我这儿?”她鸡蛋里挑骨头。
“我没有把握,也小心眼儿,”他说:“非要自己看见才肯相信。”
“他们知道你来我家?”
“当然。我说——”雪凝没来?不行,我现在赶去陪她。“然后我离开。”
“我——再弹一曲,专为你。”她转身坐下。她就快控制不住满溢的喜悦了。
仿佛一切雨过天晴。雨浓兴致极好,他提议去“踏青”,雪凝第一个反对。
“又不是春天,踏什么青?”她笑。
“对着你,我就糊涂了,”他也笑:“我们去旅行,不不,去郊游,不,去野餐。”
“放暑假我们四个人去日本旅行,现在去野餐。”冷敖说:“去粉岭。”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雨已过,阴也过,雪也融,现在是晴天,万里无云。当然,还有阵阵微风。
这天在校园碰到很久不见的陈荫,他已考完毕业试,神情愉快,情绪很稳定。
“明天我们去粉岭野餐。”晓晴多口。
“是吗?”他挥挥手走了。
晓晴立刻后悔:“怎么办?我多口告诉了他,他要跟去怎么办?”
“不是我的错。”雪凝笑。
今天一早起来,大家都觉得特别兴奋,说好了在冷家集合,然后,各人把食物搬上车。
四个人坐雨浓的大车,刚要离开,后面有车按喇叭追上来。
“温若风?”雪凝皱眉。
车上下来两个人,若风和陈荫。
“我们能参加吗?”陈荫问。他看来有点兴奋,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神秘,又有点害羞。
“当然。”雨浓大方坦然地:“欢迎两位。”
“人多,会比较热闹。”冷敖也说。
“不。还有一位,”陈荫窘迫地:“是我的同班同学,黄筱琴。”
筱琴?晓晴?是同样的字吗?国语读音一样。
“欢迎,当然欢迎。”晓晴立刻后望。
陈荫招招手,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走出来。她和晓睛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但眉宇间有点相似。
陈荫为他们介绍。晓睛、雪凝互望一眼,都释然的笑起来。陈荫已不再固执。
“那么我开一辆车。”温若风望着冷敖:“你们先走,我跟在后面。”
“0K.”于是雨浓开车。
一路上,两部车子都开得很紧贴,很稳定,一直到达粉岭一处可供野餐、烧烤的地方。
温若风还是有点古怪的样子。但是陈荫却已坦然,他的全副精神都贯注在黄筱琴的身上。
他终于接受了雪凝的劝告,除却巫山另有云彩,是不是?他终于没有傻下去。
他们围在一起吃东西,谈天说地,又有人打羽毛球,还跳绳,十足中学生一样,但大家都快乐。
惟独若风,他一直落落寡欢,斯人独憔悴似的。看在雪凝眼中,心中有点过意不去。
“怎么不打球?”她问。她主动地走到若风身边。
“哎——让他们打吧,我没打过羽毛球。”
“可以学,很容易的。”她笑:“今天—你看来不很开心,是不是?”
“我——雪凝,有一些事我早已知道,但一直瞒住你,我心里很不安。”他说。
“哦——”她好意外。
“其实——我早知道淑贤、坚志和雨浓的关系,我也知道前一阵子雨浓离开是送他们回美国,但是——我没讲,我——自私!”他颓丧地。
“不要这么讲,”她始终微笑:“这些事,后来雨浓都全告诉我了,也不是很重要。”
“我觉得对不起你。”
“讲笑话。你是我最好的老师、兄长。”
“还不是朋友?”他凝望她。
“当然。我们是朋友。”她带笑。有一丝犹豫。
“这样就好了。”他展颜而笑:“我一直在担心,你甚至不当我是朋友。”
“我只是个普通人。”
“是。谁都是个普通人,你特别一点,雨浓更特别一点。”他说:“其实雨浓和淑贤的事,留学生圈子里传得很盛,所有人都说他伟大。”
“感情的事有什么伟不伟大的。”
“他对淑贤根本全无感情,却牺牲自己来帮她,这很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
“那倒是真的。”她点点头。
“若男走了我就更孤单,”他突然说:“我极少朋友,因为我挑剔,所以我不想失去你们。”
“我们永远是朋友。”她温暖地笑:“你可以随时随地来找我们——当然,希望你合群一点。”
“我不合群?”
“你比较沉默、孤独,有时还有点怪怪的。”
“真的。可能我心中有事——以后我要改。”
“你在学校的态度就很好,同学们都说你”温暖如风“。你可知道这外号?”
他呆怔半晌。
“怎么,你不知道?”她问。
“不。我知道,有同学告诉过我。但是——由你讲出来,感觉完全不同。”他窘迫地笑。
“你真的温暖如风,尤其在上课时。听你讲课实在是种享受。我很喜欢。”
“真的?真的?”他不能置信又喜出望外:“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以前我——不敢也不好意思讲,我一直尊敬你是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太好,太好了。”他由衷地笑。
“还有。希望你早日”不再孤独“。”她顽皮地。
“以后不会!”他怪难为情的:“以前有点固执,心中左思右想定不下来。今后我会安定了。”
“太好了,风已定,是不是?”她开心地笑。
雨浓打完球,满头大汗地走过来问:“谈什么?这样开心!”
望着她的眸子坦然深情。那感觉——是了,就是永恒。他本身就是个永恒的人。
“我们几个,风、雨、雪、晴、荫都齐了,只有哥哥是敖。现在风已定,雨已停,雪已融,荫已过,只剩下了晴空万里。雪凝微笑:“看,晓晴和哥哥,打球打得多好,他不再冷敖,是不是?还有陈荫,他脱出了自造的框框,满面阳光。”
“你倒想得周全。”雨浓摇头:“我们全变了天气。”
“人生也如此,”若风也说:“阴晴圆缺,高峰低潮谁又能控制、掌握?”
“阴晴圆缺,高峰低潮虽不能控制,但我们至少能把稳自己方向,这最重要。”雨浓说。
“是。以后我也不吹无定向风了。”若风释然地笑。
年轻人,实在不该有太多的阴翳、太多的低潮,因为阳光始终在我们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