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雪在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51:57
第一章
窗外雾很大,大厅中或站或坐的几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抽湿机的声音在响。
山顶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古老的样式但内外都保养极好,园中花草树木也修剪整齐,就是显得空旷些,静些。
站在大厅中央的是陈汉律师,他下在宣布一项遗嘱。他的上司兼合伙人陆学森大律师的遗嘱。陆学森在一星期前因心脏病去世。
或坐或站的是陆学森简单的家人。
“我名下所有财产全属爱妻陈雪曼所有,包括动产与不动产,香港或海外的。属于家族事业的厂和房产,按家族分派的比例,全数转入陈雪曼名下——”
坐在中间沙发上的雪曼的心已飘得好远好远,只见律师嘴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她想起第一次和陆学森见面的情形,那年她才十八,刚刚——刚刚——她心中一阵稳痛,画面跳过去,已是第二年他们结婚的时候。
她住新加坡,所以除在香港摆酒外,新加坡也大排筵席,场面轰动,有头有脸的名人都到贺,说他们郎才女貌,千里姻缘,只是———她无法摆脱心中隐痛。是。这二十年来她都无法摆脱,却又无可奈何。
“陆夫人,你有什么意见吗?”陈汉炯炯眼神盯在雪曼脸上。
“没有。”她垂下头。
“我们就照学森的遗嘱执行。”陈汉律师轻轻拍她。“节哀顺变。”
工人送走律师,其余的人都坐下来。
“雪曼,对自己你有没有什么打算?”雪曼的大哥陈兴从新加坡赶来帮忙。
“没有。”雪曼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她是个美丽细致的女人。
“或者你预备回新加坡娘家住一阵?”大哥非常关心这年轻守寡的妹妹。
雪曼不是年轻,但三十八岁守寡,也的确太早了一些。
“不。我不想旅行。”雪曼一口拒绝。
“唉,你一个人在香港,又没有儿女——”陈兴不放心,“怎么行呢?”
“我会照顾自己。”雪曼心中隐痛又现。
或者陆学森去世一星期,雪曼对一切感到麻木,不再有泪。
“你这孩子,从小就倔强。”陈兴五十岁的人,只能唉声叹气。“这样吧!我回去找个合适的亲戚来陪你几个月,好不好?”
“好。”雪曼无可无不可。
“香港这两年治安越来越坏。你要小心。”做大哥的真是苦口婆心。当妹妹还是小女孩。“出入要工人司机陪着,要记得。”
雪曼只是点头,什么都听不进。
陆学森是她这二十年的依靠,他宠她,爱她,什么都不用她理,不用她管,她只养尊处优,只做高高在上的大律师夫人。谁知才四十八岁的学森说去就去,连多一句都没对她说就一睡不起。真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只觉得自己的那个帐幕失去了中间支柱,就倒塌在地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站得起来。
三十八岁,她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意识,在学森面前,刀子永远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她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保护,需要爱宠,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事实上,三十八岁的她看来也只像二十多岁的美丽女人,年纪对她全无意义。
一星期来,她只躲在卧室,连楼都不肯下,陈汉律师来了三次她都不见。
她有个感觉,自己的灵魂已随学森而去。
“夫人,”忠心耿耿的女工人珠姐上楼,“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求见,她是新加坡来的。”
“她见我做什么?”雪曼只望着窗外。
“她说是新加坡大少爷让来陪你的,还有封大少爷的信。”
雪曼接过信随手扔在窗台上。
“送她到客房,晚餐时见她。”
珠姐领命而去,大哥真派个人来陪她,还是个年轻女孩子,但,有用吗?
黄昏时,珠姐陪她下楼,她看见了那个明眸皓齿却显得沉默的女孩。
一眼看见她就喜欢这孩子。
“我是丁宁儿。阿姨。”女孩子说。声音里有关冷漠。
“你叫我阿姨,你是——”雪曼说。
“我是你侄女,妈妈是雪茹,你姐姐。”
“哦——”雪曼呆怔着。雪茹是她唯一的姐姐,姐妹俩感情极好,但雪茹几年前死了丈夫,近年再嫁,据说嫁得不好,这丁宁儿是雪茹和前夫丁健的女儿。“宁儿,我没想到是你。”
“我小时候见过雪曼阿姨。”宁儿说。
“是是,我们见过,”雪曼有着难免的兴奋,“怎么会让你来?”
“我最有空。”宁儿淡淡地,“我放暑假。”
“你在念大学,”雪曼盯着这侄女,如果——如果——她的心又隐隐作痛。“我很高兴你愿意来陪我。”
“雪曼阿姨比传说中更漂亮。”
“不不,珠姐,把宁儿小姐的行李搬上楼,我卧室隔壁。”
“不会打扰你吗?”宁儿相当有教养。
“你是雪茹的女儿,我们应该亲近些。”
“我是来陪你的。”宁儿说。
宁儿的神情,语气都很冷漠,和新加坡热带长大的女孩不一同,而且她皮肤白晰细致,看来更像香港人。
“大哥真有心思,”雪曼摇头,“你一来到我的心就振奋起来,很奇怪。”
“妈妈说,只要能令你开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宁儿说。
“雪茹好不好?近况怎样?”
宁儿的脸色沉下来。
“他们夫妇并不和睦,时常不开心。”
“啊——那么你呢?”雪曼关心。
“我?”宁儿没有表情地摇头。“再过两年我大学毕业就能自立。”
“你已二十岁,你看来比实际年龄小。”
“阿姨看来只像我姐姐。”宁儿即使说这样的话,也很冷漠淡然,很奇特。
“你那后父叫什么名字?他是怎样的人?”
“他叫黄才栋,是个小商人,”宁儿面无表情,好象讲一个漠不关心的陌生人,“是那种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人。”
雪曼忍不住笑起来。
“雪茹怎么肯嫁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宁儿有点出神,“也许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先丈夫的理由。”
雪曼不便再问下去。
宁儿住了三天,把珠姐她们几个工人安排得有条不紊,家里弄得好好的。她竟然是个极好的管家。
虽然她讲话冷冷的,又没什么表情,但是工人们显然都喜欢她。她还向雪曼建议,可裁掉一两个工人,改请一个警卫。
“这房子独立在山顶,安全比较重要。”她深思过才说的。
“一切依你。”雪曼喜悦。“你办吧!”于是她辞了个打杂工人,理由是“主人那么少,又不常请客,打杂的没用处。”又辞掉一个花王。“一个人可能比两个人做更好,更勤力,我们试试看。”
然后,她找陈汉律师替他们找了个很稳妥的警卫,四十五岁,有长期保安经验。
“我从新加坡来到,总要帮阿姨做一点事,不能白来一趟。”她说。
陈汉律师是陆家常客,总来报告律师楼的生意或日常情形。
“要你多费心,不好意思。”雪曼应酬着。
陈汉的视线永远在雪曼脸上。他也许有意思,若不揭开,天真的雪曼永远不会感觉到。
“不,不可能。”雪曼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比我还小两岁,而且是学森的徒弟。”
“阿姨,相信我,我不会看错。”宁儿说。
“不,不,千万别说穿,免得大家不好意思。”雪曼惊魂未定,“我是师母。”
宁儿只是微微笑,什么也不说。
生活安定焉,宁儿开始她的晨运。
每天清早她必在屋子四周跑步,她是快跑而不是大家爱做的慢跑。
“发明慢跑的人已去世,他都不能令自己长寿健康,我为什么要学他?信他?”宁儿对所做的一切都有理由。
也许她这个理由,每天快跑回来她总是全身汗,皮肤绯红。洗完澡出来陪雪曼早餐,容光焕发得令人羡慕。青春健康无价。
宁儿高而苗条,皮肤紧紧的泛着光亮。雪曼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刀子不也是这样吗?当年——仿佛好远了。
“下午我们出去逛逛街,好不?”雪曼说。她觉得每天把年轻的宁儿困在家中是罪过。
“阿姨想去,我陪你。”宁儿永远这么淡淡的,没有什么笑容。
“是。出去散散心也好。”雪曼在鼓励自己。
“你甚至可以去旅行。”宁儿说:“也许会累,但出去一次你的感觉会很好,心也开朗。”
“你陪我去?”
“只要你喜欢。”宁儿淡淡地笑了。
雪曼望着宁儿,眼中仿佛闪动着许多细碎的星晨,美丽却又复杂。
“或者再过一段日子。”她说。
日子过得很平静,不,太平静,家中大门都极少开的,除了那唯一的访客陈汉,他总是按照候就来到。
“其实律师楼的事你不必告诉我,我根本不懂。”雪曼柔声说:“你是学森最信任的好朋友,你主持一切就行了。”
“律师楼二十周年纪念,公司同事希望你来主持晚会。”陈汉目不转睛。
“不必了,我没有心情。”
“这是学森的公司,他创立的。二十年是个难得的日子,让宁儿陪你出席。”
“我考虑一下。”
“我会来接你们。”他非常热情周到,“所有同事见到你都会很高兴。”
“好——吧。”雪曼无所谓。
“宁儿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出。
是个有雾的早晨,宁儿从侧门溜出去,开始她的晨跑。
雾这么大,等会儿一定十分炎热。
香港就快比新加坡更热了。她摇头。
冲破晨雾,她一直向高处跑去,向上跑才是挑战。她喜欢挑战。
从来这儿的清晨都是她的世界,独自一人欣赏大自然的宁静。跑着,跑着,她开始冒汗,流汗给她一种真实的感觉。真实的人生不是冷气中那样,该有确确实实的感觉,就像流汗流泪流血。
迎面有个模糊的影子迅速移近,也是个快跑的晨运者?一身白衣仿佛雾中幽灵。近了,看清楚是个男人——不,男孩子,顶多和她一样大,很好的一张脸。看见她,亲切地“嗨”一声,微微一笑,阳光破云而出。
宁儿大方地“嗨”算是回应,没有停留一直跑到最高处。
喝一小罐“保矿力”,又沿着来时路往回跑。回程下山,舒服多了,她显得特别轻松。
回到家里,阳光已洒满大地,好热的一天。
冲完凉,精神焕发地到饭厅,只见她独自一份早餐。
“阿姨呢?”她问珠姐。
“不想起床。”珠姐欲言又止,“其实我看她只是逃避。”
“逃避什么?”她诧异。
“律师楼今晚有晚会,她可能不想去。”
“那还不容易?打电话推掉。”
“少奶怕不好意思,是少爷的公司。”珠姐忧愁地摇头。“少奶总是为别人着想。”
“我跟她谈。”宁儿匆匆吃完早餐。
雪曼的确醒了,她半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窗外。
“阿姨,早。”宁儿轻轻说。
虽然她不热烈,总是淡漠,却带来一室青春的清新。
“宁儿,刚跑完步?”雪曼微笑。
“起床,我陪你散步,好吗?”
“不想起床,精神不好。”
“晚上——我们去看场电影,我很想看电影。”宁儿说。
“好啊——”眼中喜悦一闪而过。“不行,晚上陈汉要来接我们去晚会。”
“不想去就不去,不要给自己压力,”宁儿细心又体贴,“我们为自己生活,而且要越来生活得越好。”
“宁儿——”
“我打电话给律师。”她说做就做。
“婉转些,不要令她为难。”
宁儿已在电话里和陈汉低声交谈。
“好了,他不会再来。”宁儿淡淡地说,“我告诉他今夜我们要看电影。”
“这不好,该说我不舒服。”
“说真话比较好,让他知道你根本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以后他不会烦你。”
雪曼欣慰地点头,现代年轻人和他们那代不同了,真话直来直往,不需要隐瞒,坦坦白白舒舒服服,她——她——“你喜欢做什么?我陪你。”
“我没有嗜好,学森喜欢什么我就跟他一起做什么,反正都差不多。”
“一样也没有?”
“或者——我喜欢自己设计一点珠宝,有时也送到珠宝店替我镶。大多数的设计都扔在一边,没用。”
“我可以看看吧?”宁儿淡漠的神情却有一对智慧的眼睛。
“我拿给你。”雪曼果然起床,兴致勃勃。“我没学过,只是喜欢。”
她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本设计图,眼睛发光地交到宁儿手上。
“不许笑哦。”她像个孩子。
“我又不是专家。”宁儿一边看一边赞赏。“不过你的设计古典得非常有品味。这些设计让人看过吗?”
“幼稚得很,怎么让人看呢?连学森也没看过呢!”她说。
宁儿把一切看在眼里。她这个阿姨要人像孩子般的哄,要宠要赞,看,雪曼不是快乐得丧夫之痛也忘了吗?
“我保留几天,慢慢欣赏,可不可以?”
“可以,可是不许给第三者看。”
“放心,珠姐他们看不懂。”宁儿也顽皮。
晚上,她们并未去看电影,这只是个推陈汉的藉口,她们只看了一张很好的镭射影碟。
“香港电影越拍越好。”雪曼说“大概已是亚洲电影的主流,香港的巨星们到处都吃香。”
“你在新加坡念什么的?”雪曼突然想起。
“工商管理和电脑。我主修两科。”
“辛不辛苦?主修两科。”
“电脑是以后人类的基本知识,工商管理我有兴趣,她比较有发展。”宁儿很有见地。
“读完可以帮大舅舅做事。”雪曼口中的大舅舅就是他的大哥陈兴。
“不。我要自己闯世界。”宁儿摇头,“先在外面公司工作几年,然后自己创业。大舅舅说过会支持我。”
“阿姨也支持你。”雪曼愉快地。
是。宁儿来了之后,她一日比一日开心。
宁儿并不开朗活泼,笑容都不多,但她有一种特质,令人喜欢,令人信任,令人乐于亲近的特质。受所有人欢迎。
宁儿又从侧门溜出来,开始晨跑。
对面马路边停着一辆红色保时捷,谁这么早来这儿呢?附近几幢房子都没有这样的车,她已见惯见熟。
只看一眼,她往上跑像往日一般。
今晨没有雾,是开朗的晴天,虽然如此,山顶的湿气却相当重,宁儿不喜欢这种天气,她喜欢干干爽爽,或者秋天吧,秋风怡人,那是她最爱的季节。
她跑得很快,渐渐追上前面的一个白背影。白背影,是昨天那充满阳光的好看男孩吗?
她以平常的速度跑,很快赶过男孩。
“嗨。”男孩子在背后叫。
“早。”宁儿微微点头,脚步不停。
一下子和男孩的距离拉远了。那男孩一定不是有经验的长跑者,或者是初哥。比起宁儿的速度,他差远了。
到山顶,往回头路跑,这是她每天的固定路线,风雨不改。
到刚才碰到男孩处,他正等在那儿。
“今天天气不够,只能陪你跑回程。”他笑着,“不嫌我吗?”
“一起跑。”宁儿淡淡地说。
“你是香港长跑代表队?”他很天真。
“我只代表自己。丁宁儿,新加坡来的。”
“我是何杰。”他指指前面。“我住在下面些,草莓坡。”
“不熟地方,我来了不够一个月。”
“我回来度假,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即是MIT 读电机三年级。”何杰笑。他的确有大学校园中的气息,青草夹着阳光的大男孩。
“很高兴认识你。”宁儿是礼貌的。
“我可以每天与你一起跑步吗?”
“可以。如果你赶得上我的速度。”
“我努力。”
宁儿已跑到家门,那何杰也停下来。
“我开车过来的,”他指指红保时捷,“我哥哥的车。”
“那么明天见。”她推门就入。
“这就是你的家?”何杰十分惊讶。
“有什么不对?”
“不不,哥哥说过,这一幢是他最欣赏的房子,很有品味。”他孩子气的,“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来参观。”
宁儿只是微笑。她不能替雪曼乱答应人,谤不是她的房子,她有分寸。
雪曼已起床等她,今天的雪曼换了一套浅色衣裙,看起来更年轻了。
“看完了我的设计没有?”她眼中有冀盼之光,像小孩想得到大人的奖赏。
“看了大半。”宁儿说:“我很惊讶,你对珠宝设计极有天才,你应该投入些。”
“天才?真的?怎么投入?”雪曼看来比宁儿更天真。“怎么投入?”
“你可以寄给出名的大珠宝公司,譬如卡地亚,铁凡尼,VanCleef等等,如果他们采用,你可能成名。还有,如果你真有兴趣,可自资开珠宝店。”
“啊——”雪曼眼睛发光,不能置信。
“我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做事。”雪曼说。
“姨丈把你宠坏了,现代女性的精神就是独立,自主,你为什么不行?”
“我没念过大学。”
“这是什么理由?多少成功人士甚至没念过中学。主要的是有兴趣,肯学。”
“我有兴趣,怎么开始?”
“我赞成你先寄几幅去法国大珠宝行,试试反应。”宁儿想一想。“下午我去邮局替你寄。”
“我们一起去寄。顺便逛公司。”宁儿定定地望着雪曼好半天。
“我喜欢你笑,阿姨。你笑起来好美好美,而且很熟悉似的,好象在哪儿曾经见过。”“看过我照片?或者我也像姐姐雪茹。”“不是——或者像某一个名人,又或者像某幅名画,我真的似曾相识。”
“千万别是蒙娜丽莎的微笑。”雪曼也顽皮。
雪曼虽是长辈,却和宁儿非常合得来,非常投契,像姐妹一样。
“我和雪茹的性情不像,我们谈不来,也不接近,可能她比我大十岁的缘故。”
“我觉得妈妈把你当女儿般爱护,她一听到你的事,立刻要我来,焦急担心得不得了。她说你又善良又天真,怕别人欺负你。”
“她记得的是以前的我,”雪曼笑了,“今年我已经三十八岁。”
“妈妈说,有些人一辈子也长不大。”
“是我吗?”雪曼掩着嘴笑,她的秀丽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为什么你不回新加坡?”宁儿问。
“啊——这些年我身体不好。”雪曼神色有些古怪,好象小学生被抓住过犯。“学森的业务也不须到那边,大哥也常来——”
她停下来,不能自圆其说地懊恼。
“我不喜欢那边的天气。”她最后说。
宁儿善体人意,她知道这句话或者问错了,于是立刻改变话题,十分乖巧。
“我想观光一下此地最出名的商店。”
“下午我带你去‘哉丝’买衣服。”雪曼心情又好起来,“我也好久没去了。”
午后,雪曼照例小睡片刻,门房工人带着两个客人到访。
“丁宁儿,我来了。”何杰展开他阳光般的笑容。“还带来了我可可何哲。”
宁儿看到两个同样高大,漂亮的男孩子,何杰热情洋溢,何哲却阴冷,像地球两极。
“嗨。”宁儿招呼他们坐下。
“我跟哥哥说认识你,他立刻要求来,他太喜欢这房子。”
“房子是阿姨的,不是我的。”
“是山顶最有品味,最漂亮的一幢。”何哲说:“我们来得冒昧。”
何哲是那种比较深藏不露的人,他看来冷漠,脸孔上轮廓分明,尤其眼睛,仿佛蕴藏极深,极丰富。
他是个比较难懂的男人。
“替阿姨欢迎你们。”宁儿淡淡地。“你们是想参观房子?”
“不不,其实我是想来见你,”何杰开朗地笑,“有没兴趣出海?”
“这个时候?”宁儿摇头,“阿姨午睡之后,我们要去中环。”
“多扫兴,我们现在想出海打鱼。”何杰说:“可可能自己驾游艇。”
“明天去也一样,早上十点?”何哲说。
何杰诧异地看哥哥一眼,这不是何哲的个性,他今天表现得很特别。
“十点。”宁儿淡淡地笑,“好。如果我能说得动阿姨一起去,将会更开心。”
“喂,晚上来我们家好吗?”何杰热情得很。“我们玩桥牌?”
“不能有太多节目,我的任务是来香港陪阿姨。”“阿姨没有家人?没有孩子?”何杰口不择言,他根本没有任何担心。
“姨丈刚去世不久。”
“啊啊——我又乱说话。”何杰打自己一下。
“你好象我小弟弟。”宁儿由衷地。
“小弟弟?我二十岁了。”
“我也二十,不觉得我比你大很多吗?”
“女孩子看来成熟而已,”何杰不服气,“哥哥二十五岁,他像不像大人?”
“原本就是大人。”何哲望着宁儿,“我在大学里当初级讲师。”
“你的身份加上你的外表,你看来很像小说中电影上的人物。”宁儿笑。
“希望我的生命不那么戏剧化。”他说。
宁儿也回望他一眼。这出色的年轻人留给她相当深刻的印象。
“我们告辞,你的阿姨也许就起身。”何哲站起来,“明天十点来接你。”
“我送你们出去。”
“怎么才来就走呢?”何杰不愿离开。
“下次再来,我做蛋糕请你们喝下午茶。”宁儿说。
“一言为定。”何杰欢欢喜喜地走出去。
做弟弟的他,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从花园回来,雪曼站在楼顶上。
“新朋友?”她问。
“晨跑的朋友,他们住附近的草莓坡。”
“我与邻居不大有往来。”雪曼说。
“新加坡人好客,你忘了。”宁儿笑。
“离开二十年,当年还小,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雪曼有点感叹。
两姨甥在中环逛了整个下午,雪曼替宁儿买了两套职阿曼尼。她说:“你穿阿曼尼特别有味道。”宁儿只是笑。
“妈妈从不让我买这么贵的名牌。”“过一星期我们再来选,会有新货。”雪曼兴致颇高。她自己买一套仙奴。
“学森去后,今天第一次有心情买衣服!”她轻叹。“是你令我振作的。”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陪你。”宁儿很懂事,“是你自己振作。”
“我自己,哎——”她不说下去。
雪曼有心事,宁儿看得出来。她的心事不只是丈夫去世那么简单,她眉宇间那种怨愁进得很深,很深。
“阿姨,心中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愿替你分担。”她诚心诚意。
“我没有。原本我不是快乐的人。”
“快乐是要寻找的,不是与生俱来。”
“你不明白,宁儿——”雪曼摇摇头,“我此生只求平静,不求快乐。”
“你没有理由这么悲观,这么灰,”宁儿不能置信,“你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
“只是表面的一切。”她苦笑。“平静已很好,将来能有点事业寄托,会更理想些。”
宁儿觉得雪曼是病态。她不敢说。只在写给母亲雪茹的信这么写了几句:“雪曼阿姨内心很不快乐,我,我不知道原因,她很灰——”想不到雪茹的信极快就回来,她说:“你立刻办转学,下学期在香港继续学业,陪阿姨最重要。”
但是转学,这从何说起?
雪曼知道这消息后极高兴,立刻找来陈汉律师帮忙输一切手续。宁儿在新加坡大学的成绩很好,香港大学终于接纳了她。
“在那边,你没有男朋友吧?”雪曼开开玩笑。她已把宁儿视为最好的伴侣和依靠。
“我很理智,不容易生情。”宁儿笑。“我不大相信爱情这回事。”
“你才多大?说这样的话。”雪曼小声叫。
“可能天生性格。”宁儿问:“阿姨,你多情吗?姨丈是你唯一男朋友?”
“我不知道。十八岁结婚,姨丈当然是唯一的男朋友。”雪曼笑得勉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多情。”
“你和姨丈是轰轰烈烈的恋爱?你们当初怎么开始的?姨丈一直在香港。”
“以前的事不记得咯。”雪曼笑。“那时时代保守,怎么能轰烈?”
“怎么会认识呢?一见钟情?”
“朋友介绍的。那时姨丈已是年轻有为的律师,他对我极好,极好,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于是结婚咯。”
宁儿听出话中的不妥。年轻有为,对她极好,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这就足够构成结婚的条件?她完全没提爱情。结婚或不必要爱情,至少感情。
雪曼的怨愁,雪曼的不快乐,是否因这件事而起?宁儿的好奇心被引起。
何哲何杰兄弟又来了几次,自从上次游船河后他们已当宁儿是熟朋友。尤其是何杰,每天等宁儿晨跑,来好家吃早餐,熟得不能再熟,人就算不出现,电话也有几个。
何哲有时偕弟弟同来,看得出来他是不喜欢交际应酬的那种人,他肯随何杰来必然有个原因。而这原因可以从他常凝视宁儿的眼光中透露出来。他对宁儿有好感。
他们兄弟又来了。
雪曼刚好午睡起来,于是加入他们。
“真是奇怪,是邻居我却从未遇见过。”她心情极轻松。
“没支美国前我见过你,你总坐在汽车里,司机开着车。”何杰说:“你不笑的。”
“是吗?”雪曼看何哲一眼,她奇怪这年轻人怎么这样沉默,他总是一言不发。“其实我笑的,我很爱笑,你问宁儿。”
“丁宁儿也笑得很淡,她像你。”何杰孩子气得很。
何哲眼光闪动,却是没有出声。
“其实我从小到现在才第一次见阿姨,我不可能学她。”宁儿说。
“我是阿姨,遗传学上说得通,你即使没见过也可以像我。”雪曼说:“今夜留在这儿晚餐吧,我让工人做你们爱吃的菜。”
“今夜不行。”何杰抢着说:“爸爸回来。”
“阿杰的意思是爸爸从美国回来,我们约好一起晚餐。”何哲打破沉默。他那蕴藏丰富的黑眸十分动人。
“令尊一直住美国?”雪曼好奇地问。
“一半一增,”何杰总是那么爱说话,“美国那边他也有生意,所以要两边兼顾。”
“令堂岂不是跟来跟去很辛苦?”雪曼不以为意地说。
“妈妈——很早就不在咯,”何杰不以为憾,“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啊——对不起。”雪曼变脸,自知失言。
“妈妈并未去世,”何哲仿佛在解释什么,“只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生下阿杰不到三月,她就离开我们。”
“好象小说一样。”宁儿打趣。她故意这么说想令气氛轻松些。
“小说不是人生的缩写吗?”雪曼笑了。
“安娣笑得好漂亮。”何杰傻傻地。“是不是笑得漂亮的人吝啬笑容?”
“阿杰习惯口不择言,”何哲望着雪曼替弟弟打圆场,“别见笑。”
“他很有趣。”雪曼不以为意。
“请勿说我有趣,我和丁宁儿一样大,下个学期大学三年级了。”何杰抗议。
“那么我该抱歉。”雪曼说。
“小孩子才不高兴人家当他们小孩。”宁儿说。
“丁宁儿,我以为我们同一阵线。”何杰胀红脸。他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宁儿。
“我是独立个体,孤军作战。”宁儿也风趣。
何哲眼光又闪一闪,很特别。
这个时候,陈汉律师来访。
“你不用在办公室?”雪曼在小客厅招呼他。
“来探你也是公事。”陈汉微笑。他是个颇英伟的男人,只是不见特别个性。
“又有事?”雪曼眼中跳动问号。“律师楼的事我懂,说过你做主就行。”
“没有公事,只是看看你。”他微笑温柔,眼中似有情意,“你总是关在家里。”
“宁儿来了我好很多,我喜欢她陪伴。”
“但是——宁儿是宁儿,现在虽然转来香港读书,总有一天还是会离你而去。”
“别担心,我总能安排生活。”雪曼笑。她只能笑,觉得陈汉身上隐有压力。
“一直以来你给我的印象太柔弱,总是依赖学森,我很担心。”他诚恳地。
“我在学习独立。”她说:“宁儿在教我,现代女性精神最重要的是独立自主。”
陈汉笑了,笑得很安慰。
“看来我的确该放心,宁儿的工作做得极好,她很可爱。”
“很感激你的关心,”雪曼很有分寸,“学林一直当你兄弟,我也这样。”
“雪曼——”陈汉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没事,不如留在这儿晚餐?”
“好。”答应得爽快。
他深心里极盼望能多接近雪曼。雪曼以前是学森夫人,盼望只能放心中,现在——他无法按捺跃跃欲试的心。
“我以为你会不答应。”雪曼有她的天真,像受保护惯了的动物。“刚才有两个小朋友就拒绝我,他们要回家陪父亲。”
“他们是宁儿的朋友?”
“也是邻居。”雪曼淡淡。
再出大厅,何哲兄弟已离去,只有宁儿坐在那儿看杂志。
“宁儿,这么有空,想不想打场网球?”陈汉兴致勃勃。
“你带了衣服吗?”
“我有几套在这儿,以前常陪学森打。”陈汉说:“我去问珠姐。”
再出现,陈汉已换好运动装,和宁儿双双走进后园网球场。
雪曼陪伴在太阳伞下。
他俩都是网球好手。尤其陈汉,打得十分潇洒,球技又好。
“甘拜下风。”宁儿眼睛发光,也许因为运动之后,特别神采照人。
“你也是高手,女孩子打得这么好。”
“运动上我十项全能。”宁儿微笑。
“刚好跟雪曼相反,她不沾运动。”
“我身体不好。”雪曼说。
“会不会是你的一种藉口?”陈汉突然说:“藉口拒绝一些你不想做的事?”
“不会吧。医生说我身体不好。”
“所有富贵太太都说身体不太好,我怀疑是医生的阴谋。”他笑。
“你这律师凡事都怀疑,是否也是职业病的一种?”宁儿用挑战的口吻。
“或许是,我只对我关心的人或事容易起疑心。”
“你关心的人或事?”宁儿敏感地看雪曼一眼,陈汉对雪曼有意早已在她眼中。
雪曼若无其事,陈汉却有点尴尬。
“这是人性,谁不是这样?”他说。
暑假即将过去,宁儿回了一趟新加坡,把该带的东西全搬来香港,她是打算在香港长住,陪伴雪曼。
“会不会挂念雪茹?”雪曼不好意思。
“陪你比较重要,你需要。”宁儿这么说。开学了,何杰飞回美国继续学业,宁儿也在香港大学安顿下来。
“习不习惯?”雪曼关心。
“总是读书。”宁儿淡淡地。
看得出来,雪曼很依赖宁儿,宁儿仿佛已代替了学森的地位,她上课时雪曼就巴巴地等着,非等她回来才安心。
“宁儿,晚餐吃江浙菜,好吗?”雪曼问。
“宁儿,想不想吃意大利餐?”
“宁儿,我们去试湖南菜。”
雪曼全心全意在宁儿身上,宁儿却总是淡然应付,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宁儿平时一辆宝马五二五上学,有时她嫌运动不够,也搭山顶巴士,然后再走一段路回家。开学了,没时间晨跑,她很不惯。
下了巴士,她抱关几本书慢慢往家里走。何杰走后,何哲很少主动再来找他们,偶尔一个电话,也不热烈。何家兄弟个性刚刚相反。奇怪的是:在学校也不曾碰到何哲。
“嗨。”有人招呼她。
她抬头,看见何哲。他黑眸仍然深藏不露,男孩子长睫毛非常漂亮。
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刚放学?”宁儿问。
“比你早一班车回来,等你。”他说。
“等我?知道我搭下班车?”
“我上车时你正在排队。”他眼光闪闪,很是难懂。
“有事吗?”
“好久没见你。”他说得有些为难。“愿意到我家坐坐吗?”
“好。”她爽朗地。反正时间还早。
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赏心悦目的一对。
何家,也是独立的一幢房子,两层楼高,只是没有围墙。
草莓坡上的房屋划一,全是一个式样的,虽没围墙却有警卫,是个极高级的住宅区。
他打开门请她进去。“家里只有工人和我。”他说。
“闷不闷?为什么不搬到美国跟何杰与父亲一起住?”
“不喜欢美国。”他摇摇头。“我从中三开始在美国读书,拿到硕士学位就回来,我一直不喜欢美国生活。”
“我却不喜欢独自一人。”她笑。“我觉得孤独比什么都可怕。”
“你不可能孤独。”
“小时候一直是我一个人,父母都外出工作,我在孤独中长大。这几个月陪我阿姨,反而是我二十年最热闹的日子。”
“我很意外。你看来爽朗。”
“这是个性,与孤独无关。”
“你像父亲或母亲?”
“都不像。”她笑起来,“真是奇怪。”
楼梯在响,有人快步下楼。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高大,神气漂亮,有一对和何哲一样眼睛的男人,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未收尽,眼中却是一片惊愕。
“不知道家里有客人。”他眼睛尽在宁儿脸上,“我是何啸天,何哲的父亲。”
父亲?宁儿以为是哥哥,他看来那么年轻,那么神采飞扬,怎像父亲呢?
他叫何啸天?这么嚣张狂放的名字,和他的人和性格倒是极相衬。
“何先生。”宁儿站起来。
“何先生?”他叫。“该叫‘安扣’。”
“爸爸,不知道你回来。”何哲说。
何哲也出色,也漂亮,不知怎么回事,跟何啸天站在一起,就矮了半截似的。
人比人,真残酷的事实。
“有一点事,临时决定。”何啸天的视线还在宁儿脸上,“你贵姓?”
“丁宁儿,我住在阿姨家,就在山顶。”
“哦!何杰说过那幢最有气质的房子。”何啸天不以为意。“你们坐坐,下次见。”
他再看宁儿一眼,飘然而去。宁儿深深吸一口气,坐下,刚才何啸天盯着她看时,她仿佛被个网罩住,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这何啸天有好霸道的压力。
“你父亲和你们兄弟不像。”宁儿胡乱说。
何哲只淡淡地笑。“爸爸的事业最成功,然后,他交女朋友的手段也极成功。他突然回来一定是约会某个美女在香港见。”“这是你母亲不告而别的原因?”宁儿恍然。
“但爸爸是个好人。”何哲说得无可奈何。“他心地善良,极有责任心,只是爱心泛滥。当然,每个人都有些缺点,我们不是神。”
宁儿摇摇头。对这风流,狂放不羁的男人却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话。
聊了一阵,宁儿告辞回家。何哲坚持要送,于是他俩又回到雪曼的家里。
“你比平日迟了一小时。”雪曼说。
“到何哲家坐了一阵。”宁儿淡淡地。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次还是开车上学比较好,我比较放心。”
“好。”对雪曼,宁儿千依百顺。
“何哲,听说就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寂寞的话,多来这儿坐,大家都有伴。”雪曼说。
她一心以为何哲和宁儿该是一对。
“谢谢。”何哲点点头,把视线移同宁儿。
宁儿,总是他视线的焦点。
下雨。宁儿决定自己开车上学。
汽车从山顶转出来,向山下直驶。前面就是草莓坡的支路,不知何哲回学校没有?早知今天下雨可以约好一起去,不必开两部车这么麻烦——草莓坡弯路突然冲出一辆车,砰然一声和她相撞。
宁儿在车中震了一下,并不重。开车不能胡思乱想,一想就出事。惊魂未定,撞她的那车走下一人。
“对不起,全是我错,我开得太快,下雨路滑,原谅我,我赔偿一切。”
宁儿抬起头,看见何啸天。
“是你?”她笑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丁宁儿?”他也笑了,笑得好开怀。“原来是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小小伤。”宁儿说:“我得赶去上学,没时间了。”
“等一阵。”他去把车泊在路边。“你顺路带我去中环,我会叫人把这辆车拖去修理。”
“需要修理?仍能开,我看不严重。”
何啸天已不理三七二十一地坐上来。
“雨天,如果开到一半车坏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免麻烦,你送我一趟。”他笑。仍是那副开怀的模样。
宁儿默默开着车,敏感地觉得旁边有人在注视她,打量她,她很沉得住气,专注开车绝不理会。
“你不知道我在注视欠。”他反而忍不住。
“你觉得我脸熟?像某一个人?”她说。
“的确是这样。”他惊异地。“你的侧面很像一个人,不过——不可能。”
她莞尔。不过是追女人的手段而已。
“会不会不可能的事到你口中都变得可能?”
“不不不。”何啸天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模样儿有点像,神韵却完全不同。你硬朗独立多了。”
“我到中环什么地方放下你?”她问。
“啊——置地。你在置地广场停。”他仿佛是神思不集中。“下午你几时放学?”
“中午就放学。”她不以为意。
“十二点半。”他理所当然地。“十二点半你来置地门口接我,我们一起回家。”
她呆在那儿,管接还管送?
“记住。我在这儿。”下车时他重复一次。
一下子,英伟潇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宁儿耸耸肩。这何啸天真是个奇特的人,他竟然连礼貌,连客气都不讲。
回到学校,上课下课,脑中依然是那张开怀的俊脸。中午,开车离开时还见到何哲,这个时候遇到他?不,她立刻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她记得自己十二点半的“任务”。
第二章
缓缓地驶向置地,远远已看见何啸天。他高而出众,鹤立鸡群。
“果然守时。”他愉快地坐上来。
宁儿不晌,把车驶向回家的路上。
“可否陪我吃中饭?”他像随口问。
“我答应阿姨回家,怕她担心。”
“打个电话回去。老人家是这样的。”
老人家?宁儿心中暗笑,看见雪曼,他恐怕要后悔讲了这样的话。
“我试试。”宁儿竟答应了。
她心中有跃跃欲试之感。他令人乐意亲近。他们在山顶的占美厨房午餐。
“不知道附近有这么好的餐厅。”她说。
“在香港,你不知道的好地方太多了,让我慢慢介绍给你。”他说。
“你又不在香港。”
“第星期回来一次,很方便。”她摇摇头。他大概这么随便讲话惯了,明知他不真心,不负责,她就放在一边。
“为什么住阿姨家?”
“陪她。姨丈去世不久。”
“哦——”他耸耸肩。“生老病死,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命运。”
“陪个老人家。是否很闷?”
又“老人家”?宁儿忍不住笑。
“不闷,很好。”她说。有捉狭的心。“我跟阿姨很合得来。”
“难怪你神情淡漠,没有强烈一点的喜怒哀乐,年轻人不该如此。”
“我个性如此。”
“我来改变你,令你快乐起来。”
“从来没说过自己不快乐。”
“我看得出。”他用手指指她眉心。“这是一种感觉,不必讲的。”
“你很霸道,很主观。”
“骄傲的男人都如此,我骄傲。”
“你是条件好,有骄傲的道理。”
“从不理条件,从小就是如此。”他慢慢地进餐,很享受的模样。
“何哲,何杰全不像你。”
“阿杰太外向热情,阿哲太深沉,什么都放在心中,我介乎他们之间。”
“不,你另树一格。”宁儿又笑。和他在一起又亲切又舒服。这么出色的成熟男人,附近的人都在羡慕地注视他们。
“我风流却不下流,女朋友虽多,我对她们每个人真心。我也负责。”
“那是一种我不能想象的情形。”
“为什么?”
“我喜欢专一,多情会惹祸。”
“四十八年了,我何曾惹过祸?每个女人离开时都开开心心,我善待她们。”他颇自傲。
“善待?那些女人不伤心?”
“伤心?怎么会?我仍爱她们,我们仍是朋友,”他笑,“你思想古肃狭窄。”
“错了,若我付出是真情,无论你怎么‘善待’我,我仍会伤心。这不是任何事物能代替,能补偿的。”
“不不不,你不懂,我从来不伤她们心,只爱她们。”他想一想。“或许你还太小,不明白,男女间相处是种艺术,艺术,你懂吗?艺术是不会伤心的。”
“我的思想比我年龄成熟很多。”她不服。
“不要和我比。你是阿哲的朋友。”
她下意识地皱眉。何哲的朋友?不是他?于是,她沉默下来,不想再讲更多的话。午后,她送他回家,就此道别。他并不是那么重视她的,是不是?何哲的朋友。他邀她午餐,只不过为早上轻微碰撞她的车而道歉而已。
“跟谁午餐?何哲?”雪曼愉快地问。宁儿随便点头。怎么大家都认为是何哲呢?
做完一些功课,她下楼陪雪曼喝下午茶。
“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雪曼的眼睛发光,有着异样的兴奋。
“谁?谁打来的?”
“卡地亚。”雪曼神采极其动人。“他们接受了我的设计,并要我再寄些去。”
“太好了,”宁儿大喜,“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有这方面的天才。”
“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雪曼连讲三次,像个乐极忘形的小女孩。“我想不到会这样,真的。原来我是可以的。
“当然你是可以,不仅可以而且极优秀。”宁儿说:“你低估了自己。
“不,你不明白。以前我——曾失败过。”她脸上掠过奇异之色。
“失败?被人退稿?这算什么失败?”淡漠的宁儿也被感染得兴奋。“谁不在失败中长大?”
“不。我的不是这种失败,”她振作一下,笑容重现,“不提以前,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开心。”
“立刻再寄几幅去。”
“我不想寄旧的,想新设计几套更好的,珠宝也日新月异。”雪曼脸色绯红。
“明天就开始。”宁儿鼓励。“今晚我们庆祝,一定要庆祝。这是好的开始。”
“怎么庆祝?”雪曼眼巴巴的,真像孩子。
“请些朋友来。这么开心的事要与人分享,是卡地亚接受你的设计哦。”
“我没有朋友。”雪曼说:“别请陈汉。”
“为什么不要陈律师,他一定会来。”
“你打电话,我去吩咐厨房。”雪曼走开。
何哲在电话里声音颇犹豫。
“我——一定要来?”他问。
“你有事?”
“我约了爸爸,他明天回纽约。”他说。
“那么——可否也请他?”宁儿自作主张。她希望雪曼有热闹的庆祝会。
“我问他,请等一等。”
半分钟后,何哲回来,声音也开朗了。
“好。我们七点钟准时到。”他说。
宁儿又打给陈汉,他欣然应约。
这幢被称为山顶“最有气质”的屋子突然热闹起来,自陆学森去世后,还是第一次如此。
陈汉提早十分钟来,他还物地回家换衣,非常尊重。尤其雪曼的庆祝会,他巴不得以自己最好的形象出现。
七点整,门铃再响。
宁儿飞奔过去开门,什么事令她热烈起来?
何啸天跟何哲兄弟般站在那儿,一身潇洒便装的啸天,比儿子更光芒四射。
他把手上一束花递给宁儿。
“你的。”他微笑。
宁儿的笑容扩大,从不曾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强烈表情。
“谢谢。我会替你转送阿姨。”她很懂事。
带他们进客厅,介绍给陈汉。大家正在寒暄时,雪曼从楼上下来。
她穿一套白色的仙奴,线条简单明快,令她看来更年轻。
“阿姨来了,让我替你们介绍,”宁儿一心以何啸天为主,她拖着雪曼过来,“她是我‘老人家’阿姨雪曼,他是何啸天,何哲的父亲。”
雪曼呆怔一下,并没有跟何啸天打招呼。这是任何人初见他的反应,太出色的男人。
“雪——曼?”何啸天怔怔地望着雪曼。“我们以前见过面?”
“不。”雪曼摇摇头,轻声说。
她对陌生人从来都冷淡。
何啸天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注视,即使雪曼转向跟陈汉说话,他仍定定地望着雪曼,仿佛在研究什么。
五个人围着圆餐台,气氛并不热烈,也许是有人陌生人何啸天,所以雪曼比较沉默。
宁儿甚后悔,她不该把何啸天请来。她担心雪曼不高兴。
奇怪的是何啸天也很少说话,和他一贯的形象不合。
宁儿只能努力制造气氛,她把雪曼被卡地亚接受了她的设计一事宣布,大家一阵恭喜开心。何啸天突然问:“你学珠宝设计的?”他望着雪曼。
“不。”雪曼依然冷淡。
“那么为什么投稿卡地亚?”
“兴趣,”宁儿抢着答,“阿姨这方面很有天才,我鼓励她。”
“从小的兴趣?”何啸天紧追着这个并不有趣的题目不放。这不是平日的他。
“不是。”雪曼皱眉。她答得很倔。
宁儿心头叹息。她错了,完全错了,这何啸天完全破坏了今夜的气氛,看来雪曼对他很不以为意。宁儿非常后悔。
陈汉倒很想跟何啸天结交,但是何啸天看来有点心神不属,注意力完全在雪曼身上,好几次陈汉问话他都听不到,这倒真引起了些尴尬。何哲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是个很得体的年轻人。晚饭结束立刻拖着父亲回家。
“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何啸天握住雪曼的手。“我们以前没见过?”
雪曼脸色一沉,他只好放手告辞。
“何啸天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宁儿不安地轻声问陈汉,并偷看一边的雪曼。
“一个成功的实业家。”陈汉说:“在商界颇有影响力,他最大的名气在外是风流。”
“何哲也这么说他父亲。”宁儿说。
雪曼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但她在听。
“但他不是坏人,”陈汉微笑,“他不是玩女人,而是真心跟她们谈恋爱,对她们极好,所以名声不坏。”
“可以这样吗?那众多女人不妒忌吃醋?”
“他极有办法,”陈汉看雪曼一眼,“他的女朋友遍布全世界,都是高贵又漂亮的女人,他极挑剔。”
“怎可能有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陈汉笑。“大家还说,他是义气好女。”
“为什么尽要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雪曼说。她并未指责宁儿冒失把他请来,却道出自己不满。“这人狂妄放肆。”
“对不起,阿姨。”
“不怪你,”雪曼笑起来,“谁知道何哲的父亲是那么一个人。”
又谈了一阵,陈汉也告辞离去。雪曼和宁儿回到楼上。
“对不起,我破坏了你庆祝会的气氛。”宁儿由衷地再说一次。
“让我们有机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雪曼说。
宁儿开车上学,远远看见何啸天站在草莓坡的出口等着。他等她。
“嗨。”见她停车,他立刻坐上来。“还以为你已离开。我等了半小时。”
“不是今天飞纽约?”
“取消了。”他开门见山地。“我想再见你的雪曼阿姨。”
“老人家也见?”她取笑。心中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我觉得以前一定见过她,不过不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有点苦恼。“她是个极有魅力,极吸引人的美女。”
“我应该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听我倾诉。”他半开玩笑,“怎么不早说她如此年轻?”
“她并不等着我推销。”
“我担心自己对她神魂颠倒。”
“阿姨是严肃的人,不能接受你这种花花的不正经。”
“我再正经了没有,昨夜想了一夜。”
“想她?”她吓了一跳。
“不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有她给我的那种感觉,我兴奋得失眠。”
“抱歉。相信阿姨对你印象并不好。”
“看得出,昨夜她根本不理我,跟那陈汉却谈得很好。”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消息?”
“追女人我永远是独行侠,勇往直前。不会求助于你。”
“又等我?”
“我说不出。”他的神情像何杰那么稚气,“宁儿我突然又有恋爱的感觉。”
“单恋。”
“我们赌。世上没有追不到的女人。”
“太自信往往会是失败的主因。”
“看我的。从今天起,我长驻香港。”他豪气万千,“为她。”
“姨丈才死半年。”
“那又怎样?他若在世我也一样追。”
“你不觉得荒谬?”
“最荒谬的是我遇见了这种超水准的美女而不去追。”何啸天说。
“请三思。我不想惹麻烦。”宁儿有点烦恼。“昨夜不该请你。”
“这是缘,明白吗?”
“何先生,阿姨会怪我。”
“我的事自己担当,不会难为你小女孩。”
宁儿已尽力,只能闭口。
这几天上学放学她都不安,怕遇到那莫名其妙的何啸天。放学时,经过走廊,何哲也刚从课室里走出来。
“学校不大,却很难碰到你。”他说。
“我有车,你呢?”
“搭你便车。”他仿佛很开心。“爸爸去了南非,我又单独看家。”
“不是说长驻香港吗?”她冲口而出。
“他说的吗?”何哲意外。“南百是临时决定去,那儿有粒大钻石拍卖,他极喜欢。”
“他也做钻石生意?”
“不。大概是送给女朋友。”他笑。“那粒五十几卡的钻石叫‘爱之光’,粉红色的。”
“有他那样的条件才能真浪漫。”
何哲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夜爸爸令我尴尬,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那夜失态。”他提起。
“他是真性情,没人怪他。”
“我曾经想过,世上会不会有一个女人,能把爸爸制服,让他安定下来。”他说。
“江山易改。没有女人肯担当此大任。”
“爱情呢?”
“现代没有这么笨这么傻的爱情。”
“你对爱情的看法如何?”他问得颇老土。
“没有想过,不大相信。”
“但是以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动人那么美那么刻骨铭心的?”
“看了太多书和电影?”
“不。从小我相信爱情。”他居然这么说,“这是不是现代人情操修养太差?”
“我不懂这问题,但爱情是件费时失事的事,不能否认。”
“我对自己的信念很固执,很坚持。”
“你看来是。”宁儿笑了。“祝你找到一个懂爱情的女孩。”
“一定有的。一定。”何哲说。
车厢里很温馨恬适,两个年轻人的观点却不一致,看来并不影响友谊。
“雪曼——阿姨的陆先生是否有段动人的恋爱故事?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他突然问。
“一无所知。”她耸耸肩。
“你不好奇?”
“我很实在。我怕虚无缥缈的事,这往往带来痛苦。而我,只要平静的人生。”
“这不像你这年纪讲的话。”
“虽然我比你小五岁,可能我想得比你多。”她看他一眼。“你外表深沉难懂,你的眼睛很深奥,但你看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不能因一个爱情观就定了我的型。”他摇头,“我的痛苦往往是想得太多。”
“你有痛苦?”她很诧异。
“谁没有?甚至有些与生俱来。”
她想了一阵,又笑起来。
“你的确很难懂,至少我不懂。”她说:“你看来有些矛盾。”
“也许。不过,我会慢慢解决自己的问题。”
“很奇怪,你们父子三人全然不同,可能有一个像母亲。”
“如果有一个,我相信是我。”他很有把握。“阿杰至少像爸爸,热情活泼。而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形,相信像她。”
“什么莫名其妙的情形?”
“相不相信我很小器?善妒?有些时候我又会钻牛角尖。”
“那又怎样?”
“不像爸爸。”他说:“母亲突然离开我们,相信与这些个性有关。”
“是。的确没女人能忍受你父亲的风流。”
“但是爸爸是好人。”
“有人已替他说过了。何啸天大名在外,陈汉律师知之甚详。”她笑。
“陈律师喜欢雪曼阿姨?”他敏感得很。
“不置评。这不关我事。”宁儿说。
“她一定不会喜欢他。”他突然肯定地说:“他没有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
“那种——很微妙的,令女人动心,可以称之为恋爱气质。”说完,她脸红起来。
“恋爱气质?”她显得很开心。“或者吧!有人天生情种,有人一辈子不懂爱,也许你说的就是这些。不过,我可感觉不到。”
“可以感觉的。”他认真地说:“只要你专心一意注意那个人。”
“那么谁有?”
“雪曼阿姨?”
“不是何啸天先生?”
“我没去感觉过爸爸,他是父亲。”
“还有谁?”
“我感觉到你并非你自己说得那么实在,你也许有,还有——我。”
她沉默下来,他可是在暗示什么?
“欧洲有个交响乐团来,想不想听?”他问。
“雪曼阿姨一定喜欢,一起去?”她说?“不过只可以我们三个。”
“我明白。”他是喜悦的,看得出来。
她送他回草莓坡,然后独自回家。
雪曼居然不在家,很令人意外。
“陈律师接少奶走。”珠姐说:“少奶多出去走动是对的。”
“也有没有留话给我?”宁儿问。
“她会回来陪你晚餐,”珠姐笑,“少奶不知道多爱惜你。”
“难道你不惜我?”宁儿故意说。
“宁儿小姐,今天有人打电话找少奶,是男人,不是陈律师。”珠姐突然神秘地。
“是谁?”
“不知道。少奶听两句就收线,好象很生气的样子。”珠姐眨着眼。老工人的好处甚多,最大的毛病是多事。
何啸天?不,他不在香港。会是谁呢?一个令雪曼生气的男人?
宁儿莫名其妙地好奇起来。
雪曼回来时显得精神很好,很愉快。
“我到律师楼签字,”她说得轻描淡写,“我把监管律师楼的事委托给我,宁儿,以后你就代表我。”
“我?”宁儿意外,这是大责任。“阿姨,我不懂,而且没理由――我是说没资格。”
“我说你就是你。”雪曼在这方面极天真。“我无法面对陈汉提出那么多的正经事,公事,我头昏脑胀。”
宁儿想一想,点头。她是爽快的人。
“我学习。我尽力而为。”
“陈汉不送你回来?”宁儿又问。
“有司机接送。”雪曼说:“后天有个晚会,我答应让你做他的舞伴。”
“我?”宁儿意外。
“他请我,我不方便。”雪曼笑得有深意。“多认识些男性,多选择。”
“你不认为我太早?”
“早?当年我十八岁就嫁了。”雪曼说:“二十岁开始选,不早。”
“今天才跟何哲讨论过,我在感情上很实在,要肯定地抓在手心里,不虚无缥缈。”宁儿在雪曼面前渐渐多话。“我不浪漫。”
“你是吗?”
“何哲不同意。他提出一种恋爱气质,他就他,我还有你都有这种气质。”
“恋爱气质?”雪曼笑。“他怎了解我?”
“他说感觉。”
“很得意的年轻人。”雪曼说,仿佛就陷入沉思,不再言语。但眼角是笑。
因为下午曾外出,雪曼很早上床休息。再有电话,工人都转到宁儿房里。
“哈罗,是雪曼吗?”遥远的声音,很急切。
“谁?”宁儿沉声问。“我是宁儿。”
“小家伙,我找你阿姨。”何啸天的声音。
“阿姨睡了。”正在做功课的宁儿精神一振。“你在哪里?”
“还在约翰尼斯堡。”他说:“她不肯听我电话?”
“中午也是你打来的?”宁儿冰雪聪明。
“并不犯罪,是不是?我只问候。”“有人觉得是骚扰。”“太残忍。我由衷地。”“何先生,停止吧!我不想背上介绍的罪名,请放过阿姨。”宁儿半开玩笑。
“是她抓住我,不放过我。”
“黑白颠倒。”
“你不信一见钟情?”
“阿姨不是你那种人,她不玩任何游戏,她是认真严肃的人,”宁儿半真半假也得再三提出警告,“不要惹出祸事。”
“或者是美好的事呢?”
“我不能信你,她是我唯一的阿姨。”
“好象我会害死她似的,”何啸天极不以为然,“爱,是上帝赋予的。”
“不是你那种博爱。”
“你听过一句千帆过尽皆不是吗?”
“不是借口,太低俗。”
“不要你帮助,至少给我机会。”
“我挡不住你,我知道。但你必须明白,我的身份是阿姨身边的保护神。”
“我会感动你。”他肯定地。“两天之后我回来。我还会打电话。”
“此行成功吗?”
“从来没输过。”他说。“晚安。”
他买到了那粒五十几卡重的粉红色“爱之光”钻石?这疯狂的男人。
两天之后,该是何啸天回来的日子,也是宁儿陪陈汉参加晚会的时候。
宁儿没穿低胸窄腰的晚装,她不是那类型。她只穿一套黑色的阿曼尼丝套装,西装长裤,十分有型。
陈汉笑吟吟地接她而去。
陈汉是典型的香港出色男士,雪曼虽是他第一选择,他也不拒绝还有第二,三目标,成功是唯一目的。
雪曼独自在家看一张镭射碟。
珠姐带进来一位客人,风尘仆仆的何啸天。看见他,雪曼的眉心紧皱起来。
“雪曼,我刚下飞机。”他热情地。
“宁儿不在,”雪曼十分冷淡,冷淡得过份,她从不是这样的人。“明天你再来吧!”
“我找你,”何啸天有缚手缚脚之感,“我们能否谈谈?”
“时间太晚,我想休息。”完全不给机会。
“为什么拒我千里之外?”他忍不住说。
已转身的雪曼停了一下,然后还是继续往里走。
“我们并不是朋友,对不起。”她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楼梯上。
珠姐错愕地望着那出色的不速访客,从未见过女主人对客人如此绝情无礼。
“对不起,何先生――”她不安地。
“我不明白,工并未得罪她,是吗?”何啸天英俊的脸上一片难堪。
“或者,宁儿小姐在时你再来。”好心的珠姐也于心不忍。
何啸天是那样英俊出色。
“宁儿去了哪里?”他问。
“和陈律师参加晚会。”珠姐老实说。
“谢谢,我走了。”他转身离开。
在晚会中的宁儿并不知道发生这段插曲,她平静地享受香港上流社会盛会的气氛。陈汉是个极好的舞伴,他风度翩翩,又热情体贴,朋友又多,令宁儿觉得很舒服,很愉快。“香港的晚会和新加坡的气氛不同,我很喜欢此地的一切。”她说。
“那么,我将会有长期固定的女伴了。”陈汉有的是律师的女口才。
她没出声,只是笑。
一位侍者走过来,恭身对陈汉说:“陈律师,你身边的可是丁宁儿小姐?”他看来认识陈汉的。
“是。”宁儿呆怔一下。
领班微笑地指一指,何啸天急步过来。
“宁儿,我找了三家酒店,”啸天竟忘了跟陈汉打招呼,“终于找到你。”
陈汉皱眉,却很有风度。
“何先生,你好。”“啊,陈律师。”他这才看到陈汉,“对不起,我找宁儿有急事。”
“你们谈谈。”陈汉欲走开。
“不不,我可否带宁儿出外一阵。”何啸天有点蛮不讲理。“我担保送她回来。”
“这样吧!我们一起离开,你替我送宁儿回家。”陈汉应对大方得体。
“你是好人,我会报答你。”何啸天对他眨眨眼,拖着宁儿就走。
坐在他车上,宁儿摇头。
“你这种风雷雨电说来就来的个性,谁爱得了你?”她说。“什么事找得我这么急?”
“雪曼拒我于千里之外。”
“原该如此。”
“她全不念我风尘仆仆来回奔波于香港与约翰尼斯堡之间的辛劳与苦心――”
“没有人要你去。”
“我可是一心一意为她。”
“你做事既冲动又不顾后果,事前想过吗?谁叫你去买粒大钻石?她又怎可能接受?最好你在她面前没提过,否则一定反面。”
“我一听到那‘爱之光’就想到她,我――我是诚心诚意。”
“你发疯。这么贵重的东西才见一次面你就送?人家就收?你要有多少身家才够?”
“我没想到价值,我只想到会适合她,”他笑起来,“事实上我也没标到。”
“还说没输过?”
“我买了一粒十卡心型全无瑕疵的,这不也一样?”
宁儿眉心渐渐聚拢,带着种探索的目光定定地审视他。
“若我是女人,我不接受你这种男人,虽然你极具吸引力。”她认真地。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
“你给人不务正业之感。”
“天地良心,我工作辛劳勤力,我把工作和玩乐分得很清楚,我――算了。只有这一次失手,见了雪曼着了魔似的。”
“失手?为女人为一粒钻石,东西频扑奔波,人家眼里你只是花花公子一名,有见识有理想的女人谁对你有好感,有信心?”
他呆呆地望她一阵,笑了。
“骂完没有?”
“不是骂,真话。”宁儿一不做二不休。“像今夜,我是陈汉的舞伴,你硬把我带出来,算什么?好在陈汉好风度。”
“是我不对,我欠考虑。”他立刻认错。“雪曼赶我走,我好心急。”
“不要再惹阿姨,她对你全无好感,”她叹口气,“真话。从未见她对任何人像对你般,可说印象恶劣。”
“那――那我怎么办?”他的口气像何杰,他的小儿子般天真。“我为她长驻香港。”
“回美国,没有用的。”
“我是真的。”
“别对我说,”她摇头,“你在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在我眼里只有两个字,儿嬉。”
“公平点,宁儿。”
“我讲真话,何先生。”她一直称他何先生,“当初见你,确曾为你太出色外表所摄,现在――很抱歉,只能说你像绣花枕头。”
“宁儿,你太残酷。”
“别担心,阿姨和我都无法接受你,但你仍是其它许许多多女人的蜜糖。”
何啸天沉默地开了一阵子车,蜿蜒的山路上谁都不再说话。
“你损了我的自尊,宁儿。”他半真半假。
“你可当我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不。也许你说得对。”他自嘲地。“我每天在干什么?莫名其妙尽在靓女群在打转。生意做得好,也许是运气,以前底子打得稳,这二十年来好象没做一件正经事,自她离开后――”
“她?”宁儿问,立刻想到。“何哲母亲。”
“是。她离开后我一直这样,吊儿郎当地过无拘无束生活,任性自由。”
“她为什么要走?”
“痛恨我这种个性,受不了我。”
“她在哪里?找过她吗?”宁儿说。
“找过,找不到。”何啸天摇摇头。脸上一抹失意。他慢慢把车停在山边避车处。
“你后悔过吗?或是很爱她?”宁儿被这故事吸引住。
“后悔总是有一点,那时何杰刚出世,没有母亲很惨。”他想一想。“我不知爱不爱她,我跟她是表兄妹,从小在一起。”
“很悲哀的婚姻。”
“不不。我们相处其实很开心的,她也不怎么管我,给我很大自由,”他眼中有疑惑,“她是突然离开的。”
“总有个理由。”
“身边太多女孩子,”他耸耸肩,“我一直不很懂处理人际关系。”
宁儿透一口气,摇摇头。
“完全不能令人了解的异类。”她说。
“不不不,不像普通人一样,只不过爱心多了些。”他说:“没有人教我怎么处理,弄成现在的模样。”
“这种事谁能教你,这么大一个人,责任啦,良心啦,感情啦,说出来也嫌老土,在你自己博爱之余,该为对方着想。”
“我爱她们还不够?”
“你自己去想。”宁儿微笑。“爱一个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该怎样?”
“我怎能教你?你想怎么做,你要怎么做都像爱一样,由心里发出来。你自己想。”
“我是不是该面壁三年?”
“随你。”她笑。“像阿姨这件事,你就过分得离了谱。阿姨是什么人?对高贵的女人最重要是尊重。”
“我情不自禁,出丑了。”
“人都有自制力,表不自禁出丑那是动物,不是人。”
“你骂人?”他高兴起来。
“很抱歉说了这么多直率又没分寸的话,只因为你是何哲的父亲,而且我相信你是好人。”宁儿诚恳地。“而且我想,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又能懂感情的话就太棒了。”
何啸天看宁儿一阵,气急败坏,飞扬浮躁的神色都消失了,他很平静很安详地吻一吻她额头。
“谢谢你说的话,这四十多年来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我会仔细想想。”
“如果你认为我对,下次见面你要请我吃饭。”她很开心。
“那还用说,现在我就知道你对,只是――”他想一想,“你知道吗?有时我明知自己不对,许多事是故意做的。”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错了,多错几次又何妨?有时候我还很享受错。”
“怪人――不,”宁儿突然说:“你的妻子,那一次的离开,很打击你。一定,别不认。”
“那又怎样?”
“你用做错事来折磨自己。”
“不要写小说,不要编电影。”他重新开车。“无论如何,我会仔细想想。”
车停在她家门外,他望着那房子半晌。
“宁儿,相信我,”他慢慢地说:“雪曼――我对她有特别的感觉,不像其它那些女朋友。我总觉得我见过她。”
“像你离开的妻子?”
“完全不。她像我某一个故人。”
“某一个故人,谁呢?你自己都不清楚,”宁儿说:“你这样讲会令人反感,全无诚意。”
“事实真是如此。”他揉一揉眉心。
“再见,谢谢你送我回来。”她推门下车。
“宁儿――”他叫住她又仿佛无话可说:“再见。谢谢你今夜的话。”
他走了。
宁儿回到卧室,意外地,雪曼在等她。
“谁送你回来?”她问。
“是――何啸天,”宁儿下意识地为难。“他到晚会中找到我。”
“别再接近他,”雪曼很少这么认真,“那时个莫名其妙的人。”
宁儿点点头,突然发现雪曼眼中的怨色,还有残留的一比泪影,怨与泪?!
从那一天开始,宁儿再也没有见过何啸天,他一定离开了香港。一个男人能知耻近乎勇,还是值得欣赏。
没有人再提他,只有宁儿的心中偶尔还记挂这个出色的风流大男人,他已完全忘怀了和雪曼那段小小的可笑插曲吧?
在学校认识了个女孩子,读英国文学的王诺宜。宁儿非常喜欢她,她是那种斯斯文文,雅致,古典,好修养的女孩,最适合放在小说中的形象。他们在图书馆认识的。
女孩子的友谊发展得很快,没几星期就变成好朋友。宁儿常为和诺宜谈话而留在学校,有人相伴是好舒服的事。
诺宜就住在学校附近,总是步行回家。有时宁儿开车送她一程,她就请宁儿在家里吃一块蛋糕或喝杯茶。
诺宜和姑姑同住。
“姑姑,我又来了。”宁儿很喜欢诺宜的姑姑,那是个极有教养的女人,她看来并不老,但头发花白,年龄难以估计。
“欢迎你。”姑姑总是平静安详地微笑。
诺宜和姑姑住一幢小小的独立房子,相当古旧,但布置得极舒服。屋子里有不少中国古董家具,也有极英国式的欧陆摆设,形成一种很特别的色彩,很有味道。诺宜没说过姑姑做什么工作,每次宁儿来,姑姑总是在家。她穿着朴素,却极有大家风度。
这天宁儿又来,看见姑姑坐在一张紫檀木矮几前纺织一些丝绳和古玉之类的东西。姑姑神态优雅,编得入神,连宁儿跪在身边好久也没发现。
不知道为什么,宁儿在姑姑纤细手指的编编织织下,竟觉得宁静,仿佛心中尘埃,十丈软红都远离她而去。
她一直等着,望着,直到姑姑停手。
“啊!你来了。”姑姑微微一笑。“看我多蠢,你一定来了很久。”
“我喜欢看你纺织丝绳。”
“打发时间是挺好的。”姑姑仍坐在矮几前的地毯上。阳光斜斜地从窗格射入。
“这是种艺术,不是人人会做的。”宁儿说。
“只要有心人都可以做,”姑姑眼光内敛,仿佛把所有心事全收进心里。“这原是适合女人的手艺。”
“姑姑有许多宝贝,如果有机会看到,你一定会喜欢。”诺宜换了衣服下楼。
“我能看到吗?”宁儿由衷地盼望。
“那不算什么,待我整理好给你看。”姑姑站起来。“今天我烤了杏仁卷。诺宜喜欢的。”
三个不同年纪的女性坐在咖啡桌前宁谥愉快地喝着下午茶,聊着生活中细细碎碎的事,远离了中环的车水马龙,繁华富裕,那样的与世无争。
渐渐地,宁儿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这儿。
“宁儿,我难见到你面了。”雪曼提出抗议。“不喜欢我预备的下午茶?”
“对不起,雪曼阿姨,”宁儿这才惊觉,“是我不好,我――想给你介绍个朋友。”
“朋友?”
“我的同学王诺宜的姑姑,极好,极有教养的人,你一定喜欢,”宁儿原本淡漠的脸上有了爱意,“我常到她那儿去。”
“她会接受我吗?”
“对自己有信心些,人人都喜欢你。”宁儿捉着雪曼的手。“很难形容她,她与这世界仿佛脱节,她把你带到另一种光景,另一种生活中,很迷人。”
“能有这样神奇的事?”
“我跟她们约好,星期六去拜访她们。”宁儿兴致极高。“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宁儿,我的第二套设计卡地亚又接受了。”雪曼开心地。“他们还说第一套已经在镶,有个欧洲贵州太太表示有兴趣。”
“我知道你一定行的,”宁儿鼓励着,“你应该再接再励。”
“一定会。”雪曼说:“哦,刚才何哲来过,我说你不在,他仍坐了半小时才走。”
“我会给他电话。”宁儿点头。“在学校有时碰到,没机会讲话,他忙。”
“为什么不请他来吃晚餐?”
“我试试。”宁儿打电话。
何哲没有来晚餐,却约宁儿去听音乐会。
“我有三张票,雪曼阿姨有兴趣也行。”
雪曼拒绝了。她有灵感要设计新珠宝。
“雪曼总留在屋子里其实不健康。”何哲开着他的红色保时捷。
“叫阿姨。”宁儿更正。“我有时也陪她外出,是她自己不喜欢动。”
“以前你常晨跑,为什么停了?可以带她一起出来运动。”他说。
“要上第一堂课,人懒了。”宁儿笑。“阿姨起不了早床。”
“试试看邀请她,我――也加入。”
宁儿看何哲一眼。她看不透他的心事,他总是若即若离的。
“好的。我试试。”
“最近你总很迟回家,你有新朋友?”
“王诺宜,念英国文学的。”
“我知道她。”
“你看到我们?为什么不叫住我?”
“我总可以在家里找到你,”他望着她一阵,“宁儿,你开朗了些。”
“我一直开朗。”
“你脸上神色一直很淡,我以为你是漠不关心,现在好多了。”他说。
“你不觉得你的话也多了吗?”
很自然的气氛更融洽了。
“何先生呢?在美国?”她问。
“爸爸?是。”他说:“也不一定。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总之不在草莓坡的家里。”
“平时你们联络吗?”
“他给我电话。我很难找他。”
“何杰圣诞回来吗?”
“不一定。他说新认识一个女孩子,也许陪女朋友过圣诞。”
音乐会并不是那种著名乐队,极精彩那种,但何哲和宁儿都满意。也许她们满意的只是共处的愉快时间。
“你有什么打算,在圣诞。”
“暂时还没有。当然陪阿姨。”宁儿说。
“我能邀请你吗?”何哲望着她。
他总是望着她,但他眼中光芒太深,她无法知道那是什么。
“很荣幸。你知道在香港我并没有朋友。”宁儿说。
“陈汉律师呢?”他问。
“他是。啊!我几乎忘了他。”她笑。
送她回家时,他只轻轻握握她手。
他是个太斯文含蓄太保守的男孩,现代社会恐怕再也难找到。
他是否向她表示好感呢?
周末。
司机把雪曼和宁儿送到诺宜和姑姑的家。
对那中西合璧得天衣无缝的布置,雪曼赞不口,由衷地喜欢。也深深佩服姑姑的艺术修养。
“我喜欢你这儿,太有味道。”比起姑姑来,雪曼无疑天真得多。
姑姑只是笑。
很特别。诺宜介绍她是“姑姑”,于是大家都称她姑姑,连雪曼也不例外。
“宁儿说你有许多宝贝,我们能欣赏到吗?”雪曼被保护惯了,她的言词不经修饰。
“好。我给你们看,但不是宝贝。”姑姑宁静如恒,“只是我的收藏。”
她带她们到一间雅致房间里,里面是许多中国式的小柜小台小几,上面放着许多不同彩色石头,古玉,古钱,银饰等,全用丝绳编织成不同形状,不同排列,不同设计的饰物。也许不是饰物,只是些图案。
“我喜欢石头。”姑姑静静地解释。“每一粒都是一个生命,有它们不同形,不同色的故事。我也喜欢古旧的一切,它代表着文化。用丝绳,用心思,用感情把它们串连起来,我觉得自己与它们有了联系和了解,了解它们每一个细细碎碎的感情,爱恨,喜怒哀乐。从古到今,原来所有感情都是一样的,女人,始终是纠纠缠缠难以脱困。
宁儿年轻感受不到,雪曼却已色变,她觉得心中某根细微神经被触动。
雪在流
第三章
握着一枚用鲜红丝绳细细密密编织成的玉扣,她想得入神。
“喜欢它?拿去吧!”姑姑大方得很。“碰到知音人懂得欣赏,我最开心。”
难得雪曼没有拒绝,一直握在手心,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
她们度过了愉快的周末。
“那位姑姑必有段伤心事。”雪曼在回家的车上说:“她把所有的感情全编到绳结中了。”
宁儿并不懂,毕竟太年轻。她把所有的感情编进绳结中,古老岁月才有的事。
圣诞节将至,香港九龙的马路上已添上应节新装,节日气氛日浓。
宁儿提出返新加坡一趟。
“阿姨,我们一起去过一次炎热的圣诞。”
“不,我考虑。”
“这么多年没回新加坡,算是陪我。”
“我考虑。”雪曼似有顾虑。
“放学回来告诉我结果,希望你去。”
新加坡。雪曼望着宁儿的背景,那个时候她比宁儿还小,还不懂事,还天真,还感情用事。圣诞节。谁说不是圣诞节?一切仿佛上天洽谈室,逃也逃不掉。
不。她惊跳起来。这些年来她已很成功地逃离了往事,不再去想那年,那个圣诞节。宁儿虽然无意中提起来,她心中仍然如针刺般疼痛。她不想回新加坡,不想当年,不想圣诞节,她的一切从香港开始。
是是是,香港,陆学森,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全新美好的一切。她安定下来,若她不提,没有人知道当年。
一张年轻的男性脸孔浮上来。她似乎已忘掉他,真的。但近日的心绪不宁,不能否认由他而起。
是他吧。他们以前只是见过?太多的女人令他恐怕连谁是谁都记不清。他总是这样,又可恨又可爱,他那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热情一点也没变,她曾为此感动过,迷失过。但今天,不。一个人不能错两次。
他是他吗?他竟认不出她,只剩下似曾相识的印象。
雪曼用铅笔轻悄悄在纸上勾着画着涂着,一会儿,一个酷似何啸天的年轻脸孔跃然纸上。他是谁?
她为他而改变了一辈子的命运,而他――若是他的话,他竟是全然不知,这是怎样荒谬和悲哀的事。
新加坡,她去是不去?
疑虑却又向往。不是近乡情怯,而是怕掀起心底更深的记忆。
那些往事不宜今日再出土。
“你自己回新加坡,我不陪你。”最后的决定是这样。
“竟有人不愿回家乡的。”宁儿失望。
二十二号才放假,宁儿搭早班机走了。雪曼亲自送她上飞机,回家时感到不惯。她已习惯依顿宁儿。
陈汉来电,提出许多圣诞节目。他说:“佳节当前,你没理由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一律婉拒。如果宁儿相陪,她或有兴趣外出。
雪曼预备单独过圣诞。
二十四号下午,何哲捧着圣诞礼物来。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过圣诞。”他斯文含蓄又有礼。“我也是一个人。”
雪曼以为是宁儿安排,欣然接受。她一直把何哲当成宁儿的朋友。
黄昏时,何哲打扮整齐来到陆家。
雪曼的厨师预备了很好的西餐,就在家里过了这人人认为大节的日子。
破例的,雪曼喝了一点点酒。
“在山顶是难见的宁静,相信山脚下到处必然人山人海。”她说。
“宁静和热闹各有好坏。”何哲比平日多话。“我可陪你去望子夜弥撒。”
“我非教徒。”雪曼眼光柔和。她心中十分感激何哲的相陪。“不过,你若想去那儿,我陪你去。很难得。”
“我没有一定想去的地方,”他受宠若惊,“子夜过后,或者我们开车到处逛逛。”
“我从来没试过。”雪曼笑。面对年轻人,她尽量令自己心态活泼些。“他们说灯饰很美。”
“我们看灯饰。”何哲想也不想。
餐后,他们坐在灯光柔和的小客厅,雪曼让工人放出圣诞音乐。
“很感谢你,在这样的日子来陪我。”她由衷地。“你一定放弃了好多节目。”
“这是我的荣幸。”他又黑又深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你没有拒绝我。”
“若拒绝,宁儿一定怪我。”
“宁儿,曾提议您晨运吗?”
“不。我起不来。”
“对你有好处的,我们都愿意陪你。”
雪曼只是微笑摇头。这个男孩子在追宁儿吧,急于讨好她。
“我年纪不能和你们相比。”雪曼犹豫一下。“父亲不陪你过圣诞。”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何哲笑笑。他爱父亲,看得出来。“也许在飞机上,他太忙。”
“你们在新加坡住过吗?”她问。
“不。我曾去旅行过。为什么?”
“随便问。”她有点不自在。“我以为你会随宁儿一起去。”
“我没有想过。而且我不确知父亲会不会回来。”
“你总是这么等吧?”
“小的时候记得很清楚,妈妈总是每天等爸爸回来。爸爸怕冷清,喜欢家中有人,后来妈妈离开,我――总是等他。”
雪曼很感动。这是个重情的男孩子。
“但他从来不通知自己归期。”
“反正我总在家。等他,我其实很快乐,他是父亲。”
“何哲――你很好。男孩子很少像你这么细心,这么体贴,这么周到,你真好。”
“谢谢你,真的。”他眼中有特别亮的光芒。
“你的母亲――也许我不该问,她为什么离开。”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推测是受不了爸爸的风流,也许那一年她刚生下阿杰,情绪不稳定,她就离开。”
“没找过她?”
“相信爸爸找过,而我近年也在找,”他微微皱眉,“一直没有消息。”
“对不起,提起你不开心的事。”
“不是开不开心,是遗憾。不过因为妈妈不在,我和爸爸见面虽少却极亲密,心灵也接近。我很了解他。”
“你们父子完全不像。”
“他是好人。善良,有爱心,正直,只是任性了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雪曼微笑。她很仔细在聆听。
“你把一切藏在心里。”
“也许我像妈妈,我还记得她模样,她常常想心事。”
“你也有很多心事?”
“我们这一代不把事藏在心里,想做就去做。”他说:“当然,该做的才做。”
“跟你聊天很有趣。”她看看腕表,时间已接近午夜。
“我们是否该外出了?”
何哲仍开着他红色保时捷。
但是还未到山脚已开始塞车,一大排长龙等在那儿,寸步难行。
“看来我们的计划行不通。”她说。不以为憾。“我们不如回去吧。”
何哲非常听话,找个机会转上山,一路通畅无阻。
“很抱歉令你失望。”
“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我陪你。”她说。
“如果你愿意,”他在考虑着措词,“在所有的假期里,我可以陪你。”
“啊不,”她不能的,他们是两个年代的人。
“不必陪我,我习惯了在家的生活。”
他想了一阵,鼓起最大勇气。
“那么――你陪我罢。”他说。
雪曼被何哲的直率坦白吓了一大跳,吓得心脏狂震到现在都没停止。现代的年轻人怎么如此盲目地就放出感情――不,或者他像他父亲,但,怎么是她?
惊吓之余也啼笑皆非。
她记得当时曾婉转地拒绝了他,并决定以后少见他。他看来颇为失望,但什么表示也没有,只默默地送她回家。
现代年轻人真难懂。雪曼自认为上一代。
今天早晨才下楼,珠姐指着大篮花说。
“何哲少爷亲自送来的。”
何哲。
雪曼苦笑摇头。这科荒谬。
宁儿不在,整个屋子觉得又空又寂静,过惯了这种日子的雪曼上楼下楼,无聊得竟觉得难受。人的改变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这半年她和以往陆学森在世时不同了吧?她那颗心竟想找开窗户往外飞。
她自己也惊奇,那感觉好象冬眠的虫儿突然醒转,探头一望,啊!春天到了。
雪曼有跃跃欲试的心情,或者,只开车出门走走也好,只要不再留在家里。
这种想法在心胸中转了几转,她忍住。等宁儿回来,有陪伴比较好。
王诺宜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姑姑做了很好的芝士蛋糕,想请你过来。”诺宜斯斯文文。
“好好,我立刻来。”求之不得。
二十分钟司机已送雪曼到王家,雪曼喜欢那充满艺术气氛的小屋。
姑姑做蛋糕的手法真是一流,各种不同的西饼在她手中做出来就是与别不同。
“任何地方吃不到这么好的。”雪曼由衷地说。
“喜欢就常来。”姑姑微笑。她和雪曼的年龄不可能差太多,顶多五六岁,但她的成熟平和稳定,给人上一代的感觉。
“正在家里发闷。”雪曼永远坦白。“想出门又没有伴,也没地方可去。好在诺家来电话。”
“我永远在家,欢迎你随时来。”姑姑说。
“认识你们真是太好。”雪曼兴奋。
雪曼的坦白天真,喜怒形于色和稚气都很得姑姑和诺宜的喜欢,姑姑有点把她当晚辈看待,诺宜觉得自己多了个朋友。
她们只不过谈些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只不过笑笑乐乐,整个下午就愉快地过去。雪曼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暮色,小屋里的温馨紧紧地拖着她脚步。
“雪曼,如果没人等你,不如就在这儿晚餐。”姑姑善解人意。“试试我那宾妹做的正宗杭州菜。”
“杭州菜啊!西湖醋鱼。”雪曼的心早已留下。“我去打电话。”
高高兴兴地和诺宜,姑姑结伴,她发现自己的食量比平时多一倍。
“你的宾妹怎能做杭州菜的?”
“姑姑教的。姑姑是杭州人。”诺宜说:“我们的宾妹还能说几句杭州话呢!”
“姑姑,我把厨师送来,你帮我训练几天。”雪曼说:“我最喜欢杭州菜。以前我们常去尖沙咀的天香楼。”
“全香港最靓的杭州菜在此地,”诺宜连讲笑也斯文。“其它的只能排第二。”
“我让宾妹去你家几天。”姑姑淡淡地。“家事最简单,任何女人都会。”
“我就完全不懂。”雪曼说。
“那是你不做,不能说不懂。”姑姑淡淡地。“我的感觉:做家事的女人最幸福。”
“必然有很多当代女强人哧之以鼻。”诺宜笑。“那是工人做的。”
“她们不懂,”姑姑慢慢摇头。“没有经历过,她们不懂。”
“姑姑,你心中有事。”雪曼捉住姑姑的手,她表达的感情是直率的。
“谁心中都有事,”姑姑仍然微笑,“重要的是怎样面对。”
“我觉得你好平静,安宁,快乐。”雪曼望着姑姑。“你的世界一片详和。”
“时间会锻炼我们。”姑姑说。
“时间真那么有效?”雪曼皱眉。
姑姑凝望她半晌:“那得看你的决心。”
雪曼的眉头渐渐松开,甩甩头,好象想甩开什么似的。
“我比较笨,常会庸人自扰。”
“你心地善良,而且――多情。”姑姑说完就笑起来。“你有对多情的眼睛。”
“从未有人这么说过我,”雪曼又开心起来,“许多人说我笨,十八岁就嫁人。”
“这也许是你的大智。结了婚避开多少情劫,免得伤身伤心。”姑姑说。
“有人说一辈子没真正轰轰烈烈恋爱过的人是白活了。”
“你不以为是妒忌你的幸福?”诺宜插嘴。
三个女人都笑了。
这是没有结论的问题,见仁见智,青菜萝卜。有人选择了义无反顾,混身是伤,越战越勇,有人愿平静安详,波纹不生。白不白活,一念之间。
雪曼过了近年最愉快的一天。
连睡眠也特别沉,特别香。
早晨起来,珠姐报喜。
“宁儿小姐的飞机中午到,已通知司机。”雪曼在早餐后拿出新为卡地亚设计的珠宝图,慢慢欣赏并修改。日子和生活都充满了希望,以前所未有的。
她真的没想过陆学森去世后她活得比以前更好。以她依赖惯了的个性,她以为会从此一蹶不振,活在愁云惨雾中。先是宁儿,后来的姑姑和诺宜,她自觉都面目一新了。
“何哲少爷又送花来。”珠姐在一边说。
“他为宁儿小姐送的。”雪曼说。说得很聪明啊,她不能不赞自己。
“是。”珠姐笑了。这才正确。“我会告诉宁儿小姐。还有一位王女士送了个宾妹来。在厨房教厨师做菜。”
“很好。”雪曼好开心。姑姑说做就做,好爽快,好令人喜爱的个性。“教完了让司机送宾妹回家。”
“哪一位王女士?”珠姐是老工人,有点倚老卖老,什么都想知道。
“新朋友。”雪曼答。
新朋友,新生活,美好的展望在前。雪曼突然想,陆学森的早逝,是不是给她一个全新机会?一个做她不曾做过,又想去做的机会。
宁儿带了一身新加坡的阳光回来。
她那淡漠的脸上有动人的微笑,动人的气质,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令人感受舒服。
“新加坡有没有特别的事?”雪曼问。
“回去与同学,朋友共聚,他们说我一身香港味道。”宁儿毕竟才二十岁。
“雪茹呢?”雪曼挂着姐姐。
“妈妈忙,不大有机会见她,”宁儿淡淡地,“从小我也惯了。”
“雪茹跟我不同,她是事业女性。”
“你是永远幸福的雪曼阿姨。”宁儿说:“新加坡的人都这么说。”
雪曼微笑。但,她竟觉泛上唇边的一丝苦涩味。她是幸福的。
“宁儿小姐。何哲少爷送的花。”珠姐找到机会立刻说。
“哦。”宁儿看一眼那巨束的百合,笑了。
“要不要休息?”雪曼问。
“才几小时飞机。”宁儿摇头。“真奇怪,香港真是魅力无穷,我才离开几天就思念。”
“我们去中环逛街?”雪曼眼睛发亮。
宁儿意外地看她,才几天,她变了。变得令人欣喜的开朗。
“好。你想去哪儿都陪你去。”宁儿说。
雪曼心花怒放。
她忍不住想,宁儿若是自己女儿该多好。
女儿。中环。置地广场。
雪曼和宁儿已经把所有精品店逛了一圈,没买到什么合心意的东西。她们坐下来喝一杯茶。
“累不累?”宁儿关心地。
“女人逛街不会累,闷在家才累。”
“雪曼阿姨的哲学。”
“我喜欢诺宜和她的姑姑,她们和一般人有很明显的不同。”雪曼说。
“我众里雪他,找到她们。”宁儿笑。
“她们虽住在香港,是香港的一分子,但有置身事外的感觉。”雪曼说。
“是。这是她们最动人处,她们能令我觉得详和,而且极满足于目前。”
“昨日我在她们家,非常快乐。”
“是。那种快乐与平日不同,好象在风景优美的山岭与大自然为伍,无拘无束。”
“尤其姑姑,她仿佛洞悉一切,非常通透,她令人舒服。”
“我们大概遇到深山修道的高人,”宁儿竟顽皮起来,“要不然是不世武功高手。”
“她们没有别的亲人吗?”
“当然应该有,像我们也有一样,”宁儿想一想,“其实我们跟她们很像。”
“是。我和你,姑姑和诺宜。”雪曼眼睛发光。“这么巧,大概就是所谓的缘。”
“想不想去看她们。”
“不要日日打扰她们。”雪曼摇头,“姑姑平日一定也有她要做的事,否则何以维生。”
“阿姨,那么你何以维生?”宁儿笑着摇头。
突然间她笑容凝住,眼睛也定住了。宁儿从她视线望去,看到高大英俊,漂亮出色的何啸天――是何啸天吗?外貌一样,神情气质却完全不同。
他从二楼自动电梯下来,单手插在裤袋,潇洒中带着严肃。眼中光芒异常自信,那一丝不自觉的傲然十分动人。
他也看见她们,犹豫一下,慢慢走过来。
“雪曼,宁儿。”他伸出手。
雪曼不自然地跟他握一下。
“你回来了。”宁儿有强烈陌生的感觉。
“刚办完事。”他指指楼上,神情正经得令人不信。“公司在楼上。”
“回家?”宁儿有强烈接近他的冲动。“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约了人,有机会再见。”他微笑动人,视线掠过宁儿,在雪曼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大踏步走开。
“他真是何啸天?”宁儿忍不住问。
深夜,宁儿仍在做功课,回一趟新加坡把一些功课都堆积起来,假期就结束,非得赶一赶不可。
有点肚饿,想起楼下雪柜里的粟子蛋糕,再也忍不住地往楼下跑。
雪曼卧室亮着灯。
“阿姨,”宁儿敲门又探头进去,雪曼在修改早晨那幅设计图,“还不睡?”
“不知道是否因逛街人很兴奋,睡不着。”雪曼抬起头。
“不满意这幅设计?”宁儿问。从早晨修改到现在仍不放下,这是少有的情形。
“想改,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而且越看越觉得不顺眼。”雪曼随手把设计图扔开。“你呢?”
“下楼吃粟子蛋糕。”
“我陪你。”雪曼少有的好兴致。
工人都睡了,她们俩在厨房自己动手,在雪柜里搬出不少食物。对雪曼来说,一切新奇,陆学森在时,她这女主人从不进厨房的。
“我发觉离开几天你看来不同。”宁儿说。
“我也感觉到改变,”雪曼笑,“好象一切可以从头开始,重新来过,非常开心。”
“什么事令你如此?”
“不知道,当然最重要是你,还有你的朋友,所有人,加上气氛,就是这样。”
“珠姐说何哲陪你呼圣诞餐。”
“不是你安排的吗?”
“是他的心思。”宁儿笑。“他是个很温暖的人,很能替人设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雪曼摇摇头。“你在身边,所有有事都好些,感觉也好些。你最好永远陪着我。”
“阿姨,”宁儿考虑一下。“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这么过一辈子?”
“难道不该?”
“姨丈和你的感情虽然好,你却该为自己打算。现在是九十年代。”
“我没有想过,也不愿想。”雪曼眼中有难懂的神色,“目前的一切我很满意。”
“这是你的真心话?”宁儿打趣。
“是。当然是。”雪曼居然红了脸。
“阿姨,我觉得你应该打开大门走出去,接触社会,体验一下生活,然后再为自己下个决定。”
“我不是也接触朋友,也跟你外出吗?”
“那不同,你该真正接触社会,”宁儿由衷地,“这些年你生活在象牙塔里。”
“也没什么不好。”
“姨丈在时我不敢多话,如今我若不说是太浪费了你,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值得我们伸出头去探索,真的。”
“但是,我不习惯。”
“妈妈说你是受保护动物,天生应该在家中享福,我认为不对。”
“我怕走出大门就撞板。”
“外面并不那么可怕,何况以你的条件你可以对任何人或事有选择权,安全很多。”
“说一大堆话,你想我怎样?”雪曼问。
“就是放开怀抱,接受新的人和事,”宁儿坦率,“何哲说得对,先从晨运开始。”
“请勿忘记我是阿姨,不是你们同年龄的朋友。”
“别人三十八岁还可以选杰出青年,你好象是退休的隐士。就算姨丈在,他也不见得喜欢你这样。”
“其实学森也总鼓励我外出,他一直要我参加慈善公益的事,可是我怕。”
“怕?怕什么?”
“哎――”雪曼知道说溜了嘴。“或者该说是懒,我最怕人多,人一多我就烦。我更怕去当什么总理主席,还要开会,可怕。”
“妈妈说得对,其实你内心还十分孩子气,你结婚太早。”
“不不不,这与结婚早晚无关,姑姑说或者我早婚避开了许多情劫,是幸福。”
“这是什么话?避开情劫?”宁儿愕然。
“不不,”雪曼越说越乱,“姑姑说我有对多情的眼睛――哎!姑姑开玩笑的。”
“你多情吗?阿姨?”宁儿凝望着她。
“不――我专一。极专一。”她不自然。
“姨丈是第一个男朋友?”宁儿说。
“唯一的一个。”雪曼强调。“我才十八岁,能认识多少男孩子呢?”
宁儿把杯盘放进水槽,东西吃完理该上楼休息,她却有意犹未尽之感。看雪曼,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的思想比年龄古老三十年。”宁儿说。
“宁愿如此。现代人的观念很可怕,无论对婚姻,对感情,我不能接受。”
“但现代人许多观念更合乎人性,也比较合理,像离婚就是。”宁儿说:“现代人不合则分,总比以前没感情却死忍好。”
“我不是指离婚,是指许多其它事,”雪曼说,“为什么我们会谈到这些?”
“我想更多了解你。”
“我承认自己古老,我相信爱情,甚至相信爱情可以永恒,”雪曼摊开双手,“这并不可笑,我是看到这样的例子。”
“现代人也不否认爱情。”
“现代人杀死爱情,什么都讲条件,讲钱,太可怕。”
“没有那么可怕,阿姨。”宁儿笑起来,“现代还是有很多懂爱情的人,但有的事比爱情更重要,分个先生而已。”
“什么事比爱情更重要?”雪曼在这件事上很偏激。“托词。”
“事业。阿姨,肯定事业更重要。如果一个成日追求爱情而不务正业的男人,你会喜欢?”宁儿说。突然间她想起何啸天,她是这样教训过何啸天的。
何啸天的改变与此有关吗?
“你觉得何啸天是否变了很多?”想到,就忍不住说出来。
“不怎么觉得。”立刻,雪曼的语气明显生硬起来。“这个人难令人接受。”
“但是今天他看来全然不同了,是不是?和前些日子相比。”
“一定撞了大板。”
“也许,”宁儿笑。当然可以这么说,他不是在雪曼面前碰一鼻子灰吗?“也许。”
啸天回香港一星期,每天都忙出忙进显然是为了公事,最特别的是他每天回家晚餐,没有那些应不完的女人约会。何哲把一切看在眼里,好奇在心里。
父亲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想。
晚餐的时候,啸天从楼上下来,手上还拿着份文件在研究。何曾看过他如此勤力于工作?他总是吊儿郎当,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得力助手,他总说:“我最会用人,因为我给他全部信心与权力。他们都努力为我工作。”事实是否如此?那些人是否对其忠心耿耿?天晓得。
“最好你好忙,爸爸。”何哲说。
“嗯。”他从文件中抬头。“我在整顿公司,美国那边先做好,现在做香港这边。”
“有什么不妥?”
啸天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些无奈。
“我是有私心的,也不能怪任何一个,谁叫我太不重视?”
“公司出了事?”
“没有那么严重,”啸天仍轻松地,“只是发现漏洞太多,要整顿一下。”
“最近你连应酬都取消了?”
“信不信我浪子回头?”啸天笑得爽朗自然。“玩厌了。”
“我不觉得你在玩,这些年来你仿佛一直在追寻什么,那不是玩。”何哲望着父亲。他们父子常像朋友般聊天。“不知道我说得可对?”
“是吗?我不清楚哦,”啸天大感兴趣,“我不喜欢思索一些难解的,深奥的问题。对于许多行为,我任性而为。我总是这样。”
“你被宠坏了而且任性。”
“是吗?”啸天大笑。“这是你的旁观者清。”
“是旁观者,也是你的,独生子有时候我觉得能了解你。”
啸天颇惊异地望着这出色的儿子。
“你长大了,阿哲。今年你多大?”
“二十五快二十六了。”
“真的?”啸天大为意外。“连你都二十五了。”
“你有女朋友吗?丁宁儿?”
“宁儿只是朋友。”
“哦。我以为你们很好,”啸天摇头,“可能我思想中的男女关系狭窄,我一直把她当成你女朋友。”
“她太小,虽然她思想颇成熟。”
“小?何哲,你喜欢成熟的女人?”
“不――我没想过,”何哲脸红,“我没想过现在交女朋友。”
“是保守?或是被我吓怕?”
“我只想交一个女朋友,很好很适合我的,然后就是一辈子。”
啸天不能尽信地望住何哲,这是他无法想像的思想,交一个很好很适合然后就是一辈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阿哲,要能你像妈妈――”
妈妈两个字一出,父子俩都呆怔住了。
“妈妈”这两个字在近二十年来是父子间的禁忌,他们都不提,怕互相间有伤害。啸天在这么无意中就说出来,两个人都震惊。
“也――许。”何哲勉强露出笑容。然后发现“妈妈”这两个字并没有假设中的杀伤力,心中结一下子就解开了。“也许我像妈妈。”
“是是。”啸天更是轻松无比,终于可以跟儿子说这两个字了。“就是像她,她是这么死心眼儿,感情专一的人。”
“爸,有她的消息吗?”何哲轻声问。
啸天用手拧拧眉心,这是个假动作,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没有。不过一直都在努力。”啸天摇摇头。“今年曾经找过中南美一些小国家。”
“她不会去中美洲,那些地方不适合她。”何哲眼中光芒柔和。“我相信她在欧洲。”
“不可能,我几乎找遍了欧洲。”啸天有点粗鲁地冲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每年我都派人在欧洲努力,哪怕很小的地方都不放过。”
“别说欧洲,她若地香港想躲起来不见我们,恐怕我们也找不到。”
“是我不好。”啸天由衷地。“当年我太过份,太荒唐。”
“不――爸爸,我有个感觉,妈妈始终是会回来的。”何哲真心说。
“回来,也许不会原谅我。”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何哲紧紧盯着父亲,“而是你们之间还有没有感情的事。”
啸天呆怔着说不出话。感情,二十年前的妻子,他说不出,他不知道,他没把握。
“世界上很多事是由感情主导,很多事因感情而成,很多事由感情而失。”
“你说得对。”啸天皱起眉头。“我会好好想这件事,一定好好地想。”
也许他真不爱用脑,他总是要由别人提醒才去思考,像宁儿上次的提醒,象这次。
“爸,为什么不把美国的公司搬回来?你也不必两地奔波这么辛苦。”“这――我会考虑。”啸天忍不住多看儿子一眼,何哲真的篚成熟了,甚有主见。“两边的公司动作是一样的,开支却加倍,这不合经济原则。”
“我做许多生意都不合经济原则。”他灵光一闪。“何哲,到公司帮忙,父子合作,你认为如何?”
“我不一定是好生意人,而且教书是我的兴趣。”何哲坦白说。
“教书之余来帮我,”啸天十分兴奋,“你不能拒绝,你是儿子,子承父业。”
何哲笑了。有时候他觉得父亲比他更孩子气,他们之间就象兄弟。
“我从来没想过逃避责任。”他说。
短短的一席话,父子俩之间更接近,更亲密。何哲认为,他更了解父亲,也更爱他,啸天是个难得有真性情的人,四十八岁,还保存着赤子之心。
另一个全未经尘世薰染而系于他心的是雪曼,是,雪曼。那个三十八岁仍天真,仍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的雪曼。
想到雪曼,他心中涌上热流。那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震动他心弦的女人。雪曼明显地拒绝了他,他也清楚知道,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的,但他禁不住心中想见她的冲动。
好在有宁儿。
放学后,他从草莓坡散步到陆家。珠姐把他安置在客厅,两分钟,宁儿下楼。
“何哲,”宁儿一贯淡淡地笑,“来得正好,我带了诺宜送的杏仁卷回来。”
“王诺宜知道我要来探你?”他笑。
“最近很忙?一星期没见你。”
“帮爸爸公司做点事。”
“哦――他还没离开?”宁儿尽量不留痕迹。
“他会把美国公司搬回香港,以后更多时间留在家里。”
“很好的事,”宁儿笑得十分美丽,“有他在,感觉上香港会热闹些。”
“恐怕令你失望,他说浪子回头。”
“哦――”宁儿呆怔一下。会因为她的那一席话?不会吧?她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雪曼――阿姨呢?”
“她会下来跟我一起喝下午茶!”宁儿立刻说:“我说动了她跟我们晨运。”
“真的?”他眼中光芒闪动。“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六点,在我家门口见。”
何哲莫名其妙地被振奋,心情好得离奇。雪曼强烈地影响着他。
“太好了,宁儿我发觉你对雪曼影响好大,几乎无所不能。”他说。
“叫雪曼阿姨。”她又更正。“若你父亲在香港,何不拖他下水?”
“拖他下水?”
“晨运。参加我们小团体。”
“我可以试,可是没把握。”何哲说:“爸爸像顽童,时间碰得好,或者他肯。”
“他一定肯。告诉他雪曼阿姨在。”
何哲有点色变。
“我会这样说。”他勉强地。
等到下午茶时间,雪曼却不下楼,珠姐去催请一次,却说她仍在午睡。
宁儿已先吃点心,何哲的失望却不敢表示出来。雪曼可能因为他而不下楼?
闷闷不乐地回家,碰到神采飞扬的啸天。
“我发觉自己宝刀未老,谈一单大生意,游刃有余。”他说。
“可愿参加我们的晨运小组?”何哲说完就感到后悔,不明所以。
“好啊!还有谁?”
“宁儿,雪曼阿姨。”
第二天清晨,父子俩开车到陆家门口,汽车才停,宁儿机灵地闪身而出,全身雪白的她带出一天的朝阳。
雪曼也跟着出来。她也穿白,却像雪地里的精灵,飘忽而不可捉摸。
四个人一起往山上走,气氛愉快却出奇地沉默。何啸天并不主动说话,他们真是为晨运而晨运。
起初宁儿一直伴着雪曼,渐渐地雪曼走得慢落后,何哲就陪着她,让啸天和宁儿走在前面,越走就越有一段距离。
“二十年没有运动。”雪曼抹一抹额头汗珠。
“你会很快习惯。”何哲努力抑制住紧张与兴奋,又与雪曼单独相处。
“只为宁儿高兴。”她说。
“第个人做任何事应该为自己。”
“我宁愿宁儿开心。”雪曼看着远处宁儿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儿是个太幸福的人。”
“还不肯定。要看她将来的感情生活。”
“我不明白。”何哲好意外。
“女人幸福与否大部分取决于将来,将来她所遇所嫁的是否她所爱。”
“不爱怎会嫁?”
“你不懂。”雪曼第一次用这么肯定而略霸道的语气。“婚姻是太复杂的事。”
何哲注视雪曼良久,阳光下,她一样那么清新美丽,动人心弦。
“你可幸福?”他问得极放肆。
雪曼看他一眼,淡淡地笑起来。
“告诉你无妨,你只是小朋友。众我眼中我最幸福,无可比拟,在我心中,差很远。”
何哲年轻出色的脸上大为震动,这是他心目中女神的真心话,但,为什么?
“差得远,那中间的距离是什么?”
“人。”她坦率得惊人。
何哲下意识停步,他看见雪曼的视线停在远处,循着她视线望去,宁儿和啸天。他不明白。“我是过问得太多,太过分?”他颇内疚。雪曼在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
“从来没人让我有机会说出来。”她微笑。
“那陆学森律师――”
“他是个好丈夫,没有人比他更好,”她很快地说,“我并不后悔嫁他。”
“只是遗憾?”他很聪明。
“若没有遗憾,是不是白过此生?”
“那要看遗憾是什么,可大可小,”何哲说,“有的遗憾是不能承受的。”
“你说的是。”她轻叹。
他不再问下去。几句话,他似乎对雪曼了解更多,也更接近了。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和联系在他们之间滋生。
“是不是有人说过,人间不许太完美的事物存在。”他说。
雪曼不解地望着他。
“你本身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说。
“那是你的眼光美化了我。”她微微皱眉,即使这个动作也极动人心弦。“如果我如你所说,也不会有当年的遗憾。”
“那是一个蠢猪。”他稚气地。
她笑起来。
“何哲,你是个很有趣的大孩子,”她说,“明白吗,在我心中,你只是个大孩子。”
“明白。”他也微笑,而且坦然受之。“雪曼阿姨,我明白。”
雪曼很开心。何哲对她态度上的改变她感觉得到,也许刚才的一席话,她不深究。总之,她喜欢有这样单纯的小朋友。
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就走得更慢,等见到啸天和宁儿一头一身的汗从山上下来时,他们发觉一半路都没走到。
“太累吗?阿姨。”宁儿关心地。
“今天不算,明天我不会输给你。”雪曼望着眼睛发亮的宁儿,又看看含蓄微笑的啸天。
宁儿转头望啸天一眼。
“我们分两组比赛?”她问。
“运动精神第一。”啸天说,他也望着雪曼,却有礼貌有分寸。他真是全然不同了。“我不想比赛失友谊。”
“我有第一堂课,要赶回家冲凉,”宁儿说,“何哲,你陪阿姨慢慢走,行吗?”
“没问题,再见。”
眼看着啸天和宁儿快步下山,一下子消失在转角处。
“爸爸和宁儿很谈得来。”何哲说。
“宁儿心智比同年龄女孩成熟,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懂事,她象她母亲雪茹,我的姐姐。”
“现代的年轻人都比上一代早成熟,是时代的改变。雪曼阿姨,你该走出来看看。”
“你们都这么说,好象我与时代脱节。”
“这对你是种浪费。”
“怎么走出来,真去开间珠宝店?”她笑。
“你可以去陆学森律师楼帮忙,工作可以令你焕然一新。”
“但是我什么都不懂,有陈汉打理,而且我把监管权签给宁儿了。”
“你仍然可以去帮忙,是不是?”何哲笑。“至于开一家珠宝店,与你气质不配。”
“这是什么话?”
“你无法令我想起珠宝想起金钱,你设计珠宝款式给卡地亚公司,OK,但不是开珠宝店做老板娘那种。”他说得肯定。
“我能坐在律师楼,我像吗?”她问。
“我不知道,你现在未经塑造,但若长久把自己留在家里肯定是浪费。”
“我与陈汉商量一下。”她心动了。“我以为我的年龄,该退休了。”
“应该是开始。”
雪曼回到家里就与陈汉通电话,她知道打铁趁热,否则过了时候她又懒了。
“律师楼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她问。
陈汉显然呆怔半晌。
“雪曼,我不明白。”
“能有一个小位置让我学习并打发时间?”
“你愿意出来了?”陈汉大喜。
“徇众要求,值得一试。”雪曼开怀。
她被安置在陆学森生前的办公室。
陈汉很有心,这办公室一直空置着没派别的用处,他自己也没搬进来。“这是灵感,早料到你会出来。”他笑。
“我觉得宁儿比我适合。”
“可惜她不念法律。”
“我才中学毕业。”雪曼坦然。
“但你是雪曼,这不同。”陈汉有他的固执。“若宁儿来,我会另有安排。”
“你像你的老师学森。”
“近朱者赤。”
雪曼在律师楼的第二天并没有什么工作,看见外面的职员在忙着,她又完全帮不上手,有点焦急。
陈汉常常过来陪她,给她一点文件看什么的。“不要急,工作要慢慢上手。”他一直这么安慰着。
中午,他带她到置地二楼吃川菜。
“试试看,有不少不辣的川菜也很好,”陈汉熟知她一切,“相信我。”
陈汉显然是锦江春的熟客,他不但有好位子而且招呼特别周到。雪曼吃得极少,她有点莫名地紧张,一切不习惯。
“中环打工一族看来不易为。”她苦笑。
“担保你一星期就习惯,”陈汉极鼓励,“有你在律师楼,气氛都好得多。”
“我不想出来当花瓶。”
“你想做什么都行,所有工作任你选。”
“我什么都不懂,目前出来学习。”
“律师楼工作其实很闷,有些事我又不想你碰,太不适合你,比如做屋契买卖楼宇。有个工作,我又怕太委屈你――”
“你说。”她眼睛发亮。
“暂时学做我助手。”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熟悉我的案件,与我出庭上法院。”
“好。就这么说定。”她没有考虑。
“你真愿做?”他喜悦地。他的喜悦是,他将有机会长伴她左右。
“总要有个开始,总要试。”
“你――变了好多。”他忍不住说。
“谁都这么说。因为宁儿。”雪曼笑。“她要我生活得更好更积极。”
离开锦江春时,雪曼看见独自坐在一角的何啸天。他也在?单独一人?这不像他的作风。他也看见他们,愉快地打个招呼,也没寒喧就各自分手。
雪曼想,他就是前阵子吊儿郎当不知所谓的那个男人?他就是那――她摇摇头,他有太多不同的切面,每一个都不同,大概她永远也不能了解他。
工作三天,雪曼一直在旧的案件中打转,她看了许多旧记录。她很用心但极吃力,常常要陈汉的另一个女助手英妮解说,好在英妮很热心,她也渐渐有了点眉目。
周末,雪曼觉得特别舒服自由。
“从来没工作过的人一定不知道假期原来这样美好。”她由衷地说。
“你已经体验到生活了。”宁儿很高兴。
“有什么节目吗?”雪曼主动提出。
“我们可以去诺宜和姑姑那儿,或者到郊外去喝杯茶,或者――”
“去看姑姑。”雪曼立刻说。很奇怪,对这新朋友心中有特别的依恋。
没有通知她们就直闯王家。诺宜和她姑姑是不会外出的。
很意外,娴静安详的姑姑穿着牛仔裤T恤,包着头发正在家中大扫除,没有化妆但依然怡人的脸上因运动而有红晕,另有一种美态。诺宜不在。
“我们做了不速之客。”雪曼歉然。
“此地永远欢迎你们,”姑姑从高处跃下,把清洁的东西交给宾妹。“我喜欢做家事,这比运动更好。”
“诺宜呢?”
“她去探访一家老人院。”
“昨天放学她没跟我提过。”宁儿说。
“她常常去,有空就去,已三四年了。”姑姑淡淡地解释。“她做义工。”
“我从来不知道。”宁儿眼光闪动。
“回来让她讲给你听,很有意义。”
姑姑把她们安置在已打扫好的书房里。她去洗脸更衣,一身素净地再出来。
“姑姑,很羡慕你,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好,”雪曼由衷地,“我就没有你身上那种真真实实的生活气息。”
“其实很简单,我想到什么就动手去做,‘做’这个字就带出很多生活情趣。”
“阿姨已经在律师楼上班了。”宁儿说。
“律师楼?你能做什么?”姑姑直率地。
“学做律师的助手。”
姑姑眉心微蹙着思索一下。
“如果不习惯,不喜欢,没兴趣就情愿不做,生活是自然的事,不要勉强。”
“我会听你的话。”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为什么跑去做律师的助手?如果想做,去读书做律师。雪曼助手绝对不适合你做。”
“我也知道不适合,但是我们只鼓励阿姨先走第一步,然后再选择做什么。”宁儿解释。
“你想做什么?”姑姑问。
“我?”雪曼居然脸红了,眼中有好奇怪的神色。“我从来没想过想做什么,从小就没有野心,没有大志。我――别笑,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婴儿,女的,让我细心带大她,就是如此。”
姑姑、宁儿都不能置信地呆住了。雪曼的希望只想做母亲,一个小女儿的母亲,这――“可惜,我没有机会。”雪曼垂下头。
“机会不是没有,只要你有心。”姑姑说。
“不不不,我不会再嫁,不可能再结婚,不会,绝对不会。”她像受惊骇的兔子。
“也可以领养一个。”姑姑笑。雪曼的孩子气实在太重。
“不――”雪曼黯然摇头。“不。”
她这神色令人不懂。自己不能生,为什么领养也不能?但她们都没有问,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与难处。
“我有个好提议,为什么不开一间高质素的幼稚园?”宁儿忽然说。她并不认真,只想令气氛好些。
“那很复杂,”姑姑摇头。“雪曼有这耐性?”
“不。”雪曼仿佛只会讲这个字。“不。”
姑姑很体贴,很有爱心地走到雪曼旁边,用手轻轻拥着她的肩,又悄悄拍着她背,像个大姐姐安慰小妹妹。
雪曼的眼泪无声地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令人又慌又担心。
宁儿递上纸巾,雪曼湿了一张又一张,她始终无声地流着泪,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终于,眼泪止了,她抬起头。
“谢谢你们。”她细声说。
姑姑微微一笑,拖着她站起来。
“我还没做点心。来,你陪我,我教你做最爱吃的芝士蛋糕。”
三个妇人在宽大干净的厨房里忙起来,不但做了芝士蛋糕,还自己做了鲜芒果雪糕。在忙碌中,雪曼再度开心起来。
她这么幸福的女人,不该有永驻的忧虑。
这天回家已很晚,主要是诺宜回来讲了好多老人院的事,令雪曼和宁儿都有兴趣。尤其雪曼,追问了许多细节。
回家后的雪曼比平日沉默。
“阿姨,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宁儿捉着雪曼双手,“看见你的泪,我心慌意乱。”
“我没有事,我很好,”雪曼笑,“只是姑姑,她有一种令我感动的气质。”
“阿姨,虽然你不是妈妈,但感觉上,你比妈妈更亲。我希望你快乐。”
“我快乐。真的。宁儿,有你在我真的快乐,流泪也不一定是悲伤。”
“我来陪你,是大家――大舅,妈妈和所有亲人都希望你快乐。阿姨,我爱你,我希望能分担你心中的一切。”
“是,宁儿。”雪曼用双手环着她的肩,眼睛又湿润了。“我很明白,我也快乐。”
宁儿抱着雪曼的腰,望着雪曼的眼睛,她有个感觉,眼睛深处的忧伤是真实的,那不因为她早逝的丈夫。
但雪曼,还有什么?
星期一回到律师楼,雪曼提出辞职。
“怎么说辞职?”陈汉连忙说:“你随时想来就来,这儿原是学森和你的。”
“我并不适合也没兴趣,想来替你和英妮添了麻烦。”雪曼说。
“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对我太好。”雪曼拍拍他。“阿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吩咐。”
“我要拨一笔钱出来成立一个基金,长期资助一个机构,不知行不行?”
“绝对可以。”陈汉问。“资助什么机构?”
“一家老人院。”
“行。等你把一切资料给我,我会立刻替你办,很简单。”
“不要用我的名义,用宁儿。”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用宁儿?”
“用宁儿。”她很坚持。“她和我是一样的,以后她会比我出更多力。”
“好。”陈汉犹豫一下才答应。
从律师楼出来,雪曼独自在置地逛了一阵,坐在喷泉旁边的咖啡座喝了一杯那儿有玫瑰香的柠檬茶。
极少一个人出来,因为怕孤单。今天却觉得另有特别的乐趣。
自动电梯一直有人上上下下,她也没注意,直到一个高大英伟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啊――是你。”她下意识地拍拍胸口,好象非常吃惊。
“能坐下吗?”何啸天有礼貌地。
“请。”她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
真是没有用,每见到他总会不安和慌乱。
“不用在律师楼上班吗?”他凝望着她。
他的凝望真诚,沉实多了,不像以前。
“根本不适合我,不去了。”她笑。其实与他相处并不困难,她心理作用。
“有其它打算吗?”
“还在考虑。总会找点事情做做。”
“做事是好,但我的看法,女人也不一定要出来工作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说。
雪在流
第四章
“我并非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生活到如今这并不重要。”雪曼礼貌而疏远。
“对。美丽的女人重要的是生活的姿态,优雅、恬适已足够吸引人。”何啸天说。
“我无意吸引任何人。”她沉下脸。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的脸红了,“对不起,在你面前,我连话都讲不好。”
他很懊恼。
“朋友――大概也讲缘份。”她说。
“我很有诚意,我绝对尊重你,我――”
“我并没有怪你。”她轻轻说。
他怔怔地望着她一阵。
“雪曼,我们以前见过的,是不是?连你的声音我都觉得熟。”他说。
“不。”她摇头。“怎么会呢?”
他再凝视她,然后说:“你回家吗?我送你。”说完立刻摇头,自责地。“在你面前我真的是一无是处。”
“我回家,司机在外面。”她想笑,忍住。
他看来比何哲更不成熟。
“那我先走。”他的眼中看得出诚意,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雪曼似乎笨手笨脚。
“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说走却又不站起来,意犹未尽。“我完全不想得罪你,真的。对其它人也不会这样,就是对你――这么莫名其妙,一定前世欠你。”
“今生欠我。”她说。
“会吗?”他呆怔住了。雪曼会讲这样的话?她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慢慢地站起来。
“再见。我先走。”
何啸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景,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
“我见过她,真的以前见过她。”他自语。
雪曼走出置地才松一口气。她感觉得到何啸天的视线一直紧紧跟着她,她紧张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好。
他一再说“我见过你。”他真不记得?
一直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态度都是真的,他竟不记得她,难道是另一个叫何啸天,又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的双颊发烫,神思缥缈,久远的记忆在心底轻轻揉动,只要她愿意,稍用手指掀开,那又甜又痛的往事必跃然而出,必会带来另一段全然不同的生活,必展开惊天动地的大变动,只要她愿意。
“阿姨,我回来了。”宁儿的双手温柔地停在她肩上。
“宁儿。”她抬起喜悦的脸儿,眼中竟有似真似幻的眼泪。“宁儿。”
好紧紧地拥抱着宁儿。
宁儿凝视她,无法辨别她是喜悦或是伤感,然此刻,她美丽得惊人。
“你在想什么,阿姨。”宁儿忍不住问。
“我想以前。”雪曼坦然。
“很年轻的时候?年轻得你还未结婚?”
“是。”雪曼承认。“年轻时很多事很动人。”
“我能分享吗?”
“很琐碎的事,”雪曼眼中依然星光灿烂,“我自己想来很有趣,很沉醉,别人未必。”
“刚才那一刹那你好美好美,阿姨,你想到一个英俊不凡的男孩子。”
“让我保有一点秘密,好不好?”
宁儿从牛皮纸封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老人院的基金,我已在陈汉那儿签好名字,这一份请你收起来。”她说。
“你收起来,是你的名字。”
“阿姨,你这些都用我的名字,我担心自己的能力,怕做不好。”
“只要你做我就开心!”雪曼握住宁儿的手。“阿姨的东西以后都交给你。”
“那怎么行,”宁儿吓一跳,“我担当不起。”
“宁儿,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你是最新的。”雪曼眼中有一抹好难懂的光芒,慈爱又仿佛遗憾。“我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
“阿姨!”
“我们不讲这些。”雪曼说:“下楼吃点心。”
“我约了老人院的林院长,明天放学会去见他并谈一谈基金的事,你也去?”宁儿问。
“我想请诺宜和姑姑也去,事情由她们那边开始的。”
“我接诺宜和姑姑,你自己去。”
“好象开始真正在做一点事了,”雪曼有点兴奋,“到时候由你去谈,我不出声。”
“出钱的是你。”
“出力的该是你。”雪曼笑。
相处越久,雪曼越对宁儿依赖,心理上已当她是自己女儿。女儿,她从小的梦想。
梦想,对某些幸运的人来说很容易成真,有些人却只是一辈子的遗憾。
老人院在新界大埔附近,开了很久的车才到,是在一处山脚下。
雪曼到得最早,迎接她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非常斯文,非常有书卷味,而且一表人才,不像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陆夫人,”这男人礼貌地伸出右手,“我是林士轩。”
雪曼惊讶地望着他半晌。
这个男人不像现实中的人物,像小说中描写的那种书生。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学生,穿一件蓝布长袍,围一条白色围巾,潇洒飘逸地在校园中迎风而立。
他是林士轩,老人院的院长。
“林院长?”她有点不能置信。
“是。”安详恬淡的笑容。“请进来坐。”
雪曼被迎进院长室。
相当简陋的布置,与雪曼平日惯见的环境全然不同。加上面对着一个不像现实中人物的男人,她莫名地拘束。
“陈汉律师和诺宜已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实在太感谢你的支持。”林士轩连声音都斯文清秀,不沾一点凡尘。
“不,不必感谢。是诺宜把你们的情形告诉我,我很感动,尤其你很难得。”雪曼说得并不流畅。“不过不由我管,宁儿会跟你说。”
“是。丁宁儿小姐。”
门外又有人声,她们到了。
诺宜站在林士轩身边替大家介绍,像个斯文雅致的女主人。她看来和士轩很熟之外,两人之间还有一份和谐含蓄的友谊。
雪曼觉得她了解诺宜爱来老人院的原因了。
士轩很仔细地讲老人院的一切,并带她们参观。老人院并不大,一百多位老人住在一幢二层楼的房子中。有很干净的厨房、洗衣房。这里有三名职员,还有两名住院护士。
“职员够了,护士不足。”士轩说:“因为超过八十岁的老人有十几人,有部分连冲凉都要护士代做,所以两位姑娘很辛苦。我们的薪水比外面低,此地所有的工作人员全是志愿的,教会的兄弟姐妹。”
宁儿一边听一边还用纸笔记下,很认真。
士轩并没有让大家与老人家见面,也没有开一个欢迎会什么的,他显然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一切很实在。
回到院长室,宁儿低声对雪曼说了几句话,雪曼含笑点头,于是宁儿说:“第一步先改善厨房,用现代化电器的用具。再加请两位护士,如果不够可以三位,”她望着士轩,“至于其它的,请林院长自己计划,基金会负责一切钱财的事。”
“这太好了。”士轩露出好欣慰的笑容。“能得到你们这样的支持,老人们都有福气。”
“诺宜介绍过你,我们很敬佩!”宁儿说。虽然她年轻,办起事来有条不紊,很有大将风度。“我们不干涉你的一切行政,基金会对你极有信心。”
“后面还有块地也属于老人院,如果有经费可以扩建,老人院还可以多收三十到五十位老人,不知两位意思如何?”士轩问。
“可以把详细的计划和需要的经费告诉我们。”宁儿很有分寸,“我们考虑。”
“办老人院是我一生的志愿,得两位大力支持,我――感激不尽。”士轩说得颇激动,眼中泪光闪动。
“别说感激,我们只尽一点力。”宁儿说。诺宜一直微笑地望着士轩,很欣赏地。
在回家的路上,她们都坐一部车,让司机开宁儿的车回去。
“姑姑怎么不来?”雪曼问。
“有位英国太太约了姑姑,她好欣赏姑姑的绳结玉石,她想买一批带回英国。”诺宜说。
“士轩跟你感情很好?”雪曼再问。
“啊!”诺宜意外地红了脸。“我们是谈得来的好朋友,他是个有理想的人。”
“很难得一个有理想的人。”雪曼赞。“但是他并不年轻。”
“他外表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大些,他有三十五岁。”诺宜说:“他从小半工半读,接下来又工作得非常辛苦。”
“他没有家人?”
“领养他的老人过世之后只有他,老人院的土地是老人留给他的,地上面的一切是他工作的钱加上政府资助一部分建立的。”
“他可以申请更多政府资助。”宁儿说。
“香港政府重视的不是老人院,是学校,是教育。老人是被忽视的一群。”诺宜解释说:“士轩一心办老人院一方面是社会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对收养他的孙伯伯报恩。他常常说,没有孙伯伯就没有他,当年孙伯伯收养他时已六十多岁,所以他对老人特别有感情。”
“姑姑认识士轩?”
“见过。在教会里见过。”诺宜笑。“士轩的老人院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让老人们都有机会接触宗教,让老人们更有精神寄托。我们都是基督徒。”
“诺宜,谢谢你让我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雪曼由衷地。“我会尽力支持他们。”
“我替全体老人和士轩谢谢你。”
“大学毕业,你是否加入士轩的行列?”宁儿半开玩笑。
“原本我预备出去做事,用赚来的钱支持他,因为老人院一直不宽裕。现在有你们支持,我会去帮他。”诺宜肯定地。
宁儿拍拍诺宜的手,她喜欢这样的朋友。现代的年轻人难得有理想,大家都一窝蜂地向钱看,诺宜和士轩很难得。
宁儿突然想起自己,她有理想吗?生活了二十年,仿佛只为成长而成长,像所有人一样读书,她真的没好好想过读完书以后做什么。当然她会工作。但那不是理想。
理想?她笑了。这年代还有人讲这两个远古的字:理想。
“在想什么?”雪曼注意也很久了。
“想――怎样帮士轩跟诺宜快些达到理想,把老人院办得更好。”
“士轩想的是使老人生活得好些,有尊严些。”诺宜说:“士轩重视尊严,就算寄人篱下的老人她该有。下次你们可以看看老人们,他们与其它老人院的老人不同。”宁儿有点肃然起敬。尊严,不是大多数人能想到的事,她也没有概念。
“下次一定见那些老人。”她说。
这个晚上,她们又在诺宜的姑姑家里吃着美味的杭州菜。
“你让那英国太太带走你的宝贝吗?”雪曼很有兴趣地问,她不说“买”。
“她选了一批。”姑姑淡淡地。“我会卖给她,因为她懂得欣赏。”
“你怎能确知她真懂?”宁儿说。
“她真懂。”诺宜抢着说,她今天非常兴奋,讲了比平日多很多的话。“她第一次来我们家看到姑姑的宝贝,惊喜而感叹地说‘这就是中国女人最缜密温柔的感情结晶了’。她的意思是姑姑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贯注在那细碎又繁复的绳结中,她真的懂。”
雪曼震惊地望着姑姑,一个女人能把全部感情贯注在编织纯洁的玉石中,多浪漫的情怀,多感人的事实。
那绳结若是一个人呢?那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有那么一个人吗?
她不便问。
“有机会但愿能见到这么懂感情的英国太太。”她说。
“她会再来。每次来港她必来此地,她已是姑姑的好朋友了。”诺宜说。
姑姑只是微笑。她从不解释自己的事。
回家之后,雪曼兴致极好,拖着宁儿聊天。
“诺宜是姑姑兄弟的女儿?”
“不是。诺宜告诉我她并非姑姑亲生侄,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她们看来极亲密。”
“姑姑是个懂感情又重情的女人,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她很爱诺宜,”宁儿说,“诺宜说过,姑姑栽培她,全心全意。”
“她们引起了我的好奇。”雪曼说。
“并不奇怪啊,她们。”
“你不觉得姑姑背后有个故事?她为什么全心致力于玉石绳结?她没有感情寄托。”“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阿姨,甚至你,有时我也不懂你的神色,你眼底深处的忧伤不因为姨丈。”宁儿大胆说。
“你――”雪曼意外,很快地掩饰。“你的阿姨是个最简单的人。”
“我想我不会错,”宁儿笑了,“简单并不代表没有故事。也许今天你不想往事再掀起来,你有你的原因,但故事在那儿。”
雪曼怔怔地望着宁儿说不出话。
“否则那天在姑姑那儿你不会流泪,”宁儿握住她的手,“那眼泪不是为姨丈。”
雪曼的眼神又变得黯然神伤,泫然欲涕。她凝望着宁儿半晌,站起身来慢慢走回卧室,她仍是什么都不说。
生活还是一样地过,宁儿觉得与雪曼更亲近一些,她们的心更接近了。
林士轩扩建老人院计划由诺宜带来,雪曼和宁儿都看过了。计划书非常好,非常详细完整,但费用太高。这是陈汉说的。
“一千万?不,雪曼,你不能出这笔钱。”他认真地说:“不是你付不起,但会影响你,影响律师楼。”
“那怎么办呢?”雪曼天真地。“我已答应了林士轩。”
“别担心,让我来跟他谈,”陈汉拍拍心口,“他可以缩减计划,或者分期执行。”
“你不反对我支持他们?”
“钱是你的,何况这有意义。”
“你知道我很想帮那些老人,而林士轩这间老人院与其它的不同。”
“我知道,他令老人活得有尊严,”陈汉笑,“宁儿告诉我了。”
宁儿?雪曼有点意外,她并不知道宁儿和陈汉时有接触,立刻又想到,她签了律师楼的监管权给宁儿,他们必然有联络。
“请你尽量帮他们想想法子。”
“还有一个办法,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支持,我们就不必一次付一千万这么多。”
“到哪里去找志同道合的人?”雪曼问。
“香港人乐善好施,前阵子救济水灾的事,你忘了。”
“如果我是电视台就好了。”雪曼说。
晚上,宁儿又提起这件事。
“一千万是多了些,我以为几百万就行了,”她摇头,“我们不能令陈汉为难。”
“他很好,他提出几个建议,看他怎么和林士轩谈。”雪曼是有她特殊的天真。“你想想有没有人会有兴趣与我们合作?”
“合作捐钱?”宁儿说。立刻,脑子里浮起何啸天的影子。
这个男人肯为初识的女人千里迢迢去南非买巨钻,这么有意义的事他会愿意。
“还是别理了,让陈汉去烦吧!”雪曼挥挥手。“一提起钱我就头大。”
“阿姨,你所有的产业全由陈汉管?”
“也不是全部。学森遗嘱里有些我并不清楚,反正他管律师楼的一切,就由他管咯。学森最信任他。”
“你自己不过目?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
“你可以看看,我把一切监管权都交给你了,不是吗?”
“陈汉从来没让我看过这方面的东西。”
宁儿眉心微蹙。
“你可以要求。他可能不知道你想看。”
“我并不想看,但是――阿姨,有些事还是小心处理比较好。”宁儿比较认真。“陈汉是好人,但到底是外人。”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雪曼问。
宁儿并没有立刻陪雪曼看陈汉监管的那些产业,她先见到何啸天。
坐在他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她把老人院的一切讲了一遍。
“你想要我怎么做?”啸天微笑着望着她。
“当然是希望你也支持。”宁儿说:“我第一个想到你,觉得你会适合。”
“对我这么有信心?不以为我会拒绝?”他笑。“我只是个生意人。”
“你会拒绝?”宁儿呆怔一下。的确,她来得太冒昧卤莽。“对不起,我不会迫你,你可以拒绝。我不过让你知道有这件事。”
“还有别人会参与?”
“阿姨和陈汉或会再找别人,我不知道。我只认识你。”
啸天点点头,始终保持极好的风度。
“我会考虑,会跟陈汉联络,了解更多一点详情。”他说。没有拒绝也没答应。
“别为难。”她有点歉然。“这是件大事,我找你很欠考虑。”
“应该说很高兴你找我,表示你对我有信心。”他说:“这是件好事。”
“你知道吗,你真是全然不同了。”她定定地望着他。“由里到外,从头到脚。”
“该感谢你的当头棒喝。以前活得太放肆,太随心所欲,太不知所谓。”
“连阿姨都说你变了,是脱胎换骨。”
“在置地碰到过她,她也变了,都是你的功劳。”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相信人与人相遇,加上时间,环境的因素会起化学作用,所以大家都变了。”
“是。尤其姑姑和诺宜,她们令我们思想和眼界都拓宽。”
“姑姑和诺宜,又是什么人?”
“我的同学,阿姨的朋友。”她站起来。“我得回家,谢谢你抽时间见我。”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
“我发觉自己做错些事,不该一厢情愿把你拖下水,我欠考虑。”
“我会考虑,我说过。”他不想多谈这件事。“要不要见阿哲,他在公司。”
“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我得回家,阿姨在等我,再见。”她辞别啸天。
何哲正在忙,也只能打个招呼就离开。宁儿开着车上山,越想就越不安心,越觉自己做错。她不该就这么去找何啸天的,等于无端端地把个难题抛在他手上。对他来说五百万并不算多,但他没有这个义务,这是她和雪曼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啸天呢?
他一定好为难,答应非本意,拒绝又不好意思。看她,把事情弄得好尴尬,能不能想个什么方法补救呢?
而且她找啸天,雪曼会不会反对?
整个晚上她在想这件事,弄得心神不定。好想告诉雪曼,又担心她不高兴――必然的,她不喜欢啸天是事实。又想打个电话跟啸天解释一番,告诉他即使拒绝也没关系,又觉不妥,结果连觉都睡不稳。
一连三天,什么消息都没有。
啸天不来告诉她什么。连陈汉也没电话,不知道他跟林士轩谈成怎样?她不该不经思索就去找啸天,陈汉和士轩或能商量出个好办法,比如分期执行扩建计划。
她真后悔得不得了,不该找啸天的。放学后,宁儿在卧室里做功课,珠姐来请她听电话。
“宁儿,是我,诺宜。”诺宜兴奋的声音。“我和士轩在一起。”
“他出市区吗?你们在哪里?”
“真的好感激呀,宁儿,还有雪曼阿姨。”
诺宜声音里有泪意。“这是士轩一生中最大的事,是你们带给他的。”
“我不明白,诺宜,什么事?”
“我们在陈汉律师这儿,士轩刚签了一份文件,接受基金会的一千万资助扩建。”诺宜再说:“事情成功得这么快,士轩说他以为在做梦。真的谢谢你。”
“诺宜――”宁儿惊讶极了,“你说士轩已经签了文件?基金会的一千万?”
“是。”诺宜说:“士轩让我问问你,可否立刻来你们家,他要向雪曼阿姨致谢。”
“你们当然可以来,只是――”宁儿完全不懂。“我能跟陈汉讲几句话吗?”
“签完文件陈律师就赶着走了,他有重要的事。我们立刻来,宁儿。”诺宜收线。
宁儿呆呆地想了一阵。陈汉用了什么方法筹到一千万?
诺宜和士轩来得很快,那个全身书卷气的古典美男对着雪曼和她激动得不得了,他的神情,他的语气,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谢意,令人感受到他的绝对真诚。
雪曼和宁儿都很不习惯,很窘,她们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回报,尤其是雪曼,她只是天真又诚心地想“做一点事”。
“看来这件事我们做对了。”士轩他们离开后雪曼愉快地说。
宁儿心中有事不敢多说什么,那一千万是怎么凑成的?陈汉至少该告诉她。
她在深夜才找到陈汉。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担心了整晚。”
“担心?为什么?”陈汉一头雾水。
“我知道阿姨无法一次独自拿出那么多钱,你怎么筹到的?”
“我筹?不是你邀何啸天来合作的吗?他昨天已经送来五百万的支票。”陈汉说。
何啸天。
宁儿快乐兴奋地安下心来。何啸天,他伸出友善的援手玉成了这件有意义的事。
何啸天。
天还未亮,宁儿已整理好自己。她知道晨运时可以见到他,但她等不及,她一定要先见到,先向他致谢。
她开车到草莓坡何家。
她在门口等一阵,等穿着运动装的父子开门出来,她才迎上去。
“宁儿!”父子两个都惊异。
宁儿专注地凝望啸天一阵,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面颊,然后用力拥抱他。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不能使你失望,是不是?”啸天的微笑象天空第一线阳光。
“不是我,是那许多受益的孤苦老人,我替他们谢谢你。”宁儿在何哲的惊讶的眼光下放开啸天,“太感谢了。”
“我是为你这‘感谢’两个字吗?”啸天说。
“我曾经懊悔得半死,以为我做错了,给你一个难题。”她说。
“放心。我是解难题的数学专家。”他笑。
宁儿用车载何哲父子回到陆家屋外,在途中她简单把整件事告诉何哲,何哲虽感意外却也高兴,尤其啸天把这件事交给他管。
“以后基金会就是你和宁儿的责任了。”
两个年轻人都微笑,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或许有特殊的意义呢!
全身雪白的雪曼站在陆家花园外。
“嗨。”啸天第一个下车。看见雪曼,他心中还是震动的,这个女人对他有永恒的吸引力。
“找不到宁儿,原来去接你们。”雪曼看啸天又看何哲,她很含蓄。
“我去谢他,”宁儿把车停好,“老人院的基金他出了五百万。”
“啊――”雪曼显然意外。这养尊处优活在象牙塔中的女人完全没想过这件事,一千万和五百万,她真的没有概念。
“陈汉告诉我的。”宁儿极聪明,她不提自己去找啸天的事,只谈陈汉。
“谢谢你。”雪曼看啸天,脸突然红起来。
“不不,不必谢――”啸天手足无措,那么有经验的他,在雪曼面前竟不能成言。
这的确是种奇异现象。
这天的晨运特别愉快,大家都特别起劲,基金会使他们互相之间仿佛有一种全新的,不同于以前的联系。
在陆家花园分手时,啸天突然说:“我有个提议,今天晚上――”他略不安地偷看雪曼一眼。“我们不如庆祝一下。”
“好啊。”两个年轻人雀跃。“怎么庆祝?”
雪曼微笑着,完全没有反对。
“我来安排。”啸天被鼓舞着。
晚上,准七时,何氏父子穿戴整齐地来接雪曼和宁儿,把她们带到近在咫尺的草莓坡家里。
没有任何地方比在家中请客更具诚意。
何家的房子没有陆家大,可能与男主人长年不住家中有关。这里布置十分精致,非常浓的欧陆味道,甚具品味。客厅、饭厅眼目所见之处,都有巨束白玫瑰,显然是为今夜的小庆祝会特别预备的。
“可惜诺宜和姑姑不能来。”宁儿说。
“以后有机会,”何哲有点兴奋,“我们可能会在基金会一起工作。”
“你会参与工作?”宁儿意外。
“出钱出力,我是后者。”他看啸天一眼。
啸天心情好得出奇,雪曼肯应邀而来他已喜出望外,尤其是他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改变,不再厌恶地拒他千里之外。
“这屋子谁设计布置的?”雪曼问。
“妈妈。”何哲冲口而出。“不,我是说许多欧洲古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
“是她。后来也添置了一些,我看到适合的就买下运回来。”啸天大方地,“主要的是保存了原来设计的味道。”
“极有品味。”雪曼轻轻说。
“是。她是个极有品味的人。”啸天点头。
“对不起。”雪曼看他一眼,垂下头。
的确,怎么谈起这样的话题呢?
“不不,我不介意,”啸天爽朗,“这辈子我做的错事、对事不少,我都认。尤其感情上,我很管不住自己,尤其年轻时。”
“你现在看来很好。”宁儿笑。
“现在?看来是。我吸取教训,年龄渐长不能再当小丑。”他看看雪曼。
雪曼的视线在那巨束白玫瑰里,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们享受了十分精美可口的晚餐。何家厨子做的好菜绝对不比任何一流食肆差,令宁儿、雪曼赞赏不已。
“跟了我们三十年的老人,”啸天笑,“他把我们的胃口都宠坏了。”
“这是福气。姑姑也有个会烧杭州菜的宾妹,好得不可思议。”宁儿的话比平日多。
“喜欢的话随时来。”啸天说:“餐桌上有你们是我们的荣幸。”他看雪曼,雪曼只是含蓄地微笑。
餐后何哲带宁儿去看电脑几套新碟,很自然,大厅里只剩下雪曼和啸天。
他凝望着她一阵,突然说:“我为我以前的态度郑重道歉。”
“只是态度?”她在微笑。
“为一切。”他热切起来。刚才还有的顾忌不安一扫而尽。
“谢谢你支持老人院基金。”她说。
“即使不是你们,有人找我的话我们也支持,这是回馈社会。”他由衷地。“我不懂主动去做,希望有人引路。”
“我们也是因缘际会,诺宜的关系才想到做这件事。”她说。
“我们是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应该为社会做一点正经事。”
“好象说教一样。”她忍不住笑。
“不严肃我怕又唐突你。”
“你一直是这样的吗?”她望着他。
他不晌,只定定地凝视她。
“雪曼,我们以前见过,是不是?”
“若是见过,你不记得?”她反问。这是她心目中一直的怀疑。
“我是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但我依稀记得这张脸,”他十分认真,“真的,就是你这张脸,我见过的。”
她沉默着,眼中浮上一抹失望。
“我们见过的,”他看见了那抹失望,冲动地握住她手,“你告诉我。”
“不。那次你来我家之前,我没见过你。”她轻轻挥开他的手。
“为什么呢?”他苦恼地打一下头。“世界上有可能有那么想像的人,我想过千百次,无论如何相不起来。”
“因为根本没见过,所以想不起,”她又笑了,“是不是种幻感?”
“我不知道。”何啸天皱着眉。“不知道是否记忆力退化,近来――也不是近来,我会对一些地方觉得似曾相识,分明没去过却又熟悉,这与幻觉没有关系吧?”
“你――病过?我是指脑子?”
“不。当然没有。”
“出过车祸?或者伤过头部?”
“都没有。我刻以前所有的事,很小的时候都记得,但是――”他疑惑地把视线放在她脸上。“你是第一个令我有这种感觉的人。”
“地方呢?”
“忘了,很难举例。某一个景象,某一个地方,试过好多闪,”他耸耸肩,“看来我得找个专家检查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情形?”
“以前或许有,在欧洲,在美国,记不清楚。看见你之后特别强烈。”他轻叹一声,“以致在你面前失态。”
她不出声,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情形。
“那时失态――雪曼,我真的感觉以前追求过你,我们曾经很好过。”他苦笑。
“那是不可能的。”她生涩冷硬地说。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那种感觉――感觉很真很真,就像――就像梦中的事实。”
“梦中的事实。”她笑起来。“你是个多梦的人吗?”
“不不不,不是说真的做梦,而是那感觉就像――对了,隔了层纱在看事实,对对,中间就是隔了层纱。”
“但愿我能明白。”
“算了,不谈这个,”他用力挥一挥手。“或者有一天我能弄清楚一切。”
雪曼呆怔住了,他要开清楚一切?
从这夜开始,两家人关系更密切些。
啸天常常到陆家作客,带一束花来,送一盒点心,很殷勤但很含蓄,受过一次教训他知道该怎么做。有时何哲也来,聊一会儿天,甚至看一阵电视,很自然很轻松。渐渐,他们父子已不再被忠心的珠姐视为客人。
“留在这儿晚餐吗?”珠姐会替雪曼和宁儿问。“今夜厨师做杭州菜。”何氏父子有时留下有时不,一切很有分寸。有时他们也请雪曼、宁儿一起外出试试他们发现的新食物,或听一场音乐会,友谊在不知不觉中增长。
这天下雨,从早晨到下午越下越大,宁儿放学时到停车场,途中遇到没有伞的何哲,虽然已淋得半湿,他还是缓步而行。
“你故意淋雨?”她叫。
“没有带伞也没开车来,”他耸耸肩。“早晨出门时跟自己赌,结果输了。”
“罚自己淋雨?”
“跑也是湿不跑也是湿,不如安步当车啦。”
“幸好碰到我。”她打开车门,“你怕跑起来有失仪态?”
“我怕狼狈,不是说淋雨有诗意吗?”
“又不是写小说。”她开车回家。
静静地在路上驶了一会儿。
“刚才碰到王诺宜。也去赶巴士。”他说。
“一定去林士轩那儿。”
“林士轩是她男朋友?”他看着远方。
“是吧,他们很好。”她随口说,突然又觉得不对,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微微一笑,不出声。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她极聪明。
“谢谢。越来越觉得我们――我和你像兄弟姐妹般更亲密了。”他说得很奇怪。
“所以――”她替他接下文。
“宁儿,我试过,真的。”他拍拍她的手,“你极可爱,可是越来越觉得你是妹妹。”
“别担心我会伤心,”宁儿笑得真诚开怀,“感情的事一分一毫勉强不得,这么久了,我并没有爱上你。”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更融洽和谐。
“我们有天时地利,就是人不和,”他说,“你试过没有?试过对我有爱意?”
“肉麻。”宁儿活泼得与刚来时有天渊之别。“我怎会做这样的事?那不是我。”
“真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你喜欢诺宜?”她突然问。
“很特别的一个人,与别人不同。”何哲说:“她好象和学校其它同学全无关系,只跟你来往。”
“怎么会?我们并不常在一起,主要的是她没有时间,她要去老人院。”
“一个人有理想有目的地生活,一定会比我们快乐得多。”
“你不快乐?”宁儿诧异。
“基本上我应该快乐,生活无忧,从未受过挫折,不知道为什么,总若有所憾。”
“不懂批评你,但总不是随便找个女朋友这么简单。”
“如今年轻女孩子只肯学如何精明能干,如何努力向上爬,其它的差些。”
“骂所有的人?”
“很怕世故老练的女人,”他想一想,“为什么没有人再像雪曼阿姨?”
“也许我们这年代已没有她那样的女人,她的背景、经历、环境造成她那样。”她说。
他很感兴趣地望着她。
“她是外公最爱的小女儿,又美丽聪明,环境又好,所有的人都宠她,把她当公主一般,还没有接触到世间险恶,又遇到爱她的姨丈,十八岁,就结婚。婚后过着人上人生活,受着最好最稳最富裕的供奉、保护,姨丈对她千依百顺,连重话都不说一句。除了姨丈早逝,她一生中全无波折。”
何哲还是没出声,只出神地听着。
“雪曼阿姨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社会疾苦,不明人心奸诈,大概了不知道有坏人两个字。她不像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虽然她是真实又有血有肉的。”
“不觉得讲得矛盾?”他笑。
“真的感觉如此。我极爱她,可是我不敢碰她,我真怕她一碰会破,不骗你。”
“孩子气。”何哲摇摇头。
“真的。我有时候想,如果把她放在旺角街头,她怕无法生存。”
“讲得太过分。也许她没经验,什么都不懂,但人有本能,至少还能生存。”
“她不能。要不要赌?”她说。
“凭什么那么有把握?”何哲反问。
“这么久的相处了解,阿姨是那种绝对受不起打击的人。”
“陆学森律师早逝她并未一蹶不振。”
宁儿停止说话,很认真地思索一阵。
“这点我也不明白,”她说,“大舅和妈妈曾经十分担心,所以叫我来陪她,但看来她真的受打击不大。”
“或许这是你的功劳,她喜欢你,依赖你更甚于陆律师。”他半开玩笑。
“那不可能。”宁儿眼中跳动着问号。
“雪曼阿姨一如十八岁未经世故的女孩,她绝对有赤子之。”
“未经世故与有赤子之心不同,你不懂?”
“我是说――感觉上她还很小,看见她我都有保护她的冲动。”他笑。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眨眨眼。
“别误会,”他突然脸红,“很多时候人往往有一刹那时间的迷惑和误解,不过那个刹那已经过去,现在我很清楚。”
“很难想象你会有迷惑的刹那,你一直给我理智的感觉。”
“外表的我不是我,内心里我感情脆弱,是那种极易受伤的人。”他摇摇头。“所以我谨慎,把受伤的机会减到最低。”
“不同意你的看法。有机会我就试,不受伤不懂什么叫痛,岂不白活了?”
“勇敢的中国人。”他做一个向她致敬的动作,然后摇摇头笑。
“可惜能让我有心一试的人太少太少,少得根本碰不到,所以只能纸上谈兵。”
“不要太挑剔,这个时代的那种令人着迷的人物已绝种。”
“但至少不能现实,我最怕现实男人。”
“宁儿,理想是一回事,不是人人能讲的。现代人有它必须现实的理由。”他说。
“也许你对。”她送他到家门口。“谢谢你陪我一程,我喜欢有你这样的兄弟。”
挥挥手,在大雨中她开车离去。
将近家门,宁儿看见啸天的车从陆家花园出来,她急忙放慢速度,看见车中坐着雪曼。他们并未注意她,汽车如飞而去。
宁儿想,雪曼终于肯随啸天外出了。但是这么大雨,他们去哪里?
其实这只是个巧合。
啸天提早离开公司,买了个靓粟子蛋糕送给雪曼,有意无意地他总找机会接近她,难得她不拒绝。雪曼看雨这么大,肯定不会外出,她让司机早些收工回家,她一向对替她工作的人特别好。这个时候陈汉来电,一份伦敦物业的文件要她签字,转名手续什么的。原本也不这么急,司机不在明天也行,啸天自告奋勇当“柴可夫”,碰巧雪曼也有这兴致,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签字只不过用了几分钟,离开律师楼后啸天望着雪曼,她又望着他,大家都意犹未尽,兴致勃勃。
“有没有好提议?”他目不转睛。
“你说呢?”突然涌上初次约会的感觉。
“让我想想,”他的信心希望一起涌上,“我们住惯了山上,最好找个海边。西贡?鲤鱼门?吃海鲜好不好?”
“好是好,这种天气有海鲜吃?”
“你一定没去过,”他带着她直奔停车场,“我想就算下雪,香港人还是有海鲜吃。”
“我们通知宁儿他们?”她问。不肯定。
“我带你去,你若喜欢下次再带他们。”
她不反对,任他的汽车在大雨中飞驶。
对雪曼来说,除了家与中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新鲜,陆学森永远不会带她到鲤鱼门这种地方。他怕她嫌脏。鲤鱼门近来虽然修好了路,在雨中却仍是泥泞处处。啸天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撑着大黑伞护着雪曼向餐馆走。雨虽大雪曼却滴水不沾,进了餐馆,啸天大半边身子都湿了。她看他一眼,歉然地摇摇头,他喜不自胜。啸天让雪曼在水槽里选了各种爱吃的海鲜,又介绍些雪曼完全不认识的怪鱼,她看来情绪高昂。
“地方简陋,味道一流。”啸天说。
“我不知道香港有这些地方。”雪曼眼睛发亮。“有些海鲜市区吃不到。”
“吃不到的还有此地风味,”他指指四周,“看,这么大雨依然门庭若市。”
“日本人秀多。”她压低声音,怕人听到似的,不自觉地流露稚气。
“全世界都有日本游客脚迹。”他也学也小声说。“不只香港。”
“很多人不喜欢日本人,我觉得他们有礼貌。”
“没有研究,”他摊开双手,“从未和日本人打过交道。”
“你的女朋友遍布世界,没有日本人?”
“啊!”他蓦然脸红。“其实我不是那么多女朋友,有的只是那几个,都是很久很久的那种,有的已经生子,她们的丈夫都成为好朋友了。”
她嫣然一笑,不再深究。
“雪曼,”他又怔怔出神地望着她。“我以前一定见过你,肯定。你那笑容,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我们见过。”
“不。”她笑容敛去。“不可能。”
“真奇怪。你以前住新加坡,当然我去过,却从未长住,我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你的呢?结婚前或结婚后?为什么全无印象?”
“你只是以为见过我。我的神情笑容像你某一个故人。”
“不。只是你。没有人像你,不可能,你的神韵独一无二。雪曼,或者,这是一咱缘份?”他说得万分诚恳。
她不出声,若星辰般的黑眸停在他脸上。
“你不觉得特别,不觉得奇怪?”他再问。
“我生活单纯,生命也单纯,所以我记得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她说。
“其中没有人?”他真的困扰。
她轻轻摇头再摇头。
“你的出现只是近半年的事,以前的生活在――的确没有你。”她说。
“好。以后我不再提这件事,但今后你生活中开始有我,是不是?”
第五章
雪曼微笑不答。
啸天叫了一桌子的食物,雪曼却吃得很少,不是嫌不好,她本来就吃很少,曾被宁儿形容吃很像猫般。结果全部用盒子带回家,因为啸天不想浪费。
虽然如此,整个进餐的过程却是极愉快的。啸天想了好多特别的事说给她听,她聆听着像个小女孩。
“你为什么不旅行呢?世界好在。”回家时,他忍不住问。很明显的,她见识不广。
“我怕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飞机比汽车意外率更低。”
“以前学森忙,他也不爱旅行。”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自己组团去,多约几个朋友,一定很好玩。”
“哪里去找多几个朋友呢?”她摇头。
他呆怔一下。她实在太困死象牙塔了,连朋友都不多,以往的日子她怎么过的?
“只要你有兴趣,其它的我想法子。”
“我――跟宁儿商量一下。”她说。
她没有拒绝,不说好或不好,她不是无意。
他很受鼓励。
“雪曼,若我能把天下美景,靓事物介绍给你,将是我最大地荣幸。”
“我相信你会是好向导。”
“最好的。”他拍拍胸口。“经验加热诚。”
“我考虑。”她终于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非常安慰的样子。“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是朋友,你曾经非常讨厌我。”
“我不曾拒绝过任何友谊。”
“你以前――我曾经想过,是否我得罪过你?你看到我像见到魔鬼一样。”
“哪儿有这么严重。”她笑。
“我太放肆吓着你,我知道。但这以前从未如此失态过,真话。”
她摇摇头,只是微笑。
“我自己也不明白,仿佛那时不抓住你,你会消失似的。而心里的感觉是:我们曾经非常亲密,就像自己人。”
昨夜从鲤鱼门回来,雪曼睡得不好,她努力不去想一些事,却明显的心绪不宁。早晨等宁儿出门上学,她也跟着出门。
她到中环汇丰银行地牢,那是她熟悉的地方,那儿的职员也都认识她,她去开属于她的保险箱。
保险箱已属于她二十年,从她来到香港那天,她就把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去。随着年月增长,保险箱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贵重,又申请了第二个。但是她最常开的,仍是最初的那个。
职员替她打开保险箱就退开,她捧着铁箱到小小私家房并锁上门。铁箱里除了一部分珠宝、契约外,还有一个发黄的信封。
雪曼慢慢抽出信封里的纸张。
是一张婴儿出生纸,写着一九七二年十月七日,女婴,母亲陈雪曼,父亲那栏却空着。雪曼呆呆地望着起码十分钟,才慢慢地把它放回信封,压在铁箱箱底,送回保险库锁好。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胸臆中翻涌着,那年发生的事,那个女婴,那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雪曼的心情无法好起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街上的行人车辆,街边公司橱窗里的各种装饰、物品都吸引不了她的视线,她在考虑着一件大事,一件可能是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本来她以为此生是不可能的了,但学森早逝,她是否可设法寻找那个当年的女婴?那时她的女儿。
是。她的女儿,如果她在,今年应该二十岁,和宁儿一样大。
她记得当年和姐姐雪茹同时怀孕,雪茹是喜事,她――却见不得光。她把自己藏起来九个月,生下女儿后就再没有见过她,当年――她站定在一个红绿灯前,当年她心灰意冷,三个月后下嫁陆学森,随他来了香港。
这其中二十年她不是不想不念,不是不痛心,而她没法子,她没有勇气把当年的错误放在学森面前,她也不知孩子下落。
雪茹说,孩子一落地就有人抱走,是一户不错的人家,肯定会对孩子好。可怜的雪曼,连孩子一面都没见过,雪茹说不见更好,免得见了面有感情舍不得。
当年的事她独自承担了,除了雪茹,除了大哥没有人知道,甚至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雪曼摇头苦笑,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妙,这么曲折迂回,他又来到面前。
他不但不知当年事,甚至不记得她。只说她似曾相识。他不像作伪,也没有假装的必要,这其中到底发生什么呢?
雪曼无意识地走进置地广场,她熟悉这儿就走了进来。一家精品店的女职员跟她打招呼,她茫然点头,突然间就清醒过来。
是。现在是时候,她有这心就可以试试,就算找不到也总算试过。她下了决心,进精品店借电话召来司机,她回到家里。
迫不及待地,她打电话去新加坡找雪茹。
“我想回来。”雪曼激动地。“我要找她。”
“谁?我不明白。”雪茹在电话里一头雾水。
“那孩子,姐姐。”雪曼流下眼泪。
雪茹在电话里沉默一下。
“为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你不知道,我――再见到他。”
“啊――雪曼,怎么会?你告诉他了?”
“不。他不认得我,不记得当年事,但――他对我很好。”
“不不不,不能再来一次,”雪茹叫,“他故意来找你,他假装一切。”
“不是。”雪曼说:“他现在和以前很不同;他的儿子和宁儿是好朋友。”
“雪曼――”雪茹叫。“学森一死竟发生这么多事,记得以前的教训,离那人远远的,还有他的儿子,告诉宁儿。”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每次看见宁儿,我总想起孩子,她们应该一样大。”
“这对你没有好处,雪曼。”
“你可能打听到些消息吗?”
“不能。当年他们带孩子离开新加坡。”
“有名有姓,我们可以寻找,,姐姐现在环境不同,我渴望得回她。”
“人家养了二十年,肯还给你?”雪茹说。
“我可以作任何补偿。”雪曼说。
“感情上的呢?”
“姐姐,请你帮我。”雪曼哭泣一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也这么流着泪请求帮助,对这妹妹,雪茹永远硬不起心肠。“求你。”
“我――试试。”雪茹轻叹。“对那人――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你还爱他?”雪茹问得无奈。
雪曼沉默。她不敢回答,根本上这二十年来,她的感情没有改变过。
“这个人注定是你的魔星,雪曼,你不再是孩子,我不要你为他伤心两次。”
“不会,姐姐,不会,”雪曼立刻答,“他并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认不出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
“你总是帮着他,宁愿自己吃苦。”
“姐姐――”
“我替你试试寻找,有消息通知你。”
放下电话,雪曼心情轻松好多,雪茹的答应仿佛带给他很大的希望。她能找回那孩子。
“阿姨,你和妈妈讲电话。”宁儿突然在背后出现。
“你――”雪曼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宁儿在她身边坐下,“我今天只有一堂课,提早回来,阿姨,你不开心?”
雪曼立刻抹掉眼泪,心中不安。刚才说了些什么?宁儿听到多少?
“没有事。什么事也没有。”她有点慌乱。
“珠姐说你一早出门,阿姨,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宁儿亲热地拥住她肩,“至于心里的事,你相信我,我足够智慧替你分担。”
“真是什么事都没有,”雪曼想一想,“或者可能回新加坡一趟。”
宁儿诧异地望着她,她不爱回新加坡,前时邀她同去也不肯,现在去?
“妈妈给你介绍男朋友?”宁儿开玩笑。
鲤鱼门之后,雪曼和啸天很自然地接近了,二十年前抗拒不了这个男人,二十年后也不能。或者这一切命中注定。
啸天每天都来陪她,有时下午,有时黄昏,有时晚上,他大方地走进陆家不再需要任何借口。每个人都欢迎他,因为他,陆家大屋又显得生气勃勃,又有了欢笑与光辉。
这个星期他到美国谈生意,临行前邀请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视野心胸都能更广。雪曼婉拒了,还不是时候,她这么说。
还不是时候,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现,必然具有特殊意义。
习惯了啸天的出现,他一离开立刻觉得冷清。雪曼在家度过了上午,午餐后再也忍不住让司机送她到薄扶林。
姑姑说过,她总是在家的。
宾妹把她迎进去,说姑姑在书房中工作,雪曼让宾妹退下,自己走进书房。
姑姑并不知道雪曼来了,她低头注视着书台上的什么东西,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入神,那么浑然忘我,而脸上的肌肉线条柔和而优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这神态镇住了,久久不能移动,她怕一移动就破坏了一切,那是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
两个女人就那么静静地对着,阳光从窗格中慢慢移动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轻柔地吸口气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抬起头看见雪曼,突然间震动,仿佛吃了一惊。
“雪曼――”她喃喃说。迅速的收起台上的照片。是照片。雪曼看得很清楚。“你来了。”
“对不起,我不敢惊扰你,站了一会儿――”雪曼歉然。她打扰了姑姑。
“坐,坐。”姑姑站起来,脸上又是平日的安详恬淡。“料不到你自己一个人来。”
“家里太静,我逃出来。”
“逃?不再设计你的珠宝?”
“有灵感时才设计,现在我只想见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
姑姑用智慧的眼睛望着她。
“雪曼,你第一次来我这儿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你眼中多了光芒。”姑姑说。
“近来我很快乐。”
“那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你怎么知道?”雪曼讶异。她什么都没说。
“我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光芒是对方反照而出的。”
“我非刻意,也逃避过,结果还是陷下去。”雪曼愉快地述说,“身不由己。”
“不是人人能遇到适合的好对手,享受你的时光。”
“他是个难以抗拒的人,”雪曼像个小女孩般,“也是我从小的梦,虽然――虽然――”
“有能有梦的女人是幸福的,虽然什么呢?”姑姑轻轻拍她手。“人人都说这已是个没有爱情的年代,享受你拥有的。”
“爱情――是二十年前的延续。”雪曼有讲出一切的冲动。
“无论是延续或是新生,总是美好。”姑姑无意探入别人的秘密。
“你不笑我?”
“笑!”姑姑扬高眉毛。“我为你庆幸,雪曼,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
“你们都这么说,难道你不需要?”
“我宁愿独立。”姑姑淡淡地。
“我不明白。”
“我外表随和,内心比较孤癖,不容易与人相处!”姑姑平和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目前的生活最适合我,我快乐。”
“你有家人吗?”雪曼天真地问。
“谁都有家人,我不是石头里生出来的,”姑姑笑,“他们不在香港。”
“我的意思是――你结婚了吗?”
“来,”姑姑拉着雪曼的手,“你不是想学做蛋糕吗?我教你。”
她带雪曼到厨房,立刻就开始工作,不再给雪曼追问的机会。雪曼虽然不再出声,心中却有了最大的疑问和好奇。
姑姑有一段怎样的往事?
晚上回家和宁儿说起,宁儿眨眨眼。
“诺宜说姑姑从来不离开家,连附近的超级市场也不去,她把自己圈在一个圈子里。”宁儿也感兴趣。
“为什么?诺宜还说了什么?”
“或者是一种修行,现在流行。”宁儿说:“台湾一个大官的儿子,拿了哈佛大学的MBA 之后落发修行三年。”
“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雪曼说:“姑姑今天对着一张照片看了起码一小时,她发现我立刻就藏起来。”
“阿姨,快乐的事需要与人分享,悲伤大概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我们没有这种经验,但想来是这样。”
雪曼沉默。
悲伤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是。的确如此,谁说她没有经验?
雪茹来电话,没有任何消息,二十年前的事要追寻不是这么容易。
“你当宁儿是自己女儿就行了。”雪茹说。
“以前不敢想,因为不可能。但现在我恨不得用我的一切换回她,毕竟她是属于我和他的。”
“你会告诉他吗?”
“不――”雪曼下意识地尖叫。“不。我不会讲,他根本完全不记得,我不会讲。”
“不明白你的想法。他――好吗?”
“好。非常好,”即使在电话中,她的快乐满足还是足以感染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他既然爱你,让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不是更好?”
“不,我不冒险,”雪曼说,“其中有个我不明白的未知数,他――怎么会不记得我?”
“问过他吗?”
“试探过,没有病,没有伤,当然不是失忆,我完全猜不透。我不冒险。”
“如果你快乐,雪曼,我不再反对,”雪茹爱这妹妹一如爱自己的女儿,“但那个人――我总有点不放心。”
啸天回来了,下了飞机提着行李捧着巨束白玫瑰直奔雪曼处。他双手放在她肩上,长长久久地凝视她之后,透了一大口气。
“我终于再见到你。”他轻吻着她面颊。
他对她非常尊重,非常礼貌,非常斯文,怕稍有不慎就会唐突佳人。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来。”她满足地。
“我把所有的想念积存起来,刚才见你那一刹那,有爆炸般的满足。”
她微笑着摇头,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
“嗨,”宁儿从楼上下来,“听见你的声音,家里立刻热闹起来。”
“最动听的欢迎辞,晚上请你吃海鲜。”
“我?或是阿姨?”
“一起请。还有阿哲!”啸天拥住宁儿的肩,像亲切的父亲,“见到他吗?”
“几天没碰到。他替你上班。”宁儿说:“他比你负责。”
“五十五岁我就退休,公司是他和阿杰的,怎能不多负点责?”
“五十五岁退休?这么早?”宁儿说。
“只是计划。”他望着雪曼。“目前我在等待更重要的工作。”
宁儿眨眨眼,心领神会地笑。
“你才下飞机,我让厨房预备晚餐,”雪曼轻盈地往里走,“下次再吃海鲜。”
她一离开,宁儿就压低声音说:“她知道你在说她,她没反对。”
“我紧张,”啸天抚着心口,“对她,我全无把握。”
“以前你令太多女孩子紧张,没把握甚至伤心,如今是报应。”
“告诉我我有希望,说。”他叫。
“你有希望,但你也有个默默的对手!”宁儿半真半假。“陈汉。”
“他没死心?”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尽心尽力,你说为什么?”宁儿小声说:“陈汉绝对有能力自己开律师楼,但他只替阿姨打理,名利都不重视,你想想,他为什么?
“不一定是爱情,他人特别好,他是陆学森最得力的助手,他――”啸天说不出。“宁儿,别刺激我,他根本难得出现。”
“是。但每次出现,必令阿姨心生感激,印象深刻。”
“他太年轻了,他比雪曼小。”
“这是什么理由?年纪?”宁儿笑。
啸天沉默半晌,用力点点头。“好。我明天找他。”
“找他做什么?发神经。”
“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
雪曼再出来,吩咐宁儿打电话找阿哲,刚才的话再也续不上。当然,宁儿也没放在心上,啸天不是认真的。
直到陈汉打电话给她。
“宁儿,我想见你。”他说。
“哦?律师楼的事?”
“除了律师楼,我们不能谈其它事?”
“OK,我下山。等我。”
“在文华咖啡座,不见不散。”他说。
以往常为了公事和陈汉见面,宁儿一点也不意外,虽然他今天语气很古怪。
文华咖啡座上,陈汉已坐在那儿,桌上放着一盒好漂亮的兰花。
“送给你的。”他递过花,并轻吻她面颊。
“谢谢。”宁儿十分意外。“好漂亮。”
“新加坡的姑娘配兰花,我的心思。”
“很好,很贴切的心思,但为什么?”她的圆眼又黑又亮。
“讨好你。”
“有这必要吗?”
“前阵子太忙。律师楼工作啦,老人院基金会啦,如今刚松一口气!”他说:“陪我参加周末的晚会。”
“每次晚会总想到我,多少个女孩子拒绝了你?”她笑。
“如果你拒绝就是第一个,那么我也不去,但你要负责想节目。”他盯着她看。
她歪着头研究他的话,他的意图。
“何啸天见过你?”她问。
“何啸天?为什么?”陈汉诧异。
“随便问的。”
“别把我的邀请告诉他,我不想在派对的一半他又来抢人。”
“记他一辈子仇?”
“也许。”他捉住她在桌上的手。“那得看我的机会有多少。”
宁儿没有动,眼中却浮起疑问。“我不是个浪漫的人,”陈汉的双手都放在她手上,十分诚恳地凝望着她,“请告诉我,我们有没有机会。”一半意外,一半仿佛也在意料中,宁儿没有退缩也没闪避。陈汉不是何啸天,她也不是雪曼,她欣赏他的坦率直爽,勇敢肯定。浪漫,不是人人懂的。
“我完全不想去周末的晚会,如果不必我另想节目,我乐意参加的。”她微笑。
“宁儿。”他完全被鼓舞了。他不是那种英俊小生,但他令人舒服,最主要的他勇往直前,敢于担当,一开始就摆明车马,讲明立场,不只是玩玩而已。
“你用上班时间约我出来只为讲这些?”
“对自己没有信心。”他真心地笑。“放工之后约你,你拒绝我会难以下台。”
“经验丰富?”
“第一次出马,脸皮特别薄。”他的眼睛因她而发光。“何况一直还有何哲。”
“他是兄弟。”
“直到跟他见过几次,讨论基金会时才肯定。”他摇摇头,“我喜欢打有把握的仗,知己知彼。”
“在此之前,你眼中只有阿姨。”
“啊,雪曼,”他似在赞叹,“她美好得太不真实,而且高高在上,我有自知之明,只宜远远地欣赏。”
“难得你不好高骛远。”
陈汉呆怔一下,忍不住摇头。
“你比我想象中更精明,完全不像二十岁的女孩,什么也瞒不过你,那只是种迷惑,迷惑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仿佛每个男人见了阿姨都这样,难怪姨丈要把她关在温室里。”
“不不,你误会了。学森只是保护雪曼。像她那种女人是很容易受伤受骗的。”
“我并没有看到香港遍地豺狼。阿姨那种人,即使是豺狼也不忍心害她。”
“也有道理。”陈汉笑。“讲讲我们自己,宁儿,我想了解你。”
“会有时间,有机会。”
“至于我,我一定要先告诉你,我非世家子,普通人家苦学出头,”陈汉半真半假开玩笑,“但是我有志气,有理想,你一定要相信。”
“我们不需要今天私定终身吧?”她大笑。
“至少你该带我回去见雪曼。”他认真地。
“好。”她考虑一下。
她很满意他一切正正式式,肯肯定定,虽然不浪漫,也嫌他个性太四方了点,然而世界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你要怎样把我介绍给雪曼?”他在车上问。
“到时你会知道。”她笑。
对宁儿这么快去而复返,雪曼甚意外。又见到陈汉跟着回来,以为律师楼发生什么大事。自从宁儿替她监管律师楼的事,他已不大上陆家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汉。”她问。
陈汉只是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儿。
“我来介绍。”宁儿居然也会顽皮,“现在面对你的不是陈汉律师,他要求一种新身份,可是目前我还想不出新身份的名称。”
“宁儿。”雪曼笑着摇头,不明所以。
“那么让我自我介绍,”陈汉握住宁儿的手,“我是陈汉,宁儿的新护花使者。”
看见两人的神情,雪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惊喜又意外,陈汉会喜欢宁儿,宁儿又会接受,谁能想像得到吗?
“你们真是――吓了我一跳。”她开心地。“宁儿,怎么不早说?”
宁儿望陈汉,两人很有默契。
“我也吓了一跳,护花使者,怎么我无端端变成花。”宁儿说。
“女性都是花。”
“我是草。宁愿是草,像姑姑一样,像一枝疾风中的劲草。”宁儿说。
“大家都说姑姑,我是否也该见见她?”
令人不能置信的,连超级市场也不去的姑姑竟然出了门。
“姑姑到欧洲去了。”诺宜说。
“她没有提过。”雪曼说。
“她接到一个电话,立刻就订了机票离开,她没有告诉我什么事,想来很紧急,很重要。”
“她什么时候回来?”宁儿也问。她是专程带陈汉来的。
“没说。”诺宜摇头。“她会给我电话。”
“你们在欧洲有亲人?”雪曼再问。
“姑姑从未对我说过她的事,我不清楚,”诺宜歉然,“事实上她这么匆忙去欧洲,我也不安,她从不出门的。”
“她来电话时问候她,说我们来过。”
“你们有事吗?”诺宜问。
“没有。只是探望她。”
一个星期后,姑姑仍未回来。因为雪曼和宁儿的谈论,引起了她们身边人的好奇。
“她去欧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这是陈汉的问题。
“为什么她不能出门?谁规定的?”啸天也说:“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除了她是诺宜的姑姑,是个极有品味,很有艺术修养的女人外,她的确像个谜一样。
“让我来设法打听一下她的底细。”陈汉说。
“不。”宁儿第一个反对。“我们只不过是好朋友,除了关心不应该有别的,打听人家底细更过分,这是隐私。”
“抱歉,是我错。”陈汉立刻说。
“诺宜说姑姑现在在阿根廷。”雪曼说。
“并不特别,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啸天耸耸肩,“我们为什么那么重视一个我尚未谋面的人的行动呢?”
谁也说不出,但是很奇怪,每个人心中都念着,挂着这件事,这个人。
姑姑从欧洲回来,宁儿开车和诺宜去接机。虽然她看来颇疲倦,但精神一如往昔,淡漠平静,谁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到任何事。
她完全不淡欧洲行的一切,诺宜问过,她只含糊地应一句,只说是一点私事。私事谁也不便再问。
“阿姨很想请你回家试试我们厨子的杭州菜,你愿意来吗?”宁儿试探。
“让我休息一阵,十多年没旅行,太累。”她没置可否。
“那天宁儿曾带陈汉来看你。”诺宜说。
“我出门匆忙,来不及通知,”姑姑说,“过几天请他来吃饭,我下厨。”
“不要你辛苦,姑姑,”宁儿捉住姑姑的手,“大家都想见你,只是见你,不要下厨。”
“大家想见我?”她笑。“为什么?”
“因为你是姑姑,我们都喜欢你。”宁儿说。
“好。找一天我见大家,”她说,“这‘大家’是否吓死人的一堆人?”
“不,只是几个。”诺宜笑。“都不是外人。”
但是姑姑病了。也许旅途劳顿,也许还有其它事,从重感冒开始,又肠胃不适,又坐骨神经痛,三个星期了,她还在病床上,他们的聚会当然不成,只有雪曼常常来看她,陪她,友谊默默地滋长着。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姑姑斜斜地坐在一张古董鸦片床畔。“你不必再来陪我。”
“我陪你,你也陪我,比我一个人在家好。”雪曼直率地,“我喜欢跟你聊天。”
“我看得出你现在非常快乐,”姑姑说,“你眼底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怨。”
“怨?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雪曼笑,“但是,你看来心中有事。”
“我很好,只是这场病来得猛。”
“从欧洲回来你和以前不同,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同,总之就是不同。”
“你敏感。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不说,”雪曼真诚地望着她,“如果有,我但愿能分担。”
“你真好,雪曼。你一直象我亲爱的小妹妹,认识你是非常幸运、开心的事,你令我生活中有了美好的变化。”
“你是不是心中有事?”雪曼凝望她。“是那件事郁结你心中,才令你生病。”
“我不是好了吗?”姑姑伸伸手臂。“明天你若来,我可以为你做芝士饼。”
“我记得有一次在你面前哭,哭了之后心中舒服得多,”雪曼说,“姑姑,你不愿告诉我,但你也有权流泪,每个人都有权流泪,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
“雪曼――”姑姑握住雪曼的手,眼睛红了,泪水却是没有滴下来。“谢谢。”
心肠柔软善良的雪曼却哭了,她感觉到姑姑心中必有痛楚,她知道姑姑必有往事,姑姑却坚强地忍受着,不诉也不怨。雪曼能感受姑姑的那种感觉,她哭了。
这天回家她也显得闷闷不乐,姑姑影响了她。她希望朋友都能快乐无忧,她希望能伸出援手,但姑姑那儿她无能为力。
她以为啸天下班后会来她这儿,但没有,甚至没有电话,这是很少有的情形。通常他若有应酬也先通知她。
啸天去了哪里?
他仍在办公室,对着一封信发呆。这封短短的信已被他看了百十遍,看得几乎能背出来,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每一个字。
阿哲来到门边,轻轻敲门。
“阿哲,”他从信上把视线转向阿哲,“很意外,真的。这么久了居然能有消息。”
“什么消息?”阿哲不明白。
他把信递给阿哲,就定定望着他的脸,他要看清楚儿子脸上的每一个变化。果然,阿哲的脸渐渐在变,有喜悦,有失望,有惋惜,有遗憾。
“怎么可能?难道她一直住在那儿?直到有人找她才搬?”阿哲胀红了脸。“那是个蠢律师,他打草惊蛇。”
“我想――是这样。”啸天表情复杂。
“现在怎么办?还能再找到吗?”
“谁知道?也许再找二十年。”啸天下意识地推推桌子。“我们父子做错了什么,硬是不肯见我们。”
阿哲吸一口气,翻看信封上的地址。
“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念着,“她真的住在那儿?”
“信上写得很清楚,她的地址在那儿,那律师曾打个电话去问,虽然两天后去找已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律师不该先打那个电话。”阿哲恨恨地。
“她不愿见我们。律师即使找到她,她不肯见也没法子。”啸天叹息。“是我错,你和阿杰无辜。”
“至少――妈妈知道我们在找她。”
“那又如何?”
“或者会不同。”阿哲眼中有着希望和憧憬。“如果她知道我们找了二十年仍不放弃,她或会感动。”
“她――一定极恨我。”啸天摇头。“当年――”
“那律师还帮我们追寻吗?”
“我让他继续,他是二十年来唯一几乎成功的人。”啸天说:“找到她是我的心愿。”
“但是――”阿哲望着漂亮出色的父亲。“若找到妈妈你想过该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由不得我,看她的意愿。我只是想弥补当年的错,尤其阿杰,他甚至没见过母亲的面。”
“或者――妈妈另有家庭呢?”阿哲说。
啸天脸色不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想到离家二十年的太太可能另有家庭,他是无法忍受,强烈的妒忌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不再找她?”他的声音语气都不好。
“我自然想见她,可是也怕打扰好。”阿哲比较冷静理智。
“到底怎么说呢?”啸天烦躁不安。
“我想――爸爸,我想还是听其自然好些,如果她也想见我们,她会回来。否则找到她也没用。”阿哲说。
啸天犹豫了好久,考虑了好久,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张于拍拍桌子。
“好。我通知他们停止再找寻,”他像下了最大的决心,“从现在开始停止。”
何哲忧虑地望着父亲半晌。
“这样做――是否令你不高兴?”他问。
或许是,啸天也不清楚。这二十年来付出了大笔金钱在全世界找寻妻子的下落,这件事是他心中的目标也是精神上的支柱。他做错事,对不起妻子儿子,但他在设法补救、补偿,他一直都心安理得。现在突然停止不再找寻,他会不会茫然失支目标和支柱,是不是意味着就此定他罪?
“不,怎么会呢?”他挥挥手。“你说得对,如果她想回来她自己会回来,否则找到也没有用。你说得对。”
“其实――爸爸,当年妈妈为什么突然出走?一定有件特殊的事刺激她。”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啸天颓然,“她已习惯我的行为,她不介意,我也只不过逢场作戏。她是突然离开的,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那天我回家,她就失去踪迹,只有你我刚满月的阿杰。我真不明白。”
何哲的视线不停地在啸天脸上巡梭,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但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不是一件特殊的事,一个受不了的刺激,哪一个女人能狠心抛下才满月的儿子离开?绝对有件特殊的事,但啸天为什么全然没有印象,这实在不可能。
“你们事前没吵过架?没为任何事争执过?你完全不记得?”
“我们从来不吵架,没争执过。她脾气很好,很温和,很斯文,生气时她最多不出声,我们不吵架。”
何哲苦笑。这件事若母亲永不回来,将一辈子是个谜了。
“我们回家吧!晚了。”何哲说。
“哪――”啸天惊跳起来。“七点半?我忘了打电话给雪曼,你等等。”
他立刻打电话,忘了刚才讨论的事。
何啸天是这样的人,这是天生的个性,不关好与坏,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去雪曼那儿就像报到一样。
“明天我去美国公干一星期,顺便去看看阿杰,你照顾自己。”他说。
“明天姑姑请客,你不能延期走吗?”
“不能。那边开会的时间已定,不能因我一个人改,”他歉然,“这次见不到你的姑姑,以后大把机会。”
“姑姑不是我的,是大家的。”雪曼笑。
“为什么没名没姓地叫姑姑?自以为是人家长辈?”
“她是诺宜的姑姑,大家都跟着叫。名字只不过代表一个人,并不重要。”
“什么时候学会大条道理?”
“事实如此嘛。”
他呆呆地望着雪曼的笑靥,望得痴了。
“雪曼,你最美的不是你的模样,是神情,千变万化,无一不美,令我目眩神移。”
“不许讲,我不要听。”她脸红。
他仍痴痴地望着,目不转睛。
“世界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你美成怎样?我无法想象,但――雪曼,真心话,我一定梦中见过你。”
“你没见过我,别再说了,”她半真半假。“我也从来没见过你。”
“那是什么道理呢?你的神情,笑容甚至声音我都熟悉,难道是前世姻缘?”
“不信这样的事,胡扯。”
“明天我离开,只要有电话,有时间我就打电话找你,你不许嫌烦。”他说得稚气。
“算好时间,半夜不许打来。”
“别这么狠心,我随时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全天待命。”
“雪曼,我要离开一星期,整整一星期哦。连声音也听不到,我会思念至死。”
“胡说八道。”她又脸红。
“你真爱脸红,有人说过爱脸红的女人最性感。”
“再说我不理你。”她顿顿脚转身欲走。
“别走,别离开我,雪曼,”啸天一反捉住雪曼,“我不再乱说就是。”
她坐下来。她是个柔顺的小女人,这个时代已不多见的柔情似水,万般风情。
“雪曼,我――我――”他竟然说不出话。
“怎么你今天像傻瓜似的,吃了傻药?”
“我――哎,我到了美国打电话跟你说。”他终于是什么都没说。
“什么事情那么鬼崇?
“不不不,你不明――”他顾左右而言他。“宁儿呢?宁儿和陈汉去拍拖?”
“谁在叫我?”宁儿出现楼梯上。她显得恬静又容光焕发,拥有爱情,的确不同。
“来来来,坐在这儿。”啸天拍拍沙发,“你那位陈汉律师呢?”
“我怎么知道?我并不对他二十四小时负责。”宁儿坐在他身边。
他像父亲般拥住她的肩,十分慈祥。
“还没认定他?”
“拍拖不代表一辈子,尚欠了解。”
“陈汉是个了对象,不要错过,”啸天居然一本正经,“不过,你怎么从来没考虑过我们何家阿哲?”
“这与考虑无关,是――是――”她考虑措词。
“是没电。”雪曼笑着说。
“对。何哲非常好,但我一直觉得他是兄弟,只是这样。何哲对我也如此。”
“缘份的事真奇妙。”啸天摇头。“好象我一见雪曼,就觉得前世必然见过,太熟悉太亲切了,是缘定三生。”
“又胡说八道。”雪曼皱眉。
“我讲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不是肉麻,也不是讨好你,真的。”
“我相信你。”宁儿说:“你的忘我表现令我相信,你莽撞得很可爱。”
“还说可爱,几乎撞板,雪曼完全不理我,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才有今天。”
“今天又怎样?”雪曼白他一眼。
“不要吓我,雪曼。你不能让我心中不稳定地离开,我会没有心思工作。”他正色。
“你要怎样才有心思?”宁儿笑。
“我――我――”啸天胀红了俊脸,半晌说不出话。突然从衣袋里拿出个丝绒盒子,一本正经地双手捧到雪曼面前。“请答应我。”雪曼是在那儿不知所措,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雪曼,”啸天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痛苦,伸出去的手无论如何收不回来,“请勿拒绝。”
“不――”雪曼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掩着脸叫。“不不,别开玩笑。”
“绝对不是开玩笑,我诚心诚意,特别请宁儿做见证人,我向你求婚。”他认真地。
“不――”雪曼叫得惊天动地。“学森过世还不到一年,而且你――你――”
“我知道唐突,我知道冒昧,我知道太快,我们相识还浅,但是――我若不这么做,心中极不安定,怕会失去你。雪曼,你不相信前世姻缘,但是真的,我见到你之前便已爱上你,我是认真的。”
“不不,”雪曼喘息,“你开玩笑――”
“我认真的,一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对女人我从来不这么紧张,但见到你我就想到去南非投标那颗钻石,一心一意想送给你。后来虽然投不到,仍买了这十卡心型的,它全无瑕疵,就像你在我心中这么完美。雪曼,请相信我的诚意。”
“不――不行。”雪曼还是摇头。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难懂。
“阿姨,请收下,”宁儿顺手替雪曼接下,“它只是一点心意,与价值无关。”
“对对,只是心意,与价值无关。”啸天感激得不得了,眼睛都红了。“我在你面前拙口笨舌,但请相信我的诚意。”
“我不是不信,但――”雪曼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没有理由嘛。”
“现在理由不再重要,心里喜欢就行,”宁儿微笑,“何况你仍有时间去考验他。”
“对对,我只是请你给我机会。”啸天说。雪曼望着那盒子,眼泪簌簌而下。
宁儿很想了解雪曼的眼泪,她不敢问,雪曼的神色阻止了她,雪曼看来很特别,激动,释然,不信,又有点怨恨,为什么怨恨?宁儿只能把疑问放在心中。
雪曼并没有戴上那戒指,她锁在床头柜里。第二天她已神色如常地出现在姑姑家。
他们三人去的,雪曼、宁儿和陈汉。啸天去了美国,小派对没有预期的热闹。
姑姑很热情地招待他们,她一如往昔的恬静安详,看来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激动。
陈汉凝望着姑姑半晌,悄悄对宁儿说:“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
“不要学何啸天的那招,行不能的。”宁儿笑着白他一眼。
“是真的。”陈汉觉得委屈。“我不学任何人。”
“那么讲些别的,不许在这题目上做文章。”
“你真霸道。”陈汉摇头。
姑姑仿佛知道他们在谈她,看陈汉一眼,神色自若,什么都不说。
“可惜我们的客人来不全,”诺宜说,“看看姑姑做的杏仁卷定吃不完。”
“吃不完我带走。”陈汉表现比平日活泼。
“所有吃不完的你都带回去。”宁儿说。
“是。遵命。”陈汉做一个敬礼的动作。
“陈汉今夜年轻了十岁。”雪曼说。
“在长辈面前不敢认老。”陈汉看姑姑一眼,“我有分寸。”
“有人在讨好卖乖。”宁儿笑。
“姑姑,我能知道你贵姓吗?”陈汉突然说。
“王。”姑姑全不考虑。“我是诺宜的姑姑,当然姓王。”
“叫王姑姑吗?”陈汉似乎在装傻。
“你可以叫我王姑姑。”姑姑淡淡一笑。“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陈汉的目的达不到,姑姑终没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但看得出,他对姑姑充满了好奇。
第六章
姑姑亲自下厨做的杭州菜,自然比宾妹做的又高了好多级,大家赞不绝口。
“姑姑是杭州人?”陈汉又问。
“不一定是杭州人才懂做杭州菜。”她答。
“跟人学的?”陈汉不放松。
“你若想学我可教你,很简单。”姑姑淡然处之,全不放在心上。
“宁儿,我们俩来学吗?”陈汉故意地。
“你自己来学。”宁儿的脸红起来。
诺家、雪曼、姑姑都笑,令宁儿益发不好意思。
“陈汉,我警告你!不许再胡说八道。”她半真半假开玩笑。
“是,遵命。”他又行了个军礼。
整个晚上有陈汉在那儿插科打诨,场面倒是不冷落。十点钟,他们告辞。
“陈汉,你今夜发神经。”宁儿不悦。
“不。你不觉得姑姑很像一个人吗?”陈汉一本正经起来。
“谁?”“何哲。”雪曼和宁儿呆怔一下,一起大笑起来。
“完全不象,你怎么联想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么可能。”宁儿叫。
“我是有这感觉,”陈汉迟疑着,“不过可能我错了,没理由。”“你太敏感。”雪曼也说。
回到家里,珠姐说啸天已打过三次电话来,迟些还会再打。
“何啸天这次遇到克星了。”宁儿笑。
雪曼回到卧室,果然电话即到,她的笑志不时传出来,非常快乐的样子。他们在长途电话中讲了一个半小时。
宁儿收拾桌上的书本正想休息,雪曼在门边轻轻地敲着。
“我能进来吗?”“如不让你进来,你怕睡不着。”雪曼笑着溜上了宁儿的床。
“想告诉我什么?”宁儿对着她。
“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我很快乐。”“快乐不是那么容易寻到,不理对不对,不理人家说什么,你快乐最重要。”“我古老。学森去世不到一年。”“阿姨,难得遇到这么真心诚意的男人,他本身条件又好,这是你幸运。”宁儿说。
“我心里不安。”雪曼说。
“你是那种需要人照顾的女人,我相信妈妈或大舅父都会同意的。”“未必。”“放心,我替你去讲,这是你一生的幸福,你才三十八岁。”“不是这意思――你不明白。”“你向你求婚,不是吗?”“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必须说服自己。”宁儿认真地,“没有人帮得了你们,除了你自己。”“宁儿――”雪曼神色矛盾,似有难言之隐。
“除非另有特殊原因。姨丈遗嘱上写明你不能再嫁?”“不,没有,怎么会呢?”雪曼泫然。
“那就没有理由,除非你根本不喜欢这个男人。”“你不明白,宁儿,”雪曼深深叹息,“我二十年前已认识他。”“啊――怎么会?他怎么不知道?”“我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他的突然失踪是促使我嫁给你姨丈的原因。因为当时我――已怀有她的孩子。”雪曼脸色苍白。
“不可能。他全不知情?”宁儿骇然。
“他像全不认识我,但又口口声声以前见过我,觉得我的一切他都熟悉。”雪曼慢慢说:“这是不可能的,却又全是真的,好象得了失忆症一样。”“但他说得以前其它的一切,除了你。”“看来是这样。所以我很不安。”“可以把一切告诉他。”“不行。”雪曼脸色苍白。“绝对不能。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何哲的妈妈又怎么离开的。还有我失去了那个孩子。”“死了?”宁儿悄声问。
“一生下来我还没见面,就送给一对夫妇,带孩子出国。”“你怎么舍得?”宁儿忍不住。
“我舍不得,但没有办法。”雪曼的眼泪流下来。“当时我只有十八岁,就要嫁给姨丈,我怎能带着一个婴儿?”“大舅父,妈妈他们怎么不帮忙?”“雪茹是唯一知情的,她为我安排一切,住在外面,生在外面。不能让大舅父知道,还有外公外婆,他们会赶我出家门。”“又不是滔天大罪。”宁儿十分不满。
“时代不同,那个时候好古老。”“你是不是再遇到何啸天的时候就知道是他?”“我又怎能忘掉他这个人?我吓得半死,但他却全不知情,又不像假装。当初我拒他千里之外,是我吓得手足无措,我要保护自己。”谁又想得到,同一个人,第二次又这么狂热地爱上她,这是缘订三生吧?
“你预备一辈子不把这秘密掀开?”雪曼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不敢冒险。”她说。
“关于那孩子呢?”宁儿关心地问。
“雪茹帮我努力找寻,无论如何,我想得回孩子,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放暑假时我们一起去新加坡找。”宁儿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有志者事竟成。”“不知道她在世上哪一个角落,而且――孩子会不会谅解?愿不愿意回来?”雪曼黯然。
“先找到再说。天生的血缘关系,她一定会谅解的。”“但愿如此。”雪曼轻轻吐出几个字。
她慢慢下床,赤着足走出去,那瘦削的背影像一个孤单的幽灵。
“阿姨――”宁儿忘我地叫。冲过去抱着她,心中充满了澎湃的情绪,她觉得她有责任保护雪曼,帮助雪曼。“你放心,无论如何困难,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雪曼的眼泪滴在宁儿的手背上,宁儿的心抽搐疼痛,她最爱的阿姨,竟有一件这样的伤心事,她一定不能坐视。“你放心,一切有我。”说这话时,宁儿觉得自己像高大的巨人,充满信心。
啸天回来,一下飞机就赶到雪曼家,提着行李气喘喘地奔进来,把开门的司机吓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雪曼,雪曼,雪曼,”他一口气奔上楼,停在雪曼的卧室外,“你在里面,是吗?”雪曼颇吃惊地开门出来,重新掩上门。
“什么事?你怎么这样急?”“不不,我只想马上见到你,我们已一星期没见面,我想得发疯。”他目不转睛,像个傻瓜般地望着她。
她脸上慢慢浮起红晕,眼中亮起宝石般的光辉,那神情极像一个害羞的少女。
“雪曼――”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拥住她,呼吸也急促起来。
“不要这样。”她极力挣扎。“放开我。”“我想我是发疯了,”他不肯放手,“雪曼,你是不是会下降头?”“放开我,啸天。”她真怕珠姐这个时候会撞来。“先放开我。”他突然间放手,呆呆望着她。
“你叫我,是不是?刚才你叫我。”他喃喃自语,“我听过这种声音,我一定听过,你再叫一次,雪曼,求求你再叫一次。”“发神经。”她惊魂甫走,后退两步。“你到楼下等我。”“我以前一定听过你叫我的声音,就是这样:啸天。要不然梦中听过,上辈子听过。”雪曼一转身回到卧室,并关上房门。
“雪曼,你出来。”他急叫。
“楼下等我。你先下楼。”“我下楼,你马上下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他急得像个孩子。
“你先下去。”心理上,她极保守。啸天这么冲上来,即使让工人们看到,她也不喜欢。
啸天无可奈何地下楼,一边频频回望。
“你快来。”他叫。
珠姐站在楼梯边微笑,手中花盘上是茶。
“她不许我上楼。”啸天指指。
珠姐把他引进客厅坐下。
“少奶就会下楼。”她说。
雪曼足足等了十分钟才下来,她先要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刚才一刹那啸天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但她一时接受不来,她含蓄而保守,她有自己的方式。
“你在惩罚我吗?”他捉住她的手。
她脸又红,更快地摔开他。
“坐在那儿不许动。”她沉下脸。
他望着她一阵,知道她是认真的,只好远远地坐在她对面。
“你真残忍。”他咬牙切齿。
“请照我的方式,不要工人讲闲话。”他立刻四望,不见珠姐,但难保她的眼睛不在任何一处门缝,他坐端正一些。
“这样行了?”“谁去接你?何哲?”“我坐的士回来,从来不喜欢接接送送,从来都是孤身走我路。”“唱歌吗?”她笑了。
“雪曼,我们立刻订婚,我不能再等,我要名份已定。”他说。
“哪有这么急?怎么说起风就是雨?”“这次旅行我想了很多,我的心七上八落,完全不能稳定,我担心会失去你。”“这是什么话?”“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好怪但好强烈的感觉,我曾经失去过你。”“又来了,哪有这样的事?”“我不骗你。”他是认真的。“我真的有那种感觉,好象割心割肺般痛,整个人像四散了,不再完整,不再是自己。”“不许再讲。”她色变。
“那你答应,我们立刻筹备订婚,让我能安心做事,安心做人。”“你自私,怎么不替我想想。”“你有什么困难?”他愕然。他也天真。
“至少――学森过世满了周年,而且我不喜欢订婚。”“那要怎样?”他着急。
“我们又不是孩子,订婚――有什么意义?如果真的――不如结婚。”她胀红了脸。
“雪曼――”啸天惊喜地跳起来。
“坐下。”她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他。
“你是说结婚,我没听错吗?”“我说如果。我说不喜欢订婚。”“好好,我懂了。我会耐心等一等,尽最大努力的耐心。谢谢你,雪曼。”“那天我们在姑姑家吃饭,很开心,陈汉也去了。”她一下子就转开话题。
“我们家何哲为什么不去?”“他为你应酬中东客户。”“阿哲做得不错,将来我就可以退休,把责任交给他。我带你到全世界走走。”“你就是想不务正业。”“做了大半辈子,够了。”他盯着她看。“以后我的正业是陪你,副业才是做生意。”“我们请姑姑和诺宜来吃餐饭,我很想你认识她,很特别的一个女人,好品味好气质。”“除了你还有另一个这样的女人?”“别想讨好我,我和她是不能比的,她像皓月当空,我只配做小星星。”“你太抬举她,哪有那样的女人?不过倒引起我的好奇心。”“我请她来家里,我亲自下厨。”雪曼很兴奋。“请陈汉、何哲、诺宜甚至林士轩都来,热闹一点。”“我做男主人。”“又胡闹。妈妈比较严肃,你不要在她面前乱开玩笑,我怕她不喜欢。”“这倒像阿哲、阿杰的妈妈,她令我只有敬畏,没有爱。”“这是你风流花心的理由?”“我真的不风流也不花心,女朋友来来去去那几个,从二十岁到如今,不但和她们保持友谊,而且和她们的丈夫也成了好朋友。其实我是很专一情长的。”“我看未必,你总负过人。”她故意说。
“没有。”她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我时常有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好象对你的似曾相识,对你那种曾经失去,我不知道。我有时弄不清楚是前世或今生的。”
雪茹从新加坡打电话来,说查到了领养雪曼小女儿的夫妇现居澳洲,但不知详细地址,继续请人再追查。
雪曼兴奋得两天睡不着觉,从渺茫中燃起一线希望,是命运之神恩待她吧?
“有了地址我陪你去一趟。”宁儿说。
“让雪茹也去,人多一点胆子壮些。”“又不是去打架抢人。”宁儿笑。
“也差不多,是抢人。”雪曼又沮丧起来。“万一人家不肯归还呢?或者她恨我呢?”“不会有这样的事,天生的血缘关系,谁也斩不断。你当年是不得已。”“如果是你,你会这样想?”“看见有你这样的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宁儿说真话。
“你和陈汉怎么样?”“还不错。正在互相了解与适应,”宁儿笑,“我们都不是浪漫的人,比较理智。”“我把陈汉的事告诉雪茹,她没有意见。”“妈妈对我的事总没意见,”宁儿摇头,“她给我太多自由,她过分民主。”“这样不好?”“不知道。也许我们都是理智淡漠的人。”“她非常关心你,每次打电话总问起你。”“她从来没想过要我回去看看她,我也没想过回去。我们的关系比较淡,比较疏。”“她想你陪我。雪茹从小就疼我,她比我大十岁,可是她象我妈妈。”雪曼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当你是女儿,就像我一样。”宁儿笑起来。
“我希望过两天她就有新消息来。”“不要急,事情总会有结果。”雪茹没有消息,雪曼却决定星期六请客,请所有她身边的朋友,啸天、何哲、陈汉、姑姑、诺宜和林士轩。“加上我们,正好八个人一桌。”雪曼说。
“我打电话给姑姑。”宁儿开心地。
“我自己打,这样比较礼貌和尊重。”姑姑接电话,声音一如往昔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波纹。
“我让诺宜和林士轩来,”姑姑说,“我不大出门,下次请你们来我这儿。”“主要是请你,你怎能不来。”“请原谅。这是我发的愿,立的誓,在香港我只能守在家里。”“为什么?你不是去欧洲吗?”“那不同,我去办事。”“为我也不能破例。”“不能。雪曼,我极喜欢你,可是我也有我的原则,不要勉强我。”“有原因吗?”“以后再说。我答应回请你们,在我家里,大家不是可以见面吗?”“你不来我们这派对就失去意义。”“不会,我从来不是主角。”姑姑不来,雪曼的小派对还是照样举行,也许心理作用,就是不怎么热闹。
“你姑姑在修行吗?那么多规矩。”啸天不满,直视着诺宜。
“她不是修行,她许多年不出家门了。”“为什么?香港有这么奇怪的人?”陈汉说。
“她有自己的原因,”诺宜淡淡的神态很像姑姑。“她不说,我也不问。”“你什么时候跟姑姑一起住的?”宁儿好奇。
“十年前。”诺宜微微一笑。“她从保良局领养了我。”“啊――”宁儿色变。“对不起。”“我不介意,这是事实。”诺宜摇摇头。“姑姑待我如女儿,她栽培我,我很感谢。”“你本身值得她那么做。”不多说话的何哲冲口而出。
“谢谢。”诺宜看他一眼。他立刻脸红。
“姑姑没有家人?”雪曼也好奇。
“她从不提自己的事,”诺宜说,“不过她有一张照片,与几个人合照的,我只远看过,看不清楚。她常常拿在手上长长久久地凝视,我觉得姑姑媾脸上,眼中全是柔情。”“必然有一段伤心往事。”啸天下结论。
“未必伤心,她满脸柔情。”陈汉说。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在她身边。”啸天说。
“我们换个题目。姑姑不在,我们不能尽讲她,不好。”雪曼提议。
“那讲我们。”陈汉突然握住宁儿的手。“我们预备订婚,等宁儿毕业就结婚。请同意并祝福我们。”“真的,宁儿?”雪曼惊喜地叫。
宁儿只是幸福地微笑,并不说话。
“我们已打电话给新加坡宁儿的母亲,她说雪曼同意就行。”陈汉抢着说。
“我自然是同意,恭喜你们。”雪曼起身拥抱宁儿,并拍拍陈汉的肩。
“我们――雪曼,能讲我们的事吗?”啸天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
“不要胡说,我们没事。”雪曼脸红。
“让我说,求你。”啸天做个哀求的表情。“这是好事,不要这么残忍。”“你说,你说,”宁儿脸孔光彩照人,“今晚是坦白大会,谁都要说出心里话。”“好,我说。”啸天看雪曼,情深款款。“再过一阵,我们筹备结婚。”所有的人都怪叫起来,不是意外,而是高兴。雪曼半嗔半喜,眼波流动,吸引了所有视线,这一刻,她美得出奇。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众人问。
“要雪曼决定。”啸天懂得尊重。“我希望越快越好,每天都在等。”“阿姨,什么时候?”宁儿对此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张。
“总要――过了暑假,我喜欢秋天。”众人轰然叫好,雪曼容光照人,连续的喜事,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
“士轩呢?你和诺宜有什么打算?”陈汉不放过每一个人。
“我事业第一,而且诺宜还没毕业,”士轩很慎重地说:“办好老人院才不辜负你们大家的支持。”诺宜安静地微笑,仿佛士轩说的就是她心里的话,两人极有默契。
“何哲呢?你总不能全无交代。”宁儿说。
“我?”何哲想一想,说:“宁缺勿滥。”“好一个宁缺勿滥,”啸天大声叫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她完全不象你。”雪曼打趣。
“他像极了我。我专情之至,我觉得――我这辈子仿佛只爱过雪曼一个人,从年轻到现在。真的,所以我觉得是隔世姻缘。”“又来了。”雪曼沉下脸。
宁儿极快看他一眼,忍不住暗暗叹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说,不说,雪曼又要骂我发神经。”啸天举手作投降状。“我不再说。”“但是你――完全不爱妈妈?”何哲忽然问。桌上所有人都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在何啸天的脸上。
“我――不知道。我相信是敬畏多过爱,我常常怕惹她生气,但总是更惹她生气,我对她是――手足失措,就是这样。”“我相信是这样。妈妈并不严厉也不凶,但我们由心里敬畏她。”他说。
“那岂不是像学校老师?”陈汉打趣。他不想气氛变得太严肃。
“像校长。”何哲说。忍不住笑起来。
“目前我们已放弃找她,找了二十年,刚有点线索她又避开,她不想见我们,她不原谅我,算了。大家没缘。”啸天摊开双手。
“当年――她为什么会离开?”诺宜突然问。她几乎没出过声,这一问仿若石破天惊。
“我不知道,真话。”啸天眉心微皱。“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至今我想不出任何理由。”雪曼微微皱一下眉,只有宁儿看到。
“必然是件大事,你怎会不知道?”宁儿故意这么问。
“真的不知道。在我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件大事会令她离开,真的没有。”他完全不记得雪曼那件事,怎会如此呢?必然有个原因。
“她不会无缘无故走,是不是?”“但她离开了,没留下只字片语,也没带走任何东西,甚至金钱。”陈汉想起什么,眼光一闪,想说却没有说出来,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状。
宁儿注意到了,她皱皱眉,却没追问。
再过一阵,他们也就散了。宁儿送陈汉到门口,看着他上车。
“刚才你是否想到什么?”她突然问。
“刚才?”他呆怔一下。“没有。我没想到什么。你为什么问?”“随口问的。”她挥挥手,退回屋子。
陈汉在汽车里思索一阵,摇头笑。
“不可能。”他自语。
他跟在何哲父子的车后离开,打开音乐很悠闲地享受着。世界上的事不是那么戏剧化的,人生也不可能那么曲折,他不该胡思乱想。他有什么理由那么想呢?真匪夷所思。
决心忘掉这件事。宁儿答应订婚令他十分喜悦。他从来没想过会是宁儿,他心目中对理想的对象该是雪曼那种样子,但是,就这么奇妙,他不知不觉自然地就喜欢了宁儿,或者这就是缘份。
是不是爱情?他没有强烈感受,但想来是。他喜欢和宁儿在一起,她给他温馨亲切的感受,跟她在一起好安详好平和好舒服,即使一生一世都不会厌。这必是缘。
爱情可遇不可求,但姻缘必是天注定,他极高兴在这时候遇到宁儿,她必可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在事业上努力。
宁儿。他又微笑起来。
姑姑的聚餐定在周末。她很心急,她是那种不喜欢欠人任何东西的人,哪怕只是人情。她言出必行,而且快,立刻兑现她的诺言。
姑姑说请大家吃自助餐,比较自然,亲切又随意。她的自助餐是中西合壁的,忙了一天,弄了整整一个长桌的食物,单是甜点就有六样,包括意大利的、泰国的、英国的、中国的。还有四样水果。
雪曼和宁儿下午就来帮忙。说帮忙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姑姑能干得不得了,她们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
然后士轩和陈汉结伴前来。士轩正好有点基金会的事和陈汉商量。
陈汉十分欣赏士轩、他对诺宜说:“他是已绝了种的另类人,具有比我们都高贵的品质。”诺宜开心地笑,满脸全是深深的情。
啸天跟何哲到得最迟,何哲一进来就宣布:“不关我事,爸爸要替姑姑选礼物,选来选去都不满意,所以迟了。”“最后买的是什么礼物?”雪曼问。
啸天立刻冲到雪曼身边,动情地拥一拥她。
“你猜。”“不猜。不可能猜到的。”“姑姑呢?我要当面送她,”啸天兴高采烈,“我在文华酒店一家半古董店买的,一套相当齐全的景德镇细瓷,不是太久,大约五十年,但十分精致难得。”“啊!”诺宜惊喜。“姑姑一定惊喜,姑姑、姑姑。”她冲到后面厨房去找姑姑。
“怎么想得到的?”雪曼笑。
“烹饪高手配名瓷,相得益彰。”啸天笑。
姑姑穿牛仔裤T 恤匆匆出来,她一边还在抹手上的水。神情愉快。
“怎么送这么重的礼?”她一边在笑。
一眼看见啸天,笑容就凝住了,像个面具般挂在她脸上。眼中表情那么复杂难懂,总之是意外、震惊、激动、难以置信。那只是十多秒的短暂时间,像火花一闪,随即熄灭,一切归于沉寂。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解冻。
那边厢的啸天目定口呆,整个人好象呆痴了一般,张大了O 型的口,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人已被魔针定住。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姑,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他指着姑姑,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你是否觉得我很像某一个人?”姑姑淡淡地笑着,声音一如往昔。“曾经被人误会过,我的模样一定太普通。”“你――你――”啸天惊魂甫定,不是说不出任何话,他像被一个事实吓倒。
“请坐,大家。”姑姑平静地让大家坐。
雪曼拉一拉啸天的手,低声说:“你怎么了?她就是姑姑。”她有些不悦。
啸天怎么有看见出色的女人就像呆子的毛病呢?
“姑姑。”他终于坐下来,还不停地喘息。他把视线移到何哲脸上,后者也是一脸惊疑,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我能看看那套半古董瓷器吗?”姑姑微笑。“我对这些十分着迷。”何哲看父亲一眼,把一个大纸箱抬上桌子,然后慢慢打开。
“谢谢。”姑姑温柔地看他一眼。“你一定是何哲了。”“是。”何哲匆匆垂下头,退开。
“太精致了。”姑姑说得略为夸张,不是她平日的口气。“这种细瓷碗碟现在已做不出,即使景德镇也没有这样的人才。太难得了,我非常喜欢,谢谢。”啸天唯唯诺诺,脸色阴晴不定。
“诺宜,替我先收起来,我还要做一道蔬菜就可以开始,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她匆匆退回厨房。
“你又发神经病,真怕你得罪姑姑,”雪曼小声埋怨,“姑姑比较严肃。”“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啸天透一口气,看何哲一眼。
何哲什么表情也没有,坐在那儿默默深思。
“何哲――”啸天忍不住叫。
何哲对父亲摇摇头又微笑,还是沉默。
“你见过姑姑?”宁儿问。
“不――好象一个熟人,”啸天又看何哲,何哲已把脸转开,跟陈汉谈话,“当然是看错了,不过真的很像。”“你就是这么莽撞。”雪曼笑。
“下不为例。”啸天苦笑。
姑姑再出现,宣布大家移师饭厅,长台上布置得好漂亮,满是菜肴和鲜花、鲜果,心思尽见其中。
“尽量吃,”姑姑微笑,“不要辜负我的精心策划。”“姑姑,”雪曼惊喜,说话直率,“你学过吗?或是以前你常常请客,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餐台布置。”“我是为你。”姑姑拥一拥雪曼。“你值得我为你尽心尽力。”“谢谢,谢谢。”雪曼激动得泪盈于睫。“没有人对我比你更好了。”姑姑摇摇头,走开了。
啸天慢慢走过来。
“你跟姑姑说什么?”他问。
“我真喜欢她,她就像我大姐姐,又像妈妈,我简直觉得她在宠我。”“她是――很好。”姑姑走到何哲身边,拍拍他肩。
“喜欢我做的食物吗?”她亲切地。
“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凝望她,“希望常有机会吃。”姑姑淡淡一笑,眼中尽是怜爱。
“常常吃就不觉美味了,傻孩子。”她说。
“你――”何哲一下子激动起来。
“慢慢再聊。我总在这儿。”“是。是。”何哲感激又感动。
啸天努力不落痕迹地用视线追踪着姑姑,看她的一举一动,注意她和每个人说的话。自从他见到姑姑出现后,他没有平静过。怎能平静呢?他绝对不会认错,姑姑是王凝若,她那二十年不见的妻子,何哲的母亲。
但是凝若怎么在香港呢?前些日子她还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前阵子欧洲的律师曾找到她地址,可惜迟了一步,她已即时搬离。难道她在那时搬回香港?
不不,雪曼她们说“姑姑”已经是好久的事了,她一直在香港,没有理由在阿根廷,没有理由。到底怎么回事呢?
凝若的面貌改变不大,眼神却比以前更淡漠坚强,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仿佛天下没有事能难倒她。她表现得那么平静自然,她难道完全不在意他们父子?
天下怎能有这么戏剧化,这么巧合的事?姑姑竟然是凝若。啸天的心乱得一塌糊涂。
自助餐后何啸天去打了个电话。
“你有事吗?”雪曼温柔地问。
“是――有一点事,不过不急,”他皱皱眉头,“等会儿不能跟你们一直回家,还要请你带阿哲走。”“你放心办事。”雪曼仰望他像个小女孩,这么熟悉的一张脸,他肯定见过她。
“雪曼――”他忍不住讲,立刻又收回去,“谢谢你。”“你今夜好怪。”她笑。“神魂颠倒。”“你在想那件事,只是神思不属。”“你可以先走去办事。”“我又想多陪你一阵。”他凝望她。有一种令她不懂的矛盾在闪动。
“随你。”她把手穿进他臂弯,亲热地倚着他,十分满足快乐。
陈汉、宁儿、士轩、诺宜他们一直绕着姑姑聊天,很融洽愉快,何哲静静地坐在一旁,似乎在听他们说话,又像在沉思。
“何哲,你总是这么沉默。”姑姑说。
何哲微微一笑,眼中光芒出奇地闪亮。他没出声,只望着姑姑。
“他就是这样的。”宁儿摇头。“但是他蕴藏丰富,慢慢你会知道。”姑姑也望着何哲,那笑容仿佛在问“是吗”?
这班年轻人都忘了一边的雪曼和啸天,或者不是忘,是给他们多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谁都知道他们的感情。
啸天远远凝望着姑姑,雪曼也远远地凝望着姑姑,好象在听他们讲话,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刚才你觉得姑姑象谁?”雪曼问。
“一个朋友――哎,以前的女朋友。”啸天有点乱,“肯定出错了。”“像得那么厉害,你手都在抖。”“那一刹那我好震动,因为好多年没见过她,以为突然重逢。”“那必然是很重要,很刻骨铭心的人。”啸天呆怔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你吃醋?”“胡扯。”雪曼双颊飞晕。“刚才我以为――你见着何哲的母亲。”“怎么会呢?”啸天强打哈哈。“如果是她,阿哲会认不出吗?”“所以我知道想错了。”“下次不许胡思乱想,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他说。
雪曼笑,再也不说话。
那边厢陈汉,宁儿他们都站起来,只有何哲看来有点依依不舍。
“我们下次再来,姑姑累了。”宁儿细心地。
“下次――你会见我们?”何哲问。
“为什么不?”姑姑望着。“你是受欢迎的。”何哲满意地笑了,他也有稚气的一刻。
雪曼和啸天拥着过来。
“下次我要单独来,你们今夜霸占了姑姑。”雪曼讲话总比较天真。
“随时欢迎。”姑姑微笑。
啸天站在雪曼背后,没有说什么,有点尴尬地半垂头。
“何哲跟我们回去,啸天还有事。”雪曼说。
何哲看父亲一眼,温驯地点头。
“你们一走我就倒床大睡,累了一整天。”“我们要报答你。”陈汉活泼得很。
“姑姑,我跟士轩回老人院帮忙,明天下午才回来。”诺宜问。
“去吧。”姑姑慈爱地。
大伙儿在门中各上各车,一哄而散。
几部车前前后后跟了一阵,也各自在转弯处分道扬镳。
啸天在分岔路口停了一会儿,肯定各人的车都已离开,他才转出来往回走,一口气开到姑姑家门外。
门灯还亮着,姑姑――王凝若在等他吗?
刚按门铃,大门立刻打开,姑姑站在那儿连衣服都没换过。
“请进。”她平和淡漠。
“你总是性急。”“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二十年不见的夫妻,见面说的竟是这些话。他们之间没有仇恨,没有恩怨,再见面也平淡得有如闲话家常。
“谢谢你刚才不曾揭穿一切。”“你该知道我永不令人难堪。”她微笑。“何况我喜欢雪曼。”“雪曼――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个难得的女人,难得还有赤子之心。”“是,她善良又纯真。”“阿哲很好,”姑姑说,“很好。”“我会立刻让阿杰回来,一考完试就回来,你可以见到他。”他急切地。
“不急。如果我们母子有缘,总能见面。”啸天凝视姑姑良久。
“你真的没什么改变,凝若。”“老咯。阿杰都二十岁了。”“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我到处走。”她不着边际。
“前阵子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律师曾找到你的地址,人却不在。”“我曾住过那儿。”她淡淡地。
“为什么一直避开我们父子?你知道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找你?”“找我做什么?”她反问。
“你――”他语塞。“孩子们要见母亲。”“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都得到秀好的教育和教养,我很放心。”“凝若,有你在一切会不同――”“你真希望有我在?”她笑起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矛盾又惭愧。半年前若找到她一切会不同,那时候没有雪曼。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办。
“你看得出雪曼与我的感情,那也只不过半年间发生的,你――”“不要为难。我绝对不是你的难题。”“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啸天,你还是这种脾气。你该问问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意见?”“保持现状。”她说。
“那不行,我怎么向阿杰交代呢?”“阿杰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扰乱他的心,他的感情。”她说。“阿哲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是。他比我沉得住气。但对阿杰太不公平,他从来没见过母亲。”“你想怎么办?”凝若问。
“你回家――哎,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太乱,居然姑姑就是你,我该早点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若回去,雪曼呢?”“这――”他目瞪口呆。
他这么爱雪曼,他认为他们是两世姻缘,他怎能放弃雪曼?那比杀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要冲动,一切慢慢来,你已经找着了我。”“谁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苦笑。
“回去吧!我知道你冲动,所以在这儿等你。冲动是无补于事的。”“这二十年在外的日子你一定辛苦了,我要补偿。”“我一直平静快乐,日子过得很好。”“当年――你为什么要走?”她皱眉,这是今夜她最强烈的一个表情。
“你怎会不知道?”她吸一口气。
“我知道什么?”她愕然反问。
她不能置信地望着他半晌。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很简单。当年你无缘无故离家出走,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原因,你怎能狠心抛下才满月的阿杰一走了之?什么事刺激了你?我做错了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一向淡漠平静的姑姑也色变,她的脸慢慢苍白起来,苍白中又有一种怪异的红晕。
“你说你不知道原因?要我给你一个交代?”啸天下意识地往后移一移身体。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强自镇定。
姑姑的神色怎么那样奇怪?
她直直地盯着他,看了起码三分钟,仿佛要看清他每一个细胞,要看进他每一个毛孔,要看清楚真伪。
“我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啸天肯定地再说。
姑姑的神色转缓,那些凌厉的眼光也变得柔和,她不再迫视他,转身为自己倒了杯茶。
“我只是想离开。”她淡淡地这样说。
他看来是真的不知情,他的神态绝对不像说谎,她分得出他的真假,他不是那种会隐藏会瞒骗的人。他说不知原因就真的不知,但――那样的一件事,令得她狠心抛下才满月的幼子离开,又怎能没有原因呢?
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他显得无辜。
“说说你和雪曼。”她重新坐下来。
“呀――怎么说呢?”他居然有点忸怩。“半年多前我认识雪曼,仿佛受到雷电打击,她的一切令我熟悉亲切,那笑容,那神态,那声音,我好象都看过、听过。可是我们的确刚认识,当时她先生刚过世,我对她的感情一触即发,那么强烈不可控制,我感觉是前世姻缘,当时我失态,她拒我于千里,我伤心失望,痛改前非,后来才有点转变,有点希望。”“你极爱她?”“是。想到她,我这儿会痛。”他指指心口。
“你们有打算吗?”“我们预备过了暑假就结婚――”他住口,他怎能对二十年不见的太太请这些?
“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不,我完全没想到会再见到你,你也在香港,”他叫,“你不肯离开家门,不应酬,甚至不去中环生怕遇到我。”她不语。
“现在――”他吃力地说,矛盾极了。“当然计划可能有变,你回来了。我不知道,雪曼大概会谅解。”她皱紧眉心,还是沉默。
“我会想,我会好好想一想,凝若,别再躲开,至少――让阿杰回来见到你,”他是烦乱不安地,“我们好好商量。”“你不是这样,和二十年前没有改变。”她笑。“永远相踏两条船,永远难下决定。”“踏两条船?”他听出什么。
啸天回家,何哲独自守在书房里,眼睛里满是殷切的希望。
啸天对着他苦笑,耸肩又摊开双手。
“是她?”何哲问。
“是,当然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改变。”他激动。“我不能想象姑姑竟是她。”“他认得我?”“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儿子。”他喘息。“她说你很好。非常好。”“她肯回来吗?”“你去要求她回来。”“不能我去要求,是你,爸爸,重要的是你,你不知道吗?”“我――”啸天又皱眉。一路上回来他都为这件事矛盾不安。
在道义上、情理上他一定该要求凝若回来,她是他的原配。可是感情上,他放不开雪曼,失去雪曼,他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但――她是妈妈。”何哲轻叹。
“我已经求过,她不肯答应。”“要付出最大的诚恳,爸爸。”“她了解我,世界上她最了解我,她知道我绝对诚心诚意,她――”啸天停下不说。
“她也知道你矛盾。”何哲说。
“这是很为难,不,最为难的情况。”啸天烦极了。“这是一辈子里最大的难题。”“只要诚心,事情一定会解决。”何哲诚恳地,“一定。”啸天望着他半晌好象得着些什么启示。
第二天起身,已不见了何哲的影子,星期天,他一大早去了哪儿?
何哲比啸天有心思,比较细心。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找到二十年不见的母亲的那种兴奋非笔墨可以形容,挨到天亮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见凝若。
因为他有个强烈的感觉,凝若会再一次避开,他真的担心。
是凝若自己来开门,见到何哲她也意外。
“这么早,阿哲。”“你比我更早。”被迎进客厅,何哲见到一只小箱子,立刻转头望凝若。
凝若微笑摇头,后来又点头承认。
“我想离开几天,太突然了。别看我外表平静,内心的冲动还是很大。”何哲凝望她良久,终于紧紧抱她,母子什么都不说,了解却默默而生,两个人的眼睛都有点湿润。
“我可以请求你不离开吗?”他说。
“我希望冷静一下。”“今天之后一星期我们不来,不打扰你。只请你不走。”她思索一下,不能也无法拒绝这么优秀出色的儿子,这是儿子的第一个请求。
“好。我不走。”她极爽快。
“不要怪他,好吗?”他低声说。
“我并不怪他,当年离开也为成全他,但他怎么搞成目前这样,我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离开我们?你说成全?”凝若又思索一下,摇头。
“他不知道原因?”“他为此苦恼了二十年,他真的不知。他是那种宁可讲真话得罪人也不肯讲谎话的人,这二十年他一直费心在找你。”“很奇怪,我不明白。”她疑惑。
“关于什么?你离开的原因?”“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不记得?”“如果你能告诉我,相信会有很大帮助。”“我――考虑。”她摇摇头。
“为什么要考虑?不能说?”“不。牵连很大,”她眼中跳动着问号,“我不知道离开后发生过什么事。”“没事发生――也许我不知道,你可以问权叔。”“权叔还在?”凝若露出笑容。
“他还不算太老,他说过永不退休,”何哲容光焕发,“他说会一辈子在我们家。”“这样的好管家如今的社会再也找不到。”她颇感叹。
“我在想,他――等你回家。”凝若颇意外,随即又笑。
“他是个好人。”“你常常说你是最好的女主人。”“我是吗?”她笑出声。“我可能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既不是好妈妈,也不是好太太,算是相当失败。”“你仍有机会做,只要你肯。”“事情不复杂却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有我的想法。”“可以告诉我吗?”他深深凝注。
“现在不是时候。”她极理智。“你也知道还有一个雪曼。”“啊――是是。雪曼阿姨,”何哲笑,“但是她与你回家是两件事。”“我不能明白。”“你是我们的妈妈,这完全不同。”何哲说,“请分两方面考虑,你与爸爸,你与我们,可以不混在一起。”她眼中有光芒闪动,下意识点头。
“好,你回去,让我妈妈思量。”“今天――可不可以让我陪你?”何哲充满热诚与希望。“只是今天。”“你有什么计划?”她感动地笑。
“啊――没有计划,只要与你在一起,这感觉太好太好,请别赶我回家。”“作为我的儿子,你是否太客气了一点?”“我会改,会慢慢改,但我是尊敬,是爱,我讲不出。你没看到大家都尊敬你?大家都叫你姑姑吗?”“尊敬。”她苦笑。
尊敬,就令人与人之间有点距离,这距离却是夫妇间的致命伤。尊敬。
“现在你可以去中环,可以上山顶,可以到处去,是不是?我开车带你兜风,游车河,看我们的旧家。”“下次吧。”她摇头。“昨夜睡不好,你陪我在家好不好?我们可以聊天。”“什么都好,只要能陪你。”他靠近她一些,仰慕亲近之情溢于言表。
“啸天知道你来?”啸天当然猜到何哲去了凝若处,母子始终连心。啸天没有追着去,去见凝若完全没有用,主要的是他内心的决定,凝若或是雪曼。他是个相当有良心的男人,左思右想都得不到答案,一个道义一个感情,两个都想要,两个都不想负。
他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上天为什么一定要他在这件事上取舍?这是他个性上最大的缺点,他不想负任何女人。凝若也好,雪曼也好,为什么大家不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谁定下现代只可一夫一妻制?太残酷了。有感情又合得来的人都应该在一起。内心挣扎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去找雪曼。
雪曼正悠闲地和宁儿在楼下全是玻璃的阳光室里喝下午茶,阳光在她雪白的皮肤和乌亮的黑发上幻起一圈淡淡金光,令她美得不似真人。
“雪曼。”啸天动情地叫。
“怎么这样晚才出现?”宁儿亲切地,“我们以为你去办事了。”“我一直在家里,我――”他欲言又止。他能不能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们?让她们替他分析?让她们帮忙下抉择?不不,不能,这太过份,他是男人,不该把自己的责任和痛苦推到她们肩上,他应自己拿主意。
“你又有什么难题?”雪曼笑靥动人。
“是有个难题,与你们无关的。”他说:“可是非常困扰我。”“昨夜的事办得不顺利?”雪曼极关心。
“是――也不是。”他烦乱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不说。等理出一个头绪才告诉我们。”宁儿完全当他自己人般。“我们可为你分担。”“谢谢你,小宁儿。”他十分感激。“常常觉得有你在身边,做什么事都能得心应手。”“我是福星。”“你是幸运星。”他由衷地握一握宁儿手臂。
“何哲呢?”宁儿忽然想起。
“去了――姑姑处。”啸天不想说谎。
“哦――”雪曼和宁儿都诧异。
啸天摊开双手摇摇头。
“姑姑仿佛对何哲特别好,特别注意,人与人的缘份很奇怪。”“我不知道――”啸天对自己讲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很痛恨,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喜欢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也许有点原因。”“原因?”雪曼诧异。“他们第一次见面。”“我如果说――哎,你们不明白,其实,其实――”他满脸通红。
“其实什么?”宁儿全不介意。“不一定所有事都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权不说话。”“不不。”他咬咬牙,总有一天要面对。“其实姑姑是王凝若。”“什么王凝若?”宁儿反问。
雪曼一下子脸色大变,比纸还白。过了一阵,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王凝若?”啸天疑惑。
“不知道。”雪曼的声音有点硬。
“王凝若――即姑姑,是我的妻子,何哲何杰的母亲。”他正色说。
“啊!”宁儿不能置信地站起来。
“是真的!”啸天求恕般的望着雪曼。“这就是昨夜我失常的原因,也是昨夜赶去办的事。”“不可能,不可能。”宁儿喃喃自语,茫然坐下,“你的妻子在欧洲。”“她一直在香港,可能去过欧洲,去过阿根廷,但她一直在香港,她就是姑姑。”啸天目不转睛地看着雪曼。“我完全不知道。”宁儿望着雪曼,望着啸天,她明白其中的微妙难处,心里开始不安。人家是何哲兄弟的母亲,那么雪曼是否该退出?深心里他完全向着雪曼,她不能忍受雪曼受打击,受痛苦,她要想一点什么办法。
“你已决定怎么做?”她沉声问。
这一刻,幻化在雪曼身上的金色阳光已仿佛失去了颜色,她显得格外地苍白孤单。
“没有,我不能决定,”他急切地捉住雪曼的手,“我不能失去你。”
第七章
“但不能拒绝妻子。”宁儿提醒。
“不不不,我不知道怎才能圆满。”“不要天真,不能圆满。”宁儿一直担忧地望着沉默苍白的雪曼。难道雪曼真和他无缘至此?二十年前后两次爱上他,都不得善终,难道这是天意?
“我知道我不该犹豫,我和你是两世姻缘,只是――人也该有点道义,我――”“你知不知道有一件事――”宁儿忍不住。
“宁儿。”雪曼急切地声音。“宁儿。”雪曼急切地声音。
宁儿看雪曼一眼,仍决定讲出来。
“二十年前,你――”“宁儿――”雪曼的声音已经变得凄厉。
宁儿望着她泫然欲涕的脸,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用最大的力量把已到唇边的话咽回去。
“阿姨。”宁儿拥着雪曼,几乎忍不住眼泪。这个倔强有极度自尊的女人,终于决定再次沉默,所有的苦难自己担当。
天意。
“什么事?为什么不许宁儿说?”啸天一头雾水。“二十年前什么事?”“你先回去,啸天,让我休息一下。”雪曼努力使自己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的疑心更大。
“根本没有事,”她说,“对不起,我要上楼,以后再谈。”也不理啸天的怀疑诧异,和宁儿一起回到楼上。
“阿姨――”宁儿为刚才的事抗议。
“不要用什么原因绑住他,让他自己决定,我们不能对姑姑不公平。”雪曼说。
“姑姑有阿哲阿杰,你也有个女儿,难道不是同样重要。”“女儿――还不知在哪儿。”雪曼歉然。“没有啸天我也可以生活,只要找回她。”“一定找得回来,上天一定不会对你那么残忍,你这么好,一定有好报。”“答应我,永远不要向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雪曼正色。
“如果换成我,我不这么做,我要争到底。”“你不是我。”雪曼轻声说。
雪曼让宁儿下楼陪啸天,自己在房中静一静。坐在沙发上心乱得无法控制,烦躁地起身来回走着。
命运对她不÷公平,二十年前后爱上同一个男人,想不到几乎为同一个原因失去他。她不怪他们无缘至此,若是无缘怎么二十年后再遇?怎么会二十年后相爱?上天没有理由用同一个理由折磨她,何况她没有做错。
爱一个人绝对不是错。
她看见自己双手在颤抖,内心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当然知道王凝若,对这名字刻骨铭心,不是恨是妒忌,妒忌她拥有啸天。但王凝若怎么会是姑姑呢?天下那么大,属于他们的世界却那么小,小得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她站在窗前,真有破窗而出的冲动,二十年前后两次,她仿佛都逃不过天罗地网,被困得死死的,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许多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雪茹,雪茹完全了解并同情她,雪茹知道前因后果。拿起电话,她打去新加坡雪茹处。
“雪曼?”意外,“昨天我们才通过话。”雪曼再也无法停止地把近日发生的一切告诉雪茹,讲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怎可能有这样的事?”雪茹惊吧。“又不是演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要放弃!”雪茹沉声说,“二十年前那件事你那么委屈吃苦,这次不能再放弃。”“不由得我作主。姑姑是好,而且他们有两个儿子。”“你也有女儿。”雪茹叫。
“找得到吗?”雪曼神伤。“找到女儿我已足够,我一定要她常伴身边。”“我再努力。过两天再给你消息。”“常常想到我的女儿流落人家处,也不知人家对她好不好,会不会像我一样对她尽心尽意,真是心如刀割。”“雪曼――希望在前面。”“不要安慰我,免得失望更大。”“我想――好,两天后联络。”跟雪茹聊了一阵,心里舒服一些。她的女儿一定冰雪聪明,一定可爱精灵,人家一定善待她的,是不是?是不是?那对夫妇抱走小婴儿不是一再答应好好爱她吗?对不对?
“阿姨。”宁儿在门边轻说。“他走了。”“进来陪我,我心乱极了。”雪曼握住宁我的手。“好象会有天大的事发生。”“不要吓自己,就算发生什么大事,也不一定是坏事,不要悲观。”“我乐观不起来。”“这是你性格上的缺点,”宁儿很机智,“做人该达观,该往好方面去想。无论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事情的结果不变,何苦令自己痛苦不堪呢?”“我有你一半乐观就好了。”“何况,还可以尽点努力。”“怎么努力?不可能的。”“比如说你有女儿的事,告诉他之后,我觉得事情才公平。”“不必公平。姑姑痛苦孤独了二十年。”“不一定痛苦。我看她活得潇洒自在。”宁儿望着她。“你的口气――你已决定退出?”“二十年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能强求。目前我只想找回女儿就心满意足。”“如果是我,我不妥协,好歹也争一争,”宁儿很不以为然,“你与时代脱节,完全不像现代人。”“姑姑也与时代脱节――啊!你猜姑姑知不知道我?”雪曼惊叫。
“看样子不知道。”宁儿想一想。“她一早知道你叫雪曼,完全没有异样反应。”“可能她知道有个女人,而不知道名字。”“这样才好,免得又生枝节。”宁儿点点头。“她可能恨二十年前令她夫妻离散的女人,但她不会恨你,现在啸天的女朋友。”雪曼沉思着,深深地沉思,没有说话。
“阿姨,你全然没有争取啸天的心理?”“我不争。二十年前已如此。”雪曼泫然欲涕。
“你不相揭开二十年前他突然离开的原因。”雪曼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当然想弄清楚一切,但知道了又如何?啸天不一定留在她身边。
她默然。她黯然。
有时候不由得你不认命的。
两天之后雪茹的电话没如期打来,雪曼打去新加坡,在公司在家里都找不到雪茹。
“我决定到新加坡一趟。”雪曼说。
“过一阵,好吗?我考完试陪你去。”宁儿说:“你自己出门我不放心。”“放心,新加坡是回家,我不怕。”“阿姨,不用急于一时。”宁儿终是不能放心。“没有消息的话,你去新加坡也没用。”“他――两天没来了。”她泫然。
是。自那天分手,啸天已经有两天没出现陆家,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以前他半天不见雪曼也忍不住。
“我打电话给他。”“不――不要找他,让他自己抉择。他现在也一定矛盾痛苦得要命。”“我们也不能完全不给他压力,难道由得他一面倒向姑姑?”“宁儿――我的事由我自己处理。”于是打电话让陈汉替她订机票,订酒店,明天她就预备启程。
宁儿还是偷偷打了个电话找啸天,秘书说他外出公干,两天之后才返。宁儿忍不住生气,公干也不通知她们?
晚饭时两个女人都各有心事,讲话不多。正要收工的司机从外面迎进一个客人,那竟是远在新加坡的雪茹。
“妈――”宁儿跳起来迎过去。
“雪茹――”雪曼激动地叫“你带来新消息。”雪茹端详了宁儿一阵,轻吻她面颊。
“你越来越漂亮了。”雪茹说。
“哪有妈妈这么赞女儿的。”宁儿抗议。
“雪曼――”雪茹欲言又止。“让我休息一阵,吃点东西再慢慢跟你说。”“如果有消息请立刻告诉我。”“好。有消息了。”雪茹肯定说。
雪曼一把抓住雪茹,紧紧地,紧紧地。
“你说。请你说。”她眼中射出异采。
“我――找到她了。”雪茹透一口气。
“真的?!”雪曼的脸色苍白中透了红晕,兴奋得似乎难以支持。“在哪里?”“你让我慢慢说,”雪茹摇摇头,“而且我不知道告诉你是对或不对,或者是时候了。”“快说,急死我了,她在哪里?”“香港。”“香港?”雪曼只觉轰然一声,意识都模糊。女儿在香港,咫尺天涯,二十年来她竟完全不知道,这这这――和姑姑的事一样不可思议,不能置信。
“是。她在香港,”雪茹再吸一口气,“而且离你很近。”“她也住在山项?在哪儿?你可以立刻带我去见她吗?可以吗?”雪曼哀求。
雪曼轻轻点点头,把宁儿拉到旁边。
“她――就是宁儿。”雪茹说。
“啊――”雪曼震惊得倒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睁大眼睛口唇是O 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可能吗?是宁儿,每天伴在身边的宁儿,而且令人难以置信。
“宁儿是你二十年前的女儿,我从来没把她送出去,我舍不得,”雪茹眼圈红了,“正好我刚出世的孩子因为急性脑炎夭折,所以把她当成自己女儿。这是巧合,我相信也是天意。”“我?”再镇定的宁儿也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怎么可能?原来她就是二十年前的女婴,属于啸天和雪曼的,兜转迂回曲折的一大圈,竟然是她。
“是你,孩子。”雪茹流下眼泪。“这也是我让你来陪雪曼的最大原因。”雪曼把视线移到宁儿脸上,宁儿也正望着这突然变成的母亲,两个凝眸相视半晌,宁儿奔到她身边,拥着她无声地唤叫妈妈。“也许我该早告诉你,却又怕引起你二十年前的回忆。直到学森去世,直到啸天出现,王凝若也找到,我想,该是对你坦白的时候,事情也许进行得更圆满些。”“不,有了宁儿我已足够。”雪曼紧紧握着宁儿的手,“我不需要什么公平不公平,由得他们自己去决定。宁儿,我万万想不到会是你。”“你喜欢是我吗?”宁儿轻声问。
“不敢奢望,”雪曼喜悦无限,心中再无牵挂,以为难以解决的难题,这么轻易的就完成了,而结果更美好得出人意料之外,“你是我最爱的人。”母女俩互相望着,紧密得无可破坏地母女情就在这一刹那建立起来。
宁儿相信雪曼的话。以前她还是雪茹女儿的时候,雪曼已把律师楼监管权、老人院基金的事全写在她名下,根本早已把她当女儿。现在――天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我很累,让我先休息一下。”雪茹提出要求。“这两天我反复思想,该不该把这件事说穿,几乎想破我的脑袋。”“雪曼一刻也不愿宁儿离开身畔,她让珠姐带着雪茹上楼休息,她一直握着宁儿的手,一直凝望她,仿佛以前不认识宁儿。
“原来我念念不忘,每天挂在心上的女儿竟是陪伴身边的人。”雪曼说。
“上天并没有亏待我们。”宁儿说:“得知真相,我全心感激。”“我们去教堂谢恩。”雪曼冲动。
“明天早晨教堂才开门。”宁儿笑。她喜欢纯真的雪曼,一直觉得雪曼是需要保护的,现在,保护的责任完全落在肩上,她乐于承担。
“明天一早去。”突然间,宁儿想到啸天是她父亲的事,一时间她竟有难以接受的感觉,这太不可思议,她觉得异样。啸天是父亲――难怪当初相识时,她对他有无比的好感,无比的亲切,原来他是父亲。
她喜欢啸天是父亲。
“为什么我不像你也不像――他,爸爸。”雪曼色变。但必须要面对现实。
“其实你一定会像我们,外貌也许长期在热带的关系,比我们黑,但你身上的特质,你的性格,想想看,像的。”“我想立刻把这消息告诉他。”“不――宁儿,你勿如此做,也许过一段日子,”雪曼急切不安。“我不想这件事弄坏了目前的情形。”“你可不考虑我的感受?”宁儿柔声说:“你是妈妈而他是爸爸――我急于得到他的认同。”“不,迟些。”雪曼还是摇头。“这种血缘关系永远存在,而且以前的结却很快能解开。”宁儿想一想,没有说话。
“目前我想旅行,去欧洲,去三个月,”雪曼兴奋极了,“去半年,你可以休学陪我,我们母女俩都要妈妈补偿一下。”“等我考完大考。”宁儿比较冷静。“起码要学业告一段落。”“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绝对不许,我们比别人少二十年。”“我答应你永远陪你,照顾你,永远不离开你。”宁儿立刻肯定说。
“陈汉怕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走,我们母女再也不分开。”“对,对极了。”雪曼拥着宁儿笑了一阵又哭了一阵,感情一直起伏不定,难以自持。深夜,吃了一粒轻微安眠药才能入睡。
宁儿透一口气,轻悄地回到卧室。
她一直在想,这件事是真是假?只是雪茹这么说,她们就相信了,有什么证据吗?雪茹就算说谎也是好意,只是――宁儿比较冷静理智,她要弄清楚。她去敲雪茹的房门,意外的,雪茹还没入睡,她不是说累坏了吗?
“妈――”宁儿习惯地叫。
“阿姨,”雪茹改正:“我在等你。”“知道我会来?”“做了二十年你的代母,还有了解你的个性?”雪茹温柔地笑。“你要真凭实据。”“我只想知道――”“应该让你知道,”雪茹拿出已准备好的文件,“这是你的出生纸,看,母亲是陈雪曼。这是我领养你的证明,看,陈宁儿,同样的出生日期,母亲变成陈雪茹。”“我姓陈?”“当然以后你姓何。”“我应该把事情告诉他?”“他”是指何啸天。
“雪曼不肯,是不是?”雪茹轻叹。“她是这种人,她太为别人。”“他们俩介真心相爱,二十年前后都是。”“当年何啸天为何离开?”“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令他忘掉当年的事,我们都不知道,也许姑姑――”宁儿停下来,眼中闪出异采。
“是。也许她知道,我也这么想。”“明天我去找她,她不是那种人,她很好很理性,她若知道一定告诉我。”“女人的妒意和愤怒令再好再理性的人也会做出很多奇怪的事。”“我相信她不会。她不是那种人。”“事情是否要问过雪曼才说?要顾及她的感受,毕竟是她的事。”“如今也是我的事。”宁儿轻拥一下雪茹。“如果不是你,我不知如今何在,变成什么样子。”“你是可爱的宁儿,每个人都会爱你,对你好。”“今夜我无法入睡,事情太突然。”“若非事情变成目前的情况,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把你的事说出来。”“太残忍。”“你原是她的女儿,她也待你如女儿,有什么不同呢?”“会有不同。感情上我不能让她再受苦。”“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因果。”“谢谢你。阿――姨。”宁儿悄声说。
宁儿在学校想了整天,她完全无法上课,无心做功课,她心中完全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宁儿,你有心事。”诺宜关心。
“姑姑在家吗?”她这问得奇怪。
“姑姑?这两天她全不做事,每天静坐沉思,有时何哲去跟她聊天。”“何哲?”宁儿眼光闪动。
晚上,宁儿求见姑姑。
“怎么会是你?雪曼呢?”姑姑平静如恒。
“她不知道我来。”宁儿非常诚恳。
“你想告诉我什么?”姑姑极敏感。
“我想同时从你处得知一些事。”姑姑带她进书房,并关上房门。
“关于雪曼的?”姑姑很平静。
“你知道她的?二十年前已知道?”“二十年前?为什么这么问?”姑姑诧异。“我们认识并不满一年。”“但是二十年前你离开家人出走。”“是。二十年前我离开家人,那是因为我和啸天之间的事,和雪曼无关。”宁儿有点心乱,并不尽是她所想的,难道其中还有其它原因?
“我知道雪曼是今天啸天的女朋友,”姑姑又说,“宁儿,你在担心我、”“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姑姑,难道你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什么事?”她愕然反问。
“你当年离家,是否因为一个女人?”宁儿思索一阵才说。
姑姑望着宁儿,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后脸色就变了。
“是――她?”宁儿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姑姑,我恳求你告诉我原因。”“啸天怎么会全不知情?”她似自语。
“当年为了阿姨,你和啸天之间曾有过争执?”宁儿问得直接。
“没有。完全没有。”姑姑摇头,“他告诉我,他和一个女人的事,他爱她更甚于爱我。我什么也没问,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谁,第三天我就离开家。”“但是他再见雪曼阿姨时并不认得她,对往事也一无记忆。”宁儿真心真意。“我以为你能告诉我们什么。”“抱歉。我一无所知。”“他也全无记忆。到底你离家之后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令他如此――”“我真的不知道。”姑姑凝思。“或者有个人能知道。”“谁?其间还有谁?”“权叔。我们的老管家。”姑姑点点头。“他应该知道一切。”“他在哪里。”“在啸天家里,一直在那儿。”姑姑想到何哲说的“他仿佛若有所待”。她下意识地站起来。
“我们去找他,啸天应该明天才回香港。”宁儿迫不及待。
“我让他来。”姑姑摇摇头。“何哲在家,是不是?”姑姑打了个电话,说了地址,就伴着宁儿平静地等待。
宁儿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前如此平静淡漠,明明是她的事她却象置身事外。
“雪曼知道一切?”她问。
“是。”宁儿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时候,不是把自己是雪曼,啸天女儿的事讲出来的时候。
“她――很不开心?”“前后二十年爱上同一个男人,结果可能相同,不能怪她。”宁儿本能地保护母亲。
“她担心我?”姑姑淡淡地笑。
“不。她伤心命运如此待她。她十分十分喜欢你。”姑姑沉默一阵。
“我留在香港只因为何哲的请求,我不能拒绝儿子。”她说。
“我明白。阿姨也想立刻去欧洲,她说希望过一年半载后再回来。”姑姑微笑。看来大家都有同样的心。
“我很抱歉,我不应该出现,一切会简单得多。”“不公平。啸天及时碰到你该是天意,是个考验。”宁儿说。她公平,她也喜欢姑姑。姑姑再度陷入沉默,她好象在想一个问题。“姑姑,你――还爱他吗?”姑姑猛然抬起头,眼中有似若隐若现的泪光,一脸孔的震惊。
门铃响,宾妹带进来一个老年男人,宁儿看着他对姑姑恭敬的表情,知道必是权叔。
“少奶。”权叔显得激动。“你好,少奶。”“坐,权叔。麻烦你走一趟。”姑姑很亲切。“少奶请随时吩咐。”权叔并不坐下,主仆观念在心中根深蒂固。
“坐。”姑姑再说并指沙发。“这是宁儿小姐,认识吗?”“是。我见过宁儿小姐。”权叔这才小心地坐下,坐得又直又挺,恭敬之情不减。
“我想请教一件事。”姑姑说。
“少奶请说。”他下意识地移动一下。
“二十年前我离开家之后,啸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迫问你,但事情很重要,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姑姑和颜悦色。“你仔细想想,即使很细小的事。”权叔真的很用心地想一想,然后说:“少爷――我不知道。”权叔有点意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你离开后少爷回家,急得团团转,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又乱摔东西发脾气,吓得阿哲小少爷躲在一角哭泣。后来他又喝了很多酒,闹了一天一夜。”“只是这样?”姑姑皱眉。
“还有什么事我就不知道,少爷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几天,出来之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权叔不安地看着姑姑,“后来就飞来飞去很少在家,有大半时间在外国做生意。”“阿杰呢?”姑姑还是关心当年才满月的儿子。
“一直有护士带着他,直到他念小学。”权叔说:“阿杰很乖,很听话,念小学以后我就看着他,还有阿哲小少爷。”姑姑看宁儿一眼,宁儿满脸失望。
“权叔,你再想一想,”姑姑再一次问,“我走了之后,少爷还有什么异样?”“我知道的已经说完――啊!那晚少爷喝醉了酒,我扶他上楼时走不稳,他摔下楼昏过去,我立刻请医生来,不过也没什么事。”姑姑宁儿迅速对望一眼,眼睛发亮。
一个成年人喝醉了酒从楼上摔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两个人眼睛发亮,同时说:“冯医生。”冯医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医生,是个头发花白和蔼可亲的老年人,他在山顶的家里接见了她们。
“凝若。”冯医生凝视她半晌,摇摇头。“二十年前的事咯。”“那晚他从楼上摔下来,你替他诊治?”“是。他昏迷了一阵,醒来时有短暂的时间失去记忆,过几天就没事了。”“短暂的失忆能影响什么?”姑姑问。
“很难说。但他恢复得很快。”冯医生眯起眼睛回忆。“他记得有事,包括你。”“有可能忘记一些事吗?”宁儿稚气地问。“一小段重要的。”冯医生睁大眼睛望着宁儿。
“你是――你极像当年的啸天。”他骇然。
“我是丁宁儿,”宁儿不想在此时拆穿一切,她迅速看姑姑,姑姑皱着眉也望她,“我从新加坡来。”“你的问题很有趣。”冯医生笑,放松了神情。“医学例子上是有这种现象,病人会短暂失去记忆,之后可能忘了一些事,一些令他大受打击、刺激、挫折的事。”姑姑沉默着,宁儿也不出声,是不是这就是她们想寻找的答案?
啸天回到香港,躲在家里显得沉默。他显然没有逃出自己的矛盾。整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晚饭也不出来吃。
何哲两度来么书房门口,犹豫一下,终于敲响了房门。
“我能进来吗?”他问。
啸天招招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想告诉我什么?”“权叔昨天去了妈妈那儿。”何哲说。
“有什么事?”啸天意外。
“我没有问。有的事我不便问。”“你可见过宁儿?”啸天心中最关心的仍然是雪曼。
“没有。只见过妈妈。”何哲说。
“她――怎么说?”“其实这并不是复杂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点力。”“不。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啸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妈妈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轻声说。
“我不能再受压力,她总是给我压力。”啸天十分烦躁。
“这不是她说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离开香港。她什么都没说。”“可有我的电话?”“宁儿曾找过你一次。”“只是宁儿?”“雪曼阿姨不会打来,她聪明。”“不。雪曼不给我压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你很偏心,爸爸。”啸天呆怔一下,说:“我不能假装自己的感情。”“你对妈妈已全无感情?”“那是另一种,也许友谊或责任。”何哲摇摇头,很柔和地说:“我不会左右你的决定,你有绝对的自由,只是――希望你做得对。”“以为离开香港可以冷静地抉择,可惜不能。我原来就忧柔寡断。”“因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谢谢你。但――也许我会令你失望。”“别担心。即使你们无缘,我仍然是你们的儿子,这不会变。”“是的。”啸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最好?”“没有人能告诉你。”“我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前面根本没有路让我走。”“前面没路,为什么不自己开路?”啸天惊异地望着何哲,这句话启示了他,为什么不自己开路?是,为什么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欢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亲。”何哲说。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亲。”宁儿直视何哲。
“我们俩都帮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决定。”何哲说。
“是。”宁儿笑起来。
“讲这些――其中有关连?”何哲问。
“这就是生命的奇妙处?”“你把事情产得很玄。”“玄,不是我说的,我也难以想象。”何哲望着她半晌,诚挚地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乐于接受,宁儿,不必担心我。”宁儿想一想,耸耸肩透一口气。
“差一点做了小人。”她笑。“再见。”离开何哲,她开车直驱中环,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陈汉。
“看样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诉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着她。
于是她把二十年前后所有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次,讲雪曼、讲啸天、讲姑姑、讲她与雪曼的关系。讲完后,奇异的心也松了,即使那个“结”还在那儿。
陈汉听得很仔细也很平静,听完后他什么也不说,用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乱线,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
“没有意见?”宁儿问。
“你应该用更多时间想想我们的事。”他很明智。“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你不担心?”“替谁担心?”他笑。“宁儿,从这件事里跳出来,你会发现,即使地球就此停顿,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满。”“并没有结束,他们三个人都会痛苦。”“为什么一定要结束?结束不同于结局。”“结局?”她说。
他笑。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出办公室。
“上一辈的人也许有他们的解决方法。”他边走边说:“不必因他们而困恼。”“但她是妈妈。”“找到妈妈还不满足?”
一星期的时间过去,事情仿佛没有任何进展,啸天、雪曼、凝若他们都没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谁都显得平静,甚至啸天。
他从外地回来,按时回公司处理生意,按时回家,平静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样的两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给雪曼,一束给凝若。
凝若没有离开香港,她好象忘了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书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着她的各种玉石绳结,非常专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许多日子一般。
雪曼开始设计一套新的珠宝,非常繁复的古典设计,把全副精神都投了进去,以致浑忘四周的一切。
也许不是真正浑忘。每次宁儿回来,她眼中总会闪过一丝热烈之色,闪得太快,没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对目前的情形很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她说,“我该做的事已做,以后怎样你们自己负责。”下着微雨,何哲开车到凝若处。他已习惯在放学或下班之后来陪她。母子俩之间的话并不多,奇异的融洽和了解却越来越深。
看着凝若把一串细小的银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样专心凝神,那样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动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让我搬来陪你住。”他说。声音有点哑。不知为什么他竟了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细致感情,就像她对啸天。那是种古典的,现代再难拾的情怀。
凝若的手轻轻一阵颤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这样很好。”她是那样温柔平静,手颤抖的仿佛不是她。
“让我陪你。”他的声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动了他全部心灵。那些珠串玉石毕竟是死物,玉石无情,凝若――凝若――“看,它散了。”她轻轻说。用手摆住那些珠子。“我得从头再穿。”“以后别再穿这些,我陪你。”他恳求。“我们出去散步。”“这与我们的事没有关系。”“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你要爸爸亲自道歉?”“从未这么想过。”她笑。“你是我的儿子,阿杰也是,这不会变。”“宁儿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儿。”他说。
“什么?”她呆怔一下。
“宁儿原来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儿。”凝若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谁告诉你的?”“她自己。宁儿自己。”“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现在让我们回头走,我想回家。”“我们才出来。”“散步的日子多着呢!”她笑得好美丽好宁静。“你担心什么?”“你常常改变主意?”“从不。”她挽着他的手走进家门。“但有的时候或者应该考虑一下。”雪曼那套繁复精细又极美丽的古典首饰设计已经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让宁儿看。从那细致的线条、工整的绘图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与努力。
“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套设计。”她说。这是昨夜临睡前她对宁儿说的。
今日宁儿放学回来,家里出奇地静,静得仿佛没有人般。她上楼,看不见雪曼,又到工人房,见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宁儿诧异。这忠心耿耿的女仆早当此地是她家。
“回乡下一阵,少奶放我假。”珠姐笑。“刚送完少奶飞机。”“妈――她去了哪里?”宁儿更吃惊兼意外。“什么时候走的?”“上午就出门。她没说去哪里,司机和我送机。”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奶给你的?”“宁儿:我很快乐地上飞机。你说过,每个人都该做点有意义、有用的事,我开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担心我,总要试试我的能力,探测一下我的价值。也许很快回来,也许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那边会给你电话。好好看守我们的家。
妈妈。“”她什么都没有说?“宁儿急起来。”她根本什么也不懂,不会照顾自己,你们为什么让她离开?谁替她办的手续?买的机票?“珠姐瞠目以外,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陈汉也不知道。陈汉打电话问航空公司,问机场,问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机,手续是她自己办的,票是她自己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决定的。宁儿不得不把这一切告诉啸天。
“她走了。”啸天紧张而激动,也有点茫然。“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宁儿盯着他。
“我去找她。”“然后呢?”宁儿一点也不放松。“你总是冲动之下做所有的事。”“我们不能任她一个人在外。”“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陈汉说。
啸天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无言以对。
“你想过――事情该怎么做吗?”宁儿放柔了声音。他毕竟是父亲,虽然他并不知道。
“我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二十年前你就这么忧柔寡断?”陈汉又说。
“什么意思?”“陈汉――”宁儿警告。
“没有隐瞒的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汉笑。“宁儿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你。”啸天一脸茫然,一时间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陈汉说什么,雪曼的女儿?父亲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么关系――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么关系?一刹那间仿佛头顶如中重击,似真似幻,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他对雪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熟悉,他对她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无法抑制对她的一见钟情,这这这――是否都是真实的一切,二十年前他们曾相识?
“请你――说清楚。”他激动站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全不知情?”说到后来全身震抖起来。
宁儿望着他,能怪他吗?当年凝若离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始终是父亲。
她用手轻轻地握住他的。
“妈妈和你不是隔世姻缘,没有这样的事,二十年前你们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发生了所有事。”她说。
“但是雪曼――”他哑着声音骇然叫。
于是宁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把所有的故事说一遍,说得婉约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啸天。
“不不,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他脸色苍白,双手插进头发。“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宁儿,你骗我。”“你始终要面对现实一次,”陈汉微微皱眉,“两个出色的女人为你牺牲二十年,如今,该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在凝若的书房中,阳光斜斜地从窗格中射入。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前是一线泛黄的陈旧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啸天还有只有三四岁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张照片上了。
有人轻轻从门外走进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她并不抬头,她知道是谁,他该来了。
“凝若。”啸天坐下来。
她抬起头,平静的眼光和神色。
“我从来不愿影响你,二十年前后都是。”“当年你因为她而离开?”他问。激动中有着巨大的疲乏。
“总有人要离开。”“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啸天再问。
“是。”凝若说。
“你认识她时不什么不说?”他叫。
“你不曾说过她叫陈雪曼。”她冷静地。
“我竟然――对不起你们俩。”“没有谁对不起谁,感情的事谁能勉强?”她笑。“没有你,我们都过得很好,不是吗?”“凝若――”“你不必为难。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摇摇头,“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里很多余。”“我对你有责任。”“是你说的。我不要求你负责。”凝若望着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你令我难堪,为什么你总不能用平和的语气对我?”“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条件,但我们个性太不同,无法相处。”她说得认真,“也许有过感情,那已过去,不是困扰你的任何理由。”“可是孩子――”“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们有感情,你不该犹豫这么久,让她离开。”“你不明白我的感觉。”“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这样想,是不是?你还是那么天真。”“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不找她,良心可安?”啸天并没有去找雪曼。
一个仍有良心的现代男人,做事无法那么潇洒,潇洒得可以不顾后果。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暑假到了,陈汉拿了假期陪宁儿去巴黎探雪曼,他们急于知道在巴黎住了两个月雪曼的近况。雪曼在她租的公寓里接待他们。她看来丰润了些,神采飞扬,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时的模样差别很大。
“他们正式聘用我当设计师。”她喜悦地说:“我是说卡地亚珠宝公司,他们很重视我的设计,尤其那套复古的珍珠钻石,我在香港设计的那套,已差不多镶好。”“你不预备回香港了?”宁儿问。
“谁说的?”她仰着头笑,有一种全新的光辉,十分动人。“香港是我爱,迟早总要回去。不过巴黎仍吸引我,也许迟些。”她的改变看来很大,从骄娇的富家少奶变成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很令人惊喜,也难以置信。雪曼仿佛是面貌相同的另一个人,无论是气质或神情。
看来,她已摆脱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学会开车,我会好好带你们到处玩玩,”她说,“我知道很多好去处。”“一星期之后我要回香港,律师楼的事太忙,”陈汉说,“宁儿以为可以接你回去。”“至少等我那套复古首饰镶好,我看过之后才回去。”她笑。“我极喜欢那设计。”“不如买给自己。”“公司说已有客人表示兴趣,”雪曼说,“若有人欣赏,相信比我自己买回的满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设计得到肯定。”“卡地亚公司请你做设计师也是肯定。”“不。我要试试自己实力。”她充满憧憬,“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妈妈。”宁儿凝望着她。“巴黎改变了你。”“我改变自己。”雪曼问:“香港如何?”“我们没再见过啸天。”“我没问他。”雪曼神色不变。“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吗?”“主要的是你。你快乐我们就都快乐了。”宁儿轻拥住她。
“快乐。”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满热情地等待那份满足感。”“你的全部热情只在工作上?”“我当然爱你,爱你们。”她也拥着宁儿。“你说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这二十几年来我的世界却只是一幢房子一个家一段往事,我应该更早些走出来看看。”“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宁儿开心地。
“你将尝到我煮的法国菜。”雪曼说。
“简直不能置信。”陈汉一直摇头。“在我的感觉上你只不过走了一步,这一步却是两个世界,真奇妙。”“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个很特别的表情。“这一步有人可能一辈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姑姑――很好。”宁儿忽然说。
“啊是,她一定能处理得比我更好,我对她比对自己更有信心。”“何哲常陪她,她们母子到美国去接何杰回家,一起到尼泊尔度假,他们很快乐。”雪曼没出声。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事都得到圆满的解决,唯独缺一个人,那是她深心仍牵挂着的,二十年前后同样爱着的男人。
没有人有他消息。
巴黎玩了一星期,雪曼带着他们大街小巷走,她还能讲一点点法语,还能和人讨价还价,那个以前在象牙塔的雪曼已走进了真正的生活。
这天中午,他们正预备外出午膳,卡地亚公司有电话来通知,雪曼那套复古珠宝才镶好,已被人高价购去。
“我们甚至没有机会把它展示在橱窗。”那个卡地亚高级职员这么说:“请继续努力。”雪曼开心得不得了,即使中午她也开香槟庆祝。对她来说,不只是一项肯定,而是发掘了她的生命价值。
那天晚上带薄薄醉意的她突然决定。
“我跟你们回香港。”讲这话时她眼睛亮如黑宝石,是天际中最亮最动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这片熟悉的地上。
三个月的变化不大,改变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脱壳而出。
与此地的卡地亚公司联络,他们热烈地希望她再设计新作品。那位法国总裁的欢迎态度,礼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几乎忍不住骄傲起来。”她笑。
接着,她决定去探望姑姑。
她们之间没有仇怨,没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没有理由互不见面,即使为一个男人。
姑姑平静如恒,风采依然。才与何哲兄弟从尼泊尔回来,身上去没有一丝风尘气。
雪曼眼中有泪,立刻,她忍住了。
“我该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视她良久。“应该说我们看起来都很好。”“不是看起来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说:“我更喜欢现在的你。”“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有可爱不可爱的地方,都有做对做错的事,都有眼泪有欢笑与梦,这就是我们的一生。”“你长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觉得自己长大了。”雪曼笑。“事实上我知道,从十八岁那年结婚起,这二十年来我都没长大,直到现在。”“宁儿没陪你来。”“我能独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宁儿有她的世界。”“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里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成不成正果不那么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魔障?”凝若笑。
从没有敌意的两个女人更是心灵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岁生日到了,宁儿决定为她大大庆祝。所谓“大大”庆祝也不过在家里请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对,她不想“做”生日。宁儿坚持,她说逢“九”都该庆祝,这才会有福气,才会带来更灿烂的人生。
“我极满足目前,不必再灿烂。”“没有人能拒绝灿烂。”宁儿叫。
于是宁儿开始筹备,她不要任何人帮忙,甚至陈汉。她说,这将是她替母亲雪曼献上的第一份礼物。
没有人再提啸天,当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现。他有不出现的理由,没有人追问,这或许是遗憾,但人必须为自己而活。
宁儿曾偷偷问过一次何哲,他摇头,只说“不在香港”就没说下去。对于“父亲”,宁儿有天生的好感、亲切感,即使不说,心里还是相当的牵挂。
生日的那天早上,陆家花园已整理得焕然一新,工人也仿佛明白,这个生日宴对女主人有全新的意义,他们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来的各种鲜花摆满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为什么要这么多花?”雪曼笑着问,她是喜悦的。宁儿说:“你不觉鲜花令一切更美丽更浪漫吗?”美丽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风韵令所有鲜花失色,她并不跟着宁儿忙得楼上楼下跑,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说要享受现成的一切。
黄昏来临。
诺宜和士轩是第一对客人。他们联袂而来令宁儿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们一起?”“我们从老人院来。”诺宜温文地。“老人院的扩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帮忙。”这对志趣相投的年轻人永远带给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觉。
何杰独自前来,他带了大束鲜花。
“哥哥去接妈妈,他们就会到。”他宣布。
陈汉也带了礼物前来,陪着宁儿招待客人。
“会不会觉得今夜的场合若有所缺?”陈汉小声问。
“她看来快乐满足。”宁儿摇摇头。“没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何哲接来了凝若,餐聚就开始。要来的都来了,没来的,大家了没有期望什么。
雪曼喝了一点酒,酒精令她更美丽生动,她的话很多,比谁都多,因为她快乐自然。看来已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宁儿站起来,由衷地说:“为――所有曾发生过的事。”大家喝了,却不很明白。
“因为曾发生在我们大家之间的事,才使我们能相识相聚,能让我们在一起,所以无论什么事,好的坏的我都心存感激。”“讲得好。”何哲轻轻拍手。虽然他口中没说过,却极疼这不同母亲的妹妹。
“自然讲得好,”何杰不甘寂寞,“宁儿,你何月出生?是你大还是我大?”“我十月,年底。”“我四月,那么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气地笑也孩子气地说。
大家都没出声,只望着他笑。这原是事实,大家心知肚明,只从来没讲出来而已。
“我说错了吗?我们都是爸爸的孩子――”他停下来,笑容凝在脸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这个时候提啸天,适合吗?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何哲。”宁儿趁机说。她一直想这件事。
“我只能说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处飞,今天纽约明天伦敦后天苏黎世,他不让自己停下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宁儿问。
一阵沉默。绝少发言的诺宜忽然说:“会不会――惩罚自己?”大家互望一阵,凝若首先笑起来,接着雪曼、宁儿都跟着笑。
“我说得不对?”诺宜问。
“他没犯滔天大罪。”宁儿说。
“他一定良心不安。”诺宜说。
“你思想太古老,太不合时宜。”陈汉说。
“但是我真的感觉他是那样,”诺宜胀红了脸,“把我换成他,我也会内疚,会良心不安,会愧对每一个人。”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慢慢收敛。诺宜说得也许对,所以啸天会不声不响地离开香港,离开大家。
“但是没有人怪他。”宁儿说。
“他怪自己。”诺宜从来没有这么坚持己见,她永远是温柔斯文的。“别忘了他是上一辈的人,有上一辈的思想。”“我们找他回来。”宁儿大声宣布。
“不。”反对的是雪曼,竟是雪曼。“目前一切都很好,不要破坏。”她望着凝若,凝若也望着她,两人眼光都坦诚而了解。
“回来不是破坏。”何哲说。
“是逼他作抉择。”凝若摇头笑。“我们俩都不想,顺其自然最好。”“难道他会一辈子不回来?”阿杰问。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谁也不知道。
情形是微妙的,两个出色的女人虽说都不争,但谁也是爱他的,无论他怎么做总会伤害一个人,远走高飞或是唯一的道路。
客已散,夜已深。
雪曼半躺在床上仍未入睡。
酒令她有些兴奋,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些事情会发生。发生什么事呢?啸天从天之涯海之角打电话来?
她摇摇头,啸天不会这么做,如果他会他就不会走,他早已选择了她。她了解他,他是诺宜说的那种上一辈的男人,他有良心。
预备熄灯,突然看见灯柜有一份包装得十分精致的扁平盒子。谁送来的礼物?怎么静悄悄地放在这儿?
好奇心令她重新坐起,打开纸包――啊!是一个卡地亚的红色珠宝盒子,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好快,怎么会是卡地亚珠宝盒?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打开盒子,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抑止自己的叫声。
那是一套珠宝,卡地亚出品,复古的设计,珍珠和钻石――上帝,是她设计的那套,刚镶好还未及放进橱窗展示已被人高价买出的。这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用问是怎么回事,她一看到“它”就已完全明白。是他送来的生日礼物,啸天。
他知道她在设计珠宝,他知道她去了巴黎,他知道她为卡地亚工作,他知道卡地亚这世界最出名的珠宝公司在镶她这套设计,他知道她所有的事,他还知道她喜欢这套首饰,舍不得卖出去――他知道一切,他还在关心,不不,他根本在她四周,是不是?是不是?
“啸天。”下意识她叫了起来。
没有人应她,当然不会有人。她在自己的卧室里,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但是这礼物是从哪里来的?谁拿进来的?
她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情绪――他还是那样强烈影响着她。她要找一个人来问一问。
“宁儿。”她不能不吵醒刚睡着的女儿。“这是你拿来的吗?”“珠宝?你设计的那一套?”宁儿在一秒钟内清醒。“怎么回事?”雪曼一不做二不休,叫醒了忠心耿耿的珠姐,唯一可以自出自入她睡房的工人。
“啊――是。陈汉律师让我送去你卧室的。”珠姐睡眼惺忪。“送错了?”陈汉。
“此地卡地亚公司托我转送给你的,”他也一头雾水,“我以为你自己买的,不是吗?”“是他送的。”宁儿说。
“啊!他已作出决定。”他叫。
“什么决定?”宁儿问。
“何啸天的心在雪曼这儿,虽然他人不在。”陈汉在电话里笑。
“那又怎样?”宁儿再问。
“怎样?那要看雪曼了。”雪曼把那套首饰放进保险箱,什么表示都没有,人却沉静了好多。那是种快乐的沉静,虽然她什么都不说,眼中却隐有笑意。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那天中午,她独自开车到薄扶林凝若家,凝若愉快地迎她入内,两个女人感情好如姐妹。
雪曼凝望凝若一阵。
“我――来向你辞行。”她说。
凝若了解地点头并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一路顺风。”她说。
“我想了很久――”“太久了,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你。”凝若说:“一个人去。”“是。”雪曼点头。“你――不怪我?”“怎么会。”凝若再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二十年前你就应该得到。”“不――”“我真心退出,谁知他出了意外。”凝若说得全无芥蒂。“祝福你,雪曼。”“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很想试试――”“不是' 试' ,二十年的考验还不够?你们真心的。我由衷祝福。”“若此后我们回香港,你――介意吗?”“什么时代了?问这样的话。”凝若拥一拥雪曼的肩。“你总是太为别人着想。”“你难道不是?”两人互相凝望一阵,眼中闪出泪光。
“再一次祝福你们。”凝若说。
“谢谢。”雪曼点点头。“再见,有你的祝福,我会更开心些。”她离开。凝若倚在门上目送着她的汽车远去,消失在众多车群中。她仿佛看到美丽的雪曼伴着啸天,手握着无边的幸福。无从解释的,眼角湿润,视线模糊。
一双温暖稳定的手落在她肩上,伴随着顽皮可爱的叫声。
“妈妈,我们来了。”何杰叫。
她看见一双出色的年轻人,她的儿子,不是吗?幸福的定义人人不同,或者这就是属于她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