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童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2:31:16
我五岁那年被爸爸送到一个叫塔岭的江南小村,和爷爷奶奶一块生活时,认识了山子哥。那年他七岁,正是少年天真的年龄。
从城里来的我出现在小村时着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山子哥被那些热情纯朴的邻居挤到了大门的角落旁,踮着脚远远地看着我。我像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被众星捧月般地呵护着。村里人围着我问长问短。
直到人潮散去,山子哥还抱着大门露出一半身子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朝他走了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把他牵了出来。他还是有些害羞,本来就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像幼儿园阿姨教我们画过的棕色的太阳。他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别在我头上的淡紫色的小蝴蝶发夹说,你戴这个很好看。我朝他浅浅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白的小方糖递给他说,我叫依依哩,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他犹豫着接过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得发亮的牙齿。他说,他们都叫我山子呢,你以后就跟我玩吧!
山子哥从此就成了我的玩伴,直到我离开小村。
山子哥不会玩幼儿园阿姨教我们玩的游戏,连跳橡皮筋、老鹰捉小鸡也不会。
我跳橡皮筋的时候,山子哥就成了缠住橡皮筋的“树桩”。我搬了椅子,把橡皮筋的一头缠在椅子上,已投绕在山子哥的腿上,然后开始跳。山子哥就很敬业地站着一动不动,看着我踩着橡皮筋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跳来跳去,眼花缭乱。他偶尔也跟着我哼几句曲子,但是他总是连最简单的“苹果树,苹果花,苹果树下就是我的家。”也念不通顺。我撇着嘴羞他时,他就嘿嘿地笑用手不停的挠着脑袋,傻傻的样子。
但是我喜欢山子哥,他从来不欺负我,还总是满村里去给找吃的。山上,河里,只要有能吃的,山子哥就能想法弄到然后送给我。小村里没有小卖铺,只有挑货卖的人路过时,爷爷才会给我买一些藏在大衣柜的上层里,然后隔天拿一些给我吃。我馋得厉害时就去找山子哥让他给我找些缘摹I阶痈缁嵯氲桨旆ār
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是每年的初夏。那时还没有绵绵不断的雨水,也没有炙热炎炎的骄阳。脱春后的温润和临夏前的暖和,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山子哥是个闲不住的野孩子,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显得安静。初夏时候,大山上已经有很多野果可以吃了。山子哥就大清早地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然后顺着小道爬上后山。山子哥通常会带上一根一个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的木棍,上山的时候能用来撑撑手,我累了的时候也能拉拉我。山子哥悄悄告诉我说,依依,你不知道呢,后山上还有野猪的,我爸他们见过。我听了就吓得直想哭,耍着赖不愿意再往前走。山子哥看了就笑得很开心,把一口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他说,你怕什么,有我呢,我都带了木棍了,我一棍就要打死一头。我爸说了,男子汉都能打死野猪。山子哥说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闪着光,说完了就瞪着眼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伸手用力地把我拉起来。
我最喜欢吃野草莓和茶片。
后山上有很多茶树,不高大,长得奇形怪状。山子哥说,这些树不长茶叶,只结茶子,村里人摘了去镇上榨油,榨出的油炒菜可好吃了,喷香着呢。我听了就直咽口水,我等不到那时候,我要吃的是起了泡长白了的茶片。山子哥就仰着头围着树转,看到一片了够不着的时候就用木棍把树枝勾下来,然后摘了送给我。清晨的茶片还带着露水,咬一口脆脆的,沁甜沁甜,很清新的味道。像酥饼,但是又没有酥饼那么腻口;像薄荷,但是又没有薄荷那么浓烈。山子哥从来不吃,只有我吃得厌了的时候递给他他才放在嘴里狼吞虎咽的吃下去。我问他好不好吃,他只是呵呵地笑说不知道,吃不出来。
偶尔也能找到茶泡,茶叶胀开了之后就成了一个白色的球。山子哥说茶泡不好找哩,一棵树结不了几个的。我就特别想吃茶泡,看到像小灯泡一样挂在树枝上的茶泡时,我会高兴得手舞足滔,缠着山子哥赶紧帮我摘下来。但是茶泡通常结在很高的树枝上,用木棍也勾不下来。山子哥就放下棍子,提提裤子,往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然后像只猴子一样爬上去。树上的山子哥很灵活,他不重,不算大的树枝他也能站在上面。山子哥摘了茶泡就拿在手里很兴奋的朝我晃,他的眼里满是炫耀的神色,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在炫耀着他的战利品。山子哥跳下树后就会劝我赶紧吃,他说,依依,我娘她们说了沾满露水的茶泡吃了很养身体呢,女孩子吃了会长得更漂亮的。我听了就满口满口地吃。
茶树下面通常就是一小树一小树的野草莓,红得鲜艳的,橙黄橙黄的都有。味道也不一样,红的甜,黄的洌。野草莓树其实只是一根小枝丫,草莓结得多时树撑不住了就顺着土坡长像藤一样。山子哥从来不让我动手摘草莓,他说树上有刺,怕我不小心会扎了我的手。他还说,依依,你不知道呢,蛇和蜈蚣也喜欢吃这个呢,它们爬过的都有毒,那些是不能吃的,只有我给你摘的才能吃,我认识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没有毒。
山子哥说的这些我听都没听过,我弄不懂他那么小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虽然多年以后,在我念了中学之后,我明白山子哥说的,其实也有很多不对,但我那时就是崇拜山子哥,他就是我心中的神,高高在上。
我八岁那年,山子哥十岁。他那时已经长得很结实了,山里的孩子都长得早,山子哥那么小就已经像个大孩子了。
村里没有学校,山里人也没有读书的习惯。山子哥没有读书,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山子就是他的名字。
山子哥有一天早上跑到我房里,把我拉起来悄悄告诉我说,他爸爸要送他去学打猎了。我知道打猎,就是拿着猎枪追着小动物啪啪地射击,很好玩。我很兴奋,就说那以后就有好玩的了,山子哥学会了以后就可以带我出去打猎了。但是山子哥看起来很失落,他的眼神有些忧郁。他说,依依,只是以后我不能带你一起玩了,我要跟着老猎人一块儿学打枪,我爸说要很久才能学好的!我突然觉得这个很为难,仿佛山子哥从此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一样。我捂着被子哭得很伤心,山子哥和爷爷奶奶劝了好久我也没缓过来。
山子哥他老师傅在山子哥家喝过山子哥敬的拜师酒后,就把山子哥带走了。山子哥走的时候背上背了个蓝格子花纹的小包袱,里面装了一些好吃的,还有我送给山子哥的那个淡紫色的小蝴蝶发夹。山子哥走的时候,步子很像个大人,很神气的样子。但是他一回头看了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就用手匆匆的擦一下眼睛。我知道山子哥在流眼泪,因为我也哭得厉害。奶奶抱着我说,依依,你山子哥是去学艺,是好事,不可以哭的。但我还是把头蹭在奶奶怀里知道泪水湿透了她的胸襟。
我常在梦里梦见山子哥从大山里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包袱里背着好多好吃的野果子,蹦蹦跳跳地走到我的面前,把我抱起转几圈又放下,再把吃得全塞我怀里。他又长高了,还黑了很多,脸像涂过墨一样。我就在梦里笑着醒过来,然后坐在床上哭闹着想我的山子哥。但是只是梦,山子哥当然不会回来的。奶奶说,最晚也要等到年关,他才会回来的。
我那时就搬了个小凳子,天天坐在门口,看着通往大山的路,盼着年关,盼着蹦蹦跳跳一脸欢笑回来的山子哥。
有一天早晨我梦见山子哥喊我的名字,他说依依,依依,我回来啦!我睁开眼,山子哥就真的回来了。他站在我的床前,手舞足滔地看着我。他穿着厚厚的大棉袄,带着大皮帽,身上满是碎雪。山子哥呼呼的喘着粗气,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快乐的王子。那时已近年关了,村里下着大雪,大山里的雪就更大了。山子哥一大早的就从山里赶了出来。我抱住山子哥,啊啊地大声哭了起来,生怕他再离开了去。山子哥被我弄得手足无措,他说,依依,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我用力地摇头,只是哭,却说不出话来。
山子哥给我带回来了好多好吃的。山里人家种的红薯,大玉米棒子,山子哥和他师傅打的野物,他都一样给我带回来了一些。我乐得不可开交,一时间不知道该让奶奶给我做哪些吃得好。山子哥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诉我说,依依,先让奶奶做那只野鸡,那可是我第一回打到的猎物呢,我让师傅用大粒子盐腌了,风干了带回来的,可好吃呢!山子哥最疼我,他第一次打到的猎物都舍不得拿回家,就全给了我。也难怪那么多年后,即便我开始忘掉很多事,我也忘不了山子哥。忘不了的,山子哥是我的一辈子的温暖,回忆与痛。
雪下得越大,山子哥就越开心。山子哥说,我师傅告诉我,雪下得大,野物没有食物吃,它们就会从窝里出来,我们顺着雪地上的印子就能打到猎物了。我于是就缠着山子哥带我出去打猎。
头天晚上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的,我们第二天就起了个绝早。雪里的世界那么明亮,看清猎物确实很容易。
我先看到的兔子。它从洞穴里窜出来的时候,山子哥正瞄上了不远处的一只狐狸。我大声地叫起来,蹦跳着喊山子哥。倒是把那只麻灰色的兔子吓了一跳,它掉头就往山坡上跑。山子哥告诉过我,兔子上了坡就不好追了,下坡的兔子才好打。山子哥抬手就朝那只兔子开了一枪,只是打中了腿,兔子在坡上滚了两滚又爬起来接着跑了。山子哥和我开始往坡上追,雪地上有血迹,兔子无论跑到哪儿都能被找到的。
我们在一处断崖边停了下来。山子哥追上坡的时候,又放了一枪,兔子往前一蹦,趴在崖边一动不动了。我惊讶于山子哥的枪法,跑动那么快的动物,他也能打得那么准。山子哥过去捡的那只兔子,他说女孩子家不能看到血淋淋的东西。山子哥朝我笑笑,白雪映着他的墨黑的脸显得格外好看,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个大人一样,他伸出手摸摸我被冻得僵红的脸,然后转身走了过去。
山子哥弯下身去捡那只兔子的时候,那只兔子还没有死,山子哥的手一触到它,它就往前用力地蹦了一下。山子哥跟着也往前迈了一步,踩在崖边的积雪上,然后抓着兔子一块儿跌了下去。我看见厚实的山子哥就像一座山一样塌了下去,又像一根羽毛一样飘了下去。他穿着青黑的棉袄,抱着麻灰的兔子,喊着我的名字,喊着依依就下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山子哥不是摔死的,雪被那么厚,摔下去也不要紧,山子哥是被树桩扎死的。无论我怎么哭闹,无论我怎么蛮不讲理的喊叫,山子哥始终没有醒过来。村里人把他抬上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只兔子,脸色安然,像他下去前看着我时一样。
过完年我就离开了塔岭村,爸爸的条件好了,把我接回了城里。我太伤心,也该读书了。我只是忘不了山子哥,忘不了他陪我玩过的三年。初夏的时候,年关的时候,大雪纷飞的时候,我想,我的山子哥会回来看我的,他最疼我,一直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