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儿攀谈-外国名家自然美文( 之一:风过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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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施托姆
台奥多尔.施托姆(1817一1888),德国小说家和诗人。代表作有《茵梦湖》、《骑白马的人》等。
我们的海岸边以前曾长着好多高大的橡树林,树木茂密,一只小松鼠可以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连续几里地不着地面。传说当婚礼行列穿过树林时,新娘必须摘下头上的凤冠,可见枝丫垂得多么低了。盛夏.这高高的树木构成的大教堂终日蔽阴凉爽。那时还有野猪和猞猁在林中穿行。在那雄鹰目力可及的高处,阳光的大海在树梢上汹涌澎湃。
但这些树林早已被伐光了,只有人们偶尔从黑色的泥沼中或从浅滩的淤泥中挖出个把石化了的树根,它会让我们后人神思那一片树冠在与西北方向来的暴风激烈搏斗,发出惊心动魄的喧嚣。而我们今天站在海堤上,望着一片无树的平原,犹如望着永恒。当那位哈利希岛的女居民第一次从她的小岛来到这里时,她的话说得多么正确啊:“我的上帝,狄个(这个)世界嗄(这么)大;伊(它)要一直连牢(连着)荷兰了!”
海堤上的风多么令人神清气爽!家乡是我魂之所系;在什么地方又能像这儿一样尽情享受星期天的早晨呢!
在下面那新开发的沼泽地中,第一阵温暖的春雨巳将无边无垠的草地染绿;散布着的数不清的牛在吃車,连接着一个个“沼潭”的水沟宛如银色的带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吼叫声和撞击声在辽阔的原野深处飘荡,此起彼伏,此呼彼应,相偕成趣。而耕牛的那些长翅膀的朋友们一一椋鸟一一是多么活跃!喧闹的鸟群从低地升起,在我的面前掠过来掠过去,然后密密麻麻地落在堤顶,稍顷,便灵巧地啄食着,顺堤坡而下,向海边漫步而去。
然而,沿着下边那从城市流来、向大海注入的河流边,新的谷草编成的网闪闪发光,令人神往,这是为了阻挡海潮的啃啮而铺设的一一河水雍容大方地流过这洁净的地毯一一时值清晨,青春时代梦幻般的感觉再度征服了我,仿佛这个日子将给我带来难以言传的妩媚;每个人都有在心底欢迎幸福幽灵光临之时。
黎青译
拉.贝克拉塞尔.贝克(1925一),美国记者、散文家。主要著作有《一切考虑到》、《一个美国人在华盛顿》、《不存在恐怖的根由》等。
许久以前,我曾在弗吉尼亚北部的一个村子里住过,这村子坐落在十字路边。那是一个清纯宜人的夏天,那里没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儿,我也不曾尝过烦忧的滋味。
七幢平淡而没有个性的房子组成了那个村落。一条土路蜿蜒伸到山下。山下有家私酒商店,至今还在为村里的男人们供应着威士忌酒。另一条土路,直指溪边。我和科尼斯表哥总爱坐在溪畔,用蚯蚓作饵钓鱼儿。一天,我们打死了一条铜斑蛇,当时它正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晒太阳。这样的事儿是很不寻常的。
夏天的暑气温婉可人,湿润而醇厚的空气里弥散着各种各样的馨香,你禁不住要一一品咂。早晨,紫藤飘香;下午,铺铺叠叠爬满石墙的野蔷薇盛开了;傍晚,忍冬花的芳芬融进苍冥的暮霭里,香气袭人。
即便按当时的标准,那也是个落后的地方。没有电。土路上面也没铺点什么。屋子里连自来水都没有。夏天日复一日的活计都体现出这一桩桩的短缺来。没有电灯,人们便早早地上床睡了;第二天起身的时候,露珠儿还在草尖上挂着。一大清早,女人们便在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把昨夜用过的煤油灯擦拭得锃亮锃亮。孩子们被打发出去担甘醇的泉水。
这倒使我们有机会天天看小龙虾是不是又增加了许多。后来,走在去屋外厕所的小道上,你又有机会在西尔斯一罗伯克①商品目录里做着各式各样的梦,那多半是些有关猎枪或自行车的美梦。
没有电,能把年轻人的心儿拴住的收音机也就派不上用场。但是,倒也确有一两户人家有收音机。他们用的是邮购来的、大小和今天的汽车电瓶差不离儿的电池。不过,它们可不是给孩子们随便玩儿的,虽然有时,你也许被请进屋去听听《阿莫斯与安迪》②。
如今想起那种情景,只记得,听着声音从家具里冒出来,挺奇怪的。很久以后,有人点拨我说,谁听了《阿莫斯与安迪》,谁就是种族主义分子。幸而我听得不多……
夏天,待在屋子里是不会有什么乐趣的。每一桩开心的事儿都发生在外面的世界里。花丛中,藏着蜂鸟,小小的翅膀扑腾扑腾得那么急,乍一看,好像它们根本就没长翅膀似的。
暑气袭人的午后,女人们放下窗帘,把毯子铺到地上,乘凉、打盹儿。而此时的野外,牛群躲到枝繁叶茂的树下,挤在头顶烈日的浓阴里。下午极静极静,但声音却无处不在。蜜蜂在苜蓿丛中嗡嘤着;远方的田野上,一台老式蒸汽扬谷机扎扎扎的声音,隐约可闻;鸟雀在铁皮屋檐下飞来飞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山那边的土路上,尘土飞扬而起,预示着什么事情的来临。一辆车子正朝这边开来,谁喊了声“车来噜”。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一边审视着渐渐逼近的飞扬的尘土,一边猜着车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接着一一这是一天中最重大的时刻一一汽车缓缓地驶了过去。
“是谁呀?”
“没看清楚。”
“像是帕基.佩恩特吧。”
“不会是帕基。不是他的车子。”
过后,寂静复如灰尘一般轻轻地落了下来。你溜达着,从鸡舍前经过,一只母鸡正卧在那儿于着下蛋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儿。更够味儿、更够刺激的事还是在田野上。公牛就在田野上。你可以到那儿去试试自己的胆量:看看你究竟敢与公牛挨得多近,然后再拼命跑回栅栏的这边。
男人们驮着西沉的夕阳晃悠晃悠地回到了家里,身上散发着疲惫的热气。他们坐在铁皮澡盆里,在用木桶担回的泉水洗着身子。我知道一些他们的秘密,比方说谁把威士忌酒藏在了椴木桶后面的梅森瓶子③里,某某人为什么要找个借口离开厨房,溜到院子里,在那儿哈哈大笑一一他到底在干着什么好事儿。
我也知道女人们对这种事的感觉,虽然不清楚她们的想法。甚至在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夏夜的清风都给毁了。
太阳落山了,人们坐在自家的门前。暮色渐浓。萤火虫刚飞出来就被捉住、装进了瓶子里。浓重的暮霭融进了苍茫的夜色里。一只蝙蝠从土路上飞掠而过。那时,我不怕蝙蝠,我只怕鬼魂。鬼魂们使得就寝时分,哪怕是在一间快熄了煤油灯的屋子里,也是那么令人恐惧。
我更怕的是癞蛤蟆,尤其是门阶下面的那些。只要一碰到它们,就会使我身上起鸡皮疙瘩。人人都是这么对我说的。一天夜里,我被允许待到很晚,一直到星星布满了天空。村里,一个老年妇女快要死了。据说这个时候让孩子们在屋外待到深夜,是吉利的。我们四个人在黑夜里坐着。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谁说了声:“许个愿吧。”
我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自己该许个什么样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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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最大的邮购百货公司,创始于一八九三年。每年有包罗万象的货物目录出版。
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流行于美国的一个广播连续剧。反映黑人生活。黑人主人公分别由白人戈斯登和科蕾尔扮演。
③一种盛食品的玻璃瓶,有旋盖。
松风译
欧.弗洛芒坦
欧仁.弗洛芒坦(1820一l876),法国画家、小说家和散文家。代表作有《多米尼克》、《撒哈拉之夏》和《在萨赫尔的一年》等。
天气好极了。温度急剧上升,但没有使我泄气,反而更加激起我的兴致。一周以来,万里晴空没有出现任何云彩。天色蓝得既炽热又干燥,让人联想到长期的干旱。固定的东风几乎像空气一样热烘烘的,早晚间隔着刮过来,但总是很弱,似乎仅仅为了棕桐叶丛能保持一种轻微的摆动,如同印度的布风扇①一样。每个人都早巳换上轻衣薄衫,戴着宽檐帽;大家只求生活在阴影下。我却下不了决心午睡,否则会为了安逸而碌碌无为地浪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我的卧室肯定是我在这儿常待的地方里最乏味的;这出于种种理由,等到有天晚上我除了发牢骚没有更好的事可干时再给你解释。总之,不管周围的人们怎么劝我在阴处舒适休息,我还是拒绝听从,继续我行我素,与蜥蜴一起生活在沙漠里,登上高地,或者大中午跑遍全城。
撒哈拉人热爱他们的家乡;就我这方面来说,我倾向于赞赏一种如此热烈的感情,尤其由于其中交织着对乡土的眷恋。相反,那些异乡人、北方人把这个地区视为可怕之极,认为在这儿即使不热死、渴死,也会患思乡病而死。某些人看到我在此地感到奇怪,他们几乎一致劝我放弃再待几天的计划,否则不但浪费我的时间,白费力气,徒损健康,更糟的是还有可能会丧失理性。诚然,我承认,这个极其单纯、极其美丽的地区还不大会讨人喜爱;但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它也能像世上任何其他地区一样使人激动不已。这是一片既不优美,也不安适,但却朴实无华的土地,这并不是一种过错,其最初的影响就是使人严肃,许多人却把这种效果与忧郁混同起来了。一大片高地消失在更广袤、更平坦、沐浴着永恒光芒的地域之中;相当空旷、相当荒芜、足以给人这个名叫沙漠的奇异东西的概念,外加几乎永远相似的天空,悄无声息、四处安宁的地平线。中部,一种类似偏僻的城镇那样的东西,环绕着寂静;接着有点儿绿阴,一些沙质的岛状地,最后有几座灰白色的钙质礁或者黑黝黝的石灰岩,位于一片犹如汪洋大海的浩瀚地区的边缘。这一切中,除了太阳从沙漠上升起,运行到山丘后落下之外,很少变化,很少意外,很少新奇,永远静寂、晒烤,不分范围;或者在最后一阵南风的吹拂下,沙堆改变了位置和形状。清晨很短,中午比别处更长更沉闷,几乎没有黄昏;有时,突然散发一阵强光和热气,灼热的风霎时使景色具有吓人的外貌,这里可能产生难以忍受的感觉;但通常是一种阳光灿烂的静止状态,晴朗天气时带点憋闷的呆板,最后有种麻木的神态仿佛从上天传给万物,又从万物过渡到人的脸部。
这幅由阳光、沙漠、寂寥构成的炽热、生动的画面给人的最初印象是揪心的,无法同任何其他画面相比。然而,眼睛渐渐习惯于线条的伟大、空间的寥廓、地面的光禿;如果还会对什么感到惊奇,那就是对如此缺少变化的效果居然保持敏感,对实际上极为普遍的场面居然激动不已。
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任何异常或突出的事物,符合我们对这个地区通常形成的特殊观念。与阿尔及尔相比,只是光线略强一些,天空更明朗更深远一些,这并未引起我丝毫诧异。这是一处于热地区的天空,当然有别于一一我有意强调此点一一土地同时受到灌溉、浸润、晒热的埃及的天空。埃及拥有一条大江,众多广阔的濒海湖,那儿夜晚总是潮湿的,土地里的水分不断蒸发。这里的天空却是晴朗的、干燥的、不变的;接触的是黄色或白色的土地,浅红的山。茫无涯际地保持着纯蓝色;当它处在夕阳对面染成金黄色的时候,基部是紫罗兰色的,稍微带点铅灰色。我也没有见到过美丽的海市蜃楼。除了刮西罗科风②的期间,地平线总是显得很清楚,从天空下呈现出来;只有最后一道灰蓝色条纹早晨异常突出,但到了中午就有点同天空混淆起来了。朝姆扎卜绿洲方向的正南方,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可以瞥见一条由罗望子树林组成的不规则线条。每天在这部分沙漠中产生的微弱的蜃景,使这些树林显现得更近更大;然而幻景不大给人深刻的印象,这必须具有经验才能懂得。
我是在高地上度过最美好时光的,有朝一日我会为之惋惜不已的时光;站在高地上,经常在东塔下,面对着那辽阔的地平线,四下望去,无挂无碍,自东往西,从南到北,君临一切:山峦、城镇、绿洲和沙漠。我清早就到那里,中午仍在那里,傍晚再去那里;我独自待着,见不到任何人,除了少数几个游客,被我的白伞尖所吸引,大概对我如此爱好高地感到奇怪,走近来瞧瞧。这片高地是一种平台,四周围绕着矮栏墙,从城那边沿着一道相当陡峭、布满巉岩的斜坡可以爬到此地,但南边却没有出口,从那儿有可能几乎笔直掉进园子内。在我到达时,太阳升起之后不久,我发现那里有一个土著卫兵还在紧挨塔基躺着睡觉。
随即卫兵就被撤走,因为这处岗哨只在夜晚才守卫。这时整个地区都是粉红的,一种桃花衬托的鲜艳的粉红色;城镇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阴影,几座白色的小隐士墓散布在棕榈林边,在这片沉闷的原野上欣然闪烁着,而原野在短暂的凉爽时刻,似乎在对初升的太阳微笑。空中有模糊的声响,近似于某一首歌曲,它让人明白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快活地苏醒了。
于是,几乎在每天的同一时候,传来了从南方飞来的无数小鸟的啁啾声。这是来自沙漠的沙鸡,去源泉饮水。它们飞越城镇,成群结队,也可以说分成一小群一小群的;它们飞得很快,可以听得出它们的尖翅膀迅疾的扑扇声;它们的古怪而嘈杂的叫声随着飞行的速度时而拖长时而变得急促。我老远认出它们的先锋时感到一种由衷的激动;我数着相继而来的鸟群,几乎老是同样的数目;它们总是朝同一的方向奋飞,从南往北,斜穿城镇经过我这儿。它们的羽毛被阳光染上色彩,灿烂的闪光片霎时间遮蔽了蓝色的天空;我从拉斯一欧云这边目随着这些沙鸡;它们飞到绿洲一半左右就在我的視线中消失,但我经常继续听见它们的叫声,直到最后一群沙鸡在饮水处停下来。这时是六点半。一小时后,相同的叫声突然在北方重新响起,同样的鸟群再次一一飞越我的头顶,次序不变,数目相等,一队接着一队,返回荒漠的旷野。只不过,这一回叫声没有突然停止,而是逐渐变弱,减轻,消失在寂静中。可以说早晨结束了,一天中惟一近乎宜人的时光在鸟群的一去一回中流逝。景色原先是粉红的,现在已变成黄褐;城镇中星星点点的阴影少多了。隨着太阳升高,市容呈现灰色;随着阳光越来越亮,沙漠反倒显得暗淡:惟有山丘仍然是淡红色的。倘若一直刮风,这时就会停止;从沙漠中散发出来的热气,开始在空中散布。两小时以后,传来宣布退回祈祷的号声;一切活动同时停止。随着最后一声号响,中午开始了。
此时此刻,我不再担心受到打扰;因为除我以外,没有人会打算到高地上来冒险。炎阳上升,逐渐缩短塔影,终于直接井到我的头顶上空。我别无隐藏处.只能躲在我的阳伞的狭小的阴影下,缩紧身子;两只脚伸进沙地里。或者放在亮晶晶的砂岩上;我身边的画夹在阳光下弯曲了;我的颜料盒像烤焦似的裂开了。万籁俱寂。整整四个小时这儿静谧、寂寞得令人难以相信。城镇在我下面沉睡,犹如一个紫色的庞然大物,带有空荡荡的露台;阳光照亮了这些露台上许多筐篮.装满粉红色的小杏,为了晒干放在那儿。到处都能见到一些黑洞,标志着屋内的门窗。还有深紫色的细线条,显示出城里仅有的一两条林阴道。露台周围较强的光线,有助于把所有的泥土建筑物彼此区分开来,这些泥土建筑物与其说是建造的,倒不如说是堆积在三座山丘上的。
城镇的两边各有一片绿洲,在白昼的凝重气氛下似乎同样沉睡不醒,无声无息。绿洲显得很小,紧挨着城的两侧,看起来与其说在取悦它,倒不如说必要时想保卫它。绿洲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如同两块方形的叶丛。绿公园似的围着一道垣墙,在荒瘠的旷野上明显地勾勒出来。尽管被分割成许多小果园,每个果园都用墙围住,从我所处的高度望去,仍然好似一张绿色的桌布;分不清任何树木,只能辨别两层式的森林:第一层是圆顶树丛,第二层是棕榈树丛。相隔很远,有几垄稀疏的大麦,如今已只剩下麦茬,在叶丛中间形成一些土黄色的平地;别处,在少数林中空地里,露出一种干燥的、粉末状的灰色土地。最后,在南边,有少许被风吹来的沙堆越过了围墙,这是沙漠在侵占花园。树木纹丝不动,森林茂密处隐约有些隐蔽的洞口,可以设想里面藏着一些小鸟,它们正在睡觉,等待傍晚第二次醒来。
这也是沙漠转变为昏暗的原野的时刻,我从到来的那一天起就注意到了。太阳悬挂在中天,把沙漠罩在光圈内,相等的光线同时从四面八方到处直射着它。这既不再是光明,也不再是黑暗;不可捉摸的色彩显示的远景几乎无法再测定距离,一切都染上一层褐色,没有色差、不着痕迹地延伸;十五至二十法里一片地方,单调、平坦得犹如地板。似乎最小的隆起物也该显露出来,然而一无发现;甚至再也无法说出哪儿有沙子,哪儿有土地,哪儿是多石的部分;这片固体海洋的静止状态这时比任何时候更动人心魄。见到它从我们脚下开始,既没有预定的路线,也不迂回曲折,径直朝南、朝东、朝西扩展,隐没,我们不禁会寻思,那片具有朦胧色一一似乎像空虛色的静悄悄的地方究竟可能是什么样的?既没有人从那儿来,也没有人往那儿去。它最终以一条笔直、清晰的线与天空相接。谁知道呢?我们感到那里并非结束,可以这样说,那只是大海的入口。
现在,请为这所有的幻想补充地图上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名称吧。我们知道那边有一些地方,处在这个或那个方向,相距五天、十天、二十天、五十天的行程。一些地方著名,另一些仅仅被标出,其他地方则听起来更不为人知:一一首先,正南方是贝尼一扎卜,七座城市的联邦,据说其中三座与阿尔及尔一样大,棕榈树有十来万株,还盛产世界上最好的海枣;然后是香巴亚,小贩和商人的集聚地,靠近图瓦特绿洲;然后是图瓦特,无數的撒哈拉群岛,肥沃,引水灌溉,人口稠密,同图阿雷克交界;然后是图阿雷克,它大致占满这个未知面积的巨大地区,人们只能确定它的四个末端:滕贝克图、加德姆斯、提米蒙和豪萨;然后是只能隐约看到边缘的黑人地区,两三座城镇的名称,一个王国的首府;一些湖泊、森林,左边是大海,也许是大江,赤道特殊的恶劣天气,稀奇古怪的物产,巨大的动物,长毛羊,大象;还有什么?再没什么清晰的了,未知的距离,变化不定,谜。我面前就是这谜的开端;中午明亮的阳光下的景色是奇特的。正是在这儿,我想见到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我徒然环顾四周,无论远近,都看不出任何东西在动。有时,偶然有一小队载着东西的骆驼出现,犹如一串黑黝黝的小点,慢腾腾地爬上沙坡;只有等驼队靠近山丘下,才能瞧见。这是些旅行者;他们是谁?来自何处7他们穿过了我眼皮底下的地平线,而我竟没有发现。或者有时,有一股夹带沙子的龙卷风犹如一股轻烟突然从地面上刮起,螺旋状上升,穿越一定距离,被东风吹弯,几秒钟后消失。
时光慢慢地流逝;这一天结束了,就像早晨开始时那样呈淡红色,天空是暖色调的,背景也带上颜色。这次,轮到倾斜的长火舌即将把东部的群山、沙漠、岩石染成紫红色;白昼被烈日晒得疲惫不堪的地区由阴影占据;万物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麻雀和斑鸠在棕榈树中唱了起来;城里也如同发生了一场复兴运动;一些人登上露台,来摇晃筐篮;广场上传来牲畜的声音,有人牵马去饮水,马在嘶,骆驼在叫;沙漠很像一块金板;太阳落到紫罗兰色的山上;夜幕准备降临。
这样度过一天之后,我回去时感到某种醉意,我想这是由于我沉浸在阳光中十二小时以上,吸入了大量光线所引起的;我愿意把我所处的精神状态详细向你说明。
这是一种内心的光明,夜晚到来后经久不散,在我睡梦中仍在折射。我不断梦见强光;闭上眼睛,我见到火焰、发光的星体,或者不断增长的模糊反光,宛如黎明的接近;可以这样说,我不再有黑夜。这种哪怕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也面临白昼的感觉,这种犹如流星划破夏天夜空似的被闪光不断掠过的透明的休息,这种不给我任何黑暗时刻的奇特的噩梦,这一切都很像在发烧。然而我一点都不感到疲倦;这该是意料中的事,我不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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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印度的一种吊在天花板上用绳拉动的布风扇。
②一种气流沿山坡下降而形成的干热的风。
金志平译
爱.托马斯
爱德华.托马斯(1878—1917),英国作家。自然是其作品不变的主题。著有许多本随笔。
丘陵草原远处,白天与黑夜的空气浸透了忍冬和新于草的清香。在这里散步好,静静躺着也好;雨好,日头也好;是刮风好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更好,我们还是让一个十二月的审判日来决定吧。一天,雨下起来,无风,所有的运动都在黑黢黢的天空错综交叉地进行;天空混沌却使大地尽头显得格外美丽,比天空更显明亮;那是因为草地的绿色与丁香在生亮,因为假升麻花的黄色在添彩,因为正在成熟的玉米在随风轻轻地摇曳。然而,到了第二天,太阳早早地热起来。潮湿的干草蒸气缭绕,散发着香甜。一团团气向南飘去,丝丝缕缕地落尽一个山谷,叶繁枝茂的紫杉暖融融如果实墙壁,黏稠的芳香从墨角兰和百里香释放出来,又被来来往往的蝴蝶扇向四方;在这鲜花和翅膀的金黄与艳紫的热烈映衬下,湿漉漉的云彩正在拥拥挤挤地飘行,穿过蓝蓝的天空,沿着起伏的山头,呈现着融化的冰雪特有的灰白颜色。云团的巨大阴影久久地笼罩在干草上方,在更加暗淡的丘谷里风把中午前不停滴水的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夜过去的另一个早晨,蔚蓝的天空铺着高悬的白净的薄云,几阵强劲的晨风吹过,高空仿佛涟漪粼粼,云波起伏。千军万马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激战。战斗结束了,而战斗留下的所有残痕一览无余,历历在目;但是将士们放下了武器,和平在天空是广阔的,雪白的,惟有大地色彩斑斓一一瞧瞧风铃草的湛蓝,蕨丛和活跃的荆豆间杂的玫瑰的浓紫,沙地上的欧石椟和毛地黄粉色一片,薄荷花酷似古色古香的丁香,白花锈线菊简直如同泡沫;水边有柳兰的桃红色,飞蓬的淡黄色,丘陵草原有龙胆的浅紫色和岩蔷薇的嫩黄色;在那些小而密的伊甸园里是无边无际的青枝绿叶,这里的荨麻和白芷和悬钩子和接骨术创造出了那些深深的小路两边斜坡上的每一个夏天。上千只雨燕上下翻飞,仿佛在群山最高处遇上了猛烈的风,掠过那个面向大海的大军营和军营的三座坟墓和苍老的荆棘,俯冲向耸立在下面玉米地老式院落周围的栗树林。
就在这些时光里,丘陵地带边际更远处升起座座云山,那里某个土地上的空中居住者似乎被引诱被迷惑住了。据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古怪的孩童们被捉拿到地上,人们问他们如何来到这里,他们说有一天他们在一个很远的乡村放羊时,偶然闯进一个洞里,他们在洞里听见了音乐,仿佛天上的铃声,吸引他们顺着洞的通道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我们的土地上;他们的眼睛只习惯太阳永远落下与夜间永远不来的一种黄昏光线,这下被八月的光亮晃得眼晕,于是躺着,茫然不知所措,被人捉拿,因为他们一时没找到凡间通向他们那个洞的进口。这番历险一准是一个不管如何安居乐业的地区传出来的小小惊奇,因为这时大地正披上了雪白的玫瑰,要么是八月正值盛期。
最后一辆干草马车在榆树之间摇摇晃晃地艰难行走,收割者和收割机还没有开始干活儿。燕麦和麦子堆成垛摆在土地上。随后,八月的绿草如烟,不在其中棕色地块上走走是很难做到的。漫游的精灵无处不在。玉米的营帐地堆垛看去如同在进行一次露营。团团白云从黄灿灿的玉米地升上来,在蓝蓝的天空行走,把它们的脸设置在某个目标。旅行者的欢乐在一棵棵榛子树上留住,在一个个小白垩石坑的上面羁绊。白色的光束和杨树和埃及榕哗啦啦作响,翻出它们叶子的银色背面,沙沙地作着告别。这条没有树篱阻拦的地道的路,在榆树下,穿过玉米地,招呼道:“走正道,紧跟上。”一座座桥一次飞跃或者三次飞跃地跨过河流,桥拱多么像奔跑的猎狗拱起的身子啊!迅速散开的静谧的日落为行人脚下铺上了一条又一条道路的欢乐;黎明的巨大的空厅给人一种神一般的力量。
然而,要在这两种水火不容的欲望之间制造什么如同休战的事情是很难的,因为一种欲望要在大地上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下去;而另一种欲望却愿意永远安居,在一处落脚,如同在坟墓里,不与变迁发生任何关系。假如一个人收到了死亡通知,为难的是决定徒步或扬帆走到尽头,一路不见人影,或者只是同陌路擦肩而过;还是坐着一一孤独地坐着一一想或者不想弄出尽可能小的变化。这两种欲望会经常痛苦地换来换去。即使在这些收获的日子,难以阻挡的引诱仍然徒步不停地走在田野的一隅,走在某座山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个世界,这些白云。麦子红得如同赤红的沙子,而麦子上方高耸着榆树,隐身的预言神灵在恳求静默,恳求一方宁静,如同它们自己那样。远处那些较小的丘陵地带上,苍白的燕麦田在幽暗的树林边沿流动;它们也提议把忘却深深地饮下,一劳永逸。然后,又一次,田野出现了一一一块块田地一一大量拥拥挤挤的燕麦,在白色的月亮下显得井然有序,排列在离海不远的平整的苏塞克斯土地上那些成排的榆树之间。脚下轻盈的万物与头上淡淡的月亮两相映对,幽黑的树木无以数计,仿佛那月儿悬浮在天地之间;禾束一捆捆摆置有序,它们被保护起来,但通过门道依然可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一由于它们永远满足不了身躯,却完全可以让灵魂得到满意。随后是由热而升的淡雾,这让我们想到秋天或者不是秋天,全看我们各自的性情了。整个夜间,大齿杨一直在颤动,猫头鹰在咕咕叫唱,头顶着清朗的满月,脚踩着银色的湿漉漉的露水。你爬上陡直的白垩石坡,穿过女贞和山茱萸矮林;身置散乱的杜松树间一一在这种浓霾里如同黑暗中,它们把自己分成班组,一眼看去酷似向上攀爬的人、动物、怪物;在阔紫杉遮蔽下的死寂的土地上行走,由此又突然走在了乡球花发亮的小枝以及枝头的樱桃色浆果之下;走在一丛丛草皮上;随后穿过成簇的山毛榉,冷清而幽暗,如同一所教堂,静默无声;然后来到高处平坦而荒凉的玉米地,走上燧石群,走上黏土地。这里,那么多形似军旗的千里光①在同样高的茎秆上诞生出来,挺挺的,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看得好生清澈,但稍往远处便形成了一团绿雾,再往远处这花状表面竟只剩了影影绰绰,剩下一抹闪亮了。在灰蒙蒙的湿雾下,成团成团的绿色与金色显得格外宁静,宁静得完美,尽管风在山毛榉的树梢上沙沙响动,这宁静仍有一种不朽的美,一点没有想到它们应该有什么变化,此时此刻只是幸福地陷入一种莫名的自信与安逸。但是太阳在东南获得力量。它把夜雾变成了一件飘动的衣裳,不是冷灰色或暖灰色,而是缥渺的金色。在影影绰绰的树木间,风儿发出了大海一样的呜咽;晨雾波动着,飘来飘去,飘得七零八落,成了日光的一部分,成了蓝色天幕的一部分,成了云与树与丘陵的颜色的一部分。随着湿雾散去,幽灵一样的月儿隐去,只见丘陵地带尽头是一峰纹丝不动的白云。在薄雾笼罩的日头的目光注视下,金灿灿的光亮与温暖开始在矮灌木外层那些稠密的叶子上舒舒服服地滞留下来。附近的山毛榉在鲜爽凉快的叶子间发出了新的声音,因为每一片叶子都忙着什么事情一一凉爽,尽管空气本身是温暖的。斑鸠咕咕地叫唤。白白的云峰变成了丘原上一个硕大的半月状,几分裸露,在树木遮挡下又有几分鞍形;再往远处,再往下方,从南边淡烟中那片海洋般辽阔的树木间闪山一座尖塔。正是一座尖塔此时此刻无疑使上千人感动,上千人在思想。记起了人与事业,但是让我心动的却只是一个念头:仅仅一百年前,一个孩子埋在了下面,小孩的母亲忍痛题写了一个牌子,告诉所有路过的人,她的儿子曾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
山上的夜晚别有一番景象。榛树枝儿把低悬的满月破成了一团碎亮点。丘陵地带高高地隆向了明亮的夜空一一它们一定是在自己的宁静中向上隆起的,一边还慢慢地吸着长气。月儿吊在半天空,正好悬在丘陵地带那条长长弯线的中央;丘陵上方,一条梯形白云平展开来,云脚下闪烁着一汪宽阔的塘水,丘谷的其他地方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惟有几盏零散的灯历历在目,近处一块草地沐浴着月光,一眼望去像是一个湖。但是山上每片湿汲汲的叶子晶莹明亮,使悬在上面的星星黯然失色;许多叶子和叶刃上都挂着水滴,又大又亮宛如躲在幽深处的萤火虫。更大一点却不更亮的是丘谷窗户映出的三四束光亮。风息了,但是一英里长的树林从它们的叶子上下着雨,弄出了风声,每滴参差掉下的水珠从最近的枝杈坠落,清晰可闻,一种令人神往的声音,仿佛它们在一遍遍泄露阵雨的吻。空气自身沉甸甸的,如同蜂蜜酒多加了紫杉和红松和百里香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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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千里光,一种植物。
辛梅译
理.杰弗里斯
理查德.杰弗里斯(1848—1887),英国散文家。最为著名的散文集有《田野和灌木树篱》、《露天》等。
七月里有只苍蝇在绵长的草地上飞来飞去。它的双翼在它的四周形成了一个圈圈,犹如网状,扑扑不停地拍打着,宛如一朵云彩把它团团围绕住。当它飞过直立如树的草木时,一棵异常高的植物不时地挡住了它的去路,于是它就依附在那儿,然后眼睛就能从容地游目于双翼上的猩红斑点一一那是无比可爱的颜色。风儿把草梗吹得晃晃悠悠的,苍蝇依附不住了,又在草木丛中飞走了。那些草木是禾科或是其他什么科属,或者叫什么名目,它毫不在意。名目之于它毫无意义。它要做的一切,就是在灿烂的阳光里,旋转它那猩红斑点的双翼,想栖息便栖息,然后继续地飞来飞去。一身鲜艳的猩红斑点,裹在紫红金黄的生命里,这可是一份喜悅呢。我觉得好奇:带着这种色彩的生灵,会不会感觉得到色彩的意味呢?玫瑰,在一束束阳光洒落在花园围墙上面之前,在朝露欲滴的清晨显得那么宁静,一定是感受到了自己芬芳馥郁的一份喜悅,一定是认识到了自己红色的花辦那种细腻的色调。玫瑰沉眠于它的美丽之中。
苍蝇来回旋扑猩红斑点的双翼,往身上涂抹着阳光,和沙滩上嬉耍的孩子们一样。苍蝇想不到什么草地、太阳,它才不去理会它们一一所以显得那么快活一一比光脚丫的孩子们来得快活,他们总要东问西问的,比如为什么那里有大海啦,落潮的时候为什么海水不会彻底干枯啦。苍蝇是无意识的,它生活而不寻思生活,假如阳光夜以继日地照耀下去,它还嫌时间不够长呢。永不嫌多,太阳和婆娑滑落的阴影永远都不嫌多,它们宛若一只纤手伸向桌子的对面,情意缠绵地落在我们的肩膀;芳香如花的草地也永不嫌多,即使我们能够长寿永年,寿命和起起落落的潮汐次数不相上下,一连四年倒计朝朝夕夕的光阴,直至我们发现是先有黑夜,还是先有白昼。猩红斑点的苍蝇对草木的名目一无所知,它们生长在靠近海边的草皮上,一想到苍蝇,我便决定再也不去刻意记住任何草木的名目了。我把那一大本草木科属的书落在家里了,烫金的封面上渐渐积起了灰尘。今天早晨我采了一把我也叫不出名目的草木。我要坐在这块草皮上,猩红斑点的苍蝇不会理睬我的,仿佛我不过是一株草木。我不要思想,我要失去意识,我要生活。
听!那是夏日低婉的淙淙鳞波,拍打着碧绿的海水下面裸露的岩石。美丽的一切都是无意之中发现的,美好的一切也是如此。我身边有一块祈祷用的方毯,大小恰好容膝,是华丽的金黃和嫣红双色交织的。东方历代的苏丹王从来没有如此漂亮的跪毯。它确实太漂亮了,跪在上面多不忍心,置身于金灿灿的鲜花丛中,即使为了祈祷,也不该折损它们的生命。不该毁坏它们的容颜,一根花茎也不能折弯。比较恭敬的态度就是别跪在鲜花上,因为这一方跪毯代表了祈祷的心意。我要坐在它旁边,让它为我祈祷。多么平凡的牛角花呀,遍地生长;不过我要不是一连几天有心探寻,我就发现不了这么一块草地,五色纷披,金光烨烨,日照之下流光溢彩。你或许从这里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然而值得你回想一周,追忆一年。细细长长的草木,修枝纤柯错落有致,花粉点缀着枝梢,形若球果,层见叠出一一弱不禁风,所以总长不高一一在山冈的脚下丛簇生长。它们不敢长高,否则一时刮风,啪嗒一声,众芳折腰。一株茁壮粗大的绿枝,在树篱旁长得足有三英尺,顶端差不多又有一英尺高,苍翠入目,挺拔雄展,昂首向你召唤;你应该赞美一句:“青青绿枝,英姿勃发!”这些草木的芒刺接二连三地伸了出来;这些草木的顶端仿佛抹去了棱角;有些低垂在下面矮矮的叶片上;还有一些你只能在拨开它们周围的累累丛翠的时候发现它们;林林总总,百叶千枝,千条万缕。干燥的山冈顶上,威严森然的罂粟对它们却不屑一顾,群氓之流多如牛毛,举不胜举。神气活现的罌粟,它们是无花无果的一族,七月野地里的君主,不能深深地扎根,只是绚丽夺目红烂漫,一时风光如云烟过眼。它们毫无用处,它们充满苦味,它们总和沉睡、毒药、漫漫长夜连在一起;可是它们不是寻常之物,所以得到宽恕。不论什么东西,哪怕遍地皆是,都不会使罂粟变成寻常之物。它们具有一种天赋,色彩的天赋,于是它们得以幸免。即使它们占据了谷物的耕地,我们还是啧啧赞叹。成群成簇的青枝绿叶漫山遍野,层叠盘错,苍茫无际,走遍五湖四海的牧场和草地,看不到跟百草之王罂粟相似之处。统治者历来是外夷。从英格兰到华夏,本国人绝当不上国王;罌粟即为野地里的征服者。山冈上有一株罂粟太美了,花辦舒展,色泽晶莹如丝,色度比其他的深三分一一绯红近似赭色。我希望不只是凝望着赤橙黄绿的五彩缤纷,不只是观赏而已,不完全是如饮佳酿如吸芳香,而是不知不觉把它化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样便可以体验它的生活。
要想探寻七月的草木,就该去那些角隅之地和偏僻的去处,而不是在辽阔的土地上一一镰刀已经夺走了它们的生命。在小路土坡的旁边,靠近通道的地方一一看一眼,还有呢,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那些土堆上没有竣工的建筑物的后面;楼房拔地而起,地基已经被人遗忘,这里昔日的遐想荡然无存。那些地方野草丛生,无拘无束,要在别处它们就找不到憩息之地;罕见的品种和硕大的植物奇巧百出。就像每件人们寻觅的东西一样,奇花异草偏在希望不大的情况下为人发现。在池塘后面,在林地的方圆之内,在麦田的角角落落,在古老的采石场,该去这些地方寻花觅草,或者走入令人不快的沼泽地来到海边。有些赏心悦目的花草偏偏生长在路边;你不妨在沟沟坎坎的小路上寻觅一番,也可以朝溪边空心的树干里张望几眼。一上午你信手拾掇,便可抱着一大扎花草满载而归。把粗大一些的梗茎斜割一刀,比如芦苇,俨然扎根于绿油油的草地。你一边摘采,一边要琢磨,比如梗茎的高度和细嫩、低垂和弯曲的程度,花序的形状色彩,花粉的浓淡,风中的婆娑摇曳。你是可以带回家一束花草,可是吹拂花草的风儿却始终空空如也。
杨自伍译
弗.莫里亚克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197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黛莱丝》、《蝮蛇结》等。
一道道房门关上了。我推开大门那沉重的门扉。它抵抗着我的推力。从前,母亲每天黎明把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进入屋内,并在阴暗的四壁内把它囚禁到傍晚;那推门的吱嘎声常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往前走了几步,我停下来,我倾听着。九月的草儿不再颤动了。我仿佛听见葡萄架下有蟋蟀唱歌,但那也许只是我耳朵的嗡鸣和往昔的夏日在我记忆中的絮语。半轮残月挂在空中。月光是微弱的,但足以使其他星星黯然失色。她高悬在那儿,挑逗着大地。对月儿的魅力我变得冷漠了。她飘浮在太多的被忘却的蹩脚诗歌之上。月亮是音乐家和诗人的危险的启迪者,是浅薄的形象和乏味的激情的母亲,她给黑夜和星辰抹上了忧郁的色调。
星辰,并非因为我曾经在它们的荟萃中辨明了自己的方位。可是在这儿,有几颗星星被驯服了,并且脱离了广大的星群,仿佛它们熟悉我的声音,仿佛它们从草原深处应召跑来在我手心里啮食。我要根据我的祖屋的位置才能叫出
它们的名字。虽然是为数不多的几颗:我已经忘记猎户座在天空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但金牛座在那儿,还有大角星。月亮妨碍我重新找到织女星。
我冷漠、洒脱,穿过我今世不会重演的那出戏的布景往前走去。我诅咒月亮,但我摈弃的是整个夜的奥秘。同黑暗串通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在这无边无涯的屏幕上,我不再有什么东西需要投射。青春不仅离开了我们,而且退出了这个世界。任何年轻的生命都是不自知的魔法师。当我们还有可能的时候,我们对黑夜施以魔法。她赐还我们的就是我们给予她的东西。
程依荣译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代表作有《雪国》、《古都》等。一九六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比平常稍凉的水中游过泳,腿脚会显得略洁白些。莫非蓝色的海底有一种又白又冰凉的东西在流动?因此,我觉得秋天是从海中来的.
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进发出来的。
与七月不同的,就是夜间只有月光,海风吹拂,女子就悄悄地紧掩心扉。我觉得秋天是从天而降的。
海边的市镇上又新增加许多出租房子的牌子。恰似新的秋天的日历页码。
秋天也是从脚心的颜色、趾甲的光泽中出来的。入夏之前,让我赤着脚吧。秋天到来之前,把赤脚藏起来吧。夏天把趾甲修剪干净吧。
初秋让趾甲留点肮脏是否更暖和些呢?秋天曲肱为枕,胳膊肘都晒黑了。
假使入秋食欲不旺盛,就有点空得慌了。耳垢太厚的人是不懂得秋天的。
纪念大地震已成为初秋的东京一年之中的例行活动。今年九月一日上午,也有十五万人到被服厂遗址参拜,全市还举行应急消防演习。抽水机的警笛声,同上野美术馆的汽笛声一起也传到我的家里来了。我去看被服厂遭劫的惨状,是在九月几号呢?
前天或是大前天,露天火葬已经开始了,尸体还是堆积如山。这是入秋之后残暑酷热的一天。傍晚下了一场骤雨。在燃烧着的一片原野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乱跑之中成了落汤鸡。仔细一看,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一点点灰色的污点。那是烧尸的烟使雨滴变成了灰色。我目睹死人太多,反而变得神经麻木了。沐浴在这灰色的雨里,肌肤冷飕飕的,我顿时感受到已是秋天了。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有这种特性的人也是可悲吧!
这是啄木鸟的一首诗歌,无疑事实就是那样。我家里有五六只狗,其中一只对音乐比一般人对音乐更加敏感,它听到欢快的音乐就高兴,听到悲哀的音乐就悲伤,它不仅会跟着留声机吠叫,还会像跳舞一样扭动着身躯,然而它一
点也感受不到初秋的寂寞。动物虽然感受到季节的冷暖.但它们并不太感受到季节的感情。
事实上。草木、野兽本能随着季节的推移而生活着,惟独人才逆着季节的变迁而生活,诸如夏天吃冰,冬天烤火。尽管如此。人反而更多地被季节的感情所左右。回想起来,所谓人的季节感情,人工的东西太多了吧。我不禁惊愕不已。
据说,南洋群岛全年气候基本相同,看星辰就知道是什么季节。夏季可以看到夏季的星星,秋季可以看到秋季的星星。若是能把身边的季节忘却到那种程度,这样的生活又是多么健康啊。也没有像美术季节那样的人工季节。
叶渭渠译
康.格.巴乌斯托夫斯基
康斯坦丁.格奥尔格耶维奇.巴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
俄罗斯作家。著有《一生的故事》、《金蔷薇》等。
我醒来是在灰蒙蒙的黎明时分。屋里洒满了均匀的黄光,仿佛是煤油灯光。光是从窗子下面照进来的,圆木天花板给照得最亮。
奇怪的光一一不太亮,一动不动一一不像是阳光。这是秋叶在发光。在有风的漫漫长夜里,花园里枯叶撒了一地。落叶簌簌作响,一堆堆地堆在地上,发出暗淡的光辉。由于这光,人的脸好像晒黑了似的,桌上翻开的书页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旧蜡。
就这样开始进入了秋天。对我来说,它在这天早晨立刻就到来了。在这以前我没注意到它:花园里还没闻到腐烂的树叶味,湖里的水还没有发绿,早上,木板屋顶上还没有铺上一层厚厚的严霜。
秋天来得很突然。由于一些最不引人注意的事物而引起的幸福感觉一一由于听到鄂毕河上远方轮船的汽笛声,或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微笑一一有时就是像这样突然到来的。
秋天出其不意地到来,立刻占领了整个大地一一统治了花园和河流,森林和空气,田园和鸟儿们。一切都成了秋天的。
山雀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它们的叫声好似打碎了的玻璃的声音。椋鸟头朝下倒挂在树枝上,从枫叶后面向窗子里张望,发出好像用钉锤敲打鞋底的啪啪声。隔壁院子里住着一个性情快活的人一一村里的鞋匠,椋鸟在模仿他,而且经常为了雌椋鸟而争斗。
每天早晨,许多候鸟聚集在花园里,仿佛是聚集在一个孤岛上,在各种鸟鸣的伴奏下乱作一团。从树上落下一簇簇被弄掉的叶子。只有白天花园里是静悄悄的:不安静的鸟儿们已经飞往南方去了。
树叶开始飘落。白天夜里,叶子落个不停。它们时而随风斜飞,时而垂直降落在湿润的草丛中。树林里落叶纷飞,仿佛在下蒙蒙细雨。这兩一下就是几个星期。只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小树林才变成光秃秃的,透过密密的树干,才开始能看到寒光闪闪、微微发蓝的远方收割后的田地。
这时,一向对人唯唯诺诺的老头儿普罗霍尔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秋天的故事。他是个渔夫,又是个编篮子的人(在索洛特契,几乎所有的老头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成为编篮子的人)。这故事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一大概是普罗霍尔自己编出来的。
“你看看周围,眼光敏锐一些,”普罗霍尔一面用锥子在编树皮鞋,一面对我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好人,每一只鸟儿,要么,比如说吧,每一只旁的小动物,流露出来的都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你看看,讲给我听听。要不,人们就会说:你算白上大学了。比方说,秋天叶子就掉了,可是人们想不到,人要对这负主要责任。譬如说吧,人发明了火药,可敌人要让他和这火药一起炸个粉碎。从前我自己也喜欢用火药来取乐。古时候村里的铁匠打成了第一枝猎枪,给枪里装满了火药,猎枪落到一个傻瓜手里。傻瓜在树林里走,看到黄鹂在天上飞,愉快的黄色小鸟边飞边叫,叫得怪好听的,它们是在邀请客人哩。傻瓜用双筒猎枪朝它们开了一枪一一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落到树林里,树林就干了,变了颜色,一下子树叶全掉光了;另一些叶子,鸟的血落到上面,就变成了红的,也都掉了下来。不是吗,你看到树林里有些叶子是黄的,有些叶子是红的。在那以前,鸟儿都在我们这儿过冬。就连仙鹤,也是哪儿都不去。树林呢,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长满绿叶,到处开满了鲜花,遍地都是蘑菇。那时候也没有雪。等等,你先别笑!我说的是,没有冬天。没有!请问,我们可要它,要这个冬天干什么用呢?!从它那儿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傻瓜打死了第一只鸟一一大地就发愁了。打那时候起,就有了落叶、潮湿的秋天、秋风和冬天一一乌儿们都吓坏了,离开我们飞走了,在抱怨人们哩。亲爱的,可见是我们自己弄坏了的,我们应该什么也別损坏,要牢牢地保护着。”
“保护什么呢?”
“唔,比方说吧,各种各样的鸟儿,要么是树林,要么是水,让水都清澈见底。老弟,什么都要爱惜,要不,大手大脚,任意挥霍地上的财富,挥霍光了,就要倒霉了。”
我曾经长期坚持不懈地研究秋天。要想真正能看到点儿什么,就得让自己深信,你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对秋天也是如此。
我让自己相信,索洛特契的这个秋天是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秋天。这有助于我更加聚精会神地细心观察它,并看到许多从前我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从前,秋天往往是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除了记忆中阴郁的秋兩、泥泞和莫斯科潮湿的屋顶,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我看出,秋天把大地上一切纯净的色彩都调和在一起,像画在画布上那样,把它们画在遥远的、一望无际的大地和天空上面。
我看到了干枯的叶子,不仅有金黄和紫红的,而且还有鲜红的,紫的,深棕色的,黑的,灰的,以及几乎是白色的。由于一动不动悬在空气中的秋天的烟雾,一切色彩都似乎显得格外柔和。而当下雨的时候,色彩柔和这一特点就变成了豪华:被云遮住的天空仍然能提供足够的光线,让远方的森林仿佛笼罩在一片深红和金黄的火焰之中,宛如在熊熊燃烧,蔚为奇观。松林中,白桦冷得发抖,渐渐稀少的叶子如同金箔一样纷纷飘落。斧头伐木的回声,远方女人们的呼喊声,鸟儿飞过时翅膀扇起的微风,都会摇落这些叶子,它们在树枝上的地位竟是那样不稳。树干周围堆着很宽的一圈圈落叶。树从下往上开始变黄了:我看到,白杨的下边已经变红,树梢却还完全是一片翠绿。
秋天里,有一次我泛舟普罗尔瓦河上。正是中午。太阳低悬在南方。斜射的阳光落到发暗的水面上,又反射回去。船桨激起层层波浪,波浪上反射出一道道太阳的反光,有节奏地在岸上奔驰,反光从水面升起,然后熄灭在树梢之间。光带潜入草丛和灌木丛的最深处,一刹那间,岸上突然异彩纷呈,仿佛是阳光打碎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矿,星星点点的宝石同时进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阳光时而照亮闪闪发光的黑色草茎,以及挂在草茎上、已经干枯了的橙黄色浆果;时而照亮毒蝇蕈仿佛撒上点点白粉的火红色帽子;时而照亮由于时间太久、已经压成一块块的橡树落叶;时而又照亮瓢虫的黄色背脊。
秋天我时常凝神注視着正在飘落的树叶,想要把握住那不易察觉的几分之一秒的瞬间,看到叶子从树枝上脱落、开始飘向地面的情景,但我很久都没有能做到。我在一些旧书上看到,落叶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可是我从来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如果说叶子会簌簌地响,那么这只是在地上,在人脚底下的时候。以前我觉得,说叶子会在空中簌簌作响,就像说春天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样,同样是不足信的。
我的想法当然并不对。需要有时间,让听惯城市街道上的种种噪音、已经变迟钝了的听觉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够捕捉到普通的秋天大地上非常纯正、非常准确的声音。
有天晚上很晚我到花园里的井边去。我把光线暗淡的煤油提灯放在井栏上,从井里打水。水桶里漂着几片黄叶,到处都是落叶,无论什么地方都无法摆脱它们。从面包房来的黑面包上粘着一些潮湿的叶子。风把一撮撮叶子抛到桌子、吊床、地板和书本上;在花园里的小路上,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在落叶上行走,就像在雪地里行走一样。我们会在雨衣口袋、便帽和头发里找到落叶一一到处都是。我们睡在落叶之中。浑身都浸透了落叶的酒香。
有时,秋夜万籁俱寂,静得出奇,森林边缘没有一丝微风,只有从村口隐约传来一阵阵并不响亮的、打更人的梆子声。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提灯照亮了水井、篱边的一棵老枫树和已经变成一片金黄的花坛上被风翻乱了的金莲花丛。
我望望那棵枫树,看到一片红叶小心翼翼地慢慢脱离树枝,颤抖了一下,在空气中稍一停顿,然后摇摇晃晃,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斜着飞向我的脚边。我第一次听到了落叶的簌簌声一一声音含糊不清,好似婴儿的喃喃低语。
夜笼罩着已经静下来的大地,是一个满天星斗、十分寂静的夜晚。星光直泻,异常明亮,几乎令人目眩。我眯缝起眼睛。秋天的星座在水桶里和农舍的小窗子上闪闪烁烁,和在天空中一样紧张用力。
秋夜的英仙星座和猎户星座,金牛座昴宿星团和双子星座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沿着它们有规律的轨道在地球上空缓慢地移动着,在黑黝黝的湖水里微微颤抖,照着狼群正在其中打盹儿的丛林,显得暗淡无光,照着在斯塔里查和普罗尔瓦河浅滩上熟睡的鱼儿,在鱼鳞上发出微弱的反光。
黎明前,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它的红光总是会陷入柳树乱莲蓬的叶丛之中。木星在草地上发黑的草垛和潮湿的小路上空嬉戏,土星则从天空的另一边,从每年秋天都被人类忘却和遗弃的森林后面升起。
星光灿烂的夜经过大地上空,在干枯的芦苇簌簌的响声和秋水的酸涩气味中.洒下一阵阵流星的寒冷的火花。
秋末,我在普罗尔瓦河边碰到了普罗霍尔。他须发银白,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沾满鱼鳞,正坐在杞柳丛旁钓鲈鱼。一眼看上去,普罗霍尔至少有一百岁的样子。他用没有牙齿的嘴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拖出一条正在疯狂挣扎的、又粗又大的鲈鱼,拍一拍它那很肥的肚子,夸耀他钓鱼的成绩。
直到晚上,我们坐在一起钓鱼,嚼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小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森林火灾。
大火是从洛普哈村附近一个林间空地上烧起来的,割草的人们忘了熄灭那儿的一堆篝火。由于刮干热风,火很快被吹向北方,它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火车行驶的速度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
浓烟遮住天空,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只血红的蜘蛛吊在一面织得十分紧密的灰白色蛛网上,烟熏得人眼睛痛,仿佛在下一场缓缓降落的灰雨。它给静静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有时从空中飞来一些白桦叶子,这些叶子也已变成灰烬。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作灰尘。
一群群野鸟跌进火中,都被烧焦了。爪子被火烧伤的熊爬进湖中,陷在很深的淤泥里。它们又痛又气,高声吼叫。蛇来不及避开大火,火灾之后,村里的小男孩们从沼泽地里带回许多烧焦了的蛇皮。
夜间,阴郁的火光在东方盘旋飞舞,各家庭院里牛鸣马嘶,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颗白色信号弹一一这是灭火的红军部队互相警告:火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在那时候,就在起火以前,”普罗霍尔轻轻地说,“正好到小湖上去,还带了猎枪。我碰到一只兔子,是棕黃色的,有一只耳朵破了一道口子。我开了一枪,没打中:老了,我的眼睛不等枪响就会眨眼。要么是,比如说吧,会流眼泪。我可是个蹩脚猎人!
“这是在白天,最闷最热的时候。我热得闭上了眼。躺到一棵白桦树下,睡着了:这样更容易等到晚上热气消退的时候。一股烟味把我熏醒了,我看到一一风把烟吹过来,吹得湖上到处都是烟。眼睛刺痛、喘不过气来。着火了,可是看不见火。
“唉,我想,闹了半天,竟落了个不得好死。那时候树林干得冒烟,就像火药一样。我往哪儿去,往哪里跑啊?反正一样,火会压倒我,挡住我的路,哪里也不让我去。怎么办呢7
“我顺着风跑,可是湖那边火已经在白杨林里毕毕剥剥地烧着了,眼看着火舌在舔苔藓,在吞食野草。我喘不过气来,心在怦怦地跳,我猜到,火就要烧过来了。
“我跑着,好像一个瞎子,不知道是往哪儿跑,大概什么也没看见,在一个土墩上绊了一跤,这时,就在我脚底下跳出一只兔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在我前面跑着,一瘸一拐,竖着两只耳朵。我跟在它的后面,心想,咱们两个一道,兴许能想法逃出去,不至于死在这里,因为树林里的兽类比人的鼻子灵,嗅得到哪里有火。我怕被它拉下,对它大声喊:‘请跑慢一点儿!’它呢,自己都快跳不动了。
“我这样和兔子一起跑了多久呢,我记不得了。不过烟味已经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风正卷着火苗渐渐往后退,刮到红色沼泽地那边去了。这时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我的力气用光了。我躺在那儿,兔子躺在我的旁边,在大声喘气。我一看,它后面的两只爪子已经烧焦了。
“我躺着,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把那只兔子装进口袋里,好容易才算走回自己村里。我把兔子带到兽医那儿,想治好它的伤。兽医笑了。‘普罗霍尔,’他说,‘你最好还是把它烤熟了,就着土豆吃掉它吧。’我啐了一口,就走了,把兽医骂了一顿。
“兔子死了。在它面前我是有罪的,就像对孩子犯了罪一样。”
“老大爷,你有什么罪过呢?”
普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怎么有什么罪过?那只兔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只耳朵上有一道口子啊。对兽类,也得懂得它的心哪,不是吗,你认为呢,我的好人?”
“你恐怕还一直在打猎吧?”我对普罗霍尔说。
“不一一不,亲爱的,看你说的!现在我把枪都卖了,见它的鬼去吧!如今对兔子我连碰都不敢碰了。”
天快黑了,我才和普罗霍尔一道回去。太阳落向奥卡河后面,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银白色带子。秋天的蛛网密密麻麻覆盖着草地,太阳照在上面,不时发出反光。
白天蛛丝随风飘荡,缠住未收割的牧草,宛如一根根很细的银丝,黏在桨上、脸上、钓竿梢上和牛角上。它从普罗尔瓦河的此岸拉到对岸,慢慢在河上织出许多轻飘飘富有黏性的网来。早晨蛛网上露水盈盈。在阳光照耀下,罩在蛛网和露珠下的柳树俨然是童话中的仙树,似乎是从遥远的远方迁移到梅肖尔土地上来的。
每一面蛛网上都有一只小蜘蛛。蜘蛛是在风带着它飞过地面的时候结网,有时会连着蛛丝飞出几十公里。蜘蛛的这种飞行很像秋天候鸟的迁移。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秋天蜘蛛都要飞行,用它极细的细丝覆盖大地。
在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起了炉子。白桦木的烟味和璎珞柏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只老蟋蟀正在唱歌,地板下面老鼠蠢蠢欲动。它们把丰富的储备拖进自己的洞里一一被遗忘了的干面包和蜡烛头、白糖和几块又干又硬的干酪。
在老鼠弄出来的轻微的响声中,我睡着了。我梦见,星星落到湖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沉入湖底,在水面上留下一些金色的波纹。
深夜里,我醒了。已经鸡叫二遍,一动不动的星星在我们习惯看到它们的位置上闪闪发光,风小心翼翼地在花园上空喧闹,等待着黎明。
曹世文译
唐.霍尔
唐纳德.霍尔(1928一),美国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致嚎叫的风及其他》及回忆录《最美好的日子,最糟糕的日子》等。
新罕布什尔深秋九月,我们一早醒来,倚着曙色浸染的窗户,凝望南面的基尔萨奇山。窗外那棵硕大的枫树把整个山坡烧得彤红。早晨一天天火热起来,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就像儿子终归要超过父亲。我们走到野外,踏着寒冽的露殊,审察一夜寒风的辉煌遗迹一一新枝乍地红了,先前红了的枝叶一夜间成了一簇簇燃烧的烈火。真是万木争辉,谁都不甘示弱。下午,我们带上加丝,漫步在无边的秋野。这条披着橡树叶儿似的毛发的小狗,蹦蹦跳跳走在我们前头,忽而蹿得老高,追逐着一片翻飞的叶子。多半儿,我们会顺着通往拉吉德山西北坡的土路,穿过红灿灿的橡树和枫树林阴道,穿过黄碧碧的野桦林,一直走到新加拿大。山的下坡,树叶落了,露出了山谷。在这些四月以来最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极目远眺,山谷对面,佛蒙特州的山山岭岭,历历在目。狗儿欢蹦欢跳.我们的心也不胜欣喜地剧烈跳荡着。此时,这里的景色一如意大利陶器或大歌剧,优美动人。
要么,我们就在鹰潭周围低低的土路上款款而行,走过南端那座摇摇欲坠的桥一一潭水从桥下源源流向黑水河的支流,来到海獭出没的沼泽边,疤疤结结的枯朽的白杨树干锥子似的插在湿地上。驻步伫立,潭子四周一片姹紫嫣红,令人惊叹不已,低矮的树棵棵染上了橘黄色、朱红色、粉红色、锈红色,银灰色树干和绿幽幽的冬青杂陈其间,好一块集了天底下最有异国情调的色彩织成的粗花呢毯。一眼望去,绛紫一片;细细察看,却寻不出一丝儿紫色。随后,我们往回走,不论从哪个方向回家,一想到即将见到的情景,我们激动不已,心血沸腾,仿佛那景象我们永远是初次经历:房子浮坐在秋潮中央,黄烛似的树叶映着本色的库房,不规则向外延伸的白屋,嵌着绿色的百叶窗,衬托着拔地而起、红烈烈的野枫。屋子的后面,拉吉德山兀然而立,烂漫的山坡疯狂地展示它不同色彩、不同形状、不同质地的画册。我们正置身子这肌肤艳丽然而佳景难留的秋色之中。
要么,我们开车一一这是多么危险,谁还有心看路呢一一到深深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地方去。车子在八十九号州际高速公路上飞驰着,直奔康涅狄格河谷。我们沿着开阔的谷底爬上高高的谷坡,蔚然壮观的峡谷风光一览无余。这是秋天慷慨的馈赠。远方,低低的山峦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焰;近处,一片叶子挡在眼前,还有一棵树,嵯峨而局促地挺立在那儿;最胜是远近之间的景致。距离产生了某种暂时的和谐与统一。不近不远处,色彩争艳,令人眼花缭乱。我们的车子在那些淑静的一一只是在別的季节里淑静的一一山山岭岭间穿行,跃入眼帘的是叶子,是树,是一幅幅风格豪放的表现派油画。斑斓的色彩忽而散开,忽而集拢,令人目不暇接,直叹此乃人间仙境,造化神功。过了丹伯里,一0四国道以东,拉吉德山{滑雪爱好者冬天的圣地)以北,有一片空地。山地在这儿豁然开阔成一片旷野。这片面积与鹰潭相当的空地,平展似宁静的水面。十月,我们总爱在这儿停车凝望。这块小不溜儿的平原那边,又是逶迤起伏的群山……从弗兰克林回来,我们取道东安多弗城至安多弗村的那条偏僻的小道。这条狭窄的小路起起伏伏,经过一座座荒废的农场,一幢幢高大的农家房屋,有的农场,屋边榆树依旧;有的牧场,虽开垦于两百年前,但至今没有长满青草,依然瘦石嶙峋。有两幢富丽堂皇的十八世纪房屋(其中有家庭基地的那幢的主人原是巴切尔德总督)矗立在路旁。那些装着白色护墙板和楣窗的乔治式房屋方方正正,傲然挺立,从里面可以远眺崇峻雄伟的基尔萨奇山;在不远处与周围奇丽的秋景斗妍的拉吉德山南坡也清晰可见。
接着便是树叶凋零的时节。叶子红了,叶子暗了,叶子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先红的树先掉叶儿。沼泽枫的枯叶撒满潮湿的泥地,当后面山冈上树木开始落叶纷飞的时候,它们便只剩光秃光秃的枝梢直刺寒空。跟着,桦树、白杨、榛树,还有那棵参天古枫,相继卸去各自的衣装。叶子们先是一片两片地在清凉、酸涩的空中打着漩儿;接着,十几片五光十色的叶子且舞且蹈,颤颤悠悠地落到银灰色草地上;最后,成百成千的树叶漫天飞扬,把天空挤迫得喘不过气来。它们彩练似的飘啊滚啊,在凄冷的晨幕上描画着旋荡的寒风踪迹。哦,伫立林中或屋边,一任凉意袭人的秋风吹拂着头发,红灿灿黄莹莹的叶子从四面八方丰厚而慷慨的树上不断飘来,轻抚我的面颊。惟有橡树岿然不动,决意要把它茎脉清晰的黄叶珍藏到寒冬,甚至早春。
雨是这番烂漫秋色的大敌。有些秋天,红的黃的叶子正火烈烈地闪烁着,突然的三天寒雨洗尽了所有的色彩。秋雨打落了艳丽的叶子,汲尽了它的色汁。当你漫步在褐色土路上,你只要信脚踢起一片落叶,就会发现叶子的肖像完整而清晰地印在泥土上,就像是小学生用的赛璐珞复印纸印上去的一样。这些年,壮丽的秋色短暂、兀然而炽烈。然而,哪一个秋天不是炽烈的呢……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
有的人毕生独爱秋天。在他们眼里,萧索的寒冬是秋之预言的实现和完善;春亦不过是秋的一段序曲,夏天则是微微倾斜的长廊,通向一年一度的绚丽烂漫。我们爱上了这焕发着勃勃生机的衰颓景象,仿佛我们是一群追逐女色之辈,厌倦了滑嫩肌肤下紧裹着无穷活力的十九岁的窈窕淑女,偏偏爱上更松软、更端庄,秘密地迸泄着生命火焰的三十岁的少妇。我们不去追逐亭亭玉立的少女或羞花闭月的美人,独钟情于满头银发、颧骨凸出但风韵犹有的年届半百的老妇。
我们这些挚恋着秋天的人,心中渴盼的正是十月枝头的红叶。要是谁在五六月里见到了这种叶子,那可真叫人寒心。那不是经风傲霜而渐渐成熟了的叶子,而是病态一一火烧病、枯萎病,要么就是除莠剂害的,再不就是虫灾,或者早衰症一一学着秋天壮丽的样儿灿灿然起来,就像儿童患了可怕的少年衰老症。但是,到了八月,在新罕布什尔,我们会很自然地寻觅着跳荡在枫树枝头的一抹真正的天赐的火红。是的,就是在八月,在那忽晴忽阴、忽暖忽冷,忽而是风暴大作、忽而是月光皎洁的变幻莫测的八月,一夜轻霜暗暗地挥动着画笔,一点一点地涂抹着瑰丽的秋景。中午,还是那么酷热、干燥,草垛烤得焦黃,行人被热浪蒸腾得奄奄一息,一见到湖水便匆忙扔下肩头的行装,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而,清晨依旧是寒意袭人。在格伦伍德,我们一早起来,就生上火炉,烤走一夜寒气和寒露的湿气。这时,我们透过浓浓的晨霭,凝视窗外,暗自发问;山冈上是否添了几许新红?
今天,天气会暖和起来,说不定午后还要热上一阵。但是,天空如此晴朗,晚间肯定又是夜凉似水。你看,天上那些个星星,成千成万,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今宵又将是一场寒霜。什么地方什么人家的西红柿怕是保不住了。今儿中午,我们正在黑水饭店吃饭,一个老头刚跨进店门,就朝柜台边的另一个老头喊开了:“你家园子挺过来了?”
碧苍苍的树上出现第一片红叶的时候,秋从此蔓延起来。绿茵茵的山坡上便有一棵树披上一色红妆,那是成百上千枫树中的一棵,率先朝着这无边无际的碧色屏障开火了。随后,到了九月,沼泽枫繁茂的湿地上开始了火光烧天的总攻势。沼泽枫领头,跟着是小树林和乱丛棵子。这些很不起眼的小树棵棵,在春夏季节,为草原边的湿地默默奉献着微薄的绿阴,在高大的橡树和榆树(这种树,即便是在新罕布什尔,如今也很稀有了)主宰着的风景里,在黑魃魃的糖枫林中,谁还会注意到它们呢?但是,一到九月,它们全都粉墨登场,一层风采。沼泽枫是秋的前卫。它们在寒森森的晨幕上闪烁着,宛若朱红色珐琅,璀璨夺目。当山冈上的岩枫极力保持住夏日的那份青碧,甚至暗黛,这些沼泽枫正纷纷怒放着,恰似国庆的焰火……
秋天,是麦氏①苹果的季节……博恩果园种着三十七个品种的苹果。但是,在他们出售的苹果中,百分之九十八还是麦氏。夏末,我们驱车经过博恩果园,望着沉甸甸密匝匝的红球球压弯了树枝,心里直巴望开摘的日子早些到来。麦氏苹果刚熟时,味道并不比“美味”或“史奶奶”②好多少。爱吃正宗麦氏的人往往还要等上一段时间。熟透了的麦氏,一口咬下去,甜中带酸,细细品味,酸中有甜。嗨,那口味,那脆生生的质地,那才叫苹果呢!真是秋天慷慨的馈赠。质地脆嫩的果肉固然可口,但我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望着苹果之真髓的那甜润润的螯刺……我说的是苹果酒。
每年十月,品尝第一口苹果酒的时候,我就回到了一九四四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那天,我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到野外作了漫长的散步。那是一个我永远珍惜的日子。人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毫无痛楚的日子铭刻在心房里;然而即便痛楚,也是如同果酒一般甜美的痛楚。一九四四年九月,我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新罕布什尔南方的一所预科学校学习。在那里,成日成夜地与那帮野蛮的浑小子生活在一起,举目无亲的我在无望的焦虑中学着拉丁文,暗自里不知流过多少泪。那些律师或经纪人家的少爷们,满头金发,厚厚的嘴唇,总是傲慢、冷漠地瞅着我,那不屑一顾的模样真可恨。有一次,我向一个神情沮喪一一我只愿意与这种表情的人说话一一的人问路,他声称自己对这儿也是一无所知。于是,我们结上了至死不渝的友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相伴到郊外散步。我们沿着小城周围的土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差不多绕城兜了一圈。环城马路上,人迹罕至,那时汽油供应限量,这里更是车马之声不闻。土路附近,有好几座农场,有的密密匝臣地长满了庄稼,有的还没有耕种,是战备农场。土路上很干燥,灰蒙蒙的,不过空气倒很清凉一一苹果收获时节嘛。我们一边谈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踱着步子。我们从战争一一战时该做些什么,战后又该做些什么一一谈到毕业后的打算,谈到各自的父母、人生理想……就这样,在这澄明碧蓝的天空下,我们推心置腹地谈着彼此最珍爱的东西。我们漫步在新罕布什尔郁郁葱葱的榆树下③,漫步在饱经风霜却依然蓊蓊郁郁的橡树林中,漫步在胭脂般瑰丽动人的红枫里。我们走得很乏,于是抄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回校。小路是那么静谧,好像从来没人走过,是我们第一次发现似的。剛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幢高高大大的白色房子耸立在眼前。房子前面是一块宽阔的草坪,草坪靠土路的边上有一棵榆树,榆树的浓阴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只空玻璃杯和一只盛得满满的茶色大水罐,旁边一块木板上写着:苹果酒,五分一杯。
什么人想出的主意:十月灰蒙蒙的路边,苹果酒。真是绝了!显然,三十年来,说不定一千年来,我们是第一批顾客……过道上,传来了“咣”的关门声。跟着,一位身着便装、腰系花裙、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磕磕绊绊地穿过草地,满带笑容地朝我们蹒跚而来。她收了我们两枚五分镍币,替我们倒了两杯酒;接着,收了两枚一角银币,替我们添了更多的酒。过后,她分文不取,把水罐里的果酒全倒给了我们。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才动身回去。红烁烁的枫树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燃烧着。我们陶醉在温馨的友情中,心情舒畅,步履轻盈,嘴里还残留着令人激动的灼烈的苹果酒味,仿佛一团苹果火在里面燃烧着。三十五年后,我朋友的妻子也许会发现我的朋友怔怔地伫立在房子的楼梯口,发现他们的一生与一九四四年那个星期天下午所憧憬的并非完全一致,但是,至少,那一天,那幢房子,那久长的友情,还有那苹果酒,已溶进了他们的一生。
对于古老的农场生活来说,秋天是一个相对慵懒的季节……秋天以后,草不再长,牲口被移进栏子过冬,整日价拴在槽子上,嚼着金灿灿的干草、青贮饲料和谷物。大雪之前,是修围篱的时候。每年夏天,羊群,或者是一头公牛,总会在篱笆上留下一些窟窿。七八月里,你沿着两个牧场周围放牧时,也可以随手补上这些窟窿。但全面的修补,像我们那位诗人说的“修墙”④,还是秋收过后、冬令之前的那几天的活儿。你肩挎一卷铁丝,外衣兜里揣着钉子和锤子,四下搜寻着栅栏上被松塌的石块或风暴吹断的大树压坏的地方。你把石块搬回原处,扶起断树,然后在豁口处缠上更多的铁丝。此时,你置身十月的林中,环视四周,低斜而惨淡的秋光映照着参天大树红彤彤黄晶晶的叶子。倒腾完一块块石头,你歇口气,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心旷神怡。
人人凝望过,且仍在凝望着;哪怕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是百看不厌一一我记得,那是些上了年岁的庄稼人。如今,我的表兄辈⑤仍旧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心想,也许老年人不会欣赏,不会细细品味身边的美景。后来,我终于明白:一百多年来,任何一个心甘情愿离开这片乡土的人,最终得到的回报是:失去了这片土地,换来了更多的金钱,更多的闲暇,更多的物质享受。而留下来的人中,缺乏进取心的碌碌无为之辈,是极少数;更多的人留下来是因为天伦之情、恋乡之情,大多数人,完全是出于爱,才留在这里。我生活在一群凭自己所爱择地而居的人中间,这些人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居住在自己爱住的地方,除了爱,便没有其他理由住在这儿。
万圣节前夕,马路边堆放着雕刻得千奇百怪的南瓜,一个个在万家烛光中龇牙咧嘴。夏天所有的幽魂全都出现了,来到各家门前,相聚在这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按照历法,要到圣诞节前几天,即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节,才算到了冬季。但是,灵魂的历法一一像肉体的历法一样一一却感觉到,当万圣节前夕悄悄拐进十一月的第一个清晨,老态龙钟地蹒蹒跚跚地走进了冬天……
准备冬的到来,是秋天荣华消逝后的主事……而感恩节的火鸡奏响了秋天最后的终曲:“穿过树林,越过小河,我们来到爷爷家。”……我们庆贺完感恩节,十一月的白天开始早早地黑下来了。
也许,我们会懊恼这渐渐黯淡的日子。然而.暮秋的美却实在而冷峻。叶子落了,山上的花岗岩露出了脸儿。我们举目四望,重又见到了群山本来的面目,先辈们垒起的石墙断断续续、迤迤逦逼地伸向远方,在灰色的山坡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灰色的矩形。
十月末或十一月初一一几周寒霜过后,田野上一片枯黃,庄稼早早收割了;园子里的作物全拔光了;树几乎全是光秃禿的,房子裹在黄叶里等着过冬
一一突然来了一段神奇的复苏时辰:夏天重新拉开了帷幕。寒风温和了,太阳升起来了。小阳春百万富翁似的光临此地。这位腰缠万贯的陌生客穿行于基尔萨奇山和拉吉德山区,在迟钝的田野上恣意挥洒着黃金般的阳光。羽绒服被暂时搁置一边,人们又穿起了夏日的T恤衫。二楼窗户上的苍蝇醒来了,黄蜂慵懒地擦摩着腿脚。经住了严霜的紫苑花、黄菊花在风里摇曳,映衬着其他幸存的晚秋花草:木槿属薰衣草开着野花,细长的秋黄花也正怒放着。无疑,寒霜很快就会冻枯这些晚秋的花草;严冬也会以其漫天飞雪把它们压在身下。但眼下这五七天里,它们正乘着仲夏温暖的木筏,在这寂寥的秋潮上忘情地浮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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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麦金托什苹果,色红,味极甜美。
②两者均为苹果品种。
③言榆树长势良好.没有病害。榆树是美洲传统树种,在美洲文化中,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树。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尼尔有题为《榆树下的情欲》一剧传世。由于生态环境恶化,近几十年.该树大量死亡。
④指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作《修墙》。
⑤唐纳德.霍尔的母亲是新罕布什尔人氏。
松风晓燕译
保尔.克洛岱尔
保尔.克洛岱尔(1868一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在中国生活,代表作有剧作《缎子鞋》等。
我看见这些树木依然是一片碧绿,但也枉然。
无论是阴沉的浓雾隐没的时日,还是晴空万里悠长的宁静,都令人逐渐淡忘,现在距离必将来临的冬至总是不太远了。阳光,以及这个地区的富饶,都没有使我失望。这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过分寂静之感,一种似乎是永远不会苏醒的安息。蟋蟀才开始呜叫就停止了;在这丰赡圓满的秋光中还聒噪什么呢,那只会叫人厌烦,不要那样,在这片庄严安谧的金色原野上,也许只该赤着脚悄悄地进入其间吧。此时,我身后映照在这无边无际的庄稼上的金乌已不再放射出同样的光芒了,我顺着这条撒满了草秸的路走去,一会儿绕过一方沼泽,一会儿又看到一个村庄,我避开太阳,转过脸去朝已经升上天空的月亮张望,因为是白天,所以那月亮显得又大又苍白。
我从肃穆的油橄榄林里走出来,突然一片灼灼生辉的平地展现在我面前,直到山麓,给我传来消息。啊,收获的季节的最后果实!白日将尽,这是一年里不复返回的日月的最大收获啊!一切均已终结。
冬天寂寞的双手将不会野蛮地剥去大地上的覆盖物。没刮一丝风,没有一点锋利的冰霜,没有一处被淹没的河塘。这里真比五月时还要温和,即使当无餍的六月在正午的占有中紧紧附着于生命之源的时候,苍穹总还是带着无法言喻的爱心对着大地欢笑。现在,仿佛一颗心因为你的不断劝说而让步了,谷粒脱出顶穗,果实离开枝头,土地渐渐抛弃了所有坚持的央求者,死亡松开了过于盈溢的手掌。她现在听见的这个词儿比她结婚那天的言词更加神圣,更加温馨,更加丰富:一切均已终结。鸟儿已经熟睡,树木都在冉冉升起的暮霭中入眠,贴近地面的太阳把它的光辉均匀地洒遍大地,白日已尽,年岁已耗尽。一切均已终结。这个终结正是对上天提问的充满爱的回答。
徐知免译
保.克洛岱尔
保尔.克洛岱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在中国生活,代表作有剧作《缎子鞋》等。
夕阳西下,映照着平静的劳作的一天。男人、妇女和孩子们还在干活,乱莲蓬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稻茎,脸上、腿上尽是泥土。这边在割稻;那边在搬着、抱着已经捆好的稻束,这同样的景象一望无际,就好像复印在一幅画屏上似的;到处都摆出了四四方方的大木槽斗,人们面对面,拿起一把把稻穗在槽斗内壁上摔打脱粒;铁犁已经开始在翻耕地里的泥土了。这里飘溢着一片谷粒的气味,庄稼的芳香。在农作繁忙的这块平原尽头,有条大河流淌着;远方,那田野中一抹彩虹,田野给落日斜晖染得通红,更使得这幅宁静的画面子添佳趣。有个男子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抓着一只火红火红的母鸡,另一只手扶在扁担上,扁担前面挂着一把偌大的锡壶,后面是一扎绿生生的葱蒜之类的东西,一大块肉和一摞准备烧给亡灵的银色纸锭锞儿,下面草把子上还挂着一条鱼。这人青布衣裳,紫色短裤,在刚收割过的金黄色稻茬儿上显得十分耀眼。
一一但愿没有人嘲笑这些懒惰的手!
飓风和奔腾的大海的力量也无法撼动这块沉重的巨石。但是,树木都被漂走,树叶也被风刮尽了。我呢,身子就更轻了,我的脚在地面上站立不稳,当阳光悄悄隐没的时候,我亦随之而去。沿着一些村落的阴暗的路,穿过松树和坟茔,走在茫茫的田野上,我追随这落日啊。无论是欢悅的平原,还是这青峰的蕴藉,还是在这片朱红的稻梗上映现出来的可爱碧色,都不能满足我追求光明的瞩望。远处,在这山峦环绕的方形洼地里,空气和水中正燃烧着一团神秘的火:我看见一片如此映丽的金色,光芒四射,这使我感觉整个大自然仿佛成了一堆死沉沉的东西,一片黑夜。令人向往的酒酏啊!经过哪条神秘的路径,又在何处,我才能加入你的涓涓之流呢?
傍晚,夕阳把我留在一棵高大的油橄榄树①旁边,油橄榄树所养活的那个人家正在摘果子。树上靠着一张梯子,我听见叶丛中有人絮语。在此际熹微的光线中,我看见这份暗绿上蓦地绽出无数金色的果实,灼灼发光,我走近,只见这黄昏的碧绿图案上每根细杆儿都精致地显露出来,我端详着这些小小的朱红橙子,呼吸着这阵苦涩而浓郁的香气。啊,神奇的收获,你是为了呈献给惟一的,惟一的一个的啊,这正是为我们心中说不出的喜悅所结出的果实。
我还没有到达松树林子,夜已降临,冰冷的月色映照着我。这使我感到,太阳凝望着我与我们凝望月亮不大相同;她的脸庞儿朝着别处,就像火光照亮了海底,正因为她,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得清楚。在这远古的陵墓深处,在这废圮的神殿的草丛中间,在素裳披拂的绮丽贵妇或睿智的老人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遇上一群狐狸呢?他们早就向我提出了诗句和谜语(要我猜);他们邀请我喝酒,于是我忘记了路。这些主人想给我来一点娱乐;他们一个搭着一个的身子爬上去站着一一我识途的脚趾终于走上通往我寓所的狭隘的白色小径。但是我看见在那涧谷深处人们已经点燃了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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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如此,疑为金橘树。
徐知免译
伊.谢.屠格涅夫
伊凡.谢尔格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罗斯作家。代表作有《猎人笔记》、《父与子》、《罗亭》等。
……渐渐地牵引他向后方:
回到幽暗的花园里,回到村子上,
那里的菩提树高大而阴凉,
铃兰花发出贞洁的芬芳,
那里有团团的杨柳成行,
从堤畔垂垂地挂在水上,
那里有繁茂的橡树生长在膏腴的田地上,
那里的大麻和荨麻发出馨香……
到那地方,到那地方,到那辽阅的原野上,
那里的土地黑沉沉的像天鹅绒一样,
那里的黑麦到处在望.
静静地泛着柔软的波浪。
从一团团明净的白云中央,
照射出沉重的、金黄色的阳光。
那是个好地方……
一一节自待焚的诗篇
读者对于我的笔记也许已经感到厌倦了,我赶快安慰他,约定限于已经发表的几篇为止,但是在向他告别的时候,不能不略谈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带了枪和狗去打猎,就本身而论,即从前所谓fursich①,是一件绝妙的事;纵然你并不生来就是猎人,但你总是爱好自然和自由的,因此你也就不能不羡慕我们猎人……请听我讲吧。
例如,春天黎明以前乘车出游时的快感,你知道吗?你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几处闪耀着星星;滋润的风时时像微波一般飘过来;听得见夜的隐秘而模糊的私语声;阴暗的树木发出微弱的喧噪声。仆人把地毯铺在马车上了,把装茶炊的箱子放在踏脚的地方了。两匹副马畏缩着身子,打着响鼻,优雅地替换着蹄子站在那里;一对刚才睡醒的白鹅静悄悄、慢吞吞地穿过道路去。在篱笆后面的花园里,看守人安闲地在那里打鼾;每一个声音都仿佛停滞在凝结的空气中,停滞不动。于是你坐上车;马儿一齐举步,马车发出隆隆的声音……你乘着马车,经过教堂,下山向右转,开过堤坝……池塘上刚开始升起烟雾。你觉得有点儿冷,就用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你打瞌睡了。马蹄踏在水洼里发出很响的声音;马车夫吹着口哨。但是这时候你已经走了约莫四俄里……天边发红了;寒鸦在白桦树丛中醒过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暗沉沉的禾堆周围唧唧喳喳地叫。空气清朗了,道路更加看得清楚,天色明净起来,云发白了,田野显出绿色。农舍里点着松明,发出红色的火光,大门里面传出瞌睡獴囉的说话声。这期间朝霞发红了;已经有金黄色的光带扩展在天空中,山谷里缭绕地升起一团团烟雾来,云雀嘹亮地歌唱着,黎明前的风吹出了一一
于是徐徐地浮出深红色的太阳来。阳光像流水一般进出,你的心像鸟儿一般振奋起来。一切都新鲜、愉快而可爱!四周远处都看得清楚了。小树林后面有一个村庄;再过去些还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所白色的礼拜堂;山上有一个白桦树林;这树林后面是一片沼地,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快跑,马儿,快跑!跨着大步向前进!……一共只有三俄里了。太阳很快地升起来;天空明净……今天天气一定很出色。一群家畜从村子里向我们迎面而来。你的车子登上山顶……风景多么好!河流蜿蜒十俄里光景,在雾色中隐隐地发蓝;河那边是大片的水汪汪的青草地;草地那边有几个平坦的丘陵;远处有几只田凫在沼地上空飞鸣;通过了散布在空气中的滋润的阳光,远处的景物显得很清楚……不像夏天那样。呼吸多么自由,四肢动作多么爽快,全身被春天的清新气息笼罩着,感到多么壮健!……
夏天七月里的早震!除了猎人之外,有谁曾经体会到黎明时候在灌木丛中散步的乐趣呢?你的脚印在白露沾湿的草上留下绿色的痕迹。你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远处有一片茂密的橡树林,在阳光底下发出闪闪的红光;天气还凉爽,但是已经觉得炎热逼近了。过多的芬芳之气使得你头晕目眩。灌木丛没有尽头……只是远处某些地方有一片黄澄澄的成熟了的黑麦,一条条狭长的粉红色的荞麦田。这时候一辆马车轧轧地响起;一个农人缓步走来,把他的马预先牵到阴凉的地方去……你同他打个招呼,就走开了;你后面传来镰刀的响亮的铿锵声。太阳越升越高。草立刻干燥了。天气炎热起来。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天边上黑暗起来;静止的空气中发散出火辣辣的热气。
“老兄,这里什么地方可以弄点水喝?”你问一个割草的人。
“那边山谷里有一口井。”
你穿过缠着蔓草的茂密的榛树丛,走到山谷底下。果然,断崖的下面隐藏着泉水;橡树的掌形枝叶贪婪地铺张在水面上;银色的大水泡摇摇摆摆地从长满细致柔滑的青苔的水底上升起来。你投身到地上,喝饱了水,但是懒得再动了。你现在正在阴凉的地方,呼吸着芬芳的湿气,你觉得很舒服,可是你对面的丛林晒得火辣辣的,在阳光底下仿佛颜色发黄了。然而这是什么呀?风突然吹来,又疾驰而去;四周的空气颤动了一下:这不是雷声吗?你从山谷里走出来……天边的一片铅色是什么?是不是暑气浓密起来了?是不是乌云涌过来了?……但是这时候电光微微地一闪……啊,原来是暴风雨要来了:它前面的一边像衣袖一般伸展开来,像穹隆似的笼罩着。顷刻之间,草木全部黑暗了……赶快跑!那边好像有一间干草棚……赶快跑!……你跑到那里,走了进去……雨多么大!闪电多么亮啊!有些地方,水通过了草屋顶滴在芳香的干草上……但是,瞧,太阳又出来了。暴风雨过去了;你走出来。我的天啊,四周一切多么愉快地发出光辉,空气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现在黄昏来临了。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太阳就要落山了。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远处笼罩着一片柔和的雾气,样子很温暖;鲜红的光辉随着露水落在不久以前还充满金色光线的林中旷地上;树林、丛林和高高的干草垛上都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来……太阳落山了;一颗星在落日的火海里发出颤抖的闪光来……这火海渐渐泛白了;天空发青了;一个个的影子逐渐消失,空气中充满了烟雾。现在该回去了,回到你过夜的村中的农舍里去了。你背上枪,不顾疲倦,迅速地走着……这期间黑夜来临了;二十步之外已经看不见了;狗在黑暗中微微地显出白色。在那边黑压压的丛林上,天际模糊地发亮……这是什么?火灾吗?……不是,这是月亮升起来了。下面靠右边,村子里的灯火已经在闪耀了……终于到达了你的屋子。你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铺着白桌布的食桌、焰焰的蜡烛、晚餐……
有时你吩咐套上竞走马车,到树林里去猎松鸡。车子在两旁长着又高又密的黑麦的狭路上经过,是很愉快的事。麦穗轻轻地打你的脸,矢车菊绊住你的脚,四周有鹌鹑叫着,马儿跑着懒洋洋的大步子。树林到了。阴暗而寂静。体态匀称的白杨树高高地在你上面簌簌作响;白桦树的下垂的长枝微微颤动;一棵强大的橡树像战士一般站在一棵优雅的菩提树旁边。你的车子在长满绿草的、阴影斑驳的小路上行驶着;黄色的大苍蝇一动不动地在金黄色的空气中逗留了一会,突然飞去;小蚊蚋成群地盘旋着,在阴暗的地方发亮,在太阳光里发黑;鸟儿安闲地歌唱着。知更鸟的金嗓子欢愉地发出天真烂漫的絮絮叨叨声,这声音同铃兰的香气很调和。再走远去,再走远去,去到树林的深处……树林丛密起来……心中感觉到说不出的沉寂;四周也都充满睡意,悄然无声。但是忽然一阵风吹来了,树梢哗哗地响起来,仿佛翻落的波浪。有些地方,从去年的褐色的落叶中间生出很高的草来;蘑菇各自戴着自己的帽子站着。雪兔突然跳出,狗高声吠叫着急起直追……
同是这座树林,当晚秋山鹬飞来的时候,显得多么美好啊!山鹬不停在树林深处,必须到树林边上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光亮,没有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柔和的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香气;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雾。光禿秃的褐色树枝中间,露出宁静而洁白的天空,菩提树上有几处挂着最后几张金色的叶子。两脚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觉得有弹性;高高的干燥的草一动也不动;长长的蛛丝在苍白的草上闪闪发光。呼吸舒畅,可是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惊悸。你沿着树林边缘走去,一路照看着你的狗,这期间可爱的形象、可爱的人一一死了的和活着的一一都回忆起来了,久已睡着了的印象蓦地苏醒过来;想像力像鸟一般翱翔,一切都在眼前清晰地出现并活动起来了。心有时突然颤抖跳动,热情地向前突进,有时一去不回地沉没在回忆中了。全部生活就像一个手卷似的轻快迅速地层开来;人在这时候掌握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力量、全部灵魂。四周没有一样东西来妨碍他一一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又没有声音……
在秋天,早晨严寒而白天明朗微寒的日子里,那时候白桦树仿佛神话里的树木一般全部作金黄色,优美地显出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那时候低斜的太阳照在身上不再感到温暖。但是比夏天的太阳更加光辉灿烂;小小的白杨树林全部光明透彻,仿佛它认为光秃禿地站着是愉快而轻松的;霜花还在山谷底上发白,清风徐徐地吹动,追赶着卷曲的落叶;那时候河里欢腾地奔流着青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载送着逍遥自在的鹅和鸭;远处有一座半掩着柳树的磨坊轧轧地响着,鸽子在它的上空迅速地盘着圈子,在明亮的空气中斑斑驳驳地闪耀着……
夏天的烟雾弥漫的日子也很美好,虽然猎人不喜欢这种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不能打枪,因为乌儿从你的脚边拍翅飞起,立刻消失在白茫茫的凝滞的烟雾中了。然而四周多么静寂,静寂得难于形容!一切都觉醒了,然而一切都默不作声。你经过一棵树旁边,它一动也不动,正在悠然自得。通过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的薄雾,在你前面显出一片长长的黑影。你以为这是近处的树林;你走过去,这树林就变成了长在田界上的一排高高的苦艾。在你的上空,在你的四周,到处都是雾……可是这时候风轻轻地吹出了,一块淡蓝色的天空通过了稀薄如烟的雾气而显现出来,金黄色的阳光突然侵入,照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落到田野上,钻进树林里一一接着,一切又都被遮蔽起来。这斗争继续了很久;但是光明终于胜利,被太阳照暖了的最后一阵阵烟雾时而凝集起来,铺展得平平的,时而盘旋缭绕,消失在发着柔和的光辉的蔚蓝色的高空中,这一天就变成壮丽无比的晴明天气了。
现在你要出发到远离庄园的草原上去行猎了。你的车子在乡间土道上行驶了大约十俄里,终于来到了大道上。你经过无数的货车旁边,经过几家大门敞开的旅店旁边,望见里面有一口井,屋檐下还有茶炊吱吱地沸腾着;你的车子从一个村庄开到另一个村庄,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沿着绿色的大麻田,长久地行驶着。喜鹊从一棵柳树飞到另一棵柳树;农妇们手里拿着长长的草耙,正在田野里慢慢地走;一个行路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一只行囊,拖着疲劳的步子行走着;地主家的笨重的轿形马车上套着六匹高大而疲乏的马,向你迎面而来。车窗里露出垫子的角;一个穿大衣的侍仆扶着绳子,横着身子,坐在马车后面的脚镫上的一只蒲包上,泥污一直溅到眉毛上。现在你来到了一个小县城里,这里有木造的歪斜的小屋子、无穷尽的栅栏、不住人的石造商店、深谷上的古老的桥……再走远去,再走远去!……来到了草原地带。你从山上眺望,风景多么好!一个个全部耕种过的圆圓低低的丘陵,像巨浪一般起伏着;长满灌木丛的溪谷蜿蜒在丘陵中间;一片片小小的丛林像椭圆形的岛屿一般散布着;狭窄的小径从一个村庄通到另一个村庄;各处有白色的礼拜堂;柳丛中间透出一条亮闪闪的小河,有四个地方筑着堤坝;远处原野中有一行野雁并列地站着;在一个小池塘上,有一所古老的地主邸宅,附有一些杂用房屋、一个果园和一个打谷场。然而你的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丘陵越来越小了,树木几乎看不见了。终于,你来到了一片茫无际涯的草原上!……
在冬天的日子里,你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严寒刺骨的空气,柔软的雪的耀目而细碎的闪光,使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要眯拢来,你欣赏着红澄澄的树林上面的青天,这一切多么可爱啊!……在早春的日子里,当四周一切都发出闪光而逐渐崩裂的时候,通过融解的雪的浓重的水汽,已经闻得出温暖的土地的气息;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阳光底下,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着,急流发出愉快的喧哗声和咆哮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
但是现在应该结束了。我正好又讲到了春天:在春天容易别离,在春天,幸福的人也会被吸引到远方去……再见了,我的读者,祝您永远如意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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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就本身而论。
丰子恺译
谢.阿.沃罗宁
谢尔盖.阿列克赛耶维奇.沃罗宁(1913一),俄罗斯作家。
著有长篇小说《在自己的土地上》;中篇小说《不必要的荣誉》。代表作为《老家》。
每当清晨,我拉起用木条制成的黄色百叶窗时,都能看见她。她高耸、挺拔,永远伫立在我窗前。秋夜,她消溶在幽暗之中,不见了;而你若相信奇迹,便会以为她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不见了。但刚一露出曙光.白昼的一切尚在酣睡,隐约感到清晨的气息时,她又已出现在原处了。
我凝视着她,不禁萌生出奇思异想。她想必有自己的生活吧。又有谁知道,如果苍天赋予我认识大自然全部完美的感官,也许我眼前会展现出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具有一切生物所固有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感情,这些感情人是无法理喻的。然而我仅有五种感官,况且由于人类历尽沧桑,这些感官已不那么灵敏了。
而她生机勃勃!她日益茁壮,逐年增高。如今我得略微抬头,才能从窗口看见她那清风般轻盈的、透亮的树梢。可十年前,半个窗框便能把她容纳下。
她的枝条刚刚摆脫漫长的严冬,还很脆硬,犹如加热过度的金属。春风吹过,枝条丁当作响。鸟儿还没在枝叶浓密的枝头筑巢。然而她已苏醒。这是一天清晨我才知道的。
邻居走到她跟前,用长钻头在她的树干上钻了个深孔,把一根不锈钢的小槽插进孔中,以便从槽中滴出浆汁。果然,浆汁滴了出来,像泪珠那样晶莹,像虚无那样明净。
“这并不是您的白桦。”我对邻居说。
“可也不是您的。”他回敬我。
是啊,她长在我的围墙外。她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她是公共的,确切些说,她谁的也不是,所以他可以损害她,而我却无法对他加以禁止。
他从罐子里把白桦树透明的血液倒进小玻璃杯里,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喝干。
“我需要树汁,”他说,“里面有葡萄糖。”
他回家去了,在树旁留下一个三公升的罐子,以便收集葡萄糖。树汁像从没有关紧的龙头里一滴一滴地迅速流下来。既然流出这么多树汁,那么他破坏了多少毛细管哟?……她也许在呻吟?她也许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既没有第六感觉,也没有第七感觉,更没有第一百感觉、第一千感觉。我只能对她怜悯而已……
然而,一个星期后,伤口上长出一个褐色的疤。她自己治好了伤口。恰恰这时她身上的一颗颗苞芽鼓胀起来,从苞芽里绽出嫩绿的新叶,成千成万的新叶。目睹这些浅绿色的雾霭,我心里充满喜悅。我少不了她这棵白桦树。我对她习惯了。我对她永远伫立在我的窗前已经习惯了;而且在这不渝的忠诚和习惯中,蕴蓄着一种令我精神振奋的东西。的确我少不了她,尽管她根本不需要我。没有我,就像没有任何类似我的人一样,她照样生活得很好。
她保护着我。我的住宅离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驶着各种车辆:货车,小轿车,公共汽车,推土机,自卸卡车,拖拉机。车辆成千上万,来回穿梭。还有灰尘。路上的灰尘多大啊!灰尘飞向我的住宅,假若没有她,这棵白桦树,会有多少灰尘钻进窗户,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飞进肺里啊。她把全部灰尘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里,她绿阴如盖。一阵轻风拂过,它便婆娑起舞。她的叶片浓密,连阳光也无法照进我的窗户。但夏季屋里恰好不需要阳光。沁人心脾的阴凉比灼热的阳光强百倍。然而,白桦树却整个儿沐浴在阳光里。她的簇簇绿叶闪闪发亮,苍翠欲滴,枝条茁壮生长,越发刚劲有力。
六月里没有下过一场雨,连杂草都开始枯黄。然而,她显然已为自己贮存了以备不时之需的水分,所以丝毫不遭干旱之苦。她的叶片还是那样富有弹性和光泽,不过长大了,叶片滚圓,而不再是锯齿形状,像春天那样了。
之后,雷电交加,整日价在我的住宅附近盘旋,越来越阴沉,沉闷地一一犹如在自己身体里一一发出隆隆轰鸣,入暮时分,终于爆发了。正值白夜季节。风仿佛只想试探一下一一这白桦树多结实?多坚强?白桦树并不畏惧,但好像因灾难临头而感到焦灼,她抖动着叶片,作为回答。于是大风像一头狂怒的公牛,骤然呼啸起来,向她扑去,猛击她的躯干。她蓦地摇晃了一下,为了更易于站稳脚跟,把叶片随风往后仰,于是树枝宛如千百股绿色细流,从她身上流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停息了。滂沱大雨从天而降。这时,白桦树颅着躯干垂下了所有的枝条,无数股细流从树枝上流下,像从下垂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应该如何行动,才能岿然不动,确保生命无虞。
七月末,她把黄色的小飞机撒遍了自己周围的大地。无论是否刮风,她把小飞机抛向四面八方,尽可能抛得离自己远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树冠妨碍它们吸收更多的阳光和雨露,使它们长成茁壮的幼苗。是啊,她与我们不同,有自己的规矩。她不把自己的儿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那年,田野里,草场士,山谷中,长出了许多幼小的白桦树。惟独大路上没有。
若问大地上什么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道路上寸草不生,而且永远不会长出任何东西来。哪里是道路,哪里便是不毛之地。
太阳躲开我的住宅,也躲开白桦树。树叶立刻开始发黄,而且越来越黄,仿佛在苦苦哀求太阳归来。但太阳总是不露面。瓦灰色的浮云好似令人焦虑的战争的硝烟,向天宇铺天盖地涌来,又如巨浪相逐,遮蔽了一切。云片飞得很低,险些儿触及电視天线。下起了绵绵秋雨。雨水淅沥淅沥地下着,从一根树枝滴落到另一根树枝上。淫雨不舍昼夜,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了,土地不再吸收雨水,或者是所有的植物都不再需要水分了吧。
夜里,我醒来了。屋里多么黑暗,多么寂静啊!……只听见雨珠从树枝上滴下时发出的簌簌声。萧瑟而连绵不绝的秋雨的簌簌声好生凄凉啊。我起了床,抽起烟来,推开窗户,于是看见了她那在秋日的昏暗中依稀可辨的身影。她赤身露体,任凭风吹雨打。翌日清晨,寒霜突然降临。随之又是几度霜冻,于是白桦树四周铺上了一圈黄叶。这一些全都是发生在寒雾中。然而,当树叶落尽,太阳露出脸来时,处处充满忧郁气氛,尤其是在她周围,因为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青翠葱茏,一切都光艳照人,欣欣向荣。过去,一切都是这样美不胜收,朝气勃勃,如今却突然消失了。将要下起蒙蒙细雨来,树叶将要腐烂发黑,僵硬的树枝将要在冷风中瑟缩,水洼将要结冰。鸟儿将要飞走。死寂的黑夜将要拖得很长。在冬季里它将会更加漫长。暴风雪将要怒吼。严寒将要肆虐……
我离开家了。我不能留在那里,为不久前还使我欣喜和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事物的消亡而苦恼。我搭机飞向南方。到了辛菲罗波尔之后,我便改乘出租汽车了,我又惊又喜地仔细观看温暖的南国的苍翠。一见黑海,我便悄声笑了。
浩淼、温暖的海。我潜进水里,向海底,向绿色的礁石游去。我喝酸葡萄酒,吃葡萄,精疲力竭地躺在暖烘烘的沙滩上,眺望大海,观看老是饥肠辘辘,为了一块面包而聒噪的海鸥。接着我又游进温暖的海水,攀上波峰,滑下浪谷,又攀上去。我又喝酸葡萄酒,吃烤羊肉,钻进暖烘烘的沙子里。在我身边的也是像我一样从自己的家园跑到这片乐土来的人们。大伙儿欢笑啊,嬉戏啊,在海滩上寻找斑斓的彩石,尽量不想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样会更轻松、更舒坦些。但要抛弃家园是办不到的,就像无法抛弃自己一样。
于是我回家了。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她也兀立在雪堆里。我不在时,刺骨的严寒逞凶肆虐,把她的躯干撕破了。撕裂得虽不严重,但落上一层雪的白韧皮映进我的眼帘。我抚摸了一下她的躯干。她的树皮干瘪、粗糙。这是辛勤劳作的树皮,同南方的什么“不知羞耻树”的树皮迥然不同。这里,一切都是为了同霪雨、暴雪、狂风搏斗。所以,像平时见到她时那样,我又萌生出各种奇思异想。我暗自忖度:你看哪,她不离开故土,不抛弃哺育自己和自己儿女的严峻的土地。她没有离去,而只是把自己的苞芽藏得更严实,裹得更紧,使它们免遭严寒的摧残,开春时进发出新叶,然后培育出种子,把它们奉献给大地,使生命万古长存,永葆青春。是啊,她有自己的职责,而且忠诚不渝地履行这些职責,就像永远必须做那些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做的事情一样。
北风劲吹。像骨头似的硬邦邦的树枝互相碰撞,噼啪作响。刮北风的时间一向很长,一刮就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这一来,一切生物都得倍加小心。更何况天气严寒呢。好在我的住宅多少保护着她。但她毕竟还要挨冷受冻啊。严寒要持续很长时间,以致许多羸弱的生命活不到来年开春。但她能活到这个季节。她挺得住,而且年复一年地屹立在我的窗前……
曹世文译
弗.勒.德.夏多布里昂
弗朗梭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
代表作有《墓中回忆录》等。
一天傍晚,我在离尼亚加拉瀑布不远的森林中迷了路;转瞬间,太阳在我周围熄灭,我欣赏了新大陆荒原美丽的夜景。
日落后一小时,月亮在对面天空出现。夜空皇后从东方带来的馥郁的微风好像她清新的气息率先来到林中。孤独的星辰冉冉升起:她时而宁静地继续她蔚蓝的驰骋,时而在好像皑皑白雪笼罩山巔的云彩上憩息。云彩揭开或戴上它们的面纱,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或者在天空形成絮状的耀眼的长滩,看上去是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和富于弹性,仿佛可以触摸似的。
地上的情景也同样令人陶醉:天鹅绒般的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最深的黑暗之中。我脚下流淌的小河有时消失在树木间,有时重新出现,河水辉映着夜空的群星。对岸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沉睡着如洗的月光;几棵稀疏的白桦在微风中摇曳,在这纹丝不动的光海里形成几处飘浮的影子的岛屿。如果没有树叶的坠落、乍起的阵风、灰林鹗的哀鸣,周围本来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远处不时传来尼亚加拉瀑布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的夜空越过重重荒原,最后湮灭在遥远的森林之中。
这幅图画的宏伟和令人惊悸的凄清是人类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与此相比,欧洲最美的夜景毫无共同之点。试图在耕耘过的田野上扩展我们的想像是徒劳的,它不能超越四面的村庄,但在这蛮荒的原野,我们的灵魂乐于进入林海的深处,在瀑布深渊的上空翱翔,在湖畔和河边沉思,并且可以说独自站立在上帝面前。
程依荣译
于.米什莱
于勒.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散文家。主要散文作品有《鸟》、《海》、《山》等。
鱼的世界是静静的世界。俗话说:“像鱼一样沉静。”
昆虫的世界是夜的世界,它们怕光。昆虫中即使像蜜蜂那样,白天劳动,但它还是喜欢黑暗。
鸟的世界是阳光和歌唱的世界。
万物生长靠太阳,一切都在它的照射下欢腾鼓舞。南方的鸟儿翅膀浸染着阳光;我们这里的鸟儿把阳光放进歌唱;还有许多鸟儿追逐日头,到处翱翔。
圣一琼①说:“瞧吧,早晨它们礼赞朝阳,向晚,又虔诚地飞集在一起。看落日在苏格兰海岸缓缓下降。黄昏时分,大松鸡飞到最高的杉树枝头暸望,不停地摇晃着身子,这样它看到太阳的时间可以更长。”
对于它们,阳光、爱和歌唱都一样。倘若你要让捕获的夜莺在它们不发情①当时的一位英国的博物学家。
的季节里歌唱,你就用布蒙住笼子,然后蓦地还给它亮光,它准会引吭高歌。野蛮人常把倒霉的燕雀弄瞎了眼睛,催它饱含着激情,进发出绝望而痛苦的鸣叫,它用声音为自己创造出和谐的光辉,用内心的热忱为自己创造出它的新升的太阳。
阳光对于宇宙万物都意味着平安。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动物,光都是生命的保证;就像令人安详、和平、静穆的微笑,大自然的坦诚一样。光使在黑暗中追逐着我们的恐怖却步,使梦幻的烦恼和痛苦消失,使困扰灵魂的愁绪逃遁得无影无踪。
长期以来人类群居宴处,已经不了解生活在旷野中的艰辛、惧怕、略无防卫之苦,自然界那可怕的大公无私的律令致人死亡,就跟给予生命一样。你祈求,也是徒然。大自然告诉飞禽:“猫头鹰也有生存的权利。”大自然回答人类:“我必须喂饱我的狮子。”
请你在旅行中仔细看一看荒僻的非洲那迷了路的不幸者的恐惧吧,请看一看可怜的奴隶在逃脱了人类的凶残之后又遇上了残酷的大自然时的恐惧吧。多么焦虑和痛苦啊,日落之后,成群的豺狼,充当狮子的可怖的前哨,开始转悠起来,它们远远地陪侍着它,或是在它前面用鼻子到处乱嗅,或是跟在它后头,像搬运尸体的夫役那样!它们对着你悲号,说道:“明天,让别人来收拾你的骨殖吧。”这是多么巨大的恐怖!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你身边……狮子看着你,目光炯炯地凝視着你,从它那青铜铸就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对面前这个活生生的猎物喑呜咤叱,要把它吃掉!马也支持不住了,浑身颤抖,冒着冷汗,直立起来……人蹲在那儿,腹背受敌,他几乎已经无力给这个惟一能保护他生命的充满了光和热的城堡添加燃料了。
夜对于飞禽也是非常可怕的,甚至在我们这里危险好像比较少的地方也如此。黑夜里隐藏着无数妖魔鬼怪,在一片漆黑之中有多少令人害怕的东西啊!夜间奇袭的敌人一般都是这样,悄悄地猛扑过来。枭用寂静无声的双翼飞翔着,像是足下垫了棉花。颀长的臭鼬巧妙地钻进鸟窝,连一片树叶都没碰到。性情暴躁的榉貂嗜血成性,它是那样迅疾,只一下子就叼住禽鸟和幼雏,扼杀了全家。
一旦有了幼雏,鸟儿似乎对于这些危险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它必须保护这个难禁风雨的穷家;走兽要比它好得多,因为幼兽生下来就能走路。但又怎样保护呢?它几乎只能待在那里等死;它飞不起来:爱折断了它的双翼。整夜,父亲看守着狭小的鸟巢入口,不睡也不困,历尽辛苦,用它脆弱的喙和不住摇晃的脑袋去抵挡危险,如果它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蛇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圆睁着无限巨大的吓人的眼睛,该咋办?
对于任何生物,甚至对于被保护的幼雏,夜晚都是最大的烦忧。荷兰画家①很能抓住这一点,并把它从放牧在草场上的牲畜身上表现出来。马自动走近了同伴,把头贴在它身上。母牛领着小牛犊返回栅栏,一心只想着进入棚屋。这些母牛有了一所棚屋,一个居所,有了足以逃避夜的陷阱的歇息之地啦。而鸟儿,却只有一片树叶!
清晨,恐怖敛迹,暗影已经消逝,小小的灌木丛被朝暾照耀得亮堂堂的。巢边有鸟语啾啁,噪成一片!它们仿佛是在互相祝贺,喜庆重逢,大家都还活着。接着就开始歌唱。云雀从田沟里出来,又飞又唱,把地上的欢乐带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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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
徐知免译
乔.桑
乔治.桑(1804一l876),法国女作家。一八三二年,乔治.桑因发表第一部小说《安蒂亚娜》而成名。她的主要作品有《康素埃洛》、《安吉堡的磨工》等。
我从来就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做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媚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能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像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一一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一一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它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炫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能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张秋红译
吉.德.莫泊桑
吉.德.莫泊桑(l850一l893),法国作家。其小说主要有《羊脂球》、《项链》、《一生》、《俊友》等。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的雪终于渐下渐止,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凝固了,一切生命都悄悄进入了睡乡,或近或远的山谷、平川、树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雪后初霁的夜晚,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蓦地,从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冲破这寒夜的寂静,那叫声,如泣如诉,若怒若怨。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喔,是那条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篱畔哀鸣:是在哀叹自己的身世,还是在倾诉人类的寡情?
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在白雪的覆压下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样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来去的游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无迹可寻;只有那几棵百年老树,依旧伸展着杈丫的禿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给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几分悲凉、凄清。
茫茫太空,默然无语地注視着下界,越发显出它的莫测高深。雪层背后,月亮露出了灰白色的脸庞,把冷冷的光洒向人间,使人更感到寒气袭人;和她做伴的,惟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致使她也不免感叹这寒夜的落寞和凄冷。看,她的眼神是那样忧伤,她的步履又是那样迟缓!
渐渐地,月儿终于到达她行程的终点,悄然隐没在旷野的边沿,剩下的只是一片青灰色的回光在天际荡漾。少顷,又见那神秘的鱼白色开始从东方蔓延,像撒开一幅轻柔的纱幕笼罩住整个大地,寒意更浓了。枝头的积雪都已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水晶般的冰凌。
啊,美景如画的夜晚,却是小鸟们恐怖战栗、备受煎熬的时光!它们的羽毛沾湿了,小脚冻僵了;刺骨的寒风在林间往来驰突,肆虐逞威,把它们可怜的窝巢刮得左摇右晃;困倦的双眼剛剛合上,一阵阵寒冷又把它们惊醒……只得瑟瑟缩缩地颤着身子,打着寒噤,忧郁地注视着漫天皆白的原野,期待那漫漫未央的长夜早到尽头,换来一个充满希望之光的黎明。
斯章梅译
克.列一斯特劳斯
克洛德.列维一斯特劳斯(1908一),法国人类学家.结构主义的主要代表。研究著作有《亲缘关系的基本结构》、《结构人类学》等,散文代表作为《忧郁的热带》。
科学家把黎明和黄昏看成同一种现象,古希腊人亦是如此,所以他们用同一个词来表示早晨和晚上。这种混淆充分反映出他们的主要兴趣在于理论的思辨,而极为忽视事物的具体面貌。由于一种不可分割的运动所致,地球上的某一点会运动于阳光照射的地区与阳光照不见或即将照见的地区之间。但事实上,晨昏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太阳初升是前奏曲,而太阳坠落则是序曲,犹如老式歌剧中出现于结尾而非开始的序曲。太阳的面貌可以预示未来的天气如何,如果清晨将下雨,太阳阴暗而灰白;如果是晴空万里,太阳则是粉红的,呈现一种轻盈、被雾气笼罩的面貌。但对一整天的天气情况,曙光并不能做出准确的预告,它只标明一天天气进程的开始,宣布将会下雨,或者将是晴天。至于日落,则完全不同。日落是一场完整的演出,既有开始和中间过程,也有结尾,它是过去十二个小时之内所发生的战斗、胜利和失败的缩影。黎明是一天的开始,黄昏是一天的重演。
脚的特权。由于上午迟迟不愿起床和慵懒地进餐,他们都变得虚弱无力,无精打采,吃饭早巳经不能带来感官的愉快,而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所以他们尽力使时间拖长,以便填补度日如年的空虚。
实际上,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不需要人们花费任何力气。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庞然文物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安装着机器,有人在那里工作,使之运转。但工作着的人们并不想让别人去看望他们,乘客没想到要去看望他们。船上的官员也没有想把两者拉在一起。人们只能在船上懒散地踱来踱去,看着一名水手往通风器上刷油漆,几名身穿蓝工作服的服务员不甚卖力地在头等舱的走廊上推着一个湿墩布,看到他们,人们才意识到轮船在向前行进,生锈的船身被海浪拍打的声音,隐约可闻。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西方似乎出现了一个结构复杂的空中楼阁,充塞了天地,它的底部完全呈水平方向,大海仿佛由于某种不可理解的运动突然升高,倒立在天空的海水中间似乎有一层厚厚的难以看见的水晶。在这个庞大的结构的顶端,仿佛受反转的地心引力的作用,是变幻不定的框架,膨胀的金字塔和沸腾的泡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向高空伸展。那些沸腾的泡沫既像云彩又像建筑的装饰线脚,因为看起来很光滑,仿佛是镀金的木头圆雕。这个遮天蔽日、一团混沌的聚合物,色彩昏暗,只有顶端闪烁着道道明亮的光辉。
在天空更高的地方,金色的光线变成无精打釆的曲线,交织在一起,它们仿佛不是由物质组成,只是纯粹的光线而已。
顺着海平线向北望去,那种巨大的空中楼阁变小了,在四散的云片中渐渐升高,它的后面,在更高的地方,仿佛现出了一条带子,顶端呈五彩缤纷之状。在接近太阳一一此时尚看不见一一的一侧,阳光使之罩上了一个明亮的边缘。再往北看,各种构造的形态已消失,只剩下那条光带,暗淡无光,溶入大海。
同样的另一条带子出现在南方,但顶端布满石板状的大块云朵,犹如支柱之上的座座石屋。
背对着太阳。向东方望去,可以看见两群重叠在一起向远处延伸的云块。因为阳光在它们的背后,所以远景上那些小丘状、膨胀着的堡垒,都被阳光照亮,在空中呈现出交织的粉红、深紫和银白。
与此同时,在西方的那一片空中楼阁之后。太阳正在缓缓下坠。在日落的每个不同阶段,有某道阳光可能会穿透那一片浓密的结构,或者自己打开一道通道,光线于是把障碍物切成一串大小不同、亮度各异的圆片。有时候,阳光会缩回去,仿佛一只握紧的拳头,此时,云制的手套只让一两个发光而僵直的手指露出来。或者有时候,仿佛是一条章鱼,爬出了烟雾弥漫的洞穴,然后又重新退回洞中。
日落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开始时太阳是建筑师,后来(当它的光线只是反射光而非直射光的时候),太阳变成画家。当它在海平线上消失的时候,光线立刻变弱了,形成的视平面每时每刻都更力复杂。强烈的光线是景物的敌人,但在白天与黑夜转换的时刻,却可以展现一种奇幻和转瞬即逝的结构。随着黑暗的降临,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如同色彩美丽的日本玩具。
日落第一阶段开始的准确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已经很低,但还没有触及海平线。太阳开始在云层结构下面出现的一刹那,如同蛋黄一样喷薄而出,把一片光辉洒在它仍然没有完全摆脫的云层结构上。光芒四射之后。立刻就是光芒的回缩,周围黯淡下来,于是在海平面和云层底端的空间之中,出现了一道迷蒙的山脉,开始时在一片光辉之中影影绰绰,继而变得昏暗和棱角峥嵘。与此同时,扁平的山体也变得庞大起来。那些坚实黑暗的形体缓缓移动,如同一群候鸟在飞越广阔火红的大海,于是那一片火红逐渐从海平线向天空延伸,揭开了色彩缤纷阶段的序幕。
渐渐地,夜晚的庞大结构消失了。充塞着西方一整天的庞然大物,此时像一块轧制的片状金属,被一种来自背后的光辉照亮,光辉始而金黃,继而朱红,最终变为桃红。已经扭曲变形和正在缓缓消失的云块,也被光辉融化和分解,如同被一阵旋风裹挟而去。
由云雾织成的无数网络出现在天空时,它们形状各异,有水平的,倾斜的,垂直的,甚至螺旋形的,向四面八方伸展。随着阳光的减弱,光线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照亮(好像琴弓忽起忽落,拨动不同的琴弦一样),使每个网络仿佛都具有它所特有而随意的色彩。每个网络在光辉中出现的时候,都是那样干净、清晰,像玻璃丝一样,又硬又脆,然后就渐渐地解体了,仿佛因为其组成的物质暴露在一个充满火焰的天空而无法忍受高温,变黑了,分解了,越来越薄了,最终从舞台上消失,而让位于另外一个新组成的网络。到最后,各种色彩都混合在一起。变得难以分辨,如同一个杯子里不同颜色和不同浓度的液体,起初还层次分明,接着渐渐地混合在一起。
在此之后,人们就很难跟踪观察远方天际上的景观了,那每隔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重复出现的景观。当太阳触及西部海平线的时候,东方的高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紫色彩云,彩云不断扩展,不断增加新的细部和色彩,然后从右至左地缓缓消失,仿佛被一块抹布慢慢而毫不犹豫地擦掉。几秒钟之后,澄澈、深灰色的天空重新出现在云层堆积的堡垒之上。当那一片堡垒渐呈灰白的时候,天空却一片粉红。
在太阳那边,在原来的那条老带子后面,出现一条新的带子,前者灰白、昏暗,后者红光闪烁。当这后一条光带的光辉暗淡下去的时候,顶端那尚未被人注意的斑驳的色彩,此时渐渐扩展开来,其下部爆发为一片耀眼的金黃,其上部的闪光演变为棕色和紫色。人们似乎在显微镜下,顿时看清了那些色彩的结构:成千上万条纤细的光线,仿佛支撑着一个骨架,使之呈现出浑圆的形状。
此时,太阳直射的光线业已全部消失,天空只剩下了红黄两色,红色如同虾和鲑鱼,黄色如同亚麻和干草。五色缤纷的色彩也开始消逝。天空的景观重新出现白色、蓝色和绿色。然而海平线上还有些角落在享受着某种短暂而独立的生命。左边,一道没有被人发现的面纱突然出现,像是几种神秘绿色的随意混合。颜色然后渐渐转成艳红、暗红、紫红和炭黑,犹如一枝炭条在一张粗糙的纸上留下了不规则的痕迹。在这道面纱的后面,天空呈现出高山植物般的黄绿色,那条光带依然一片昏暗,轮廓完整清晰。西边的天空,那水平状纤细的金线发出最后的闪光,可是北边近乎完全黑了下来,那些小丘状的堡垒,在灰色的天空下,变成乳白色的隆起。
白日消逝,夜晚降临,这一系列近乎完全相同而又不可预测的过程,乃是最为神秘不过的事情。种种迹象,伴着变化不走和焦虑,突现于天空。没有能预测这一特定的夜晚采取什么形式降临。仿佛由于一种神秘的炼金术的作用,每种颜色都成功地变化为其互补色,可是画家要获得同样的效果,则必须在他的调色板上加入一管新的颜料。然而对黑夜而言,它可以调出无穷无尽的混合色,它开始展现的只是一种虚幻的景象:天空由粉红变成绿色,其真正原因是某些云彩变为鲜红的颜色而我却未曾注意,对比之下,原本是粉红的天空就呈现出绿色,因为这种粉红的色调太淡,无法和那种新出现的强烈色彩相抗衡。不过,天空颜色的变化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由金黄变为红色不像由粉红变为绿色那样令人惊讶。黑夜就这样仿佛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降临了。
于是,金黄与紫红的颜色开始消逝,黑夜代之以自己的底片,温暖的色调让位于白色和灰色。黑夜的底片上慢慢现出一种海景,悬于真正的大海之上,那是由云彩组成的一幅广阔无垠的银幕,缓缓散成丝缕,变成座座平行的半岛,如同在一架低飞而一翼倾斜的飞机上所看到的平坦而布满黄沙的海岸,仿佛正把箭头射入海中。白日的最后几道光芒,低低地斜射到云朵组成的箭头上面,使其外表很像坚硬的岩石,人们眼前的整个幻象因此更为壮观。那些如岩石般的云朵,平时展现在光辉与黑影的刻刀下,但此时的太阳仿佛已经无力在斑岩和花岗岩上使用它明亮的刻刀,而只能把变幻不定和烟云瑷建的物质,当作它的雕刻对象,不过,这位正在徐徐下坠的雕刻家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风格。
随着天空渐渐变得澄澈起来,人们看到那如同海岸一般的云彩中,出现了海滩、泻湖、成堆的小岛和沙洲,它们被天上那个平静的大海所淹没,同时在不断分解的云层中形成许多峡湾和内湖。由于环绕那些云朵箭头的天空很像海洋,也由于海洋通常反映天空的颜色,所以天空的景观乃是一种遥远景观的再现,太阳将再次在那遥远的地方坠落。此外,只要看看天空底下的真正的海洋,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就会立刻无影无踪:它既不是正午的灼热,也非晚餐后的美妙和波浪轻摇。几乎从水平方向而至的光线,只把涌向它们那个方向的海浪照亮,海浪的另一面则一片黑暗。膨胀的海水于是现出鲜明浓重的暗影,如同脱胎于一种金属。一切透明的景象全部消失。
于是,通过一个很自然,却又始终无法觉察和迅疾的过渡,夜色取代了暮色,一切均不复原来的样子。天空,在临近地平线的地方,是一团漆黑,高处则呈土黄色,最高处是一片蔚蓝,被白日结束逼得四处逃窜的云朵业已呈现支离破碎之状,很快就只剩下了干瘪的病态的道道黑影,如同舞台上的布景支架,演出结束,灯光熄灭,立刻显现出其可悲、脆弱和临时搭就的本来面貌,它们所制造的幻象,并非出自它们本身,只不过是利用灯光和视角所造成的错觉而已。不久之前,云间还是那样活跃鲜明,每时每刻变化无穷,此时则被固定在一个痛苦而无法改变的模式里,将和渐渐黑暗下去的天空融为一体。
赵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