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谁伴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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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李隽之像失去了支柱似的,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再也起不了身。
想起刚才的混乱,刚才的惊心动魄,他仍然有要昏过去的感觉。他还想呕吐,因为他实实在在的看见好多好多血,慢慢的不停流出来……流出来。
他撞伤了人——或者会死?他竟撞伤了人!
是谁的错呢?他一直高速开车,四十米不多不少,那是快速公路,怎么料到有人会突然窜出来横过公路,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刹车,依然互相撞在一起,“嘭”的一声,那人倒下,他看见了血——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下意识地缩成一团,那恐怖的一刻,他怕一辈子也忘不掉。
接着下来警车、警察、救伤车,他仿佛见到是个中年人——或老年?他不知道,他不敢细看。那么多的血,他生平最怕血,一见就昏,他——
急促地喘几口气。
他跟着去警察局录口供,他们说他没错,是伤者不对。但——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人都伤了。
他们说那人重伤。老天,年纪不轻的人,受得了吗?
天渐渐暗下来,他听见钟点工人进来的声音,又嗅到烧菜的香味,但——他眼前只是血,什么都吃不下。
他告诉警察说愿付医药钱,他们说现在还不可以决定,应该是保险公司付。什么保险公司?只会付钱、收钱,真能替生命保险吗?
钟点工人做完晚餐,也做完了一切工作,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这已是她的习惯,永不打扰他。
天已全黑,他仍然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他——李隽之,一间跨国公司的总工程师,负责最新电脑、电子方面的研究工作,独身、斯文、沉默而友善。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香港找几十个美女陪他,可以混进上流社会,可以变成“公子”级人物。他什么也不做,只沉默地工作,仿佛工作就是他的一切。
今天合该有事。中午他离开公司参加一个国际性会议,会没开成,却撞伤了人,重伤。那人生死未卜,他的心也吊在半空,还没着落。
夜已深,饭桌上的东西都已冰冷,他才慢慢的动一下。他还是要活下去,至少他还得去看看那人的情形,看看是否可以帮一点忙。
他为自己倒了一点酒,一口吞下,又去冲凉,使自己清醒一些。
然后看见饭桌上的菜,胃里一阵翻转,他跟前又呈血红一片。血——永恒难忘的血。
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整个人惊跳起来,拿着电话还不停喘息。
“喂——我是李隽之。”
“我是王帮办!”警察局打来的。“我只想告诉您,我们已证实,这次车祸不是你的错。”
“是,谢谢。”他苦涩的,错不错人已伤了,是不?“我想见他,请问在什么医院!”
“在伊丽莎白医院,但不能见,”王帮办说,“他现在仍在危险期中,不能见任何人。”
“什么时候可以见?”
“或者两三天之后——如果他幸运的话。”王帮办收线,也许见惯车祸,又不是亲身经历,他很冷静。
但是对隽之——如果那人幸运的话——多么可怕,多么遗憾的事。
一个无辜的人伤在或死在她的车轮下。
又坐了一阵,电话铃又响起来。
“李隽之。”至少他显得冷静多了。
“我是周宁。”他的秘书,全公司唯一用中文名字的人。
“下班时有人打电话来,说你发生了车祸。”
“谢谢关心!我撞伤了人,自己却没事。”他透了一口气。总算有个人可以说话了,“我也没有去开会,明天诸转告总经理。”
“明天——”
“明天我想请一天假,我情绪不稳定。”他说,“有什么事后天再办。”
“是,刚才——你看过电视吗?”周宁问。
电视!提电视做什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我没有看。”
“新闻报告上有你,那伤者——仿佛很严重。”
“是吗?还说什么?还说什么?”他急切的。
“伤的是脑、鼻、嘴。流血不止——”周宁声音很怪,“有画面播出,很——可怕。”
隽之全身都凉下来,伤的是脑。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休息。”他先收线。
再也忍耐不住,他冲进浴室呕吐,肚子空空,呕出来的几乎是黄胆水。
然后,他勉强自己上床,勉强自己入睡,辗转良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梦中依然是血。
早晨,他也是被噩梦掠醒,翻身坐起,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难道病了?不,可能是饿得太厉害吧!
他拿出白面包,就这么干啃下去,他的胃口只能令他容纳这些,否则一定反胃。
然后,他去医院,找到的病房是“深切治疗室”,不许探病的,他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在门口。
有个护土经过,看他一眼。
“探病吗?”她问。
“是。昨夜撞车受伤的那位。”
“他在里面,不能见任何人。”护士指一指,“刚才他女儿来过,也不能见。”
“他女儿?”他如见到曙光,“她还在吗?”
“走了,早就走了,”她摇摇头,“现在我们只知道伤者姓汤,有家人,如此而已。”
“下次扬小姐再来,可否代转问,我想见她。”隽之礼貌的递上一张名片。
也许是名片上的名衔,也许是他长得好看,护士小姐欣然答允。
“好。我会把这张名片交给汤小姐,让她打电话直接找你。”
“谢谢,谢谢,汤小姐是否很伤心?”他问。
“汤小姐很冷静,没流一滴泪。”护土小姐离开。
这倒和他的想像不同,没有悲伤哭泣的场面。
既然见不到伤者,他只好回家。
中午仍是吃白面包,他无法忍受其它。
—点多钟,电话铃响了。
“李先生,你我我?”女人的声音,很冷漠;但十分斯文,正派。
“是。请问可是汤小姐?”他紧张起来,“我就是撞伤令尊的人,我愿意负担一切责任和医药费用,我可以——”
“我看过你的名片,我知道你付得起。”汤小姐冷硬的,“但法律并不需要你这么做。”
“我不是讲法律——”
“那讲什么?人情?我们和你素不相识,受伤错在自己,咎由自取,你不必负责。”她强硬的。
“可是我——”
“多谢你一番心意,但家父的事我应付得来,不劳你多操心。”
“我并无恶意——”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否则,我不会打电话给你。”
“请问——危险期过了吗?”他很怕她会收线,急急忙忙的问。
“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再见”她收线。
对他的好意是完全不接受。
他颓然放下电话,心中真是难过。
难怪汤小组会这么对他,互不相识,谁愿接受他的好意,现在是什么世界还讲温情。
他大概是太落伍了吧!
他是在外国受教育的,想不到比任何人的思想都传统、都保守,这也许是天生的。
他又喝点白酒,令自己昏昏入睡。
明天得上班,总不能又无精打采的。撞伤了人,生活还是得继续。
他的人生一直风平浪静,像一湾小河,缓缓的,流畅地流着!流着!直到遇见这次车祸。
这车祸令他内疚、令他不安、也令他改变——或者,久生中的一切早已天定?
也许是敏感,隽之上班时觉得写字楼里的男女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他们都知道他撞伤了人。是吧,电视播出过的。
办公室里,周宁小心翼翼的等着他。
“回来了,李先生。”周宁温柔的。
除了用中文名字外,她的优点不少,斯文、温柔、好脾气,又细心,是很好的秘书。从她身上的衣着看得出来,她家庭环境并不很好,她是要靠白己养活自己的那种人。
“有重要的事吗?”他脱掉上衣挂好。
“有两封总公司的信,还有是厂里申请新机器的。”周宁有条不紊地说着,“并不太重要,都在你的桌上。”
“很好,”他挥一挥手,示意她出去,“十点钟时你进来,我要你打几封信。”
“是。”周宁退出去并掩上门。
他望望桌前,整整齐齐地放着文件、今天的《南华早报》,还泡好了茶。
周宁的确细心妥当,饱满意这秘书。
其实,隽之的心还是乱、还是不安、还是有所牵挂,医院里躺着的那个人全无消息。
他又想起汤小姐冷漠的声音。
当然,他不能怪她,是他不好,他撞伤了人,无论如何错在他!
看了几封信,周宁推门进来。
“你——”他皱眉,完全忘了他自己的吩咐。
“十点钟,我来速记你要写的信。”周宁微笑。他只好点点头,任她坐在对面。
平时他口述信件很快的,根本不必怎么想,嘴里就极有组织地说出来。
周宁的英文速记是极好的,总能十分圆满的把他所说的录下来。
但是今天——他说得结巴又反复,令她记录得十分困难,但她好耐性,始终微笑。
周宁的确是个好秘书,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也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
但老板和秘书——他觉得是很荒谬的事,别人会怎么想?他利用职权之便?
而且——对周宁,他没有触电感。
虽然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及正式交过女朋友;但他向往电影或书里那种轰轰烈烈,回肠荡气的爱情,这种爱情必先有触电感,对吗?
他的视线从不跟随周宁,面对面时也保持上司对下属的态度,他不想她误会。
但周宁好耐性,看得出来,她始终静静的守在那儿,等待着任何一个机会。
隽之担心过,她的手会不会终有一天温柔的抓到他?
于是,他的神情就更严肃,更冷了。
总经理请他过去一趟,不外是安慰他几句,说车祸平常得很,谁也没存心撞死谁。
但——总是遗憾。
午餐的时候,他只吃了一客三文治,喝一杯茶。
他怕街上的繁杂,更怕五颜六色的食物,躲在办公室是唯一清静之地。
电话铃响起来。
“李隽之。”他接听。
“我姓汤,”电话里是女人声音,“我打电话的目的是:爸爸已脱离危险期。”
“啊——是你,汤小姐,”他立刻激动起来,“请再说一次,汤先生他——他——”
“他已脱离危险期。”汤小姐仿佛在吸气。
虽然她的声音同样冷漠,却也听出一丝激动,她也为父亲兴奋,是吧!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他喃喃地念着,眼泪也涌出来,声音也哽住,“谢谢——”
汤小姐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是有感激他的真诚,原是一个陌生人,不必付出那么多感情。
“请问——我能去见他吗?”他再问。
“他还住在原来的医院,”她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的话讲完了。”
“请等一等,汤小姐,”他急切的,“我能知道你或者令尊的名字吗?”
“不必了,谢谢你的关心。”她收线。
拿着电话,他呆怔半晌,是他过于热心吧,人家根本没想认识他。
留了张字条在桌上,他直奔医院。
汤先生已从深切治疗室搬到普通病房。他是醒了,但显得呆痴。
而且脸色苍白得像僵尸。
房里没有护士,只有好多病人。
他皱眉,为什么不住私家病房?
他立刻按铃,召来护士。
“我想替他换到私家病房去。”他立刻说。
护士很意外地望着他。
“你是他什么人?”
“朋——朋友。”他十分不安,“当然,私家病房的钱我会全部负责。”
“我会替依查查看可有空房,而且也得征求他家人同意。”护士看看床尾的记录牌,“你先等一等,我打电话。”
护士去了十分钟,隽之就在那儿站了十分钟。
明明是醒着的病人,却是一眼也不看他,仿佛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汤先生,汤先生——”他轻轻叫,“我是李隽之,就是不小心撞伤你,令你受痛苦的人。”
完全没有反应,汤先生恼了他?
“我想替你换病房,你意下如何?”他再问。
汤先生连眼毛都不动一下。
看清楚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五十几岁了,还保持了清秀和书卷味——很奇怪,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能一眼看出书卷味?
他站直了,护士也在这时回来。
“私家病房有,可是病人的女儿不同意换房。”
“你有没有说是我付钱?”他急切。
护士笑得有丝暧昧。
“当然说了,她不领情。”她说。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他没有帮助。”他小声叫。
“我也无能为力,”护士耸耸肩,“如果你坚持,可以打电话问汤小姐。”
“我能有她的电话号码吗?”他高兴一点。
“记录牌上有。”护士去了。
他到走廊打电话,铃声一响,立刻有人接。
“汤恩慈。”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原来池叫汤恩慈,多好的名字,一定是教徒,像他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涌上一阵温暖。
“汤小组,我是李隽之,就是——撞伤你父亲的人。我现在在医院。”
“什么事?”她冷漠如恒。
“我诚意地想替他转私家病房。”他说,“你允许我这么做么?”
“为什么?”
“我希望他有个安静的环境休养。”
“有这必要吗?”她冷冷地问。
“我只是一片诚意,请勿误会。”
“诚意也是浪费,你不觉得吗?”很尖刻的话。
“汤小姐,我——”
“你真的见到了他?”汤小姐怀疑地问。
“我就在病房外的走廊打电话,”他说:“我觉得三等大房太嘈杂了。”
电话里有一阵沉默,然后她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他来说,换不换病房已全不重要,再杂再吵也没关系。”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叫。
“他的脑已完全破坏,再无思想、记忆。”她的声音还是很冷、很硬、很坚强,“换句话说,他变成白痴。”
“不——”他吓得大叫起来,“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怎么会——会如此。”
“我相信事实。”她冷淡的,“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那——那我——”他在电话的一端哭泣起来,“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可以帮忙?”
“没有。再没有任何事你可以做的。”她生硬的,“这个时候,你最好还是远离我们。”
“不——”
“你再出现,只有徒增我们的麻烦及负担。”她说:“我已说得好清楚,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更没有义务负什么责任。”
“汤小姐,请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出一点钱令你良心平安些?”汤小姐似乎也激动起来,“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金钱是帮不了忙的。能买回他清醒吗?”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可是我这么想。”她斩钉截铁地,“所以请你以后不必再打电话或探望,我们不想见你。”
“你——怪我?”他心冷了。
“怪你有什么用?能救醒父亲?”她颤抖的,“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良心不安啊。”
“你多此一举,现在是什么社会,撞伤了人你不逃走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期望过你奉献。”
“汤小姐——”
电话挂断了。汤思慈是个太冷太绝的女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他颓然回到那又大又杂的病房,在床畔坐了一阵,虽然汤先生不会知道,他只是尽心。
刚才那护士又回来了,很诧异地望着他。
“你还没走?”
“我想替他请个特别护士。”他说。
“没有这规矩哦!”护士笑了,“三等病房请私家护土?”
“不能例外?”
护士摇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撞车又不是你的错,何必内疚成这样子?”她说,“我听同事说,他女儿啊!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她是看见他曾流泪吧!
“不流泪并不一定代表不伤心。”他帮着汤思慈。
“是啊!但那位汤小组却是冷着一张脸,好像在怪责受伤的父亲,这也真少见。”她说。
“我——这就走了。”他站起来,“很遗憾,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算了,这年头没有人再讲良心,你这种人啊,总有一天吃大亏。”护士笑。
隽之离开医院,护士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
他这样算太有良心吗?只不过尽人的本分而已,现在的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公司里的事依然不多,是大家体谅他的心情吗?
总经理经过他办公室时说:“拿两星期大假去旅行吧!你需要休息。”
休息——他并不想逃避。跑到哪儿都是一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
心里烦乱不安,又不想回家,突然涌上来的意念。
“晚上可有空,我们一起吃餐饭。”他对周宁说。
她大吃一惊之余,显然也欣然于色。
“有空,你想去哪儿?我订位。”她大方的说。
立刻,他就后悔了。他为自己找来麻须,是不是?
“随便!中环好了!”他勉强说,“订三四个位子。”
“三四个?还有谁?”她又意外。
“一个——哎,客户。”他胡乱说,“美国来的,我们总要招待他一下。”
她看得出来失望了,是客户的应酬,并非私人的。马上她就不那么热心了。
“我会做,订几点钟?”
“六点。”
“这么早?”她更意外,香港人的习惯是八点到九点。
“下了班就去,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说。
周宁转身往外走,他又叫住她。
“请替我叫人去买一些水果,鸡精,营养品之类的东西,明天我要用。”他吩咐。
“可要我替你送去医院?”她周到地问。
想到汤恩慈说的不想见到他所到他声音,他无可奈何的点头。
“我给你地址和病房号码。谢谢!”
周宁满意地笑着出去。
她有什么好满意的?也只不过替他做一点事而已。
而他——隽之坐在那儿却开始烦恼,晚上那一餐饭要找哪一个客户适合?该怎么应付周宁?
他实在太鲁莽了。
看见周宁在外面忙得很起劲,他益发不安。他——没有引起她的幻想吧?
周宁不是他对象,绝对不是!以后,他必须更小心应付她才行。
星期天一早,隽之到教堂做礼拜。
他是每星期都来,并非因为撞车事后不安宁,他是虔诚的教徒。
和教友们打招呼,然后他坐下。
王森是他朋友,很自然地坐到他旁边。
“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王森是开朗活泼的人,“上教堂,不能带这种心情进来。”
“我没有什么。”隽之说。
王森显然没有看到报纸或电视关于撞车的报道,而且这种新闻天天都有,大多数人并不重视。
“等会儿我女朋友会来,替你介绍。”王森说。
“你很有本事。”隽之笑,“上次的女朋友才结束多久?”
“我只是不甘寂寞。”王森眨眨眼,“这个女朋友非常好,是社会工作人员,极正派,也是基督徒,只不过最近情绪低落。”
隽之没出声,他不会多事得去理别人女朋友的情绪。
过了一阵,唱诗班的人陆续进场,王森也高兴地站起来,微笑着欢迎。
“恩慈,你来了。”他开心地招呼。
一听“恩慈”两个字,隽之就呆住了,恩慈?会不会那么巧,就是那个汤恩慈?
王森让思慈坐他们俩中间,并愉快地介绍。
“汤恩慈小姐,李隽之先生。”
他们俩都明显地呆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世界真是这么小?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替他们之间已建立了复杂的关系。
“汤小姐。”呆怔过后,隽之礼貌招呼,“你好。”
“你好,李先生。”恩慈也冷淡的客气着。
这么巧的事——隽之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电话中冷如冰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就坐在旁边,而且又是王森的女朋友。他心中千丝万缕,想多讲一句适当的话都没办法。
好在礼拜开始了,才能掩饰他的尴尬。
不知汤恩慈怎么想?
整个礼拜,他没听见牧师说什么,全神贯注,紧张万分地在留意身边人的动静。
汤恩慈非常镇定,她甚至连姿式也没变过。
他想起护土的话,“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她真是个心如铁石的人,她也交男朋友啊!而且还是“北斗星”社工。
好不容易挨完了礼拜,隽之已是一背的冷汗。
他想对汤恩慈表示歉意,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起午餐好不好?”王森是个热心的人。
隽之本应拒绝,可是他想找机会对恩慈说句什么话,以令自己心安些。
“不打扰吗?”他硬着头皮说。
“当然不。”王森心无城府,“我仍喜欢热闹。”
于是,他们在一间西餐厅坐下。
隽之还不敢和恩慈的视线对正,他总觉得心中有愧。介绍时的印象是,恩慈皮肤很白很细,人很冷,但——很漂亮。
一直是王森在讲话,这个大公司的行政经理果然口才甚好,可以令场面热闹。
“其实只要有你在,就不会有冷场。”恩慈突然说。
她显得很自然,完全没把父亲的事放在心上。
隽之看她,遇到一对深黑的眸子,充满了智慧,但显得冷。
王森的热情并没有感染到她。
“你们都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王森笑,“你不会嫌我太多话吧!”
她只淡淡一笑,没置可否。
“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和汤小姐讲过话了。”隽之是老实人,话一出口,脸就红了。
“哦?你们原本认识?”王森意外。
“不,不算认识。”恩慈淡淡的,“父亲的意外——和李先生有点关系。”
“意外?令尊有意外?”王森显然毫不知情。
看得出,饱和恩慈的交情还浅得很,令尊令尊的叫。
“是我不好,撞伤了汤小姐的父亲。”隽之歉疚的,“而且——我在旁边帮不上一点忙。”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恩慈看他一眼。
“道义上我有责任。”他说。
“事情已发生,争责任已没有用。”王森永远乐天,“何况现在还成了朋友。”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
隽之在恩慈脸上见到一丝隐约的笑意,这笑意——动人得如此这般,他也呆住了。
他见过这种笑容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呢?他不记得,但真的熟悉。
“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怪过你,分明是父亲的错。那段是高速公路,不可以过马路的。而且事后你的表现,老实说,我很感动!”
“我的表现?”他望着她。
“我自己做社工的,见过不少这种例子,从没遇到一个你这样的肇事者。出钱出力还付出感情,护士告诉我,你守在床边流泪。”
“我——”隽之脸又红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王森不甘寂寞,“心肠又软,良心又好,认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着隽之,仿佛是问:“是吗?”
“我做事——但求尽心尽力。”他说。
“在香港,你这尽心尽力往往被人目为傻瓜!”王森说,“社会现实啊!”
隽之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说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现在情形怎样?”他问。
“一样,没有进展也没有退步,等外伤好了我会接他出院。”她说。
“有人照顾他吗?”隽之是真关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时间?”他不安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尽量安排。”她说。
隽之没说什么,但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个忙他是义不容辞地帮定了。
“我家有个老工人,或者可以让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实在热心。
“再说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是长久的事,父亲大概没有机会再清醒,长贫难顾。”
“能帮多少就帮多少,除了我们是朋友之外,我们还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帮忙时,我会通知你。”她只这么说。
“我们一言为定。”王森高兴。
“令尊以前做什么工作?”隽之比较细心。
“没有工作。”她微微皱用,“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提早迟休了。”
隽之不敢再问。
这样看来,她的环境,一定不会很好,难怪她对他提出的换病房、特别护士都有反感。
她以为他是故意以钱压她。
“你好像说道,令尊以前教书的,是不是?”王森的脑永远不会转弯。
“是。”她犹豫一下,点点头。
“教中学?哪一科?”王森再问。
“教大学中国文学。”她淡然说。
两个男人都仿佛肃然起敬;尤其隽之,更显激动。
“我岂不是——毁了他的一切?包括宝贵的时间?”他下意识地叫起来。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还是淡谈的,“或者说——他的那一套过时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这样的吧?”王森吃惊。
“中国文学是永恒的,怎会被淘汰?”
“这是事实。”她冷嘲的笑一笑,“讲得好听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时候他拿过一百元一堂课,一个月才二十堂课,比工厂的工人收入还少。”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隽之也不信。
“他没有名气,只能在没注册的私立大学教,薪水足这么低的了。”
“真是抱歉,”隽之自言,“真是遗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钱。”
“现在值钱的是什么?”王森半开玩笑的说。
“吹牛拍马、旁门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许多人都是踩别人的头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愤世嫉俗呢!
“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隽之是凭学问,凭真材实料做总工程师的。我也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没踩过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她雪白的脸上有些红晕。
他呆呆地望着,这么熟悉的美丽,他在哪儿见过呢?一定见过。
“人分很多种,不过在这现实的社会中,恩慈说的那种多些。”王森摇摇头,“我遇过很多,我只是不看他们;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则我会失去信心。”
三个人都为这话题沉默,他们三个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处?”王森问思慈。
“我去医院看父亲。”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问。
“不必了。医院里太杂,而且陪一个近乎白痴的人是很闷的事。”她婉转拒绝。
“那么明天我给你电话。”他说。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隽之忍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想去看看汤——令尊。”
恩慈考虑几秒钟,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里的歉意是会越来越重。”
他们和王森在餐厅外分手。
隽之开车,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现在我极怕开车,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说。
“难怪你开二十米,后面车里的人次指指点点了。”她看看后面。
“不理他们,被骂死也没关系。”他苦笑,“但伤了人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有时候——也说不定。”她说。
“什么意思?”
“爸爸什么知觉、思想都没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大解脱呢!”她说。
他觉得寒冷,可怕。前几年,她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
医院里,恩慈和隽之沉默地对坐床沿,望着床上躺着的那分明清醒却全无反应的人,他们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说“他们”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隽之,看见汤先生那样,他很自责。
恩慈很了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声。这情形下,她是帮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坐得这么近,却又是那么陌生的人。
五点多钟了,隽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会有什么变化。”
“啊——”隽之有点茫然,“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来,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犹未尽:“或者——你也回家,我顺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并不顺道。”她扭扯—下嘴角,“我想服侍父亲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独自离开。
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电话。
“隽之?我是唐晓芙,我正在机场。”女孩子叫。
“晓芙——”他惊喜的。大学时最好同学唐健的妹妹,“你怎么来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图。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过夜,可以进城。”晓英愉快的。
“有了住处吗?”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时间还早,我想你陪我观光一下,行吗?”晓芙笑,“还有一小罐妈妈自己做的,你最喜欢吃的四川‘节节菜’。”
“啊——当然,我带你四处逛。”隽之心中温暖,他记得唐伯母爱他犹如儿子。
“这样吧,你在机场等着,我立刻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她收线。
好几年没见晓芙了,自他离开西雅图到罗省做事就极少见她,那时她好像还在念初三——记不得了。想不到她现在已做了空姐。
晓英是个漂亮的小丫头,从小就是。刚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条辫子念小学,时间过得真快。
到达机场才二十分钟,晓英站在那儿挥手。
“这么高,这么大了?”隽之不能置信,“如果你不招手,我简直不敢认你。”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小丫头已经变成大小姐了。小时的轮廓经过时间的修饰,更加精致了。
她穿着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气得很。
“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坐上车,“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欢酒店,可以住我那儿,房子不小。”他说。心中坦然,完全当她是个“小妹妹”:“然后冲凉,换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随时出门。”
“不累,不累,我早已惯了空姐生涯。”她笑,还天真可爱得很,“时间颠倒完全不影响我。”
“伯父、伯母和阿健都好吗?”他问。
“好极了,”晓芙说话有夸张的习惯,“告诉你一个秘密,哥哥预备九月结婚。”
“是吗?他已经找到女朋友了?”他好意外。
唐健和他一样是比较沉默内向的人,而且唐健也骄傲、也挑剔,这么快会结婚?
“我未来的嫂嫂是个大美人。”晓芙哈哈笑,“又能干、又精明。哥哥完全心悦诚服,甘拜她的下风。”
隽之笑了。小丫头讲的话多半太夸大。
唐健不可能对女人“心悦诚服,甘拜下风”的。
忽然间,他想起汤恩慈,心中不由一动。但——为什么从唐健那儿会想到恩慈呢?他也不知道。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她叫。
“不——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赶回美国吃喜酒?”他说。
“完全应该。你若不参加,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气。”
“这么严重?”他也受了感染,轻松活泼起来。
“当然。”她扮个鬼脸,“隽之,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他吸一口气,“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
“为什么这样想?你的条件太高?”
“不——我脾气古怪些,很少与人合得来。”他缓缓说,“宁愿孤独算了,不想害人。”
“真怪,我们不是很合得来吗?”她睁大眼睛。
“你是小妹,怎么同呢?”
“我已经二十一了,还是小妹?”她哗啦地叫,非常地不能容忍。
“我确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他说。
“不,你今天应该接受我长大的事实。”她振振有词,“很多男孩子追我呢!”
“那是说,你有很多男朋友了!”
“没有。”她认真地看他一眼,“我学你,宁缺勿滥。”
他有点感动,她实在是好乖、好乖的女孩子。
“学我——也许太偏激,你一定可以遇到一个极好极好的男孩子。”他由衷地说。
“有你——和哥哥那么好?”她真实而自然地说。
他呆怔一下,她拿他来做标准!
“我并不很好,有极多的缺点。”他为难。
“从小的印象是,你和哥哥是最好的男人。”她稚气地笑,“小时候的印象很难改变。”
“看来我必须循规蹈矩才行了。”
泊好车,他替她拿行李上楼。
“今夜我们去夜总会跳舞,好不好?”她提议。
隽之不喜欢跳舞,又不想扫晓芙的兴。
“好,随你,你要去任何地方都陪你。”他说。
“你真好。”她极自然地抱住他脖子。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不能习惯。
他们各自预备,隽之换了衣服就坐在客厅等,他已吩咐了钟点女工不必须备晚餐。
晓芙出来时,他只觉眼前一亮。
她穿着浅米色的麻质衫招,入膊的,整个肩膀裸露在外,非常地性感动人;而且她修长而苗条,穿这种欧洲式时装,十分有味道。
“真的越大越漂亮。”他忍不住赞美。
“不能令你没面子啊!今夜我是你的女伴。”她脸上有兴奋的红晕。
“我们吃晚餐,然后去夜总会——”
“然后去兜风。”她接上去说,“我很喜欢黑夜飞车。”
他脸色大变。
“我——不想开快车。”
“怎么?”她很意外。
“刚出了车祸,撞伤了人,还无法克制心中阴影。”他老老实实地说。
“怎么回事?”
“我撞伤一位老人家,失去思维能力,我——很内疚。”他吸一口气。
在这时候,又想起汤恩慈,心中又是一动。
“这样吧!你指路,我开车。”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停留香港,我不想浪费时间。”
“以后你总有机会再来。”
“你每一次都陪我?”她望着他。
“自然,我每一次都陪你。”他微笑。
“那——我们可不可以在夜总会玩迟些?”她孩子气重。
“你若不想唾,我陪你通宵就是。”他笑了。
“你说的,你自己说的,可不许黄牛!”她叫。
“几时对你说过假话?”他反问。
是,他的确从来没对她说过假话。
当年他教她功课,讲故事给她听,带她出去吃雪糕,看电影,玩游乐场。每次答应了的事,一定做到,从来不曾令她失望。
想到这儿,她的心中流过一抹温柔的暖意。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她甜甜一笑,自然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
他也不觉不妥,不像刚才那样过分的搂抱。而且,从她小时候,他就牵着和挽着她的手,她是妹妹啊!
晓芙要吃中菜,他把她带到小菜精致的翠亨村;然后,他们去夜总会。
“我以为你要去DISCO。”他说。
“最讨厌那种吵死人的音乐,讲什么话也听不到。”她笑,“灯光也使人眼花撩乱。”
“你很特别,这么年轻却喜欢上一辈的东西。”
“你不能把自己算成上一辈的人吧?”她抗议,“你才比我大十岁。”
“你知道吗?现在有人说三年一个代沟。”他笑。
“那是指娱乐圈,”她说,“普通的人不会那样。”
“但是十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初生婴儿巳上五年级了。”他不以为然。
“把我说得比你小一辈似的。”她笑,灯光下,她看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些;也许当了空姐,接触人多,到过地方多的缘故。
“先说好,我舞技甚差,只能陪你跳慢舞。”
“慢舞才有情调,才浪漫。”
“小女孩也懂情调,说浪漫了!”他打趣。
“你怎么总不接受我已长大了呢?”她微微皱眉的瞪着他,“我足够资格谈恋爱了!”
“你是暗示我要替你留神,找个好男朋友?”
“找到一个十足像你——或像哥哥的,可以介绍给我。”她说着,小脸儿又红了。
“一言为定。”他笑,“我们跳舞。”
他跟她入舞池,拥住她——突然,看见她眼中一片柔情——一片柔情?他呆住了。
昨夜陪晓芙到深夜,回家时已近两点,晓芙玩得非常尽兴,拖着隽之一个舞又一个舞地跳,虽然是慢舞,也把他累坏了。
今天上班时几乎起不了床。
以他的年纪不该这么累,才三十出头嘛,只是这一阵子车祸令他身心俱疲。
坐在办公室里,他连话都不想多讲。
好在今天工作也不多,否则更难挨了。
快下班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呆想,想汤恩慈的事。
他是不是可以再去看看汤老先生?会不会遇到恩慈?很快的,他否决了。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每天去,恩慈已说得很明白了。明知他是诚心的,她也只肯心领。
而且他去——他有点怀疑自己,他的歉意是对汤老先生?或恩慈?
汤老先生已不知人事,他去——只有恩慈知道,他是否想讨好她?
莫名其妙的,他的脸就红了——脸红?这是为什么?又不是做亏心事。
五点钟,他交代秘书一声就离开办公室,不能去医院就只好回家,他只有这一条路走。
他的生活圈子实在太窄了;可惜的是,他无力也没有这想法去改变。
用门匙开门时,他觉得有一点异样,说不出什么原因,但——就是觉得不对。
推门而入——一切都正常,屋子被钟点工人弄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但——异样的感觉还是很强烈。
他故意到厨房打一转,不见女工,却闻到阵阵食物香味出自焗炉。
奇怪,今夜钟点女工要替他弄西餐?
他到卧室换衣服,刚要开门,听见背后的叫声。
“哈罗!你回来了?”晓芙的声音。
晓芙?她还没走。
“你——不是今天飞回美国吗?”
“和同事换了班,可以多留三天!”晓英解开了围裙,像个小妻子,“我在做晚餐。”
“钟点女工没来?”
“我打发她走,放她一天假!”晓芙愉快的,“空姐一定会煮食,我要你试试我的功夫。”
“你这孩子!”他笑了,“打过电话回西雅图吗?”
“我办事周到,你放心。”她顽皮地扮个鬼脸,“我告诉哥哥,说新认识了一个男朋友!”
“怎能如此骗他?”他叫。
“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她毫不在意,“如果哥哥知道是你,一定笑坏。”
“其实,不用在家做,我们可以出去吃。”
“不好,我喜欢做给你吃!”她固执又娇憨,“除了在飞机上,我是第一次做菜给人吃。”
“非常感谢,又觉荣幸。”
“你心里记得我的好处就是。”她甜笑,“快去换衣服,立刻可以吃了!”
他的心情舒畅——很奇怪的。在公司里那种沉闷感觉一回来就消失了。换了套十分有型的便装。
“哇——”晓芙在饭桌边叫。她眼睛发光,“这么有型的衣服今年最流行的呢!”
“随便穿穿,你知道我不讲究的。”他脸红了。
“回了香港的确不同了,”她赞,“以前你跟哥哥一样穿衣服从不配色,乱七八糟。”
他很想讲也只不过今夜心情好才如此,话在嘴里兜了个圈子,又吞回去。
他从来不是个会表现自己的人。
晓芙的厨艺真不错,难道当空姐真要受这方面的训练?而且吃完饭,她收碗筷,洗好、放好也极熟练,这么年轻的时髦小姐,太不容易了。
晚餐后,隽之把电视开了,他开始觉得和晓芙之间没有太多话题。
她洗了日本水蜜桃出来,慢慢地在替他撕皮。
“日本水蜜桃在香港真贵,十元一个。”她很仔细,很有耐心地在撕皮。
“你去买的?”他随手拿起另一个。
“是——哎!别吃这个,我在替你剥皮嘛!”她抢回那水蜜桃,“等几分钟也不行?”
“我——自己做好了!”他不好意思。
“小意思,我很乐意为你服务。”她把一个皮剥得干干净净的桃子切成一片片,用碟子盛好才交给他。
他有点感动,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这么体贴过。
“真不好意思,太麻烦了你。”他喃喃说。
“你喜欢吃,我再替你切!”她极自然,极诚心诚意的。
“够了,够了,这么大一个。”他说。心里流过一抹暖暖的暖流,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越变越客气了呢?”她盯着他看,“小时候你对我那么好,带我去玩,教我功课,我应该回报你的!”
“别说回报,我们是兄妹。”他说。
“是朋友,”她更正,“很好的,很接近的朋友。我和唐健才是兄妹。”
“随便你喜欢怎么说都行。”他笑,心中充满了疼爱。她实在是太乖巧,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
“今夜你预备在家看电视?”她坐在地毯上,仰起头来看他。
“你想出去?好,任何地方都行。”他立刻说。
“不,我并不那么野,在西雅图我也极少出门。”她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
“你——为什么问?”
“我觉得你的生活太沉闷。”她一针见血的,“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没有第三个去处,怎么行呢?”
他又想起汤恩慈,这是否他的第三个去处?
“我原本是内向的人。”他说。
“内向并不表示一定要困自己在屋子里。”她振振有词,“可以逛逛街,可以去海边散散步,或者——养一只狗或猫来陪伴你。”
她的想法是天真些,但十分真诚。
“好,以后我听你话,照你的提议做。”他笑。
“现在出去散步好吗?”
他望着她那张小俏脸,不忍心拒绝。
“现在去。”他扶她一起站起来。
他们就在楼下散步。
像一对恋人一样,她把手伸进他臂弯很亲热地靠着他,小时候她已这么做惯,她显得极自然。
他也没觉得别扭,他们是兄妹啊!真的!以前晓芙就长得高,也是挽着他,依着她,所不同的只是年龄,那时她十五六,现在她二十一。
“你家附近很幽静,很漂亮嘛!”她说,“没有香港另外地区的挤迫,杂乱。”
“是,这一区是最好的住宅区。”
“我还是比较喜欢西雅图,可能是习惯。”她说。
“前阵子报上登西雅图的一个狂人在‘麦当奴’里枪杀二十几个无辜的人,太可怕了。”
“这只是极少数的例子,西雅图还是平和可人。”她说:“或者是我偏心。”
“我倒不介意住哪一个城市,反正总是我一个人。”
“你有女朋友吗?”她仰起头问。
“没有——哎!没有。”他脸又红了。他是长得非常端正,清秀的男孩子。
“快点加油吧,哥哥就快结婚了。”她说。
“没有办法。”他摇头,“我很挑剔别人,别人当然也挑剔我,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还是眼光太高,”她半开玩笑,“这样吧,暂时我权充你女朋友,如何?”
“你不怕你别的男朋友误会就行。”
“我说过,还没有男人被我选中咯!”她笑。
言谈中不觉得,他们已越走越远了。
“哦——这已是另一区,不知治安好不好?”他先警觉。
“我们往回转吧!”她也张望一下,“不过别担心,我在公司是学过柔道、空手道的。”
他一笑置之。
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在前面停下。
“嗨!隽之。”是恩慈和她的男朋友,隽之的好朋友王森伸出头来。
“啊——你们。”隽之打招呼。突然发觉晓芙的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在拍拖。”王森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不——晓芙,我替你介绍,王森和汤恩慈小姐。”隽之视线飞快在恩慈脸上掠过,她浅笑。
“晓芙是我最好的同学的妹妹,在泛美做空姐,来香港三天。”
“哈罗!”晓芙大方说。
她完全没有放开隽之的意思。
“我刚去医院接汤小姐回家,”王森高兴的,“要不要上车一起去吃晚餐?”
“我们吃过了!”晓芙天真的,“我做的西餐。”
“是,她现住我家。”隽之更窘了。
“你们快去吃饭吧!”晓芙笑着挥手,“我们不打扰你们,你们也不好来打扰我们。”
“晓芙——”隽之脸上变色。
“OK!”王森是爽朗的人,挥挥手,疾驶而去。
隽之有点懊恼,怎么说成他和晓芙拍拖似的,望着她孩子气的脸,也没什么好讲。
“王森很普通,但他的女朋友汤恩慈却很清秀,很漂亮!”晓芙直率的,“不过太冷,太沉默了一点。”
他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的拖她往回家的路上走。

送走了晓芙,隽之松了一口气。晓芙在港的确了解他的寂寞,令他有家庭的温暖。可是她也引起了别人的误会,以为晓芙是他的女朋友。譬如王森、恩慈,譬如他的秘书周宁。
好几次晓芙打电话来公司,都是周宁接的,周宁那种暧昧的笑令他难堪,仿佛——他有什么把柄被她抓住似的。把柄!真是好笑。难道女孩子都是这么敏感而古怪的?
晓芙临走时说好,以后她每次跟飞机来香港一定住他家。她做晚餐给他吃,他陪她出去玩。
其实这是绝对应该的事,以他和唐家的感情——但他就是觉得有丝别扭。
周宁进进出出的,每次都不是什么要事,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你有事?”他问。
“没有——啊!唐小姐今天没有电话来。”
“她回西雅图了。”
“她是美国来的?”周宁似恍然,“是你以前的朋友。”
“他们一家人都是我朋友,尤其是她哥哥,更是我最好的同学。”他在解释什么似的。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的,是吗?他有点懊恼。
“唐小姐很漂亮。”她走出去。
这周宁,她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之间只不过是老板和秘书,她问得太多了。
隽之有点不高兴,于是不再理她,直到下班。
正预备离开,周宁又进来。
“请问星期六晚上你可有空?”她问。
“有。”他极自然地说真话。
“妈妈说,想请你回家吃餐饭,”周宁有点害羞,却鼓起勇气,“你一直很照顾我。”
“这——”他有推无可推之感。
“只是一餐便饭。”她又说,满是企盼之色。
“好——好吧!”他硬着头皮答应。
“我把地址告诉你,”她大喜,“或者我请哥哥来接你?”
“不,我自己来。”他好像中了人家的计一样,才答应立刻又后悔了。
“星期六晚上七点。”她满意退下。
走出大厦,他透口气。在香港,他的生活就是这么闷,女秘书的父母还要请他吃饭,真是!
慢慢开车回家。
回家后还是这么闷,今夜连晓芙都不在了。突然间他又想起恩慈,立刻汽车来个大转弯,朗医院的方向驶去。这个时候,她该在医院吧!
汽车疾驶着,他心中又突然有了希望,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人也不闷了。
医院如常,他已模熟了路,自己找到场老先生的病房。
汤老先生木然地躺在那儿,恩慈不在。
他不灰心,恩慈一定会来,每天她都来喂父亲晚饭的,他知道。
坐在床沿,望着木然、苍白又老迈的脸,心中恻然。如果他还有思想、感觉,他会怎么想?
一个饱历忧患的老人!
他的眼圈红了,虽然不是他的错,他也极明白这点;但…他的难受和内疚是永恒的。
窗外暮色四聚,他抬起头,看见恩慈默默站在一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他。
“汤——汤小姐。”他慌忙站起来。
她微微点头,没出声。
“我只是来看看,临时决定的——”他喃喃说,“没有引起你的不便吧?”
“谢谢你。”她端过食物,坐在床沿,“今天有事来晚了,爸爸还没吃饭。”
隽之立刻帮忙把床摇高,让病人坐起来;汤恩慈很有耐性地慢慢喂着,喂着,一言不发。
他就站在床尾专注地看着,他觉得能站在这儿,能陪着他们,心中也舒适很多。
喂完了饭,她转过来。
“今夜这么有空?”
“其实,我每天都有空,那天碰到你们——那是从美国来的小妹妹。”又解释,多迂。
她微笑不语,这神情令他脸更红。
“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他问。
“想来你也是。”她点头,“——起去吧!”
他心头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收拾好一切,又替父亲把床摇低,替父亲洗一次脸,这才随他离开。
“附近有间小馆还不错——”她说。
“我有车,找间舒服点的,好吗?”他望着她。她明显的比上次消瘦。
她皱皱眉,可是,她答应了。
上了他的车,他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问:“刚才——你为什么皱眉?”
“你一定要知道?”她反问。
“是。你好像很不愿意,却又答应了。”
“我的意见是:食物只是填饱肚子,好一点的地方和普通地方,并没有分别。”她说。
“你为什么答应?”
“你是个又老实,又有诚意的人,”她淡淡的笑,“若我拒绝,你定会尴尬。”
他心中震动,她竞能了解他?她竞能如此善解人意?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一层。
“父亲下星期可以出院了。”她说。
“是——啊——是——”他回过神来,“照顾他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吗?”
“不需要安排,当然是我。”她说。
“王森不是说有个老工人——”
“大家只是朋友,为什么要麻烦人?”她说,“领了别人情,将来怎么回报?”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清楚,他心中很愉快。
他喜欢她是这么一个硬骨头的人。
“可是——”
“隔壁有个太太答应每天替我喂午餐,”她立刻又说,“我只付她少许钱。晚餐我可以喂。”
但是——还得上厕所的啊!想问,却不敢再问,他没有资格知道得那么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这句话!”她恬适的,“每条路都要走过之后才知道通不通。”
“我——很佩服你。”
“不值得佩服,比我苦得很,困难得多的人都见过,人家还不是照样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条件活得好一些的话——”
“我不认为我有条件。”她断然说。
她紧闭着嘴,强迫自己不许再出声。
他已开始了解她,她的硬气,她的骄傲,不容计她接受一些不相于的帮助;她怕无以为报,她是这种人。
餐厅到了,是相当出名的一家。
“这儿的菜比较合口味,也精致些。”他费力地解释,“希望你喜欢。”
她看他一眼,摇摇头。
“我当然也喜欢美好的食物、衣服,或物质享受,但我却更喜欢量力而为。”她说,“我懂得衡量自己。”
“但是如果太过分——就不大好。”
“你认为我太过分?”她望着他。
“你——你比别人因执好多。”他背脊好像在冒冷汗。
“固执得不对?”
“最好——择善而固执。”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着他,终于笑了。
“越是环境不好的,越是莫名其妙地骄傲、固执,我知道自己犯了这毛病。”她说。
“知道就好,可以改口。”
“改——就恐怕很难了!”她摇摇头,“我像爸爸,他也是这种脾气,以致——弄到今天。”
“我抱歉!”一提到汤老先生,他忍不住说。
“怎关你事?”她黯然,“自从他不再工作,他的脾气变得更古怪、更孤僻,他自己也更痛苦。现在——我反而有得回他的感觉。”
他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
点了菜,他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你母亲——不在香港?”他问,是关心。
“在?或者不在?谁知道呢?”她冷冷地笑起来,“很小的时候、始已遗弃了我们。”
“遗弃?”
“爸爸是个穷教书的,妈不满意,认为爸爸没出息。”她说得有点偏激,“她弃我们而去。”
“那时你已懂人事?”他问。
“没有,我还不到一岁。所有的事都是爸爸告诉我的。自她离开,爸爸变得更消沉。”
“会不会——你爸爸对她有偏见?”他问。
她呆了一下,明显的看出她没想过这问题。
“不会,”她是倔强的,“绝对不会,我肯定。”
“那么——她可能住本港?”他再问。
“是。”她垂低头,“她在香港,而且生活得很好。”
“你有没有把父亲的事通知她?”
“为什么要通知她?”她脸上有激动的红晕,“我们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始终是你母亲。”他说。
难怪她的脾气又冷又硬又倔,这与她身世背景有关。
“不是,她不是。因为我永不承认她。”她咬着牙说。
隽之开始知道自己对恩慈有份特殊感情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正预备去教堂做礼拜,电话铃响了。
很少朋友打电话给他的,他猜不出会是谁。
“哈罗,我是晓英。”愉快开朗的声音,“我又到香港了,现正在机场。”
隽之一下子涨红了脸,汗也在额头冒出来。
“我——我正有点急事,”他不知哪儿来的扯谎男气,“你有我家门匙,你可不可以自己来。”
“你不能来接我?OK,我跟公司车出来!”她有十分独立的个性,“我在家等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中午——大概中午。”他尴尬的说。
“好,我替你做好午餐,等会儿见。”她收线。
他抹抹汗,下意识的喘息。
他今天去教堂——其实做礼拜是其次,他想见恩慈。
他和恩慈之间并不太熟,没有到约会的阶段;他不敢造次。这是他的个性。
他要等一切有把握时才敢行动。
不敢约会她,只好去教堂咯!
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很不对,不知道默祷多少次求神原谅;但——想见恩慈的心十分强烈。
他必须在晓芙还没到达之前离开。哎,晓芙来得真是不适当的时间。
坐在教堂里时间太早,人是疏落地坐着;他看不见恩慈,也看不见王森。
一直到礼拜结束,也没见他们出现。
隽之实在挨了一个毕生最难过的礼拜。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四望,只能偷偷地看,自己心里也惭愧死了。
礼拜一结束,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堂的人。
但是,他们的确没有来,的确。
他失望极了,这种失望令他茶饭不思,更忘了家里还有个等他回去午餐的晓芙。
他茫无目的地开着车,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发觉车子停在恩慈居住的大厦下面。
他的心怦怦的加剧跳起来,既然来了,上去吧!
他是知道恩慈的家,他曾经送她回来。
她会在家里吗?会吗?
按下门铃,他的心跳得更厉害,又希望她在,又希望她不在,矛盾极了。
很快就有人开门,正是恩慈。
“你——”她十分意外,却还是让他进去。
那是一幢又旧又小的楼字,顶多三百英尺,间成两个睡房和一个小厅,但里面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和王森都没去教堂,我怕——怕有什么事,所以来看看。”他未语先脸红。
“我们去接爸爸出院。”她轻轻打开一扇门,汤老先生躺在床上,面对着一个狭小空间。
“哦——王森呢?”她问。
心中忽然就妒忌了,怎么不要他帮忙出院呢?恩慈对王森总是好些。
“他去拿轮椅,定做的,”她说:“爸爸总不能每天躺在床上。”
“这些事——其实我也可以帮忙。”他鼓着勇气说。
“不好意思,你不要再内疚,你并不欠我们什么,撞车并非你错。”她说。
“但是——我们现在是朋友。”
“是。就是朋友,你不必对我们太好,这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她坦然。
“我来——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也不是这么说,”她语气缓和些,“你是突然出现的,又加上爸爸的事,我——很难解释。”
“可是我们都是王森的朋友。”
“是,我们都是王森的朋友。”她望着他,坦然说。仿佛在暗示,只是朋友,没有其它了!
他听得懂的,却不甘心,他是全心全意的。
“我希望——友谊能保持下去。”他说,背心又开始有冒汗的感觉。
“如果没有变化,自然保持下去。”她说。
没有变化?什么叫没有变化?
他呆呆地想着,连话也忘记说。
“请喝杯水。”她把茶放在他面前。
他望着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想——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我明白。”她冷静地坐在那儿。
“你明白什么?我——”
“我相信你的诚意,”她笑起来,“我相信你心里只是有点可怜或同情我,你弄错了。”
“不,不,你不明白——”他真的激动起来。
门铃响起来了,王森推着轮椅回来了。
他是个平凡的人,但他的热心,他的笑容,他的真诚都十分动人。
“咦?隽之来了?”他笑。
“在教堂看不到你们,我怕有事。”他深深吸一口气。
在王森的笑容里,他突觉惭愧。
他简直忘了恩慈是王森的女朋友。
“是有事,我们去搬汤伯伯回来。”他还是笑,“今天特别向上帝请一天假。”
“李先生,你可曾——吃中餐?”恩慈突然想起。
“啊——吃过了,吃过了。”隽之呆了一下,立即想起在家等他的晓芙,“我还有事,告辞。”
“坐一坐,坐一坐,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走?”王森热诚得很。
“不行,”隽之脸色尴尬,“我差点忘了,我约了人。”
“谁啊,那个漂亮的唐晓芙?”王森记性真好。
隽之傻笑,匆匆逃了出来,临行,他还是看见恩慈始终淡漠的神情。
心里有些刺痛,真是刺痛,恩慈完全不接受他,是不是?是不是?他究竟有什么不好呢?
他并不在意在家等着的晓英,她是自己要等的,他并没有要求她,他没有预计她会来。
对他来说,晓芙——或者是第三者。
他回家,看见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的唐晓芙。
“整段都是播奥运,好精彩。”她回头微笑。完全不提他迟归的事。
他望一望,饭厅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她也陪着他没吃午餐呢!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歉意油然而生。
“有什么关系呢?”她跳起来,顺手关了电视,“现在吃,好不好?”
晓芙是个太好,太可爱的女孩,他不能伤害她。他这么告诉自己。
她迅速把菜、饭、汤都搬出来,都还是热的呢!她真有本事。
“每次来香港你都烧饭,我怎么过得意去呢?”他说。
“不要斤斤计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变的道理。”她眨眨眼,顽皮的笑。
这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很明白。他并不是那种心思敏捷,—点即透的男人。
“下午去游泳?”他提议。
“我宁愿回西雅图才游。”她摇头,“香港太挤,太小,你的家还算安乐窝。”
她笑着为他盛一碗汤:“我听人说,香港每人平均住三十六英尺地方。”
“太可怕了吧!那只是政府的楼宇。”他笑,“你对香港的事倒也了解。”
“做空组就有这点好处,去的地方多,可以知道许多风土人情。而且我很好奇,很喜欢发问,所以知道得比别人更多些。”
“对你有没有帮助?”
“成长得很快,”她说实话,“我才二十一岁,我想的,我知道的可能跟三十岁的人比。”
“还预备这么做下去?”他问。
“为什么不?你为什么这么问?”她睁大眼睛。
“很抱歉,很多人对空姐这行业有很不好的传言。”
“我知道,而且也是事实。”她认真的说:“那些女孩子到了外地都放纵自己,她们心想的反正没有人知道嘛!可是也得看个人。”
“譬如你。”他笑。
“我怕上帝罚。”她伸伸舌头,“无论到哪里,上帝总在我们头顶上,是不是?而且,我是宁缺勿滥的爱情主义者,我很坚持。”
“将来你的男朋友或丈夫,一定极幸福。”
“当然。我也会要求他和我一样。”她—本正经,“他必须跟我是同样的人。”
“希望你找到!”
“自然能找到,”她望着他甜甜地笑,“你知道吗?我做空姐还有另一个理由。”
“什么?”
“可以免费来香港看你啊!”她开心地说。
看他?他呆呆的望住她。看他?
忽然间,心中升上异样情绪。
隽之翻来覆去地想,晓芙——是不是喜欢他,他非常地担心这点。
在他心里,她是小小的孩子,比妹子更小的,他没有感觉到她的成长,没有接受她的心理准备;她喜欢他——这很尴尬。
但晓芙的行动,她的话都一再强烈暗示——不,也许不是暗示,他们太熟,有什么话都直讲。她在直接的表示喜欢他,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他永远不可能跟晓芙谈恋爱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站起来了。是啊,怎能跟晓芙谈恋爱?
他记得她梳四条小辫子的模样,他记得曾开车接她放学,穿小小短短的裙子,这仿佛都还是昨日之事。
但是晓芙——他啼笑皆非。
电话铃响,女秘书周宁伸进头来说:
“唐晓芙小姐。”
又是晓芙!哎!
“公司通知我明天有班次,我得回去了。”晓芙愉快地说:“刚才出去替妈妈买了些冬菇、江珧柱,也顺便替你买了些,正为你炖汤。”
“不必这么麻烦——”
“举手之劳,怎么算麻烦?何况我也要吃。”她笑,“你几点钟可以回来?”
“平时下班的时候。”他非常不自在。
“我在等你,还有,晚上我安排了节目。”
“什么节目?”他觉得这么问不好,立刻改口,“你一来,我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了。”
“年青人的生活原该如此。”她笑,“不讲了,我要到厨房看汤。”
分明一个小妻子的口吻,他摇头。
周宁走进走出,又是那副神秘暧昧的笑容,什么时候她又变成管家婆的?
女人真难了解。
他埋头工作,想忘掉这些麻烦的事。
“汤恩慈小姐电话。”周宁又伸进头。
他立刻精神大振,感情的事是永不可能公平的。
“李隽之。”他拿起电话,开心得心都在颤抖。
“对不起,李先生,在上班的时间打扰你。”恩慈永远那么客气谈话,“今晚我烧了一点点菜,想请你来家里吃便饭,有空吗?”
“有,有,当然有,”他大喜,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我一定来,几点钟?”
“放工之后就可以来。”她说。
“是,是,我会准时。”他唯唯诺诺。
放下电话,忍不住眉飞色舞,恩慈请他吃晚饭哦!
他早把晓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整天工作心情愉快,皆因恩慈那个电话,一个人心中有希望得确是好事。
他预备去买束花送给恩慈——不,还太早,送花表示爱情,他们还没到这——地步,送香水吧!
但香水——恩慈不是那种搽香水的女人,她是典型纯朴的社工。
考虑—阵,决心到百货公司去买一个名牌皮夹,大方也气派,男女都可以用。
离开办公室时周宁叫住他。
“去汤小姐家吗?”
他呆怔——下,这秘书是否有点过分?
“我只是想提醒,汤小姐之前有唐小姐电话,她等你回去。”
隽之的脸都变红了;他是愤怒,他发现,周宁在偷听他电话。
“你怎么知道唐晓芙等我回去?”他沉声问。
周宁的脸也变了色,这回真是祸从口出了,
隽之没再出声,转头离开办公室。
让周宁独自留下反省吧!
然而,晓芙在等他——他咬咬牙,由她等吧,反正她总是在家的,是不是?恩慈重要些。
捧着礼物,小心翼翼的,按恩慈的门,开门的是王森——啊!王森也在?他几乎忘了还有王森这个人。
“隽之来了,”王森在这儿越来越熟了,“恩慈,他还带了礼物来。”
恩慈从厨房出来,望隽之一眼,淡淡地笑。
“怎么还要客气起来?”她说。
“一点点心意。”在王森的注视下,他很不自在。
“坐,坐,就快可以吃了。”王森招呼他。
看王森一头汗的样子,他大概也在帮忙弄菜,像自己人一样。
突然间,隽之强烈地妒忌起来。
餐桌摆好,王森又进去把汤伯伯扶上轮椅,小心的推出来,真像女婿呢!
隽之细看汤伯伯,他像个在深思的老人,没有痴呆的样子,依然保持着书生风范。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
“为什么叹息?”恩慈非常敏感。
“汤伯伯弄成这样,我真内疚,虽然你们不怪我。”
“事情已经过了,内疚无补于事,不如积极些,看看前面。”王森安慰。
“王森说得对。”恩慈微微一笑。
“做人就必须积极盼望前头。”
然后,她很小心,很仔细的拿着饭碗,慢慢喂父亲吃,非常有耐心的。
汤恩慈不是没感情的人,她只是把一切深藏。
吃饭的时候,隽之表现得很拘谨,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面对汤伯伯?或是王森在一边。
饭后,休息一阵他提出要走。
和他想像中和恩慈独对的情形不同,他很失望。
“请等一阵,等一阵,”王森热心地,“今天是汤伯伯的生日,总要吃块蛋糕才是。”
“哦——”隽之愕然,若不是父亲生日,恩慈大概也不会请他来,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知道。”
“小生日,庆祝一下——也只不过是小迷信,替爸爸冲冲喜,”恩慈说。
隽之默然,所有事皆因他而起。
吃完蛋糕他的内疚越来越深了。快十点,晓芙还在家里等他晚餐,这实在是说不过的。
晓芙不能是女朋友,不可以谈恋爱;但她是妹妹,至少该尊重她。
于是,他坚持离去。
回到家门他益发不安,怎么向晓芙解释呢?
上楼的时候,他简直胆战心惊,有强烈想逃的感觉。他当然不能逃,他已推门进去。
屋子里有很柔和的音乐,很柔和的灯光,一阵温馨的感觉扑面而来,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晓芙,晓芙——”他忍不住内疚的叫。
晓芙从卧室里出来,有点睡眼惺忪的恍惚。
“你回来么?”她天真的看看表,“十点二十分?我竟睡着了,老天,我们的晚餐变成夜宵。”
“没有关系。”他不敢说真话。
这个教徒,他的心更加不安:“公司有急事,所以没办法按时回来。”
“你打过电话回来吗?我睡着就什么也听不见。”她孩子气得很,“晚餐还在,只是我们的节目泡汤了。”
节目泡“汤”?她可是故意有所指?看她一脸孔的真纯,他知道自己作贼心虚。
“我们可以去夜总会坐一坐。”他提议说。
“不行,就算你很饱,也要喝我炖的汤。”她说,“原定的节目,也不是去夜总会。”
“去哪里?”
“山顶看月亮、星星和山下的万家灯火。”她眨眨眼。她这眨眼,不正像星星在闪吗?
“喝完汤我们去。”他歉疚的。
“不怕太晚吗?不怕危险吗?”
“晚倒不会,很多人还在乘凉。”他笑,“而且我们可以去人多和比较光亮的地方。”
“好,”她立刻开心起来,完全不计较他迟归的事,也完全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立刻替你盛汤,我自己得吃一点东西,否则会饿死。”
隽之到屋子里换衣服出去,汤已放在桌上。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把她的服侍当成理所当然呢?
他开始警惕,以后要小心些才好。
山顶上的人不太多也不少,主要的是游客,这些洋人这么晚还有兴致流连此地。
“有一次我们夜晚出海,回来时见港九两地银光闪闪,的确像别人说的像钻石一样。”他说,并发觉晓芙己倚在他身上,想推开她,又觉没有礼貌,很窘。
“下次带我夜晚出海?”她望着他。
不忍让她失望,只好点头。
“游艇是我们公司的,相当大,如果只是我们俩去会太寂寞——”
“可以请些朋友啊,我喜欢热闹。”她笑,“请上次在路上碰到那个王——王森和他女朋友,好不好?”
他吞一口口水,吸口气说:“好。”
“还有谁呢?谁还可以去?”她孩子气的急切。
“在香港,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真惨!除了工作,你岂不只好困守家园?”
“还不是‘家园’,只是一间公寓式房子。”他笑。
“我会抽多些时间来陪你。”她一厢情愿的。
隽之回到办公室,不见秘书周宁。
通常这个时候她应该早就坐在桌子前,把今天的报纸重要新闻用红笔圈好给隽之看,茶泡好,办公室冷气也调得刚刚好。
但今天她不在。
她请假?或辞职?为昨天偷听电话那件事?
隽之有些不安。其实这也是小事一件,用不着那么紧张,那么大惊小怪。
虽然他没骂过她,但态度已十分严厉。
她可是因为如此才不来上班的?
她家并非富有,或者需要赚钱帮补;她不来上班了,他更加不安。
勉强做了儿件事,又让总经理的秘书替他打一封信,上午就过了。
没有秘书真不方便,电话都要自己听。
周宁是很帮得了他的忙,而且可以说极负责的,有时虽然明阳怪气一点,却与工作无关。
午餐之后,他忍不住去问总经理的秘书安娜。
“请问,你知不知道周宁为什么不上班?”他问。
“我不清楚,可能她直接向人事部请假。”
“人事部并没有通知我。”他摇头。
“那就不清楚了。”安娜笑,“如果不是她病了,或者是她情绪上不安。”
情绪上不安?隽之皱起眉头。
“周宁十分情绪化,你不知道吗?”安娜又笑,笑得十分暧昧,仿佛她知道什么似的。
他不便再问,只好回到办公室。
过了一阵,他还是打电话去人事部。周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弄清楚。
“啊!对不起!”人事部一位女主任抱歉地说,“早晨太忙,忘了通知你,是我的错。周宁请病假,三天或五天,有医生证明的。”
“那么——”
“我已安排好一位替工。”女主任办事能力颇强:“明天一早她会来报到。”
“替工?”隽之又皱皱眉。他不习惯新人。
“只是三五天,然后周宁就会回来。”女主任笑,“替工只不过帮你打字,接电话而已。”
“是;谢谢。”他只好收线。
周宁生病吗?她昨天不是好生生的吗?
生病只不过是托词,她故意这么做的。她要他屈服,道歉才肯回来,是不是?
隽之叹一口气,女人真是麻烦。
又接电话又工作,忙到四点多钟快下班了,他想,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又大作。
“李隽之。”他抓起电话,觉得今天分外疲累。
“李先生,我是周宁。”竟是她?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故意作弄他。
“我知道你有病请假,明天会有替工帮忙,你好好在家休息吧!”
周宁显然并不是专听这样的话。
“我在楼下餐厅订了位子,希望你能来。”沉默一眸,她终于说。
“你不是病了——”他聪明了一次,不再说下去,“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她在大口地吸气,“或者——我在考虑辞去这份工作。”
“哦——”他不意外,只惊奇于她的直截了当,“有什么原因要辞职?”
“我想——当面告诉你。”她说。
他考虑一阵,这情形下总不能拒绝。
“好,几点钟?”
“六点。我会在那儿等你。”再不多说,她收线。
但是答应之后,他又犹豫了,周宁会告诉他什么?我不会很为难?他不该答应是不是?
怎么偏偏他运气不好,遇到这样的一位秘书。
下了班他不离开办公室,给晓芙的哥哥唐健写了一封信,又看一阵总公司的通讯,时间差不多。
他下楼到那家相当出名的餐厅。
因为时间尚早,餐厅里没有客人,连侍者都在后面吃晚饭,只有两个人站在那儿招呼。
“李先生?周小姐已经来了。”其中一个说。
他点点头,跟着那人进去。
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周宁独自坐在那儿。
他只淡淡的打个招呼,坐下。
他不想表现得太熟,太接近,他们之间不是朋友。
“我已点了菜,希望你喜欢。”她说。
“我对吃并不挑剔。”
“我知道今天不上班令你很不方便,很抱歉。”
“不要为生病而抱歉,谁都会生病。”他摇头。
“你——知道我不是生病,”她坦率得惊人,“只是情绪上有点问题。”
他不出声,不便置评。
“昨天——和以前,我——直偷听你的私人电话。”她开始说。声音很低、很慢,也没有表情,“这不是秘书该做的,可是我做了。”
“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他只能这么说。
“我必须跟你讲清楚,”她很固执地说,“我知道你很多私人的事,我也知道王森、唐晓芙和汤恩慈。”
他沉默,提起这事他还是不高兴。
“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又说。
“为什么要故意?”他皱眉,“这些人这些事完全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她抬头直视他。
他很不自然,只好把头转开。
“那些——是我的朋友,而你只是秘书。”他硬着头皮这么说。
她吸一口气,很清晰的听见。
“除了秘书之外,你可曾正正式式看过我?”她的声音抬高了一点。
他愕然,此话怎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反问。
“除了工作之外——”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我们难道不可以是朋友?”
“朋友?”他呆住了。
他真是从没想过跟女秘书做朋友,他不是那种轻佻浮躁,占女秘书便宜的人!
“你从来没这么想过,是不是?”她似乎生气了,“难道我不够资格?”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急起来,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只是想——公私分明。”
“应该公私分明,可是离开公司,我们可以不必理会这一套。”她有点咄咄逼人。
这是香港的现代女性?
“我没有想过这些事。”他说真话。
“你分明是看不起我。”她脸色变了。
“请不要误会,周宁。”他难为极了,“我不会讲话,对人情世故也不太懂,希望你谅解。”
“谅解?你介意吗?”她冷冷地笑。
“为什么会?我们要朝夕相处地工作,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芥蒂。”他说。
“原本没有芥蒂,你自己弄出来的。”她盯着他。
“可是——我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他说。
是,在这一点上,他必须站稳脚步,否则以后更难相处。
“你当然不觉得错,”她颇气忿,“因为你伤的是别人的自尊心。”
“我伤——”他不能置信地指着她,“我伤——”
“你是老板,当然不会顾及别人的自尊,我承认偷听了电话,但又如何?滔天大罪?”
“我没这么说过。”
“不必你说出声,我是知道你的心意。”她有不饶人的模样,“你心里是这么骂我。”
“我——”
“再说,你如此对待唐晓芙,公平吗?”她话题一转,“汤恩慈一个电话,你就失魂落魄。”
“我没有——”他叫。忽然又觉不对,“这是我的私事,没有人可以干涉。”
“我没有干涉,只是觉得不公平。”她说。令人啼笑皆非的。
“你是晓芙的朋友?”他问。
“不,因为我也是女人。”她说。
这,这,这——真是八辈子打不到一起的事。
“对不起,周宁,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他正式说,“公司里,你是秘书;私事上,我们各自独自的。”
“是,这就是老问题,为什么我不能是你朋友?”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不是就不是,没有理由可说。”他也气了。怎么这个女人如此纠缠不清。
“你没有看清楚我,怎知我不如唐晓芙,不如汤恩慈·露?”她全无顾虑的。
“你——”他如五雷轰顶。
“我喜欢你,我承认。”她坦白得令人害怕,“这没有什么不对,谁规定秘书不能喜欢老板?”
“可是我——”他说不出口。
“你可以试试。”她直视他,“我要求公平机会。”
他又好气又好笑,怎么遇到如此这般的女人呢?是他的幸与不幸?
“周宁,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下了。”他强抑心神说着,“无论如何,我希望公私分明,工作——感情不能混为一谈。”
“你的意思是要我辞职?OK,我办得到,明天就辞职。”她毫不考虑。
“我不是这意思”他为难极了,“我一直认为你是很好的秘书,很能帮我。至于其它,我——想都没想过,你不能——不能逼我。”
“我可以给你三天考虑的时间。”
“不,不行!”他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事实怎么如此荒谬?“这不是考虑的问题。”
“你想怎么办?”她毫不退缩望着他。
“我希望你明天回公司工作,只是如此。”
“你是——拒绝我?”她变了脸。
“不——汤恩慈和晓芙也都不是我——我的女朋友,你误会了。”他涨红了脸。
“没有误会,你对我们三个人—视同仁?”她问。
他傻了。感情能强迫吗?
“答应我,我明天回公司,否则——”
他呆呆地想着,该怎么办?
隽之没有答应周宁任何条件,周宁却也回来上班。而且一反常态,她工作态度好得惊人,不闹情绪,不再鬼祟,暧昧,非常正常。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周宁到底抱着什么心理呢?有什么目的?他不敢深想。反正——他坚持原则就是。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突然之间,他成了女人的目标呢?
他根本是那种不吸引人的男人啊!
或者现在世界变了,稳重、老实、正派的大为吃香,就只这样吧?
他努力地对周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不论她多好、多美,心中全无感觉也没办法,秘书两字,说真话,是他们之间的最大鸿沟。
当然,他也坦然。
关他什么事呢?他从来没表示,甚至没暗示过什么,她的一切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而巳。他自然心安理得。
他希望能如此这般跟她相处下去。
走出办公室,他觉异样,四周望望,原来周宁办公桌上多了一束玫瑰。
有人送花给她了?这对他倒是大好的消息。
在询问处的地方,他听见那儿的女孩子在吱吱喳喳。
“有英俊男土送花给周宁哦!”
“周宁眉开眼笑,幸福得要命。”
“不是说她喜欢她老板吗?”
“总工程师那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她恐怕没什么希望。”
听人讲到自己,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周宁的事,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反而知道得最迟。
“是啊!总工程师那种人才,怕有不少条件好的女朋友吧?怎轮到她?”女孩子又说。
“今天送花这个也很不错啊!英浚潇洒。”
“不好,像个花花公子!”
隽之不敢再听,转回自己办公室。
周宁的男朋友是花花公子?
她的情绪果然甚好,进来时还哼着歌。
“怎么这些天没有汤小姐、唐小姐的电话?”她问。
“晓芙在美国没来,汤恩慈也只不过是普通朋友。”他吸一口气。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周宁笑。
上班时不该讲这些话,他对周宁内疚.所以容忍她。
“我习惯了独居生活。”
“独居?一辈子?”她再问。
他笑而不语。
各人又回到工作岗位上。
一个穿着空姐制服,拿着小行李箱的漂亮女孩子大步进来,高而苗条,十分神气。
“请问——”那女孩子问。
“啊——你一定是唐晓芙小姐了,”周宁站起来,由头到脚打量她一番,“我是周宁,李先生的秘书。”
“隽之在吗?”晓芙问。
“晓芙——”他已闻声而出。
“我跟公司车来到中环,反正近你公司,就摸上来了。”晓芙开朗愉快,“我把行李寄在这儿,我去洗头,吃点心,然后等你一起下班。”
“好。”他点头。却下意识望望周宁。
周宁正微笑着,仿佛等他这一眼。
“我就走,不打扰你上班。”晓芙识做,眨眨眼,挥挥手,大步去了,“等我一起下班。”
隽之把晓芙的行李放在角落,转身看见微笑着的周宁,她什么时候也跟着进来?
“唐小姐非常漂亮,非常时髦,也极可爱。”她说。
“是。不过我看着她长大。”
“这并不代表什么。”周宁语气很是特别,“反而你们之间有更多共鸣,更多了解。”
“或者是。”他不想谈下去,“下个月她哥哥结婚,我会去美国一趟。”
“我知道,那个人叫唐健。”她说。
他忍不住失笑。
“我的事你真的了如指掌。”
“当然。否则,怎么当秘书?”她颇自得。
然而秘书——真该管这么多?
“秘书其实等于管家婆,是不是?”她又说。
“这——不大一样吧!”他摇头,“一个公一个私,是不是?怎能一样?”
“像你们这种单身的老板,其实公私并不分明,”她笑,“唐小姐不是找上公司来吗?”
“晓芙只是——顺便。”他说,“有公事吗?”
“没有。”她立刻退出去,“今天的公事并不多,唐小姐若回来得早,你可以先走。”她是真心好意?或是——他不愿想下去,除了这一方面,周宁实在是个好秘书。
三点钟,晓芙又有电话来。
“我就洗好头,我会去置地二楼喝下午茶,四点半上你公司合适吗?”她甜蜜地说。
“随时欢迎。”他真的,“今天我会补偿上次的迟归。你想去那儿玩?”
“随便。只要你陪我,去哪儿都一样。”她笑,“不过我个天比较累,二十小时没休息了。”
“好。我会安排—个比较舒服的节目。”他愉快的。
见到晓芙的确是愉快的事,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又能干成熟,根本是她在照料他。
但是——汤恩慈呢?他还是念念不忘这名字。
晓芙很准时,四点半果然到达。
洗了头,化了淡淡的妆,她有焕然—新之感,完全看不出疲倦。
“好漂亮。”周宁先赞她。
“谢谢。”晓芙笑,“要见隽之,当然该打醒精神。”
并且顽皮地眨眨跟。
“有什么事要帮忙,通知—声就行了。”周宁表现了太多的好意。
“一定。”晓芙走进去。
“再等我一阵。”隽之目不转晴地望着她,她代表青春美丽,无可置疑,“五点钟离开。”
“OK。一切听你的。”她乖乖地坐下来。
总经理在这时候走进来,其实他并不算上司,顶多相隽之平起平坐,但他们却互相尊敬、推崇。
“隽之,有一点小事——”总经理一见晓芙,呆了一下,立刻,眼睛光亮起来,“对不起,不知道你有客人。”
“不要紧,她是唐晓芙小姐,我的小妹妹。”隽之有丝窘迫,“他是黄志强,公司的总经理。”
“黄先生。”晓芙大方地伸出手来。
黄志强用力握一握,很兴奋的样子。
“唐小姐是泛美空姐?刚来本港?”他问。
“是。我和隽之,从小是朋友,所以每次来港,都住他那儿,比较安全方便。”她说。
“既然这么巧碰到了,我们不如一起晚餐,算替你接风?”黄志强很明显地表示好感。
“这——”她犹豫。
“没问题,反正我们也打算在外面吃饭。”隽之笑,“就在楼下餐厅吧!”
“一言为定。”志强望着晓芙,几乎回不了神,惊艳之色,溢于言表,“就这么半吧!我们五点半去?”
“太早了,”晓芙笑,“我和隽之还要去买点东西,我们不如六点半在餐厅见?”
“好,好,我会准时去。”志强转身离开。
“你不是说有点事的?”隽之问。
“明天再说,小事而已。”
晓芙望着他背影,好久才说:“这个人当总经理是否太过于浮躁,沉不住气?”
“错了,平日他十分稳重,踏实。”隽之笑,“今天——大概是见到你的缘故。”
“不怕太太生气?”
“和我一样,还是王老五。”他笑,“是不是我们真要买东西?”
“当然不。”她顽皮的,“我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当然要支开他。”
“我们去哪里?留在办公室?”他低声问。
“楼下餐厅坐着喝杯水就行了。”她伸伸舌头,“妈妈和哥哥都有事跟你讲。”
“你这么匆匆忙忙,明天离开?”
“怎么会呢?我苦苦安排来香港,当然起码停留三五天才甘心。”她笑,“哥哥要你一定参加婚礼。”
“一定。”他点头,“伯母呢?”
“她说要你做伴郎。”她哈哈笑,“因为我是伴娘。”
“这也没问题,义不容辞。”
“行了,事情讲完,剩下是我们俩的时间,”她说,“一定要等到五点?”
“走吧!”他笑,“我舍命陪美人。”
“美人?不见得吧?”
“你不见黄志强失魂落魄吗?”
“不许胡说,”她不高兴,“那么陌生的人,我不可能跟他交朋友。”
“说得这么肯定?”
“我知道自己的事,”她咬着唇,“我很有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坚持要我所喜爱的人!”她说。
虽然晓芙对黄志强并没有好感,但晚餐的气氛还是非常好,做惯空姐的晓芙,很会应付人。
回家时,她一直嚷。
“真累。本想轻轻松松地吃餐饭,结果要应付一个陌生男人。”
“志强是很好的人,香港出名的王老五,又不沾花惹草,背景、条件又一流,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没说他不好。他不该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挤进来和我们晚餐。”她倒在沙发上。
“我相信挑剔女人的志强,一定对你一见钟情了。”隽之笑得好开心。
“哪有这样的事?我从来不信一见钟情,那是短暂和靠不住的。”
“别太主观,我明白志强,他对女人也是宁缺勿滥,很难得的。”
“所以你们是好朋友。”她笑。
“我们在工作、思想、性格上都合得来。”
“那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他推销给我。”她说。
“是他对你一见钟情,我没有推销。”
她想一想,不再说这题目。
“你的秘书人很好,很NICE。”
“她——是,还不错。”隽之苦笑,“做事负责。”
“她模样很古典的,像国画中人。”
“是吗?我没这感觉。”
“你这老板,大概人家长成什么样子也没正眼看清楚吧!”她笑,“跟哥哥一模一样。”
“唐健怎么同呢?下个月结婚了。”
“我实在很想问他,在什么个情形之下遇见嫂嫂,爱上她。”她实在顽皮地说,“他都不正眼看女人的。”
“爱情是感觉,不看也知。”
“你懂爱情?”她眼中光芒一闪。
“书上是这么写的。”他脸红了,“我没试过,怎么懂呢?”
但是,他想起汤恩慈,这个时候,心中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刺痛。
恩慈对他完全没感觉,是吧!她对王森好得多。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有恋爱过会被人笑老土的。”她说。
“又不能随便找一个人恋爱,”他摇头,“要在适当的时间,遇到一个适当的人才行。”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可爱处,不能只看表面,要发掘。”她说。
“在目前这社会来说,发掘是很奢侈的事。”他摇头叹息,“多数年轻人认识不久就上床了,很可怕!”
“不能一概而论,”她提高了声音,“最主要的还是看个人;譬如你、譬如哥哥、譬如我——譬如黄志强。”
他想想,无言地点着头。他想说还有恩慈,这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真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甚至一个眼神都令他想起恩慈,怎办呢?
实在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真是没爱过任何人?”她歪着头望他,“从小到大?对任何一个女孩子?”
他呆怔一下,该怎么答。
“或者说——我也遇到过一些令我心动的女性,但是——没有机会发展。”
“我不明白,你不能追吗?”她问。
“时间不对。”他只肯这么说。
她想一想,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满意。老天!她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时间不是问题!”她微微脸红,真的,她居然误会了,“只要你喜欢,机会始终还在那儿。”
她是指自己,是不是?她误会以前她太小,他不能追她,现在鼓励——
这误会何其大?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甜甜一笑,“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放心心里,说出来不是大家都好些?”
“晓芙——”他为难极了。
他不能伤晓芙心,不能令她不开心;这么好,这么乖的小妹妹,他——他真是罪大恶极。
“今夜休息吧!我们还有好多时间聊天,”她站起来,“我实在累得眼睛也睁不开。”
她径自返回客房。他只能呆呆的坐在那儿。
该用什么办法解释清楚而不伤她?
他开始烦恼,万分烦恼。
冲完凉的晓芙大概已睡了,他仍坐在客厅。
突然间,他心中异常思念恩慈,几乎忍不住立刻冲去她家见她。
如果不见恩慈,他怕今夜无法入睡。
左思右想,折腾又折腾,他终于拿起电话,拔了恩慈的电话,拨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
“喂!找哪一位。”是她的声音,平静而淡然。
是她!他吸一口气,心都揉痛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萍水相逢的她会令他如此这般。
“恩慈,”他再吸一口气:“是我,李隽之。”
“啊——是你。”她显然意外。她没叫他李先生,也没叫隽之,一个“你”字,有点莫名其妙的“暧昧”。
他感觉到这暧昧了,有一丝难言喜悦。因为她记住他的,而且并不陌生。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他几乎口吃起来。贸贸然这么打去,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话。
“不要紧,我在看书。”她淡淡的。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上次做礼拜也没见到,不知汤伯伯怎样了?”
“我有去做礼拜,可能人太多,没见到。”她缓缓回答,“爸爸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我想——想看看你们,不知方便吗?”他问。
“现在?”她吃惊。
“不,当然不是现在。”他急忙解释,“明天或后天,随便你说日子。”
“你可以随时来,”她说,“不过平日我比较忙,如果方便,星期六下午如何?”
星期六下午——现在才星期二,还有四天——但是,总比见不到她好。
“好,当然好。”他连忙答应。突然福至心灵,“或者——我把他带到郊外晒晒太阳?”
“方便吗?”她是同意的。
“方便,方便,我开车来。”他喜出望外,“两点?”
“好。我会预备好等你。”她说。
她完全没有收线的意思,实在太好了,对不?
“王——王森好吗?”他忍不住问。
“有两星期没见他了,”她淡淡地笑,“听说公司派他到外国去学习,一个月才回来。”
“啊!”他狂喜,天赐良机,“他没告诉我。”
“走得比较匆忙。”她说。
“那——那——”
“你休息吧!太晚了,星期六我们再谈。”她说。然后立刻收线。
隽之意犹未尽地拿着电话出神,他居然和恩慈这么安详地谈了这么多话,今夜——他恐怕还是要失眠。
他们算是有一个约会了,是不是?是不是?
想到星期六,笑容从心底涌出来。这是他和恩慈第一次约会,希望是好的开始。
没有王森在一起,恩慈对他接近得多,真的。今夜恩慈的确当他是朋友了!
朋友!他和恩慈,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他可以带她到乡村俱乐部,他是会员。那儿该是个好地方,人不杂,又有草地——越想越兴奋,他竟然坐了起来,忍不住手舞脚蹈。
恩慈——
突然间,他想到晓芙。晓英还在隔壁的客房里,晓芙这个星期六还可能留在此地,她——
他摔摔头,还是几天后的事,星期六再说吧!

星期六,艳阳天,却是那种晒在身上并不灼人的阳光。秋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了。
隽之的心情并不如天气这么和煦、开朗,晓芙要星期一才回西雅图,而且昨夜口口声声约他今天郊外去玩。但是恩慈的那个约会——是他渴望了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
他几乎矛盾了一夜,清晨起床,还不知道该怎么对晓芙讲,痛苦极了。
仍要上半天班,他无言地回到办公室。
周宁在那儿轻松的哼歌,心情极好的样子。
这女孩子,前一阵子还对他虎视眈眈,现在有了新对象,应该改变了。他不懂她,完全不懂。
“早啊,波士,”周宁打招呼,“咦?什么事?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我没事!”他急忙掩饰。
她不是笨的,知道他没说真话。
“如果当我朋友的话,说出来或者我可以帮一点忙。”她和前一阵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没有事。”他摇头。
她替他泡好茶,送上信件和早报,就静静地退下去。
他无心看报,更别说阅读信件,四小时之后的事解决不了,他一定会得罪一方的,该怎么办?
他是万万不能失去恩慈的约会。
过了一阵,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其实,他早就有了选择,他会去思慈那儿。
他是自寻烦恼。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怎样能向晓芙交代。
即使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个更好的法子。快下班时,周宁又进来了。
“我约了人在铜锣湾午饭,想早十分钟走,免得大家一起下班时叫不到车。”她要求。
“可以,不过——有件事不知你的意见如何?”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住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说出晓芙与恩慈之间的矛盾。
“那么,打个电话告诉晓英就是!”她简单说。
“要怎么说才能令她不生气?”他问得天真。
“生气恐怕是免不了的,不过——你说实话,女孩子比较容易原谅说真话的人。”她笑。
他考虑一阵,点点头:“谢谢你。”
周宁微笑着离开,已经去赴朋友的约会了。隽之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拨通家里的电话。
“哈罗!隽之吗?”晓芙愉快的!
“是。晓芙,我——下午不能回来陪你了。”他极困难的说,“因我要去看恩慈——的父亲。”
晓芙呆怔一下,立刻说:“她父亲怎么了?情况不好?”
“不,不,只是——例行检查,”他额头冒汗,“恩慈的男朋友不在香港,所以我要帮忙送他们去医院。”他还是说了谎。
“要不要我也来帮忙?”晓芙热心的说。
“算了,我去就行了,”他觉得背部也满是汗了,“我会——尽可能地赶回来。”
“好,我等你。”她说答应,却颇失望,“你不必赶,汤伯伯的身体重要。”
“谢谢你能谅解。”他由衷的。
“我非谅解不可,这是正经事。”晓芙年纪虽轻,却非常懂事。
“明天——明天我陪你一整天。”他很内疚。
“你不去教堂吗?”她反问。
“那么——明天下午,”他透一口气,“早晨你也去教堂的,是不是?”
“是,我会去。”她说。
“那——今天下午你怎么安排?”他关心的。
“在家等你咯!”她理所当然。
“不好,我没有确实回来的时间,”他说,“你最好找点什么事做做。”
“那你快点回来吧。”
“我尽量在晚餐前赶回来。”他说。
她显然又呆怔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收线之后,隽之松一口气,却立刻又有莫名的不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是晓芙那呆怔之后的沉默或简单的回答?他真的弄不清楚。算了吧!吃点东西就立刻去恩慈家。
午餐后,他还到超级市场买了汽水、水果什么的,然后才开开心心去找恩慈。
恩慈早已准备好在等他,她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女孩子。
帮着她推父亲出门,又抱他上车,把轮椅放好。他一直是兴奋和愉快的。
恩慈和平常一样,脸色素净,不施脂粉,总是穿裙子的她,今天穿条长裤,特别清爽。
“我们去乡村俱乐部?”他说。
她微微皱眉,然后说:“我希望去郊外,很原野的那一种,而不是俱乐部之类。”
他有点尴尬,忙着把汽车转弯。
“对不起,我没有先问你的意见。”他怆然。
其实他下意识也不想去乡村俱乐部,他不是买了那么多汽水、水果吗?
“我倒是很喜欢政府的郊野公园。”她说。
“我们就去——可是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我做社工的!”她笑。
恩慈很少笑,就算笑也很淡;今天看来特别开朗,特别愉快似的。
隽之的心立刻被感染了。
他们终于在西郊郊野公园停下来,老人家在树下休息,他们也坐在轮椅边。
隽之有个感觉,这好像是一幅家庭乐的画,小夫妇陪着有病的长辈晒太阳,一股暖流流过心胸。
他的脸色也更柔和了。
恩慈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远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
“其实你不必再对我们补偿什么。”她说。
“我什么都没做,怎能说补偿?”
“我们父女俩依然可以平淡地过下去,”她说,“而我也是个甘于平淡的人。”
“我没有——试图改变什么啊?”他急了。
“你和我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相信大家都清楚。”她安详地说,“希望你不必委屈自己来将就我们。”
“我一点也不委屈,你怎么这样说?”
“这是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你的工作圈子、生活圈子,你的朋友都与我们不同,根本上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对不对?”
“不对,完全不是这样的!”
“不必分辩,我和王森都有这感觉。”她望着他,“每次你来我们家,我都感到压力,真话。”
她说得非常、非常之诚实。
“怎能这样——排斥我?我十分喜欢去你那儿。”
“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感觉得到。”她又笑,“但是也请你相信我们的感觉。”
“你是说——拒绝我再去你那儿?”他脸变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十分聪明,“我们只能是这样的朋友。”
她竟然截了前路,她——
“我知道,王森是比我强很多。”他黯然。
“错了。他也只是我普通的朋友,因为认识久了,比较能了解!”她慢慢的,很慎重的说:“而我,是一个献身于工作的女人!”
“献身工作?一辈子?”他傻了。
“是,对我来说,这种奉献就是我生活的意义。”她是认真的,“其它一切,我全不考虑。”
“恩慈——”他说不出话。
她微笑望天,非常虔诚。
送恩慈父女回家后,隽之颓然返来。
恩慈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他,一辈子献身于工作,很堂皇的借口,他遭拒绝。
情绪低落的进了门,柔和的音乐伴着晚餐的香味,晓芙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还算回来得早,赶得及晚餐。”她说。
然后看见他颓丧的神色。
“怎么?汤伯伯的情况不好?”她吓一跳
“不——他没什么。”他苦巴巴地笑,完全没有快乐的影子,很勉。
“你看来很不开心。”她望着他。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一点公司的事。”
“公司有烦恼?”她关心。
“也不是——不,我很好,你别担心。”他说。这才看见她还是早晨的装束,也没化妆,“你没去打网球?”
“同事们都已有约,周末啊!”她摇头,“不过我也没闲着,我把整间屋子清洁了一次。”
“你——”他十分内疚,“不必做这些事,有钟点女佣来,真是——抱歉!”
“我喜欢做家事,喜欢服侍人,所以我选空姐做职业。”她神清气朗,“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闷。”
“小时候你也是这样,”他强打精神,他该对她更好些,“很可爱的性格。”
“肚子饿不饿?”
“你来香港几天,每天替我烧饭,便宜了我的钟点女佣。”他笑。
“不要斤斤计较。难道我烧的不比钟点女佣?”
“晚上去夜总会坐坐。”他说。
“怎么总是去夜总会?”她不同意,“去一次也够了,其实全世界的夜总会都一样。”
“你喜欢哪儿?”
“海滩。安不安全?”她问。
“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去过。”他摇头,“很多人去或者会好一点,两个人则免了。”
“你是说危险?”她问。
“我只是想——不必冒这个险。”他笑。
“唉!这就是香港最不好的地方,治安不靖。”
“你会用‘不靖’两个字?”他失笑。
“不要小看我的中文,”她扬一扬头,“到目前为止,我仍请补习老师的。”
“真是失敬。”在她面前,他会不知不觉就轻松下来,“很多现在美国的中国父母已放弃子女的中文教育了。”
“各人想法不同。”她是温和的,不愿批评别人,“而且在美国学中文也有一定的困难,好像父母上班没时间,又譬如环境不好。”
“还没说今夜去哪儿。”他说,“闷了你几天,理该带你出去玩玩。”
“不要说‘理该’好不好?”她凝望着他,“你不高兴,你不喜欢也可以不带我出去。”
“对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她打断他的话,“我与别人不同?”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
她沉默一阵,脸色十分特别。
“隽之,我从来没叫过你哥哥,你是否能不以‘妹妹’待我?”她说得十分真诚。
“你——不喜欢?”他心中一跳,这是他害怕的事,“原来你就是。”
“现在我诚心诚意地说,除了妹妹之外,你可否在另一个角度看我?”她再问。
“这——”他很为难。
“只当我是普通女孩子。”她坦率得十分惊人,“喜不喜欢我,或欣不欣赏我都没关系,但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对我公平一点。”
“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他急得冒汗,只好装傻。
“我喜欢你,隽之。”她坦诚地凝望他,“从小就喜欢你,或者说——喜欢之中带着爱。”
“晓芙——”他骇然。
“真的,相信我。”她脸上是柔和的美丽光彩,那的确是爱情,“自从你离开美国,我就知道是这样,见不到你的日子很难过,我千方百计能常常来港。这也是我做空姐的另一目的。”
“晓芙,我——我——”他心中叹息,该怎么应付呢?他是不能伤她的心,“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我——我觉得太突然了,我——”
“我并不是要嫁给你,”她笑起来,“我要嫁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现在我只是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为难?”
“我这么普通,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总算想出一句话来。他整个背脊都湿了。
“爱情没值不值得的,”她笑得开朗,“你可以不爱我,我不会勉强,爱情是公平的事。”
“可是晓芙——”
“你知不知道,我曾怀疑,是不是当十三岁那年我已经爱上你。”她笑得好真纯,像个小女孩。
“你在说笑。”他尴尬地说。
“真话,记不记得那年暑假你和哥哥开车带我去圣地亚哥的‘海生动物园’去玩,我相信就是那次。我们俩坐在后面,我在你怀里睡着了,记不记得?”
隽之依稀有模糊的影子,然而那么长远的小事,又怎能放在心中呢?
“好像有这么回事。”
“就是那次啊!我心中发誓长大要嫁你,”她笑得好大声:“小女孩的心理很奇怪的。”
“你现在仍是小女孩,”他说,“当年发的誓现在要来当真?你不怕错误?”
“我已经长大了,”她眨眨眼,“我觉得当年的感觉没变,那么多男人,我只喜欢你。”
“看来,今夜我别想睡觉,你令我失眠。”
“这么严重?”她仰起头笑,非常动人的姿式,“隽之,你什么都好,就是对某些事太紧张,太执著,弄得自己神经不能松弛。”
她一言中的,小女孩也不可轻视呢!
“你说得对,我是这样的。”他又想起思慈,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吧?真是——黯然神伤。
“知错不改?”
“与生俱来,本性难改。”
“你今天的不快乐是为什么?”她突然问,在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时候。
“我——”他答不出话。
“让我替你答。你这人太善良,每次看见汤家父女就内疚,就情绪低落,对不对?”她说。
“也——许吧!”他透一口气。
晓芙毕竟是天真纯良的。
“其实你可以不再去看他们,”她认真地说,“再去也帮不上忙,汤家的人知道你有这份心已经不错了。”
“王森是我朋友。”
“啊,汤恩慈的男朋友,”她记性真好,“那又怎样?也与你没有关系啊!”
“他不在——我只好帮忙。”他说。
“我是说下次,”她很懂事的样子。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她把一切弄错了,“以后少与他们来往吧!”
“我知道。”他低下头。
没对晓芙说真话,他心中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怎能对她说真话呢?她还有一厢情愿的感情呢!
晓芙跑去摆桌子,预备婉筷什么的,真像一个美丽的小妻子。隽之在一边看呆了;如果有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是好,只是——只是他并不爱她。
正如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他叹一口气,进卧室换衣服。
晚餐很沉默,连晓芙也很少说话,为什么呢?她剖白了感情自己也觉不自在?
“我们——不如去游车河兜风吧!”她终于说。
“这么‘静’,这么‘单调’的节目?”他打趣。
“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她理直气壮,“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白——如此文艺腔。”他窘迫。
“什么文艺腔?我说真话啊!”她叫。
“好。我们兜风。”他说。
出门的时候,晓芙亲热地挽着他:他立刻面红耳赤,非常的不自在。
“去哪里?”他问。
“香港、九龙哪条公路最长?我们走那条路。”她笑。
“不知道,但有一次和朋友去马会双鱼河乡村俱乐部,从沙田去从元朗回,足足用了三小时。”他说。
“OK。我们走这条路。”她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我并不清楚地认得路。”他说。
“怕什么?在美国你曾从纽约市开车到加拿大多伦多,不是连开十二小时吗?”她说。
“美国公路网好,有清楚路牌。此地我怕——”
“迷路更好。”她微笑,“我们在山间过夜,岂不更浪漫些,值得回忆些?”
他摇头,真拿她没法子。扭开收音机,他们开始上路。
“等一会先在超级市场停一停。”她说,“买一点汽水、干粮什么的。”
“真要过夜?”他吓一跳。
“不想,我只想保住这条小命,有一天真能和你恋爱。”她望着他笑。
恋爱——他只能苦笑。恋爱不一定是甜蜜的。
晓芙回美国,恩慈失去联络——是他不敢再找她。隽之的生活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下了班就回家的日子令他害怕,于是他到一个会所去练健身,焗桑拿,有时也喝一杯酒。
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单调了。
上帝既然造男人又造女人,必有它的深意存焉。生活中没有女人,真是仿佛失去了颜色。
他的一切全落在一个人眼中——周宁。
这个颇具古典美的女孩子,虽然有人天天送花,对隽之,她还是深切的注意。
人的心理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吧!
电话铃响,周宁不在座位上,隽之只好自己跑出去听。是打错的电话,他摇摇头。
一个信差模样的男孩子走近。
“请问周小姐在吗?”
“她走开了,可能很快回来,”隽之随口问,“什么事?”
“我是花店来收钱的。”
“花店?我们没有订花。”他说。
“周小姐订的,每天早晨送一束来,两个月了。”信差说得明白,“我们只收过一个月钱。”
隽之心念电转,突然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花——还继续吗?”他问。
“今天收到钱才继续”收钱的男孩子说。
他想一想,默默的替周宁付了钱。
“明天开始——不要再送。”他说。又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对,这样会不会伤周宁呢?
“等一等——还是再送吧!”
男孩子点点头,把收据放在周宁桌上,转身而去。
周宁——唉!她怎么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呢?
男朋友送花?却是自己付钱,何必呢!
她是——做给别人看的吧?然而还有个算是英俊,有点花花公子味道的男人呢?
一会儿,周宁回来了,一看见桌上的收据脸就变了,她朝隽之望一望,隔着玻璃都看得见她脸色极难看。
但她没有立刻进来,她还算有耐性。
下班的时候,隽之预备离开时,她进来了。
脸色严峻,眼中带着深深的愤怒。
“这是还你的钱,”她把钱扔在桌上,声音犹自颤抖着,“你——卑鄙。”
他呆住了,她没有理由如此骂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在装傻。”她压低了声音叫。
好在他的办公室门关住的,其他人也离开。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一点,这是公司。”他说。
“是公司又怎样?我不做了,”她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以为是波士就可以欺负人?”
“我欺负你?”他指着自己。
“你——为什么替我付钱?”她的确有受了屈辱的神情,“你分明——”
她已说得咬牙切齿了。
“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刚好我接电话,碰见那收钱的孩子,你不在,我就替你付了。”他说得自然平静,完全不露出“已知情”的模样。
“只是——这么简单?”她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觉得作为一个秘书,她太放肆,可是——可是他也知道她矛盾的感情,所以不便深责。
“不要把每件事想得太复杂。”他只这么说。
“你以为我会信?”她咄咄逼人。
“那——你想怎样?”他沉不住气。
“说真话。”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根本已经知道我每天的花是——自己买的?”
“我没这么想过,”他吸一口气又皱皱眉。周宁到底想怎样呢?这个女人真是矛盾得要命,“然而自己买花又有什么不对?”
“你根本知道那些花不是男朋友送的,你根本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你根本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你看的。你完全知道,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你实在太可恶。”
“你把我估得太高,”他叹息,“实际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今天——”
“今天你知道了!一整天依然不出声,不说话,你分明是要我出洋相。”她眼中泪花乱转。
“周宁,我——有必要在办公室和你说不相干的事吗?”他叹息。
女人大概都这么不讲道理,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行,唐晓芙可以直闯办公室、汤恩慈可以随便打电话来;那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讲一点公事以外的话呢?”她有点蛮不讲理。
那么斯文古典的女孩子,这种表情,说这种话,她是被逼得太厉害。
然而,谁逼她呢?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时,再来谈这件事。”他摇摇头,“其实,只是极小的事。”
“我现在就心平气和,”她扬一扬头,“看到桌上收据时我并没有立刻冲进来。”
“这是你的进步,真的。”他微笑,“你模样斯文古典,脾气却急躁,沉不住气。”
她望着他的笑容,仿佛呆了。
“我不出声,并不代表不认识你,不了解你。”他又说,“周宁,我们是工作上的伙伴。”
突然之间,他变得很会说话似的。
“但是,你从来不正眼看我,不重视我。”
“我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我觉得你歧视我;因为,我只是秘书。”
“为了令你相信我并不是那样,我请你吃晚饭。”他说,突然福至心灵似的。
“这——”她眼中重现光彩,其它所有的神色都褪了。
“今天的事不必提了,”他挥一挥手,“希望你也不放在心里。”
“表叔说——你其实内心很重感情。”她笑了。
“表叔?谁?”他问。
“就是上次——我叫他送花来的那个。”她涨红了脸,少女的羞意甚浓,“你们都说他像花花公子的。”
“哦——他是表叔。”他微笑,“我还真以为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这次我做的事真的很蠢,很傻!”她咬着唇,“你一定笑死了。”
“有什么好笑,”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很蠢、很傻中渐渐长大,变成懂事。”
“是。你说的是。”她点头,“其实——我从来不是这么小心眼儿又主动的人,这次——大概走火入魔。”
她脸红了。
他觉得心中轻松好多,能够和周宁坦然相处,对以后工作大家都有好处。
“我是个拘谨四方的人,大概有时无意中令你委屈。”他说了很多话,“以后我们都改进。”
两人去楼下的餐厅晚餐。
从来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居然相处融洽,有说有笑的,连隽之自己也诧异。
为什么不早些和周宁开诚布公呢?各人都钻了牛角尖,是不是?
“我可否问你私人的问题?”周宁开朗多了,“唐晓芙和汤恩慈——”
“晓芙是妹妹,但她——对我极好。”他肯定的说,“恩慈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可惜——她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就驻足?太保守了。”
“事实上——她是个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他说。
她呆怔半晌。
“没有可能,献身工作并不代表不嫁,不谈恋爱。”她怀疑,“她在试探你吗?”
“你以为——她会这样?”他喜出望外的。
“我不知道。如果让我见见她,或可以看得出。”
“我可以安排——”
“看你紧张成这样,对汤小姐情有独钟了。”周宁居然不生气,“你不怕令晓芙伤心?”
“这——”
“由明天开始,我帮你重新布置。”她笑。
他很想问她:“那么你呢?”可是不敢。
他不想节外生枝。
周宁果真“重新布置”一切。
从公事到私事,从公司到家里,她都乐意替他安排一切。好像买床单、枕头套,换窗帘什么的,又替他付水电杂费。公司里的约会或一切私人的事她都安排。
一下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了好多。
最重要的是,办公室的气氛极好,再也没有以前别扭、古怪的情绪。
周宁很开朗、快乐;不只隽之这么觉得,连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也觉察了。
他们以为周宁和隽之开始谈恋爱。
连老总黄志强也在探听晓芙消息之后问:“你和周宁进展不错啊!”
“你误会了。我只是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了一次,解除了彼此间的误会。”
“真的吗?”志强笑,“我应该相信你吗?”
隽之只能苦笑。一男一女相处得好一些,别人就说拍拖,就说恋爱。恋爱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在他身边只有三个女人,但三个女人和他的关系都微妙而复杂,他只能苦笑。
一个月来,晓芙都没有再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对于他的招待,她不满意?
无论如何,就快是唐健的结婚日子,他必须赶去美国一趟。
周宁帮他订机票、划机位、又订酒店——他阻止了她,他觉得应该住在唐家比较好,他们是如此的老友。
走之前,他想——是否该见一次恩慈?然而见她又有什么借口?
他由始至终心中想念的是恩慈。
考虑了整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周宁。他和周宁之间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你可以先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要去美国。”周宁考虑一阵才说。
“我去美国与她没有关系。”他苦笑。
“这是找借口,男士的脸皮一定要厚。”
“然后——我该说什么?”
“老天!你真是这么‘钝’啊!”
“我——没有经验。”他红着脸。
看他的模样,她真是更同情他了。他是个没有经验的男人,难怪他以前像具化石。
“你可以说,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周宁说,“或者在美国可有你需要的东西?”
“她一定说没有,”隽之傻傻的,“她是个根本不注重物质生活的人。”
“那你可以说:‘我走之前大家聚一聚,如何?’”
“不行,不行,我和她没有这种交情。”他急了。
“你这人!”周宁叹息,“还没说之前你先已否定了一切,怎么可能有希望?”
“我——我——”
“打电话,就照我说的告诉她,”她说,“我担保绝对不会有坏的后果。”
“我——”
“我出去,你慢慢打电话。”她出去并关上房门。
隽之又考虑了几乎一分钟,终于拨了电话。
很快有人接听,居然是恩慈。
“是你吗?李先生。”恩慈听出他的声音。
“是我。你——这么早下班?”
“请了半天假,爸爸有点不舒服。”她说。
“啊——汤伯伯怎样了?”他下意识的叫,“严不严重?我立刻来看他。”
“不算严重,只是不大方便!”她似乎微微的笑了一下,“今天差不多快好了。”
“那我——”他不敢再说要去,“我两三天之后会去美国,需不需要我代办些什么事?”
“谢谢,不需要。”
“或者——要不要买什么?”他想起周宁的话。
“谢谢你。”她真的在笑,“这样吧,如果你有空,不妨来吃个便饭,算替你饯行。”
“好——好——”他大喜过望,“那——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你随时可以来。”她说完收线。
隽之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有结果吗?”周宁推开门。
“啊——她请我去吃晚饭,算饯行哦!”他高兴得涨红了脸,“真是多谢你,周宁。”
“随时愿意替你联络。”她笑笑,退出去。
隽之不能再等,再等的话心脏会破裂,匆匆整理好桌子欲离开公司。
“别忘记带一束花。”周宁在背后叫。
“花?不太冒昧吗?”
“相信我,鲜花比礼物更有用!”
隽之想一想,点头离开。
他真的去花店买了一束花,但,不是玫瑰。人人都说玫瑰代表爱情,他却不敢太放肆。
怀着莫名兴奋的心情去按铃,恩慈来开门。
她穿着牛仔裤,长袖的T恤,显得非常潇洒。
“汤伯伯呢?”他张望一下。
“在医院,”她淡淡的说,“明天可以出院。”
“这么严重,怎么不通知我?”他叫起来。
“真的不严重,只是麻烦。”她说。她看来明显的消瘦不少,“大概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隔壁太太每天中午喂他吃饭。他得了肠胃炎,要常上厕所,送去医院有护士照顾方便得多。”
“你今天请半天假是为什么?”
“本来今天可以出院,医生说多住一夜好了。”她谈淡的笑,“于是我买了菜回来烧。”
“我真有口福。”
“要吃的话,还要体帮忙摆桌子。”她看他一眼。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们之间竟变得亲切多了。
“是,是。我摆桌子。”他受宠若惊。
他们一直没提王森,仿佛这个人消失似的。
第一次和恩慈单独相对,他内心又紧张又兴奋,莫名其妙的希望又升上来。
“你去美国为公事?”她主动的问。
“不,是最好的朋友唐健结婚,我做伴郎。”
“是唐晓芙的哥哥或弟弟?”她反应极快。
“哥哥,我们一起长大的。”说起老朋友,他更开心,“那个时候晓芙才十一二岁。”
“很羡慕一些青梅竹马的朋友,”她摇头,“从小,我是个比较孤独的人。”
“为什么个性如此?”
“讲不出来。反正四周没有朋友也就算了,我从不刻意去结交。”
“那是你的傲气。”他颇了解。
她看他一眼,似在嘉许;他立刻被鼓励了。
“傲气——想起来是莫名其妙的,”她说,“这么平凡的一个人,有什么值得我骄傲呢?”
“你怎是平凡?在我眼中,你非常独特。”
“独特?”她似在苦笑,“有时是无可奈何装出来的。”
“我不明白。”他说。
“我也不懂解释,反正是一种感受。”
“你心中——可有许多委屈?许多不快乐?”他凝望她,诚心诚意的说。
“没有,”她扬一扬头,肯定的说,“一个平凡人,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而且人人都有委屈,有不快乐的时候,这也没什么特别。”
“但是,你——”
“我是做社工的,我心里十分平衡。”她笑起来,“否则我怎么能帮助人?”
这也是道理,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最近——一直都没见到王森。”他终于提出来,无论如何,他是恩慈的正牌男朋友。
“啊!王森,”她还是淡淡的,“他受训的成绩极好;公司要栽培他,让他继续进修,大概一年后才回来。”
“你们通信?”
“是,他常常有信来。”她笑,“我很懒,平日的事已经太多,所以从来没回过信。”
她说没回信,可是向他表白什么?他的心怦怦跳着。
“不回信——有没有另外理由?”他鼓起勇气。
“我是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不想令人误会。”她说。
但是终身献身工作就是不结婚?不接受感情?他不敢问。
十几小时的旅程,把隽之带到西雅图。
这儿是熟悉的地方,他有强烈的回家感觉。
一出机场就看见等在那儿的晓芙。
“我以为该是唐健来接我。”他微笑上车。
面对晓芙,他有点内疚,所以努力的在笑。
“不要太苛求,新郎有太多事要做,难道你不喜欢见到我?”她愉快地问。
“怎么那样久不来香港?”
“我拿了大假在家帮哥哥和准嫂嫂忙。”她说,“嫂嫂很挑剔,哥哥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事。”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真帮得了?”
“嫂嫂对我不知多满意。她认为我见过世面,有眼光,见识比哥哥强多了。”
“唐健能受得了她的挑剔?”他不能置信。
“这叫一物治一物。哥哥不知多么接受嫂嫂的挑剔。”她扮个怪脸。
或者是吧!爱情就是件这么奇怪的事。
“先告诉我,你会在这儿停留几天?”她问。
“三天,或者四天。”他想也不想地说。
“我以为至少一星期。”她失望。
“你有什么计划?”他不忍。他的心比谁都软。
“我本想和你去一次圣地亚哥‘海洋动物园’,”她说。眼中射出光芒,脸上泛起红晕,“十三岁那年我跟你去过之后,一直没有再去过。”
“也许——可以安排。”他实在难拒绝这种邀请,他不是那种狠得起心肠的人,尤其对晓芙。
“真的?”她开心得什么似的,“你不骗我?”
“相信迟几天回去没问题,”他说,“对了,志强问候你,差点忘了。”
“谁是志强?”她一头雾水。
“这么健忘?我们公司的老总!”
“啊!那个人,”她笑坏了,“名字这么普通,面孔又那么平凡,想别人记住他真是难了。”
“但是他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别当笑话来讲。”她阻止他,“难道你希望我的对象就是他那种人?”
“他是个极好的好人。”
“世界上好人实在太多,我能嫁给每一个?”
他不敢再出声,怕越讲越错。
“而且你知道我是个固执的人,我认定了目标,就只朝那个方向走,绝无二心。”她讲。
“是。”他尴尬了。
这件事,以后怎样解决呢?他不敢想。
“你——嫂嫂姓什么?”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
“她叫陈湘,十足的多情湘女。”她笑,“古老石山的哥哥就是这样被她熔掉。”
“土生华侨?”
“不,台湾的留学生。但她和留学生不同,她开朗愉快,没有一点留学生苦巴巴状。”
“留学生苦巴巴?想当年,我也是?”他问。
“你当然不同。任何时候,你都冷静,平和,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你怎么同呢!”
“其实当年我哪儿是你说的那样?”他笑,“功课逼得紧,环境又陌生,家事又做不来,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场。”
“你哭?”
“躲在宿舍里哭。”他淡淡的说,“后来遇到唐健,是中学同学,又知道他全家都来美国了,认识了你们一家,这才渐渐好些。”
“很不错啊!你和我们家有缘。”她天真的。
“是。”他看看路,已驶进她家的那个区域。
“妈妈对你这次肯住我们家很高兴。”她说。
“当然该住,我是回来跟你们团聚的。”他说;这是心底话。
虽然自己家人在台北,但唐家——他的感觉是更亲切些,比台北的家更像家。
“你用了很好的字眼——‘团聚’。”她笑。
“猜猜看,我替你们带了什么礼物?”他又把话题扯开。
“猜不到,范围太广了。”
“真懒。我告诉你就是。”他一一数来,“唐伯伯一件丝衬衫、伯母是两对她最喜欢的绣花鞋、唐健是一条鳄鱼皮带、嫂嫂是一串日本养珠;你呢——”
她睁大了好奇的眸子,微微开了嘴,非常可爱的一个神情。
“我是什么?”她急切的。
“一个出土的纯银镯子,”他微笑,“偶然在一家古董店看到,非常美丽。镯身刻着龙凤纹,很细微,我立刻想到你,你戴起来一定好漂亮。”
“出土银镯?”她大喜过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前一阵子我飞到任何—个国家都去找古董小玩意,简直疯狂的爱上它们,我的薪水早已被我买光了呢!”
他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其实,买这只银镯,是周宁的意思,她说在美国的中国女孩子一定喜欢。她真是猜中了。
“我要怎么谢你呢?”晓芙喃喃自语,好兴奋:“你竟能知我心意。”
他好想告诉她这是周宁的主意,这种情形下反而说不出口,只好沉默。
“这样吧,让我慢慢想,想到好的办法才告诉你,”她笑,“我一定要报答你。”
“这样的小事怎能说报答?”
“你懂我心意。”她仿佛很感激。
汽车停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前,大花园,大草坪,温暖的屋子,这是隽之熟悉的。
他才下车,一大堆人已涌出来。
“欢迎你回家来,兄弟。”唐健第一个叫。
本来沉默内向的他,什么时候改变如此大?是因为他那开朗、快乐的新娘子?
唐伯伯,伯母也张开了欢迎的双手,把他接进去。
他的感觉真真正正的是游于归家,泪水几乎忍不住涌上眼眶。
大家热情的问东问西之后,唐伯母为他预备了点心,然后,安排他先休息。
“先睡觉,其它一切等睡醒再说。”伯母挥手:“长途旅行太辛苦。”
“我—点也不累,”隽之说:“在飞机上我还睡得不错,时差也不严重。”
“回程时你就知厉害。”晓英说:“总是这样的,来时心情兴奋,不觉得累。回去时失去精神支持,一累不可收拾,睡三天三夜都起不了床。”
“没这么厉害吧!”隽之望着她笑。
“相信我这当空姐的经验之谈。”她说。
“反正也没事,睡—觉晚上才起来。”伯母关心的:“陈湘晚上会来。”
“结婚之前新娘新郎还可以见面?”隽之间。
“这些老规矩,现在不兴的了。”唐伯母摇头:“我们真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见面。”
好个开明、温暖、快乐的家庭!
中国人在美国的婚礼都不繁复,唐健和陈湘是在法院公证结婚,请一位当地的参议员作见证人,在法官面前立誓,就算礼成。
陈湘的婚纱却十分漂亮,据说是买了衣料花边和晓芙两人合力制成的。连那顶漂亮的花冠都是亲自缝制。
这能干的新娘!
晚上在当地——家著名的中国餐馆宴客,十桌客人,算是相当盛大的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中国人都到了。平时大家都忙,住得又远,多数趁这喜庆日子见见面,聚一聚,所以场面很热闹。
新娘子又玲珑八面,十分风趣,更令大家宾至如归。
反而做伴郎伴娘的隽之和晓芙比较含蓄,不知怎的,居然成了大家开玩笑的目标。
谁都问:“几时轮到你们啊!”
隽之尴尬窘迫,红着脸不知所措;晓芙却含羞的微笑,仿佛默认了。他只能暗暗叫苦。
灯光下,喝了点酒的晓芙脸上有红晕,眼中含情,格外的动人,隽之益发不敢把视线转向她了。
这事——真不知要怎么解决。
婚宴结束,新郎带着新娘回到属于他们的家;晓芙开车带父母和隽之回旧家,大家分道扬镳。
“对不起,兄弟,明天我开始蜜月,没时间跟你多聚。年底我将到亚洲一行,到时我们再好好相聚。”临分手时唐健这么说。
他们之间的友情其实也不必多说什么;隽之伸手跟他重重一握,亚洲之行已约实。
“陈湘是一个太活泼的新娘。”唐伯母说。
“这是新派的女性。”晓芙笑。她今夜一直看来这么美,这么快乐。
“我们以前——”
“你们以前要垂下头,故作羞人答答状嘛!”晓芙打断母亲的话:“太过时了,羞人答答的新娘哦!笑死。”
“你这孩子!”父亲笑骂:“将来你做新娘时,看你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也被人笑死。”
“绝对不会。”晓芙大声的:“我正大光明和我爱的人结婚,我一定昂高了头,骄傲的微笑。”
“看看,连对象都还没有,说这种话,也不怕隽之笑你。”母亲笑。
“谁说我没对象?”
“是吗?小丫头也有对象了?谁?”父亲打趣。
“不告诉你们。”晓芙飞快的看隽之一眼,娇笑之间,脸上又现红晕。
隽之简直是坐立不安,连半句话都不敢说。
到家之后,晓芙不下车。
“你们回去休息,好不好?”她要求父母;“我想和隽之再去兜兜风。”
父母对望一眼,露出恍然的神色,笑着回家。
隽之坐在那儿,连动都不会动。怎么情况一下子变成这样呢?岂不认定了他和晓芙是一对?
心中掠过那恩慈的名字,竟觉得有些痛呢!
“其实——已经很晚了——”
“没问题,我们就在这区域附近游车河。”晓芙十分愉快的说着:“我精神兴奋,回家也是睡不着的。”
他只好不出声。
车厢里有一阵沉默,然后她说:“结婚真是天下最美丽的事情,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就相依相扶一辈子。”
“是——哎!是。”
“你看哥哥今夜多快乐。还有,我从来没有看过陈湘像今夜如此的娇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太硬。”她说:“爱情果真能改变一切。”
“他们的确相爱至深。”他说。
“我渴望有那样的一天。”她向往的。
“你一定会有,”他由衷的:“只是——你还年轻,你应该多作更好的选择。”
“十三岁那年我已选好,”她微有羞意:“我又是个固执,一心一意的人。”
他沉默。这件事情成了他心中最大的负担。
“只可惜我们没有太多相聚的时间,我们没办法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该说点什么呢?晓芙一厢情愿的认定了。
“我——其实可能和你想像中不同。”他勉强说。
“我没有想像,我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你的为人,你的个性,你的一切,从十三岁开始。”她说:“尤其最近我常到香港,更清楚一些。”
“你看的只是表面。”
“怎么可能只是表面?”她笑:“你心地善良,你对撞车受伤的陌生人都那么好,你的工作能力又那么强、又负责、又忠心、又——”
“把所有美好的名词都给了我?”
“我说真话。”她看他一眼:“而你,从来都喜欢我,是不是?”
“是——从小我就是喜欢你,视你如——”
“那就行了,”她不让他把话讲完:“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这是基本条件。”
“晓芙——”
“不必担心,我正在想办法到香港长期工作,那样我们不是可以常常相对了吗?”她天真的说:“我相信爱情可以培养的。”
他暗暗叹息,这——怎么办呢?
“这—个月我们没见面,你可想念我?”她稚气的。
“我——”
“我知道你会,”她自说自话:“你一定怀疑我不来香港的原因,我猜得可对?”
“你为什么不来?”他问。
“我想试验一下,一个月不见你会怎样?”她望着他:“真的,我好想,好想念你。”
他内心一热,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对他这么好的女孩子,他怎能不感动?然而——达感动不是爱情,他明白。
“你——你不必对我这么好。”他为难的。
“我又不是故意对你这么好,”她说:“心里这么想我是控制不了的,对不对?”
他考虑一阵。
理智一点来说,他不能任这件事再拖下去,不如趁现在的机会讲清楚。
“晓芙——”他望着那张纯真快乐的脸,什么话都吞了回去。如果他伤她心,是太可耻的事:“你对我如此——我很感激,只是我——我——”
“你只是喜欢我,还没有爱上我,是不是?”她居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可以给你时间,多久我都会等;你一定会发觉,我是个值得爱的女孩。”
“我知道你好,太好了,而我——”
“不要说这些了,”她摇摇头:“我们顺其自然,慢慢发展,我相信会成功的。”
“是对我?或是对你自己有信心?”他问。
“对我们俩都有信心。”她笑。
他暗叹一声,沉默下来。
“隽之,有时候我发觉你想太多事了,”她说:“你总是沉默着想、想、想,你难道不烦?”
“不一定烦。有时候想通一些事会很开心。悟到一些道理也很兴奋。当然,想到一些烦恼的、解决不了的事我会烦。”
“这样的烦事多不多?”她真诚地望着他,阳光无邪而永恒——今时今日的世界,还让他看到一对这样的眼神,实在太难能可贵了:“我可不可以帮你?”
他又感动了。
“如果你能帮我,我一定告诉你。”他说。
她伸手拍拍他,亲切得像个小妹。
“—言为定。”她说。
看得出,她已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今夜车上的谈话满意,是不是?
“隽之,我们明天一早去圣地牙哥,好不好?”她说。
“好——随你,”他不能不答应:“不过——我想你陪我买几份礼物,送给公司同事,女的。”
“周宁?”她笑:“她真的是一个好秘书,我喜欢她,我一定陪你去买。”
然而——她为什么永远想不到思慈?永远不怀疑她?
越陪着晓芙,隽之心越是不安。晓芙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他的负担了。
去圣地牙哥回来,她陪他买礼物、陪他到处吃东西、陪他去找以前的同学、师长、陪他去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俩相处又那么愉快,任何人看起来,他仍是天作之合,再相衬也没有了。
隽之真是有苦自己知。
好在——要回去了。
他在房里整理行李——他住的就是以前唐健的卧室。晓英在厨房忙着,说为他弄宵夜。
唐氏夫妇已经休息,在美国,很少夜游神,大家都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
晓芙是唯一的例外。
也许她是空姐,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越夜,她似乎就越精神。
“行了吗?”她在房门口微笑。
“行了。原是很简单的事。”他说。
“来吧,吃完宵夜我们可以再去兜兜风。”她愉快的。
“明天不是要早起吗?”他说。
“一切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我一定叫醒你,准时让你上飞机。”
“你不累?”
“我有什么关系?试过三十六小时不睡觉,连续当班,也不是—样精神?”她笑:“而且上了飞机你就能睡,担心什么呢?”
“你怎能那么久不睡?航空公司允许你们连续三十六小时工作?”
“那是意外又偶然。”她耸耸肩:“当时接我班的那位因急性肠炎入医院,临时找不别人代替,我自告奋勇做的。我得到褒奖,还拿了双倍的补薪。”
“还是不要再试,现在你还年轻,否则太伤身体。”
他们到厨房,坐在那儿吃晓芙煮的蛋饺粉丝汤。
“你还能做这种上海小吃?”他问。
“什么都能做。只要吃过的东西,回家之后我一定做得来。”
“居然这么有天份?”
“是。我有做好太太的潜质。”她笑。
“现代的好太大不一定需要会做厨房工作。”
“我是传统的,不理会现在流行什么。”她笑。
他沉默一阵,才慢慢问。
“你真不接受任何男朋友?”
“我自问不会跟他们有发展,为什么要接受?”
“不当班的日子,你不觉得寂寞?”他问。
“不,我的时间安排得很好,”她立刻摇头:“我把自己的生命道路把得很稳。”
他有点惭愧,他一直把不稳自己。
“那么你呢?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这很难令人置信。”她问。
“也——不是没有,”他考虑一下说:“跟你一样,觉得没有可能发展,不如不去追。”
“有没有令你真正动心的?”
他立刻想到恩慈。
“有,”他几乎冲口而出:“有一个,但是——”
“但是什么?”她追问。
眼睛紧紧的盯在他脸上,好紧张。
“但是对方无意于我。”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你尽过力去追吗?”她问。
“没有。我有点自卑。”
“简直不像话。喜欢一个人就要勇往直前,管她对你有意无意。”她大不以为然。“人心肉做,狂追一阵之后,说不定有转机呢?”
“我看不出这个可能性。”
“当然看不出啦!你没追嘛!”她叫。
“对方是个终身奉献于工作的。”他叹气。
他好像在向知己透露心事般,完全忘了对方是个爱他的女孩子。
她似乎也忘了她爱他。
“更荒谬,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说。
“事实上——她是。”
“现在这女孩还在吗?我是说你们还联络吗?”
“在,在香港。”他点点头:“联络——不多。”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似在自问:“你以前没提过?”
他不出声。他总不能说出恩慈的名字。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令你如此倾心?”她问。
“很平凡普通,”他自然的说:“不算很漂亮,但很顺眼、很清淡,比较内向。”
“汤恩慈?”她一口叫出来。
他大吃一掠,她怎能猜到?
“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承认:“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是土森的女朋友。”
这么一否认,他立刻又后悔了。告诉晓芙不是可以令她对自己死心吗,他怎么要否认呢?
“是我没见过的?”她说。
“是——你没见过。”他懊恼得要死,猪油蒙心。
“下次我去香港可否安排见见?”她极有兴趣:“你知道,我十分好奇。”
“好奇——哪方面的?”
“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能令你倾心如此?”她笑。
“也不是烦心,只是——只是有好感。”他说得勉强。
“好感已经很重要了,”她笑:“对我可有好感?”
“当然。你怎么一样呢?我看着你大的。”
“现在我觉得这几个字——看着我大,是我的罪状了,我失去和其他女孩子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只是普通人,什么竞争呢?”他脸红了:“别人听了会笑死。”
“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关?”她好洒脱:“隽之,不到你进教堂结婚的那一秒,我不放弃。”
“晓芙——”他好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告诉我说你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笑:“没问题,我等你—辈子。”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他叫。
“你不觉得我等你一辈子,而你心中念着一辈子的人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很浪漫吗?”
“人生中要那么浪漫做什么呢?”他反问。
“生命中没有浪漫,趣味就失去起码一大半。”她说:“可能是女性的感觉。”
“男人也懂浪漫,只是你那么说——我觉得人生被浪费了太可惜。”
“那么你不执著于一辈子,我也不会执著,”她笑:“没有人在浪费生命了。”
“晓芙——你对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会。对我自己决定的事,我永不言悔。”她说。
“当你有一天发觉——李隽之只不过如此这般的平凡,我担心你——”
“别为我担心,考虑接受我,恩?”她含情的望着他。
“我们——去兜风吧!”他推碗而起。
“不去了。这样谈谈不也很好?”她坐着不动:“我说去——只不过想带你去看幢房子,我从小就喜欢的。”
“有这么一幢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问。
“那是我的秘密。”她微有羞意:“我喜欢那种浅米色的房子,我梦想它会成为我的新房,在结婚的时候。从小到现在,我的心意未变。”
他很窘迫,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说:“现在很少有找到你这么一心一意的人。”
“但有些人说我傻,说我脱离了时代,你觉得我怎样?是不是傻?”她仰望着他。
“自然不是傻,是——”他吸了一口气,良心告诉他该讲真话:“你的执着非常可爱。”
她似乎放心了,很快乐的样子。
“只要你这么说就行了,”她真诚的:“别人的话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晓芙——”
“别担心,我不逼你,”她万分温柔:“我的等待——也知道不一定有结果,但我不会怪你。”
“晓芙——”他万分感动。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她说。眼中溢满光彩。

回到香港,休息一夜之后,李隽之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上班,而是见恩慈。
对恩慈,他永远不敢冒昧。
考虑再三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打电话去。
家里没人听电话,啊——当然,他简直不知所谓,她是要上班的。
他又打去她服务的中心,顺利的找到了她。
“恩慈,我回来了。李隽之。”他说。
“啊——你,”每次她都仿佛不记得他,是他的声音令她恍然似的:“好吗?”
“昨天才回来,休息一夜已经够了,”他说:“我——可不可以见你?”
“有什么事吗?”她犹豫了一阵。
“有一点小东西——我想送来给你。”
“我今天比较忙,这样吧,你来我们中心。”她说:“我一直都会在办公室。”
“方便吗?”
“没问题,你来吧!”她把地址说一遍就收线。
她讲话、处理事情都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拿着电话,隽之有一阵子失望,去她办公室?那是不可能单独见面的了。
然而——总是可以见到她,是吧!
他匆匆把礼物整理好,开车去恩慈那里。
恩慈实在是真忙。她正在跟几个同事商量事情,看见他,示意他等一阵。
他默默的在一边坐了一阵,她还是没时间跟他说话,不停的有人见她,问她事情。
直到中午,人都出去午餐了,办公室才渐渐静下来。
恩慈看他一眼,叹一口气。
“我无法外出午餐,”她指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午时间我要整理这些。”
“我来的时间不合适。”他苦笑。
“我每天都如此这般的打仗,”她淡谈的摇头说:“我已托人买三文治、奶茶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起吃。”
他大喜,吃什么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这是一点小礼物,希望你喜欢。”他递过去。
“你太客气了!”她坦诚的望住他:“隽之,我说过什么都不需要,真的。”
“这只是一点心意!”他脸红了。
“谢谢。”她把礼物扔进抽屉。
“汤——汤伯伯怎样?”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吗?
“很好,肠胃病好了,已搬回家住。”她说:“我已经很习惯对着沉默的他。”
“这是我的错。”
“你又来了。其实;他的沉默令我今天的日子更好过—些。”她说着仿佛在回忆:“平日工作我是这么忙,回家看见他喝劣酒,醉得人也不认识。或是看见他在发牢骚,一副潦倒状,我更难受。”
以前他们的日子是如此过的?
“现在至少他干净、沉默、正常。”她说:“我知道推门进去必见到他在轮椅上,没有牢骚,没有酒气,很好,很好。日子原就这么过,是不是?”
他心恻然。
生活对她有那么多折磨,但她都勇敢的挨过了。心目中,她才是真正的女人。
同事替她把两份三文治和奶茶送进来,又离开。
“吃吧!食物对我只是填饱肚子,”她微笑:“所以我不习惯在大餐厅吃东西。”
他坐在她办公室桌旁慢慢吃着,很舒适的。
虽然他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对美国食物三文治或汉堡包之类已厌恶之极,然今天吃来,仍觉滋味不错。
是恩慈?或是她那些话?
“唐小姐好吗?”她忽然问。
“晓芙——啊,她很好,”他脸红了,红得令自己窘迫:“今天她大概也开始上班,飞欧洲。”
“很好的女孩子,”她由衷的说:“她就是那种天生幸福,凡事一帆风顺的女孩子。”
“是——哎!各人生命道路不同,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她也觉得若有所缺,所憾呢?”他说。
“你说得对,我并不抱怨,”她抬起头,眼光稳定而智慧:“我把生命看成挑战,我喜欢一一克服的感觉。”
“这样的生活比较有意义。”
“也不一定,看看由哪个角度观看了!”她笑:“许多人认为我们只不过蚂蚁一样的生活着。”
“我所谓的意义是发光发热。”
她望着他半晌,很开心似的。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她说。
他这次反应极快。
“是不是以前你一直对我有些误会?”他问。
“或许不是对你,”她笑:“是对你那阶层的人。”
“我那阶层?我们不是相同的吗?”他问。
“不。我们是普通小市民,你是高尚职业人士、或者专业人士,我们不同。”
“我心目中从来没有阶层两个字。”他说。
“那是你心地宽广。”她说:“你不是大多数。”
“恩慈,你似乎偏激。”他柔声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改变口气。
“是。或者我是,”她苦笑:“我看了太多例子,也曾身受过不少,我失去了客观。”
“我想——我或者可令你改变!”他极有信心;“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他是鼓起勇气说这话,她当然明白。
“我们会是极好的朋友,”她立刻说:“就像你、我和王森一样。”
他和王森一样?和王森?他不能置信。
“王森还有信来?”他问。
“一个月两封,他是极忠心的朋友,我们又是主的兄弟姐妹。”她笑。
那表示,他和王森一样没有希望?
“其实我是个性很怪的人,”她说:“工作上我为社会大众服务,私底下,我甚至有些孤僻。”
“我也孤僻。”他冲口而出。
“而且我自知是一个绝对难和别人相处同一屋檐下的人,”她又说:“我和爸爸都相处不好。”
“可能汤伯伯的个性和你不同。”
“是,我像妈妈,”她轻叹一声:“当年妈妈就是和爸爸合不来,离开而去。”
“是这样!”他不敢追问。
“我一直不告诉别人这件事,”她说:“有人问起我都说妈妈过世了,其实我不知她在哪儿。”
“不曾找过?”
“没有这必要。”她淡淡的:“如果妈妈生活得好,我不愿让她看见爸爸如今的情形;如果她生活不好,今天我也无力多养活一个人。我也徒然。”
“你为什么不考虑婚姻?”他忍无可忍:“多一个人一定可以帮得到你。”
“我不想悲剧重演。”
“不一定是悲剧。”他说:“每一个人个性都不同,不会再像你的父母般。”
“我不冒险,这样反而心平气和。”她摇头。
“你真是太偏激,”他叹一口气:“但是——我也是个择善固执的人。”
她深深凝望他一阵。
“这是不幸,我能预见悲剧。”她说。
“怎么如此悲观?”
“我看事很透,也很准,”她歉然摇头:“隽之,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我也有你相同的固执。”
“那该怎么办呢?”她笑起来:“大家僵持一辈子?”
他想起晓芙也这么说过,事情怎么这样复杂。
“我相信——我不后悔。”他用了晓芙的话。
立刻,心头涌上对晓英的歉意。
她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三文治吃完,奶茶也喝完。
“下午我会非常忙碌。隽之,很抱歉,我没有办法陪你聊天。”她说。
“我会定,今天见到你,跟你聊天已很开心。”
“欢迎你随时来。”她微笑。
“来这儿?”他反问。
她点头,再点头。
隽之和周宁在丽晶酒店二楼晚餐。
也不是刻意相约,很自然的。他上班之后,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可是堆积的公事甚多,来请示他的人也不少,不能畅所欲言。下了班,他们决定共进晚餐。
此处气氛很好,人也不多,他们坐在角落沙发上聊天,很舒适自然,就像在家里。
当然,隽之是不便也不能请周宁到家里去。
“去了趟美国,你仿佛一切有进步,”她望着他笑:“是晓芙令你想通了?”
“没有,怎么会呢?”他又脸红。
“没有?那又为什么对汤恩慈突然勇敢起来?”
“只是话刚讲到那一点点,我——不想放过机会。”
“你真是肯定了汤小姐是你的机会?”她问。
“这只是种感觉。感觉告诉我:应该是她了。”
“感觉有时也会有错,会误导你定错路。”
“你不觉得唯有感觉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吗?”他说。
“让时间证明一切。”她淡淡的笑。
“香港人都喜欢讲这句话,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他说:“因为时间往往令一切改变,黑变白,白变黑。时间也令一切消逝。”
“这句话不是我们香港人说的。”她笑。“一个外来的男明星跑去追人家艺员老婆,事情爆出来之后,成为千夫所指。他却白以为潇洒地作其情圣状说:让时间证明一切。”
“强辞夺理。”他哼一声:“抢人家老婆根本不对,有违道德。”
“那些人哪儿懂什么道不道德呢?女的不心甘情愿红杏出墙,男的也追不到呀!”
“娱乐圈真是这么——这么乱?”他皱眉。
“社会原就这么乱,娱乐圈只不过被夸张出来,”她说:“香港己不是以前的香港,人也不再是三十年前的人。”
“你说我古老?”
“择善固执原本就很好。”她淡淡的。
“你也保守?”
“难道你看不出?”她反问。
“我——没有很注意。”他窘迫的笑。
“你眼中只有汤恩慈。”
“不是——都差不多,只是——只是——”他红着脸。
“我始终为晓芙抱不平。”她说。
女人的心真奇怪,晓芙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她?而且听得出,周宁并不喜欢恩慈。
“我的世界被你限得太狭窄了,只有她们俩?”他说。
“目前为止是这样,”她笑:“当然,我是你的秘书,也算你身边的女人,情况不同而已!”
“目前来说,我对你们三个人——一视同仁。”
“很高兴你的话令我听来舒服。”她还是笑:“虽然我知道这其中并不一样。”
“但是我——”,
“不要解释,这种事大家心照。”她摇头:“在我眼里晓芙比汤恩慈好十倍。”
“你没见过恩慈。”他本能的。
“听过她的声音,很冷,很硬,”她摇头:“那种声音令人耳膜发痛。”
“对没见过的人有这么大的偏见?”
“女人比较能看透女人,”她说:“汤恩慈现在是欲擒先纵,手法高明。”
“没有这样的事,她拒我千里之外。”
“以后你会明白我的话。”她很坚持。
“也——不必谈她了。”他有点为难。
“你知道吗?你和晓芙无论身份、背景、人材、外貌上都很相配,你们是同一阶层的人。”
又是阶层,在香港这一点很重要?
“在我心中完全没有阶层两个字。”
“阶层是别人的眼光。”她笑:“全世界都是这样的,阶层不同的婚姻以后会格格不入,你太天真了。”
他想一想,还是不以为意。
“伯母好吗?”
“扯这么远?”她笑:“想不想去看看她?”
“今天太晚,下次吧!”他觉得自己没有诚意,脸就红了。他是老实人。
“星期六,怎样?”她是打蛇随棍上:“到我们家吃晚饭,便饭。如果有约就不勉强。”
“没有约。”他只能答应。
“一言为定。星期六下午我去买海鲜,你喜欢的。”她说。
“你怎知我喜欢海鲜?”
“跟你工作这么久,不知道就该死了!”她愉快的。
“那么——我早点陪你去买,由我买。”他不好意思。
“好啊!我们一起去买,”她简直心花怒放:“由谁买都无所谓,对不对?”
他沉默一阵,似乎在沉思。
“和自己家人住在一起是很好的事。”他说。
“听说你有家人在台湾?”她很关心。
“是。”他回答简单。
“你可以回去探望他们。”她试探。
“是,有时间我会去。”
“你可以拿假期。”
“是。”他的脸色变得很深沉,眼眸更黑,更深。
她考虑一下,还是关心的问:
“你——有心事?”
“不。我自小离开家,独立在外面念书、成长,”他慢慢说“相信很难再与家里的人共处。”
“怎么会?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
“不——该是两家人。”他终于说。
“两家?”她望着他。
“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读中三那年他们离婚,各自再娶再嫁,我被送到美国,直到现在。”
“现代的社会——这也不特别。”她安慰他。
“父母都再有子女,无论我到哪一家,我仿佛都不属于他们的,虽然他们都对我好。”
“难怪你有点孤僻。”她点头。
“我的感觉上,父母都仿佛不再属于我,他们只属于他们现在的儿女。”他叹一口气。
“以后你也会有个美满的家庭。”她由衷说。
“那是未知数。”他想起他和恩慈、晓芙间的僵局。
“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将来无论你娶谁,相信必然快乐美满,一定的。”
“希望这样。”他说。
“从小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学校,也真难为你了。”
“不,我很幸运,有唐健和他的一家人,”他眼光温柔起来:“他们的家庭令我分享到许多快乐和感到家庭温暖。”
“但是你对晓芙——”
“那是另—件事。她在我心目中始终是小孩子,小妹妹,极难改变。”
“问你一件事,如果你不选择她,怕不怕她伤心?”
“大概——不会。她是明理的人。”
“女孩子口头上硬,她要面子,所以装得明理,事实上她会伤心的。”
他呆怔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
“不会——这样吧?”他问。很不安。
“会。”她肯定:“我是女人,我很明白女人心理。”
他又开始为难了,这——叫他怎么做?
“其实——什么是恋爱?感觉该是怎样,我——并不真的清楚知道。”他说。
“但是你认定了汤恩慈。”
“没有,也没这可能。”他摇头:“她一再强调她是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的。”
“我并不相信她。”她说。
“下次——我安排你们见面,你该相信我,恩慈是那种很特别、很坚强、很独立的女人。”
“我没有兴趣一定要见她。”她说。
“我希望你解除对她的成见。”他认真的。
她望着他,笑起来。
“如果你希望这样,我见她就是。”
很明显的,她是说明给他面子。
“非常感谢,我会尽快安排这事。”他笑了。
“你对汤恩慈非常偏心。”
“我不愿意你误会她。她真是为工作废寝忘食,别说朋友,连自己也可以不顾的人。”
“我和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你是我最谈得来,也最了解的朋友,你是很重要的。”他正色说。
什么时候她又变成最谈得来,最了解的朋友呢?她只能苦笑。
真的,苦笑。
“为了你这句话,我非见她不可。”她说。
“我尽快安排,不过她非常忙,我要求见她,她也只有在她办公室见面,请我坐在办公室上吃三文治、奶茶。这很特别。”
她摇头,笑。
“你不以为,这也是她的手段吗?”她问。
“不——恩慈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之肯定:“一开始她根本就不想认识我,真的,她拒我千里之外。”
“世界上真能有这样的女人?”她似自问。
他望着她一阵,只讲恩慈和晓芙是不对的,别忽略周宁也是女人,会闷的。
“你——有新男朋友吗?”他问得其笨无比。
“我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事,”她淡淡的说:“我又不老,为什么急着嫁?”
“现在流行迟婚。”更蠢的话。
“不是流不流行,”她笑他的天真幼稚说:“遇不到适合的人,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
“变得悲观了?”
“不是,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凡事不能强求。是你的怎么都会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她说得心平气和:“而且上天造人,老早为人预备了另一半,只是时间还没有到,遇不上而已。”
“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居然会打趣。
“没有这种心情。香港,是个高速发展的城市。”她笑:“浪漫是很浪费的一件事。”
“浪费?怎么说?”
“大家条件差不多,OK,结婚了,很观实的。”她轻叹:“谁不想小说里的浪漫呢?只是浪漫不起,没有时间,没有精神,也没有充足的金钱。”
“讲得太现实了,可怕。”他说。
“难道不是?譬如今天,我们坐在情调这么好,环境这么高级的地方看海景,吃晚饭,一餐下来不要一千也要八百,普通人做得到吗?”
“浪漫是心中感应,与金钱无关。”他说。
“你太纯情了,要怎样教你才行呢?”她笑。
“那么现实的事,我宁愿不知道好些。”他说。
隽之在想,与其两整天想感情之事,不如把精神放在工作上。于是他不再提恩慈,不再提晓芙,甚至压抑住见她们的心。
这样就过了一个月。起先日子是很难过的,下班就回家,看书,听音乐,或勉强看一点电视。
渐渐的,时间也打发了,回复像他当初刚来香港时的样子。
他笑自己前辈子大概是个清教徒吧?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了下去。
奇怪的是,晓芙—直没再来香港。
星期六的下午,他正在看——本新到的科学杂志,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有谁会记得他这寂寞的号码呢?
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颇苍老。
“请问有没有一位李先生?李隽之?”她问。
“是。我是。”
“啊——找到你就好了,”那女人长长的透一口气:“我是帮汤恩慈照顾她爸爸的七婶,住在她隔邻的。恩慈得了肝炎入医院了。”
“什么?”隽之大吃一惊:“怎么会?什么时候?”
“已经一星期了。”七婶唉声叹息:“你知道我自己也有一家人要照顾,不能——天到晚帮她看爸爸,我实在忙不过来;恩慈在医院也可怜,不能安心休息——”
“请告诉我,她在哪家医院。”他打断她的话。
“在伊丽沙白,我真是没办法,他们父女弄得我团团转,恩慈先还不肯讲你的电话,但这么下去不行啊!最后我逼她,她才肯讲的。”
“谢谢你,七婶,我立刻到医院去,请暂时照顾她父亲,我晚上来再想办法。”
收线之后,隽之衣服也来不及换就飞车到医院。
恩慈住的是隔离病房,看来她的病不轻,也不过一个星期。她看来又瘦又黄。
“恩慈,称——怎么弄成这样?”他痛心地问。
不能靠近床,他只能远远地站着。
“很抱歉,七婶忙不过来,我只能厚着脸皮麻烦你。”她的声音很轻、很弱,眼睛也没光采。
“这是什么话,我乐意效劳。”他忙说。
“麻烦的不是我,是爸爸。”她叹口气,她是不愿受人恩惠的,但目前只能这样:“七婶没法子日夜照顾他——”
“我,我有义务照顾他,放心,我照顾他。”他冲口而出的话,的确出自内心。
“白天七婶还是可以帮忙,你当然要上班,只是晚上——”
“我搬去你家陪他住。”他想也不想的。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子说。
“那——也不必,”她吸一口气:“晚上麻烦你去抱他上床,替他关灯,关窗锁门就行了;第二天早晨七婶会去打理他的。”
“你放心,总之我会安排。”他说。
“隽之,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她又叹息:“在香港,我没有可找的朋友,连王森都不在,只好麻烦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怎能这么说呢?朋友有义务互相帮忙。”他忙说:“我欠你们父女的,一辈子怕都还不清。”
她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一阵,点点头,再点点头。
“拜托你了。”她说:“请回去吧!别再来医院,我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心里有数。”他怜惜地望着她:“那你自己保重,不要挂心家里,我会安排一切。”
“谢谢。”她闭上眼睛。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如果他晚走一步,晚十秒钟,他就能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可惜他已离开。
他是一口气冲上汤家的。
七婶为他开门,见到他如见救星。
“你来了真好,李先生,”她诉苦:“我是个女人,要抱汤先生上床,既不方便又不够力。”
“你放心,七婶,我已经想过了。”他说:“今夜我住这儿,明天我会请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男护士来照顾汤伯伯。只是还要麻烦你,给他弄饭,和看着那男护士尽不尽责。”
七婶有点呆怔,男护士可以请到家里来?这么阔绰的事她听都没听过,恩慈认识个有钱佬?
“恩慈认识你真好,早告诉我也免得我为她着急。”七婶笑了。
“请回去休息吧!这里两千元你替汤先生买菜煮饭。用完了再告诉我。”
“啊——好,好。”七婶眼睛放光,惊喜的:“我会买些好东西给他吃的。明天见。”
七婶开心的走了,留下他陪着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汤先生。
看了一阵,他心恻然。怎么不幸的事总降临到汤家父女身上呢?这太不公平了。
他小心地抱汤先生上床。放平了他,令他有个舒服的姿式,熄灯,然后他退出。
今夜要睡在这儿——他望望恩慈的卧室,他会睡在她的睡床上吧?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剧跳起来。
他会睡在恩慈的床上?
推开她小卧室的门,素白的一间房子,墙、柜子、书台、床单全是白色,就像她的人——
是,就像她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阻力使他无法迈进房门,他觉得进去会——冒犯了她。
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就退了出来。
在长沙发上睡一夜吧!
他熄了所有的灯,锁上门,就倒在沙发上。
这沙发比较短,他躺在那儿两只脚必须伸出去,睡得很难受。
但是他心中是恩慈那种病恹恹的样子,难受也变得不重要,但喜欢的那女孩子正身心受苦。
居然很快入睡,早晨,他是被七婶叫醒的。
“李先生,你怎么有床不睡,睡在这里呢?”
他揉揉眼睛,忘了置身何处。
“啊——我起身迟了。”他跳起来:“我得赶快出去办事,你先替我看着汤先生。”
“当然,我喂完他早餐才去买菜。”
“我会让男护士中午来。”他随便梳洗一下:“两个,让他们轮班。”
“两个?会不会太浪费啊!”七婶坦率的。
“放心。只要他们父女平安,其它的不是问题。”隽之打电话回公司请半天假后说:“我现在先去医院。”
“李先生——”七婶欲言又止。
“什么?”
“恩慈能遇到你真好,”她说:“这孩子也苦了二十多年,你——会照顾她一辈子?”
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含糊的应一声,转身逃了出来。
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是想,是希望,然而——有机会,有希望吗?
医院里十分忙碌,正是一天开始之时,医生忙着巡房,护士忙着派药去病房。
隽之先请好两个轮班的男护士,然后才去恩慈的病房。
医生刚走,护士正在服侍她吃药。
“请站在那儿别过来。”护士说:“太近有危险。”
“是。”隽之很守本份。
吃完药,护士收拾东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汤伯伯。”他说。
“你根本不必住我们家。”她说。早晨看来她精神略好,但脸色和眼睛似泛黄。
“昨夜临时睡一夜,现在我已请好男护士。”他说:“两个,他们会日夜轮班照顾汤伯伯,直到你复原。”
“你——”她睁大眼睛:“不必如此,我心会不安。”
“暂时只能这样,白天我要上班,七婶自己也忙。”他衷心说:“朋友之间不必计较什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求你帮忙。”
“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则,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等会儿我会带男护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随时找我。”
她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隽之,我真无以为报。”
隽之突然忙起来,上班他必须集中精神,下班之后,汤家、医院两头跑,一星期下来,他明显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绪甚好。
这期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转,医生再化验一次,如果无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隽之现在每次见她,还是必须隔得远远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汤家,那两个男护士还算尽责。之后他又赶去医院。
幸运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声地问。
“不。”她的倔强在病中也无减。
“这儿这么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说:“我已感觉无以为报了,请别再加重我的负担。”
他只好沉默。
“你刚从我家来?”她问。
“是,汤伯伯很好,还胖了一点。”他说:“那两个男护士还很不错。”
“自然会胖的,你给了七婶那么多钱买菜。”她坦然的望住他:“这笔钱我无论如何会还的。”
“请勿谈钱的事,令我惭愧,”他真诚的:“好像除了钱,我再也无法在其它地方帮助你们。”
“除了钱,你给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认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几天我真彷徨又害怕,万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么办?”她慢慢说:“我是想过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后来,七婶逼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我在没有其它任何办法下,只好告诉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为什么不?”他问。
“我担心——惹起你的误会。”她终。于说。
他明白了。她始终对他无情,她怕他误会。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朋友是以什么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决无任何异议。”
她凝望他,眼中充满光芒、智慧、冷静。
“我实在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她说。
“我只是一个又平凡,又普通的人。”
“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她说:“可是——我不能为你违反我的原则和誓言。”
“我说过,一切依你,决无异议,”他微笑带着舒坦安详:“能交朋友如你,我心已足。”
“我常怀疑,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她说。
“无论如何,你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坦率的:“也许是偏见,我却愿坚持。”
“你和我一样固执。”她笑起来。
“我觉得固执是优点。”
“优点缺点很难说,但是谁也改变不了,只好由它。”她今天心情特别好。
“说得对,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何必呢?每人把个性改得完美,世界上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乐趣呢?”
她望着他笑。
在她面前,他越来越多话了,他并不自觉。
“整个周末,你就在医院过?”她问。
“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不是谈得很愉快吗?”
“晓芙小姐呢?”她问。
他呆怔—下,她一定误会了他和晓芙。
“我说过,她是小妹妹,住在美国,有机会跟飞机才会来香港。”他解释。
“看得出来,她对你非常好。”
“当然,我看着她长大的。”他说。
“这阵子一直没来过。”
“加上她哥哥结婚前的一个月,她有两个半月没来过香港了。”他算一算。
“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她说,也许在病中,她说了许多平日不轻易说的话:“从小有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长,受着极完善的保护,像动物园中的动物,长大了也可预见美好的前途。”
“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
“我是野生动物,要吃,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她淡淡的笑:“我已习惯搏斗。”
“觉不觉得累?”他关心的。
“累也没办法。生下来就是这种环境,想改变就如改变命运一样难。”
“其实也并不难,只要——”
“可惜我生来虽然什么也没有,骄傲却太多,我不能令自己委屈。”
“不一定是委屈。”他说。
“骄傲受损也不行。”
“你——实在特别。”他叹一口气。
“特别并不是好,是不是?”她又笑了:“这个冥顽不灵的古怪女人。”
“我并没有这么说你。”他立刻说,脸也涨红了。
“很多人这么说过了,我也觉得很对。”她还是笑:“我真的并不介意。”
“有的人的确如此,明知是错也要错到底,我也是这样硬脾气的人。”
“不。你和我不同,你不是。”她的语气也变柔和了:“你个性温驯,错了你会改的,你比我明事理。”
“我们了解不深,你怎能了解我?”
“你太善良,”她说:“从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即使对我们这么毫无关系的父女。”
“也能说毫无关系?”
“你是重感情的。”她说:“而我极端理智。”
他不说话了。
她说得也对,他很重感情,他善良,只是——做错事他会改吗?
医生进来宣布;“探病的时间到了。”并示意所有的访客离开。
“回去吧,我已好多了,不需要人陪。”她说。
“但你寂寞。”
“我已经习惯。”她淡淡地笑。
“明天我再来,我带些书本、杂志来。”他说。
“也好。”她想一想:“既然请了男护士,家里你就不必去了,七婶会照顾。”
“我知道,我会办。”他转身离开。
她知道,他还是会去她家的,他是那种人。
然而发誓终身献身工作,献身社会的她遇上他那么善良、正直又注重感情的他,是幸?或不幸?
隽之回到家里,在门边他已听见音乐声,有人在里面?啊!晓芙来了!
“晓芙?——”他推门,呆怔一下。
地上放着三个大箱子,不像跟飞机来工作的样子。
“哈罗,你回来了?”晓芙从卧室里奔出来,笑得开怀又明朗:“星期六的下午,去拍拖?”
“汤恩慈患肝炎住院,我去看她。”他说实话。
“哦——严重吗?明天我陪你去。”她立刻说。
“——好,明天一起去。”他不能拒绝她的好意:“怎么带来这么多行李?”
她高声唱一句进行曲。
“我申请调来香港成功了。”她高举双手欢呼:“我会在香港工作一年,听见吗?整整一年!”
他呆在那儿。她来整整一年?
“怎么?不替我高兴?”她捉住他的手臂。“我可以陪你整整一年啊!”
“高兴,当然高兴,”他觉得心里很苦,笑容也不自然:“只是——香港的生活也很闷的。”
“再闷也不比美国闷,何况还有你在,”她拥着他的腰:“我暂借住你这儿,找家合适房子我会搬走。”
“搬——也不必了,当这儿是你的家就行了。”他想起以前唐家人给他的温暖。
“你真欢迎我来住?”她叫。
“怎么不欢迎呢?哥哥欢迎小妹妹回家!”他说。
她望着他半晌,很认真的。
“我要用一年的时间来改变你的观念。”她说:“我是唐健的妹妹,不是你的。”
“哎——调来香港你仍做空姐?”他转了话题。
“坐写字楼,职位还不错,薪水也不比空姐低,”她顽皮的笑:“我曾努力过。”
“努力什么?”
“努力便有好表现,让上面同意我调来。”
“我怕你会后悔。”
“为什么?我一心一意想来。”她说。
“写字楼工作很闷,很死板单调,不比空姐多姿多采。你一定做不惯。”他说。
“我已试做了一月,”她慧黠的笑:“我一个多月不能来此地,就在西雅图上班了。”
“真能习惯?”
“做任何事若有一个目标,总是容易得多。”她说。
他心头一凛,不安涌了上来。
她的目的是什么?她?
“晓芙——”
“别担心,我只是在尽力走到你面前。”她实在太聪明:“至于你接不接受我,另当别论。”
“这事——怎么说得通呢?”他窘迫。
“世界上很多事都说不通,很多事都矛盾,人们还不是生活下去?别担心,让时间帮助我们。”她说。
“时间?”
“当我成长时,你已离开西雅图,”她说:“你不了解我,不熟悉我,当然很难接受我。”
“这——”
“时间会替我们拉近距离。”她极有信心的笑。她代表着阳光,给人有光明磊落之感。
“晓芙,你花那么多心思、精神在我身上,我怕——怕有一天会令你失望。”他说。
“失不失望是未知数,我目前觉得值得这么做,”她娇笑:“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都赞成并支持我。”
他长长透一口气,不知是忧是喜。
去爱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被人爱的滋味也同样不好受,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晚上你得请我出去晚餐,”她说:“明天你就辞去钟点工人,家事由我做。”
“你——不担心别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们同居?”她哈哈笑:“但求问心无愧,别人的眼光算什么?”
他沉默。总之是担心。
“而且——我是传统的女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给未来丈夫。”她正色说。
他再吸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晓芙住下,隽之觉得自己去看恩慈就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不那么正式了。
晓芙也在他同一地区工作,下班时她总来搭他便车回家。回家之后又没有藉口再出去,所以一星期下来,他既没去汤家,也没去医院。
他觉得很为难,很痛苦。
他不能也不愿把恩慈扔在医院里不管。
星期六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在想晓芙就要来了吧?周宁走了进来。
她在笑,笑得颇神秘暖昧。
“什么事?周宁。”他忍不住问。
“有难题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
“你教我,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你现在离开公司,去汤恩慈那儿,晓芙来时我应付。”周宁慷慨的。“不过你一定要回家晚餐。”
“晓芙问起——我怎么讲?”
“不想告诉她去医院,可以说工厂有急事要你这位总工程师去看看。”
“可以吗?”
“走吧!晓芙就来了。”
于是他抓起西装外套就奔出办公室,飞也似的奔去停车场,其实他的心早已飞去了医院。
恩慈平静如昔,病已差不多痊愈。医生说再多住一星期,或者可以回家休养。
“这病来得急去得慢,我要好好休养,”她说:“中心给了我三个月假期。”
然而三个月假期过了已差不多一半。
想起她那份忙得连吃饭也没时间的工作,他内心非常不安。她该长期休养的。
“你不能换一份工作吗?”他问。
“换工作?为什么?而且又困难。”她说:“我喜欢目前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我怕你身体支持不了。”
“我说过,我的一生是要搏斗的。”她淡然笑:“我绝对不是那种靠丈夫养的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工作繁重,你的病再复发时怎么办?”
“那么,就再进医院咯!1”她一点也不紧张。
“一个人不可能进多少次医院,你完全不珍惜自己。”他异常痛心。
“我怎会不珍惜呢?”她望着他。“我一直说,我们原是不同阶层的人,你硬要把你那阶层人的思想加在我身上,这是行不通的;我要生活,就得挨下去,一直到生命的结束,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你拒绝令环境好一些。”他说。
“是,我拒绝,我为什么拒绝呢?”她说得有些激动,“你我非亲非故,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欠你的已经太多,可能穷一辈子也还不清,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他无言。
他只是本着个性,爱心这么付出,绝对没想过要得回什么,绝对没有。她怎能了解他的心情?
“再说感情,”竟是这样直截了当:“我是极端理智的人,决不容易付出感情。对你——我只当朋友、兄弟,说真话,我不爱你,这一辈子大概也不能,我很明白自己。也许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么、欠了你的我何以为报呢?”
他心中不好受,但这是事实。
“我不是那种为报恩随便嫁人的女人,我决不是。”她再重复:“所以,请勿对我特别好。”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恩慈,天地良心,我决无这种报恩的想法;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如此而已。”
“世界上可怜的人,可怜的事太多了,你帮不完。不要把爱心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她说。
“恩慈,我相信你误解了我。”
“不会,我看得很清楚。”她摇头,仍然保持理智和冷静:“你是个最善良的人,在这个社会,是注定吃亏的一群人,好在,你吃得起亏。”
“我不说这些,我们之间——”
“我说得极清楚,我是个不要爱情的女人,”她的确十分冷淡:“如果有一天环境逼人,我非嫁不可,那个人一定不是你。你必须明白。”
“我不明白。”
“我会选一个无恩无怨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日子比较容易过些。”她说:“我怕心理负担。”
他黯然。这无疑宣布了他死刑。
这叫什么?天生的无缘。
“隽之,请勿怪我说真话。”她又说
“我喜欢你说真话。”他苦笑:“你令我早早死心,免得日后伤害大。”
“我们都是成年人,伤害——也没什么。”她笑。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一星期不来?”他问。
“当然你有事,否则你会风雨无阻。”她真的了解他:“有一件事,我已叫七婶辞退了那一个白天的男护士。”
“为什么?”
“七婶自愿白天帮忙,她不忍心花你那么多钱,”她淡淡的:“我很幸运,旁边有很多好朋友,好人。”
“因为你自己善良正直。”
“或许吧!我知道自己不坏,这是很大的安慰。”
“我希望即使你出院,一个男护士也继续用下去。”他说。
“不可能的,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三个人。”她的语气并不坚持,声音却坚持。
“恩慈,这一点我也得坚持,”他放柔了声音:“我一定要等你完全康复。”
“在我家里我自己作主。”她笑。
“我们在斗坚持。”他也笑了。
“你斗不过我,我是宁死也坚持。”
“宁愿让你赢。”他摇摇头:“恩慈,你这种个性——想起来很可怕。”
“是,我会玉石惧焚。”
“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好处,我只是生活。”她说。
“如果人生下来只为了一个目的——生活,生命就太没有意义了。”
“人各有志,有没有意义,也因人而异。”
“你的倔强真的比我更甚。”他叹一口气。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
“哎——多谢你不来的日子里所送的花。”她说。
花?他极讶异,不曾送过花啊!
“怎么?”她望着他。
他突然明白,这是周宁为他做的。
一刹那间,心中十分感动,周宁真是个好助手,不但醒目,而且心细如尘。
“没什么。突然想起些别的事。”他支吾。
“什么事?”她极敏感:“唐小姐来了?”
“是——”他后悔竟冲口而出:“她调来香港工作,预备在这儿一年。”
“她是个非常可爱,又知情识趣的女孩。”她说。
“她也勇往直前。”
“什么意思?”她愕然。
“我是说——她把人生看得太简单,以为只是一条直路其实不然。”
“她有这环境,有这资格这么以为。”
“对不起,又惹起你的不愉快。”
“怎么说是不愉快呢?”她笑:“这是我的人生观,与是否愉快无关。”
“你总有道理。”他也笑。
“七婶说你又差人送去菜钱,她让我告诉你,用不着这么多。”她说。
“放在她那儿也一样。”
“加重我的负债。”
“恩慈,请答应我,不要再提钱的事,”他万分诚恳:“如果将来你真要还钱给我,我会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像想——想收买什么似的。”
“事实上你不是。”
“但心理上难免这么想。”他摇头:“我十分不安。”
她凝视着他,又考虑了好一阵子。
“好,以前的事。我不再跟你提,让我们从今以后做好兄妹,好伙伴。”她真诚的说。
“谢谢,谢谢!”他大喜。
“有你这种人,出钱出力之后还要谢谢人家。”
“你知道,我对这份友谊——很珍惜。”他认真的。
“我明白的。”她也认真点头。
她明了他的一切,却拒绝付出他希望的感情,也许这是无缘,也许这是天定,谁知道呢?
离开医院他立刻回家。
他把车开得飞快,心中一直挂念着晓芙。整个下午,她如何打发寂寞?
其实,是他小器,带晓芙去医院又有何不可?恩慈又不真是他女朋友。
很意外,晓芙不在,桌上没有字条,电话里也没有录音,她根本没回来过。
他开始不安,晓芙生他气了?他是在意她的。
独自坐在那儿喝啤酒,越坐越闷。
自从晓芙搬来这屋子,他已习惯热闹、活泼、有生气,晓英不在,这屋子就寂寞,他受不了。
忍不住打电话去周宁家,她竟也不在。
“没回来过,她说约了朋友喝茶逛街,”她母亲说:“李先生找她有要紧事?”
“不,没有。”他匆匆收线。
晓芙哪里去了呢?随同事一起玩?回不回来晚餐?她至少该有个电话来啊!
他非常、非常挂念她。他有个感觉,在香港,他要负责她的一切。
电话铃响,他以为是晓芙,立刻接听。。
“晓芙——”
“小丫头不在家吗?”唐健的长途电话:“隽之,日子过得如何?晓芙可有烦你?”
“啊!唐健。”他开心一些:“我过得很好,晓芙也好,她帮了我很大的忙,怎么会烦我。”
“你明白晓芙的心意啦!”唐健哈哈笑:“想不到小丫头从小就暗恋你,直到如今。喂!兄弟,你可别令她失望,伤心哦!”
“你讲笑话,哪有这样的事?”隽之苦笑。
“不是笑话,认真的,”唐健说:“不可忽略晓芙,她已不再是小丫头。”
隽之唯唯诺诺,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弟,为兄结婚之后才发觉有老婆实在是很好的事;你孤单了这么久,不妨考虑。”
“我会。”
“除了晓芙之外,还有女朋友吗?”
“有——一两个普通的。”隽之红了脸,明知恩慈无望,他仍不死心。
“慎重选择。选太太还是理智好些。”唐健以过来人身份发言:“感情用事,可能出错。”
“我明白了。”
“叫晓芙来讲几句话。”
“她不在,下班之后没回来过。”隽之答。
“哦——她倒交际应酬多,”唐健笑:“兄弟,千万看牢些,别错过机会。”
“我明白。”
“好了,晓芙回来让她算好时间给我们一个电话,妈妈很挂念她。”
“一定。请替我问候所有人。”
收线之后,隽之有松一口气之感,唐家人已把他跟晓芙看成一对?但是感情——
感情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恩慈、他、晓芙,真像一个圆圈,一个循环,永远没尽没了。
五点钟的时候,门匙响动了,晓芙回来了。
她脸红润,神采飞扬,手上捧了大包小包,非常愉快的样子,才一进门,屋子立刻热闹起来。
“隽之,你—定想不到我去了哪里,”她哗啦哗啦的说:“周宁请我吃午餐,逛衔啊!”
周宁?他十分意外,周宁真是变得这么好?
“也不来个电话,害我白担心了一阵。”
“我不在,你会担心吗?”她眼睛发光。突然,又蹦又跳的:“这真是太好了,我好开心。”
“刚才唐健有电话,叫你打电话回家,免伯母担心。”
“哎呀,”她怪叫:“我到了你这儿,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天下父母心。”
“我情愿你担心我。”她甜甜的笑:“看,我替你买了件毛衣,很漂亮的,德国时装来香港打先锋的。”
“的确很好。”他接过来:“我很喜欢。”
一时间,他心里感到很温暖,因为他到目前还是个王老五,突然有人关心,实在是很好的事。
“你喜欢就行了!”她笑:“先别看买回来的东西,我要预备晚餐。”
她真像个小妇人,小妻子一样的。
“算了,我们出去吃海鲜。”他兴致很好。
“我情愿吃乳鸽。”她孩子气说:“我总觉得吃乳鸽比吃其它的好,一点点海鲜就卖那么贵。”
“别替我省钱。”他笑:“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还是乳鸽。”她也是个小顽固。
“由你。等你打完电话,收拾完地上的杂物,我们立刻动身去新界。”
“OK。”她开始迅速的工作。
不消三分钟,纸袋、衣物全部收好;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愧是个久经训练的空姐。
然后她就打长途电话跟父母又说又笑的报导近况:“我有信心和隽之相处愉快。”然后才收线。
“可以走了吧?”她转过身问。
他微笑的望着她,是这么可爱、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又有什么理由不能爱上她呢?
“立刻动身。”他牵住她的手,匆匆地打算出门口。
“哦!忘了问你,恩慈好些了吗?”她突然问。
隽之整个人呆着,她怎会晓得我下午去了医院?
恩慈?周宁跟她讲了真话?周宁不是说他到工厂里有急事吗?周宁——他升始怀疑。

晓芙和周宁变成了极接近的好朋友。
午饭的时间,她们常约在一起,逛逛衔,买买东西。
周宁熟悉香港,带着晓芙东钻西钻,买什么便宜货、减价用品,晓芙开心极了!
隽之多半不参加她们。
有时他有事、有时他约了人、有时他会去工厂、有时她们故意不参与他的活动。久而久之,中午就变成了她们俩的。
不知道她们哪里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除了中午,有时还常通电话。
“专心工作,否则炒你鱿鱼。”隽之提出警告。
“不识好人心,替你陪女朋友。”周宁笑。
然而晓芙算不算是他女朋友呢?他可说不出。
但是——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尴尬。
“昨夜你大声说梦话。”周宁笑。
“原来你临睡前要喝牛奶,像小孩子一样。”她又说。
“老天!你会对红色有恐惧感?”
“哎呀!你还像小孩于,早晨起床时有‘下床气’,不爱出声?”
周宁竟对他的私生活,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连这么细小的事都知道,令他尴尬。
他觉得在周宁面前有裸露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晓芙不是故意说出来的。
两个女孩子感情好,什么都不保留的会告诉对方,这原不是大事,她们恐怕不懂得他会尴尬。
于是,在家里,他凡事小心、谨慎,不让晓芙看到,听到什么特别事,但——难受死了!
在家里绑手绑脚的,处处防人,他觉得又累又辛苦,仿佛二十四小时在工作。
“你和周宁在一起——总讲我?”他试探着问。
“讲你?怎么会?”晓芙笑:“我们俩都对你那么熟,还有什么可讲的?”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担心什么呢?”晓芙很孩子气:“又没有人会害你。”
“不是这意思——”
“周宁说得对,你太内向,太保守,把一切都放在心中,就怕人家会看透你。”她说。
“晓芙——”
“你放心,我们不会背后骂你,更不会害你。”她甜甜的笑:“我是晓芙,她是周宁啊!”
但是,越来越觉得,他在周宁面前几乎变成了透明人,她真能一眼望穿他。
他不得不警惕。
“又是周末,你照例的又没计划,留在家里?”周宁在快下班时走进来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不能太认真,只能半带笑。
“我是指又不带晓芙出去逛逛,走走?”她凝望着他:“或是——又要我帮忙陪着晓芙,你好去看汤恩慈?”
他心中有反感。
“不必了。”他的话冲口而出:“我自己会安排。”
“好,那就最好。”周宁耸耸肩,走出去。
过了一阵,总是先下班的晓英来了,她先在外面和周宁叽咕一阵,才进来。
“你安排了特别节目?”她很兴奋。
隽之望着她,她还是一脸的真纯。
“也没什么,回家才告诉你。”他说。
他可是故意不让周宁知道?他自己也吃惊。
“这么神秘,”晓芙坐下来:“可以走了吗?”
“喂!有人想请你食晚餐。”隽之开玩笑。
“谁?哦——不,”晓芙伸伸舌头,笑了:“别开玩笑,隽之。”
她知道他是指公司老总,隽之的搭档,那个对晓芙一见钟情的男人。
“是开玩笑,他不在香港。”他说:“晓芙,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同事呢?你们合不来?”
“谁说的?他们不知道对我多好,”晓芙意外:“你怎么会那么想?”
“你从来不跟同事一起。”他笑。
“哦!但是我跟周宁最谈得来啊!”她天真的:“周宁跟我同事又不熟,怎么拉在一起?”
“你从不参加同事们的节目。”他说。
“他们——玩得比较孩子气,”她想一想,说:“好像去烧烤啦!露营啦!你怎么会去?”
“我?”他也意外。
“是啊!我是不能留你在家,我自己去玩嘛!”她说得理所当然。
他凝望她一阵,微微一笑。
“走吧!下次我陪你参加同事的聚会。”他说。
“你真的肯去?”她惊喜。
“为什么不?我太老吗?”他反问。
她欢天喜地的随他离开公司。
他们随便找一家餐馆午餐。他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以致吃饭时他很少说话。
“晓芙,我——想带你去看个朋友。”他终于说。说得很为难,很犹豫的样子。
“好啊!”她想也不想的:“现在就去?”
“你——不问一问朋友是谁?”他盯着她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谁都一样。”她说。
“汤恩慈。”他吸一口气:“她出院很久,我很少去看她,不知道情形如何。”
“为什么不早些去呢?”她埋怨:“上星期六,我们还无聊的开车四处逛,该早些去。”
“我怕你不喜欢去。”
“怎么会呢!”她甜甜的笑:“她脾气古怪是她的事,我们只不过是去探望她而已。”
脾气古怪?恩慈?
他想问“谁说的”,但忍住了。除了周宁还有谁?周宁是摆明了不喜欢恩慈。
“她并不脾气古怪,只是很有原则。”他说:“对没见过的人,不要妄下断语。”
“我见过她一次,在她男朋友的车上,”晓芙记忆力非常好:“她看来很冷淡。”
“每个人个性不同。”他的车朝她家里驶去。
他很专注的在开车,她却在偷偷注视他,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个汤恩慈——是不是很喜欢你?”
“什么?”他几乎撞到前面的车:“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不过——从周宁的话里我听得出。”晓芙淡淡的笑:“周宁不喜欢她,说恩慈是个厉害的女人,手段厉害。”
“手段?”隽之笑了。周宁也当面这么讲过。
“我不明白手段的事,不过她喜欢你,她倒是个有眼光的女人。只是——她男朋友呢?”
“王森不是她的男朋友。”他忍不住随口说。
“周宁还说——你很重视汤恩慈。”她说。
“是。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和其它女人很不同,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他认真的。
“你也喜欢她?”她问。
隽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喜欢并尊重我的每一个朋友。”他说。
“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她握一握他的手:“我最讨厌在女人面前说假话讨人欢心的男人。”
“晓芙,我常常觉得你把我美化了。”他说:“不是我好,而是经过了你善良、单纯的眼睛。”
“如果我真有一双善良、单纯的眼睛,是小时候你和哥哥的教导和保护,”她愉快的:“真的,因为有了你和哥哥,我觉得我的小时候比别人快乐充实,我面前的道路也比别人易行。”
“该说父母。”
“是父母给了我好环境,”她认真的:“可是,影响我最大的是你,其次才是哥哥。”
“看来我不领这份功劳也不行了。”他笑着说。
停好车,他带她上恩慈那个小而简陋的家。
恩慈正在小厅陪父亲,她坐在旁边看书;没有表情,没有知觉的父亲呆呆的坐着。
“是——一你们。”恩慈意外的看一眼晓芙,立刻,意外之色去了,她又变回淡漠。
“没有预先通知你就来,很抱歉。”隽之说。
“无论如何,总是欢迎你们来。”她淡淡的笑。
进门之后,晓芙一直没出声,虽然,对四周狭小简陋的一切惊异。她一直在打量,从房子,家具到那呆痴的汤老先生。
“请喝茶。”恩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晓芙失措。这里的一切和她想像中相差太远!这儿不是她平日所见到的环境。
“下星期就要回去上班?”隽之间。
对恩慈,他有一份难以形容的亲切。
“是,星期一。”恩慈永远淡淡的:“三个月有薪假期,我已占到很大的便宜。”
“身体支持得住?”
“应该没问题。”她说:“没有工作我反而不习惯。”
“医院通知我说那男护士——”
“我退了。很不方便,我是个女性。”思慈冷静的:“何况现在二十四小时我在家。”
“可是星期一——”
“七婶过来。”她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
他好想告诉她,以前她没病,一切不同。看看晓芙,又看看恩慈,这话说不出口。
“汤伯伯还要去复诊吗?”他只好这么问。
“不必了。除了思想,感觉之外,他与常人无异。”恩慈的声音不带感情。
“王森——有没有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题吗?
“有。总是一个月两封。”她微微一笑:“日子真快,他竟也去了半年。”
“是。半年之后他就回来了。”他说得好闷。
“汤小姐,对汤伯伯——你就任他这样算了?”晓芙突然说,十分惊人。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送他去美国试试呢?美国医学比较先进,或者有希望呢?”她说。
恩慈什么也不说,还是平静如恒。她摇摇头,淡淡的笑。
“你不同意?你不希望他好?”晓芙天真又善良。
“谢谢你的好心,可是各人的环境不同。而且——爸爸——你不明白,他现在可能更快乐。”恩慈说:“有知觉并不一定对他有好处。”
然而晓芙——她又怎能明白呢?
渐渐的,晓芙发觉隽之越来越沉默了。
不只在家里,周宁说他在公司也沉默,不轻易讲话,仿佛心事重重。
晚餐之后,她收拾好一切,回到客厅时,隽之正拿着晚报发怔。
虽然他面对报纸,但看得出他并没有在看。
永远快乐的晓芙脸色也暗了下来。
她坐在他对面,她以为他一定会知道,等了半天,他还是怔怔的注视报纸。
他到底在想什么?
本来是从不怀疑的她,也不得不有了疑心。
“隽之。”她小声叫。
他听不见,他居然听而不闻。
“隽之。”她提高些声音。
“啊——你叫我!”他震动一下:“我看得太入神——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笑:“你想得太入神。”
“想?没有,我看报,”他夸张的拍拍报纸:“美国大选一面倒的胜利,其实我想蒙代尔做总统也不错。”
她心中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隽之要用一些话来敷衍她呢?她决不希望这样!
“隽之,你心里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态度。”她坦率的:“你像——很勉强在做一些事,你在为难。”
他真的呆怔了。他太不会隐藏自己,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她看出了吗?
“不,不,没有事,根本没有事!”他尴尬的:“你怎么会想到我为难呢?”
“是不是——我住在这儿会令你的生活有束缚感?”
“晓芙,你竟然讲这样的话!”他说,表面上夸张是因为真的心虚,她说中了他的心事。
“我一定影响了你。”她笑,很肯定的:“以前你比现在快乐得多。”
“我现在很快乐,真的,你别乱想,”他立刻说:“至少屋子里热闹了。”
“屋子里热闹,你的心里呢?”她很认真的。
隽之语塞,他是不惯说假话的人。
“也许我自己脾气、个性怪些,你别理我就行了。”
“我们住在一起,我怎能不理你?”她摇摇头:“隽之,加果是我影响了你——”
“不,不是你,怎么会是你呢?”他一连串的说:“你来香港,无论如何该我照顾你。”
“你是觉得应该,而不是出自感情?!”
“晓芙——”一提到感情,他就无话可说了。
“我和周宁谈过这件事,”她吸一口气:“我们的意见相同,我预备搬出去住。”
“晓芙,你不能这么做。”他想也不想的叫:“伯父伯母和唐健都会怪我。”
“与他们无关。事实上,他们一直亦不赞成我住你这儿,”她笑:“我已经决定了。”
“你可是怪我?晓芙。”他非常不安。
“是我不好,”她笑得很单纯:“我不曾征求你同意,自以为是的就搬了进来,我相信造成你精神的困扰。”
“我当你是妹妹,你来——当然住我这儿。”
“并不‘当然’。”她说:“周宁教了我很多事,以前我实在太天真幼稚,我没有替你想过。”
“我有什么关系呢?不必替我想,”他着急:“快打消搬走的念头。”
“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她笑:“一层六百尺的小楼,和周宁同住。”
“与周宁同住?她有家啊!”他感到好意外。
“她也想搬出来独立一下,而且为了陪我;她真的很够义气。”她说。
“你这么做,我怎么向唐健交代?”他问得很笨。
“隽之,”她诚心诚意的望着他说:“你和我的事是不必向任何人交代的。我早已说过,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你可以不接受,我不能也不会怪你。不能因为父母和哥哥,你就必须接受我,这说不通。”
“可是我——”
“我搬走并不表示我灰心,我放弃,”她又笑起来。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呢?他真是不懂。
“从小我就喜欢你,没有理由这么容易放弃。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还是搬开好些。”
隽之对着她的坦率,实在很惭愧,可是又不能直接告诉她:“我喜欢的是恩慈,不是你!”他只能垂着头,沉默来应付。
“但是,我有个要求。”她又说。
“请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
“答应得这么快?如果是你做不到的呢?”她笑。
他脸红了,他对她有份深深的歉疚。
“不必对我有歉意,”这小女孩竟也看穿了他:“当然,我也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不会,从小你就善良单纯。”他说。
“人长大了是会变的,说不定我变成奸诈,深沉呢?”她在开玩笑。
“全世界的人会变,你不会!”
“你能经常与我约会吗?”
“这——”他面红耳赤。
“你不答应?”她盯着他看。
“不——当然,我会来看你,接你出来玩。”他避免讲约会两个字,这令他尴尬,和晓芙约会?“我希望——能做到你的要求!”
“这样就好,”她松一口气:“现在房子在简单装修,下星期天我就搬。”
“这么快?”他顺口说。
“想早些享受你来约会我的滋味。”她笑。
“我怕——令你失望。”他说。
“最失望的是你始终不爱我,不过我已有心理准备。”她说得很认真:“我用两年时间等你。”
“你不觉得这两年宝贵时间花得太不值?”
“如果我不这么做,这辈子我都不甘心,”她坦率的:“两年时间,至少证明我努力争取过!”
他的不安更加重了,他是否真的要认真的考虑一下对她的感情,他不能拖着她。
想着感情,恩慈的影子又浮上来,他忍不住叹息。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去约汤恩慈,她看透一切。至少,可以做个比较。”
“晓芙——”
“我知道你喜欢恩慈,”她还是微笑:“先是猜,后来从周宁那儿得到证实。”
“她——很特别。”他承认了。
承认比较能令他心理轻松些。
“周宁说你对她的歉疚多些。”她说。
“周宁不是我,怎知道我的事?”他有些不高兴。
“她是你秘书。许多关于你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她真的很清楚知道你。”
“或者并不正确呢?”他说。
“正确的,这么久和你在一起的观察,她说的都很对。你太善良了,容易感情用事。”她说。
晓芙中了周宁的毒吧!他也不想解释。
“不过,我对汤恩慈并不反感,当然也说不上喜欢。”晓芙平静的说:“我唯一的感觉是,她很冷,很倔。她用全身的力量去维持她这两个特点。”
他呆怔一下,晓芙讲得很特别。
“她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她的冷与倔?”他问。
“是,这是我的感觉,”她点点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可知道——她拒绝我。”
“知道。周宁说她欲擒故纵,因为她知道有我。”晓芙在他面前从不讲假话。
“别老是听周宁说,她说的不一定对,你应该自己用眼睛看看。”他说。
“如果我一直住在你家,我会没机会看,”她笑:“我搬开,就是我希望有机会看一看清楚。”
“恩慈——并不是周宁说的那样。”他有点狼狈。
“我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她笑。
忽然他有个感觉,晓芙比他想像中倔强得多。两个倔强的女孩子——是他的幸或不幸?
“搬家之后,我会回美国一趟。”她又说:“要带些冬天的衣服过来!”。
“美国已经很冷了。”他说。
“想不想一起去一趟?”她说。
“不——长途飞行,真的很怕,”他摇头:“我不像你做惯了空姐。”
“其实要你去是我自私,”她又孩子气起来:“留你一个人在香港,汤恩慈岂非机会多些?”
“事情并非你所想。我和恩慈之间,甚至还不曾有过约会。”他说。
“你总去她家,还要什么约会?”她反问。
“以后保证也去你的家。”
“我和周宁的家?”她笑。
他皱皱眉。益觉“周宁”两个字仿佛有刺,会令他不舒服,是这样吗?周宁?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共住一层楼。”他这么说。
“别人也许会不惯,但周宁不会,”她说:“我们非常合得来,个性、兴趣都一样!”
会吗?或是他小人之心,他总觉得周宁是在曲意奉迎,周宁——是这样吗?
“希望你们同住快乐。”他只好说。
“一定快乐,因为你会来探望我,约会我;你答应了的,是不是?”她十分快乐,单纯天真的。
“是。”他吸一口气。
约会晓芙——始终觉得怪怪的。
“那么——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她站起来:“你也该快乐起来,不能再这么沉默。”
“沉默并非不快乐。”他说。
“至少心中有事!”她大笑:“你的心事是牵挂着恩慈,又碍于我,不能去见她!”
他大为尴尬,她怎么如此说。
“我为你解决了困扰,你该怎么谢我!”此时的她,又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
“晚上去夜总会。”他说。
“但是,你根本不喜欢去夜总会。”她说。
“那不是问题。”他摇摇头,凝望着她:“人生不尽全如意,能半随意也是!”
什么是半随意?她不明。
晓芙搬走了,和周宁共住一层楼,从不习惧到习惯,她一直看来很快乐。
隽之自然去探望过她,带她出来吃饭,看场电影什么的,各人心里都轻松一些,相处也更好些。
晓芙搬离他家是对的。
只是——屋子里只剩下隽之,每晚又恢复钟点工人来煮饭的生活,他倒不习惯了。
屋子里没有了晓芙,失去了笑声,他不习惯。
他努力忍受着,克服着。这原是他的生活,他不可能要求她再搬回来。
当然,现在他自由很多,可以随时外出而不须交代。他想什么时候去看恩慈都行,可是——
他一次也没去看她。
是没有藉口,心中也打不定主意。
好几次他都想跑到恩慈工作的中心去,或者只在办公室陪她吃三文治也好。
可是他打不定主意。
中午,周宁大概又约好了晓芙,一早就不见人影。隽之无法再强抑心中渴望,开车去恩慈那儿。
办公室里冷清清的,不像上次那么忙乱,桌子上也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
隽之张望一下,没有恩慈的影子。
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问,他就站在那儿发呆。
他来得太晚了,恩慈已外出午餐,是不?她不是每天在办公室吃三文治的。
正待转身离开,背后有脚步声,他转头,看见正匆匆而来的她。
“恩慈——”他大喜。
“你——”乍见他,她也欣然,但这种神色一闪而逝:“怎么会是你?”
“我来约你午餐。”他搓搓手:“还以为你不在。”
“中午我多半不外出。”她抹抹手上的水,很明显的,她从洗手间出来:“我有三文治。”
“今天可否例外?”他问。
她望他一阵,点点头。
“好,我陪你出去吃;不过附近没好餐厅。”
“我从不挑剔。”他好高兴。
她拿了皮包伴他走出去,很若无其事的样子。
“现在不再那么忙?”他问。
“还好。”她说:“生病之后回来,调了一个岗位,因为原来的工作不能没人做。现在是比较闲一些。”
“上司对你不错。”
“多年工作成绩换回来的。”她微微一笑:“我们这儿要以实力换取一切。”
“大多数的地方都如此。”
“很多机构可以取巧。”她说。
“那要看什么人。你到了任何地方都不会取巧。”
“倒是很了解。”她看他。
“感觉上——好像很久,很久的朋友了。”他说真话。
她不回答,碰到这些问题她总不出声。
“今天怎么会想到中午来?”
“想起那次的三文治,又想看看你的忙碌。”他说。
“不一定每天的工作像打仗。”她笑:“现在我也有很好的休息时间。”
“身体完全没问题?”他关心。
“我应该比谁都紧张。”她淡淡的。
“有一点不舒服都得看医生,不要再拖严重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倒下去,”她叹一口气:“前—次的人情还没有还。”
“说过不必再提的。”
“总是在我心中,提不提也改变不了,”她摇头:“唐晓芙好吗?”
“很好,她已搬离我家。”
“哦——”她很意外:“为什么?”
“也许她觉得不方便。”他说:“她现在和周宁一起住,两个女孩子互相照顾,很好。”
“周宁?你的秘书。”她又意外。
“是。我们是好朋友。”他说。
提起周宁,她似乎就沉默了,很怪。
“你认识周宁的,是不是?”他问。
“没有见过,通过电话。”她笑一笑。
这笑容里分明有着什么。
“怎样?”他忍不住问。
“没有怎样,”她不说;“只通过电话,听过她声音,不知人是什么样子。”
“年轻的女孩子。”他说:“她在电话里不礼貌?”
“很有礼貌,或者太有——我说不出,她——的声音很职业化。”
“那是什么,没有感情?”他问。
“我解释不来,只是感觉,”她笑:“跟她讲话好像是跟机器讲。”
“哦——”他点点头。知道周宁不喜欢恩慈:“她是那样的,个性、人品倒——很好。”
她不出声,只是笑笑。
“如果是我,我不让晓芙搬出去。”她忽然说。
“为什么?她有自由,我不能阻止。”他说。
“唐晓芙是个比较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或者她不能适应香港这环境。”她说。
“她当空姐,跑遍了全世界。”他说。
“基本上,她还是个大孩子,一个在良好家庭环境中被保护的孩子。”她强调。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有责任照顾她,不能任她搬出去。”她说。
“其实——我没有责任。”他忍不住说。
“她为你来香港,这已经够了。”
“她并不——她——”他涨红了脸。
恩慈看穿了他和晓芙之间的关系:“隽之,不要傻,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你并不清楚,”她爽朗的笑:“你有些迷惑,你以为自己做得好,其实走歪了路。”
“我已经习惯被你拒绝。”他苦笑。
“我和你之间永不可能,你看不出吗?她绝对理智。”
“我并不存奢望,”他坦白的:“能够常常见到你,我已很开心。”
“你给我心理压力。”她说。
“恩慈——我心理压力也大。”
“你不是白寻烦恼吗?”她摇头:“就算以后我真的要嫁人,我已说过,那人不会是你。”
“为什么?”他盯着她。
“怎么不懂呢?跟你一起,我心中永远有着压力,我欠了你太多,太多。”她叹口气。
“不能凭这些定罪。”
“隽之,我理智而骄傲,我希望永远能抬起头做人,”她说:“心理上,在你面前我难抬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轻敲桌子,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不要为难我!”她说。
他只好沉默。爱不是为难,他也懂得。
但是——什么事情令他们之间变成如此尴尬的情形?那次车祸?然而不是车祸,他又不可能认识她;世界上的事就那么矛盾,那么复杂。
“我很抱歉。”她诚心诚意的拍拍他的手:“所以——请不要放弃你应有的好机会。”
“晓芙不是我的机会。”他说。
“你只是抗拒,”她了解的笑:“晓芙的条件比我好百倍,你难道不知道?”
“感情不计条件。”
“这是小说里说的,”她笑:“现实生活不谈条件的就太少了。”
“我难道不能是那‘太少’的其中之一?”
“可以。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这条路——无论你走多久,都不会通。”她说。
“为什么如此肯定?”他忍不住叫起来:“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冷酷?”
有人对他们投来诧异的视线。
“不。你不同,只是我不想害你,所以早些和你说清楚。”她说:“至于其他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他叹息。
“我们会认识好多、好多人,并非人人都有缘份,”她说:“练份重要。”
“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认识,我觉得才是缘份。”他说,十分固执。
“请对晓芙好些,”她认真的说:“她最适合你,人又好,我非常喜欢她。”
“你喜欢她没有用,主要的是我。”他说。
“能因为我而喜欢她吗?”她问得很巧妙。
他凝望她半晌,终于放弃争论。
“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他说:“晓英说用两年时间在我身上,而我可以用同样的时间在你身上——”
“不行,二十年也不行。”她说得斩钉截铁:“你得相信一件事实,我的心比钢更硬。”
他咬着唇。这一刻,他真的感觉到痛苦了。他的心是那样——扭起来的疼痛。
“你真忍心。”他垂下头。
“我不想,到后来弄到大家都痛苦,”她肯定的:“我喜欢一切还不太迟时说清楚。”
真——不太迟吗?
周末,晓芙和周宁合力做了几样莱,说要开个小小宴会来请隽之。
隽之知道,她们只不过想弄点气氛出来,什么“宴会”之类也不过是美其名而已。
五点钟,他就出发去她们的小小公寓。
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音乐声,这是晓芙的习惯,她总喜欢家中有音乐。
他按铃,立刻有人应门,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的英俊男士,又高又帅的那种。
“请问——”隽之很意外。
“你一定是隽之,我们今夜的客人。”英俊男士真诚得很,自称“我们”。他是她们的朋友。
“请进来,请进来,晓芙她们下楼去买点东西;我是萧邦。”
“萧邦?”隽之几乎忍不住笑。萧邦?
“只是名字,姓萧名邦,与那位音乐家萧邦无关。”英俊男土也风趣:“我从美国来。”
“我——”
“我是晓芙的朋友,”萧邦一口气说:“我是在飞机上认识她的,可以说一见钟情,她是那种又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很少见的。”
隽之有点尴尬。
萧邦自称晓芙的追求者,令他心中有丝莫名的酸。
“你来度假?”他问。
“来看晓芙,”萧邦直率得很:“以前她当空姐还是间中看到她,调来亚洲,我就只好追来了。看不见她的日子很难受。”
“晓芙没提起过你。”
“当然,我只是她许多男朋友中的一个,并不特别!”萧邦摊开双手:“我还待努力。”
“你的国语讲得不错。”
“是。很高兴你这么说。”萧邦搓搓手:“我家已是三代的移民,家中全用英语,但我自己去学习国语,中国人至少该说中国话。”
“很难得。”隽之由衷之言。
“时时听晓芙提到你,”萧邦又说:“她几乎把你当成心目中的偶像。”
“怎么会呢?我只不过看着她长大。”
“我想她是喜欢你的,”萧邦分析:“要不然那么多人追她,她怎么无动于衷?”
“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她哥哥。”
“不,不,她要求调来亚洲,我看也因为你。”萧邦倒真是清楚得很:“我不会妒忌,我会公平竞争。”
“误会了,”隽之十分窘迫:“没有这样的事。”
“别告诉我你对晓芙无意。”萧邦天真的:“这会伤晓芙的心,我也不想失去你这竞争对象。”
隽之不想再争辩,反正以后事实可以证明。
“在美国你做什么?”
“电脑,我在IBM公司做事,”萧邦说:“是研究员。”
“很好的工作。”隽之笑:“IBM是大公司,有机会让你发挥。”
“普通。现在念电脑的人太多了,竞争大,”萧邦说:“职员的流动性大。”
“这是美国人的特点,喜欢换公司,喜欢跳榴。”隽之笑:“东方人比较安份,大多数人会在一间公司工作一辈子,尤其是日本人。”
“这样是很闷的事。”
“但是稳定,发展机会更好些。”
“或者吧!”萧邦不是个坚持的人,他说:“东西方人在思想上是不同,我是介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人。”
“这实在很难得。你已经是三代的移民了。”
“谢谢。我会看中文的,你知道吗?”萧邦很兴奋。
“这更难得了。”
“小时候,我就跟母亲学一点;中学以后,我跟唐人街的华语中心学。然后我认识很多台湾来美的留学生,我的中文就更进步了。”
“你学中文是因为你是中国人?”隽之间。
“我是美籍华人,”萧邦更正:“说真话,学中文并非因为我是中国人,那时候是想多学一国语言,中文只不过是我的第一选择。”
隽之开始喜欢这萧邦,他坦白热诚,个性极可爱。
晓芙有这样忠心的男朋友,实在是件好事。
有门声,周宁、晓芙结伴回来。
“啊!你已经来了,”晓英笑靥如花:“好在萧邦在,否则岂不摸门钉?”
“我们正在聊天,我们很谈得来。”萧邦一见晓芙就两眼发光:“是不是?隽之。”
“萧邦是很难得的男士。”隽之微笑。
“就是一样不好,叫萧邦。”晓芙半开玩笑:“常常令人有误解和错觉。”
周宁只在一边含蓄的笑,什么都不说。
“是!我也觉得萧邦这名字不大好,”萧邦也说:“好像沾了别人光一样。”
“其实名字无所谓,也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隽之说。
“可是你的名字就好得很,李隽之,字面又好看,念起来响亮,又有气派。”萧邦孩子气的。
隽之摇摇头,不再出声。
晓芙去倒了杯茶,很体贴的送到隽之手上,极自然的样子。
“隽之的名字当然好,”晓芙坐在隽之沙发的扶手上:“替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
“当然是父母取的名字啦!”萧邦说。
“隽之不是,”晓芙仿佛什么都知道:“是祖父取的。”
几个人都笑了,笑晓芙的孩子气。
其实,晓芙和萧邦在个性上是十分适合的,只是晓芙对隽之固执,不为萧邦所动。
“我去厨房,半小时可以吃晚饭。”周宁说。
“我来,我们一起做。”晓芙说。
“所有事情都做完了,不是吗?”周宁淡谈的:“我只不过去整理一下,摆摆桌子。”
“那么我陪隽之。”晓芙笑。
她完全投把萧邦放在心上。
“萧邦才是远客。”隽之提醒。
“他不请自来。”晓芙一点也不在意。
“你不辞而别,我当然得追来看看。”萧邦笑得好可爱:“否则你变成别人太太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大大不妙了。”
“你总胡说八道。”晓芙白他一眼:“告诉你啊,明天我要去教堂,你要观光自己去。”
“我陪你去教堂,下午你陪我逛逛。”萧邦说。
“不行。我计划的节目里根本没有你。”晓芙叫。
“那——我怎么办?”萧邦摊开双手。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叫你来。”晓芙说。
“别这样,晓芙,”周宁打圆场:“做完礼拜大家一起吃饭,下午一起陪他不就行了?”
“你——也去?”晓芙望着隽之,很企盼的。
“好。我们一起招待萧邦。”隽之慨然答应:“下午到处逛,晚上我请吃饭。”
“这——这怎么好意思。”萧邦喜出望外。
“你现在才知道会是不好意思。”晓芙瞪他一眼:“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不请自来。”
“晓芙,第一次看见你这么凶,”隽之像个大哥哥般轻责:“萧邦完全因为你才来香港。”
“我一点也不感谢。”晓芙没好气的:“他来反而增加了我的麻烦。”
“孩子气,”周宁从厨房拿碗出来:“现在不是大家帮你一起陪他吗?”
“你什么时候回去?”晓芙对萧邦脸色不好。
“你说呢?我原本打算来一星期的。”萧邦说。
“一星期?你想累死我?”晓芙哇哇的叫。
“这样吧!你搬来我家住,比住酒店好,”隽之大方的说:“这样你也不会太闷,谁有空都可以陪你。”
“这——怎么行呢?”萧邦望着晓芙。
“你看,你专会麻烦人。”晓芙皱眉。
“你是答应我搬去隽之那儿了?”萧邦大喜。
“是隽之人好,”晓芙说:“一星期之后你一定要回去。”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萧邦问。
“我?我的事为什么要你管?”晓芙顿脚:“你这人怎越来越麻烦?”
“晓芙——”隽之叫。
萧邦在隽之家住了一星期。
每天下班回来,萧邦都在家,很闷的样子。晓芙并没有陪他去玩,去观光。
白天她说要上班,这还是理由;晚上她却说累,连见都不肯见,这就说不过去了。
隽之安排了一次聚会,四个人在一起晚餐,然后去夜总会。也只有这一次,萧邦可以见到晓芙。
隽之很替萧邦难受,可是萧邦若无其事,表现得十分乐观。
后来隽之想想,这情形不也正像他自己和恩慈吗?于是不敢再出声。
萧邦明天就要回美国了,今天晓芙还是不见他。人情上,这说不过去。
萧邦是专程来看她的。
隽之打电话给晓芙,叫她无论如何抽点时间,把萧邦应付走了再说。
“我可以见他,但要你一起。”她笑。
“为什么要我?”
“我不想你误会,”晓芙颇有道理:“我根本无心于萧邦,我只喜欢你。”
隽之很窘,但为了萧邦,他勉强答应。
“我可以做陪客,我不想他在我家发呆。”他说。
“谁叫你招待他?他根本是个烦人。”她笑。
“那么说好了,晚上为他饯行。”
她沉默半晌,说:“我没有太多多余的钱,我的薪水刚够付房租和生活费。”
“我给你钱,你出面请萧邦。”他说。
“好。”晓芙一口答应。
她绝对不因隽之付钱而不好意思,她的心中早把隽之当成自己人。
晚上约了餐厅见,只有晓芙一个人来,不见周宁。
“她回妈妈家。”晓芙解释。
“你想不想,回西雅图妈妈家?”萧邦间。
“不想。想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她说。
“什么时候回去,千万通知我一声。”萧邦热情的:“我去机场接你。”
“西雅图我比你还熟。”晓芙不领情:“我自己会回家。”
“晓芙,不可这么说,人家是—番好意。”隽之说。
“他太噜苏了。”晓芙叹一口气:“他一来香港,弄得我烦死了。”
“还不错。”萧邦傻笑:“至少我还能令你烦,不是无动于衷。”
“真是牛皮糖。”晓芙气得直翻眼。
隽之在一边笑了。他觉得这是小情侣的情趣,很适合萧邦和晓芙。面对他们——他是旁观者。
“你笑什么?”晓芙白他一眼。
“没什么?笑都不行吗?”他说。
“你也越学越不正经。”晓芙说。
隽之只好收敛笑容,不正经?他可不愿担当这罪名。
“没有比隽之更正人君子的人了,”萧邦孩子气得很:“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陪我,真是好人。”
“你不知道你耽误了他拍拖时间?”晓芙说。
“隽之拍拖?”萧邦好意外。
“隽之目前的女朋友叫汤恩慈,一位北斗星,社工。”晓芙说。而且强调“目前”两个字。
“倒是很适合隽之的个性。”萧邦点点头。
隽之却红了脸,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晓芙也望着他笑,很促狭的。
“别听他乱讲,恩慈——不是我女朋友。”他说。
“否认不了,周宁说的,”晓芙笑:“周宁是秘书,什么事都知道,你骗不了人的。”
“周宁只是想知道。我心中的事,周宁是没有可能知道的。”隽之稍有不悦。
“那就错了,”晓芙孩子气重:“周宁真是什么都知道,你自己什么都对她讲,甚至你该怎么约汤恩慈,都是她教的。”
隽之眉心微蹙,不再讲话。
他觉得周宁实在太过分,身为一个秘书,她实在不能乱讲话的。
“看,隽之承认了。”晓芙笑:“周宁对他的事真了如指掌。”
“这是你跟周宁一起住的原因?”萧邦问。
“当然不是,”她呆怔一下:“周宁是我好朋友,我俩极谈得来。”
“你外向活泼,周宁却深沉内向,你们怎可能合得来?”萧邦也有聪明的时候。
“女孩子的友谊不是你能懂的。”晓芙说:“除了隽之,我最相信周宁。”
隽之忍不住再皱眉。
“周宁还对你说过什么?”隽之问。
“没有什么啊!她只为我分析目前的形势,”她顽皮的眨眨眼:“我知己知彼而已。”
萧邦不明白,一个劲儿追问。
“什么形势?什么知己知彼?”
“这是秘密,怎能让你这傻人知道?”晓芙很不客气。
“傻人?我是傻人?”萧邦叫起来。
“不要过分,晓芙。”隽之警告。
晓芙吐吐舌头,果然不敢再讲。
“看你,只肯听大哥哥的话。”萧邦说:“除了唐健和隽之,你眼中也该有其他异性啊!”
“其他人不够好。”晓芙直率。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你甚至还没睁开眼睛看一眼。”萧邦直叫:“真冤枉。”
“我为什么要看?”她说。
“免你将来后悔。”隽之平静的说:“不多看,怎能认识更多人的长处?”
“有这必要吗?”晓芙盯着隽之:“你不是眼中也只有汤恩慈而不看其他人?”
“错了。我看很多人,”隽之脸红,很勉强的说:“恩慈只不过其中一个。”
“情有独钟?”晓芙狡黠的。
“不要讲隽之了,他脸皮薄。”萧邦还打圆场。他完全不知道,隽之才是他最大的情敌。
“明知他心中对恩慈情有独钟,就不必提啦!”
晓芙脸色变了,赌气的不再讲话。
叫的菜陆续送上来,他们开始吃,但气氛—直不很好,主要的是晓芙,一直沉默不再出声。
“晓芙,为什么不说话?”隽之问。
他心中自然明白是萧邦讲错了话。
“你们说就行了。”晓芙不高兴显现在脸上。
“真生气了?”萧邦开始不安:“刚才我讲错了话?”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晓芙没好气的。
“晓芙——”
“别叫我,”晓芙不给他好脸色:“否则我更气。”
萧邦只好把求救的眼光转向隽之,这英俊的大男孩在心上人面前一筹莫展。
“晓芙,不能没有礼貌,”隽之提醒:“萧邦是客人,你是主人,不要忘记。”
“他总爱胡说八道。”晓芙瞪眼。
“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萧邦非常肯委曲求全。
“不行,你已经说了。”她说。
“不能再刁蛮。”隽之摇头:“晓芙,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
“谁叫他惹我?”
“萧邦也没说什么,你太敏感。”隽之温和的摇头:“这样吧!一会儿你们找个地方坐坐。”
“你呢?”她立刻问。
“我回家,明天跟你一起送萧邦。”他说。
“不——我宁愿去你家坐坐。”她想一想:“反正周宁不在,今夜我也不回家了。”
“求之不得。”萧邦大喜:“我们可以谈通宵。”
“胡说。隽之生活最规律,你不许乱来。”她白他一眼。
“随便你,只要你不生气就好了。”萧邦说。
“谁有空生你气?”说完,她笑了。
“好了,好了,重见太阳。”萧邦大喜:“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隽之家挑灯夜谈。”
“这全是隽之的面子。”她说。

萧邦回美国之后,隽之的生活也恢复正常。
独居惯了的人,到底不习惯屋子里有另一人,现在他觉得无拘无束了。
可是在公司,他还是小心翼翼。他一直怀疑周宁在监视他,打探他的消息。
“李先生,今天不去见汤恩慈?”她又进来了。
他看她一眼,沉默着。
“或者去看看晓芙,她患了感冒。”她又说。
“恩,”他不看她,依然埋首公文。
她觉得没趣,讪讪的走出去。隽之暗笑,大概就这样对付周宁才行,周宁——真和晓芙那么好,要出卖他的消息给晓芙?周宁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呢?
快下班的时候,周宁又走进来。
“你若没时间,我可以替你买束花带回去。”周宁微笑,非常体贴的样子。
“谢谢,我自己会做。”他冷淡的摇摇头。
“你要真做才好。”她笑得暧昧;“否则晓芙怪我没替她通知。”
隽之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她。
“你为什么对晓芙那么好?”他认真的问。
周宁呆怔一下,然后又笑着反问:“为什么我不能?”
“你自然是能。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喜欢她,我们是好朋友。”她说。
“好到愿意离开家,另外花钱租房子陪她住?”
“我自己也想独立一下。”
隽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你——怀疑什么?”她沉不住气了。
“我说过怀疑?”
“你脸上的神情分明这么写着。”她脸色不好。
“你疑心太重。”他不置可否。
“李先生,你可是怀疑我有企图?”她脸色变了。
“我没说过,是你说的。”
“你——”她仿佛在生气。
“回去吧!不要胡思乱想。”他说:“你替我问候晓芙。”
“那是说——你不去看晓芙?”
他沉默。
“你去汤恩慈那儿?”她问。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吧?
“你要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我替晓芙不值,她对你全心全意。”她有点狼狈。
“晓芙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
“谁说没有?她只是不讲出来。”她勉强的。
他想一想,慢慢说:“感情是很私人的事,是不能解释的。”
“可是你太偏心了,人家是专程为你由美国来,离乡背井的,而你却把人家冷落在一边。”
“我有工作,有私人生活,就算冷落也是没法子。”他淡淡的笑:“我并没有要求她来。”
“你的心真狠,又残忍。”她非常的不开心。
“其实,大家心平气和,相处不是更好些?”他说。
“我是心平气和。她也硬硬的。
“你太偏激,又尖锐。”他摇摇头:“也许我不善于处理感情的事,但我可以慢慢学,总有一天学会。”
“你嫌我多管闲事?”她又沉不住气。
“回去吧!我还要做点事,”他说:“请顺手把门关上,我希望没有人打扰。”
她不得不走出去,非常的愤愤不平。
她真对晓芙这么好?
玻璃窗外,周宁砰砰碰碰的还在生气,十分钟之后,她知道没有用,于是离开。
李隽之并不真有事要做,只是打电话给晓芙。
“哈罗?周宁或隽之?”她愉快的。
“隽之。你感冒了?”他关心的问。
“小意思。趁机不上一天班而已。”她笑。
“我还以为好严重。”他也笑:“能不能出门?”
“当然。白天我要上班的。”
“那么——限你五分钟出门,立刻到我家来,”他说:“而且不许留下纸条,不许告诉周宁你的去处。”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他认真的说:“她是外人。又是我的秘书,我不想她连我的私事也知道。”
晓芙呆怔了一下,然后答应。
“好。我明白了。五分钟之内我一定离开家。”
“你明白就最好。”他说:“谁先到谁先等。”
他去买一盒花,兰花。他想兰花适合晓芙,然后开车回家,心情十分畅快。
这个样子,他是否可摆脱周宁的监视?
回到家里,晓芙已经在了。她穿得厚厚的,鼻尖红红,很是可爱。
“真是感冒呢?”
“大伤风而已。”她笑:“抹了两盒纸。”
“没遇到周宁?”他问。
“怎么会呢?放下电话我三分钟就出门,她不能这么快回来。”
“那就好。”
“不是她惹火了你?”她孩子气的问。
“平时,你们在家常谈我的事?”他反问!
“讲得不少。她讲你一天的事,我呢!讲你以前在美国的事,反正总是闲聊。”她坦率的。
“晓芙,我和你是青梅竹马,是自己人,情同兄妹。但她——是外人,尤其是我秘书,不能让她什么都知道,这样我怎能做事。”他说。
“怎么?她态度不好?她为难你?”
“变成了没有分寸。”他摇摇头:“非公非私的,在公司里我怎么管她?”
“我明白了,”晓芙极聪明,一点就透:“以后我不再出声就是。”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跟她住?”
“我们很合得来,真的。而且要我独自负担房租不行,我现在做地勤工作,薪水没有空勤时那么多。”她说老实话。
“我认为你还是住我这儿比较适合。”
“搬回来?”
“不想?”他望着她。
“不是不想,我不好意思对周宁开口。”她播头:“人家为我可以离开母亲搬出来,我不能出尔反尔。”
“其实——”隽之想一想,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什么?为什么不说?”
“很难说,我只是怀疑,不能证实。”
“别底是什么?不要令我心痒难受。”她叫。
“我觉得这么搬出来住,是她在利用你;而不是帮你、陪你。”他终于说。
“不要争论,无论如何,我相信时间可以帮我们证明一切。”
“隽之,你可是在开玩笑吧!”她盯着他。
“我是认真的。”他叹口气:“晓芙,你是个天真、无机心的女孩子,以后不妨注意一下。”
晓芙回家的时候,周宁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她望晓芙一眼,脸色不好看。
“我回来了,周宁,”晓芙是一贯的快乐:“你吃了晚饭没有?”
“没有。”周宁、冷冷的。
“为什么不吃?”晓芙怪叫,立刻脱下外套,走进厨房:“我替你煮碗面。”
“不用了,我不饿。”她还是冷冷的。
“那怎么行?不吃饭是不行的,饿坏了身体。”晓芙热心热情。
周宁不再出声,由得晓芙在厨房砰砰碰碰的忙。
一会儿,晓芙端出一碗又香又冒热气的面。
“来,来,我加料泡制的,”晓芙笑:“有冬菇、肉片、黄芽白,还用鸡汤底煮的。”
周宁又坐了—阵,才走到餐桌边。
“别生气了,”晓芙真诚的望着她:“我只不过出去—次,忘了留纸条而已!”
“可知害我空着肚子等到现在?”
“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晓芙不住的道歉。
“你去隽之那儿?”周宁料事如神。
“你——怎么会知道?”晓芙是傻兮兮的。
“你患伤风,香港又没有其他朋友;今天连班都没上,难道你会约同事?”
“是。隽之打电话给我,我就去了。”
“隽之打电话给你?几点钟?”周宁眼光一闪。
“大概六点钟左右。”晓芙一股脑儿全说了,把隽之警告她的话全置诸脑后。
周宁思索一阵,没再出声。
“你和隽之那么接近,你有没有发觉他不妥?”晓芙问。
“你发觉了什么?”周宁不答反问。
“他——好像疑神疑鬼。”
“说清楚些,我不明白。”周宁说。
“他——怀疑我们在背后说他的事,”晓英的确太天真:“其实我们根本没什么,对不对?谁查他的事呢?”
周宁又沉默,很深沉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个汤恩慈,你是帮我。他——恐怕误会了。”晓芙说。
“做事但求问心无愧,我不怕任何人误会。”
“可是你是他秘书,每天要接触他的。”晓芙不安。
“他若不喜欢,我辞职就是,”周宁冷笑:“我只不过当个秘书,又不是卖身给他。”
“千万不要,”晓芙吓坏了:“我不想你这样;隽之是个好人,只不过对你有一点误会。”
“他说的?说对我有误会?”
“他是这个意思。”晓芙更是不安。当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
“晓芙,我问心无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周宁正色说:“李隽之误会我没关系,我们之间没误会就行。”
“没有,当然没有。”晓芙连连叫:“你最有义气,我觉得你是女中丈夫。”
“也不是,我只是看不过眼。”周宁脸色有点阴沉:“他对你实在是不公平。”
“他有权选另外的女孩子。”
“你呢?你明明是爱他,从小就爱他,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太过分。”周宁愤愤不平!
“感情不能强求,我给自己两年时间,不行——我就回去,也不一定要结婚。”晓英说。
“你太不积极了。”周宁带点煽动的:“明明是机会,怎可拱手让人?”
“也许汤恩慈的确比我好。”晓芙害怕了,她是不是惹起了事端?“周宁,听其自然好了。”
“不行。我不能让汤恩慈这么得意,”周宁脸色好怪:“李隽之应该是你的。”
“不,不要做任何事,”晓芙叫:“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隽之也没有真说什么;周宁,没有这么严重,我也不想把事情扩大。”
“放心,做任何事我都替你出面,”周宁露出了笑容:“你在我背后,我来做丑人好了!”
“不,不,不要这么做,何必呢?我也不想为了我而破坏了你的形象。”
“我们是好朋友,放心,我会帮你。”周宁仿佛胸有成竹了。
“这种事怎可以帮呢?”晓芙苦着脸。
“我要汤恩慈知难而退。”周宁很肯定的说。
“你——会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周宁神秘的笑。
“你不会——伤她吧?”晓芙孩子气。
“又不是打架。”周宁看她一眼:“汤恩慈的事我不担心,我担心李隽之。”
“隽之会怎样?”
“汤恩慈若说什么坏话,隽之必会怪我们,”她在思索:“这点会伤多些脑筋。”
“我向他认错就是,我说一切都是我做的。”晓芙拍拍胸口,大声说。
“他会信吗?”周宁反问。
“不信也得信。”晓芙摆一摆头:“你这么帮我,我总要帮一次自己。”
“这样就好。”周宁很开心:“或者——明天我们就可以开始。”
“怎样开始?”晓芙兴奋。
“我们——先去见她一次。”周宁说。
“我们?我和你?”晓芙退缩了:“我见过她,她是很冷淡,很客气的,见她——有用吗?”
“你只跟我去,不必开口。”周宁想一想:“一切由我主持,你只要出现。”
“但是——你要对她说什么?”
“还没有想好,躺在床上才慢慢想。”周宁一点也不担心:“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班去。”
“要不要——通知隽之?”晓芙问。
“你真傻得厉害,通知隽之就什么都完了。”周宁说:“你别担心,汤恩慈会告诉诉他的。”
“隽之会怪我们。”
“你怕他怪你?或是永远失去他?”周宁问。
晓芙沉默了。
本来她喜欢隽之是件单纯的事,她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但观在——因为周宁帮忙,已变得非成功不可,否则——怕—辈子也不得快乐。
但——这不是她的个性,她完全不会想这么做;可是——她怕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
“我们——是不是该再考虑一下?”她问。
“还考虑?你就是太乖纯,太仁慈,才变成今天的局面。否则汤恩慈凭什么和你比?”周宁说。
“各人有各人优点,她很有个性。”
“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威风呢?”周宁叹一口气:“我就是看你人这么好,这么善良,而忍不住抱不平。我不能眼看着你失去隽之。”
“你实在对我太好了。”晓芙好感激。
“我这人就是这样,也许有人说我多管闲事,但——我受不了不公平,我不能看你被人欺负。”
“其实——也没有人在欺负我。”晓芙说。
“还说没有——唉!我都快气炸了,”周宁举起双手:“我的外表跟我内心完全不同,外表我是古典斯文;内心啊!我是霹雷火。”
“你这样的个性真可爱,我没见过人像你!”
“还说可爱?有时候我帮了别人,别人未必感激,反而有人怪我呢!”
“怎么会?那人不分好歹?”晓芙叫。
“好歹,是非现在也没有绝对的了。”周宁颇感叹:“大家的眼光与角度不同。”
“我与你站同一眸线,同一角度。”晓芙说。
“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周宁说。
“你对我这么好——肯从妈妈那儿搬出来陪我住,除了隽之,我只有你了。”晓芙天真的:“可是隽之说你搬出来往是——是——”
她发觉自己讲错了话,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是什么?”周宁吃完最后一口面,笑容凝在脸上,像个假面具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晓芙嚅嚅的很不安。
“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又不会怪任何人。”周宁很豪爽的样子。
“真不会怪隽之?”晓芙还是不放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说我是在利用你,对不对?”周宁自己说出来。
“是啊!他是这么说的。”晓芙惊奇的:“刚才他才说的,你又猜到?”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周宁叹一口气:“因为他是老实又善良的人,而外表上,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搬离妈家而陪你住。”
“他不明白你心好,他更不明白我们的友谊。”晓芙忍不住大叫。
“你有没有这么样告诉他?”周宁望着她。
晓芙脸红,又尴尬的笑着。
“当时没有想到,你知道我不会讲话,反应又不够快。”她傻傻的说。
“算了,我还不明白你吗?”周宁拥住她。
“这次来香港,就算失去爱情,而能得到你这一知己,已值得。”晓芙说。
“把我讲得太好,希望我令你不失望。”周宁放开她:“明下班我们一起去汤恩慈家,别让隽之知道。”
站在恩慈家楼下,晓英的悔意更重。
“我们还是别上去吧!”她说,非常不安。
“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上去?”周宁望着楼上的窗,眼神中一抹深沉。
“这样上去——会很难堪的。”
“一切有我,你什么都别说,站在那儿就行了。”周宁挽着她进大厦:“不当面说清楚,你会后悔的。”
“不——”
周宁已挽着她进电梯。
站在汤恩慈门口,晓芙更加不安,几乎想逃。
“别担心,我们又不是打架。”周宁微微一笑:“我们是礼貌的拜访。”
“她不欢迎我们呢?”晓芙天真的。
“由得她吗?”周宁冷笑。
门开处,汤恩慈站在那儿,意外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逝,她展开淡淡微笑。
“是你们,请进。”
晓芙喃喃的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周宁已挽着她大步走进去。
恩慈正在喂她父亲吃晚饭,老人家木然的坐着。
“请坐。”她说。
“我们——我们——”晓芙脸红了。
“我们有点事想跟你说清楚。”周宁冷冷的站在那儿,晓芙于是也不敢坐:“讲完就走。”
恩慈也站着,敌意一下子就加重了。
“好。”她淡淡的。
“我知道你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我调查过。”周宁的话很惊人:“你对隽之用了很多手段。”
恩慈的脸色渐渐变得很严肃,变得更冷。
“我相信你还不知道一件事,晓芙和隽之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不容你破坏。”周宁再说。
恩慈还是不出声,黑眸更深更黑。
“晓芙是老实、善良的女孩子,她没有你的手段,但是有我;我不会眼看着你抢走隽之,你这么做是——极卑鄙的事。”
“周宁——”晓芙害怕的。
“别怕,我一定要把话讲完。”周宁挥一挥手。“晓芙远远的从美国到香港工作,为的是隽之,人家是父母认可的一对,现在你却在拆散。”
恩慈皱眉,还是沉默。
“我是尊重你,所以才来跟你讲清楚。”周宁这招大概叫软硬兼施吧?
“否则——我们另有方法。”
晓芙越听越不对,怎么变成来警告人家呢?她扯扯周宁,周宁却不理。
“你聪明的做法就是放手,不要再缠隽之。”周宁继续说:“横刀夺爱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法。”
恩慈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青,却始终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出声?我们要听你的回答。”周宁简直可以说咄咄逼人。
“我——该说什么?”恩慈终于说:“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当然是明白,”周宁变了脸。声音也提高:“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样。”
“那么——我没有任何话好说。”恩慈冷然说。
她的态度很好,不亢不卑的。
“没有话说并不代表你无辜,你要手段抢隽之是事实,”周宁怒气满面:“我不能让你得逞。”
“周小姐,我从来没有针对过你。”恩慈说。
周宁的黑脸“忽然”的一下子变红,她认为恩慈在讥讽她,说这事轮不到她来说话;这是她的大忌,是她心底最大的一个结。
“我不怕你针对我,因为我只是个抱不平者,”她大声说:“晓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帮她,我不能眼看着你对付她,而她还蒙在鼓里。”
恩慈把视线放在晓芙脸上,晓芙怕得后退,几乎想逃,她认为今次这件事——很过分,她们不该来的。若恩慈质问她,她将无以为对。
但恩慈只看她一阵,什么话也没说的把视线移开。
她偷偷的透一口长气,忽然觉得;汤恩慈很仁慈,至少比——周宁仁慈。
啊——她怎能这么想?周宁是朋友,是来帮她的,她怎能对敌人比对朋友好?
周宁说过恩慈是敌人。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恩慈忽然说:“两位请回吧!”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想叫我们离开?没有这么好的事。”周宁强硬的。
“那么,你想我给你怎样的答复?”恩慈反问。她说“你”是指周宁一个人,她没说“你们”。
“你要保证不再和隽之来往。”周宁说。恩慈想了一阵。
“他仍来找我呢?”她问。事实上一直都如此。
“你要拒绝。”周宁冷峻的。
“好。”恩慈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你敢发誓?”周宁不放松。
“这太儿戏。”恩慈淡淡的:“我说好就是好,发誓并不能担保什么,同样是一句话而已。”
“你根本在跟我们开玩笑。”周宁怒火上升。
“随便你怎么说。”恩慈仍然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老实告诉你,其实——你已用了隽之不少钱,你还不肯放手?”周宁说:“隽之不是什么大有钱佬,只不过薪水高的打工仔而已,你贪图什么?”
这一句话激怒了恩慈,只见她脸色大变,眼中冒火,全身都开始震抖。
“你——不理你是谁,你立刻离开我的家。”她连话都说不消楚:“走!走!”
“话还没有说完——”周宁还不罢休。
“再不走我立刻报警。”恩慈态度强硬得前所未有,她已拿起电话。
“我们——走吧!”晓芙吓坏了,拖着周宁走。
周宁也知道再耽下去也讨不了好,汤恩慈真报警的话;大家都丢脸。
“好,我们走。可是你别得意;你若再破坏晓芙和隽之,我不放过你。”她站在门口说:“你尽管把今夜的事告诉隽之,我们不怕。”
大门已被恩慈用力关上。
“汤恩慈——比想像中更凶,更可怕。”周宁也气坏了。
“我们也很过分,怎能吵上她家呢?”晓芙还是不安:“隽之若知道——”
“他不会知道,汤恩慈不会讲,”周宁胸有成竹:“她要故作大方,令隽之感动的。”
“那——我们不是枉作小人?”
“放心。作小人的是我,不是你。”周宁笑了,那神色——像颇自得:“隽之怪我好了。”
“但是——你也日夕和隽之见面的,他若怪你——那怎么行呢?”晓芙担心极了。
“为你,我做什么都行,因为我喜欢你。”周宁说:“我就是不能让汤恩慈这么得意。”
“我觉得今天的事不妥。”
“算了,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周宁安慰她:“我做事不论对错,永无反悔。”
晓芙没出声,却看得出来甚是不安。
“你真胆小,那个汤恩慈还敢怎样?”周宁说:“她分明心虚了,我说中了她的事。”
“什么事?”
“她用了隽之不少钱,这是事实啊!”周宁笑:“所以她恼羞成怒。”
“我想隽之想帮她,对她父亲的事,隽之很内疚,也不是她故意想用隽之的钱。”
“你就是太天真、太纯良了!”周宁说:“现在的女人多厉害?有机会哪会不斩一笔的?”
“我看——汤恩慈不是这种人。”
“你和隽之都被她外表所骗。”周宁叹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查过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很厉害。”
“你真——查过她?”晓芙怔怔的问。
“是,我要做一件事就要彻底,否则就不做;而且——非成功不可。”周宁的神色非常古怪。
周末,隽之心情极好,因为他已约好恩慈,下午将去她家见见他们父女。
每次和恩慈有约,他就情不自禁的喜悦,心中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汤恩慈是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包括晓芙。
他甚至于不自觉的哼起歌来。
这些情形全在周宁眼里,她冷笑着,然后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晓芙。
“那——你要我做什么?”晓芙问。
“一下班你就来,缠住他,让他没机会去。”
“不行,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晓芙不肯。
“帮帮你自己,不要傻。”
“但是——这么做太明显了。”
“就是要做给他看,就是要明显。”周宁生气了:“就是要让他知道你介意汤恩慈。”
“我——”
“下班来,别气死我。”周宁收线。
可是下班的时候晓芙没有来,一直到隽之离开她都没来。眼巴巴的望着隽之离开,周宁气得胸部要爆炸了。晓芙真不争气。
过了几分钟,晓芙上来了。
“周宁,我订好了桌子吃中饭,我请。”她带着有歉意的脸:“还买好了两点半的电影票。”
周宁深深的吸一口气,不知道该生气或笑,晓芙是这样的一个人。
“晓芙,以后叫我再怎么帮你?”周宁叹息。
“听其自然吧!”
“听其自然的结果就是失去李隽之。”周宁肯定的:“你愿意接受这结果?”
“恩慈不是答应以后不再见他?”晓芙问。
“你太天真,汤恩慈是怎样的女人?她会不再见隽之?你在发梦。”
“她答应的。”
“有些女人发誓也当吃生菜。”周宁再叹—口气,说道:“走吧!去吃中饭看电影,否则我非气昏不可。”
“你的脾气太刚烈了。”晓芙挽着她。
“都是因为你,我对自己都不这么紧张。”
“你是最好的好人。”晓芙笑:“不过——算了,看你每次这么生气,一定死了好多细胞,真划不来,以后我们不理他们的事。”
“不理?这么便宜她?”周宁冷哼:“我不会让那汤恩慈有好日子过。”
“如果隽之真是喜欢她,就由得他吧!”晓芙说。
“那怎么行?隽之应该是你的。”
“感情的事没有应不应该,”晓芙黯然:“我不能勉强他,否则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有什么用。”
“他心里一定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一时被汤恩慈迷惑住了。”周宁比晓芙更着急:“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无端端走出个汤恩慈。”
“也许——我该早些让隽之知道心意。”晓芙摇头:“我来见他时已太迟。”
“别灰心,一切有我。”周宁拍拍胸口:“我帮你帮到底,说什么也要跟她争一争。”
“我很感谢。”晓芙诚心诚意:“争是没有用的,主要的是隽之的心。”
“他对你也好啊!只是你太不积极。”
“我能怎么做呢?”晓芙苦笑。
周宁在想,好多种颜色在眼中飘过。
“其实你和他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和他——”
“不,不行。我不能做越轨的事。”‘晓芙脸都变了色:“我虽在美国生长,可是我保守。”
周宁淡淡一笑,拍拍她,不再言语。
“别谈他了,我们俩也可以度过很快乐的周末。”晓芙故意愉快的说。
“只怕汤恩慈更快乐。”周宁冷笑。
然而——是这样吗?
隽之兴冲冲的上楼,按下门铃。
应门的是个中年陌生的男人。
“你一定是李隽之先生,——请进。”那男人很和蔼可亲,很正派的样子。
“你——”
“我是蒋天恩,恩慈的同事。”蒋天恩很稳定的:“她下楼买汽水,就回来。”
隽之有点别扭,他想像中不是这种情形,该只有他和恩慈单独相处才对。
这——蒋天恩。
门响了,恩慈进来。
“天恩——”然后她见到隽之:“啊!你来了。我来介绍。天恩是我中心的主任,是我波士。”
“介绍过了。”蒋天恩温文的对恩慈笑;那笑容很宽大,很仁慈,很有爱心。
爱心?爱?
一刹那间,隽之迷惑了。
一直都有这蒋天恩?或突然跑出来的?
“天恩以前曾做过我的代课老师,那时我还在念中学。”恩慈很自然的说:“后来也是他介绍我进中心工作的。”
老朋友?师生恋?现代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以前——一直都没见过。”隽之笨拙的。
“前一阵子我不在香港。”天恩微笑,非常胸有成竹的:“发生了那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没能尽到什么力,倒是麻烦你了。”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隽之一腔热情已变冷。
还有个蒋天恩呢!这位恐怕才是真命天子吧!
恩慈熟练的摆好饭菜,三个人围着台子吃。
看得出来,在很多细小的地方,恩慈和天恩都那么融洽,那么天衣无缝的配合,他们之间的默契已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
隽之怎能不心冷。
难怪恩慈一直拒绝他。他以为是王森,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蒋天思。
十年的友谊了,连名字都是这么配合。
“蒋先生是基督徒?”他问。
“是。我本身念神学,也是受封的正式牧师。”天恩慢慢说:“我们都是主内弟兄姐妹。”
“是。”隽之无言。
“天恩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恩慈笑。
她的神情和眼神都与平日不同;她对天恩是不同的,白痴也看得出来。
天恩笑了,笑得很温柔。
饭后,天恩对思慈说:“你陪李先生聊天,我喂爸爸吃饭。”
他叫汤老先生做“爸爸”?隽之心中再无一丝希望。
“星期六,怎么不约晓芙?”恩慈愉快的问。
“我以为——”他现在不能再说“约了你”吧?恩慈已有了蒋天恩。
“还来得及晚上的节目。”恩慈说:“晓芙是个很好、很纯良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她。”
“怎么你会这样说?你们正式才见过一次。”
“一次就够了,我看人很透彻。”恩慈笑:“错过她,可能是你一生的遗憾。”
“我一直当她是妹妹,情形很难改变。”他说。
“是你的固执。”她摇摇头:“为什么不试试?”
他考虑一下,改了题目。
“怎么从来都没听你提过蒋先生?”他问。
“我以为我讲过,他根本一直在我身边。”她很自然的说,“一直以来他都扶助我。爸爸出事的那段日子,他正调往‘埃塞俄比亚’工作,最近才调回来。”
“你们工作常常调动?”
“我们的中心是香港唯一的一个国际性的社工组织,属于联合国。”她说。
“哦——那是说你也可能被调去任何地方。”
“是,随时随地。”她笑;“我早有STAND BY的心理。”
他不再说话,因为觉得再也无话可说。
游天恩喂完了饭,也坐过来。
“李先生,恩慈对我说过,在世界上再难得找到你这么好的人,遇到你是我们的幸运。”他说。
“千万别这么说,你们才是难得的好人。”隽之说。
“你们”,“我”,其中界线已分得好清楚,是不是?
隽之该知难而退了吧!
离开恩慈那儿,隽之直接开车回家。
心中塞满了失望,苦涩。感情找不到出路——不,找到了却是“此路不通”,是他命该如此?
这种情形下,以后他不该再去恩慈那儿了,是不是?算什么呢?那么大一个蒋天恩在那儿。
此生,他怕将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家里有音乐,有烧菜的香味,他振作一点,晓芙来了,是吧!这个小妹妹对他实在太好,好得令他就快难以负荷了。
“你回来了?”晓芙愉快的迎出来。
“来了好久?”
“不,看完两点半的电影才来的,顺便买了菜。”她笑;“下午我和周宁都在一起。”
提到周宁,他就不出声。
“恩慈好吗?”她问,有点心虚。
“好,很好。”他淡淡的,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难道恩慈没有把她和周宁找上门去的事说出来?
“怎么不和她一起晚餐?”她放心些。
“我猜到你可能会来。”他笑。
“胡扯。”她皱皱鼻子,像个小哈叭狗般。
“恩慈——另有事。”他考虑一下,终于说:“其实我和她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接近。”
“我没有想像过,所知道的一切是周宁说的。”
“要相信事实,别人说的可能并不正确。”他说。
她想一想,笑容渐渐在脸上消失。
“我不能说自己不妒忌恩慈,只是——我完全不恨她,我相信她比我好。”她说。
“完全不是这回事。”他脸红了,不能拿两个女孩子比较,这太不公平:“你只能说,恩慈是个比较特别的女孩;曾经——也许吸引过我,但我跟她之间只是普通朋友,真的,你要相信。”
“你们是怎样的朋友都没关系;隽之,我没权过问,我知道的。”她双手乱摇。
隽之凝望她半晌,轻叹一声。
“你是个太好、太乖的女孩子。”他说:“我没有看过比你更好的。”
“我不是要你赞我,我说的是真话。”她叫。
“我说的也是真话。”
晓芙开始有点儿不自在,心虚的感觉越来越大。
“吃晚饭,好不好?”她胡乱问。
“等一阵,我觉得午餐在胃中还不曾消化。”他阻止她:“不喜欢聊天?”
“不,不。”她摇头:“隽之,我——我——”
“你怎样?”他很诧异的望住她。
“我——”忽然间,她眼眶就红了:“我们——”
“怎么回事?”他非常不安,连忙坐到她身边:“受了什么委屈吗?”
“不,不,我们——我和周宁——我们做了一件很不应该做的事。”她的泪水流下来。
“你们做了什么?”他用手拥住她的肩,像安慰一个受了惊的小妹妹:“不要担心,说出来。”
其实他心中吃惊,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要哭?
她只是摇头流泪,什么也不说。
“晓芙,你从小不是爱哭的女孩子。”他拍着她的手:“为什么呢?又不是不能弥补的错。”
“我不知道。”她用手背抹抹眼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破坏了一切。”
“破坏?”他吃了一惊。
“我——告诉你。”她深深的吸一口气:“我们——我和周宁曾经去过一次恩慈的家。”
“什么?”他简直不能相信。
“我——我们曾经警告她,不能和你再来往。”她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们做错了。”
“你——”他放开她,又好气又好笑:“你怎能这么做,太幼稚,太荒谬了。”
“我知道错了,”她说:“恩慈一定很生气,是不是?我看得出,那天她脸都气白了。”
隽之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
她慌起来,他会不会不理她?
“隽之——”
“恩慈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生气。”他说:“她是个思想成熟的人,她会分析一切,不会胡乱生气。”
“但是——”
“我了解你,你不可能想到做这件事。”他真是很明白:“一定是周宁的主意。”
“不,不,不,”她非常维护朋友:“是我们俩的意思,周宁为帮我。”
“真话?你会出这种鬼主意?”他凝视她。
“不——”她涨红了脸:“但是——我同意。”
“我明白。”他透一口气:“根本一开始,周宁就没怀什么好心,她想破坏。”
“不,她帮我。”她叫。
“你太天真了,她怎么会帮你?”隽之为难的说,他不能告诉晓芙说周宁追他。
“她对我非常,非常,非常好。”她一连串的说:“为了我,她肯做任何事。”
“只有你才会相信。”
“你不能用这种口吻说她;她是你秘书。”
“所以我了解她,”他说:“她虽然年纪轻轻,但城府极深,不能在表面看得透的。”
“绝对不会,请相信我。”她努力的证明:“去恩慈那儿,也是因为觉得你——不公平。”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住口不语。
“隽之,答应我,不要为难周宁,”她抓住他手臂:“她真是一心一意帮我。我向你道歉,你怪我好了。”
“我不为难她,也不怪她。”他说得有点无奈:“我和汤恩慈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真的?”她喜出望外。
“她有个十多年的男朋友,青梅竹马。”他说。
“真是、——这样?”她问。
“慢慢你会知道。”
“你——还会去找她?”她还是问。
“也许——间中会去,有时间,有心情时去看看她父亲。”他这么说。
“我可以陪你去吗?”
“当然可以。”他淡淡的:“在道义上,我始终觉得对汤伯伯有份责任。”
晓笑脸上绽开了如蜜糖般的笑靥。
“真的?真的?”她开心透了:“隽之,你不怪我了?”
“从来没有过。”他拍拍她的肩膊:“你知道你最可爱的地方是什么?纯真坦率,心中永远藏不下事。”
“不,我是不能说谎的。”她也笑:“一说谎我就全身都不舒服,心中好像有一根刺,非拔出来不可。”
他望着她半晌。
“其实我不该担心你,你这样的好女孩,乖女孩,上帝自会保护你。”他说。
“也没有人害我啊!”
“害你的人能让你看出来吗?”他笑。
“我也不要看,我相信每一个朋友。”她愉快的。

星期六和日,晓芙都住在隽之的客房,隽之一直陪着她,很愉快的样子。
然而,他是不是真这么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脸一直严肃而冷峻,不轻易开口;周宁进出了几次,他都没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周宁带着一脸的疑惑工作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晓芙今夜会回我们那儿?”周宁进来问。
“不知道。”他头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吗?”她皱皱眉,敏感的她已觉得事情不对。
他又冷冷的“哼”一声,头也不抬。
“李先生,我现在对你讲话,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宁的礼貌听出来并不真诚。
“我很忙。”他说。他不情不愿的看她一眼,仍埋头工作。
“我想问晓芙——”
“你自己打电话问她。”他极不耐烦。
“晓芙——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她沉声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隽之太不给面子了。
“她说了什么?”他直视着她:“如果她说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怪我?”她反问。
“我该怪吗?”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态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这样的。”隽之绝对不客气:“对不起,我说过我现在很忙。”
周宁咬着唇,转身冲了出去。一分钟后,她拿着皮包,又冲出办公室,像个愤怒的无辜代罪者。
无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属于她和晓芙的,晓芙还没有回来。
她阴沉的等在那儿,晓芙,居然出卖了她。
十分钟之后,晓芙居然还没有消息。她——难道不会回来?不声不响的搬回隽之那儿?
周宁有点沉不住气。晓芙会不会回来?又过了十多分钟,大门终于响了。
“哈罗,我回来了。”晓英极愉快的举起手上的纸包、纸盒:“看,我买了些什么?”
周宁阴沉冷峻,一言不发。
“咦?你做什么?”晓芙全不知情:“我替你到中环那家你最喜欢的烧腊店买烧鹅,又去文华酒店买栗子蛋糕,你不喜欢?”
“坐下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周宁说。
“问吧!”晓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纸袋纸盒,坐在她对面。
“你对隽之说了什么?”周宁一个字、一个字说。
“隽之?”晓英咬着唇,然后脸色就变了:“我——我——”
“他全都告诉了我,而且很生气,对我很不礼貌。”周宁的神色、语气都如冰如刀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晓芙一吓之下,就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说,我心里不舒服。”
“你这人,叫我怎么帮你呢?”周宁语气缓和些:“我变成好人难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隽之讲过,这件事该怪我,是我不对,我真是这么讲的。”
“他会相信吗?他对我有成见。”周宁说。
“那我再去解释,他一定会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见已深。”周宁叹一口气:“我这是里外不是人,其实——关我什么事呢?”
“你是帮我,我万分感谢。”晓芙抱着她手臂:“我们不要理隽之,过两天他就没事了。”
“但这几天我还是要面对他,”周宁又叹息:“我是秘书,我总不能为这件事不上班。”
晓芙想一想,忽然问:“他真是很凶的骂你?”
“没有。但他那种神情比凶还可怕。”周宁摇头:“晓芙,你是这样天真,这样孩子气,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才行,叫我以后怎能再帮你?”
“我看——算了。”晓芙低下头:“还是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吧!我不想强求。”
“半途而废?”
“我不能令你难做。”晓芙很不安。
“别以为李隽之的神情语气会吓倒我。”周宁冷笑:“压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试试呢。”
“不必了,汤恩慈原来是有男朋友的,叫蒋天恩,还是青梅竹马。”
“隽之说的?”周宁意外。
“是,他是这么说,他没有理由骗我,”晓芙仍然一派天真:“他和汤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宁思索一阵,沉默下来,她不信这件事,大概又是隽之故布疑阵,这事只有晓芙会信。
“你真相信?”
“隽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从小他就没有骗过我,他是诚实的人。”晓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骗你,因为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十三岁的孩子。”
“我相信与年龄无关。”晓芙说:“隽之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隽之是你的偶像。”周宁说:“防一防他总是应该的。”
“你叫我不要对他说真话?”
“对汤恩慈的事不要那么相信。”周宁不知道在想什么,黑眸中深浅光芒在闪动。
晓芙突然记起隽之说的“周宁城府极深”的话,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会不会——我们误会了汤恩慈?”晓芙毕竟善良。
“你以为会吗?我看你也被汤恩慈的外表骗了,”周宁展开一个很特别的笑容:“她很厉害。”
“你一直说她很厉害,何以证明?”晓芙聪明了一次。
“我查过她。”又是句老话。
“怎么查的?你有朋友认识她?”晓英很好奇:“或者你请私家侦探。”
“我自己。”周宁非常自信——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强。
“你自己?怎么可能?你去跟踪?”晓芙好意外。
“我去查过她的一切资料,她的学校、她的教会;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过——”
“不过什么?”晓芙追问。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点东西。”周宁神秘的笑。
“是什么?快告诉我。”
“不行,还没到可以说出来的成熟时机。”周宁摇头:“你又口疏,藏不住话。”
“我保证不说。”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证,你根本小孩子脾气。”周宁还是摇头:“几句好话一说,你的什么话都透露出来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发誓。”
周宁凝望她一阵,还是摇头。
“我不讲对大家都好,”她说:“讲出来会影响大家情绪,对汤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宁笑一笑,她讳莫如深。
“那么——隽之那件事你不生气了?”
“不。我原本很生气,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见你们,”周宁说:“又想着你根本是个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谁帮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证以后不乱说话。”晓芙举手做发誓状。
“我俩大概是有缘份,或是上一辈子我欠了你债,”周宁摇头笑:“否则我怎么对你的事比自己的还紧张?”
“我想我的福气还不借,出门遇贵人之类的。”
“我可不是贵人,”周宁一点怒意也没有了;她的怒气似乎来得快,也去得快:“你现在福气再好也没有用,除非你俘虏李隽之。”
“我——没法把握。”晓芙的笑容消失:“真的。”
隽之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我有一个消息要出卖,这消息你必感兴趣。”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隽之意外。
“李先生,你别装傻,你的事我们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汤恩慈的消息。”
“什么?”隽之大吃一惊:“你是什么人?”
“出卖消息的,当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关系是没有,但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男人又冷笑。
“来历?”隽之呆了。
二十出头的恩慈,又是社会工作者,会有什么来历?这人危言耸听。
“你不信?”
“你突然打电话来,又这么陌生,我凭什么信你?”隽之吸一口气。
“因为——”男人顿了顿,暧昧的说:“我也可以算是汤恩慈的雾水老豆。”
“你——你——”隽之吓了一大跳:“别乱说,分明胡说八道,你不能诽谤人——”
“我会再给你电话。”男人悠然自得:“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隽之回答,立刻收线。
隽之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怒。这男人是谁?什么雾水老豆?这话也能乱讲?但——听那男人口气仿佛有恃无恐,这里面——恐怕另有内情。
他下意识的望望玻璃墙外的周宁,她正很专心的在打字,这事自然与她无关,但——可不可以与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这念头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绝对不想让周宁知道更多的事,她本来对恩慈就有成见,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怎么办?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办妥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何必让她担心?
恩慈的来历——他感到十分不安。
过了一阵,他决定出钱买消息,并且不告诉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让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对恩慈没有伤害就行了。
他记得恩慈说过,母亲并没有真的去世,只是离开了他们父女。那——会不会是她母亲的消息?
心中这么想,立刻就打电话给恩慈。
“对不起,又来烦你。”他有点口吃;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紧张。
“别这么说,我能帮到你什么?”非常安详的声音。
“我想——哎,我想问一问,你母亲是否真还在世?”
“妈妈?”恩慈呆怔一下:“为什么这样问?”
“请不要问,只照实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答。
“找过吗?”
“没——有。”她有点迟疑:“五百多万人,怎么找?”
“恩慈——”
“到底什么事?你问得太突然了。”她打断他。
“没有,真的是没有;我只是这么想——”
“为什么要想这些事呢?”她笑起来:“我不去找她,是因为她当年抛弃我们;如果她想见我,找我们并不难。”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么有空想这些闲事?”她问。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说下去:“蒋先生——好吗?”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他正在我对面。”
“替我问候他!再见。”他收线,心中还是忍不住涌上一阵妒意。
蒋天恩,前生修来的福气。
恩慈望了一阵电话,才慢慢放下。
隽之的电话怎么来得这样“巧合”,这么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昨夜她在家写报告,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说:“有一个消息,不知你有没兴趣?”
“你是谁?什么意思?”她提高警惕。
“别问我是谁。”那男人笑得暧昧:“消息是有关于十几年前失踪的令堂大人。”
“什么?”她心头一紧。
“你的妈妈。”男人大笑起来:“你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你——说的可是真话?”她紧张起来。
虽然她可以告诉隽之说不紧张,但有关自己亲生的母亲,哪能不关心?
“真与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男人懒洋洋的:“我现在是免费送消息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问。
“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那还不简单?”那人哈哈笑。
“那么——请讲。”她吸一口气。
她力持平静,心中的震动却强烈。
“打个电话问隽之就行。”男人自动收线。
隽之?这又与隽之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一夜,决定把这事丢开一边。问李隽之?这事分明是个恶作剧。
她真的把这件事忘了,直到隽之的电话来。
现在——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听隽之的口气,他是否在无意中得知了她母亲的消息?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还是对隽之坦白吧!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隐瞒呢?
立刻打电话给他,他的电话不通,颓然放下电话,接着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时,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约隽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隽之已经离开办公室,只传来周宁冷冷而尖锐的声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请留下姓名。”
恩慈考虑一秒钟,立刻收线。
说她不礼貌也罢,她不愿跟周宁讲话;这个女孩不知是怎么回事,专门针对她。
胡乱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奶,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并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总挂着隽之那个电话。
一直到快下班时,她才有机会再打。
总算打通了电话。
“恩慈。”她自报姓名。
隽之的声音十分怪异:“啊!是你。我刚刚回来,哎——出去办点事。”
“与我有关的事?”她很敏感。
“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与我母亲有关的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
“我打电话来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个怪电话,个陌生的男人说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沉默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隽之!”她叫。
“我在听,在想——我,哎——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实话告诉我。”她肯定的。
“实话——我不清楚。怎么你会来问我呢?我并不认识伯母,真的。”他为难的。
“隽之,无论如何你要告诉我真话,”她是认真的:“那陌生男人在电话里说,我若想知道详细情况,就问你。”
“问我?这——简直开玩笑。”他强打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讲真话。”她请求。
“恩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怪异?那陌生人是谁?”
“我不要研究这些,我要妈妈的消息。”她说。
“那么多年了,其实你不一定要知道。”他叹一口气:“那人恶作剧呢?”
“那是另一回事,请先告诉我妈妈的消息。”
隽之又沉默一阵,然后说:“我也是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说卖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个女人。”他说得很低沉。
“是谁?怎样的女人?”她紧张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忘了她,好吗?”他呻吟。
“不行。现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着唇:“你说,无论怎样的坏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吗?”
“不,她应该四十多岁,是吗?但她看来像六十岁老妇,而且浓妆艳抹。”
“啊——”她吃惊得话也讲不出。
电话里寂然无声,只闻两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从震惊中醒来。
“你——怎么不讲下去?”她颤声问。
“你还要听?”
“是。无论她变成怎样,她——还是我妈妈,我有权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讲不出来。”他难受得要死。
“讲。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对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沦落到做街边的流莺?”她狠着心肠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讲,那女人还当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来——是这样的。”看不见她脸色,那声音比哭更难听。
“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难过?谁在认错?”她夸张的笑着:“当年她贪图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报应。”
“不要这么说;她到底是——妈妈。”他说。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说。
一线希望也幻灭,那的确是母亲姓名,出生日期都对;母亲这些年来竟——竟——可怜父亲还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对这件残酷的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绝望而迷失。
“恩慈,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来陪你?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完全不关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说过完全受得了。”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实。”
“我还是来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会送。”
他差点忘了还有蒋天恩。
“对不起,我——若是有用得着我的话,那就请随时给我电话、我总会在家。”他说。
“恩慈,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坏?你——来吧!我送你回家。”电话里传来天恩的声音。
接着,恩慈一声不响的收线。
隽之木然的坐着。这件事对他打击也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刚才他去付钱给那老女人——恩慈的母亲。
他承认,见到的情形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他毕生难忘。
那样一个女人还站在衔边召客,这——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令人无法忍受。
最难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满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亲。
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瘫痪了,母亲竟是——老妓;这——这,这——
周宁轻轻敲门,慢慢进来。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下班了。”她说。这两天她都是轻言细语的。
他抬头望她,她平静自然。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但他无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尽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坏事做尽仍能风风光光;有些人却——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着恩慈到那又脏、又窄、又旧的街道。
那昏暗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烟吊在嘴唇,满脸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着,脸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难看。
天恩拍拍她,似给她勇气。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见她脸上的浓妆和眼中的漠然——一种类似绝望的眼神,还有一抹深浓的嘲弄。
“冯艳华?”恩慈强自镇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这女人是她母亲?依稀有着当年的轮廓,却已完全不复当年神采。像个灵魂已死的人。
“你是冯艳华?”天恩也问。
“你们是哪里的人?派救济金我就要,其它的别跟我噜苏。”江浙口音的广东话。辣得很。
肯定是母亲的声音,恩慈已不再怀疑。她的心也在这时碎成点点片片。
“你真是冯艳华?”天恩强调一句。
“我是阿艳,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好,有没有钱?”女人露出一种令人颤抖的模样:“没钱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已无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严肃的神情令她稳定。
“你有没有家人?”天恩问。
“死绝了!”好冷酷的声音。
“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以前?不记得了,我以前—样做鸡,不过高级一些,赚钱也多些,因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来;一支烟吸光,她立刻点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松。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么记得呢?总也是做鸡。”
“你胡说,你是别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艳的女人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并没有看出恩慈是谁。
“逃妻?哼!”阿艳“呸”一声:“什么叫逃妻?妻!还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过陪一个,有什么不同?总是鸡。”
“你能不能好好的讲话?”天恩皱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鲁的语调。
“听不惯可以不听,我又没有请你们来,”阿艳不屑的:“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艳哈哈大笑,笑声令人发抖。
“住口!冯艳华!想不到你变成如此下流、贱格、无耻,”恩慈的眼睛都红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艳停止了笑声,反而静静的望着恩慈。这女孩子为什么如此激动?
“你们——为什么来?”她问。
“有个男人给了你五千块钱;你说了些事情给他听?是不是?”天恩问。
“是又怎样?”阿艳有戒惧之色:“钱是我的,你们休想从我手上抢一个钱。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们,什么事我都做得出。”
“我们不抢你的钱,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讲—次给我们听?”天恩说。
“凭什么要我讲?”
“我们——也给钱。”天恩立刻说。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讲,至少五千。”
“她不讲就算了,我也不要听。”恩慈憎恶的:“这样的女人——我们走。”
天恩看阿艳一眼,转身就走。
“喂——等一等,两千如何?”阿艳追上来:“我不是常常有这种好运气,我以前的事怎么突然值钱?”
“一千。”恩慈转过头:“不讲就算了。”
阿艳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说。”她看来似乎很狡猾:“我名叫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过一次,穷鬼老公姓汤,有一个女儿——”
“够了,”恩慈在喘大气:“停止,够了。你说以后的事,以后一个人的事。”
“以后——我认识了个男朋友,很有钱,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两年之后就不要我,我有什么本事呢?反正已衰过一脚咯!就衰多几次啦!赚男人钱比较容易。像我今天这么老,还能养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后悔过吗?”恩慈问。
“为什么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不拖累任何人,对与错都是我自己负责,有什么不好?”
“对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内疚?”天恩问、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觉得我欠他们。无论我多么苦,多么贱,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们,为什么要内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么?”
“姓汤。女人汤团的汤。”阿艳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汤团,是个书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彻底的失望,这样的母亲,她有什么办法帮她?
恩慈从皮包里拿出—千元交给她,转身欲走。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女儿吗?”天恩问。
“我——没想过,”阿艳的声音里,有些勉强:“为什么想她,她还会认我吗?”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艳不再夸张:“今年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张起来:“我恐怕也过不惯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贱格。”’
“天恩,我们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过女儿吗?”
“没有。”阿艳说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赚点钱只能多做几单生意。我没有时间。”
天恩皱眉,叹口气。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阿艳叫。
“你女儿嫁了个大有钱佬,出钱托我们来查的。”恩慈没好气。
“啊!她倒有这么好的命。”
“还有一件事。”恩慈又转身:“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汤恩慈。”阿艳随口说:“她不见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钱佬看上她的?”
“这是各人的命运。”天恩说:“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女儿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艳想也不想;“我这种沦落人只会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会见她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什么真真假假,”阿艳冷笑:“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不认命吗?我这种人天生贱格,宁愿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抛夫弃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该。”
“你真——没有后悔过?”思慈问。
“后悔会是有用吗?又不能够当饭吃。”阿艳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你倒挺有骨气。”恩慈说。
“骨气?哈哈!贱格倒是真的。”阿艳摇头。
恩慈不想再说下去,思绪太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该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们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几步,冯艳华又叫住他们。
“小姐——请问你姓什么?”她突然地问。
恩慈给阿艳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姓汤,叫汤恩慈。”天恩无奈地替她答。
“你——”阿艳张大了嘴,僵硬着脸,硬生生的倒退几步,瞪着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后,一转身奔上楼梯,一边跑一边无意识的尖叫,然后——寂然无声。
“你——不应该去告诉她。”恩慈流下眼泪。
“她有权知道。”天恩很严肃。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迟早要知道。”天恩说:“让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们明天再来。”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脏又窄的小路;那古旧的黑黝黝楼梯、及那浓装的老女人心中就发抖,连眼睛都不能门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亲。
比起母亲,她和父亲这十九二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天堂,母亲竟那样的悲惨。
悲惨是她心中想的,母亲心中会有这两个字吗?看她站在那儿的神情,听她讲话的语气——她不会这么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亲,呆痴的父亲很平静的沉睡着;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抛弃了世间一切的俗事,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离开了他,他的灵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着泪,为什么,要她面对这一切?为什么要母亲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这不是太残酷了?
她生命中拥有的本已不多;现在更从此夺去了她的平静,实在太残酷了。
母亲那样尖叫着跑上楼,然后寂然无声是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太激动了,她应该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样离开了,是不是做得不对?
母亲——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越想越不安,她几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么来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对那肮脏的环境虽然害怕,但——总是要去的。她想过找天恩陪,然而才七点多钟,太早了不好意思。何况天恩还得上班,他是那么忙。
清晨,那狭小的路子肮脏如故;但静多了,但不是宁静,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张望一阵,竟心怯的不敢迈进去,伤佛怕一进去就万劫不复。
正在犹疑,看见那楼梯口出现的一个人影,一个小人影,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背着书包上学。
啊——这儿也有上学的孩子——这儿也并不那么“特别”得令恩慈不敢迈步,这儿也像所有地方一样,有人家住着、有人上学、有人上班、有人买菜,这儿并不是魔域——虽然此地住着一个沦落的可怜女人。
恩慈迈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谁?”童音柔软清脆。
“你——可知有一个叫阿艳的女人?”恩慈问。
不知道为什么,看贝,这孩子,她心中宁静些了。
地方肮脏杂乱不是问题,明亮美丽豪华的地方,也会发生着相同的事。她这么告诉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问。
“就是——化很浓妆,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说。她不信有人会叫母亲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楼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关着房门没出来过,晚饭也没吃。”
“她——怎样?”恩慈紧张。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着她,意外于她的紧张。
“她怎样了?”小女孩反问:“她当然还在房里啦!”
“你说她自己关在房里,你说她没吃晚饭——”
“她没客人时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说:“赚不到钱就没钱吃饭,常常这样啦!”
“你——”恩慈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怎样的地狱生活?
“你怎么了,不舒服?”小女孩问。
“不,我没事。”恩慈振作一点:“谢谢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开去。
恩慈心中激动。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种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说人话。她看见了环境中一切的事默然发生;长大了,她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楼梯。
真话!那黑黝黝的楼梯仿佛一个怪兽,会吞噬了她,她看见了仍心中发毛。
四用还是一片死寂,好像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总得面对现实才是。
慢慢的迈步进去,慢慢的上楼——啊!她忘了问母亲到底住在几楼?她总不能从一楼找上去!
一楼的门是虚掩的,正在楼梯之后。或者——小女孩从这儿出来的?
想敲门又犹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资深的社工,她可以当自己来做探访啊!
门里没有动静,她下意识的仰手去推,门缝开大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打瞌睡。
门声惊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淡淡的问。居然不惊不诧,一副漠不关心状。
“门没关上。我想请问一个叫冯艳华的女人——”
“没有叫冯艳华的女人。”女人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亲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说——阿艳。”恩慈吸一口气。
“哦——阿艳。”女人打量着恩慈:“阿艳最近倒是交了好运,居然有人送钱来给她用。”
“请问她在吗?”
“她住在那房间。”女人显然也是做着出卖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转向母亲的房间。
母亲——她必定要承认这两个字;这个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许屈辱,然这是命运。
敲门,再敲门,始终没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问。
那女人用一种漠然和看热闹的眼光一直望着她;恩慈明白了,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妈妈!
因为她们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来没出来过。”女人燃起香烟:“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儿说她很早回来。”
“你知道我女儿?”女人全身的毛都竖起来,很戒备。
“刚才碰到她,她去上学。”恩慈连忙说。
“是啊,她去上学;我居然让她去上学,哈,哈。”女人笑了几声,转身进另一间房。
恩慈再敲门,没有反应,伸手一扭,门就开了。
很意外,里面没有人。
而且,非常干净,有条理,绝对和外面的脏、乱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齐的,母亲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识的尖叫起来:“她不在。”
刚进房的女人跑了出来,还是一脸孔漠然。
“什么事?叫什么?她不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许人出去的吗?”她说。
“但是——你们说她在。”
“我们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点不耐烦:“你是什么人?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社会服务中心的。”恩慈只好这么说:“我找她谈一点公事。”
“这么早。”女人冷笑:“我们这种人不需要你们来说教;有人养我自然就不做这种生意,简单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
“说不定有客人带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请问——昨晚她有没什么特别?”恩慈再问。
“特别?没出房门,没吃晚饭,说特别也行,不特别也行,总是这样。”女人说。
“黄昏时分——你有没有听见过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来:“小姐,你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去她房间吧,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女人半开玩笑:“阿艳是中学毕业生呢!”
“昨天我来找过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还会有知觉吗?哈!2”
“请别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声,半晌才说:“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会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们。”
“但是——阿艳的女儿找她!”
“女儿?”女人呆住了:“阿艳没说过,她有女儿?她不是孤单一人吗?怎么会有女儿?”
“的确,她女儿找她。”恩慈说。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离开了,”女人说:“今天的情形——女儿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请来看看她房中可有什么特别?”
女人在门边张望一阵。
“没有。”她摇摇头:“她最爱干净,房间总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来过,她就洗刷半天——没什么特别,每天她房中都这么整齐。”
“她可带走什么?”恩慈再问。
“没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张床,一张椅子,几件衣服挂在那儿,小几上的电饭锅,这么简单,带走什么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这儿等她。”
“你等就是,这是她的房间。”女人走开了。
恩慈就站在门边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恶心,多少陌生男人坐过的地方,她的心在发抖。
整个上午过去了,她也站僵了。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二点多;女人起床,才看见她仍站在那儿。
“小姐,你还没走?”女人露出一丝惊讶。
“她——一直没回来。”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说:“你回去吧!留下电话,等她回来叫小莲通知你。”
“小莲——”
“是我女儿,上学那个。”女人笑:“站在这儿等是没有用的。我的这间破房子,连阳光都不照进来。”
“请切记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电话,离开。
马路上的阳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这么跑出来,连假都没请呢!
连忙叫车回中心,她必须对天恩解释这件事——中心里人头涌涌,永远这么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办公室的。
意外的,办公室里有隽之,他怎么也来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别。
“我——”她不知该怎么讲。
“找了你整天,你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天恩说:“我不得不通知隽之帮忙。”
“你们担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当然不是你,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静下,我们正预备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恩慈问。
天恩看隽之一眼,歉然的说:“无论如何——我总得告诉你;你冷静一下——我们得到个消息,有一个自杀的女人,身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什么?”她似没听懂。
“恩慈,”隽之哀伤的:“我们怀疑那自杀的女人是你母亲。”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们俩,仿佛意识都没有了。
“你听见我们说话,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点点头,突然间,站起来:“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恩慈——”隽之吓一跳,那不该是她应有的反应。
“别替我担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着声音说。
天恩对隽之点点头,跟着走出去。
事情——真是这么残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艳?

那个自己撞上汽车而死的女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阿艳;那个叫冯艳华的女人,恩慈的妈妈。因为,她还穿着昨天那一件衣服。
汽车并没有撞得她血肉模糊,她的脸看来完整——临死的那一刹那,她似乎并不害怕,只有平静。
是的,她看来平静。
不但死去的阿艳看来平静,认尸的恩慈也平静,平静得出乎人意料之外。
认尸之后,她居然坚持回中心工作三小时。
隽之知道天恩会陪伴她,于是辞别了他们,独自回家,他完全没有心情再回公司。
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子呢?
突然出现了恩慈的母亲,才不过一天她又去世,简直比电影更戏剧化。
这里从哪儿开始呢?那个电话——是——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谁会是、可能是那陌生男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打电话来?那男人必定是今天才知道恩慈母女的事,肯定的。现在才打来——当然不是为那五千元。
那五千元根本全给了阿艳——恩慈的母亲。
那男人是要恩慈难堪——是这样的吧?这事不先告诉恩慈,反而向隽之要钱——
那男人想在隽之面前破坏恩慈的印象,但——谁要破坏?谁?
这么一想,隽之竟是呆了。
谁要破坏恩慈!晓芙?周宁?啊!周宁;她总是表现出和恩慈有天大的仇恨似的;那——会不会真是她?
隽之觉得心寒,觉得害怕。是周宁吗?若真如此,那未免太——太过分残忍了。
突然间,他想到晓芙,晓芙还跟周宁这样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忍不住立刻打电话去晓芙公司。
“隽之?”她非常意外:“怎么找到公司来?”
“你等我,别离开公司,我立刻来接你。”隽之说:“任何人约你都不可离开。”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吓了一跳。
“总之等我。”他透一口气,是太紧张了吧:“除我之外不能跟任何人走。”
“并没有任何人约我。”晓芙笑:“我等你就是。”
隽之赶到中环接到了晓芙,这才透一口气;心中又忽然觉得好笑,汉理由这么紧张、害怕的。是不是?
“下午你没上班,去哪儿了?”晓芙急问。
“恩慈那儿,她——有一点急事。”他望着她。他是关心她的,是不是?一想到害怕立刻就想到她的安危——没什么安不安危的,他太夸张了吧!
“为什么想到接我?”
“搬回我那儿住。”他是用命令的口气:“今夜就开始,我不能再让你胡闹下去了。”
“我不明白。胡闹?”
“我现在不能讲,因为我不肯定,”隽之认真的:“你相信我,证实之后我一定告诉你。”
“什么事呢?”她好奇的。
汽车直驶回他家。他心中庆幸,好在他早一步找到晓芙,否则不知周宁还要玩什么花样——他几乎肯定她了。事情实在太巧合,对不对?
隽之皱着眉摇头。
他有个感觉,他这么先把晓芙接走,周宁——必不肯就此罢休,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做得这么神秘,”她笑:“告诉你——件事,我拿了一星期假,预备回英国看看,你去不去?”
“我不一定有空,”他不肯定:“但——很好,很好,你回去玩玩很好,什么时候走?”
“还没决定,先和你商量嘛。”
“明天走。”他想也不想:“明天最早的班机走,我送你。”
“怎么行呢?什么都没预备。”她叫。
“那么后天,最好这一两天走。”他说:“留在香港——我怕有什么事发生。”
“有职业杀手追杀?”她奖。
“不是开玩笑的,”他说时突然间把汽车转了方向:“先到你住那儿拿护照和衣服。”
“隽之,到底怎么回事?你令我胡涂了。”她叫。
“晚上我告诉你。”他令自己轻松些:“当然不是职业杀手。只是——我不想你被拖进漩涡。”
“什么漩涡?”
“晚上谈。”他把汽车开得飞快。现在还没下班,路上车辆还不算太多。
匆匆陪着晓芙拿了护照,还几乎搬走了所有衣物。
“又不是搬家,一星期之后我还要回来住的。”她说。
他不言语,只专注的开着车。
“周宁回家一定吓一跳,以为我挟带私逃了。”她笑。
“周宁——今天找过你吗?”
“有。我们还约好——啊!我们约好一起买菜回家的,全被你弄乱忘记了。她一定怪我。”
“由得她去吧!”他冷淡的:“而且——她未必有心情跟你去买菜!”
“你说什么?”她不明白。
车在他家的大厦楼下泊好,他挽着她的行李,伴着她一起上楼。他心里一直在想,他当机立断的接晓芙来此是他最聪明的做法。
才出电梯,他就看见周宁——老天!竟是周宁。她站在他家门外,分明是在等他。
他的意外和吃惊加起来变成害怕,周宁比他想像中更厉害些。
“周宁?你怎么在这儿?”晓英招呼。
“我等你们。”周宁看一眼隽之手上的行李,冷冷的笑。
“知道我会来?”晓芙笑:“明天我回美国一星期,刚才临时决定的。”
两个女孩在讲话时,隽之已打开大门。
“我能进来吗?”周宁故意问。
“你已经等了那么久。”隽之说。
晓芙看看他们俩,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坐。我去弄茶,你们先聊。”她走进厨房。
隽之坐下来,望着周宁半晌。
“你——自然不是来道歉的。”他说。
“我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周宁没有表情:“只是——我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无论如何——是一个生命的结束。”隽之努力压抑着心中激动。
“她罪有应得。”周宁脸色阴沉。
“做妓女并不是死罪,什么叫罪有应得?”他忍不住。
“她——”周宁脸上一阵奇异的颜色拣过,她咬咬牙,忍住要说的话。
“何况,人家与你无冤无仇,没有理由令你如此——心狠手辣。”他盯着她。
周宁突然间笑起来,笑得好怪异。
“那原因——自然不是因为你,”她仰着头笑,眼中却含着泪水:“像你这样的男人,香港也不难找;好在——你也没有上当。”
“汤恩慈得罪过你?”他沉声问。
“我只想给她点教训,”她好像有点不大正常:“没有想到会搞出人命,真话。”
“你当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教训人?”隽之忍无可忍。
晓芙拿着茶杯,在门边听得呆了。发生了什么事?
“谁叫她是冯艳华的女儿?”周宁说。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隽之大奇。
“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做?找人查汤恩慈?查冯艳华?我真暗恋你成狂?”周宁怪异的笑:“我拢络唐晓芙也为你?错了,若你那么好,那么值得,我老早在咖啡里下了迷药,霸占你算数。”
“那——为什么?”隽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事情从撞车开始,你认识了汤恩慈后,并且对她一往情深。”周宁眼中充满了恨意:“而汤恩慈——我永远记得这名字,她就是冯艳华的女儿。”
“为——什么?”他问。
“冯艳华——”周宁眼中又是一阵奇异的光芒:“就是当年令我们失去父亲,令我们兄妹几乎捱冻受饿的女人,我永远记得!”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或者只能说香港太小了?
“汤恩慈也因为你父亲而失去母爱。”隽之说。
“我不管。当我发现汤恩慈就是你的对象——我要破坏,我不要她安乐。”周宁扬一扬头:“我怕力量不够,我拉拢晓芙;而你——把我看成恶魔,匆匆把晓芙带走。我为什么会对付晓芙呢?她又没有错,我的目标只是汤恩慈。”
“你——如愿已偿。只是——你错了。我和恩慈之间根本没事,你不知道有个蒋天恩?”隽之叹了一口气。
周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怔怔的望住他。
“我来——是让你惩罚的,”她说:“并不为汤恩慈,她们母女活该。我来,是因为抱歉我自己搅乱了你的生活。”
“我不会惩罚任何人,”隽之摇摇头:“只是你太过分了。汤恩慈无罪!”
“那是因为你对她有感情—”
“不。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原本与我无关的人和事,突然跑进我生活圈子,我已经累了;什么都不想理、不想听。请你回去吧!”隽之说。
“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为何这样做的?”周宁问:“还有那个打电话的陌生男人?”
“我不想知道,因为我肯定与我无关。”隽之摇摇头:“这些日子做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现在我只想忘掉,让脑子休息。”
周宁凝望他半晌:“那么,你可相信我说的话?”
“相不相信都不再重要。”他摇头:“相信——你以后也不愿再见到我,是不是?”
周宁呆怔一下,显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的意思是要她辞职?
“我没有说,但你如这样要求,我照办。”她说,有点像在讲气话。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任何事,周宁。”他叹口气:“像你这么古典斯文的女孩子现在很少见得到;但——你太麻烦了,真的。而我——甚至晓芙,我们都是简单的人,不习惯麻烦、复杂的事,请你原谅。”
“你太客气,你不必请我原谅,原是我错。”周宁扬一扬头,“我是故意去错,你明白吗?”
“有人却为此而失去生命。”他说。
“那是意外,我并没有令任何人死。”她强硬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走了!”
大家都没出声。
周宁走到门边,晓芙突然说:“周宁,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硬心肠的人,你真不后悔?”
周宁在门边微微一停,大步而去。晃眼中,仿佛看见了她的泪水。
她不后悔?
周宁辞职,隽之也借这机会向公司拿了大假;虽然他并不真觉得累,但所有的事加起来,令他心绪不宁,完全没办法做事。
晓芙回美国去了,昨天走的。
她并不想立刻走,留在香港可以陪他;可是他坚持:“我若有空,有心情,我会来找你。”
当然他有空,他正在放大假;有“心情”——是什么?她不太了解,但希望他能有,能去找她。
隽之留在香港参加了恩慈母亲的葬礼。
也不能算葬礼,骨灰火化了。是恩慈替母亲开的一个小小追思礼拜。
人很少,气氛肃穆,半小时已结束。
天恩陪着恩慈;还有一个安详、沉静的三十岁左右妇人,大概是恩慈同事。
恩慈一直表现很冷静、坚强,没在人前留过一滴眼泪。
她父亲没有来。
当然,一个失去知觉、思想的人来了也没用。
而且他们不是注重形式的人。
追思礼拜结束,恩慈看看隽之,对天恩说:“你们请先回去,我想和隽之谈谈,”
“好。”天恩和那安详的妇人,还有另外几个同事一起离开了。
隽之伴着恩慈从教堂出来。
这一次他们虽然并肩而行,距离很近,不知道为什么,隽之心中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再也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感觉。
他觉得恩慈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有一种很“永恒”的友谊。
是,就是这几个字,很永恒的友谊。
“你会不会笑我荒谬?为这样一个女人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她问。
“不。人死了一切也都烟消云散;如果她是教徒,上帝自会洁净她。”他说。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她显得意外,又十分高兴:“她——的确是教徒。”
“事情弄成这样——很抱歉。”他说:“很多事的确因为我而起。”
“怎能怪你呢?要发生的事始终要发生,”她淡淡的:“我接受得来。”
“你是我见过女性中最坚强的。”
“我必须坚强,谁能被我依靠呢?”她摇头:“她——母亲最后见到我,还是有羞耻心的。”
“那是个复杂的悲剧。”他说。
然后说了周宁的“故事”。
“我也猜到了。”恩慈苦笑:“要不然她没有理由这么恨我、仇视我。”
“只是因为车祸而把你牵进漩涡,我极不安。”
“事情过了,算了。”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她看他一眼:“我以不变应万变,”她说:“我记得我曾经把一切告诉过你,我注重原则,我会照我决定的做下去,不后悔。”
“你说过奉献给工作,不结婚。”她点点头。
“恩慈,有时候也不要太强硬。你一个人维持你和父亲的生活,真的很辛苦。”
“我说过,命中注定我是个‘捱’的人。”她还是淡淡的:“我认命。”
“天恩同意你这么做?”他忍不住问。
“当然同意。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同事。”她说:“他给过我很大的鼓励和帮助。”
“我——似乎不应该为你再担心什么了。”
“你呢?听说你在放大假,而周宁也辞职了。”她说。
“是。我在放大假,晓芙也回美国看家人。”
“对以后没有打算?”她望着他:“至少——去陪陪晓芙,或者接她回来。”
他没有出声,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任何女孩子比晓芙对你更关心了。”她说:“晓芙此去——不会回来香港住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吃了一惊。
“昨天临走前她给我电话,”恩慈漠然望住前面的路:“她误会了—些事,她让我照顾你。”
“她——这么说?她真的不回来?”
“是。她说过已辞职,预备回去另找工作。”她点头:“我告诉她,我不是照顾你的人,我另有工作。”
隽之皱着眉,十分不安。
“她一句也没跟我说。”
“我想——她也误会了你。”恩慈说:“所以趁有假期,去美国找她。”
他没出声,”脸上已有犹豫之色。
“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只是还没觉察。”她笑起来:“你们原是青梅竹马的。”
隽之不再说“不”了,因为他觉得心中矛盾得厉害,回去找晓芙的愿望越来越是强烈。
“至于我——你是歉意加内疚还有些补偿的心,你以为是感情,但错了。”她理智的分析:“你这样的人怎能喜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不是你的个性。”
他望着她,自己也迷糊了。
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谁知道呢?但是想去找晓芙的念头越来越更厉害。
“我说的是真话。”她笑:“请相信我,我是旁观者清。”
“你一直是旁观者?”他问。
“一直是。”她极之肯定:“我不是那种可以乱放感情的人,我认定了你只是好朋友。”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现在我的心申,也感觉到你是我的好朋友,很好、很好的。”他居然孩子气起来:“那种友谊是永恒的。”
“对了,这不是很好吗?”她开心的:“这些时间来,最开心就是听你讲这句话了。”
“是不是我一直以来带给你很多麻烦和困扰?”
“有一点点。”她淡淡的:“做为一个女孩子,也颇感荣幸。不过我是立定主意的,我把一生奉献工作。”
“我现在相信并十分敬佩。”
“不必用这么严重的字眼来形容。”她笑:“在现实社会中,我想,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我们受环境及各种因素的影响形成这种意愿。你不同,你应该回去找晓芙,不要伤她心。”
“我——会考虑。”口里这么说,心中却已决定去,“找晓芙”三个字几乎在他心胸中叫喊了。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对他这么好的女孩了,恩慈说得对,晓芙实在是好——一刹那间,晓芙的种种好处全涌上来,他变得焦虑不安了。
“为什么还考虑呢?”她望着他:“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到香港,最终的目的只为你;单这一件事就值得你感动了,不对吗?”
“是——哎!是。”他搓着手:“我先送你回家。”
隽之说罢,立刻拦截了一部街车,他们一起上去。
在车厢里,经过—刻沉寂。
“天恩也像你一样的奉献工作,你们实在是太好的精神上的伴侣,令人羡慕。”他说。
她脸色显得有点古怪,半晌,她说:“他是我良师益友,但不是伴侣。”停一停又说:“刚才那位斯文安详的女人就是蒋太太。”
“啊——”他呆怔半晌。
看他错得多厉害,他一直以为天恩是她的伴侣,甚至以为她故意找出来令自己死心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也别提了。”她立刻制止他再说下去,她不要再给他任荷希望:“如果晓芙愿意,你们回来时容我做个东。”
“你——”
“我喜欢晓芙,她是难得的女孩,变得勇敢坦白大方。”恩慈正色说:“不要辜负她。”
“是——”他下意识的就答应了。然后,他才呆怔怔地。
答应得这么快,这么理所当然,他是喜欢晓芙而不能自已?而且——可能早就喜欢了,是吗?
这个发现。他也是喜不自胜的,他想:能去爱、去喜欢一个人也是开心的事。
“至于周宁——请不要怪她,”恩慈又说:“她也是个受害者,当年的事令她变得偏激,但——她没错。”
“你不怪她,还有谁会怪她呢?”他感动的:“恩慈,你的名字没叫错,思慈,你是个大有恩慈的人。”
“谢谢,你这么说。”她温柔的闭一闭眼,好有女人味:“现在,我才觉得一切事情归于正道,一切圆满。”
他看得发呆,他曾为这女孩倾心过,是吗?是吗?
或一切只出于同情、内疚、补偿?他——啊!不能再想、再研究了;他已答应了她,去美国找回深爱自己的女孩子,答应就是允诺——
“但愿世上人人都走正道。”他由衷的说:“无论如何,恩慈,能认识你,能是你的朋友,我此生无憾。”
谁说不是呢?友谊的光辉像脚前的灯,永远照亮我们前面的路,伴我前行复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