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富士康“死亡列车”

五个月来，富士康续演“十连跳”。一方是富可敌国的世界五百强，另一方则是包身工一样的打工仔打工妹，GDP光环下血汗工厂真相再度进入人们视野。也许我们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而死，却知悉他们如何“活着”。

近来，各地频现大灾大难，离奇死亡也不断上演。深圳富士康似乎也被“死亡魔咒”笼罩。

5月14日，正当本刊编辑部探讨富士康前两天发生的“八连跳”自杀之谜时，话音未落，两个鲜活的生命又在纵身一跃中戛然而止。

富士康跳楼的速度，比记者改稿的速度还要快！

21日清晨，富士康龙华厂区21岁的男性员工坠楼，于4时50分死亡，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至此，富士康已发生10宗员工跳楼事件，结果8死2伤，年轻的生命转瞬即逝，令人震惊并扼腕痛惜。

随着员工密集自杀事件的曝光，这个世界500强的“血汗工厂”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据记者暗访，在富士康，普工有“三怕”：一怕管理层，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自己的绩效；二怕保安，因为可能会挨打；三怕“分流”，因为可能无工可做或工作多得累死人。

虽然尚不清楚他们各自轻生的原因，但至少这“三怕”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无可留恋。

死者生前被“刁难”

飞转不止的机器、紧张忙碌的工作，富士康集权管理方式和保安的铁血，使工友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工人们都似乎已成“空心人”，生存意义亦如“一片鸿毛”无足轻重。

1989年出生的安徽小伙梁超进入富士康员工“九连跳”死者名单。

5月14日晚上10时50分，梁超从深圳富士康龙华园区福华宿舍7楼坠落，现场有带血小刀，身上也有四处刀伤。警方调查后确定，梁超用小刀划伤自己后在宿舍跳楼身亡，属自杀。

调查结果一度让家属无法接受，最终家属表示尊重警方的认定。但他们却对梁超的死做出了这样的定义——“被自杀”。其叔叔梁献德说，“接连出现那么多次坠楼悲剧，说明富士康的整体环境是有问题的。”

事发1个小时前，梁超的哥哥梁峰（也是富士康员工）说弟弟的死有一点让他很在意，梁超与他通话时还一度表示“很想回家”，梁峰说，弟弟没有女朋友，不会存在感情问题。但他的不愉快跟当天的调班有关系。梁峰认为，“从夜班线长调为白班线长”虽是正常调动，但却将弟弟与一群已经相处得很好的同事调开了，“这等于把他的根拔了，他肯定很沮丧，而喝闷酒，酒后坠楼。”

实际上，这些年轻的普工很怕管理层和保安，因为可能会被施以从肉体到精神的各种“惩罚”。

“第一跳”马向前，19岁的河南青年，1月23日在深圳观澜厂区不明不白地死去。死者的姐姐称，当时赶到工厂门口，却遭到保安阻拦，1小时后才被允许前往察看死亡现场，在角落的一个垃圾桶里，她看到了一个满是血迹的工厂座椅。随后在殡仪馆看到尸体鼻孔口中有大量的血迹，胸部大面积淤血，肋部淤血斑斑，遍体鳞伤，于是怀疑弟弟是被人打死的。

马向前曾经跟姐姐吐露，自己曾因不熟悉工作程序，弄坏了几个设备，因此被车间主管屡屡刁难，在换过好几个部门后，竟然被安排去扫厕所。马向前便向厂方提交辞职申请，2月9日便可以离开，那车间主管曾经说过马向前旷工两天，然后第三天就被发现死亡。但厂方给出的结果却是坠楼猝死，至今也未给死者一个公道。

近日，富士康北京厂区又再爆出保安集体殴打员工事件，这样的实例，使外界对富士康在工厂内部管理中的一些做法的猜测得到印证。

陷幻觉“被追杀”

前些日子听到“第七跳”卢新跳楼前陷幻觉“被人追杀”，就觉得毛骨悚然。网友惊呼“难道真的有灵异事件逼迫死者？”

5月6日凌晨，富士康龙华厂区VIP招待所6楼，一男员工推开窗户，不顾好友的劝拉，自顾从阳台纵身跳下。

死者卢新，24岁，湖南人，富士康2009年新干班成员，是一个开朗的人，唱歌、跳舞、旅游样样喜欢，和同事关系也不错。卢新的好友曾红领，是目睹卢新自杀者之一，他称，要不是前些日子发生些异常的事情，很难想像卢新会自杀。4月30日，曾发现卢新精神状态很不好，一直在说被人跟踪，还有人在追杀他，“神情很恍惚”。5月3日，为散心，曾红领陪着卢新到红树林游玩，期间，卢新突然拦住红树林内的治安员，称自己被跟踪追杀等。

6日凌晨4时30分许，卢新起身称房间闷想到外面透透气，“他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突然翻过窗户，我们赶紧起来拉。”曾红领说，但卢新跨到阳台后，马上跳下去，另外一个朋友甚至拉到他的手臂也被甩开了。

截至目前，富士康卫生部发现了30余例情绪异常者。其中已经患有较重精神疾病的，在家属同意后，送进了深圳康宁医院；另一些情绪异常但无需住院治疗的，则由家属陪伴回到了老家。

但是，为什么在同一家工厂里会有这么高频率的精神异常？精神病是传染病吗？而受到鬼魂胁迫的说法更是不胫而走，或许更加剧了精神异动的症状。

未公开的“死亡报告”

深圳富士康“十连跳”并非孤例，只有3万员工的河北廊坊富士康不但发生坠亡事件，而且出现童工猝死。但在相近时段内接连发生的这两起死亡事件，至今无人提起。

1月8日，19岁的荣波从廊坊富士康A06员工宿舍坠楼身亡；2月22日，16岁的王凌艳被发现死在员工宿舍的床上。

据透露，在王凌艳死亡后，廊坊富士康高层曾向总部汇报了相关情况，大意是：“目前还没有媒体获知此事，已通知媒体办作应对准备。”“已经通知廊坊市安次区的区委书记，并请他协助控制媒体。”“我们这边已安排好两队人员，日夜轮班照看死者家属，请董事长放心！”

荣波从楼下坠落后，报告上面写的是“无名尸”。这真是奇怪，爹妈都给取了名的，怎么到了富士康就成了“无名尸”呢？在荣波死后的床上还放着一张纸，上边写着“荣波是王八蛋”。

但是厂区的多数员工得到的信息是：跳楼的人走得很安详，全身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是，鞋底几乎没有灰尘。由此，一些人相信这是“自杀”。

16岁的王凌艳猝死时还属童工。2月23日早晨7点16分，同宿舍工友发现王凌艳没有起床。叫来医生后发现，王凌艳口角有白沫，已没了心跳；7点35分，廊坊市人民医院“确认王凌艳为心脏猝死”。

在这座工厂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未被媒体曝光的死亡报告？

高僧作法难解管理“魔咒”

就5月份以来，跳楼自杀事件密集出现，让富士康格外紧张。集团首席执行官郭台铭特请来五台山高僧做法，为死者“超度灵魂”。如此有菩萨心肠的富士康管理者对待员工希望不是只在死后大发善心，而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慈悲为怀。

在“八连跳”时，富士康就陷入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中。为遮人耳目，富士康一反以前大事化小、全部将员工自杀归咎为“个人问题”的做法，索性反弹琵琶，富士康发言人公开称，员工自杀是“社会问题”，试图大而化之。

高层在几番论证后，在郭台铭的授意下，进而立马邀请五台山的3名高僧，于5月11日深夜赶赴深圳，以“做法事”的方式“超度亡灵”，并祈求公司能够平静下来。

富士康新闻发言人刘坤说，“我们发现在员工中弥漫着一种不好的氛围，毕竟发生跳楼的时间点很密集，根据社会学上的说法，自杀是有心理传染的，我们将通过宗教的东西给大家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原来，高科技也需要神灵的保佑。不幸的是，虽然佛法无边，前仆后继的跳楼者并不给高僧面子，富士康“带血的魔咒”无法镇住年轻生命的“九连跳”，再次撕开了血淋真相。

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管理者，不做自身检讨，依旧信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荒唐逻辑和极权管理哲学，不能不让人嗤之以鼻。

军事化管理的“紫禁城”

纵观“跳楼门”即可发现，死亡的魔咒并不只在诅咒着“郭台铭的紫禁城”。

郭台铭为他的这个“紫禁城”建立了严厉的军事化管理制度，也给他创造了巨大的企业运营效能和经济效益。

这是一家由政府力扶持的现代化企业，每年出口556亿美元，占国家出口总量的3.9%，是世界500强的第109位。这里容纳了42万人，为社会解决了大量的就与问题；这里的设备齐全而优越，流水作业，井井有条，生产出来的产品是外表光鲜亮丽的“摩托罗拉、诺基亚、苹果、戴尔”；提供食宿，待遇标准而规范，并且从来不拖欠工资。

但是，富士康员工是在为境外资本家充当廉价劳动力！在富士康工作就意味着加班，不加班只能拿相当于最低工资的底薪900元。虽然加班让他们觉得弯腰都是难得的休息享受，但是加班的权利，也不是轻易可以获得的，只有老大“信任”，关系好，或是身处关键岗位，才求得到加班。像“五一”这样的假期，打工仔们会抢着干，因为有3倍的加班费。

他们用双手支配着世界上最顶尖的电子产品，却享受不到他们生产出来的手机，只能以最慢的速度进行着自己的财富积累。每月10号，是他们发工资的日子，领完工资之后就去买彩票，甚至去买马，他们热衷于“8”这个代表财富的数字，但他们财富梦也常被湮灭。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正是自己的双手保住了国家的“8”。

不仅如此，富士康在管理上也存在很大弊端。

对于“代工大王”富士康来说，讲的主要是“速度”和“效率”。在生产线上，他们工作时间长，日常工作技术含量低，机械性重复工作强度大。进厂之后，“工友间不许讲话，不许打瞌睡，否则检讨做检查”的厂规；与员工签订“自愿加班切结书”，忽视了员工应有的正常休息；现场管理人员的“陷阱测试”，更使员工深受“钓鱼执法”的贻害……

加上军事化和科层制的管理风格，容易把人异化为“机器人”，员工内心生理、情感与外部的管理、工作冲突难以化解。

这些缺少“人性化”的管理，正是富士康管理中的“软肋”。而且不少基层管理人员态度恶劣，对普通工人很不客气。一个人如果心理受到创伤、工作上又有压力，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万一再被主管骂，很容易想不开。

这实非一个工厂的自杀内幕，却是新一代工人的真实命运。

网友称富士康成了“跳楼公司”

富士康的“十连跳”似乎进入了一个多米诺骨牌似的自杀系列。尽管第九跳与前八跳有所不同，死者身上的多处刀伤昭示着事件背后的波诡云谲，但连续的悲剧已让网友惊呼“富士康成了跳楼公司”，甚至有的网友言辞颇为激烈，称富士康为“赴死坑”。

“十连跳”当然与员工的个人情绪、心理素质、家庭变故等有关。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徘徊在富士康企业里的魔影，是对廉价劳动力的过分榨取和严苛的加班制度。

所有死者也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新生代打工者。他们人群构成，主要是指“80后”、“90后”，已经超过了85%。资料显示，这批人目前在农民工外出打工的1.5亿人里面占到60%，大约1个亿。

无疑，如何严防“跳楼”是摆在富士康管理层面前的一道严峻考题。毕竟富士康员工大多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是机器。我想，富士康只有把几十万员工当人看，并加强企业文化建设，使企业管理富有“人情味”，想方设法为员工谋幸福，使员工在劳动中不断收获和体味人生价值，拥有健康的心态和美好的理想，从而活得更有尊严，倍加热爱生活，这才是防止“跳楼”的灵丹妙药。

■链接

■深圳富士康“十连跳”

1月23日，观澜厂区，男员工马向前死亡，19岁。警方调查系“生前高坠死亡”，开启了“第一跳”。

3月17日，富士康龙华园区，新进女员工田玉从3楼宿舍跳下，受伤。

3月29日，龙华厂区，一男性员工从宿舍楼上坠下，当场死亡，23岁。

4月6日，观澜C8栋宿舍，女工饶淑琴坠楼，仍在医院治疗，18岁。

4月7日，观澜厂区外宿舍，宁姓女员工坠楼身亡，18岁。

4月7日，观澜樟阁村，富士康男员工坠亡，22岁。

5月6日，龙华厂区，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24岁。

5月11日，龙华厂区，女工祝晨玲在宿舍顶楼跃下身亡。24岁。警方调查称系感情问题自杀。

5月14日，龙华厂区，男员工梁超从宿舍楼7楼坠地后身亡，21岁。

5月21日，龙华厂区，男员工坠楼死亡，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