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楼前的红豆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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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楼前的红豆杉
坐在高雅的红豆杉茶几边品茗,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雕匠们巧妙地在这棵硕大的红豆杉树兜上雕凿出攀龙、锦鲤、弥勒、水浪等物,其间偶尔夹上一两块怪石,便使这一朽木成了一件售价高昂,人见人爱的艺术品。要说是根雕艺术的魅力,还不如说是红豆杉的诱惑力。为什么?稀少啊,珍贵啊。现在的人就是这种心态,越稀奇,越追求,价越贵,越想要,可以居奇显贵、借物扬名嘛。
也许是年龄大的缘故吧,遇事总爱乱联想,比如说这会儿,虽然手里捧着细瓷茶盅,嘴里评品着佳茗,眼睛欣赏着红木茶几的雕工技艺,可我的心却飞到了老祖母楼前的那棵曾给我儿时几多欢乐的红豆杉跟前。
老祖母家住在海拔千余米高的白石峰下的半山腰,村子很小,住了三四户人家十几口人。村子的名字一言道破其地理位置,叫好岭,可谓好大的岭啊!它有一排简陋的木屋横挂在山排上,由于地势陡峭,所以又在木屋前撑起一排吊脚楼,使得这个小村别有风格,特别好玩。
听说我的父亲是那一年因老祖母家遭土匪绑架,敲诈勒索大花边被卖到山下大村的。虽是祖母家,我们也没住一块,但我从小就老爱往老祖母家跑。追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老祖母的屋里像个聚宝盆,总有吃不完的东西,什么糍酥、爆米花、甜椎、苦椎、豆子、南瓜子、榛子、栲椎——都会给我留着;二是那儿的小伙伴待我好,他们不是带我上山采杨梅、捡榛子,就是下田抓泥鳅、用竹琴罐捕老鼠,再不就是到红豆杉树下或小溪里捡红豆子打仗玩,常常是乐不思归。
老祖母楼前的那棵红豆杉尤其令人难忘。每当早晨,我打开我常睡的那间吊脚楼的窗户时,窗外树林散发的清新空气便扑面而来,红豆杉那众多手臂频频向我招手问候,它还时常托着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鸟,对着我们唱歌。其中有一种鸟不知叫什么名字。现在似乎已经灭绝了,打从我出来读书起就没再见过别处有类似的鸟。那种鸟真是美极了,体形很小,比麻雀还小,但是数量众多,一群群的,足有成百上千只,每只鸟的毛色很纯,要么全白,要么全黄,要么全绿,可那小嘴和小脚一律是鲜红鲜红的。在红豆杉枝叶间翻飞、跳跃、喧闹,那景致、那场面、那气氛,嗨!我都不会形容,真是太美了。
吊楼边的山排有一条上通白石峰,下通山下大村的“之”字石阶岭。儿时去老祖母家都得气喘嘘嘘地攀登下半段足有半里路长的陡阶。红豆杉的树根就长在这半岭的拐弯处,树下常常留着一把把将其作为树神供奉的线香脚。其余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的长满青苔、爬着粗藤、地面露出大大扁扁侧根的格氏栲、苦椎和杂木林。给你这么说吧,就如现在电视里看到的热带雨林,或是西双版纳一样。一条路被林荫罩得阴森森黑黝黝,加上谷底小溪瀑流沙沙作响,松鼠在树梢窜动捣下栲果,山禽野兽在林间走动稀里哗啦,很是恐怖、吓人。虽然山下就能听到村子里鸡鸣犬吠,但我长到十岁还不敢一个人走那一段路。
听老人们说,还没这个村子之前就有了这漫山遍野的大树林,当然更有这棵红豆杉。它的胸径要三个大人才能抱得过来,高度足有二十多米,树兜在半岭底下,树梢与吊楼齐平,儿时记忆中,红豆杉除了能给我们生产打野仗的红豆子以外,在那海洋般的森林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哲人言,一件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觉得它的珍贵。引起我痛惜和耿耿于怀的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以后的2000年回乡探亲时看到的情景。当侄儿带我重返好岭,眼前的一切让我难以置信,村子于八十年代搬迁下山,一片狼籍,村前的大树林成了芦苇排,栲木林和红豆杉在那交通“发达”、全力向大自然索取的年代里被剃了光头,连山下小溪的瀑流都没了水,象妇人的眼泪一样滴滴嗒塔。红豆杉的树兜也不知去向,留下一个大坑洞龇牙咧嘴,仿佛在向你诉苦、喊冤、抑或是示威。
打那以后,我便常在梦中回到童年的故乡,一会儿在树下拾到一大把红豆子高兴得要命,一会儿见大树坑里躺着一个象木头又象人的东西喊救命,吓得心里蹦蹦跳,一会儿又跟小姑姑在小溪的潭洞里捞了很多树上丢下来榛子、苦椎和栲椎,一会儿又看到竹琴罐里逮的是刁灵老鼠,不是田鼠,还会说话····真是,常常被搅得心神不宁.                                  (03.12.10.)
楠木箱与楠木柴
“我家玉子要出嫁了,砍棵木头做两只箱子给她陪嫁”。我在洋山教书时听玉子的父亲这样说,那时候,大地方时兴用樟木、楠木、黄檀打造家具,于是很多人就千方百计地从乡下搞木头。楠木、黄檀、花梨木难得,樟木多,于是樟木家具兴盛一时。可洋山这里是树的世界,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连自行车都不通的大山,这漫山遍野的林海中,什么木头没有啊,就嫌你的力气小。乡间里家家户户老虎口样的大灶,每天不知道要吞食多少好劈又好烧的松木、杉木、毛竹,所以砍棵大楠木做两只小箱子也不足为怪,因为剩下的可以劈柴火嘛。玉子的父亲说,他先砍了一棵樟木,后听说樟木箱不好,装的确良衣服会变色,所以又砍了一棵大楠木。楠木好,刨出的木板又光又白,那樟木只好做柴火了。他说那棵楠木很大很直,胸径有60多公分,害他砍了一个上午。过了几个月,我看见玉子的父亲一担担的挑着楠木柴回家,我便问他楠木箱做得如何,他叹了口气说:“嗨,白砍了,我图它早点干燥,就把树尾砍断了,谁知几个月没去裁,全裂了,一条缝从树尾一直劈到树兜,象刀切过一样,只好当柴烧了。我又砍了一棵花梨木,听说花梨木好,做东西木纹好看,特别是路边的花梨木,会把路上经过的人兽等图案都印在木纹里····”他讲得那么轻松,一番话说得我心理痒痒的,我想如果不是路远,我也捡你几段当柴烧的楠木回去,做一张小吃饭桌什么的,可这大老远的,就是送我一两件东西,也没法搬出去呀。
去年的一天,碰到玉子那已有60多岁的丈夫,问到洋山的情况,他说他们的岳父母早已过世了,我调出后没几年,村里就通了公路,并且已经开到了大山的尽头。山里的几个小村也早已搬迁到山外的池潭村附近建新村了。当问到那儿的森林树木时,他说早也被砍光了,开了公路哪还留得住木头啊? 现在除了毛竹就是芦苇,很难找得到大树了。我说那么高山顶的松树和那么深谷底的大杉木怎么拿得出来? 他笑我人痴,有了现代化机械,什么油锯、卷扬机、吊车——能难得倒他们吗? 是啊!人啊人,你的确太伟大了,太利害了,那么大片莽莽林海不费多大力气就被你剃了光头,就被你所征服。要不然,那山顶的松林风光也不是可以与黄山那孤零零的几棵迎客松比一比谁美,山下那原始森林不也可以当西双版纳供人们游一游吗? 唉,现在一切都玩儿完了.                   (03.12.11.)
厝     龙
“咣!咣!咣!分豆腐啰,大家不要学我家瘦仔,不要到厝龙上砍柴,不要到厝龙上烧火啰——”“咣!咣!咣!···_”一会儿,瘦仔爸一头豆腐一头肉地挑着担子,扁担头上挂着一面破锣,边敲边喊地来到门前。他放下担子,给每家两块豆腐,一小挂猪肉(约二三两),大人们问到怎么回事时,瘦仔爸哭丧着脸说“我那死鬼崽,昨天带几个小孩到厝龙砍柴,又烧火烤,火烧大了,差点儿把厝龙都烧掉。还好,被清明叔公看见,帮忙打灭,不然更不得了。喏,准备过年的猪都要杀来分肉哩,真是气死人了。”听罢,大人们便大声地对在场的孩子们训斥起来,什么“谁再敢到厝龙山去砍柴,就打断谁的狗腿”啦,什么“厝龙神不敢得罪”啦,“触犯了,会给村庄带来灾难”啦,“破坏了规矩要分豆腐、分肉”啦———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对那视若神灵的厝龙就形成了一种敬畏感,神秘感、好奇感。
厝龙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简直就是我们村上小孩子的“后花园”,虽然上山的路陡一点,对于猴子似的我们来说,三下两下就爬到了平坦的厝龙山脊上。那儿,有数不清的杉榉林、有从高大树枝上挂下来粗粗细细、奇形怪状、像蛇一样、弯弯纽纽、供我们攀爬的鸡血藤(那藤很怪,如果砍破了它,它会流出血一样汁液来)、有几树长在排边的又红又黑又大粒的杨梅树、还有地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蘑菇-----这样说吧,什么时候都好玩,玩什么花样都行,不出事情大人都不会管。可就是有一样不行,不准动柴刀斧头。有一次,一个大点儿的孩子带了一把柴刀,顺便把一根枯树枝拖到很远的地方去砍,准备带回去当柴烧。哪晓得那一点点声音都被村子里的人听到了,族长公悄悄地走上山来,二话不说,把那孩子的柴刀夺了便走,回头还狠狠地教训了我们一通。我们都象是自己犯了错一样,低着头回家,并且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上厝龙去玩。
(2004.5.7.)
大  枫  树
1999年夏天,分别四十年的初中同学聚会,已经走了八九个,其原因各不相同,有因病的、有因公的、有因事故的,其中上青的一个同学是因屋后枯树倒下,连人带屋一起遇难的。每提及此事,总会让我想起老家屋后那几棵叫人毛骨涑然的大枫树。
老家的旧屋就在厝龙山脚下,后山坡非常的陡,长满高大锋利的芦苇草,碎石泥巴每到春雨天,常常崩塌下来。有一年春天的晚上,忽然听到山摇地动的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在摇,家犬惊吠不已,所有人都以为大树压下来了,一切全完了。稍等平静后,大家都冒雨跑出屋子,抖抖擞擞地看到我家靠山的柴火间没了,被泥草碎石堆积得小山一样高。角落那根朽柱子断了,墙板被埋在泥土里,整个屋角塌下来了,右手残疾的妈妈辛辛苦苦砍来的一大镙柴草全被埋在瓦砾泥巴里头。这一大堆土石也让爸爸结结实实挖了半个多月。
屋后山上是竹林,其间夹杂四五棵高大的老枫树,在飞云飘动时,看那些大树好象随时都要倒下来似的。靠前屋角上山的路边,是一棵长着长长刺、结着黑黑子的大柞子树。我们小孩子只对柞子感兴趣,所以印象特别深。而大人们担心的却是那几棵老枫树,它的任何一枝小枝叉丢下来,都足以造成屋毁人亡。愿先是世世代代敬若神灵不敢动,后来想砍又没有那种又能砍树又不会伤及人物的高手。这样的忧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大人们的心上,与日俱增。好在解放后不久,不知大人们从哪里请来几个外地人,神通广大地把村上人积存多年的这块心病给摘除了。
儿时记忆中好象是冬天,树叶都落光了,当时全村人好象办大事似地忙碌着,集中力量做着这一件事。人畜都离开了靠山的房子,男人们上山帮忙,女人们在远离危险的地方烧水做饭。外来的几个师傅真是棒极了,他们像猴子一样轻盈地在树梢忙活。他们用龙索(捆绑棺材又长又粗的棕绳)的一端固定树枝,另一端则由山顶上的村人向后山拉住,不让树枝丢落到人家房子上面。就这样,一边砍,一边拉、从小枝到大枝、从树梢到树干,经一段时间劳作,几棵威风凛凛的大枫树成了几棵光秃秃的光干司令。但是,最难对付的也就是这些光干司令,你想想,老枫树的胸围都要三四个人才合抱得过来,主干顶部也有抱来粗,如果从底部砍,倒下来,起码压掉半个村子。这件事如果是交给四五十年后的机械伐木工来办,可就太容易了,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那是解放初,那些什么油锯、卷扬机听都没听说过。后来,还是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一小段、一小段的光凭锯子、斧头给解决了,连那棵带刺的大柞树也给剃了光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认识到人比大树厉害、外面的人又比村里的人厉害。
(04。4。17。)
水口山的柳杉林
龙旺叔公走了,是在水口山上最后那两棵大柳杉被人搞死的那年极不甘愿的据说是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人们都说龙旺叔公硬是被那帮木头贩子给气死的。
长际村虽然不与我们同一公社,隔了好几十里地,但是,据说祖上还带点儿老亲。他们那儿的辈分大,我们这儿七八十岁的老人管他们吃奶的娃娃也得叫叔公、大公、姑妈、姑婆什么的。我是“文革”前随文工队到那儿演出时,才去过长际村的。那儿是县里的边沿地带,是打另一个乡的边境村穿过去的。两个村相隔才二十里地,由于山高路陡,崎岖难行,害我们足足走了一个上午。
到村庄一看,村子很漂亮。四周高山环绕,中间一块小盆地,十几户人家散落在靠北面的山边。小河从田段中央划出一道小弧线,它的出路被两座树林山挡住了去路,待它歪歪扭扭挤出水口的风水林时,却突然的跌落下去,中间还被几块岩壁摔了几跤,小河被跌得粉碎,最后落到际下几十米处的深潭里。水际旁边的“之”字石阶路是下山出村的唯一道路,第二天,我们下山时,听着震耳的水瀑声,望着叫人眩晕的崖壁,一个个吓得头冒虚汗脚抽筋。不过,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还是水口上的那片风水林。在幽暗的树林中,厝桥附近那十几棵柳杉尤为突出,棵棵都高大挺拔,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文工队的同志们在那儿徜徉了好久好久。
龙旺叔公(那是演出回家后听老人说该称叔公)当时是生产队长,四十多岁的他,身体壮得象头牛牯,做事风风火火,待我们演出队特别热情,生产队象办喜事一样,杀了猪做了豆腐,他说有史以来,从没有剧团来村子演过戏,这是村里的大喜事,大家非常高兴。
长际村的事情是龙旺叔公逝世后左左右右听说的。
据说长际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人居住,水口山的风水林也不知有多大的年龄,反正很老很老。从那柳杉的排列来看,那肯定是人工栽培的。
长际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搬到际下的大段面建了新村。不过村里的农民还得经常上山到老村去作田、砍柴、挖笋或种点什么营生。九十年代,为了把从新村到乡里的机耕路改建成简易公路,儿辈的村干部们动起了水口那十几棵大柳杉的脑子。那时柳杉价格高,听说都是运出去卖给日本人,能卖两、三千块钱一棵,那十几棵没用的废木头可以换回好几万块现金,修路的经费不是全解决了吗?这事一传开,就象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一下子炸开了,有同意的、有反对的,有的说通了公路山里的木头就有出息了,有的说不能砍,那是我们的风水林,祖祖辈辈都没人敢动,亏你们想得出来。龙旺叔公当然是带头反对砍树的,吵吵闹闹几天定不下来,最后,还是村干部做决定,厝桥两头各留一棵作纪念,其他全部卖掉。就这样,公路通了,没多久山上的木头也光了。
处处都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老村建新村,旧屋换洋楼,就连村前那条沙土公路,上面也要求“硬化”,搞水泥路,这时孙辈的村干部们又一次打起了老柳杉的主意。因为现在的价格更好,象厝桥头那么大尺寸的材质,一棵就能卖一万多元。“这还了得,不做纪念了?大家伙的决定不算数了?”龙旺叔公气不打一处来。上次砍树就象刮他的肉,抽他的血,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一听又要砍树的消息,他就发话,“你们要砍树,就先砍了我”。他怕守不住,就干脆一个人搬回了长际老村,成天守在水口附近,大有誓与柳杉共存亡之架势。小辈们拗不过老人,只好做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几条黑影偷偷窜到长际水口山,用木钻在两棵柳杉的树兜处打了几个深洞,往树心浇了好几斤浓硫酸,据说只要树是枯的,就可以拿到砍伐珍贵树木的批文。这一招瞒了龙旺叔公好久,只是看见柳杉树叶慢慢枯黄才发现,他气得呼天呛地,见人就骂,用水冲洗也无济于事,无法挽回柳杉的生命。龙旺叔公终于病倒了被抬下山来,昏迷中还在骂骂咧咧。秋末,满目青翠的柳杉终于全部枯黄了,龙旺叔公也骂累了,闭上眼,永远的睡了.        (2004.5。10.)
以上几篇已在《厦门晚报》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