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在泪水中开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6:38:44
鲍尔吉·原野《 人民日报 》( 2010年07月21日   24 版)
在北京,有河水的地方显出清雅。自北而来的护城河从木樨地拐弯,流到白云观那边儿。河岸的柳丝像鹅黄的珍珠门帘儿,挡住了早春的寒气。密匝的迎春花比柳丝黄得热烈,浑身都是花,好像把农村的土筐开成了花筐。
我在木樨地的公安大学待过一个月,4年前。这次到公大是随剧组来,跟在这儿读书的警察烈士子女座谈,了解他们父辈牺牲的经过。
谁愿意揭开孩子们已经愈合的伤口?那伤口也许一直敞开着,却怕搅动。我不想来,但这是晚会的任务。
会议室里,我见到4位身穿警察学员制服的孩子,他们眼里流露出忧虑——那是不得不回顾灾难的忧虑。见到他们的表情,我心感觉往下坠,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开花的春天打扰这些可怜的孩子。
导演说明意图,孩子们沉默着。导演说从左边的同学开始吧。这个同学名字叫张琳,公大2007级公安管理专业学生。说话前,她一直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抓住一支笔。
她慢声说:“我爸爸是江苏省徐州市丰县公安局交巡警大队的警长,他叫张守先。2000年8月7日,我爸爸在郊区巡逻时遇到一名嫌疑人,盘查中被对方的匕首刺中胸膛牺牲了。”
这个简短的叙述已经完成了剧组的任务。我抬头看,悲伤罩满张琳白净的脸。她尽管不想说,开了头,却要说下去:“犯罪嫌疑人扎了我爸爸许多刀。我爸爸一直抓住他不松手。罪犯事后交待,他扎一刀,血喷出来。再扎一刀,血又喷出来,我爸爸一直没松手。犯罪嫌疑人害怕,不敢扎了。”
“扎了多少刀?”导演低声问。
“不知道,我不敢问。他的警服上全是窟窿。我爸爸死死抓住犯罪嫌疑人没松开,直到警车来到。这个人是身负命案的逃犯。”
一个人肝脏、脾脏被连续刺中却不松手,他是张琳的爸爸。张琳没有流泪,眼球变得通红。“我姥姥得病,我爸爸在医院背着姥姥,从一楼背到六楼,给她看病。我妈说感谢我爸爸一辈子。夏天收麦,我爸爸到他扶贫包点的老乡家帮助割麦。走时带一大包旧衣服送给老乡。他身上带多少钱,就给老乡留多少钱。临回来连胶鞋都送给了老乡,他穿着老乡的旧拖鞋回到家。”
这是十年前的事,在张琳的表情里像是刚刚发生。她的痛楚并没因为时间流逝而减少一点点,脸上的忧伤证明她每天都在思念爸爸,而那双眼睛分明在询问我们:我的爸爸呢?
第二个发言的孩子叫郭剑,公大2009级情报专业学生。他父亲叫郭雁鸣,天津市公安厅刑侦局三支队侦查员。2001年12月,郭雁鸣突击侦破系列案件,在元旦到来之前的29日早上,心脏病突发牺牲。郭剑说:“我爸爸去世时,我上小学六年级。爸爸的同事到学校找我,说爸爸病了。回家,看家里来了好多的人,朝我爸爸遗像鞠躬,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爸爸的黑白照片怎么放那么大挂在墙上,包一束黑纱,那么多人哭?我不明白我爸爸怎么突然死了?转不过这个弯。”
“爸爸出殡那天,来的人黑压压一片。别人说我爸爸爱交朋友,特仗义。我爸爸的事都是我听别人说的。他是我爸爸,我却不了解他,这让我最痛苦。他长年累月出外追捕逃犯,每到一个地方给我买个小玩具,祖国各地的都有,挺大一堆了。但我还是没有关于他的清晰印象,他把自己都交给工作了。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央求我爸爸,穿警服开一次家长会。他总答应可总没时间。让我满足的是,他在我五年级下学期到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
“我越来越想我爸爸,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我特想了解他……”
郭剑越说身体俯得越低,快趴在桌子上了。他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可以回到旧日时光。
这些孩子的年龄都不大,心里却压着带血痂的磨盘。他们的心仿佛长出一双小手,从磨盘下面伸出来,在空气中抓,抓住自己的爸爸。他们都有一个愿望:让爸爸活过来,哪怕活几天也值得。这几天他们可以跟爸爸说说话、拉拉手,真切地看看爸爸的脸,记住。从此就没遗憾了。
张琳说,最后见到爸爸,是见他中午回家拿了一件雨衣,没站脚就走了。她看到爸爸短袖警服的后背让汗水溻湿了。郭剑记不起跟爸爸分别的最后一面。在儿女心中,他们的父辈模模糊糊、匆匆忙忙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第三个发言的是女生,叫孔飞,2009级刑法学研究生。她父亲孔宏伟,生前是河南漯河市源汇区公安分局副局长,他牺牲的经过更为惨烈。为救护卧轨的群众,孔宏伟被火车轧过身躯,在医院抢救了三天,2003年12月28日逝世。孔飞脸庞圆润,看上去平静,但她的话更让人难过。她说:“我爸爸出事后,他们一直瞒着我。爸爸病危,医生希望我的出现能唤起爸爸求生的力量,他们知道爸爸溺爱我。那时候,我读高二。爸爸的同事到学校找到我,在车上交代了很久。我剪了短发,爸爸最喜欢我留短发,但我任性一直留长发。我来到医院重症室,见爸爸身上插满了管子。我握着爸爸的手,说,你如果听见了我说话,就动一下手指……”
孔飞趴在桌上哭起来,蓝警服的袖子湿了一片。她绝望地说:“爸爸的手指没有动。我爸爸平时特别怕疼,感冒都不敢打针,只吃药。他躺在医院身上插满了管子。他那么怕疼,怎么能从火车下面救别人、让车轮把自己轧过去呢?”
孔飞眼里含着大滴的泪水,问我们。我们问谁呢?这时没人用官话套话安慰她,说不出口。痛苦,对孔宏伟来说早已消失了,此刻却压在他女儿的心上。不断头的泪珠,随孔飞眨眼睛,一颗一颗落下。
我们获取了晚会需要的信息,该走了,却不知道怎样和他们道别。我没头没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我们理解你们的感受,知道你们在成长中会遇到比别人更多的困难。坚强这个词不是人人都可以说的,但我们还是希望你们坚强,在坚强中找到生活的美好。
他们屏息听我说话,表情仿佛都没听懂,我也没听懂自己说的话。其实我想说,他们父辈离去得太突然也太悲壮了,以至痛苦在孩子的心里清除不掉。孩子们被泪水泡了10多年,他们还会注意到春天有花朵开放吗?他们是烈士子女,是否有权利考不好试,是否有权利谈恋爱并和恋人分手?如果这些孩子们与“幸福”这两个字相距太久也太远,他们父辈牺牲的意义也显得微茫。警察为了让别人平安而牺牲,而他们的孩子却在地上拼命追赶被时间带走的父辈的身影。这事放在谁身上谁都没办法解脱。前不久,北京市西钓鱼台社区民警左利军,在超负荷工作之中猝死,年仅41岁。他念初中的儿子在太平间看到父亲的遗体,像木头一样不说话。他妈妈哭着打他一下,傻孩子,你爸爸没了,你怎么不说话呀?孩子还是没说话。左利军把社区老百姓的所有难题都归到了自己身上。邻里纠纷,家里丢钥匙进不去屋都找他。左利军的口头语是:这事您甭管了,交给我吧。一个动迁钉子户找他,说屋子孤零零的,半夜害怕。他自己掏钱给这户人家装上了防护栏。左利军一家人几乎没下过馆子,他在早市买一双假耐克鞋糊弄儿子,却自掏腰包垫付邻里纠纷发生的财产损失。儿女想他们,他们何尝不惦记自己的家呢?
公大校园里又盖了不少新楼,跟4年前不一样了。刚才下过雨,浅红和深绛的月季花在风中摇,往地面甩下雨滴。花蕊里还包着泪水似的雨水,好像花也听到了孩子们的倾诉。以后,社会无论取得怎样的进步,都替代不了警察的牺牲。完善的社会防控体系或可减少并预防犯罪的发生,这恰恰以警察的勇敢与献身为前提。警察在风和日丽中远去,留下他们的孩子像雨水里的花朵那样,在风中努力挺直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