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失去阳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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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车,我雀跃著向对面的一条横街走去。
十月的阳光,温暖、和煦,轻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兴奋、紧张的心里,加添了一抹鼓励。
我捏紧了皮包——并不是担心遗失里面少数的钱,而是,那一纸可以改变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状况的通知书。我,二十二岁的贝迪,幸运地被录取为xx观光酒店的柜台职员。
我的确是幸运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参加考试,录取的不过几十人,而我,竟是几十人中的一个,这不是上帝赐给我的最大恩宠吗?在这人浮于事的社会里,大学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会令人羡慕,何况,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后,爸不必为了弟妹的学费而辛苦地兼差了,我这幸运的大女儿,将分担他大部分的担子。
站在xx酒店庞大的建筑物前,我默默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我将努力工作,为自己、为家庭,也为那为我们弟兄姐妹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电动门自动打开,我呆了一下,生平没进过观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新奇。走进电动门,光线突然一暗,可爱的阳光消失了,只有许多惨淡的灯光,和那一股无法习惯的冷气,混著地板蜡的气味。我定一定神,先习惯了这没有阳光的地方,然后,越过发亮的黑色大理石的电梯,站在那长得吓人的柜台前。
柜台里有两个年轻男的和一个女的职员,他们正在忙著整理些东西,因为还没正式开幕,所以没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咙,提高声音,说:「请问,钟经理在吗?」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窘得发慌,刚离开学校,我什么经验都没有。
「你是谁?找经理什么事?」那高高的男职员问。他看来没另外两人那样严肃。
我慌忙从皮包里拿出那份被我视如至宝的通知。
「我叫贝迪,是钟经理通知我来报到的!」我说。
那女职员眉毛一扬,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进来吧,」她说,「一直向前走,左边有个门。」
我立刻说谢谢,照她所说的走进那扇门。一个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严肃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写字台前,他没有一点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儿是多么窘,自顾自看著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里七上八下,这位就是钟经理?他看来没有经理的派头,该是个管事或什么职员。
「你是贝迪?」他忽然开口了。
我吓了一跳,再没心情研究他是什么人。
「是的!」我回答说,立刻把通知书双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书,把冷冷的视线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说在观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面玲珑,他怎么——
「你就在柜台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李小姐在外面柜台,你去向她报到!」
我知道李妮是刚才那漫不经心而又盛气凌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这样的工作已是前世修来的,还能任我挑选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钟经理!」我说。
「还有,这儿工作很忙,当然,现在没开幕,很清闲,但正式工作时没有星期例假,但一个月可休息两天!」他又说。
我呆了一下,没有星期例假?那么——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这——我咬咬牙,没有星期日也没法子,我需要这份工作,上帝会原谅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头,从另一扇门走进柜台。
「李小姐,钟经理叫我向你报到,帮你忙!」我对那正捧著大叠新账卡的李妮说。
「是吗?」她看都不看我。「那么帮忙把账卡理好,放好,还有三天就开幕了!」
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解开成札的新账卡,放进李妮指定的柜子。每次蹲下来,总看见李妮那双式样新颖、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听人说过,这种鞋子只有中山北路才有得卖,专供应高贵太太、小姐及外国人,价钱贵得惊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见得买得起,而且——我有钱也不去买,是种浪费呀!
放好整札账卡,抬起头喘口气,那个高高的、看来比较和善的男孩,正眼睁睁地瞪著我,我看见他,他立刻露出一副笑容。
「刚毕业,第一次做事,是吗?」他说,「台大的?」
「不,东海!」我强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当成学校里的同学,不是比较自然些吗?「东海外文系!」
「听说东海外文系比台大好,你们系主任是英语权威,只要她那一关通得过,考留美和大使馆都不成问题。」他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来。有人赞美我们系主任,会跟赞美我一样开心。
「我是台大商学系的,」他耸耸肩。「在这里是用非所学!」
我又笑笑。用非所学,这是今日社会里极普通的现象,也是大学生的最大苦闷;除了摊开双手,耸耸肩,发一顿牢骚,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这里也不错,至少——薪水比别人多些!」我说。
「你说得对,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个男孩,说,「做久了,你会发现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著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说。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著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给人坏印象!
「嗨,贝——迪,是吗?」旁边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说,「东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刚刚还显得严肃的脸,变得有些——轻浮。「你手上那只是什么戒指?」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了警觉心。我下意识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后,那是「辛」赴美前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只是一只普通的戒指!」我敷衍著说。
「普通戒指不必那么紧张,」他看著我,脸上带著戏谑的表情。「我看是男朋友的订婚戒指!」
我心里怪不服,就算是我和辛的订婚戒指,也用不著他来多管闲事呀!心里的不高兴立刻显露在脸上,到底我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女孩啊!
「吕纬,」李妮忽然喝住他。「对新来的同事不许那么没礼貌!做你的事!」
李妮一喝,吕纬竟乖乖的不再出声。我不禁要对李妮的权力重新估价了,除了是我的上司,她还是什么?看来,除了经理之外,就轮到她了。
「贝迪,这个拿去!」她递给我一张卡片。「下午不用上班,你拿这卡片去量制服、定皮鞋,公司付账!」
我拿著卡片呆了呆,去定皮鞋?是李妮那种鞋吗?
「还有许多职员陆续会来,你先去定做,免得到时候赶不及。你知道,一开幕,柜台里不许穿便服!」李妮又说。
「是,是——」我连连地回答。不出钱做衣服,定皮鞋,傻子才不要。
李妮走进经理办公室,我立刻问高高的、和善的那个男孩。
「李妮——什么职务?」
「柜台主任,」他轻视地笑笑,「所有人的上司!」
我伸伸舌头,怪不得有这样的「架势」!
再蹲下来放账卡时,心情已经轻松得多,李妮虽然态度很严肃,她会是个好上司,刚才她不是喝斥吕纬吗?那个高高的和善的男孩,他会是个朋友,至少,我知道,他对我会时刻帮助的,但是——他的名字——
我看他,他已开始聚精会神地画一张表格,别打扰他吧!我有许多时间来问他的!
李妮再出来,给了我一叠英文的说明书之类的纸张。
「经理要你做Reception,就是接待员。」她说,「客人来时,你负责登记护照,这是工作说明,你带回家去好好看看!」
我连忙点头,对于分配给我的事,除了点头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爸不喜欢我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但是——我的工作算抛头露面吗?
李妮让我回家,下午不必再来,先去做制服,明天开始正式上班。我拿著小皮包,怀著轻松的心情走出这庞大的建筑物。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外面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没有惨淡的灯光,没有冷气,没有地板蜡。我有个感觉,似乎,我是属于外面世界的!
可是,我必须工作,即使那儿没有阳光!
工作,工作,工作,使我透不过气的工作,没头没脑,毫无止境地压过来。一个月来,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连那两天的休假,都在无法不取消的情形下消失了。
我真不明白,最便宜的房间也要四百四十元一天,竟会天天客满,入账的机器不停地响,各种账单从中餐厅、西餐厅、夜总会里送下来。不来观光酒店,真不会知道台北市的有钱的阔佬竟然是那么多!
经过我手上所登记的护照,少说一点吧,也有上千本,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是那么多,多得令我眼花缭乱。我挂著从李妮那儿学来的「职业性」的微笑,用同样的声调,说著千篇一律的话。客人住进来,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紧张的情绪。我好像舞台下的一个观众,在看一幕没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戏。散场时,我会毫不犹豫,漠不关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后门,冷空气立刻包围住我,一天的疲劳,彷佛在冷风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紧风衣——
「嗨!贝迪!」有人唤我,同时,有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头看一看,竟是那个讨厌的吕纬,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么事?」我脸上带著令冰冰的表情说。
「下班嘛,一起走出来,有什么事呢?」他说,「我记得你最初不是这么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响,加快了脚步往车站走,吕纬这家伙胡言乱语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有点冷,我们到前面去吃点消夜,怎样?」他看看我。
「不!谢谢!」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来,过一阵又说,「再见了!」
我有点奇怪,他竟肯这么轻松地放过我,难道有什么原因?平日面对著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么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走到车站,我怔一怔,原来这样,我明白吕纬不跟过来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儿。
「你走得真快,我记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著说。
「路上没有人纠缠你吧!」他说。
我脸有点红,原来,刚才吕纬的无赖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涂,同事一个月来,我竟没有问起他的名字,当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说。
「名字对我并不重要——」他皱皱眉。「我叫陈柏光!」
「没有名字会不重要?」我耸耸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随你怎么说。」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一起挤上去。「和女孩辩论是最笨的行为!」
「为什么?听你口气,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头。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来,「好了,我认输,你一整天对客人说那么多话还不够?」
「哎——别提客人,令人头痛!」我摇头。
公共汽车开过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桥,再过两站我就得下车,改坐三路车回家。
「李妮说你做得挺不错。」柏光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看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是吗?」我有点得意。
「别得意!」车停在火车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车。「李妮的夸奖,你可要小心!」
「什么意思?」我看著他。「你好像对李妮有成见!」
「成见倒没有,只是很了解她!」他说,「我和李妮以前也同过事,她嫉妒心非常强!」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说。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面店,提议:
「吃碗牛肉面,怎样?各付各的账,我不请你!」
我想了想,他是个很风趣的男孩,而且,「李妮」这题目还没谈完,我肚子也有些饿,何不答应他呢?
「好吧!」我说,「你不请我,我就进去!」
「你们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样!」他摇摇头。
「什么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来,颇不服气,「老气横秋的,你以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绰绰有余!」他吩咐了侍者,然后说。
「这是你们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学著他的口气。
「好吧!斗不过你,算你厉害!」他叹口气,「别的不说,离开学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说,「我以为你刚毕业。」
「以为!」他摇摇头。「刚出校门时什么事都是我想,我以为,就不肯面对现实。一个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骂人!」我不当真地说。
「不是骂你,是替你担心!」他再叹口气。
「替我担心?」我睁大眼睛。「我又没有什么危险!」
「你的危险是你看不见的,那最可怕!」他说。
「别吓我好不好?」我正经起来,他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也没什么。」他改变口气,「全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你的话真难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会懂的!」他说,低下头来开始吃面。
我拿起筷子,也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想。公司里的同事,柜台就二十几个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没有人和我扯得上关系,更不用说危险了。如果硬要说,只有一个吕纬,但是,他只有点赖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开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觉得很暖和,也有一阵满足的感觉。刚才的问题已经抛向脑后,不必为不懂的事伤脑筋,我已经够忙了!
「难道我们会一直这样忙下去?」我问。
「过了圣诞节会好,淡季一开始,你会每天坐在柜台边打瞌睡。」他说。
走到三路车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说,「再见,我坐十五路!」
我也挥挥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圣诞节过后就是淡季,无论我会不会在柜台边打瞌睡,至少我不会那么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来临。
像这忙碌的一个月里,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给辛写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许多自己的事吗?
圣诞节一过,海外游客纷纷归国,台北的阔佬们也回到他们的公司、店铺里,计算这一年里滚进荷包的钞票,酒店的业务突然清淡起来。
忙惯了的我,一闲下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柜台前再没有成群结队、闪动著惊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张高脚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却懒洋洋的,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妮坐在办公室里——平日她不必出来「站」柜台的。陈柏光躲在柜台下看书,左边的几个出纳无聊地翻著抽屉,弄得那些零星镍币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单调而枯燥。最右边两个管邮票和问讯的小姐,低声在谈天,我的伙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吕纬,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间,我有一种无法忍耐的烦躁,是这沉闷的空气引起的。
我用圆珠笔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柜台上,像要把那阵烦躁从笔尖赶走,没有人注意我,柜台那么长,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吕纬。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审视而不带轻浮的眼光凝视我。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以为能看透你,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看看他——我从不看他,甚至有些讨厌他,讨厌他那油腔滑调,讨厌他那轻浮的笑容,讨厌他那似乎什么都懂的脸。但是,今天他的语气很特别,显得有些诚恳。
「世界上没有谁能一眼看透另一个人!」我不怎么热心地说。
「不,有些女孩很肤浅,你会一眼看透她。」他摇摇头。「你不是,你是那种看来似乎肤浅、幼稚,却又颇有内涵的女孩!」
我开始惊讶,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吕纬,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我对你也——几乎看走了眼!」我开始有了笑意。这么无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很坏?」他看著我。
「不是坏,是讨厌!」我笑了起来。「大家都刚从大学里出来,没有社会经验一就是说没在人堆里打过滚,我们都好像同学一样,我不以为有坏人!」
「是吗?」他的样子有点特别。「你不以为你周围有坏人,或是以你一个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摇摇头。「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为我必须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学习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说。
「那么,你以前对我有成见!」他笑著。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态度恶劣!」我说,「想想看,你怎么可以问一个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过我的笔在桌上轻轻敲著。
「容易引起误会,知道吗?」我好心提醒。
「贝迪,那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戒指?现在我们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说。
「没有必须告诉你的理由!」我不愿说。辛和我的事,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当然!」他考虑一下,「女孩子总喜欢神秘!」
「你很了解女孩?」我问。
他没说话,情绪显得有些微的波动。
「我以前有个女朋友,我只能说了解她!」他缓慢地说。
「现在呢?」我问。他竟会告诉我女朋友的事,看来,我以前的确误解他了。
「现在分开了,因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点黯然。
「这——并不是理由啊!」我小声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选为王妃,为什么会分开?
「这个——其实是我不好!」他说。
「我不懂,吕纬!」我摇摇头。
「以前,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嫌她环境不好,她只有一个母亲,替人洗衣服。」他带著冷漠的神色说,「老实说,我有点看不起她,虽然我也喜欢她!」
「这的确是你的错。」我天真地说,「喜欢的是她个人,又不是喜欢她的母亲。」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费学钢琴,她志向很高,高中毕业时,不知修女用什么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学音乐,去年,她回来了,我们也曾见面。但是,情形已经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后!」他又说。
「你有自卑感,也有点内疚,是吗?」我得意地说。
「也许吧!」他说。
「那么——你们内心的感情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默默走开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难过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吗,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实,世界上并不是有那么多坏人,少数人做了点错事,报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么多,就很少见登报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劝几句什么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著不动。
「哈哆!」一个声音惊动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游客,我立刻露出职业笑容,登记他的护照,告诉他房间的价钱,然后,拿一把钥匙给他。
我低著头,把客人的姓名和房号登记在一张账卡上,再把账卡按手续交给左边的出纳,回到高脚椅时,那客人竟还没离开。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那个秃了头的胖子,用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中国女孩!」
「谢谢!」我再笑笑,纯职业性的。
那秃头满意地走了。老实说,最初,我曾为这些恭维、赞美私下窃喜。久了,我发觉这些话只是「口头语」,我不但不再喜欢,反而有「受骗」的感觉。那秃子土头土脑的,想不到他也会来这一套,美国人到底是美国人!
我不再想这件事,又有几个客人来拿钥匙和问一些事情,糊里糊涂地,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在地下室员工餐厅里吃完午餐,回到柜台时,竟意外地忙起来。一个由日本来的旅行团来了,我独自忙得不亦乐乎——吕纬去吃饭,我们轮流的。最后,李妮总算有良心,在我几乎把脚都搬上柜台的时候,她出来帮忙了。
整整一个钟头,我登记护照,写新账卡,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写完一本,另一本护照又推过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所有的东洋佬,正预备松一口气,发觉一个庞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赖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这是服务礼貌,同时,因为他早上来时特别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国南方土音,使我记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惊喜地望著我。「你记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么称呼?」
「贝迪!」我简单地说。其实,我胸前挂有名牌。
「哦!贝迪,美丽的名字!」他喃喃地说,突然又提高声音,「我今晚可以请你共进晚餐吗?」
我呆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国人,那么美国人未免太鲁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说,「我还要工作!」
这秃子并没有气馁的样子,我发觉左边的出纳、右边的陈柏光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吕纬,都在注视我。
「那么,下班后呢?我能等!」他再说。我从没有过这么难堪的时候,众目睽睽下,竟有态度这样恶劣的半百老头来纠缠,他们会把我怎么看?我该怎么办?我记得服务条例中写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今天没空!」呆了半天,我终于说。
「啊!不要紧,不要紧。」他接连地说,「我有很多时间,我会在台湾住很久!」
我觉得全身发冷,手脚都抖起来,这秃子,他要做什么?很多时间,他以为我真会理他?
我脸上显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脸,坐下来。秃子还不走,我真想拿个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难看的秃头。
「贝迪,让我告诉你。」他涎著脸傻笑,「我在德克萨斯州有个大牧场,有几千头牛,还有十几个油井。我的银行股票,是股东中第二位,我在棕榈泉和迈阿密都有别墅,在纽约有一间观光酒店,比你们这儿还大,还有,在华尔街有一间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实在无法忍耐了,他说这些做什么,我会希罕?他以为我贝迪是什么人?这种有钱的半百老头,儿子恐怕都比我大,还不自量地胡扯。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情。」我冷冷地说,「但这些事与我无关,你应该对你太太或儿子去说!」
左边的出纳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脸上有份难以形容的神情。
「贝迪,你别误会。」秃子发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儿子都大了,离开了我。老实说,我这次到东方来——」
「请你别再说下去!」我涨红了脸大声制止,我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那会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这时才发觉,柜台里面不只我一个人,那么多双眼睛望著他!这秃子居然也会脸红害羞,他悄悄地挥一挥手,说:「以后再谈!」
他终于走开了。我像被关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来的人,长长吁一口气,哪晓得,四面竟爆出一阵笑声。
「哈!贝迪遇见财神爷了!」陈柏光第一个说。
「有牧场,油井,酒店,公司,银行股票,还有别墅,我的天,亿万富翁嘛!只要我们贝迪点头,立刻就是亿万富婆,不必站在这儿挨时间了!」一个出纳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充满了气愤、羞辱和委屈,那老秃子,就算他的财产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分辩,我几乎想哭了!
「喂!你们别这样捉弄人行不行?」吕纬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能担保以后不会碰上同样的情形?」
「哼!吕纬竟装起好人来了!」李妮冷哼一声,走进办公室。
「我们怎么会遇到这情形?我们又不是柜台之花,人家不会觉得我们是最美的中国女孩!」刚才讲话的出纳又说。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从没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这样对我?这出纳好像叫——叶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却这么尖刻地攻击我,有原因吗?
别人看叶雅莉的话不对劲,都转开头去不再出声,另一个出纳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叶雅莉。但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第一,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问心无愧,行得稳坐得正,老秃子的钱绝打不动我,我何必跟她计较呢?
我低下头,慢慢整理刚才那个日本旅行团的名单,心里却乱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学生,给人当作花瓶似的,老秃头临走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样,真令我恶心,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为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闲时是花瓶,忙碌时做机器,爸不赞成我做这种工作,但这份薪水——弟妹的学费,家中大部分的生活开支,我们需要它!
爸妈不止一次对我露出带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么?爸年纪大了,不能再兼差,我们必须在现实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厅那种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来,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边没有火坑,或许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会平安无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阳光!
人的惯性很强,我早已习惯那惨淡的灯光,那冷气夹著地板蜡的气味,回到家里,有时还不习惯呢!
「想什么?贝迪,别在那儿生闷气!」吕纬小声说。
「没什么。」我抬起头。「也没生闷气,因为不值得!」
「的确不值得,叶雅莉只是嫉妒!」他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发觉,吕纬倒是个诚恳的朋友,刚才连陈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维护我。想到陈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当大哥哥,想不到他会这样,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时,哪晓得他也正在看我,脸上有种难解的、奇异的笑容。他目光锐利,彷佛能看透我。我立刻扭开脸,抑制住心的剧跳,装出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神态。经过刚才的一阵子不愉快,柜台里显得更寂静了,寂静中带著淡淡的火药味。我虽没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显,我是别人的目标。
晚餐以后,更闲得难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来了,我拎著皮包,匆匆从后门走出去。
吕纬没跟来,他在和李妮谈话——其实我倒希望他跟来,至少我能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风一阵阵透过单薄的大衣灌进来。老实说,我早想买件厚大衣,只是总抽不出余钱,那包薪水袋,被妈妈缜密地分配下来,买件毛衣都不可能。从别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怀疑她买得起昂贵的皮鞋!
「贝迪!」一个温暖的声音叫著我。
我回头看,是陈柏光,他那一脸诚恳的笑容,使我没法对他加以敌视。
「下午生我气了,是吧!」他说,「我看得出!」
「我只是没想到,你不仅不帮我,反而取笑我!」我说。
「我的话应验了,对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么话?」我疑惑地皱著眉。
「做久了,你会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对不对?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说。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烦恼,只是开始!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问。像小孩子问大人。
他在沉思,两个指头不断地摸著鼻梁。
「站稳你的脚步,贝迪!」他严肃地说,「站得稳,别人的话打不倒你!」
「别人当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来,「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会真打倒你!」他望著车站的灯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话令我难受!」我近乎撒娇地说。
「好吧!」我们在车站站住。「吕纬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谈了很久,谈些什么?」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等你看清他时,已经迟了!」他冷哼一声。
「怎么说?」我心中一震。
车来了,我们上去,他说:
「我和他同学四年,太了解他,远离他,贝迪!」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片迷惘。
第二章
安静地过了几天,居然没再见到那老秃头的影子,我不禁暗自庆幸,或者,那疯狂又鲁莽的老家伙,又找到更美的中国女孩了吧!
柜台静悄悄的,各人连聊天的兴致都提不起,冬天就是这样,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得懒洋洋,何况在这惨惨淡淡的灯光下。
门童阿兴走过来,他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老大不高兴。
「贝小姐,有一封你的信!「阿兴说。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发著热烈企盼的光芒。
「信?拿来!」对这些只知道拍外国阔佬马屁的小孩,我从来不给好颜色。
他又左右张望了一阵,没有人在注意我们,然后,迅速把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里,一溜烟跑了。
我正在疑惑,会是哪个冒失鬼同学忘了我家的地址,把信写到酒店来?!但那信封令我吃了一惊,不是明明印著酒店名字吗?
我开始剧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书了,阿兴拿来的,不知道老秃头给他几块美金的小费。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叠,除了「我有牧场、油井、股票、酒店之外」,还会说些什么呢?我控制不了强烈的好奇心,悄悄撕开信封——
天!绿绿的一大叠,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柜台的抽屉里,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注意我。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里跳出来。我再悄悄打开信封,那百元面额的美钞,整整二十张,合起台币来整整八万块。八万块!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这时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声,只要我对老秃子点头,这就是我的了,以后我还会有更多,多千万倍的钱——但是,这是卑贱的。可耻的出卖自己,即使我不是个大学生,我是个忠诚的教徒,我是个知耻的中华儿女,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你在于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吕纬在旁边问。
我整一整思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日光灯下谁不显得苍白?」我说。
吕纬不再理我,又专心看起他那本詹姆土庞德翻译小说。
我的心又混乱,又惶惑,这两千美金必须马上送回去,一分钟都不能留在我这儿,免得老秃子自作多情。但是,怎么送回去?老秃子住在十楼,一个女孩子,尤其本身是酒店里的职员,跑到客人的房间去,将给人家怎么说?没有事也说成有事。仓促中,我没法考虑那么多,我拿著信封,走到陈柏光旁边。
「陈柏光,我有点事——想要你帮忙!」我说。
柏光看看我,显得很惊讶,他说:
「说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打架。」
「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刚才阿兴送来一封写著我名字的信,打开来是——美金,两千块!」我压低了声音,我实在不能让任何人听到。「是十楼那个老秃子的。」
柏光不再笑了,皱著眉神情凝重。
「你打算要我怎么帮你?两千美金不是小数目!」
「我想——」我毫不犹豫。「你替我去还给他!」
他脸上的神色松弛下来,又隐隐带著笑意。
「我很乐意替你做这件事!」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总算没看错你!」
他拿著信封,大踏步走出去。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整个人轻松下来,我该引以自豪,这年头不为重金所动的人毕竟不多!
回到高脚椅上,我开始眼巴巴地注视著电梯,我要等柏光带消息回来。
「我知道你有事,和陈柏光叽咕了些什么?」吕纬问。「神秘兮兮的,陈柏光现在又去哪里了?」
「你真多事,什么都知道!」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喜欢知道你的事!」吕纬说得好明显,但态度有些怪。
我沉默了。到这里来做事,我最担心的是遇见感情上的事。我抚摸著辛送给我的戒指,不住地警告自己,在感情上,我已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电梯从十楼回到柜台前,柏光从里面走出来,手上已没有那封,我早知道,他是会把这件事办好的。
「怎么样?」我跟他回他的座位。
「我对他说:『你即使把全世界搬来,也买不到贝迪心』,然后把信封还给他,并让他把钱数一遍!」他说。
「那么,他怎样呢?」我急急地追问。
「他吗?」柏光看著我,笑了起来,「他几乎哭了出来!」
「你缺德,人家至少五十岁了!」我轻松地走回座位。
不到一小时,阿兴搬著老秃头的行李,和老秃头一起下来。老秃头的神情真像快哭了一样,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办著退房手续。我很想安慰他两句,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但总开不了口,更怕又惹麻烦。一切手续办完,他沉著声音说:
「再见,希望能再见到你!」
「再见!」我真心地对他笑。像女儿对爸爸,他的年纪,不正和爸爸差不多吗?
他要走又像舍不得,我又开始警惕,并暗暗看柏光,后者正在注意我们。我安心一点,必要时,我知道他会来解围的。
「这个你拿著,作个纪念吧!」他终于从西装上取下一枚徽章递给我。「我现在知道我的伴侣不在东方,我得回国去!」
这不是钱,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个纪念章,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接住了。
「这是我属下所有机构的徽章,这一枚总裁的,你留著,等你有机会到美国,看见有这徽章的地方,你进去,你可以得到任何你需要的帮助!」他显得很骄傲似地说。
我呆一下,想不到这枚小小的东西也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想还给他,他已转身走出去,连让我说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样?」柏光悄悄过来问我。
「没什么,他总算想通了!」我笑笑,收起徽章。即使这小徽章真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不会用上,因为我永远不会去美国,我等待的,是辛的学成归国。
「美国人虽然幼稚,鲁莽,也有豁达的一面!」柏光说。
阿兴匆匆从外面进来,经理不在,他不必像老鼠一样地躲著。跑到我跟前,他大声说:
「贝小姐,你真傻,赖特先生是一等一的富翁啊!」
「阿兴,少多嘴!」柏光阻止他。
他很怕柏光,心中却藏不住话,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由于他的声音,柜台所有的职员都注意我们了。
「赖特先生说,刚才那信封里是两千美金,送给贝迪小姐当见面礼的,贝小姐不要,真是——」阿兴又说。
立刻,我敏感地察觉到四周惊讶,不信,羡慕的眼光,使我窘得难受,却也使我觉得骄傲。
「真的?阿兴!」吕纬问。
「当然,两千美金是我交给贝小姐的,赖特先生说,是陈先生送回去的!」阿兴得意地说。
吕纬看看我,又看看陈柏光,脸上神情很奇特。
我听见四周议论纷纷,我不再理会,这件事已经结束,在我良心上,我觉得做得对!
一件事结束,常常引起另一件事开始。
很自然的,我跟吕纬接近起来。
也许是我对他印象的改变,也许我们是工作上的搭档,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就变得无话不谈。在我,总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好像学校里的同学一样,在一起吃吃消夜,休假时看场电影,下班时一起回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时,我甚至会不当他是男孩子,把辛在美国的点点滴滴告诉他,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我当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
对于这件事,陈柏光始终不置一词,用旁观者的态度,冷冷地看著我们。我知道他对吕纬有成见,但是,人与人之间不经过接触,怎能了解呢?我很想找个机会向他解释吕纬并不坏,看来,是他不给我机会。
另一件奇怪的事,那曾经尖刻攻击过我的叶雅莉,忽然一反常态,自动对我表示友善,而且友善得过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有原因,但我不计较这些,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贝迪,趁现在没有客人,我们吃饭去!」雅莉说。
我向吕纬交代一声——职务上的,随著雅莉走向地下室。正当吃饭的时间,餐厅中的人相当多,都是些不同部门,认得面孔而不打招呼的。在酒店里的职员,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各餐厅中有男侍者、女侍者,有大师傅,有清洁工人,旅馆部也有男女侍者,惟一可以分辨身份职务的,就是那身制服。
在所有人眼中,柜台的职员高人一等,学历不说,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已是令人侧目。所以,当我和雅莉走进餐厅,时,所有的眼光都对著我们。
当初,我曾为这些注视而窘迫过,如今,我也学会了仰著头,把眼光抬得高高的——其实,我一点也没存轻视他们的心理,只求避开那些视线而已。
我们在角落上找到两个位子,一人捧一个餐盘过去,开始迅速地吃那已不再热的饭菜。
「贝迪,有件事——吕纬跟你提过没有?」雅莉突然问,她的语气有些犹豫。
「没有,什么事?」我有点奇怪。吕纬平日也很少和她说话,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没提起——」她皱著眉,感到有些意外。「怎么可能?」
「到底什么事?雅莉,你告诉我也是一样嘛!」我说。
「好吧!」她喝口汤,说,「关于账的事!」
「账?我不管钱呀?」我小声叫起来。
她立刻用手压住我,很神秘的样子,好像怕人听到。
「小声些!」她说,「这是——对我们大家都好的事!」
「对我们大家都好?」我充满疑惑,公司的账怎么可能对大家都好?除非——贪污,我的心一阵收缩。
「是的。」她兴致勃勃,「每人最少可以分到五块美金一天,你算算,比我们的正薪水还多!」
我尽量把头压得更低,我已听见那贪婪的声音,不敢再看那贪婪的脸。我并不是自以为清高,更不是不爱钱——世界上谁「真」不爱钱呢?我只是怕,也不敢要不该我得的钱。
「我知道你会害怕,但是,没有人会查得出!」她更得意。「吕纬和你,加上我和阿咪四个人合作,天衣无缝!」
我很想告诉她天下没有纸能包住火,但是,我突然警觉我所处的完全是被动地位,我生平第一次这么聪明。你想想,雅莉刚才问吕纬有没有提起,显然吕纬已经与她们合作,四个人里只剩下我,如果我不答应——我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我自信没有告发的勇气,因为我没证据,公司也不会一次开除他们三个人,我已知道他们的秘密,我不知道我还有哪条路可走。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爸爸穷困一生,有多穷就有多清白。我这初出茅庐的大女儿,难道要替他蒙上污点?不答应他们势必不行——除非我辞职离开。我心里矛盾极了!
「那么——要我怎样?」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简单极了!」她的声音充满兴奋,和我完全相反。「有些客人你不必填账卡,搬出的时候我和阿咪收钱!」
「行吗?」我开始发抖,我的良心感到极度不安。「公司不是蒙受了很大损失?」
「公司!」她不屑地嗤之以鼻,「公司算什么?它也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再说,你没做过,不知道,做酒店这一行的,从上到下,谁不这样!」
「我——不明白!」我放下筷子,偷看她一眼。
贪婪的欲望,金钱的引诱,使她的脸变得陌生。我忽然想起老秃子,如果把我换成她——不,我不能这么想,人都有缺点,有弱点,没有十全十美,我只是在这方面比较坚强而已。
「还不明白,」她靠近我。「你知道餐厅、夜总会的出纳每天捞多少?侍者又捞多少?还有,我们的经理,会计主任,你以为他们不捞?不捞小钱倒是真的!」
我暗对自己摇摇头,美丽堂皇的酒店,里面竟是这样黑暗——自然,没有阳光的地方,哪能光明?
「还有,管房间的那些RoomBoy,比什么人都肥,他们替客人拉皮条,介绍女人,抽取佣金!」她再说。
「别说了!」我感到忍不住的恶心,我以为好的工作地方,竟是——唉!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它!「我们回去吧!」
雅莉有些失望地看看我,她失望是由于我并不是她的同类,我再一次觉得,我不是属于这里的。
「贝迪,以你这样的死心眼儿,在这里是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你太嫩!」雅莉像是嘲弄,又像是好意地说。
我知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混出什么名堂。我只求安安分分地工作,每月有一定的收入贴补家用,对我来说,就感到满足了。我的希望并不是在这儿争权夺利,我只等辛能快些回来,弟弟大学快些毕业,我的责任也就完了!
「我要从——几时开始?」我问。
「几时?」她笑笑,「当然回去就找机会咯!」
回到柜台,我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的不自然,仿佛大家都看出我的秘密了,对著若无其事、随时投来询问眼光的雅莉,一方面佩服,一方面也害怕自己陷得更深。
吕纬吃完饭回来,我抓著机会问他。
「雅莉告诉了我,你是——拖我下水?」我压低声音。
吕纬毫不在乎地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是拖你下水,是分你一杯羹,还不感谢我?」他说。
「被发现了我们一起完蛋!」我叹口气。
「不发现我们一起肥!」他笑。
一个客人进来,我的心跳得好厉害,似乎面临著最大的考验。我的手开始发抖,职业性的微笑也变得不自然,我怕我会突然昏倒。
客人站在我面前,我抽出一张账卡,又拿出一本簿子,我矛盾得不知该登记账卡还是簿子。下意识看雅莉,她对我鼓励又像威胁地笑笑,我咬紧了牙齿,把客人的名字写在簿子上。
客人终于上了电梯,我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老练嘛!贝迪!」吕纬打趣著说。
我闷声不响地走向一边,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起点,我迈了第一步,就永远无法抽身了。陈柏光说我身边有危险,看来,他是对的。
「今天下班去喜临消夜,我请客,算是庆祝,怎样?」吕纬涎著脸说。
我摇摇头,没有消夜的心绪,我已在为我逐渐沉沦的灵魂而担忧!我比许多人好一点,因为,许多人从不为灵魂的事担忧,他们想的只是钱,名誉,地位——
我的「私房钱」慢慢多起来,多得可以买一件,不,三件、四件厚大衣了。但是,我还是没有买,我把那些钱锁在房中的写字台里,如果我拿这些钱买了大衣,我能得到一时的喜乐。可是,我的良心永远蒙上阴影,我在等待,等待一天能找到合适的运用这「不义」之财的方法。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扑鼻的嫩草,新泥的气味,告诉我春天确确实实到了。我雀跃著,又过了一年,不是吗?辛的归期又近一些,弟弟也快要毕业了。
忙碌,随著春天的影子,悄悄掩近,等我警觉时,已是一大串透不过气的日子以后了。
可是,忙碌和我「私房钱」的增加成正比,越忙,钱越多。我听见吕纬、雅莉和阿咪的笑声更加响亮,我的心灵的负担也就更重了!
一件令人尴尬的事,突然降临到我身上。
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忙碌地工作著,打发走面前所有的客人,发现还有一个年轻的、有些害羞、有些忧郁的漂亮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需要我帮忙吗?」我用英文说。直觉地,我认为他的气质不像美国人,像来自欧洲,或者德国吧!
「不,我是七三三房的客人,」他用发音生硬却纯熟的英语说,「我只是——在这儿站站!」
我礼貌地笑笑,却有些儿不自在。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明显地用视线追寻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他要什么?我低著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识的得意情绪,就像当年在学校辛追求我时一样。女人永远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视,永远是女人的骄傲,那显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没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这年轻人的注视并没严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贝迪,这七三三已经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没注意!」吕纬微带著些醋意说。他干脆叫他七三三!
「别胡扯!」我微笑著说。又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我看他时,他的视线立刻逃开了。
他的确是个少见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银幕上能见到,但男明星没有他良好的气质和修养,他那些微带忧郁的气质,有欧洲贵族的味道!
「查出来了,贝迪!」吕纬小声说,他手上拿著一张房客登记表。「威廉,路——什么,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来,是德国汉堡人,二十七岁,是路——什么公司远东区总经理——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样,一定是他家族开的公司!」
「你在说谁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来,他对你挺有意思的!」他笑著说。
「你以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吕纬嬉皮笑脸。
「吕纬!」我叫。脸上的神色变了,吕纬的话实在太离谱,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吕纬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记表,显得有点讪讪的,但他不失为一个善于察颜观色、头脑灵活的人。
「我在跟你开玩笑,别生气,」他说,「看,那个七三三在看我们了!」
我不再理他,懊恼地坐下来,什么七三三,关我什么事?抬起头,又碰见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恼消失了。那是亲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蕴含著一些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说德国人最骄傲,优越感最重,但这个叫威廉的七三三却完全不同,我下意识再笑一笑。
哪晓得,他竟走过来,站在面前。我们只距离三尺宽的柜台,我感到心慌意乱,不晓得怎么办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开始自我介绍,年轻的脸上,透出阵阵红晕,男孩子也脸红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边的吕纬。
「贝迪!」他念了几遍,彷佛把这两个字从嘴里吞到了肚子里。
「第一次到台湾?」我问。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经使我能很圆滑应付了。
「不,来过许多次,第一次住这酒店,」他笑笑,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很孩子气却绝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东方女孩!」
「像我这样的东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以前老秃头也这样说过,现在是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别,」他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见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该属于这里!」
我心中一动,他的话虽跟老秃头意思差不多,但悦耳的程度天差地远。他说我不该属于这里,这也是我的感觉,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么,我该属于哪里?」我笑笑。
「我说不出,」他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没人烟的地方——不,你该属于——」
我笑出声来,二十七岁,在我们中国男孩来说,已必须装得老成持重的样子,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爱幻想,是吧」我打断他的话。
「不是幻想!」他脸红了,红得很厉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谈,或者说得不对,再加上我的英语不十分好,也许表达不出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说这个!」我收敛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并不特别!」
又有一堆人进来,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我开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边,脸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者是我刚才的话。但是,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则,将是无尽的烦恼。
忙完一阵,那带忧郁气质的七三三已经离去,自然,他来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柜台上的凌乱账卡,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七三三动摇了我对辛的感情?我绝不以为这样,我只是有些心动,有些骄傲,有些虚荣——
「请问,哪一位是贝迪小姐!」一个低沉的、畏缩的、怯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
「我是贝迪,什么事?」我问。
前面站著一个苍白的,瘦削的,却长得相当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务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来是个标准的学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视线从低垂著的眼睑下射上来,看我一眼,说:
「钟经理在楼上总办公厅要见你!」
我吃了一惊,无暇再分析这男孩的一切,经理要见我?有什么事?莫非我们合作的账——
「好,我就去!」我强抑.住紊乱的思绪,打发走那个男孩。「吕纬,经理找我,你想会不会出事?」
吕纬愣了一阵,经理平日很少单独召见职员的。
「不可能吧!」他说,「你镇定一点。」
我点点头,不镇定一点也没办法,谁叫我做了亏心事?虽然并不是我情愿的,我总是合伙人。硬著头皮走上二楼,心跳的声音自己能听见。我敲敲经理室的门,里面传出冷冷的应声。
「钟经理,找我吗?」我怯怯地说。
经理还是那副模样,冷得像座冰山。他锐利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阵,才慢慢说:「据我的观察和各方面的反应,你的工作成绩不错,很努力,很负责,只是经验不够!」
我的心忐忑不安,经理叫我来,是为了要嘉奖一番?
「据说,在柜台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烦?」他问。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了解,他是关心还是不满——
「你别紧张,对一个好职员,我一向很关心,如果你有困难,可以提出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冷漠严肃的经理,看来倒还有人情味。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麻烦,」我慢慢地说,「有些客人喜欢开玩笑,有时——过分些!」我想起老秃子,我明白绝不是开玩笑,我却不得不这么说。
「是吗?」经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点点头,如果他不相信,何必问我,又做出关怀的样子?
「有人说你对客人过分亲热,是真的吗?」他说。
「我——」我全身一震,讲不出话来。
「你如果对他们过分亲热,他们会误会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说,「据说还有送钱给你的!」
我脸色变了,这是什么「关怀」?我宁愿说「质问」!
「这是——谁说的?他——造谣!」我颤抖著,软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我只是觉得委屈,无法忍受的委屈。
「你别管谁说的,我想,说这话的人也不见得是完全造谣吧,为什么他不造别人的谣呢?」经理尖刻地说。
「这是恶意的,卑鄙的背后伤人!」我忍不住说。
「别这么激动,贝迪,」经理一副冷漠的神态。「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早说过你是经验不足,你只要以后多注意一下,别人即使背后中伤,也奈何不了你,是吗?」
我觉得憋了一肚气,还说不是责备?明明是警告我,还要装出讨好的伪善面孔。我开始明白,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珑?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气,收住眼泪,不再看他。
「同时,我希望以后不要听到类似的话!」他再说。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夺门而逃,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但是,我站得那么直,那么稳,仿佛脚下生了根,我无法和金钱对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围绕著我,我无法硬著心肠置他们于不顾。
恶意中伤,造谣,侮辱,都来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这些和金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经理室,带著一些心灵上的伤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柜台去,那里有一个背后造谣的人,但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个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没理由造下属的谣;吕纬、雅莉、阿咪是我的「合伙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关系是那么密切,对吗?陈柏光,我不会怀疑他,他是柜台惟一的君子。管邮件的两人更不会了,除了打招呼,我们平日连话都没讲过,那么,谁呢?
我转一个弯,撞在一个人身上,立刻,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急促胡乱地说:「对不起,我没看见,我——」
我怔住了,被我撞著的竟是刚才来叫我的那个脸色苍白、瘦削的服务生。站得那么近,我又看到他脸上那份落寞和失意的神色,我几乎没见过比他脸上神色更深沉的人,几乎是立刻,我忘了自己的事,对他生出一种奇妙的同情。
「不要紧,贝小姐!」他低著头,沉著声音说,
我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你很不快乐,是吗?」我问。
「我生下的时候,上帝忘记把快乐赐给我!」他说。
「你是基督徒,是吗?」我兴奋起来,「我也是!」
「是又怎样?」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我是个服务生!」
「服务生并不可耻,你将来可以升级!」我说。
「升级!」他冷冷哼了一声,「如果你梦想升级,是你对这里的环境不了解!」
「我不懂,为什么你每句话都充满了愤世嫉俗的味道?」我好奇地问。。
他看看我,黑眸中光一闪。
「你懂吗?你是酒店里人人羡慕的柜台职员,你的工作成绩又最好,你的同事每个人都和你相处得很融洽。但是,有人背后造你谣,告你状,你懂吗?」他说。我呆住了,他是谁?他说些什么?他的口吻不像个普通的服务生,他——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是吗?」我用生涩的口吻说。
「要想都知道并不难,只要冷静地用你的眼睛。你却从来没用过,是吧!」他冷冷地笑。
「谁?告诉我!」我用低哑的声调说。
他再看我一眼,一字字地说:
「你的搭档,吕纬!」
我完全怔住了,怎么回事?我无法置信。
「吕纬——」我喃喃地念著。他转身走开,我警觉地大叫,「慢著——」
他停下来,还是用那样一副落寞的、失意的神态站著。
「谢谢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希望你能快乐。」
「郑荫!」他说,「别希望,我不会快乐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怪人,是吗?深沉,难测,这样年轻,像已饱受世间的折磨,变得尖刻而敏感,他说叫——郑荫?真是人如其名,他脸色那么苍白,像从来没见过阳光!
我慢慢走下楼,虽然不愿却又不得不回到柜台。吕纬正用一双像很关心的眸子张望著,我几乎又怀疑郑荫的话——郑荫没理由骗我,更没理由陷害吕纬!
我带著冷笑走进柜台,迈开那一步的时候,我突然作了个决定,暂时不提起这件事,而且,我要装得高高兴兴的。
「怎么样,有事吗?」吕纬问。他看来很著急。
雅莉和阿咪也围过来——并不是关心我,一点也没有,她们只是关心自己的利益。而且,多少带著些微妙的幸灾乐祸心理。
「没事!」我淡淡地笑笑。
「那么经理为什么叫你?」雅莉不信。
「他说我做得很好,很认真,很负责,」我用缓慢的语调说,「他说希望我继续这样!」
「是——吗?」吕纬说。
他们都显得有些失望,为什么失望,我不是他们的合伙人吗?他们希望我怎样,严重得给开除?
「经理还说,」我又故意说,「我刚出学校,什么事都没有经验,尤其同事之间,好坏不分,往往给人家利用和遭受陷害都不知道,教我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雅莉和吕纬对看一眼。
「谁知道呢?」我摊开双手,装得毫不在乎。
我不理他们,自顾自坐在高脚椅上。
「听说——经理对你上次处理老秃头的事不满意,我以为他叫你去是为这件事儿呢!」吕纬说。
「他当然不满意,」我冷笑一声,「我应该收下两千美金,然后转送给他,对吗?」
「贝迪,」吕纬怀疑地看看我。「你今天讲话好怪!」
「是吗?」我说,「我在学习怎样对人!」
有客人来了,我不再理他,总有一天,所有的狐狸都会露出尾巴的,是吧!
第三章
快下班了,我在整理自己的东西,那个叫威廉的德国人,住七三三房的,又照例站在柜台边。
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该办完了吧!但是,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对他,除了公事之外,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可是,一个月来,一有空,他就默默站在柜台边上,不说话,不笑,也没有作什么要求,只是用那双略有羞意、忧郁而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我,使我不安极了。我虽然不是情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背叛辛,而且对他——七三三,除了抱著像欣赏明星一样的态度外,再也没有其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职员,我能赶客人走吗?
他又来了,还是那么副像有所期待的神色。我低著头,装作没看见,但我心里的确非常紧张。
「他又来了!」吕纬戏谑说。
我不响,这一个月来,七三三的事传得整个酒店都知道了,连服务生郑荫都问过我,再加上老秃子那两千美金,给阿兴一渲染,我成了酒店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大家的眼光似乎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同类,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人——地球上的人多半爱钱。我是从另一星球来的。
我不理吕纬,径自朝陈柏光走去。
「柏光,帮帮忙,我们一起走!」我说。
他捉弄地笑笑,实在很像大哥哥对妹妹。
「为什么?七三三不错呀!」他说,「又漂亮,又有情,又有钱,他如果送你,我替你收下!」
「别这样,柏光,」我恳求说,「大家对我的捉弄还不够吗?」
「他明知我不是你男朋友!」柏光笑笑。
「有你在,他不会过来!」我窘迫地说。
「这就是漂亮女孩子的烦恼!」他摇摇头。「下班我叫你!」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回到座位上,但是,反常地,七三三竟笔直朝我走过来。
「贝迪,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他看著我。
我不安地抚著台面上的大理石,吕纬是不是又会去告我对客人太亲热?我没法不理他。
「明天我要回东京了,」他有些无奈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我希望——我们能通信!」
「这——」我犹豫著。他明天走,我精神负担可以减轻了;但是他要求通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却又不想骗他,他是那种使人不忍心伤害的男孩!
「别犹豫,这是我的地址!」他递过一张卡片。「我并不奢望你会回信,只希望——你能看我的信就行了!」
我不是铁石心肠,看见他期望的神情,不由得不点头,只看他的信,不会伤害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些麻烦,你在躲避我,」他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笑,「以后不会了,我在东京,那么远,我的思想,打扰不到你,只是折磨我自己!」
「你——我得告诉你。」我深深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已经订了婚!」
「这不是问题!」他毫不觉得遗憾,西方人的想法到底和我们有一段距离。「也不能阻止我。」他看看接班的人来了,说,「你该下班了,我等著明天和你说再见!」
他挥挥手,走进电梯。
不知怎的,我觉得一阵难过,一阵歉疚。从他的话里,我能明白他的感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异国人,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低著头,甚至忘了背后的接班人!
「他走了吧!贝迪!」柏光说,「发什么呆呢!」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随著他走出去。我们走在黑暗的街上,谁也没开口,柏光是善体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话可以问我!」
「没有话!」他摊开双手。「我能想象得出!」
「这种事真是令人尴尬!」我叹了口气。尴尬两个字,绝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没有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国人,如果他坏一点,问题都可以解决,对吗?」他笑笑。
「其实一那不成为问题。」我摇摇头。「我只是怕同事的闲言碎语,太难受!」
「像七三三这种男孩,尤其是外国人,现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叹了口气。「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起来,竟有些凄凉的意味。「许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则,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达!」他说。
有个瘦瘦的人站在车站前,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郑荫,你也回家?」我问。
他落寞地点点头,又向柏光打个招呼。三个人,反而没话可说了,我们沉默地坐到火车站,一起下来。
「你坐几路,郑荫!」柏光问。
「三路!」他说。
「三路?」我问。「我们可以一起走!」
柏光挥挥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郑荫犹豫一阵,低声问: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个服务生——」
「什么话?走吧!」我皱皱眉,郑荫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车,只是——」
「好了,别提这些。」我说,「没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没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显得有点勉强。自卑,在他心里生了根,要拔出来不容易,得费相当的时间。但是,如果我可以,我愿意做。
三路车上乘客不多,我们并肩坐著,在淡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看著他的侧面,他实在清秀得过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问。
「只有一个姐姐,结婚了!」他说。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问。
「不——」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我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个孤单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说要我陪她!」
「为什么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个照顾呀!」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弟兄姐妹间的亲情看得特别重,或者,是由于我和弟妹们是在困苦的环境中相依为命成长的缘故吧!
「我们的习惯,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说。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惊讶地说。
「我父亲是本省人,母亲是日本人。」他慢慢说,「可惜,从小,我没见过他们,所有的印象,是一张埋葬证明书!」
「什么?」我搞糊涂了,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他再说,声音既不伤感也不激动,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炸死的!「
我皱著眉,这是我们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战争,曾使我们流离失所,甚至丧失父母。我算是幸运的,战争时,我在安全的大后方,年龄又小,什么都不记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无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对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养大你?」我小声问。
「不,祖母养大姐姐和我,然后她死了,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他摇摇头。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说你读到哪一阶段?」我问。
「高中毕业。」他简单地说。
「高中毕业?」我不平地说,「那你不该做服务生,可做出纳,或文书员什么的。」
「什么叫该不该,天底下哪有绝对的事!」他冷笑起来,「高中毕业有什么用,我没有人事背景,没有介绍信,能在这儿做服务生已算运气——」
「我没有人事背景和介绍信呀!」这么偏激的言论,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学历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说,「酒店里还有谁比你漂亮?从上数到下。」
「别这么说。」我连忙插嘴,我觉得他这么说,似乎对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对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刹那间,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车到底,是安东街站,我下了车,才发觉他怎么也一直坐到底,是我们的谈话误了他的站?
「你怎么也到安东街来了?你住在哪里?」我问。
「成功新村,」他说,「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愿陪你坐。你知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没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挥挥手,走向窄窄的安东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来的信,七三三的离去,并没终止同事对我的捉弄。
他离开台北、回东京的那一天,我按时上班,跟平日一样,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据他信里面说,不见面,不说再见,对他会比较好些。于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对这样一个出色的、痴情的异国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怕做错引起的后果。
这段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感情,会延续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结束?我不知道,不敢预测。不过,如果立刻结束,我知道,目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怕长了,久了——谁知道以后的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闲气,一些压力——吕纬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们「合伙」的关系到什么时候终止,人是贪得无厌的,或者,我们将永远合伙下去,直到我离开。
我上班,有时会在安东街站遇到郑荫,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并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个月,谣言又满天飞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们这样厚待我的原因,我并没比别人多拿薪水呀!谣言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发出来的,却传得那么惊人,连经理都知道了。大家说,我和郑荫相恋,同出同进,甚至于说,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这次我看得很严重,一方面是我名誉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不能抹杀人类尊贵的同情心,我对郑荫,完全是基于同情心!
经理找我去,我想,这是我辩白的好机会。
「经理,我知道你找我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先开口。
经理威严的挥手止住我的话,冷冷地说:「我不能容许职员乱来,这是我们酒店名誉的损失,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经理,难道你不调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来。
「我并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见,你们同进同出,还要什么证据?」他带著不屑的表情说。
「同进同出并不表示相恋,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泪,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学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认,你相信吗?」我绷紧了脸,无比庄严地说。
他看著我,带著研究的神情。
「我可以相信你的话,但别人不会信!」他说。
「那么——经理,你告诉我,人与人之间应不应该有同情心?对一个身世可怜、孤苦无依、自卑又失意的人,应不应该给予温暖与同情?」我尖声说。
他冷冷的眼光从头到脚地看了我一遍,说:
「你的论调应该在教堂里说,而不是酒店!」
我的心冷了,完全冷了,酒店,怎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工作是怎样的一份工作?我四周围的人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没有心,没有肝,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他们有什么?我不明白!
「请你告诉我,在酒店里,我该怎么样?」我问。我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不,这份薪水,我得再低头一次,可耻的低头。
「该像我!」他毫不犹豫。「二十年的酒店工作,使我成为一个标准的酒店人员。」
我想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我没开口,何必再问呢?我觉得冷得很,从心里面冷出来,像在阳光永远晒不到的阴影下。我点点头,木然地退出经理室,只要抹杀了良心,我能做一个比经理更好的酒店人员。
酒店人员,好奇特的名称。我工作了一年,才换来彻底的了解,酒店人员,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不是人人都没有良心。
走进柜台,陈柏光一把拉住了我,拖我到没人的角落里。他看来憔悴了些。压低了声音,他说:
「你得适可而止了,贝迪,我为你担心!」
「柏光,你应该明白,我真的没做什么!」我无可奈何地说。
「我明白,我也相信!」他坚定的语气振奋了我。「只是——你得明白,你在酒店工作!」
「是的!」我点点头。我还能不明白吗?我得做「酒店人员」!
「告诉我,你和——郑荫到底怎么样!」他满腹狐疑地问。显然,他并不真的相信我,不然他不会问。
「没有怎么样,我们住得近,一起走而已!」我说。
「你们身份悬殊,谣言可怕,懂吗?」他警告说。「即使不为自己,你也得为美国的辛想一想,万一——他听到什么风声,他不在身边,后果很难预料!」
我一惊,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清醒了许多。是的,我为什么从没想到辛呢?他那火爆睥气,万一听到谣言——天!我不敢想象。
「柏光,我——该怎么办?」我惶惑地问。
「很简单,再也别理郑荫。」他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之间没什么,就不会给你带来困难和损害的!」
我毅然地点点头,在紧要关头时,人就显出了自私的本性,我得先为自己著想,我不愿失去将来的幸福,失去辛,那么,我的同情心只好到此为止了,郑荫,只好牺牲了。
「何况,老板快来了,这样的事给他知道了不大好,对吗?」柏光再说。
老板要来!我听到过这消息,但不觉得重要。老板是老板,我是职员,有什么关系呢?我用劳力换取金钱,我不怕他!
「老板是个风流种子,听说这次带个香港的明星一起来,真是!」柏光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说,「贝迪,今晚柜台同事有个联欢会,为庆祝李妮生日,在国宾,每人送二百元,我已替你送了,我们下班一起去?」
我看著他,一个十足的大哥哥,放下心里的紊乱思绪,装出一副笑容。
「好,我们一起去!」
柏光拍拍我,微笑一下,转过身走了。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忽然有个奇怪的发现,柏光,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对,除了刚才见到的憔悴之外,还有些类似——失望和焦灼,他平日淡得像水,今天——有什么烦恼吗?
我决定要问一问,他对我的帮助不少,这次,或者我能帮助他呢?坐在国宾那大得过分、缺乏精致感的夜总会里,除了音乐,声之外,我什么都听不见。许多人兴高采烈地在跳舞,我却觉得烦躁,如果不是李妮的生日,我情愿早些回家睡觉。
「贝迪,我请你跳支舞!」吕纬对我说。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他这样假仁假义、背后伤人的人,我已恨之入骨,跟他跳舞?下辈子!
他讪讪地耸耸肩,回到位子上。阿咪在旁边冷冷地笑一笑,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阿咪今晚很沉默,她的搭档雅莉有事没来,她就显得单调了。
李妮和柏光在跳舞——柏光说是为了礼貌,李妮今晚是女主人。另外几个同事都沉默地注视著舞池,这种场合的确尴尬,硬把一些平日不熟悉又不见得合得来的人放在一起,场面自然冷淡。很奇怪的,。今晚经理居然没来,以李妮的地位,他是该来的,李妮说他有事,也许是真的吧!
音乐停了,耳朵得到暂时的休息,四周却挤满了乱糟糟的人群。李妮和柏光回来,柏光彬彬有礼地替李妮拉好椅子,才回到我旁边。
「活受罪!」他悄悄在我耳边说。
我暗暗觉得好笑,虽说是活受罪,也是人们自己找的。
李妮回来了,这女多于男的场面还是热闹不起来,是缺少一个中心人物。几个女孩子脸上都是一片不耐烦,恨不得现在就切蛋糕,吃完好走路。老实说,即使现在要走也没人会拖住她们,但是,每人出了二百元呀!谁愿意空手而回?
李妮总算还知趣,终于切了蛋糕,有东西吃,气氛稍微好了些。我不明白,过生日回家去过好了,何必要兴师动众,弄得大家不舒服。难道看到这冷落的场面,李妮心里舒服?
音乐又开始了,吕纬和李妮,柏光和阿咪去跳舞,我坐著觉得无聊,想到洗手间去转一圈。国宾夜总会开幕时我曾经来参观过,还说得上「熟悉」。我穿过舞池边,笔直走出去,走廊的右边,就是很有些气派的洗手间。
刚走两步,我突然呆住了,我是——眼睛花了吗?那手挽著手、相拥著走进电梯的是谁?雅莉刚才不是一再对李妮道歉,说她家有十分重要的事吗?但是,她竟和经理——简直把我吓呆了,我看著电梯的指示灯停在八楼,八楼是旅馆部门,他们——哦,天!这是真实的,或者我在做梦?经理会和雅莉——怎么说呢?我无法吐出那肮脏、难听的字眼,但确确实实的,他们——
我甩一甩头,尽力使自己清醒些。无法相信的,无法接受的,也得去相信,去接受。我亲眼看见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白天经理还狠狠地训过我,公司里不能容许职员乱来,事实上,我只是把同情心给予一个身世可怜的男孩,就算乱来;那么,他和雅莉,算什么呢?自然,他们不算乱来,他是经理,只有他才能定人罪,然而,他会定自己的罪吗?
我想起他说的「二十年的酒店工作,已使我成为一个标准的酒店人员」,我现在,对「酒店人员」四个字,可以说了解透彻了。事实上,雅莉是个比经理更标准的酒店人员,经理花了二十年,而雅莉,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出头!
我迷迷糊糊地站在走廊的栏杆边,忘了回座位。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把这件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多少次,我觉得我的心已冷得像冰,这难以入眼的事,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呢?
有人轻轻拍拍我,我吃了一惊。
「是——你!」我不安地说。
「怎么回事?我找了你半天!」柏光不解地看著我。
「我去洗手间,但是,我遇到了两个人!」我说。
「谁?人呢?」他问。
「上去了,八楼!」我呆呆地。
「谁?贝迪,你不舒服吗?」柏光摸摸我额头。
「我很好,」我无奈地摇摇头。「只是,我看见他们,连我最后一点幻想都破灭了!」
「他们?我不懂你说什么?」他皱起眉头。
「经理和——雅莉,」我淡淡吸一口气。「他们手挽手乘电梯到八楼,没有再下来。」
「哦!」柏光说。既不惊讶,也不激动。
「你——难道早就知道?」我惊讶起来。
「我并不早知道,但是——这种情形发生在酒店工作人员身上并不出奇,」他停了停,又说,「只是,不该让你碰到!」
「我——想不到,平日雅莉不大说话,经理也不见得特别对她好,怎么可能——」我百思不解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柏光冷笑著说,「酒店人员做事都偷偷摸摸的,只有你,什么事情都大大方方,心地坦然,所以你才会惹上那么多麻烦!」他叹了口气,「你是不适合这种工作的!」
我看著他,那一声叹息又勾出了他的失意和焦灼,我想起要问他的事。
「柏光,不再说他们。」我说,「你——这两天神色不对!」
「不对,有什么不对?」他眉毛一挑,强装出坦然的神态,看来显得很勉强。「你真会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凝视著他,他的神色显得不自然。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就算心里有事吧!」他低下头,又抬起来。「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能告诉我吗,或者我能帮忙呢?」我追问。
「你不能帮忙。」他眼光很特别。「任何人也不能帮忙!」
「柏光,我知道这件事一定很特别,你容貌憔悴,一副焦躁不安、懊丧失意的模样。」我诚恳地说,「我一向当你是哥哥,如果我能帮一点忙,请你告诉我!」
他看著我,脸上闪过一抹震惊的神色,显得有些矛盾。
「我以为我做得很好,但是——失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追问著。
「哦!」他一震。「没什么,没什么!」
我知道他不肯告诉我,再问也是徒然。
「等你认为可以告诉我时,再告诉我好了!」我说。
「好吧!」他点下头。「我们进去吧!李妮说找著你之后就要散会了!」
我们重新走进夜总会,问:「李妮知道经理和雅莉的事吗?」
「很难说!」他摇摇头,神色怪异。
「李妮一向喜欢管这类的事,或者,是她牵的线呢!」
「什么?」我大叫,「不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李妮三十多岁了,你不怀疑她的背景吗?」
「她结了婚,一定是这样,要不然,她的薪水不够她买高跟鞋!」我说。
「错了,她没有结婚!」他眨眨眼,开玩笑说,「你会以为她在等我吗?」
「或者吧!」我也笑了起来。
「杀了我也不敢要她!」他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座位上,所有的人都走了,主人李妮也不见踪影。
「我想,李妮不是在等你!」我也开玩笑地回敬他!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第四章
老板从香港来了,带来一个不以演技却以大胆暴露出名的女明星同来。
三天来,我只看见老板的背影和女明星的满身肉,老板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看来顶多只有三十几岁——虽然听说已四十多了。态度很傲慢,举止也不斯文,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倒像是半路起家的暴发户。老实说,我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虽然他是老板!
雅莉跑到我身边来,悄悄对我说:
「听说老板送了女明星八箱衣服和一只五克拉的钻戒,算这次陪他来台北的代价!」她的声调显得非常羡慕。
「是吗?」我不高兴地说。
自从上次撞见雅莉和经理之后,我心里对她充满了鄙视,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她下贱,脏!对她,只是一味敷衍。
「当然!这消息绝对可靠啊!」她自鸣得意地说。
可靠!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自然可靠啦!经理是老板身边的红人,他说的话还会假?
「八箱衣服和一个钻戒就买下了她,我觉得她可耻!」我不屑地说,「没有感情的低等动物!」
「什么话?」雅莉眼睛一翻。「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不像你,能遇见百万富翁还不要,你也不能断定她和老板没感情呀?」
我心头火起,不想跟她辩,偏偏她又露出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于是,我说:「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样呢?」
雅莉呆了一下,想不到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
「我——哼!」她眉毛一挑。「我可没这份荣幸!」
一扭身,回到她座位上去。
我知道已惹恼了她,但是,我不怕她,大不了她向经理告状;经理抓不到我的错处,也不能随便开除我,我惟一的错,是与她合伙!
吕纬坐在一边,冷眼看著我们,不痛不痒地说:
「贝迪的眼睛是越长越高了啊!」
我本来已经有火,再也忍不住他的冷言;令语。
「你什么意思?」我毫不客气地说,「眼睛长得高是我的事,我不会像背后告状的人那么卑鄙!」
吕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强自镇定地说:
「你说谁,我吗?」
「我说的是谁,谁心里明白!」我冷冷地,「天下没有永远不拆穿的谎言,你也别想纸能包住火。」
「贝迪,我没有得罪过你,我不懂你说什么!」他还在辩。
「不懂吗?」我已火透了,顾不得得罪同仁。「让我告诉你,你去对经理说我对客人太亲热,又说客人送钱给我,对吗?」
「这——贝迪,不是这样的——」他的脸色变得好难看。
「那么是怎样的?」我冷笑著,「你只是跟经理聊天,无意中提起了,对吗?」
「是的,是无意的!」他一点也不知耻。
「好!算你无意,我敬领你的好意,请你以后少管我的事!」我用力关上抽屉。
有人在柜台前咳嗽,我收拾起对吕纬的怒火,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我们的老板,那自认风流小生的老板,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有一抹戏谑神色,也带著些讶异表情。他看看我胸前的名牌,用不纯正的国语说:「我的房门钥匙,」态度傲慢极了,一副命令人的口吻。「还有,拿一万块现钞给我!」
我连忙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老板虽然不是客人,但更加要巴结。我慌慌张张地拿了钥匙,又从雅莉那儿接过一万块交给他。我看见他左手小指上带著一粒好大的方钻,男人也带钻戒?未免太娘娘腔。
「贝迪,唔!贝迪!」他再看我一眼,施施然走了。
我像在巨大压力下被解脱出来,下意识重重吁了口气。我觉得老板的眼睛非常可怕,好像要看透人似的,他嘴角那抹轻视,那抹嘲弄,那抹不可一世的微笑,令我由心底生出反感,他也是人,除了命好一些,从父亲那里继承大笔产业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如果想以金钱来夺取别人的自尊,在我这里,他永远办不到!
「哇!老板样子很潇洒呢!」雅莉对阿咪说,「怪不得那么多女人喜欢他!」
我觉得一阵恶心,这是什么世界?
我重新坐下来,无意中看见吕纬那亮闪闪的眼睛正暗暗注视著我。我心中一动,一种坏的预感涌上来,莫非他会对我不利?
我有点不安,心怦怦跳。但是,他能做什么?破坏名誉,告状?这些我都受过了,并不惊人,他要怎样,由他去吧!
没有客人,清闲得很,越清闲,越胡思乱想,越不是味道。老板来了,大家又都不敢擅离职位,不像平日那么自由。我拿出本书,看了一页,什么都没看进去,放下来,叹一口气,忽然远远看见郑荫站在那儿。
看见郑荫,我心中有种奇怪的情绪,似乎是歉疚夹著惋惜。好久没看见他了,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来怎样,很想跟他打个招呼,又怕惹来闲言闲语,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阵,就默默地走开了!
吕纬忽然站起来,匆匆走出柜台,我看见他朝郑荫那方向追过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什么都不怕!不一会儿,吕纬回来了,脸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变戏去吧!
无聊的时间终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担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无奈地说:「我今天延长一小时下班,你先走吧!」
我挥挥手,独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没有单独走这条路了,平日总有柏光一起,到火车站才分手,今晚走起来,似乎益发显得孤单。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想到辛,以前,总是我俩携手而行,走过许多艰辛的路程,度过许多甜美的时光。如今,他在海那边,可曾像我一样孤单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样遭遇到许多困难、阻挠?我又想到在东京那痴情的异国青年,心中顿然一乱——
「贝迪!」有人拦住了我,路灯下,一看是郑荫。
「郑荫?」我叫。有些高兴,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点事,打扰你了!」他低著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不,不会!」我接连地说,「你说吧!什么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车开走,我有点著急,回家迟了,全家都会为我担心,却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吗?」他说。
「不——」我拉长了声音,不知怎样回答。事实上,是我没再理他。
「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苍白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是,人世间就没有一点同情心、没有点温暖?对于不幸的人除了打击、残酷之外,连一句话也是多余的吗?」
我哑口无言,惭愧得无地自容。我是个基督徒,应该爱世上所有的人,幸与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现在的名誉,我毫不留情地抛开一个需要温暖,需要同情心,需要爱,需要帮助的人。难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变硬,变冷?变得现实,冷酷了?
我看著苍白,瘦削,落寞,失意,现在更带著愤恨神色的郑荫,他是那么可怜,那么孤独。看来,对我给他的一点点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贵重,我真那么吝啬?不,不,绝不是,我——但是,那些谣言——
「郑荫,你误会了,」我深深吸一口气,略为平静一下。「并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谣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无法不重视名誉,一个女孩子,名誉非常重要!」
「什么谣言不谣言,」他咬著牙,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片怪异的红晕,怪得出奇。「我们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说些什么?耶稣当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稣是神,我是人!」我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本来也想,问心无愧,坦坦然的,但人们的眼睛使我抬不起头,谣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难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惊,什么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又误会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摇摇头,再摇摇头,颤著声音问:「你——什么意思?郑荫。」
「我——」他呆一下,显然发觉说错了话。「我——」
「你得明白,我所给你的是朋友之间的关怀和同情。」我凛然地说,「你不能误会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远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国,我不愿谣言伤害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我没有误会,没有误会——」他喃喃地说,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认。「世界上有谁不自私呢?」
「那么——以后,你真不再理我?」他问。
我想不到他把这理与不理看得这么严重,朋友,并不在乎亲近与否,在乎相知,对吗?
「我们是朋友,理与不理根本不值得说,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对我注目呢?」我说。
「见面时像陌生人,连招呼都没有,算朋友吗?他说。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会打招呼。」我叹一口气,只想早点回家,看来,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怕有时我忙,看不见。」
他朝黑暗的远方看了一阵,回过头来,问:
「你已经订过了婚,怎么没告诉我?」
我心里开始不满,即使是朋友,也没有一定得告诉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过分了。
「还有没有话?我得回家了,我家人会等得著急!」我皱著眉,有些不高兴。郑荫,怎么今天变了个人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陈柏光来了!」
我回头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长一小时的班都已出来,我已被郑荫阻延了一小时,我叹一口气,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郑荫,眉头自然地蹙结起来。
「我先走了,还有点事!」郑荫说。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条路隐去。
「怎么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满地说,「别人看见了,又是谣言满天飞!」
「他在这里等我,说要跟我讲话,」我委屈地说,「正好今天我一个人走,真是!」
「别说了,时间已经晚了,快回家吧!」他摇摇头。
我感到一阵温暖,酒店里,至少还有个人真正关心我,而又没有任何企图。
一上班,我就发觉柜台里的气氛不对。
柏光低著头不看我,显得有点颓丧,其余的人都用一双怀疑的眸子向我注视,尤其是吕纬,那对亮闪闪的眸子,一直不怀好意地盯著我。
整个上午,我都在恶劣的气氛里工作,别扭极了,一直想找机会问问柏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偏偏是那么忙,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来,轮到我去吃中饭,我对柏光说:
「一起去,好吗?」
柏光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我发觉他今天好怪,似乎不愿意眼我在一起,刚才头点得好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我恳求著。
「如果你骗了我,我告诉你也没用!」他叹一口气。
「怎样?」我站定了,脸上凝著一层霜,连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没骗过人,尤其是你!」
他凝视我一阵,再叹一口气。
「我总觉得没看错你,但他们说得那么真,使人无法不信!」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我急坏了。
「他们说——」他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郑荫约好,你——根本没回家,你们——」
「绝没有这回事!」我叫了起来,气愤,使我连脖子都涨红了。「他们造谣,我——」
「我也绝不信,但是,他们说明地点,时间——唉!贝迪,你——」他说不下去。
「柏光,你绝对要相信我,你可以去问我父母、弟妹,问问看我昨晚几时回家的,我——绝不至于这么没有人格,如果我真爱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但是——我不爱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别哭,贝迪,有人过来了,」柏光警告说,「我也怀疑他们故意这么说是不是有目的。」
「谁,谁说的!」我冲动地叫。
「如果你这么冲动,告诉你只有害处,」他冷静地摇摇头。「你想知道是谁,你就得安静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激动时要安静下来是那么困难。
「你说柏光。」我慢慢说,「我只要知道是谁,报复是后一步的工作。」
「我记得你是基督徒,基督徒是没有报复的!」他说。
「好吧!」我咬咬牙。「你说!」
「吕纬和叶雅莉他们!」他说。
我叹一口气,其实,我早知道是他们,柏光说出来之后,我的情绪反而完全平静了下来。对于两个卑鄙的小人,实在不值得跟他们斗,何况雅莉还那样贱,那样贪!
「早就想象得到!」我耸耸肩。「让他们去说吧!他们总会有报应的一天!」
「哦!叶雅莉下个月开始加薪五百,升职做柜台出纳的领班,你不知道吧!」柏光说。
「如果我像她,我能升经理!」我不屑地说。
「真的吗?」柏光带著奇异的眼光看我。
我脸一红,催著他快去吃饭。
我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下意识里我想做经理?简直不可思议,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见郑荫连招呼都不打,当作不认识。」柏光说,「他们说得真难听,说你——不说了!」
「说下去,我不在乎!」我说。
「说你不爱钱爱小白脸!」他摇摇头。「真低级。」
「如果我爱小白脸,早就接受了七三三,对吗?」我笑了起来,「其实我和吕纬没仇没怨,想不出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还不简单,对他,我太了解!」他不屑地说。
「怎么样呢?」我问。
「得不到的东西就毁了它,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说。
「真的?」我沉思著说,吕纬并没对我表示过好感呀!
「对女孩子,吕纬需要的不是感情,是欲!像经理一样,大学时曾有个女同学被他害过!」他说。
「真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怪不得有段时间,他一直要请我上夜总会,请我消夜,想起来,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闹得几乎他被学校开除!」他点点头。
「那么,对这种人的话你也信?」我反问。
「我不信他,只是,昨晚我碰见你和郑荫,郑荫又鬼鬼祟祟先走,我——只是听了不舒服!」他笑笑。
「不舒服就一上午不理我?刚才还不愿跟我一起吃饭?」我带笑瞪他一眼。
「老实说,对你,我比对自己还关心!」他摇摇头。「走吧!好回去了!」
我温顺地点点头,心中觉得实实在在的安慰和感动。
回到柜台,吕纬和雅莉结伴去吃饭,我不和她们打招呼,也不想报复她们,我知道,坏人一定没有好结果。
老板从电梯里走出来,身边没有明星。我们都精神一振,坐得端端正正的。他把整个柜台看了一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笔直朝我走来。
「贝迪,我的钥匙交给你!」他把钥匙扔给我,那似乎带著色情的眼睛就停在我脸上,我难受极了。
我接过钥匙,放回架上,再回到座位。老板还是站在那儿,那种混合著轻视、嘲弄、不可一世的笑容,隐隐显露在嘴角。
「你刚毕业,是吗?」老板问。
「是的!」我低垂著眼帘,不敢看他。
「在这儿工作得满意吗?」他再问。一副权威的口吻。
「满意,谢谢你!」我不得不说。
听见老板的声音,李妮从办公室出来,带著难见的温柔笑容,老板傲慢地对她点点头,又对我说:
「有什么不满意,来告诉我!」
「是的!谢谢你!」我再说。
老板得意地哈哈大笑几声,昂然穿过大厅,走出电动门,我看见阿兴作了个九十度的鞠躬。
「贝迪,老板倒真关心你啊!」李妮走到我旁边。
「是吗?」我不看她,我能想象出她的脸色。
「如果有老板撑腰,贝迪,是你的运气来了!」李妮笑笑,慢慢走回办公室。
李妮的话我不明白,也懒得去研究。老板总是老板,就算他撑腰,我这个小职员还真能当经理不成?再说,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度过这个时期,辛回国后,我不会再来受这些闲气,更不想成为一个冷血的酒店经理!
老板出去不到五分钟又折回来,后面跟著四五个妖艳的女人,他对阿兴不知讲了些什么话,阿兴匆匆带著那几个女人走进电梯。他耸耸肩,走到我面前。
「酒家的,推不掉。」他说。
我知道他是指那几个女人说的,却不懂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熟朋友。
吕纬和雅莉也回来了,看见老板笑嘻嘻地和我说话,露出满脸惊讶的神色。我并不认为老板对我好些是光荣,但我喜欢看雅莉脸上又妒又羡的样子。
「露露小姐呢?」我故意搭讪著,露露是女明星。
「在楼上房里。」他笑著,「让她去对付那几个酒家小姐!」
说完又是一连串放肆的笑声,那双令我害怕的色眼不住地打转,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已开始后悔刚才的搭讪,我何必自找麻烦呢?
「你几点钟下班?」他问。
「八点!」我心中一阵乱跳,他为什么问?
「很好!」他拍拍我的手,说,「很好!」
我立刻缩回放在柜台上的手,他说很好,什么意思?他——一刹那,我的思绪变得乱七八糟,有点怕,有点惊,却又有点——喜,喜从何来?我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变了吗?
「你是只胆小的兔子!」老板指指我,大模大样地离去。
我呆怔了一阵,这不是老板对下属的态度,经理骨子里虽不是好货,表面上也装得一本正经,老板他——那么放肆,那么狂,我惊异于金钱所给予人的勇气。
「就快成凤凰了!」吕纬冷冷地在旁边说。
「哼——哼!」雅莉冷冷地哼著。
我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厌恶,一种再也无法忍耐的情绪,几乎是没经过考虑的。我转过身,面对著他们,压低了坚决得绝无退路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们的合伙,到此为止!」
雅莉呆住了,吕纬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看著他们变白、变青、再变白的脸,我几乎忘了自己说了什么。我已拒绝了他们,等于拒绝了自己。他们不会放过我,以雅莉和经理的关系,除掉我并不是难事。在这「利益」的圈子里,他们绝不容许有个叛逆的毒瘤,他们会除掉我。天!我将失去工作,失去这份收入,天!我这么傻,我做了什么?
我想著父母忧郁的神色,弟妹们盼望的眼睛,以及家中无法缺少的这份薪水,我的心软了,我几乎要收回我刚才的话——
「你不后悔?」雅莉狠狠地逼视著我,那神情,好像猎人对著一头被困死的野兽,她不以为我能从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软弱的心又刚硬了起来,我从小就有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你逼死我远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扰我的忧思,毫不退缩地说:「我说话算数!」
「你以为有老板撑腰了吗?」她说,「我们走著瞧!」
老板!是呀!雅莉有经理,我也能去见老板呀!他刚才不还在说有困难找他吗?我放心一点,只要不失去这份工作,我愿意去求老板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确太幼稚,太没经验!
虽然火药味弥漫在四周,我还是平静地工作了两星期。
两星期来,所有的事都是那样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样,一点没有变动。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时时帮助我,每天仍有东京的来信,郑荫的谣言时有时无地传播著,只有一件事显得怪异,辛,两个星期来居然没有信!
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担心,平日他总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试,即使功课再忙,总没间断。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著,预感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早晨出门,我告诉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来,立刻打电话给我,或者送来酒店。现在已经中午,弟弟没有电话,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著,柏光走了过来。
「我们吃饭去,同时——我有些话同你说!」他说。
我点点头,随著他走出柜台。
「这两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满面,怎么回事?」他问。
「我——唉!」我想说,止住了。
「没什么!」
「贝迪,看见你忧愁,我也不舒服!」他皱著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谢谢你,」我苦笑著说,「有些事——我说不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你和吕纬他们是怎么回事?变得像仇人一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吕纬他们对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过他们吧!」
「对他们提防些,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他说。
我点点头,我何尝不知道?雅莉曾亲口警告过我。
「大家都在说,老板对你——」
「别提这个!」我摇摇头。「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话又不知怎么开口,好为难的样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么这样?
「有什么事,对吗?」我问。
「听说——郑荫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诉大家的!」他说。
「什么?」我头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些谣言是郑荫自己造的!」他再说。
「不,不会,绝不会!」我坚决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他不可能这么卑鄙。」
「很难说,反正谁也没证据!」他耸耸肩。
「走吧,吃饭去,晚了菜全是凉的!」我说。
「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脸上有从内心挣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对我,还有什么难开口的事吗?
「到底要说什么事?柏光!」我问。
「我——以后再说吧!」他不看我,低著头匆匆走进饭厅。
为什么要以后再说?好吧!但愿仍有机会!
我很快吃著饭,一心想早点回柜台等弟弟的电话,完全没有注意旁边柏光的神色,他几乎是一直凝视著我,面前的餐盘根本不曾动过。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地说。
「没事,」他支吾著,「会有什么事呢?」
「不管有没有事,现在我不问你,我得上楼等弟弟的电话,下班时再说!」我说,「我先走了!」
他点点头,我又匆匆沿著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小房间,一向是服务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谣言的摇篮。我走过去,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夹著一连串笑声。我好奇地停著脚步,彷佛又听见我的名字,我的眉皱紧了。
「郑荫,说说看,到底你怎么能把漂亮、骄傲又不爱钱的贝迪弄上手的!」一个声音说。
「我没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郑荫说。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话?我简直怀疑我听错了,不是真的吧?郑荫,那得到我同情与照顾,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郑荫,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觉得头昏昏的,摇摇欲坠。我急忙靠在墙上,竭力支撑著。我想立刻离开,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但我软弱的脚不听指挥,那刺耳的、低级的、伤人的话像巨浪一样涌过来。
「她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吧?」第一个声音说,「为什么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贱,她爱我爱得发狂,什么都肯给我——」郑荫的声音得意极了。
「听说她还给你钱!」第一个声音说。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干!」郑荫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吗?」
「才怪!」郑荫「呸」了一声。「在人面前装得正经,下了班就去我家,赶都赶不走!」
「还是你有办法!」第一个声音满意地笑了。
我脸色苍白,一颗颗的冷汗由额头流下来,流过面颊,流过脖子,冷冷地钻进旗袍领里。我咬著牙,强忍住眼泪,我不能哭,也不该哭,对吗?人与人之间应该有同情,互相帮助,这原没有错,错只错在我没认清对象。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学校里、教会里、家里一样。但是,我错了,除了吕纬、雅莉、经理他们之外,还有一种坏得无可救药,坏得令人恨不得杀了他的,这就是郑荫!
我真傻,是吧!我总是浪费自己的感情,浪费自己的同情心,还一再为他辩护,我只是心太软,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刚才柏光告诉我,所有的谣言都是郑荫自己编造的,我还坚决不相信,我的确太傻,傻得可怜!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绝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想象总是想象,不是真实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打开门,当场戳穿他的谎言?哦!不,我不能这么做,我怎能忍受别人投在我身上的视线?他们会相信吗?或是相信郑荫?如果他们不相信我,我打开门,骂郑荫,也没有用,对吗?
我的心被刚才的一段对话撕成了片片,看来,今后我将永远封闭住同情心。人类的肮脏、丑陋、罪恶、卑鄙哪会是我所能想象的?我觉得冷,像置身于封闭的冰窖里,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每一步带给我一阵惊悸,一阵颤抖,一阵恐惧,我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挣扎生存,我将怎样保护自己?
我再退一步,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吃惊地不敢回头。我不知道,我将看到怎样的一张脸,丑恶的?美的?善良的?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我软弱的身体立刻振作了起来,我听见温柔的、了解的、同情的并带著些愤恨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走吧!这是真正的结束,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对吗?」他说。他是比我后吃完饭的柏光,显然的,他也听见了所有的话,看来他相信我!
他说再也伤害不到我了,但是,他错了,那伤痕已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再脱落,谁能忘记这样一个可怕的教训呢?
我们慢慢沿著楼梯走上去,他走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想帮助我,鼓励我。朋友,心灵的伤害,别人怎么能帮得了忙?
柜台里相当沉寂,最近总是这样,我也不以为意。我的座位上摆著封信,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像等待我许多时候了,是辛的信!弟弟送来的,我真傻,我为什么耽搁那么多时间才回来呢?
正预备看信,李妮的声音阻止了我。
「贝迪,经理在办公室等你!」她说。
我不得不收起信去见经理。他找我,不会有好事。好在两星期中,我已预备好接受任何事件的心理,最严重的是开除,大不了这样,而且,不会是我一个人,合伙的都应有份,对吗?
我走进经理室,他的脸色相当坏,我相信我的也不会好,刚才郑荫的事,还是没法立刻忘怀。
「我想,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找你来!」他冷冷地看著我。
他的这种眼光,我已不再害怕,自从撞见他和雅莉之后,他在我心中已一个钱都不值。
「我想我明白!」我毫无表情地说。
他对我的大胆与不在乎,像有点惊奇,他自然不明白我早巳识破他和雅莉的「好事」。
「按照公司的规则,是开除!」他强调著说。我看见他说出开除两个字时,眼中闪动的得意神色!
「四个人一起吗?」我问。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能这样镇定。
他皱皱眉,极不满意我的态度。
「他们来自首,认错,并且愿意赔偿,只记过留任,只有你是——」他拖长声音。
我的心开始乱了,只开除我?天下没有那么不公平的事,自首认错,好阴险的计谋,他们记过留任,为什么?只因为雅莉是经理的情妇?人与人的关系原来是这样的!我被开除事小,我的家人,将怎样失望,伤心,忧愁——
也许,我所想的都在脸上表露出来,经理看著我,险恶又不怀好意地笑笑。
「可是,刚才老板才关照我,要我好好照顾你,这——使我很为难!」他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抬出老板来?老板为什么要他照顾我,我只不过是个小职员,和老板非亲非故,这——我直觉的,觉得是个阴谋,是个陷阱。
我闭紧了嘴,还是不开口。
「你和老板有什么关系?」他忽然问。
「没有!」我冷冷地回答。
「那就怪了——」他故意装作沉思的样子。「或者,有人认识你又认识老板吧,你的事,我无法决定,我预备请示老板,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神情木然地说。
「那么回去吧!」他再笑笑。「老板对你不错,你自己跟他说说,再大的错也没问题的!」
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
险恶的世界,险恶的人,忽然之间,我觉得被开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充满了惨淡灯光,冷气,地板蜡味的地方,没有一丝可令我留恋的——
走过李妮的办公桌,她叫住我,堆满了一脸可怕——谄媚、笼络的笑容。
「贝迪,我知道你近来工作上很不开心。」她示意我坐下,压低声音说,「吕纬和雅莉联合起来对付你,是吗?」
我看著她,想看出她的真心,她想帮我,或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我得听她说下去。
「雅莉和经理的关系你知道吧!你斗不过她的!」她说。
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想过和雅莉斗,但是,我懒得开口,我不相信李妮会好心地站在我这边,她一定有意图。
「刚才你弟弟送信来,看见吗?」我点点头。「哦!老板也来找过你两次!」
「老板?」我皱皱眉。
「可能他要带你出去吃中饭!」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带我去吃中饭?」
「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知道老板对你很好!」她说。
我冷笑一下,我情愿他不对我好。
「贝迪,别傻!」她居然劝起我来。「你想要斗垮雅莉和吕纬,就得好好抓住老板!」
好好抓住老板?这是句什么话?如何抓?唉!我太没经验,太幼稚,完全不适合在酒店工作。
「你知道,老板的弟弟,和我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李妮又说。
原来她和老板的弟弟是「好朋友」,「好朋友」代表什么呢?恐怕她自己才知道,她说如果我愿意,愿意什么呢?她又帮助什么呢?一大串事弄得我糊里糊涂,我脑筋里乱得像堆草,什么都想不出,更别想分析任何事了。回到座位上,我看到雅莉和吕纬胜利得意的笑容,我开始考虑,李妮的建议,未尝没有价值,别人能利用我,难道我就不能利用人?
我暂时抛开了一切烦恼,露出一个得意、神秘而又玄妙的微笑,如果是做戏,我相信我会做得比别人好。
果然,雅莉、吕纬的得意神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惊异表情。我扬起嗓子问:
「柏光,老板找了我两次吗?」
柏光怀疑地看看我,自然,他不会懂我的心理。
「是的,刚才他才上楼!」他说。
「我得谢谢他,他关照经理照顾我!」我故意说。
雅莉和吕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的后台不及我硬——如果老板是我后台的话。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间,不要神气得太早!
柏光走过来,看看雅莉,看看吕纬,最后,有些担心地看著我,说:「贝迪,你休息一下,看你的信!」
我低下头,鼻子酸酸的,现在谁对我再坏些都无所谓,我害怕好心的安慰,那将触著我的伤痕。
拿出信,辛那刚劲的字在我眼前跳跃,我立刻得到莫大的鼓励。和辛出国时的困难比起来,我的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彷佛看见他神情坚毅的脸上,满布疲乏,满布汗水,但他却不屈不挠地努力下去,最后竟说动了签证的美国领事,不要他的二千四百美金保证金。这不是奇迹,是信心和勇气,辛能有,我也能有,是吗?
电梯门开处,女明星露露一摇三摆地走来,她全身都抖动著,真叫人恶心,偏偏还有人说她是肉感,我连一眼都不敢多看,怕吃不下饭。露露笔直地朝我走来,尖尖的鲜红指甲几乎刺到我脸上,她半眯著眼,厚厚的红唇里吐出一团烟雾,声音又粗又哑——所谓磁性。
「你是贝迪,对吗?」她眼光从半眯著的眼缝里射出来,带著些敌意混合著不屑打量我。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是午餐的时间,她不睡觉跑来找我难道有什么事?
「有事吗?露露小姐!」我敷衍著。
「当然。」她再喷一口烟,说,「老板找你!」
我大吃一惊,老板为什么找我,为了要开除我?经理不可能那么快就去报告他,刹那间,我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老板让我通知你!」她喷一口烟,慢慢扭回电梯。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无论如何,我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有事,他可以下来呀——或者他是老板,要我们作职员的上去。
正在犹豫,李妮出来了,她神色凛然地说:
「老板找你谈一件事,他已经告诉过我,去吧!」
看她的神色,听她的口气,似乎真是谈开不开除的那件事了。我原不该犹豫的,如果老板安什么坏心,还敢那么公开叫露露来找我?而且,露露肯吗?
我放下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走出柜台,走进电梯。李妮的话,使我不再有一点防备,真的,天下不会有那么明目张胆的人?何况,他是我的老板!
我轻轻在那特大的套房门上叩了两下,门立刻开了,老板露著一脸放肆的笑容站在门边。
「进来,进来!」他让我进去。
整个大套房里没有一丝声音,我偷偷朝里面寝室望一望,露露不在,我皱起眉,有点不安。
「露露小姐说你找我,是吗?」我拘谨地说。
「哈!她真的去了。」他大声笑,「这人气量真大,她明知道我喜欢你!」
我脸红了,他说什么?我低著头,装作没听见。
「要不要喝点酒?我替你调!」他坐在我身边。
「不,不要!」我吓了一跳,不自然地移开一点。
「真的,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那么怕羞,爱皱眉又爱瞎疑心,很好,很好!」他拍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早知道会这么难堪,我绝不来,偏偏李妮又一本正经——莫非李妮和他串通——
「李妮说你找我谈一件事,是吗?」我竭力忍耐。
「李妮那骚女人,什么事都要插一脚,如果不是我弟弟喜欢她,我早叫她滚蛋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升你做她的工作,好不好?」
「不,不——」我用力抽出被握著的手,心跳得好厉害。「我现在的工作很好!」
「是吗?」他色迷迷地盯著我。「那么我加你薪,每个月加两千块钱,喜不喜欢?」
「我想——这不大好,别人都不加——」我用干涩的声调说。
「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你!」他移近我,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我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升职、加薪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以前郑荫说升职是梦想,说我不了解这里情形,现在我了解了,我只想赶快离开。
「老板,还——还有什么事吗?」我试图摆脱他的手,但没有办法,他的身体越靠越近。
「有——」他的脸逼近我。「让我吻你——」
「你——」我吃惊地猛然挣脱他,站起来。当他逼近我的一刹那,我嗅到浓重的酒味。「喝多酒了!」我说。
「别走,别躲。」他满脸邪笑,眼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欲念。「来,坐在我这儿!」
「不——不——」我全身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向以为只有电影里才有的可怕镜头,竟发生在我身上。我从没这么惊惶害怕过,我一边抖,一边后退,但是,他并没有追过来。
「贝迪,钟经理说你贪污了酒店一笔钱,是吗?」他阴险地看著我,「我不但可以开除你,还可以告你!」
「但——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我主动的,他们逼我,没有办法——」我口吃地辩著,紧张地注视他,并没放松戒备。
「你没办法,是吗?」他冷笑一下,「如果我告你,你可能坐牢,你那美国的未婚夫会怎样?」
「你——怎么知道?」我呆了一下。
「我什么都知道,还知道你倒贴小白脸,」他更得意了。「我给你钱,难道不比小白脸好?」
「你胡说,我没有!」我不平地叫!
「好,算我胡说。」他站起来,朝我走近。「我们来谈条件,你答应我,你贪污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
「答应你——什么?」我傻气地问。
「什么?」他狂笑起来,「一个男人与女人干什么?」他指著我,又再走近。「我要你陪我玩,喝酒,谈情,像你对小白脸一样,行吗?」
我咬著牙根,毫不考虑地一掌挥过去,清脆的巴掌声过后,他脸上留下五条指印。一刹那间,我被自己吓呆了,只见他的脸色变了,变得狰狞可怕,变得欲念横流,变得像野兽。我真吓傻了,在他扑过来的时候,竟忘了躲避,等我警觉,已被他搂得透不过气。
「好,你打我,从来没女人打过我,我今天要你尝尝打了我的报偿——」他邪恶地笑,冒著酒气的嘴唇已印在我的脸上。
我尽了全身的力量在挣扎,巨大恐怖的念头使我透不过气,我想起辛,天!我不能这样,我一定要逃开——
「放开我,放开我!」我喘著气叫,「求你,放开我——」
「怕什么,你现在做我的情人,你在美国的未婚夫又不知道,等他回来我让你嫁给他,怎样?」他竟在解我衣服了,我被搂得完全不能动弹。
「不,不,你这个下流,卑鄙的家伙,你不是人——」我一边哭,一边叫。「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叫——」
「你叫?叫有什么用!你以为还有谁敢来救你?」他放肆地笑,我旗袍的扣子已被解开。
「哦,不——」我高声尖叫起来。
他得意放肆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我觉得有点晕眩,有点迷糊,有点麻木。那涨红了的脸,那充满欲焰的眼睛,那令人欲呕的酒气越来越扩大,越来越扩大,几乎要淹没了我。但是,我不能忘记辛,楼下还有一封辛的信等著我去看,我和辛共同计划的美好前途,绝不能被这失却人性的家伙破坏。刹那间,我像被大雨淋过,无比的清醒,我喊出超乎人类的尖锐声音——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那卑鄙下流的人呆了一下。他以为真没有人敢来救我,他放开我,狼狈地向门口的人怒吼。
「滚开!你是谁?」
我急忙掩上被解开的旗袍,连忙向救我的人望去。
「柏光!」我哭著扑过去。
柏光愤怒庄严地,没有一丝笑容地看著那个人——我们的老板,那在女人堆里打滚的恶魔。他轻轻地拍拍我,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你的一切下流动作我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板这时一点也不神气了,显得又颓丧又恨。柏光只是他的一个小职员,竟胆敢破坏了他的好事,但名誉要紧,他对柏光无可奈何!
「你想要什么?」他镇静下来,扯下衣服,坐下来,又燃起一枝烟。「钱吗?」
「哼!钱!」柏光冷哼一声。「你以为钱能打倒所有的人?」
「那么你要什么,她吗?」老板不屑地指著我。
「收起你卑鄙的想法,你替我写个字条具结,对贝迪的事不再追究!」柏光说。
「你——原来知道!」我惊讶地叫。我已渐渐平定下来,柏光在身边,我是永远安全的。
柏光没理我,拿出纸笔让那下流人写,他没奈何只好写了。写完,柏光看了一遍,交给我。
「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你,你是个傻女孩,你以为他真敢告你?要告的话他得先检讨自己所漏的税!」柏光说。
「你对她那么好,莫非爱她?」那家伙看著柏光。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柏光不客气地说。
「记著,你是我雇的职员!」他慢吞吞地说。
「哼!」柏光不再看他,扶著我离开。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天之中,我经历了别人一生中也许都无法经历的事,我才二十三岁,对于人,可鄙的人,我已看得那么透彻。当一个人看透一切的时候,他什么兴趣都没有了,我在电梯里想,我活著,到底为什么?
柜台上所有的人,连经理、李妮都站出来,像等著看戏似的。我和柏光走出电梯,他们都显得有些失望。
我拿起辛的信和我的皮包,柏光拿著他的两本书,似乎有默契,预备离开这阴暗的地方。
「陈柏光,你没经许可擅离职守——」经理说。
柏光伸出手推开他略矮的身体,理也不理地伴著我走出去。每走一步,我的心情就轻松一些,我知道,今生再也不可能回这里来,这阴暗的地方,这一群在阴暗中鬼鬼祟祟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但是,看我们做什么呢?我们不是在演戏,演戏的是他们自己,可怜的,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太阳挂得那么高,毫不吝啬地洒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全身觉得暖和起来,已死的细胞也都恢复了生机,血液加速地循环,我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柏光。」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你救了我又——失去了职业,我——」
「别提它。」他温和地笑著,像天上的阳光。「你以为我喜欢那份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工作?」
「话不是这么讲,工作虽然不好,待遇还算不坏。再说,现在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会再做下去的!」我无比歉疚地看著他。
「你要知道一件事。」他和蔼地拍拍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干这份差事了!」
「我——不明白!」我呆呆地站著。
他不讲话,沉默地注视著远方天际,阳光照在他脸上,有一份生动的神采,好像他整个人都发起光来。
「不要问我,好吗?」他说。有一点脸红。
「如果很为难,就别说了!」我心中隐约猜到。
我们一直向前走去,漫无目的。他忽然打破沉默。
「如果我说,你别笑我,这可以说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至少,我想他会觉得难为情。
「有一个时期,我也几乎——掉进你的网内。」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我挣扎著,费了好大力才爬出来,我想,或者,我真能做你的大哥哥!」
「柏光——」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你是个使任何人都无法不动心的女孩,辛是幸运的,我祝福你们!」他开朗地笑了起来,「哦!你不看辛的信吗?」
我几乎忘了那一直没机会拆开的信,从皮包里拿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辛写得密密麻麻,他的生活,他的学业,他的同学,他的教授,只有一项,是那样强烈地吸引住我的视线——
——除了原有的奖学金,学校又给了我一份额外的工作,每天课余在实验室帮助一位教授做实验工作,每月薪水二百美金。贝,想想看,你的辛终于在海这边站稳了脚步。我会加倍努力,希望能够早日回国见你——二百美金的薪水对我是太多了(我已有够用的奖学金,对吗?),我预备一百元存银行,另一百元寄给你,贝,辞去你那份暗无天日的工作。每想到你忙碌地站在酒店柜台里,我就那么心痛,那么不忍,你是不适合那儿的,听我话,辞去工作,让我安心,一百美金够你家的开支了吧——
我的视线模糊了,辛的信变成了一片浅蓝色,泪水滴下来,又滴下来。我为什么要哭?太高兴,太意外?不,如果我早拆开这封信,所有的事,可能都不会发生,但是,我竟没有拆信。
也许,人生的事早有一定的安排,命中注定的。渺小的人类怎能改变?我不是得到了一些经验,一些教训,一些警惕吗?我不是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吗?
「为什么哭?辛写些什么?」柏光紧张地问。
「没什么,」我抹去眼泪。「他要我辞职!」
忽然,一阵像赞美诗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我诧异地回头,发觉我们竟站在一座教堂的门口。阳光映著闪亮的十字架,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围在一起,脸上挂著无邪的微笑,用他们的歌声去赞美看顾人的神,去安慰受伤人的心。我疏远神已经很久了,一刹那间,我有回到家的感觉,温暖、自在又安宁,那一场噩梦,像烟云一样消逝无踪了。
「或者,我们早该辞职,离开那阴暗的地方,离开那失去阳光的一群。在那地方,只会使自己堕落、沉沦、发霉、腐烂。我想不到阳光下竟有那么多美好的去处!」柏光叹著气说。
「现在也并不晚啊!」我说,「阳光是永恒的,虽有短暂的黑夜,光明必定会来到,追寻阳光的人,永远不会失望,是吗?」
「是的!」他看著我,欣慰地笑了。
教堂歌声再起,我缓步走进去,加入那歌唱的一群。在东的那个异国青年说得对,我不属于那没阳光的地方,但他不知我该属于哪里,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告诉他我所属的地方,我道,我也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