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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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目醒心编

版本: 乾隆五十七(1792)年原刊本。十六卷。

作者: 题“玉山草亭老人编次,葺城自怡轩主人评”。草亭老人即杜纲,字振三,号草亭老人,玉山(今江苏昆山)人,另着有《南北史演义》、《近是集》等。自怡轩主人即许宝善,字斆虞,一字穆堂,云间(今上海松江)人,清乾隆二十五年进士,累官至监察御史,丁艰归,不复出,以诗文自娱,着有《穆堂词曲》、《自怡轩诗草》等,亦评订《南北史演义》。

内容: 清代拟话本小说集。叙述作者家乡昆山一带明朝至清初的轶闻故事,亦有袭取自他书者。内容大抵有关忠孝节义、因果报应等。每卷一题,演一故事,每卷又分二三回不等。本书内容平庸,叙述无文采,惟卷五所记廷杖情形为他书中少见,可资异闻。

 

原序

 

稗史之行于天下者,不知几何矣?或作诙奇谴谲之词,或为艳丽淫邪之说。其事未必尽真,其言未必尽雅。方展卷时,非不惊魂眩魄。然人心入于正难,入于邪易。虽其中亦有一二规戒之语,正如长卿作斌,劝百而讽一,流弊所极,每使少年英俊之才,非慕其豪放,即迷于艳情。人心风俗之坏,未必不由此。可胜叹哉!

至若因报应之书,非不足以劝人,无如侃侃之论。人所厌闻,不以为释、老之异教,即以为经生之常谈,读未数行,卷而弃之矣,又何益欤!

草亭老人家于玉山之阳,读书识道理。老不得志,著书自娱。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有感触,皆笔之于书,遂成卷帙,名其编曰《娱目醒心》。考必典核,语必醇正。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流涕,喜者起舞,无一迂拘尘腐之辞,而无不处处引人于忠孝节义之路。既可娱目,既可醒心。而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余故急为梓之以问世,世之君于幸匆以稗史而忽之也!

乾隆五十七年,岁在壬子,五月十有二日,自怡轩主人书

 

第一卷     走天涯克全子孝 感异梦始获亲骸

 

纯孝由来出性天,三牲五鼎总徒然。

天涯走遍寻遗骨,留得芳名万古传。

孟子有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最是人生乐事。设不幸而父南子北,兄东弟西,生离犹如死别,岂非人生极苦之事?然或遭世乱,或为饥驱,好好一堂聚处的骨肉,弄得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不能形影相随,死不能魂魄相依者,比比而有。世人每说:人之生离死别,皆由天数注定,非人分成可挽回。不知数虽注定,挽回之力,全在乎人。果其仁孝之念,发于至性至情,一当骨肉分离,生必寻其踪,死必求其骨,极艰难困顿之时,而此心不为少挫,则鬼神必为之呵护,夫地必为之周全,毕竟报其苦心,完其骨肉而后已。古语云:「孝可格天。」盖育明明可验者。古来如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俱是孝感动天的故事。我要说孝子万里寻亲遗骨。且先说寻兄弟的事,作一引子,与看官听。

话说前朝崇祯末年,常州江阴县有一旧家子弟、姓徐,名尔正。父亲已故,母亲陈氏,领着幼弟一人,年才十岁,学名尔嘉。尔正从幼读书,专习举业;年逾二十,已经娶妻。其如命运不通,未能入学。平日事母极孝,抚养幼弟尤加爱惜。家道虽非富足,尚可度日。奈其时正值明季鼎革时候,天下荒乱,百姓流离受苦,江阴一县屡被兵火,城中安身不得,合家人口避往城西数十里外青一埭上居住。渐渐家计萧条、用度日缺。要晓得当此世界,留得一家性命,便是侥幸的了。

那时大兵南下,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扫除余寇,兵马塞途,乡村僻处亦纷纷而来。虽军令严肃,难免地方骚扰,以故兵马所至,人人关门闭户,不敢窥探。一日,有一骑马军士在青山埭上经过,下马少息,将马系在一棵大杨树上,适当尔正门首。其时尔正不在家。尔嘉却好走出门来,见有一匹马系在树上,小孩子家顽耍心重,心中大喜,借着傍边石凳垫脚,小孩子身轻一扒就扒在那马背上。恰好军士到来,见一孩子骑在马上,他便将缰绳解脱,牵了便走。尔嘉正在要马行动,见他牵了走,以为得计,并不呼喝一声。那人将马牵远,即便耸身上马,把尔嘉用手挟定,加上几鞭,竟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再表陈氏要叫儿子读书,屋里不见,走出门外来寻,左右观望,见一相热邻人走来,便问道:「你见我家小官人么?」其人道:「我正要问。方才见一骑马人挟一孩子,飞马而走。马背上抱的孩子,倒像你家小官人模样。未知如何被他挟去。」陈氏大惊,忙寻尔正来告诉失去兄弟。尔正忙从去路飞步赶去,赶了十余里路,天色已晚,杳无影响,只得回来。母子相对悲泣。算计明日再去城中打听。过了一夜,绝早抽身到城中探听消息。有人说:「大营兵马,今早五鼓起行,所掠人口,俱已带去。」尔正听了,便知兄弟去路已远,犹如落在井里一般,含泪回家,告母知道。陈氏此时心如刀割,整整哭了一夜,越思越痛,日夕悲泪不止,渐渐两目失明。

尔正一发愁闷,欲到远路寻访,又念家无隔宿之粮,老母何人看顾?适近处有一开油店的,觅一雇工人,尔正欲图工食养娘,便雇与他家,日间帮他做生意,夜间温理旧业,读书往往达旦。

其年适值考期,尔正辞别店主,欲去赴考。主人笑而许之。那知县府试后,宗师按临,高高进了一名秀才。报到家中,陈氏也自欢悦。店主且骇且喜,也肯略为饬助,把入学事情料理过去。明年有人请他处馆,束修颇厚。处了几年馆,家中渐有蓄积。一日,告陈氏道:「家中用度,一二年可以不缺,儿今日可以出门寻弟了。但须远处遍访,回来日子,迟早难定,母亲须要宽心等候。」其母道:「儿此去寻得见,便是天从人愿了!」一面嘱咐妻子善理婆婆,自己带些盘费,徒步而行。

尔正料满洲兵镇守北路者多,遂渡江过淮,往山东、山西、北直一路寻去,逢人便问,遍贴招子。晓行夜宿,走过几个省分,历过万里程途,杳无蹿踪迹,只得复往南来,以图一遇。今且慢表。

且说尔嘉当日被人挟在马上飞走,吓得如醉如呆。一到营中,将他放下。小孩子离了家乡,满眼生人,便大哭起来。那人见他哭个不住,拔出刀来吓他要杀。小孩子怕杀,就不敢啼哭了。过了几日,派在某都司标下服役。每日厨下烧火,堂中扫地。其后年纪渐渐长大,放马砍柴,一应下贱勾当,无一不使唤他了。几次欲要逃归,又闻逃走的捉转来要问重罪,所以一步不敢走动。

其时,尔正适到金陵,偶在城下走过,背后猛然宵叫「哥哥」之声,声音颇熟。回转头来,见一砍柴汉子,在后赶来,扯住尔正的手,道:「哥哥,那里来?想得兄弟好苦也!」尔正道:「你是尔嘉兄弟么?寻得我好苦!今日方得见面,为何如此模样』」遂相抱而哭。因问:「一向住在那里?」尔嘉道:「在某都司标下。主人拘管甚严,寸步难移。」尔正道:「既然如此,我且同你去见主人。」

看官,要晓得尔嘉失去时,年才十一,今隔十余年,已成一长大汉子,又且面目黧黑,形像多改了,尔正那里认得出来?若尔正年纪虽多了十年,形容原未改变,故尔嘉尚能认得。当日若非尔嘉叫应,竟要当面错过了。

当下兄弟二人同到都司衙门。尔嘉先进内禀道:「小人有一哥哥,相寻到此,来叩见老爷。」都司便唤尔正进见。因是兄弟的主人,不免叩下头去。都司便问:「你做甚么的?」答道:「是江阴县秀才。」都司道:「既是秀才,是念书人了。你寻兄弟怎么?」尔正道:「兄弟外外多年,老母家中日夜悬望,哭泣不已,至于双目夫明,故不惮远来寻取。欲求老爷发一点慈心,放兄弟回去,见母亲一面。此恩此德,没世不忘!」都司道:「放他回去不难。但要身价银五十两。如无银子,休想回去!」尔正再四恳求,都司只是不允,只得禀道:「老爷必要身价,此时却未曾带来。待我回家凑足银两交上,然后领归,不知肯么?」都司道:「这却使得。」

尔正辞了主人,别了兄弟,星夜赶回,禀知母亲。家中无措,只得向亲友告贷。亲友重其孝友,各相资助。凑足了五十两之数,赶到金陵,交还身价,才得兄弟同归。

一到家中,尔嘉跪在膝前,叫母不绝。陈氏喜得涕泪交流,抱住儿子,如获至宝,自顶至足,处处摸了一遍,忽问道:「吾儿,你的面孔怎么大异往日?」尔嘉道:「娘看得见我么?」陈氏道:「看见。」尔正亦忙上前道:「娘还看见我么?」答道:「也看得见。」两人大喜,俱向天叩头,道:「蒙上天鉴念,我母双目复明!」合家喜个不了。

斯时,亲戚邻里闻尔嘉归家,俱来道喜,又知其母双目复明,益发称贺不绝,俱叹道:「此皆尔正孝友所感!可见天心佑善不爽。」其后徐氏子孙,读书孝友,门第日盛,至今为江阴望族。

法昭禅师偈云:

同气连枝各自荣,此此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者,能得几时为弟兄?

此偈发人手足之爱。今看了徐尔正寻弟这段故事,就是铁石人也该感化了。更有孝子寻亲骨殖一事,其事愈难,其情愈苦。而天之所以报答孝子者,其迹愈奇。待在下细细说来,下回便晓。

同胞骨肉本相亲,何事分张等路人?

万里相寻全至性,子孙荣盛合家春。

谋生无计远乡闾,妻也暌违,子也暌违。山川迢递病支闻,生不能归,死不能归。思亲孝子泪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艰危历尽父骸回。天也维持,人也维持。右调《一剪梅》

话说明季末年,吴门有一孝子,姓黄,名向坚,字端木。其父字含美,为云南大姚令。时值天下大乱,干戈四起,据土称王者纷纷不一,滇南一路几成异域。含美义不从逆,埋名隐姓,遁迹民间。孝子徒步万里,历尽艰苦,寻其二亲以归。闻者争相敬慕,或作传纪,或为诗歌,甚至演为传奇。至今优人演唱,虽妇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尽知黄孝子之名。

其时,有一名士计甫草,执贽孝子门下。有人道:「孝子无文采,你何故师事之?」甫草道:「吾师其行,非师其文也。天下的人,有能只身徒步,走万里蛮瘴之乡,虎豹虺蛇盗贼也不怕,风波险阻也不惧,饥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亲以归者乎?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且世之拜人为师者,大抵通声气,树党援,不问其人之实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门下为荣。不此之非,而转疑孝子为不足师乎?」人皆服其高论。可见人莫重于实行,而实行尤莫重于孝!

后百余年,而又有昆山曹孝子事。孝子名起风,字士元,原籍徽州。父名子文,母李氏。子文以货殖为业,后来迁居昆山县,家道渐消,用度觉得艰难了。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子文本系经营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为一家活计。闻得药料多出四川地方,贩卖者每获厚利,所以决计欲往四川。儿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门户。又向妻子叮嘱一番,约定归期,多则三年,少则二年,带些资本,孑身独往。

常言道:「钻天洞庭,遍地徽州。」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门不忧无伴的。即家中妻小亦以远行为常,绝不阻留。那知子文出门之后,不知不觉过了数载,音问杳然,家中不免着急,求签问卜,几无虚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听消息。或言在某处曾会过一面的,或言从未会见的,捕风捉影,总无的确的信。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迟下去,渐渐有绝粮之厄了,因此悬望益切。

一日,听见有一徽客新从四川归来,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那客道:「闻令兄于几年前已经病故,故同乡客人尽皆知道。只因相去路途尚远,故未晓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死信则是确的。」子斌疾忙回家报知嫂侄,合家大哭,挂孝招魂。

其时,士元年才十六,对母哭道:「父亲已经身死,骸骨不知抛落何处,孩儿欲要亲到四川寻取父骨回来,望母许我出门。」李氏哭道:「这里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纪尚小,又无行李盘费,怎生去得?」士元见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还,难道骸骨也不能归里?但家中实无余积,盘费一无所措,如何去法?」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呼天抢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来。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苏郡。与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来,士元亦曾见过几次。闻子义身故,特来吊问。子斌陪坐堂中。士元出来叩谢。甸村见了,蹉叹不已。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甸村问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计?」子斌道:「吾的侄儿思欲赶到川中寻父遗骨,一则怜他年小,未可出远:二来家中用度日极艰难,那有盘费出门?所以在家朝夕啼哭。」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却也难得。若论盘费,吾与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听其骸骨不返。如若要往,愿以百金相助。但令侄年小,积途万里,孤身独去,却不放心。」子斌道:「甸兄有此义举,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吾侄年小,弟愿代他前去,寻取骨殖回来。」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吾即送银到来。」说罢,起身别去。斯时,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宽。

不上两日,甸村果送盘费百两过来。子斌便收拾起行。母子谆谆致嘱:「寻见遗骨,速即归来。」子斌诺诺而去。

自子斌去后,将及一载,母子眼巴巴无日不望。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问便有着落,及至东寻西访,毫无影踪。担搁二年,看看行囊将尽,留此无益,只得独自回家。连着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见叔父回来,依旧寻不着父亲骸骨,益发伤心大哭,向母亲道:「儿此番生生死死,总要寻着父亲遗骨。即盘费全无,求乞前去,也顾不得!」李氏与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坚。

其时,甸村闻子斌归家,正来问信。士元出见,哭诉道:「前承老伯厚赠,徒负盛德。侄今亲往寻访,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万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顾家中老母一二。」说罢,跪下痛哭。甸村一见惨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挡,想上天亦一定怜你的。如无盘费,吾再助你五十两便了。」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银过来。士元留下三十两作家中用度,自己带了二十两作路上盘费。临行时,母子痛哭一场。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难定,归期未卜,盘费前后不够,总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亲过活。

且说士元别了母亲、叔父,一径起身。初尚搭船,行了数日,渐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见父骨?须在陆路寻访,或者问得出来。」遂辞别船家,徒步而行。又思:「我只一张嘴,那里能逢人便问?」因而买一尺方的黄布,将父亲年貌、履历,自己寻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备细写明,负在背上,以便访问。果然路上看见的人皆来相问。有的道:「是『袁怜党』假作孝子骗人的。」有的道:「看他容颜哀戚,实从心上发出,是个真孝子。」旁人谈论,纷纷不一。又有人指点他道:「某处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应某处去访问。」

士元听了,不论远近,便去探访。或日行数十里,或日行百余里,遇不着宿头,就在枯庙中过夜。走了半年有余,才至四川成都府。此处却因子斌来寻访过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乡人告诉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寻了二年,杳无影踪,看来令尊遗骨不在此处。况四川一省,地有数千里大,还宜别处去寻。」士元便离了成都,向东寻去,直至滇南境上,并无踪迹。退转身来,又往金川一路寻觅。其处皆高山峻岭,行走的路益发险绝,人烟绝少。

一日,行至黄昏时候,茫无宿处,路旁见一石洞,钻身入去,宿了一宵。天明看时,只见满地毛骨,血痕点点,起身便走。走过数里,才见人家。居人见他来得早,便问:「客人,昨夜宿在何处?」士元告他宿处。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里头?」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铜皮铁骨的,老虎不要吃他。」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负的榜,是个寻亲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贪走失路,寻不着宿店,遇一破寺,推门进去,见殿上十数个长大汉子坐在里头饮酒,两旁排列刀仗,一见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窥探!」士元战兢兢答道:「是求宿的。」有人看见他背上有字,仔细一认,便对众人道:「这人却是个孝子,不要害他。」又道:「想你没吃夜膳?」便与饭吃,教他宿在廊下。初更时候,只见众人俱执刀仗而去,五鼓才回。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将明,你该去了。此处是小路,往南数里方是大路。」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尝于深山僻处见一妇人,通体精赤,长发数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问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见孤身客人,便要驮去求合,能致人死!想你是个孝子,故不来相犯。」所遇奇奇怪怪可骇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殚述。士元一心寻骨,全无一些阻怯。

又行数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国界了。」士元只得回来,复到成都。未识其父骸骨究竟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精诚一在线通天。只恐寻求念不专。

历尽艰危无变志,自然绝处有机缘。

为人只患不心坚,若使心坚石也穿。

试看寻亲曹孝子。到头毕竟裹尸旋。

话说士元走过程途,已逾万里,盘缠欠缺,路上饥饿,不过求乞度日。是日,重到成都,有向日会过的同乡,都来慰问。士元备诉苦隋,各人敛钱相助。有劝他且回家去的,又有说:「此处有关圣庙,最是灵验,该去求讨一签,以卜行止。」

士元随到庙中,跪在神座下,祷告一番,求得一签:「利在南行。」遂辞别众客,望南寻去。那知才过陈仓古道,错了路头,一直走到荒绝去处。行了数日,不见一人一屋,亏得身边带些干粮,聊以充饥。又走数日,连干粮都吃尽了。倘此时士元再行数十里,便达汉阳。无如时值隆冬,又降下一天大雪,路上积有一尺余厚,寸步难行。见一土穴,只得暂避其中,还望雪住再行。那知风雪越大了,本是饥饿困乏的人,在土穴中足足又冻饿了两昼夜,弄得淹淹待尽,有一气没一气了。

看官,你想地本偏僻少人往来的所在,又值此大风雪,那得有人走来搭救他?就是一百个,要死五十双了。岂知天怜孝子,必不忍令其命绝于此,故当万死一生之际,自然走出个人来保全他性命。

话说其时有两个好善的人,一姓项,名秀章;一姓许,名遇义。皆休宁县人,同在汉阳作客。偶被雪阻,担搁在朋友人家,因有紧要事,冒雪而归。走至中途,见许多寒鸦对着土穴哀叫,又飞到二人前吱吱喳喳噪了一回,回身又对了土穴哀鸣不已,似有求救意思。二人心疑,便走到穴口一望,只见有人冻死在内。走进细看,见有寻父榜文负在背上。秀章道:「是个孝子,吾们须要救他。」遇文把手摸他鼻下,气尚未绝,向着秀章道:「看来尚是有救,但如此荒僻地面,却从何处去寻热汤来灌他才奸?」秀章道:「离此里许就有人家,我去取来。」不多时,便携了一壶热姜汤,在雪地上走一步滑一步,忙忙赶到。灌下几口,手脚牵动,眼也微微的开了。又灌了几口,便有声息,说得一半句话出来了。两人大喜,便扶他坐起,再与他姜汤吃。看他神气渐复,便问道:「你可勉强行得几步么』」士元点头。两人便左右扶持,一步一步,慢慢挨到家中。又将米汤与他吃,即忙铺好被褥,把他安睡。

士元窝在里头将息一夜,精神渐觉强健,一早起身,便向两人跪谢。两人扶起,细问行踪,益相敬服。须臾,摆上早饭,两人以肉相劝。士元谢道:「吾曾有誓,不见父骨,终不食肉。」二人见其出于真心,也不勉强他。士元是夜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三更以后,刚刚睡去,梦至一处,平原旷野,满目萧条,路傍有白杨数株,悲风萧瑟,只见父亲坐在树下。士元一见,忙即趋至父前,跪下抱住。其父道:「你来了么?我有十二个字念与你听:『月边古,蕉中鹿,两壬申,可食肉。』你须记着。」说罢,忽然不见。但见棺木累累,停在树下。心上酸痛,大哭起来。醒来乃是一梦。紧记梦中之言,一等天明,即将夜间的梦述与二人知道,告别欲行。二人止住道:「天气寒冽,冰冻未消,如何走得长路?倘再有土穴之事,性命就难保了!既有此梦,日后自有应验,且莫性急。残冬不多几日了,明春我们要往酉阳,不如同到彼处寻觅,或者有遇,亦未可知。」

士元因二人坚留,只得住下,度日如年。过了残冬,春气渐温,二人果然收拾行囊,往酉阳进发。士元同往。一到酉阳,借寓住下,二人各办各人的事。士元日日寻觅父骨,探访数日,亦无消息。

一日,项、许二人有事要到郊外,约士元同行。走到一处,路道曲折,奸像曾经走过的一般。见一片平地,白杨数株,树下停棺累累,与梦中所见无二。士元立住,下泪不止,对二客道:「此间风景,恍如梦中所历,父骨在此,也未可知。」遇文道:「既然如此,我们且到近处人家问一声看。」秀章指道:「你看,那边不有一老人走来了么?想是近处居人,去问他一声,看是如何。」

老人走近,见仙三人立着观望,先问道:「三位是那里来的?这位客官为可在此下泪?」遇文道:「这位敝友是个寻父孝子,正有一事,欲求指示。」老人道:「指示什么?」遇义向士元道:「你寻父榜文带在身边么?」士元即忙取出,送与老人观看。盖此榜本负背上,因今日与两人同行,所以上暂时收起。老人看了,道:「果是孝子!」士元又将所做的梦,父亲梦中所嘱咐的十二个字,一一念与老者听,指道:「此处几株白杨,几口棺木,皆我梦中见过,故疑父亲遗骨在此。老丈倘有见闻,幸求指教!」说罢,又痛哭起来。老人道:「你且不要哭,好与你说。老汉姓胡,住在此地已久。外路客死者,往往停棺于此。如你梦中所言,或有应验。但此地已是瑶人界土,必须禀过官府,标有檄文,瑶人方不拦阻。据老汉愚见,你们先去禀知官府,檄查各棺,有主无主,就可分别识认了。」秀章、遇文俱点头道:「老丈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别,明日禀过官府再来。」问明老者住址,别了回城。

士元忙即写明情节,禀求县主檄查。县主知其不远万里寻父骸骨,深嘉其孝,即与发檄细查。当日,县差同了秀章、遇文寻着胡老人,齐到停棺之所,如集有主者俱来识认。一一认遍,皆有本主,单单存下一口破败棺木,并无人认。仔细一看,棺已朽烂,白骨多露出在外。士元一见惨伤,即欲刺臂滴血。只见骨旁有牙牌一扇,共取观看,上刻「蕉鹿」二字。胡老人拍手道:「梦中所言应骏了!」众人问其缘故。胡老人道:「『月边古』,是老汉的姓:『蕉中鹿』,牙牌上所刻的字不是么?」遇文、秀章亦一齐拍手道:「后二句也应了!前在土穴相遇是壬申日,今日也是壬申日,岂非『两壬申』乎』前孝子说不见父骨,誓不食肉,今日寻着,岂非『两壬申,可含肉』乎』」众人俱各称异。

士元带泪刺血,滴在骨上,直沁进去,因抚骨大恸,忙脱下着肉布衫,将骨细细检齐,包藏衣内,叩谢胡老人,又拜谢众人,即便负骨回城,随同原差覆谢县主。县主也褒奖了几句。

士元自获父骨后,又思起母亲在家,巴不得一步跨到家中。许、项二人见他归心似箭,也不去挽留,各赠盘费,洒泪而别。一路归程不必细说。到家拜见母亲,又见叔父子斌,俱各悲喜交集。供好父骨,旋将许、项所赠盘缠剩下银两,叩制办衣衾棺椁,择土安葬。葬时,合家痛哭一场。亲友俱来吊问,皆赞叹不已。又往吴郡叩谢潘甸村。甸村道:「吾侄有志竟成,可谓难得!人家生子如此,不愁客死他乡了!」

士元归后,孝养老母,寸步不离,以慰数年远离之苦。此系乾隆初年事。孝子身故,去今不满十年。一时文人皆作诗歌以美之。有长歌一篇,言质易晓,附录于后:

迢迢蜀道音书绝,万里游魂归不得。

麻衣赤脚走天涯,到处逢人泪流血。

寻之不得死不体,石栈天梯遍游历。

辛苦征途思渺然,自伤小小遭口口。

故人仗义壮行色,今朝远去还无年。

儿生归兮父尸骨,儿不归兮母眼穿。

父兮母兮两地悬。我生不辰悲颠连!

天阴风雪断行旅,老翁古道周饥寒。

父魂识得儿心苦。指点迷途泪如雨。

果然野外见遗棺,隐隐相符梦中语。

三巴六诏杳无踪。此日方知埋骨所。

琐尾流离剧可怜,背负遗骸归故土。

我闻此事心暗悲。古称纯孝今见之。

累累白骨满道路,天涯地角寻者谁?

孤狸叫号野鬼哭。商耶贾耶人莫知。

安得尽如曹孝子,万古千秋名不死!

 

第二卷     马元美为儿求淑女 唐长姑聘妹配衰翁

 

造物安排闲世界,怪怪奇奇,幻出人间算。莫道衰年无倚赖,白头花烛人称快。寡媳机谋人不解,以妹为姑。手段天来大。接续宗嗣延后代,合家欢乐劳拖带。右调《蝶恋花》

从来人家盛衰兴废,在男子,不在女人。男子为人正直,又有才干,虽一时落薄,其后振起家声,光大门户,亦是寻常之事。若女子,虽贤,不过孝顺公婆,帮助丈夫,勤俭作家,亲操井臼,不失妇道之常,便已够了。设不幸丈夫早逝,下无子嗣,能谨守门户,洁清自持,已为贤节之妇了。至若宗祀绝续,后代兴废,只好听天由命。然此等议论专为寻常女子而设,若果有大才大识,明于经权常变之道,处常不见其异,处变始见其能,譬犹隆冬闭塞之候,生机将断,而一阳复发,枯木可使重春,祖宗血食赖以延,后代子孙赖以兴,干出来的事,为夫家绝大功臣,岂不令人敬羡?

这一段话出自前朝万历年间,江南苏州府吴江县太湖边鱼浦地方。其人姓马,名元美。世代积德,家私颇厚。居常一心行善,修桥补路,济物利人之事,全不惜费。只是历代单传,宗族门房绝少。娶妻王氏,成亲十余载,并不坐胎。年近四十,始得一子,取名必昌,其后王氏再不生育,看来也只好单传下去的了。幸喜必昌易长易大,相貌清秀,七岁上从先生读书,馆课绝不费力,读至十五六岁,经书满腹,落笔成文。元美大喜,谓儿子学业可望有成。

一日,夫妇间闲话,王氏道:「儿子年已长大,再隔三四年,便可成亲。须寻一好媳妇配他,方称吾意。」元美说:「吾有此心久矣,特未告诉过你。有旧友唐有德,闻其长女聪明贤淑。四五年前,吾曾到他家中,此女尚在馆中读书,见其笑言不苟,貌甚端庄,今已长成,想更好了。年纪与必昌儿相等,两家门户也是相当,算来娶此女为配正好一对儿。但必须伊戚张景天为媒,庶几成此良缘。」王氏闻之大喜,巴不得姻事即刻成就。

明日,元美绝早起身,即到张景天家拜望。景天方起梳洗,见元美,拱手道:「元兄,何事来得恁早?」,元美笑道:「有事相求,专诚拜谒。」两人坐定,元美即将求婚唐姓,欲恳为媒的意思一一说了,又道:「如蒙令亲俯允,烦兄即请庚贴,下午来候好音。」景天道:「看来此事合亲定然应允,弟当造府奉覆。」遂一拱而别。

是日,元美在家等候。方及下午,家人报说:「张相公来了。」元美趋出相迎,向景天道:「有劳,有劳。」景天说:「此事果系天缘凑合,舍亲择婿颇难,一说令郎,便欣然允诺,亲写年庚,托弟送来。」即向袖中取出,双手送上,说:「且收好,择日定吉可也。但小弟为舍亲代谦,倘嫁密不厚,莫怨媒人。」两人大笑。景天即欲别去,元美坚留不放。王氏因为儿子姻事,知景天即来,预备酒肴相待,客人一坐,即遣小使搬出来,极是丰富。况彼此本系旧交,景天也不推辞,入座便饮。元美又唤儿子必昌出来相见,在旁陪饮,愈觉亲热。传杯递盏,直至起更后方散。元美遂择日备礼,拜门定下。夫妇欢喜无限。

且说唐有德亦系世代读书人家,为人忠厚,虽非大富,也算盈实之家。其妻张氏,即景天堂妹。张氏所生二女,长曰长姑,次曰幼姑,子名全义。长姑时年十七,聪明贤慧,说出话来就有大人见识。幼年识字读书,便晓大义。十三岁始出学门,所以古今书籍皆能通晓。爱看史鉴,闲暇时每与父亲讲论,将古今成败兴亡之故一一推求,谓某代乱亡,其祸起于何人,其失在于何事。又自出一番议论,谓当此之时,应如何算计,便可转危为安,转祸为福。讲到高兴时,若恨不生当其时,为之筹划。有德闻之,大笑道:「汝若生为男子,具此见识,异日到可干些功业。可惜汝为女子,也没处使用。且《诗经》上不说么:『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汝何必替古人担忧?」长姑道:「爹莫看轻女子。吾思女子之责,有时比男子更重哩!」有德说:「试说与我听。」长姑道:「女子在家,唯叨父母教育。一旦出为人妇,则堂上安否,家人睽睦,皆由此妇妥当不妥当。妥当者,一堂和顺,助夫成家,显身扬名。不妥当者,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致丈夫身败名裂。女子之责岂不甚重?然此就其常言之。设或命犯孤鸾,丈夫蚤丧,亲老子幼,内难外侮,一时并作,如徒束手闺中,坐视夫家危亡,不图所以保存之道,则虽一死,不足塞责,人家何赖有此妇?譬如为人臣者,一旦国家多故,托以六尺之孤,寄以百里之命,能以一身保其万全,方是为臣之道。今以巾帼女子而亦委以托孤万全之事,重乎不重?难乎不难?岂非女子之责有时反重于男子?」其父深服具论。即幼姑闻之,亦以姊言为然。

他若工女针指,一见就会,一会就精,不必说了。又善于料事。有德尝雇一工人,长姑一见便道:「此人貌非良善,不可收留。」后到别家做工,果盗了主人财物遁去。一日,邻家失火,家家搬运物什。有德家中也仓皇失措,欲将箱笼等件搬往他处。长姑说:「不必搬动,吾家墙垣高厚,且居上风,无虑延及。黑夜间,仓忙搬运,恐反有失。」其后火熄,他家多所散夫,有德分毫无损。所以家中皆服长姑识见。长姑之言,一家无不听从。有德有疑难事,也与长姑商量,尝思觅一佳婿配他。语云:「娶妇易,择婿难」。凡有求亲者,不说真话。今景天为马家求亲,有德平日见必昌闭户攻书,正有此意,又知马家积善之家,元美亦正气厚道,况景天为媒,自然不错,所以一说便允了。允亲之后,马家即择日送礼下定,越岁遂行大盘。未几,必昌年十九,长姑年二十,订在来春完姻。

忽一日,景天勿匆来向有德道:「今早令亲家来说,令亲母病重得紧,大势不能好了,欲于日内娶令爱过门。恐一有不测,吉期又隔三年。况内里无人照管家事,故再三托弟致意,妆奁一些不计较的。如蒙腐允,周全他家不小。」有德踌躇半晌,说:「此事还要商量,数日内恐来不及。」景天道:「吾且别去,候兄夫妇商量定了,明早来讨回音。」遂拱手而别。未知有德允否,且听下回分解。

红丝一缕百年亲,巾帼奇谋意更真。

炼石会将天罅补,娲皇端是大功臣。

话说有德因景天来说亲母病危,数日内欲娶女儿过门,遂与妻子商量。张氏说:「向闻亲母偶有小病,何以沉重至此?倘竟身故,内里无人主持,所以急取我儿过门,算计却也不差。只是妆奁对象,数日内焉能整备得来?」有德说:「他说妆奁不计,如今事情急迫,若嫁去时,只好随身对象,其余后日再补罢了。既系至亲,彼此痛痒相关,允他的为是。」张氏亦以丈夫之言为然。

明日,景天来讨回音,即一诺不辞。元美晓得,深感亲家体谅。王氏病中巴不得媳妇即刻到门见面,闻知女家已允,心下稍安,便对丈夫道:「吾日来病势愈重,恐不能久持,作速娶亲为妙。」元美依言,遂草草择了合卺日期。唐家亦忙忙打算嫁女。迎娶礼文,不必细说。

长姑自进门后,夫妻和顺,固不必言。因婆婆卧病在床,绝不作新妇样子,早上起身,即往婆婆房中问安,检点汤药。王氏在病中,见新妇殷懃着肉,亦甚欢喜。必昌虽系新婚,日夜陪侍母亲,不归新房歇宿。长姑亦深服丈夫能尽孝道。只是病势一重一日,不上满月,王氏早呜呼哀哉了。必昌哭泣尽礼。长姑痛念婆婆娶我为媳,侍奉未及一月,不能孝养,更哭个不了。元美见新妇如此哀痛,反来相劝。且见料理诸务,井井有条,性格又和平,特人接物,处处周到,妻子虽死,不忧无人当之,心下稍安。一到丧事毕后,即将银钱账目交代下来,饮食动用,悉托长姑管理,空下儿子功夫,令其认真读书,以图上进。

长姑自当家后,早起夜眠,克勤克检,比婆婆在日更加精细周到,作事什停九妥,仆妇下人没有一个不畏服的。服满之后,生了一子,举家欢喜。

元美自得孙后,存心愈加仁恕,济鳏寡,扶孤独。亲友有急难事解囊资助,乡党之受其惠者甚多。媳贤子孝,上和下睦,正是一家无忧无虑,一日好一日的时候了。那知变生不测,乐极悲来。其年,元美已六十七岁。村中痘气大行,病死者甚多。必昌亦染痘病,不数日身亡。其子方交三岁,亦相继病殇。斯时,长姑方丧夫,又丧子,弄得全无主意,唯有呼天抢地,日夜悲号而已。元美遭此大变,如青天打一霹雳,惊得呆了,悲泪不止。有德夫妇恐女儿苦坏身子,时来劝慰,总难解其愁苦。若使马家子侄众多,就别房诸子中承祧一个,也好接续宗嗣。无如数代单传,绝无宗族,即欲承继一人,也无从觅处。人皆谓天绝好人,几疑为善无益,每为元美不平。孰知天心佑善,更有一番奇奇怪怪作用,后来到底不爽。此意慢表。

且说元美见家中死丧相继,终日闷坐,翁媳媳在家,楚囚相对。一年之后,有与元美相好者,劝其娶妾生子,以为宗祀计。元美道:「吾本有子有孙,一旦子亡孙死,是天命所该,应无后。况肯作妾者,大抵小家女子,嫁我垂暮之人,岂能相安?恐怕子不能生,反弄出许多丑态来,白白污辱门风,更不好了。此事断断不可。」又有劝其续娶者。元美道:「若要续娶,再婚之妇,自然不讨,必聘人家闺女。吾年近七旬,而娶少女,一旦身死,又添一个少年寡妇,不是害了他一生么?况或女性不良,吾死之后,任意胡行,以致家业耗尽,徒作话柄,则又何苦而为之?吾命该绝后,只好顺天安分,度此余年罢。

长姑闻之,思量公公所说也却有理,然马氏累世积善,难道宗祧灭绝,竟做若敖无祀之鬼不成?只有劝得公公续娶,后代之延还有一线可望。「吾思老年生子,亦是常事。况公公年齿虽高,看他精神尚奸,何以见得不能生育?」

一日,呼小婢吩咐道:「今晚老相公宿处莫将溺器送进,取一灰畚箕放在床前。如老相公问起时,只说溺器失手打碎,今晚买不及,如夜来小便,即溺在灰畚箕中便了。你明日早上取畚箕与吾看。」小婢不解何意,到夜,果依长姑所言安放。元美问起,也如长姑所言对答。元美待下本宽,并不责备一语。

明日清早,小婢果取灰畚箕与长姑看。长姑见公公所溺之处,灰迹甚深,并不散乱,因思:「公公先天尚足,定能生子,可以续娶的了。」但又思:「续娶婆婆,必得性格温柔,婆媳间方能一心一意,合得日子来。倘如公公所言,果娶一个不好的,情性乖张,作事颠倒,平日摇唇鼓舌,欺老吓小,弄得家中时刻不宁,不唯生儿无望,公公老年人如何受得这般气苦?是无益而有害,我反是一个罪人了。若但据媒人之言,说好说歹,总未可信,要得一耳闻目见,果然好的,方可放心。」思来想去,不止一日。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吾家妹子幼姑,为人谨慎,性气和平。平日吾说的话,百依百顺。娶得他来做吾婆婆,既得生子传代,又与吾同心合意,方是万全无失。但恐老少不对,爹娘不听。」踌躇一晌,道:「必须如此如此,不怕爹娘不依。且待明日回去面求便了。」但未识长姑回去若何说法,有德夫妇听与不听,且听下回分解。

棋分黑白定高低,绝处逢生始出奇。

八十老翁延似续,当先一着少人知。

话说长姑思聘妹子为姑,一夜不曾合眼。绝早起来梳洗,即唤轿夫伺候,一身素服,外面罩件色衣,走向堂前告禀公公道:「媳妇今日回家探望父母,去去便归。公公万勿他出。」说罢,即乘轿而去。元美见媳妇匆匆而去,只疑家中有事,也不去问他。「但叫吾在家等着他,毕竟回来有什么话说了。」按下元美一边。

且说长姑轿子一到自己门首,便有人进去通报。有德夫妇闻女儿归家,迎出厅来。幼姑见小弟闻大姊归来,也跟随出来迎接。有德见女儿衣服外面罩件色衣,便想道:「他是最讲究道理的,今日为何改起妆束来?」正欲开口,只见女儿一到堂前,双膝跪倒,两泪交颐,放声大哭,道:「马氏后代绝矣!女儿异日必作无祀之鬼,水无出头日子!望爹娘救我一救!」有德见此光景,大为惊骇,自忖:「女儿素守闺训,今来求救于我,难道不能守寡,意欲改嫁,欲求父母作主不成?」因道:「汝且起来,坐了细说。」长姑总不肯起,但道:「女儿有一句话,爹娘如肯听吾,则女儿便可得生。如不依吾,今日即死于爹娘之前。」

有德愈疑。家人在旁听者,也疑到长姑这一句说不明白的话,自然思量嫁人了,惟恐父母不依,故此以死相吓。有德慢慢的道:「汝素知道理,所以吾平日最听汝言。今日汝所欲言,一定合理,吾何为不依?」长姑说:「女儿为马家媳妇,自应为马家出力。因念马氏世代积德,公公一生仁厚,吾丈夫为人,读书好学,存心厚道,不应无后。即女儿赋命多蹇,亦自信无他,何至受此惨报?今承继无人,遂至宗斩祀绝!」长姑说到此处,泪如泉涌,伏地悲哀,哽咽不能成声。旁人俱掩面唏嘘。有德夫妇亦流泪不止,因问:「汝意云何?」长姑说:「就女儿看来,公公年虽高大,精神尚健,相亦多寿,娶得一位婆婆,尚能生子,则马氏可以有后,女儿终身亦有结局了。」有德斯时便以手来扶着女儿,带笑说道:「此却容易。只要汝家公公肯娶,天下岂少女子?汝不过求我为媒的意思,我当出力寻访,择一好对头与你公公作配便了,何必如此光景?」长姑说:「寻访的话,到也不必爹娘费心,女儿以看中一人在此了。」有德问是何人。长姑说:「儿看中的就是吾家妹子,可以为吾婆婆。」有德大骇,摇头道:「这却教我难依。」长姑见父不允,随向袖中取出利刃,大哭道:「儿命毕于今日矣!」右手持刃,左手按颈,便作欲刎势。有德夫妇大惊,向前劈手夺住,道:「儿勿着急,有话从长计较!」长姑把利刃收起,有德从容告说道:「汝妹姻事,自然父母作主。但汝翁年近七旬,汝妹年才十九,老少相悬,要问汝妹愿与不愿。倘其不愿,强为主婚,使他终身抱恨,岂非父母害他?于心何忍?」长姑说:「爹言极是。但女儿去问妹子,妹子允了,爹娘有更变否?」有德夫妇惊心方定,况揣度幼姑必定不肯,因说:「汝妹若允,我爹娘断无不允之理。」长姑磕头谢了,立起身来往内便走。

要知幼姑初时原在堂中,听见长姑看看说到自己身上来,便避进房中去了,及长姑同父母进来,便揣知父母推我不允,长姑亲来求告的意思了。长姑一见妹子,叩欲跪下。幼姑以手扶定,道:「姊不必跪。姊之意,吾已尽知,竟从姊命便了。」长姑道:「然则妹无悔乎?」幼姑摇头道:「无悔。」遂转身向父母道:「妹已应允,乞爹爹写庚贴付儿,以便回去报喜。」有德只道幼姑不允,便好推托。今见幼姑全无难色,一诺不辞,心中好生不然。然已有言在先,无可推却,只得写了幼姑庚贴,置于几上。长姑两手捧定,跪下道:「马氏绝亡,全赖吾家救拔。」拜了四拜,遂起身道:「儿去矣。」头也不回,乘轿而返。

看官请想,幼姑一闺中少女,岂无少年子弟对他,何以情愿嫁此老儿?因素知长姑识见过人,做事不差,此举决不相误。又姊妹情重,今若嫁去,无论其它,即姊妹聚首,亦一生愿足,故慨然应允。有德夫妇始悟女儿今日外罩色衣为求亲故也。

话说元美自媳妇去后,静坐书房。午后,忽报媳妇已归,方欲出来,见媳妇已至面前,叫一声「公公」,便痛哭跪下,哀哀不已。元美惊问何故。长姑道:「有一事禀知公公,能听吾言,媳妇便有活理;如不听吾言,此处即吾死地。但求公公听从为便。」元美愕然,一时答应不出。

看官!要看有德是亲生父母,初时尚疑长姑欲图改嫁,作此伎俩。元美见此光景,能无疑及到此?「且孝服未除,忽穿色衣,忽忽归去,与父母商量,恐我不从,所以回来求我。」元美疑想到此,一阵心酸,更流下泪来。长姑见公公呆立流泪,便说:「媳无他言,吾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公公何以置之不闻?」元美方拭泪道:「我岂不知?但我家无后,定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长姑道:「公公若肯娶一婆婆,生下小叔,便可挽回了。」

斯时,元美方知媳妇为此起见,叹口气道:「吾年将就木,何苦害人家儿女?」长姑说:「媳妇今日回去,已为公公擅专定一头亲事,故特来告罪。」元美惊问:「所定何家?」长姑道:「即吾妹幼姑,温柔淑德,堪与公公作配,已经订定,现有庚贴在此。」元美这一惊不小,毅然作色道:「媳妇错了,吾与汝父谊若兄弟,伊女犹吾女,无论汝妹年轻,不应嫁吾垂白之人。且天下焉有姊为媳,而妹反作姑之理?此事若成,被人谈笑不小,救吾何颜见人?」长姑见公公说得侃侃凿凿,全无一些通融之意,便将庚贴放在桌上,道:「公公可去送还,媳妇今日拜别公公了。」一面拜,一面取出利刃,便向颈上要刺。吓得元美仓皇无措,又刃在媳妇手中,不便相夺,百忙间,连声道:「吾依,吾依!」长姑听说依了,便道:「公公既允,媳妇竟整备行聘迎娶的事了。」遂起身进内。

元美一时着急,信口应允,孰知媳妇执此一言为准,因想:「此事若何发付?」弄得进退两难,一夜不曾睡。天明起身,只见媳妇忙碌碌请阴阳家检日,整备行聘物件。家人你传我说,邻里亲友无不知道,尽笑说道:「老寿星要做新女婿了!」元美怕人谈笑,到行聘日期,只得避往他处,做一见不闻。长姑知公公怕羞避出,亦不遣人去寻他。行聘过了,收拾新房,重新置办床帐被褥,旧时有的一些不用,总取吉利的意思,手忙脚乱,独自料理,绝不同公公商量一句。

元美见事已成就,势难中止,到迎娶时,再不好避开了,无可奈何,只得打扮新郎与幼姑拜堂合卺,进房同宿。明日,合家见礼,长姑尽子妇之礼,在下四双八拜。幼姑公然上受,绝不逊避。此却是幼姑能达大体处。及房中相见,则叙姊妹之情。从此夫妇和顺,幼姑绝无嫌老意思:姑媳相得,自不待言。来年即生一子。长姑大喜,雇了乳母,领归自己房中抚养。三年中连生三子。不唯已美感激媳妇如重生父母,即有德夫妇亦信女儿所见不差。闻者传为美谈。

数年间,姊妹协力作家,元美忧游过口,家道益发兴旺。其后三子俱读书进学,长者中崇祯朝进士。元美寿至九十有五,与幼姑做了二十六年夫妻,方才去世。长姑、幼姑俱享高年。有孙十人,俱亲见成立。其后子孙繁盛。至今马氏族姓三百余口,皆亏长姑一人旋转之力,岂非马氏绝大功臣?然此亦元美为人忠厚,平生好善,上世积德,故当宗祀将绝之际,天生大奇女子为之媳妇,识权达变,见得明,信得透,将人所不敢为、不能为的难事,办得易若反掌,而极衰门户变为极盛家声。《易经》上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此一验也。

观此书者,当思人苟行善,无不可回之天意,毋徒诧为奇事已也。后人有四言赞曰:

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积德累功,居心浑厚。

子孙绵延,富贵且寿。

 

第三卷     解己囊惠周合邑 受人托信着远方

 

积书未必儿孙读,白镪遗留或受贫。

不若暗中行好事。子孙富贵永千春。

俗语云:「挣得好祖宗,然后有好子孙。」而子孙之福泽久远与否,悉视祖宗积德之大小为准。苍苍者如量以偿,犹如天平上称兑过的一般。尝见庶民之家,贫者忽富,贱者忽贵。推其先世,必做下一二桩济人利物的好事,所以子孙得受其报。然或一二传后,遂至陵夷衰微,毕竟其先世善根种得未深,而子孙又不能善承先志,所做的事,反去剥削元气。如祖宗积下银钱,只管将他浪费,但有出气,没有进气,焉有不告竭之理?而世家大族,传之数百载书香不断,科第绵延,状元、宰相,竟如他家故物,此岂天意独厚于他?盖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培养深厚,为子孙者,又能拦续下去。譬如根本既茂,又复勤于浇灌,焉有不一日茂盛一日之理?

今先说一段洞庭东山席氏故事与看官们听。洞庭有东山、西山,在太湖中,苏州府吴县所属,土沃民饶。席氏住在东山,积世富厚,子孙繁多,尤称富焉。人徒羡其家业富厚,不知其上世有一桩阴德培养出来的。

话说席氏上祖有名某者,明朝秀才,为人忠厚正直,好行善事,见人患难,心常切切。因家计不足,处馆餬口,人见其品行端方,教子弟肯尽心竭力,争延为师。每至岁底,散学归家,虽有数里之遥,绝不要舟舆相送,只是徒步而归。

一日,正当散学之期,别了主人、生徒,起身归去。走至半路,天忽下起雨来,头上没有遮盖,脚下路滑难行,只得躲在人家屋槽下,等雨过再行。等了一回,那雨一阵一阵,越下得大了,隆冬天道,看看天色渐黑,行走不得。别人当此,不顾这家认得不认得,且叩门进去坐坐也好。席秀才是谨慎人,见天昏雨暗,恐怕敲门打户惊动人家,故但呆呆立住,如钉在人家门首的一般。

等了好一回,雨声渐小,听见里边有妇人哭泣之声,悲悲切切,其声甚惨。侧耳细听,却是婆媳两个,哝哝唧唧,说一回,哭一回。一个老年人声音说道:「媳妇,我本舍你不得,但家中柴米俱无,如何过活?只得劝你走这条路,免了饿死在家。」一个年少声口说道:「婆婆,我与你朝夕相依,一刻离开不得。我若去后,你孑然一身,益发孤凄了,如何是好!」彼此絮语都是泪出痛肠的话。不唯门内哭个不已,连门外听的席秀才也惨然下泪起来,心内想道:「世间乃有如此穷苦无告的人。我辈布衣得暖,粗饭得饱,室家完聚,不愁离散,就是上界神仙了。」直至半夜以后,里边的哭声已息,席秀才犹嗟叹不已。正如少陵诗上所云: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把自己一夜立在檐下的苦处倒忘记了,而替人苦楚的心肠反牵挂不下,固想出一条计策来。天色才明,路上渐有干处,遂记定这家门径,匆匆走去。走过一二十家门面,有一认识店家正在开店,见了席秀才,便问道:「从何处来?这样早法?」席秀才便即走进:一则立了一夜,暂坐片时;二来要问哭的那家姓甚名谁。因将昨夜檐下躲雨,里边婆媳两人许多悲切的言语,告诉了一番,道:「吾兄近在咫尺,必知其细。」那人道:「可有一门一口,泥墙对过这家么?」席秀才道:「正是。」那人道:「这家姓刘。其人叫刘达观,做木匠的。五年前出门,到江西去了,音信全无,丢下一母一妻在家,衣食都缺,不能存活。其母只得将媳妇转嫁,得些财礼济急。闻说已有人家,两三日就要娶去了。想是不忍分离,所以彻夜啼哭。但相公立了一夜,吃了苦了,洗洗脸,吃些点心再走罢。」席秀才道:「这到不消。有笔砚借一付,不拘甚残红纸与我一张,你自开店做生意,我到店后边写一个信。」

其人将席秀才领到店后,纸墨笔砚现成,拱一拱手,道:「失陪,失陪。」自去做买卖了。席秀才便假作刘达观声口,写了家信一封,身边摸出馆中送的束修十两,连信一总封好,起身作别。店家正在忙乱时候,亦只一拱相送,不来管他长短。

那席秀才回转身来,悄悄走到刘家门首,推门进去,问道:「这里可是刘家么?」里边应道:「正是。」便道:「你家刘达观在江西寄一封银信在此。」婆媳听见,连忙走出。席秀才便将银信放在桌上,道:「请收了。我别处有事,不能担搁。」说罢,回身就走。其母还要留住问他儿子若何,赶出门来,已走远,叫不应了。遂拆开信包来看,见十两雪白银子,信上的字却不识得,央一邻人念与他听,写道:「在外甚获财利,来年四月一定归家。先寄银十两,暂作家中用度。」婆媳听了,欢喜无限,便将银子换钱,籴米买柴,安然过日,把转嫁事丢过一边。说过这人,听知其夫现在,也不好提起了。

席秀才回家,绝不向家中说起,又在别处挪移,以作度岁之用。来年依旧到馆教书。每到刘家门首,急急走过,唯恐撞见他家婆媳,反若做下虚心事的一般。

那知事有凑巧,到了四月中旬,其子刘达观果然归家,囊中果然获有重利。母妻接见大喜,日间忙忙的不及细谈,灯下共坐,各诉衷肠。其母道:「千亏万亏,亏了你旧年岁底寄了银信回来,今日方得重聚。若无信到,我婆媳两人不是双双饿死,你妻子定属他人了!」其子愕然道:「家中苦楚,我原晓得,只因一时不能脱身,故久留在外,又无便人,要寄一个空信亦所不能,何况银子?,旧年银信,不知从何而来?」其妻道:「你书中说四月到家,果然四月归来,如何不是你寄来的信?况人家银子怎样多法,肯拿来养活别人的娘亲、老婆?」其夫道:「这又奇了!我不信。」其母道:「银虽用完,书信尚在,我去取与你看。」随即取出,付与儿子,道:「这不是你的信么?」其子看了,迟疑了一回,便道:「我理会着了。这定是一个大行善的人哀怜我家穷苦,假写此信,将银寄来,救我母妻性命,免我夫妇分离。但不知其人是谁?何处报他大恩?」婆媳齐声道:「若果如此,真正是我家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了!」其子又问:「送信时,娘亲曾看见此人么?」其母道:「见是见的,但他放了信,匆匆就走,未及问他姓名,且认得不清楚,看去是一个读书人模样。」其子道:「我明日细细访问,总有着落的。」

过了一夜,刘达观绝早起身,便去访问邻右。一来久不会面,本应望望;二来就将这桩事访问,看可有人晓得也否。要知世虽浇薄,善心未泯,有此好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席秀才借纸笔这店家耳中,便说道:「写假书寄银的,定是席秀才所为。」刘达观闻有人晓得,便来细问。那人道:「这银信可是某月某日早上寄来的么?」达观应道:「果是此日。」那人道:「这日早上,席秀才走来告诉我道:『昨夜遇雨,躲在人家屋檐下立了一夜,里边闻有妇人哭声。』因问这家何姓何名,为着何事啼哭,我便一一对他说了。他便说:『要写便信一封』,就坐在店后写了。又窥见他身边摸出一包银子,连信一总包好。临出门,见他又往西走。不上一刻,又从店前经过,才回家去。这寄信的,不是他是谁?」刘达观点点头,便问明席秀才住居,到家对母亲妻子说了,急忙走去拜谢。

那日,席秀才家中正为儿子行聘,亲朋满座。达观走进,便问道:「那位是席相公?」席秀才道:「在下就是。」那达观便叩下头去,口称:「席相公,你是我大恩人,特来叩谢。」席秀才以手扶住,道:「我与足下素昧谋面,有何恩德于你?请问尊姓大名?」答道:「我即做木匠的刘达观,才从江西回来。,旧年冬底,家中正愁饿死,蒙相公托我名字,写书寄银,不至母亡妻嫁,皆出相公之赐。此恩此德,何日得报!」席秀才笑道:「足下莫要认错了。我一处馆贫士,那有余银赠人?或另有人周济你家,却不是我。」达观道:「相公不要瞒我了。现有你亲手写的笔迹在此,请众位相公共看。」

众人始初听了,半信半疑,及见了书信笔迹,争向席秀才道:「这书果是尊笔。如此盛德的事,何用推托不认?」席秀才只是摇头。刘达观道:「相公果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我虽是无知小人,何忍没相公大恩!」席秀才道:「还有一说,我书中随手写你四月归来,你果然四月归家,此是天意使然,何关我事?」

达观因问今日有何喜事,席秀才道:「是小儿行聘。」达观道:「我今日送还相公银子,谅相公必定不收。小相公毕姻在即,我送一张做亲床过来,聊表微敬,求相公不要坚却。」众人不待席秀才开口,都道:「好,我们劝席相公领你情便了。」达观遂起身别去。

亲友齐赞道:「席兄,你一介寒儒,解囊完人夫妇,已属难得。做了这桩善事,不肯认在身上,尤人所难能。看来你的好事做得尽多,特不肯告人,所以我等不尽晓得。」大家赞叹不绝,反弄得席秀才局蹐不安。

到儿子成婚时,刘达观果然送一张大床来,以作贺礼。席秀才只得受了,就作做亲新床。在此床上,连生三子,大以为吉利。其后子孙做亲者,皆用此床合卺,无不多子。至今其床安放祠堂中,以上为子姓大婚公用,结亲十日内仍归旧所。而席氏后人出仕者,皆至大官;经商者,尽成巨富。传至数百年,族姓益繁,门第日盛,岂非上世积德之报?

然天下善事无穷。尝从浙江往回,人人争夸德清蔡氏之盛,因考其先代遗泽,人所万万不能及者,试听下回说来与看官们听。

富豪家计寻常有,积德施恩若个能?

数十万金轻一运,于孙科第永飞腾。

话说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县之大,科第绝少,鼎甲尤不易见。浙江德清县蔡氏,一门之内,科第累世不绝,大魁天下者二,此岂无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讳凯者,字符凯,号节庵。父为一东都司,家资富有,德清县中推为巨富。节庵平日慷慨仗义,周急救难,一岁中尝做几桩好事,乡党无不悦服,即当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旧有的学宫,与街市相近,未免嚣杂,士子肄业,每患喧扰。县公欲另建他处,苦无善地可迁。谋之邑中绅士,你推我让,无一肯担承其事者。节庵道:「要地不难。吾闻苏州府学是宋时范文正公旧宅,堪舆家说:『此地风水极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数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当此,请建为府学,使苏州一府,科第不绝。』我虽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极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块,与市廛却远,形势高厚宏旷,堪舆家亦言风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齐正公所云,以建学宫,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为何如?」县官道:「蔡年兄有此义举,是最妙的了。」众乡绅亦道:「兄能若此,为功一邑不小。」遂将此地建立学宫。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断。

再说明朝州县漕粮,不比如今定制,有卫官旗丁解运,都点盈实民户,解往通州。当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荡产,民间不胜其苦,甚至卖男卖女,连性命多保不住的。惟乡绅上户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当点派粮户的时候,有邻人走来,向节庵道:「今年点着解粮,缺少盘费,欲要借贷数百金。」节庵也不言肯,也不言无,但道:「再作商议。」两三日间,为着解粮来借贷者不一而足,节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语应之。众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为何此番倒像悭吝起来?」那知节庵另有一种意思。他因见人民困苦,动了一个救拔的念头。

一日,来见县官。县官接进内堂,分宾坐定,便问起运粮之事。县官道:「已点定某某名户,着他解去了。」节庵道:「某某家道都穷,不能胜任,求老父台另点一人罢。」县官道:「本县是秉公点定的,并无偏向,已经点过的不便再点。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点得,叫本县也无可奈何。」节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县官道:「年兄,你又说笑话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渎?不要取笑。」节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践土,同受国家生养之恩,苦乐自宜均受,怎见得乡绅衿士就不该当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岁运粮竟是治晚去便了。」县官改容起敬道:「听兄议论,真仁人君子心肠,别人点着他,尚有许多推诿;兄怜念穷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称难得。竟遵命便了。」节庵便叫家人递过认状,问了起运日期,起身辞出。

斯时,合县尽知,都说道:「今年解粮,蔡节庵一力担承,穷乏民户不至吃苦了。」这几个点出得免的,犹如阎王殿上降了一道赦书,多欢喜个不了,方想起借贷之时再作商量之语,就有自己解运的意思了。有亲友走来埋怨他道:「我们叨列绅士,与凡民不同,县官不来缠扰,也是向来旧例。老兄何为破起例来?」节庵道:「我们绅士宜享安身,难道平民独该被累的么?看他们妻离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过去。况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壮丽,也未始不可。」亲友见他说得冰冷,便不来拦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担着干系,水陆奔驰,自寻苦吃!真正是个呆子了!」

再说节庵一到起运时,收拾行囊,多带些盘费,跟了数十名家人,将领解的粮米装载停当,别过县官,辞谢了饯行的亲友,起身上路。一众船户水手,厚给工食,不时还有赏赐,人人欢喜,个个竭力,有风使帆,无风扯纤,过了长江,渡了黄河,安安稳稳,昼夜无阻。

一日,路过东昌,因风大难行,泊舟城墙下,舟中无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头一望,只见同歇者船只无数,忽听见隐隐哭声从邻舟出,听去甚是悲切。节庵心中不忍,遂从别号船上,一只一只寻将过去,直寻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见一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坐在舱内涕泪交流,哀号欲绝。节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见有人过船来,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长兄请坐。弟有急事,一时无可摆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劳兄长过问,深感,深感。」节庵问道:「兄有何事悲苦,说与弟听,或分得些忧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难说的时候,巴不得向人告诉。又见节庵面貌是一正经长者,今来问他,遂将心事一一细说,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载煤压船,往京师货卖,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亲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见。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飞去,无如货物拖身,程途又远,急切不能到家。若再迟留,父有不测,是长抱终天之恨了。意欲留货在此,又无人可托。况出门时所带只有来时盘费,货尚未卸,归路无资,转辗思量,进退两难,故尔悲痛。」说罢,流泪满面。节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儿,必当速速回去。若货无可托,此亦易事。我本运粮至京,兄若见托,将货船交代与我,一齐带去,到京中发卖;发卖之后,本利一并奉缴。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盘费不敷,更为易处,囊中尚有余资,可以相赠,愁他则甚?」那人听了,连忙倒身下拜,道:「兄肯为弟周全,是极好的了。我辈相交,一见如故,货物有何不托?」节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货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说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货物十大船,原价二万八千两,有细帐可查的。」节庵又问:「盘费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够了。」

于是两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贯来,才晓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县。之孝忙即唤集船户,将货物点清,细账交付。节庵一面收下,一面送过盘缠二百两。之孝交代过后,归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连夜谢别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讲节庵在东昌担搁一日,明早风顺,随即开行,米船煤船一齐进发。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总漕衙门投递文书,仓场管粮厅过米色,使用了些银两,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须守候时日,因思自通到京,不过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谊,理合进谒,兼可打听煤价贵贱。痛了几个牲口,带了随身童仆,赶进京来,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参见。

其时,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国家多故。少保尽心王室,日夜勤劳,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应军机大事,皆出一人主张,生杀在握,权势赫奕。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伺候求见者,车马纷纷,冠盖接踵。节庵以故人往见,投进名贴。少保平日素重节庵为人,即请相见,留入书房,问问家乡光景,并别来如何,现今有何事来京。节庵备述解粮来由。少保口称「难得」,也把京师近日情形说了一番,又道:「粮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来煤少,未免焦劳。」节庵道:「现带煤船十只,可以济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师口语说:「烧不尽山西之煤。」此际何以短少起来?只因也先犯顺,天顺皇帝已被他掳去,又连次杀入居庸关来,逼近京师,帝都几至失守。亏了于少保扶立景泰,执掌枢机,号令严明,用兵有法,诸将尽皆用命,各处紧要关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国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经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芜,出煤的地方尽在山西,其时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远处地方闻知京城被围,准敢运来货卖?你想煤是煮饭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闻节庵载得煤来,所以大喜,遂差人运交煤厂,悉照时价给发。

节庵一算本利,除去二万八千两原本,反余了十万有余,自忖道:「看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须送到他家里,才为不负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辞别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来。

再说房之孝,自与节庵别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儿子,一见之孝归来,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尽心调治,病势顿减,不上半个月,已能起身行动,渐渐复旧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说起贩煤之事,多亏蔡节庵一力担承,才得赶回见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见家人进来报导:「德清蔡相公已到门首,欲见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趋出迎进。相见后,一边说别后之事,一边谢周全之谊。节庵闻知其父病痊,作揖称贺,遂言及:「东昌一遇,见托贵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银外,竟获几倍利息。」叫家人将载来银子,一捆一捆,尽行扛进,堂中摆得满满的。又将细帐一本送过,道:「请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爱,代为经营,在弟得本已够,其余十万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来?这是断不敢领的。」节庵道:「前弟所以担承者,实见吾兄思亲念切,欲全兄孝心,非为谋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谋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却,反看轻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让,只见之孝父亲走出。两下见过礼,便向节庵称谢道:「小儿承兄厚谊,周全回来,已感激不浅了,如何又将余利见赐,怎好承受?但屈兄远临,待愚父子稍尽地主之情,然后再讲,如何?」吩咐家人设席相待。节庵上坐,父子陪饮。因问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发进来?」节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动了。」之孝父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就不搬来,现成铺盖,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数日的。」节庵见他父子坚留,送来的银子,必有许多推却,假意应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暂住店中,明日搬来便了。」之孝信以为真,也不相强。饮至掌灯时候,辞别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别。

节庵归至店中,略睡片时,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们道:「相公要起行,这十万多银子,竟尽送与他了?」节庵道:「本是他的本钱,利钱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说。」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场了。」节庵道:「你们辛苦,我自有赏,岂可破费他人财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来回拜,并要邀请至家。店家回说:「已去久矣。」怅怅而返,禀知父亲。其父道:「如此轻财仗义的人,真世所罕有。难道让他独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年浙省大荒,米价腾贵,德清亦被灾歉,百姓嗷嗷,饿殍相望。节庵一闻荒信,忽忽赶回,见德清人民流诹颠沛,心中老大不忍,倾家所积,倡义赈济,救活饥民不知多少。自归家后,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乱一番,偶因身子劳倦,坐在家中节养。门上忽通报导:「山西房相公来拜。」心下大骇,忙叫请入书房,整衣出见。

叙过礼后,节庵道:「长途迢递,辱承降临,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亲,今为何事反远离膝下?愿乞赐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记怀,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还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还。」节庵笑道:「弟若肯受,当时就已领赐,何至不别而行?兄今又送来,可谓太不惮烦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银子一并发到节庵家来。节庵只是不肯收受。推来推去,放在之孝卧起的书房内,当夜设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节庵留住道:「难得吾兄远来,暂停数日。敝邑虽是荒僻地方,观玩观玩风景也好。」之孝见坚留不放,只得住下。用过早饭,同往街坊游览,信步走到县前,只见县门口枷者累累,个个鹑衣百结,忧愁满面,妻子扶着,啼哭个不了。节庵问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钱粮的穷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报荒,催科甚迫,只得卖男鬻女完纳。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责,枯竹里逼油了!」

节庵听罢惨然,回家嗟叹不已。之孝道:「弟一路来闻知兄长捐粟赈饥,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钱粮者不下数万,吾兄虽有恻隐之心,却亦无从援手。」节庵道:「虽则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过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萨心肠!但才赈饥民,又办此事,兄虽家道富厚,只恐应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来万利息,弟既送来,断无重复带去之理,兄又决意不收,何不就将此项代为完纳?既免众穷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让之烦,岂不两便?」节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银子,作此义举,亦是美事。但必须我兄具呈,禀明县公,方晓得此项银两,出自我兄之赐。」之孝道:「这个不必。弟见兄一点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正让个不了。适有两个老友走来,,闻知此事,笑道:「两位不必争论,竟是连名县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数,连名具呈道:「蔡节庵、房之孝愿捐银十万,代完德清合邑条银。」知县见呈大喜,遂将银子收库,枷号者实时释放,余欠者尽行免提。一时哄动了一县人民,人人欢庆,个个称畅。不惟感激节庵,亦且念诵之孝,称为「二难」。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别回去。至今房姓为山西望族。节庵寿登期颐,无疾而逝。子中孚,弘治进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孙演传,亦登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孙奕琛,自进士出身,直做到东阁大学士。康熙庚戌状元启尊,壬戌状元升元,皆其元孙辈也。科第至今不绝。德清之称富贵久远名,蔡氏尤着云。

 

第四卷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

 

插天松柏三春节,桃花杏蕊争颜色。烈烈朔风寒,青青叶未残。艰危翻百变,心绪从教乱。节义更从容,奇谋谈笑中。右调《蛮萨蛮》

大凡女子守从一之义,至死不肯失节,此一定之常经,不易之至理也。然或关系合家性命,不得不贬节救免,此亦未可全非。况乎救了合家性命,仍不失自己节操,始初曲意含忍,绝不露一些激烈言色,直待事情妥当,捐躯致命,不特其节可嘉,其才亦不可及。古人云:「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以一女子而能从容就义,岂非可诵可传?

今先说一舍身全家的故事与看官听。明朝崇祯初年,李自成、张献忠倡乱,流寇四起,攻掠城邑,屠戮人民,十数年间,把天下搅得粉碎。大者吞踞全省,僭号称王;小者各占一方,分疆划守,竟如当年列国一般。贼人智量:凡攻破一邑,总以多杀为主,老弱男女无有留遗。少年有姿色的女子,掳掠去恣其淫欲,或可偷生。然贼人性子一不合意,仍旧屠杀。

话说其时北武昌县有一女子封氏,嫁与同县张秀才为妻。翁姑在堂,家道颇足。合家人口共有二十余人。封氏貌美而贤,夫妇相得。正是骨肉完聚,快活过日子的时候,岂知乐里哀生,忽有贼兵大队而来,围住武昌,四面攻打。合城惊慌。虽有守城军卒,不先逃走就够了,怎能够抵敌?贼又扬言道:「三日不降,满城尽皆屠戮!」攻了几日,一日城破,看看都在死数里了,封氏一门相聚而哭。未几,果有兵来,将他一家绑住,先搜金宝,然后杀害。领兵者一少年贼将,看见封氏色美,叫放了绑,便对封氏道:「我饶你性命,你肯从我么?」那时,封氏不慌不忙走上跪道:「我本无夫,愿从将军,但求将军饶我一家性命,为婢为妾,皆所甘心。倘杀我一家,则妾亦不能独生。」说罢,哀哀痛哭。

那贼将一来爱他貌美,心已软了一半;二来见他语言和顺,举止从容,益发动了怜惜念头,便道:「你不必哭。我们为将的,何处不少杀几个人。我看你面上,饶你一家不杀罢了。」那封氏揩干眼泪,连忙叩谢道:「妾今日从了将军,便是将军的人了。将军看妾面上,饶了一家性命,倘将军去后,复有兵来,仍加杀害,是辜负将军大恩了,还望将军始终保全。」那将道:「你也虑得周到,我赏你免死令旗一面,倘后面再有兵来,见我令旗,便不杀了。」封氏重复叩谢。那将道:「我到营中,即来接你。」着两个军士在此等候。

那将去了,合家人口都亏封氏救了性命,个个感激。封氏哭道:「我为一家性命,没奈何只得从他。但此去即为失节之妇,有玷丈夫,竟算死过的人罢了!」初时翁姑丈夫得免于死,俱庆更生:后封氏说出一番伤心的话来,都号啕痛哭个不了。隔了半日,贼将差兵来接,只得掩泪而别。

单讲封氏一到营中,那将官便如娶妾的行事,拜了天地,然后共坐而饮,下人都称「小奶奶」。要晓得这枝兵是李冯差来攻取湖北一路的,收兵回去,闯贼以此将掠地有功,授以伪职,教他驻守一县。

封氏自为妾后,殷懃服事,百般依顺,贼将把他宠爱无比,所有掳掠来的金宝,俱付他掌管。后大妻到来,一同居住,封氏曲意承迎,枕席上绝不争论,大小相处,情投意合;又绝不露一毫思乡念头。倒喜习武,每日戎装打扮,要贼将教导他跑马射箭,说道:「吾若习会武艺,将来东征西讨,作一亲军跟随,可以时刻不离了。」贼将听了,愈加欢喜。大妻生有二子,其后又生一子。封氏便对贼将道:「这个儿子,我要领在身边当作亲生。」贼将更喜,便教他抚育。封氏加意爱惜,有如珍宝一般。

一日,有文书来调贼将随处出征,封氏又欲随往,因有小儿子羁身,不忍分离,悲泪不已。贼将约他一年半载定必回来,挥泪而别。去后终日思念,大妻倒去安慰他,说:「你平日最爱跑马的,何不去后面空地上跑跑马,散散心?不要忧出病来。」封氏道:「要选几匹好马,才跑得有趣。」大妻道:「这个容易,叫家下牵几匹好马进来,任凭小奶奶拣择。」那封氏日日在后圃驰骋,以为笑乐。

一日,将一粒明珠钉在小儿子帽上,光耀动人。大妻道:「这珠子甚好,是那里来的?」封氏道:「这是我初到时,老爷赏我的,也还算不得好。」大妻道:「你还有好的么?」封氏叹口气道:「有是尽有,可惜抛弃那边!」大妻便问:「抛弃何处?」封氏道:「不瞒奶奶说,我家积代富厚,珍宝无数,只因世乱,恐怕寇盗抢劫,暗暗埋于僻处。都是我亲手自藏,无一人知觉。前日没有取来,岂不都抛弃了?那所戴之物,我还一一记得,珍宝有多少,金玉有多少,还有希奇珍器,都是人世罕见的。当日若带了来,一生受用不尽。」

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大妻馋涎流个不住,心中发起痒来,便道:「如今去取,不知在也不在?」封氏笑道:「奶奶又来说笑话了,我既从了老爷,家乡便与我不相干了。况这小儿子,我要抚育的,我去,谁照管他?」大妻道:「不妨,你惯会骑马,竟改妆男人模样,悄悄里去,悄悄里来,那个晓得?若说儿子,我自熙管,虑他则甚?」封氏摇头道:「老爷日后回来晓得,埋怨起来,恐有未便。」大妻道:「老爷是最贪利的,见你取了许多东西到家,益发欢喜你了,那有反来怪你的理?」封氏只是不允。

隔了一夜,大妻又来撺掇。封氏道:「既如此,我去走一遭也好。但此处到武昌有七八天路,要选三匹快马,叫两个年老家丁跟我。晓夜赶路,只十余日就可往回。」遂整备随身行李,扮作军官模样,跟了两个家丁,辞别大妻而行。大妻见他肯去,喜欢个不了,又因他未去时再三推托,临去之际,依依不舍,信为实然,那里还有疑他的念头?

单讲封身一路上早行夜宿,马不停蹄,走了六七天路,约计到武昌再有一日之程,当夜下了宿店,吩咐家丁道:「你们连日赶路辛苦,明早就到武昌了。今晚多买些酒肉,多饮几杯酒,安息安息再行。」两个家丁果因连日劳倦,酒肉到口,如风卷残云,吃得大醉,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封氏又与店家道:「明日五更走路,头口与我喂饱,鞍辔不必卸了。」说罢,走去假睡。

等到半夜,悄悄开了店门,把坐骑牵出,将行囊缚在马背,收拾停当,回身走进门来,把两个家丁一刀一个。这两个平日杀的人也复不少,一旦死于女子之手,也不算委曲的了。那时封氏跨上马背,加鞭飞走。明早,店主起来,见一人走了,二人杀死在床上,不解是什么意思。荒乱世界,看得人命甚轻,把两个尸首抛在野外,行李马匹,落得受用。按下不表。

单讲封氏一骑马直跑到自己门首,已近下午,又恐怕丈夫迁居他处,便问一邻人道:「这里可是张家么?」那人道:「向日是张家住的,因那年遭了屠城之变,家道穷苦,迁在东门外坟屋上去了。」封氏听了惨然,便带转马头,竟奔东门外来。因向时上坟曾经到过几次,路径是认得的。到了坟屋门首,见几间破屋,零零落落,两旁邻舍都无,凄凉满目,便跳下马来,把马系在柳树上,将马鞭打门。时已点灯时候,有一小使开出门来。问他:「主人在家么?」答道:「在家。」一直走进坐下,把马鞭向桌上乱敲,道:「快唤你小主出来!」

那张秀才在干戈之际,已吓破胆的了,忽见一少年将军闯入,声声要他出见,惊慌无主,只得战兢兢走出来,跪下道:「不知将军从何而来?」封氏一见丈夫,忙跪下扶住,哭道:「你竟不认得我了?我即汝妻封氏也!」其夫知是妻子,抱头大哭。翁姑听见媳妇归来,移灯走出。数年相隔,今日重逢,悲喜交集。细问改妆之故,封氏一一诉知,俱各大喜。封氏道:「如今须要迁避他处,使人踪迹不着,才得安稳。」其夫告以穷困。封氏道:「不妨,我行囊里带有金宝。这是我有心逃归,平日隐藏下来的。」当夜夫妻相聚,正是破镜重圆,去珠复返,人生极侥幸的事。明日悄然搬至幽僻去处,果然无从踪迹。

再说贼将大老婆自打发封氏去后,日日盼望,直至等了两月,不见归来,方知是「金蝉脱壳」之计。正要遣人追访,恰好其夫有信,已经阵亡,算来此后日子,自己也要改嫁,还那里来顾别人。

其后天下太平,封氏夫妇复归故里,重整家园,生于承后。后人称赞封氏委曲全家,用计求脱,真是女中丈夫!要知其平日爱习骑射,专为出行便易;抚育儿子,亦不过明无去志,令他深信不疑,不来防我,才得脱归。一段深心,全为不忘故起见,岂非身虽受污,此心可对天日?若女子当患难之际,既得保家,又能全节,不动声色,做得停停妥妥,一家阴受其福,于人一无连累,闻者为之起敬,当道为之动色,岂非更是一桩奇外出奇,难中更难之事?试听下回细说。

士穷能守古来难,济变无才更足叹。

保护一家全节死,应令巾帼笑衣冠。

话说本朝近年,宁国府有一老贡生,姓王,名之纪。家有薄田几十亩,生子三人,俱已娶妻。最小的儿子,单名一个惠字,娶妻崔姓,众平县东岗人,亦儒家女。崔氏性质聪明,幼时,父母教以读书,辄晓大义;长通文墨,颇有才能,作事井井不乱。容貌姣好,素有美名,人家争欲得之为妇。后归王氏,婆婆死了,只有老翁在堂,崔女亲操井臼,克尽妇职。

大凡女子嫁时,见丈夫家贫苦,粗茶淡饭,便有不足之意,以上致公婆不悦,夫妇不和。王之纪家只有薄田数十亩,本是清苦人家,做他媳妇,焉得称心遂意?崔氏却安之若索,绝不嫌贫嫌苦,总劝丈夫读书,灯下做些针指相陪。虽年少新婚,并不偷安贪睡。妯娌亦极和睦,邻里宗亲皆啧啧赞叹不了。

那知过了两载,宁国地方大旱起来,一岁不雨,赤地千里。苗禾颗粒无收,米价腾贵,斗粟千钱。除了盈实富户,往往十室九空,饿殍相望。卖男鬻女,抛妻弃子的,不计其数。朝廷虽有赈恤,怎救得百万生灵之苦?更有一等最苦的,名为体面人家,其实一贫如洗。所靠教些蒙童过活,值此凶年,连砚田也都荒了,数口嗷嗷,毫无一条活路。欲做下流的事,体面攸关,既不便变卖子女,又不能伸手讨吃,闭门饿死的,十有八九。正是人民遭劫,玉石俱焚时候。

那王贡生本系贫士,两个大儿子虽皆进学,因本处无人请他教书,走到别处寻馆,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孙男孙女,到有数口,仰他过活。虽有薄田,若在成热之年,也可收租接济;即或不够用度,也好变卖于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白白送人,还要双手推开,那有来买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继而吃家中对象,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两顿饭的改为一顿饭,一顿饭的改为一顿粥。再隔几日,连这顿粥也艰难起来了。

古语说得好:「昔日穷,无立锥之地;今年穷,锥也无。」王贡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饿死不远,只营长吁短叹。一日,思量亲友家中借贷钱米以救目前之急,强步出门。那知有饭吃的,走去不见面;没饭吃的,会着了各诉苦况,正如楚囚相对,越添愁闷。走了一日,慢腾腾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个头晕跌倒在地。儿子媳妇知其腹内饿了,扶起坐定,将水多米少叫名粥汤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气清爽,便问:「今日从何得米?」大媳妇道:「将内门一扇,换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锅粥,大家都已吃过,留下一碗,待公公归来吃的。」只见孙男小女还在那里要吃,那知锅子里洗祸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们吃得不饱,啼啼哭哭,之纪见了,益发心酸。

到了掌灯时候,见一家都在堂中,之纪眼泪汪汪对着三个媳妇道:「我有一句话要与你们说,只是不忍出口。」媳妇道:「公公有话,便说不妨。」之纪叹口气道:「当此年景,我父子饿死,分所应得。你们妇人家,全靠夫家养活。从来说,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今夫家不能养活,教你们活活忍饥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这样时势,只有妇人肯去从人,尚有富家收养,到是一条生路。你们今日与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寻生路,亦免我死后挂牵。」说罢,不觉大哭起来。

两媳听了,俱暗暗流涕。单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边,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开口道:「公公所见不差,再过几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适人,我们纵有生路,公公、丈夫仍旧饿死家中,我们心上何安?媳妇想来,倒有一举两便的道理。我们身子,难道白送与人不成?须要得他些身价,方像一个模样。有了身价,便可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过去。但两位姆姆年纪已,又有儿女拖身,卖也卖不出价钱。我年尚少,又无儿女,面貌也还不讨人厌,不若寻条门路,待我嫁去,可好好得些聘金。我既得生,合家亦免于饿死,岂非一举两便?」

之纪道:「说得说得极是,但我做公公的不能养活媳妇,还要用媳妇身价银子,教我益发抱愧,只要你们得生,不要管我死活了。」崔女又道:「公公如此说法,只留自己地步,不留媳妇地步了。媳妇所以失身于人者,原为一家性命起见。救得一家性命,就是失身于人,人还谅我是出于不得已。若专顾自己,不顾公公、丈夫,是一贪生怕死、丧名败节的妇人,岂不死在家中,到免了失节之丑?公公不必迟疑,竟托媒婆说我嫁人便了。」其夫听了,掩面大哭。崔氏忙止住道:「你是个读书人,如何不晓道理?古人父母有难,苟有可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惜,况弃一妇人,何关轻重?你若贪恋妻子,不忍割爱,是坐视父死而不知救,何以为人?何以为子?」把一段大道理话,侃侃凿凿,说得丈夫死心塌地,收泪不语。

当夜说了,明日早上,崔女梳洗已毕,不见公公说起,走来催促道:「昨晚所言,公公如何忘了?再迟几日,媳妇饿得鸠彤鹄面,可不值钱了。」之纪道:「虽如此说,也须对你父亲说声。」崔女道:「我娘家遭此凶年,自顾不暇,晓得女儿落了好处,一定欢喜,不必去说。」合家见他如此要紧,倒像他动了怕穷改嫁的心肠,一刻等不得了。

之纪细想:「媳妇所言,果然不错。」便对一相热媒婆说了。媒婆道:「若说别位却难,你家三娘肯嫁人,人才也好,面貌也好,是极容易的。也是他造化,恰有一个好对头在此。前村任监生目前妻亡过,正思娶一继室,不论闺女再醮,只要人才好。若说了你家三娘,一说一个『允』字。我就去说,少顷奉覆。」媒婆急梭梭去了。之纪归来,便与崔氏说知,又道:「聘金多少,我却不忍开口。」崔女道:「不必公公费心,媒婆来,我自与他讲话便了。」

隔不多时,媒婆便来回复。大家相见过,开口道:「我方才去说,任相公素慕芳名,情愿娶为继室。但不知聘金要多少?」之纪未及开口,崔女说道:「这聘金原可不必争论。但我为救济一家,故愿改适他姓,聘金要一百二十两,余外一无枝节。今日送来,我今日就去;明日送来,我明日就去。一言说出,决无改移。」媒婆道:「三娘说得倒也爽快。就是聘金一百二十两,他家一定如命的。但是明日就送了来,实时要上轿去的。」崔女道:「这个何消说得。」说罢,媒婆便去了。之纪心内想道:「他平日寡言寡笑,见面生人都是羞怯的,今日语言侃侃若此。」暗暗称异。

再说任监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亲戚中有与王家往来的,常称赞三娘貌美,又极贤能,闻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说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择定明日即娶过门。要晓得有余人作事总图好看,为时虽迫,家中仍要张灯结彩,唤集乐人吹手,诸亲百眷,开筵设饮。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来,将银子逐包打开,一一检点过了,并不短少,遂亲手交与公公。媒婆见无难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当,到晚我领轿子来接你。」崔女只点点头。王惠见了银子,知离别在即,牵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为汝妇,今作人妻,牵衣何为?男子汉何患无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负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扬扬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妇还有一句话,公公须要听我。」之纪问是何言。崔女道:「我嫁来时原有些衣裳首饰,连年典贷,都贴在家内用去。今媳妇此去,须将十来亩田还我。况田在此处,前后不得花利,也是无用,让我拿去作一纪念。契上要写『卖到任处,收价一百二十两』,我好领受。」之纪道:「此田现在荒废,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说,写了一张卖契,付与收执。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会,悄悄的走将出来。两位姆姆晓得就要分别,心中倒觉惨然。但见崔女坦坦然与丈夫绝无一点留恋之意,背后私相议论,也有说他心肠太忍的,也有说他不过借此脱身,别图安乐的,纷纷不了。崔女只当不知。

到晚,媒婆走来说:「轿子意到,可有随身物件要带去的么?」崔女回说:「没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当拜别阿翁夫婿及两位姆姆,立起身来就走。媒人跟了,上轿而行。合家掩泪相送,轿子已渐渐去远了。

要晓得任家娶亲到门时,只用轿子一顶,迎亲人众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见轿子将近,乐人就吹打起来,流星花炮一齐放起,灯笼火把前后簇拥,先有人到家报知。任监生大喜,连忙换了新衣新帽,待轿子到门成亲。路上纷纷笑语。有的道:「上轿进,我已看见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来新人是性急的,轿子一到,立即出来,绝不作难。」独有轿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稳,侧来侧去,叫跟轿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来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门,越发热闹高兴,都向任监生称喜。轿子暂歇厅上,以待吉时合卺。

停了轿子,掌礼人念起诗赋来,请新人出轿。媒婆揭开轿门,举手去扶,只听见「阿呀」一声,大惊失色。众人争问其故。媒婆摇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众人同向轿中一看,果见直挺挺一个死尸,颈上套的带还拖着呢。任监生连连跌脚道:「怎么处?怎么处?我与他无仇,为何到我家来害我?」把花烛撤开,一切人众俱垂头丧气,躲在一边。

再讲王家自崔女出门后,把门闭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对悲叹。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间活活拆开,这也怪他不得。忽闻外边敲门甚急,各吃一惊。开出门来,闯进一人,气急汗流,报导:「你家媳妇已吊死在轿内了,快去,快去!」王贡生一闻此信,泪落如雨。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亲友中有会说话的,走来相劝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议个长便才好。令媳嫁来,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贡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着一死,我何颜再有说话?竟将他入殓,不必经官动府。」那人道:「这个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须报官验明,才脱得两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担搁在此,明日官来相验过,然后买棺入殓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时,任监生早已同了地方到县报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设了公座,搭了验尸棚等候。未几,县官轿到,任监生同了王贡生一齐出接。县官坐上公座,两家各问了几句话,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验。县官一看,尸首颜色如生,绝不像吊死的模样。仵作正要动手,见他衣带上露出一条纸角,吩咐取来。左右解来呈上,却是田契一张,看到「卖与任处」,便问:「此契何来?」王贡生道:「这是他临出门时要贡生写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个大字,写道:「田归任姓,尸归王氏。」县官惊异道:「此是妇人亲笔么?」王贡生见了,心亦梀然,便下泪道:「果是媳妇亲笔。」县官嗟叹道:「好一个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验了。」向众人道:「你们晓得他写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过得此聘金,以为养活一家之计,自己早办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骗人财,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将十亩田价偿还任姓一百二十两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卖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无愧,恰是权而得中的道理。本县竟以他八个字作为断案。」众人听了,俱各恍然,叩谢县主明断。

县官对任监生道:「你须好好盛殓他,田契即着收去。」又对王贡生道:「成殓后,即领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毕,立起身来,走到尸前,道:「本县今日断法,也不负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个揖,乘轿回衙。

斯时看的人,俱赞崔女立节不苟,虽死犹生。那任监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椁衣裳,悉加从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殓,然后扶棺回去。宁国一府闻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称诵其烈,至今王烈妇女之名犹播人口云。

 

 

第五卷     执国法直臣锄恶 造冤狱奸小害良

 

贪财怙宠熏天恶,酿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尽,沐猴蒙爵。

乌台欲把鹰口搏,奸谋暗里权臣托。权臣托,泼空冤枉,祸由口萼。右调寄《忆秦娥》

世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发」,盖言除恶务尽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过激则变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间有件大冤狱,人人切齿。只因究治一小人之党,连及国戚大臣。朝廷为保庇国戚起见,并将小人纵释,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网,而执法直臣,转诬他屈陷无辜,下狱抵罪。台谏诸臣有出来争论的,尽遭戮辱,遂成缙绅之祸。岂非赏罚是非不明到极处了!然而诸君子亦有不是处。古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设使诸君子早为算计,何至沉沦冤狱,直至新君登位,公议始伸?可见疾恶者勿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听的。

话说明嘉靖年间山西代州崞县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莲邪教,施符弄法,诱骗愚民。归其教者,不论男女,号为「佛子」,成群结队,混杂聚处。又有幻术迷人,一方妖姬艳妇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贵室,也有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众万千,俱习兴妖作怪之术,在外奸淫妇女,抢劫财物,无所不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妇人到家借宿,秀才见其色美,意欲诱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与其妻商议,教他进房之后,灭灯走出,自己入内同睡。到得更余时分,那秀才等其妻出来,他就捏手捏脚,挨到床边,不敢实时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听见脚步响,猛然将手来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腾身而上,与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翘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来,喊集众人,将他绑缚。问其来历,是王良一党的人,在外装作妇人,时常奸骗人家妻女。秀才一时忿怒,阉其阳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当稳便,遂把刀疮药敷好,纵之使去。岂非一桩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团黑气滚入人家,或作驴马形状,或作青脸獠牙形状,吓得男啼女哭,彻夜不安。晓得王良教中能驱妩捉怪,凑聚银钱,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尽奉其教,鬼怪不来侵扰,果然有验。以此远近人民无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辈妖贼符术弄人。

又有副贼,姓李,名福达,饶有勇力,其心更极狡诈,也似王良这般幻惑愚民。后来官府知道了,捉他几个党羽究沿。李福达遂结连王良,居然反叛,啸聚数千人,杀戮居民,焚烧地方,势甚猖獗。抚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杀得走头无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术,刀枪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贼势愈强,官兵奈何他不得。抚按问众将破贼之法。有一军将道:「此是小术,破他不难。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随身,遇贼只将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计而行。贼众一向恃着兵器不能伤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无备。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击,一人得胜,个个争先,只一阵,把妖党打死无数。众人看见势头不好,究属乌合之众,一哄而散。贼首王良遂得就擒,又获羽党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枭示。只有李福达奸滑,他见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将都是苟且了事的,众兵搜寻不见,也就罢了。那晓得李福达逃往太原府徐沟县,改名易姓,叫做张寅。他逃窜时,金银财宝原带得多。本县之内,有一张姓之人,算为大户,张寅夤缘结交,认为一家,编立宗谱,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极浅,见他有财有势,便不去查考,但知他为张寅,全不晓得他是李福达改名的了。以后打听缉获之势渐渐宽松,遂挟了财物到京,思量交结权贵,以为护身符箓。其时国戚武定侯郭勋招权纳贿,是一个贪利无耻小人,有钱最容易结纳的,便重贿其门下,窜入匠役项内,又以烧炼之术,时时歆动。四时八节,更有重礼进奉。探知郭勋耽于女色,花了千金买一美女,装做自己亲女送去,把一个武定侯奉承得欢喜不了,连性命多肯把与张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勋声势,与一班内官互相结纳,如兄若弟一般。适朝廷开例,李福达援例,输粟千石,补授山西太原卫指挥。一个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岂不可笑!两子,长的叫大仁,次的叫大义,俱在郭勋门下充当匠役,留在京师,以为交通势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将前日罪犯,一床锦被都遮盖过去,就是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再说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与福达从小相热,闻他犯罪脱邀,捉获不着,只道他非躲避远方,定然死于别处了。偶然到太原望一亲戚,在街上闲走,见一武职官员坐在马上,喝道而来,背后跟随四五个伴当,衣冠体面,气概轩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让他过去,马到跟前,猛然一看,认得是李福达,到吃了一惊。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见一人走来与他讲话,细听声音,宛然无疑。却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见得。」心中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个不了。直等一丛人去了,走到一家铺面上,拱手问道:「前面骑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卫指挥张老爷,名唤一个寅字。」薛良心内思想,总是委决不下:「若说是他,他怎能有此荣显?欲说不是他,声音笑貌,确确是他。」又想了一回,点头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张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买我不开口。还要发一注大财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吃了早饭,寻到福达衙内,向门上拱拱手,道:「你老爷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有故人要见。」门上问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问,少顷会见你主人便知道了。」门上进去禀过。福达见说是故人,丈八长的和尚摸头不着,道:「请他进来。」一见是薛良,陡然变色,假作笑容,下阶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薛良亦作揖道:「闻得故人在此,特来相访。」遂邀入书房共坐。

薛良见左右无人,因问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处为官?好不荣耀!」福达摇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晓得我在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见,因随从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来问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盘缠俱已用尽,欲吾兄资助资助,未知肯否?」福达道:「这何消说得,但兄既来了,也须担搁几日,待我端正盘费,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认做好意,极口称谢。随即搬夜饭来,两人相对而饮,极其要好。饭毕,便吩咐家人道:「铺盖安在东厢房。」谈了一回,道了「安置」,自进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踪迹并无人晓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边将我从前情节告诉人知道,还了得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就绝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两个心腹家人,悄悄嘱咐道:「今日来的这人,与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书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时候结果了他,把尸首抛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净。先赏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抬举你处。你们肯去不肯去?」两人欣然应允道:「老爷自安睡。小的们别的做不来,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万妥万当便了。」福达大喜。两人亦欣然而出,打点半夜行事。

再说薛良吃了夜饭,坐了半晌,关上书房门,正要上铺去睡,忽然一阵腹痛起来,思想到僻静处出一大恭,便走出书房。是夜,月色微明,见侧首有路可通,一径穿将过去,看看走到马坊所在,是一块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隐隐听见隔墙有人言语。一个道:「住在书房这人,老爷为何要杀他?」一个道:「你不听见老爷说与他有仇么?」薛良一听,惊得魂飞天外,连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贼如此心狠!若再迟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为上。」轻轻走过马坊,见是一带泥墙,便从低处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

适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来,薛良跑得势的人,留脚不住,直冲了太爷道子,被军牢拿住,问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达,苦无门径,今见是太原府正堂灯笼,极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难逃出来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当着众人明言,求太爷带小人到私衙密禀。」

太爷吩咐带他回衙,一进衙门,便把薛良唤进私宅,问他首告何事。薛良禀道:「小的代州人,与妖贼李福达同乡相识,向闻其逃亡别处,昨日撞见太原卫指挥张寅,细细一认,却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达嘱小的不要说破,留小的过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杀我灭口。小的偶尔腹痛,走到外边出恭,听见隔墙有谋死我的说话,越墙逃出,特来首告。」大爷道:「这指挥张寅果是李福达改名的么?你不要谎告!」薛良道:「小的若认得不真,怎敢谎告?」太爷一想:「这李福达是个叛逆重犯,现在各处严缉,未见捉获,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为官,既有首人,定属不虚,须要速拿为是。」遂带了首人,连夜去禀都院。都院闻知,便传中军,带领标兵,协同知府知县,拿捉贼党。

再说李福达两个家人,三更左右走到书房,不见了薛良,忙报主人。福达知他走了,大惊失色,心上怀着鬼胎,不能安寝。忽闻外边有人马之声,又敲门甚厉,开门出来,只见灯笼火把,一拥而入。后面走进两位官府,一见福达,喝声:「拿下!」福达辨道:「无罪。」太爷道:「你是李福达,现有薛良首告,还有何辨?」福达见事败露,便俯首就缚。太爷将他家属尽行锁押,查盘密产,封锁门户,一面着地方看守,一面带了人犯,同众官回衙审究,叫薛良与福达当面对质。薛良说得凿凿有据,福达虽会狡辨,实事难为抵赖,遮饰不来,只得承认。

官府见他招服,也不动刑,将他禁在狱中,禀复上司,请旨定夺。旋即移文京师,拿他二子。斯时,太原一府人都当作新闻,三三两两,到处传说,尽道:「如今世界,有了钱,强盗也做得官了。」福达身虽在监,京中线索却自通灵,连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报。郭勋听了,寄书山西巡抚毕昭,教他超释。毕昭是一极要奉承权势的人,见郭勋有书来托,反要将薛良问他诬告之罪。承审官反复力争,只是批驳不已,把一情真罪当的重案,渐渐模糊起来。

恰好来了一位有风力的御史,姓马,名录,立心正直,不要钱财,不肯阿附权贵的,钦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时,即听见这桩事情,巡抚不肯执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后,即提李福达一案覆审,差官往代州崞县提取福达旧时邻右前来识认,又移文徐沟县查其居止。据覆「并非土著,是擒获妖贼那年逃来,冒为张氏同宗,改名张寅」。处处有据,再取福达口供,果无异辞。

案情已定,正欲奏请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禀称:「武定侯差官下书。」衙门规矩,一应封口书函,不许投进。武定侯书来,必有嘱托情弊,随着当堂呈递。差官走至案前,将书呈上。马巡按拆开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国戚大臣!为大盗说情,难道王法都不晓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说:「大老爷,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贱,敢开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讲!」左右一声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过,哀哀求饶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爷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头鼠窜而去。

巡按修本,遂将郭勋私书一井奏闻。嘉靖帝见了本章,一一准妻,又降旨将郭勋切责。正是铁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难翻案了。那知当日言官纷纷参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变局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时科道乱纷纷,尽奏奸贪是郭勋。

言语太多成变局,水浑鲢鲤不能分。

话说当时嘉靖帝准了马录本章,李福达秋后处决,郭勋有旨切责。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参劾,这桩事也就完结了。无如明朝风气,言官最喜说长说短,以显脚力,一本不准,第二本再上,这个不准,那个又奏,把朝廷絮聒个不了。即王亲国戚,稍有过失,都惧怕他。始初还论是非,继而更尚意气,务要依他说话才罢。朝廷看得厌了,往往留中不发。今看见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护逆党,私书嘱托,众官部愤愤不平起来。有的道:「福达杀人巨万,潜踪匿形,今罪迹已露,论以极刑,尚有余辜。武定侯曲为嘱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贼,明受贿赂。福达既应伏诛,郭勋亦难轻赦!」其后参劾他的,一本凶似一本,竟说他党护叛逆,心怀叵测,要坐他谋叛罪名,非灭族不足蔽辜了。郭勋那里当得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宠臣张璁、柱萼,要他保护。

你道张、柱二人何以得宠朝廷?说也话长。当时正德皇帝晏驾无子,遗诏兴献王长子厚口,系皇考孝宗亲侄,伦序当立,群臣遂奉以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为兴献皇帝,称考:孝宗皇帝称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实说不去。譬如民家无子立后,把家产田园尽传子嗣子,自应承顶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这嗣子何用?天子与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经据理,都说兴献不宜称考。嘉靖格于公议,也就隐忍了。

其时,张璁方为观政进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开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内,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现政进士,二年之内,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说:「相上生着的,连我也不得知道。」适当大礼议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于廷议,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创一议,折服诸臣之说,君心必喜,富贵可以立致矣。」遂上礼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在廷诸臣,不过拘执汉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养之宫中,久已明正为人后之议。若后上继统,在宫车晏驾之后,群臣遵祖训,奉遗诏,以伦以序,迎立为帝,比之预立为嗣,养于宫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兴献为皇考,以尽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于父母之义。

说得恳恳切切,尽反朝廷众议。嘉靖见了大喜,传谕内阁道:「此议遵祖训,合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于不孝?」继而柱萼亦上一本,与璁说相同。帝见更喜。那时群臣见了二人疏,皆指为邪说,疾之如仇,守候朝门,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见众怒难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诉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为翰林学士,大礼竟从其议。凡不合者,尽皆罢斥。

张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这个缘自,故与郭勋结为一党。如今郭勋到来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况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间启奏道:

郭勋为议礼,触了诸臣之怒,举朝皆与为仇,所以纷纷弹劾。臣等查得指挥张寅,实非福达改名。因诸臣欲害郭勋,故诬张寅为逆犯。求皇上莫听诸臣之说。以成不白之冤。

要晓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议大礼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触其怒,便信以为然,遂发出一道旨意,提福达一案来京,并命解巡植马录同审。诸臣尚在梦里,全不晓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审时,三法司仍照前讯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诘责问官审事不实,命张璁兼摄都察院,柱萼兼摄刑部,杂治其狱。斯时,群臣才晓得朝廷听信谗言,大局有变了。

那二人奉旨会审,只要迎合上意,那里管天理良心?廷讯时,绝不问福达长短,单诘责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无辜。马巡按极口分辨,二人只做不听见,喝教用刑。顿时将马巡按遍体拷掠,五毒备加。可怜一个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来。马录看来若不诬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认挟私故入人罪。问官才不用刑。这薛良竟问他诬首罪名。二臣审出口词,以为得计,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审出实隋,不被众臣瞒骗,那晓朝纲是非已被权臣弄得七颠八倒了!发下旨意:福达释放,薛良抵死,巡按马录及台谏诸臣俱着锦衣卫廷杖一百,分别治罪。

这廷杖法律,历代所无,惟明朝独有。自设此法以来,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见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发锦衣卫打问,例将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锦衣卫打问规矩,已有受刑法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内臣监视,大小众官俱着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边坐中使,右边坐锦衣卫,各三十员,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执木棍,齐齐排列。宣读旨意毕,一人持麻布兜从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边,连两手束定,左右不得转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住,唯露出两股受杖。头面触地,尘埃满口,连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声:「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数折。众官侧目屏息,气象森严,俨如阎罗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练就一副手段,打得两腿如口,里面血肉糜烂,外面皮肤一毫不破。医治的法,用刀割开外皮,剜尽内边烂肉,要取活羊一只,割他腿肉填补空处,使他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故明时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县出来,捉住一冲道路人,喝教「重责」,脱开裤子,见是羊毛屁股,知是受过廷杖的,忙即下轿请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这位官府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因廷杖过的,苟得君心一转,叩起复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丧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怜诸君子触怒奸党,今日受此极刑!

马巡按廷杖后,发边卫充军。其余或罪或死,共四十余人,台谏为之一空。逆犯李福达仍为指挥,二子仍充匠役,俨然现任的武职官员。岂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张、桂二人犹怕人心不服,日后有变,编定《钦命大狱录》,请旨颁示天下,使被冤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说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贯,本是福达一党,因山西事败,逃在四川,招集无赖,私立名号,仍依白莲教煽惑谋反起来,被官兵擒获,搜出福达往来书信,有「改名张寅,现为指挥,可恃无恐」等语。四川巡按据实奏闻。

其时,嘉靖晏驾,隆庆新立,见奏大怒,立将李福达满门抄斩,余党立决,以正叛逆之罪,其狱始白。又有都御史庞尚鹏上言:

武定侯郭勋与阁臣张璁、桂萼庇一福达,当时流毒缙绅至四十余人,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今三臣虽死,理合追夺官爵,以垂鉴戒。被冤诸臣,宜特加优异,以伸忠良之气。

朝廷一一如奏。斯时,马录钦召进京,复为御史,余尽加官赠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遗臭,岂非天公报应,原是纤毫不爽。

后人论及此事,谓郭勋与福达始初来往,不过贪其财贿,原只知为张寅,不知为福达。至事败说情,其罪难免。只劾其私书嘱托,便已彀了。乃众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祸,上损国家元气,下辱父母遗体,诸君子亦不无自取其咎。为此论者,亦非教人阿谀苟容,取媚于世,不走正直一条路去。总之,责人过犯,亦要存心平恕。留还人的余地,即留还自己退步,不必专恃一时意气,把人赶尽杀绝,却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

 

第六卷     愚百姓人招假婿 贤县主天配良缘

 

扬帆载月远相似,佳气葱葱听诵歌。

路不拾遗知政美,野多滞穗是时和。

天分秋暑资吟兴,百时溪山入醉哦。

好捉蟾蜍供研墨,彩笺书尽剪江波。

这一首诗,乃宋贤米元章赞美贤明州县而作。大凡为州县者,须有爱民之心,又有爱民之才,斯能体恤民情,通达下意,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处置得停停妥妥。虽至极难分解之讼,而格外施恩,法外用意,不唯心力为劳,兼且解囊相助,将坏做变做美事,奸巧者转受奸巧之累,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方是为民父母的道理。若为官府者贪婪不法,唯知奉承上官,刻剥百姓,民事置之不问,事有疑难,全不细心体察,一味听了胥吏,胡涂了帐,何以折服人心?于地方有何补益?今日所以发此一段议论者,只为近今有一儿女相争之事,彼此捏告,县宰经年不能断理,亏得一位贤明官府到任,委曲周全,既息纷争,且成就了一桩好事,人人悦服,一时传为美谈。要知此事出在何处,待在下细细说来。

江苏省内江府上海县地方,有一人,姓王,名慕郭,年过四十,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孑然一身,专靠起课算命为活。生平却极守本分,不贪酒,不好赌,待人一团和气,人皆呼为「老王」。门前开一卜筮店,每日有一二百文进门,用度却也有余。只因不娶妻室,常思或子或女,抚养一个,以为终身靠老之计,托人寻觅。其时地方成熟,谁肯把儿女与他?

一日,适有间壁邻居赵媒婆走进来,说了半日的闲话,问道:「王先生,你靠命数为活,日子却也过得,但既无家小,不能生男育女,将来年纪渐渐老起来了,那个是你着肉之人?」老王道:「正欲过继一个儿女,以为依靠,只是没有凑巧的。」赵媒婆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却好北门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遗下一个女儿,才得六七岁,无人照管,尤大官正要过继与人。好一个乖巧孩子,可要同去看一看?看得中意,便可当面说定了。」老王听了,欣然锁上店门,一齐来到尤家。

要知尤大是一个不习上的人,平日贪赌好酒,家业全无,妻子在日,做些女工帮贴,母女二人,已是半饥半饱。今妻子又死了,巴不得将女儿出脱,无所牵挂,好遂他赌钱吃酒之兴。见老王同人到家,说知来意,一说一个肯,便令女儿出来相见。

老王见女子衣服虽然褴缕,面相却是端正,声音也清楚,看是个有些出患的,便向尤大道:「令爱既肯过继于我,便是我的女儿了,分明与兄无干,日后抚养教育,择配适人,皆我做主,老兄不得与闻。这句话到要预先说过的。兄若应允,明日是一好日,便来领去。」尤大满口应承道:「吾因养不活他,故肯过继与兄。一应事情,有老兄做主,是极好的了。我何苦又来相认?」老王见其出自真心,并无假意,又把女儿细细端相了一遍,约定明日来领,遂拱手而别。又别了赵媒婆。

老王身边有些碎银子,不即归家,忙忙走到典衣铺中,约略女儿身材,买了小女衫一件,小布裙一条,小女帽一顶,一到明日,即托赵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着停当,然后领归,拜寿星,拜继父,取名「寿姑」。

说也奇怪,寿姑初到蓦生人家,又不哭,又不嚷,叫拜就拜,叫他说话就肯说话,百依百顺,竟像养熟的一般。老王欢喜得了不得,就赵媒婆也嘻嘻的笑起来。过了数月,便能烹茶扫地,熙管门户,陪伴着老王,亲亲热热,如同自己生的一般。老王喜得女儿伶俐,便托一邻家妇人梳头缠脚,并学些女工针指,算命得闲,时常坐在旁边,教他识几十字,连「小九归」也与他讲讲。喜得寿姑心性聪明,一学便会。到十二三岁,便能替老王心力,料理米盐诸务。老王所以如珍宝一般爱他,一刻也少他不得。年交二八,出落得身才俏丽,颜色娇美,竟是一个出色女子了。老王常思再隔几年,寻一好女婿入赘进门,便可父女相依。即寿姑心中亦愿常在继父身边过日子。此虽异姓父女,却是真心实意的。

忽一日,老王正坐店中,见有一人衣服华丽,举动轻佻,跟一小厮,走进店来,拱手道:「烦起一课。」老王听其声音,知是本地人,也不去问他姓甚名谁,把手一拱道:「请坐。」

你道来者何人?这人姓钱,混名钱剥皮,崇明人,捐了一个监生。家中开一小当,又在上海开布铺。一生诸事悭吝刻薄,独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尽肯花费几个风月钱。每年到上海一次,向布铺中清理帐目,适有货物要置,特来卜问有利无利。老王便将课筒摇动,批断好歹。

正说话间,寿姑送茶与父亲吃。钱监生一见寿姑,顿时神魂飘荡,自忖道:「吾到上海,看见多少妇人,却多平常,何意此间到有此美貌女子!」老王见是有体面的人,回头向寿姑道:「再取一杯茶来。」忙将自己的茶双手送过去。钱监生推住不接。及寿姑再送茶来,便道:「不消,不消。」忙欲起身来接,寿姑将茶放在桌上,转身进去了。

钱监生尚在呆想,又见人来起课,送过课金,道声「重烦」而别。回到铺中,思想:「此女年纪约有十六七岁,正在破瓜时候。身段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姿色美艳,更有一种丰韵,尤觉可人。未知曾受过聘否?如未许人,若这银子不着,娶到家中作一小星,岂非大妙的事?」呆呆独坐思想。忽有两人走进。钱监生一见大喜,道:「正欲来请,有话商量,恰好二兄到来,正是机缘凑巧!」

看官,你道这来的二人是谁?一个姓李,混名百晓;一个姓张,混名赛葛,专在大户人家做帮闹蔑片。张赛葛更有些些小智谋,又且衙门精熟,官司走跳,人皆见其能干,所以叫他「赛葛」。因钱监生是好色之徒,常常哄他闯寡门,嫖女客,以图酒食醉饱,因此往来莫逆。今见钱监生欢然相迎,又道有话欲商,自然有些油水的事来了,便带笑问道:「钱爷有事欲商,只恐在下才拙做不来。」钱监生道:「不要取笑。我且问你,此间有一起课的老王,二兄可认得么?」百晓道:「素来相识,为何问他?」钱监生道:「吾在上海,本欲娶一小妾回去,适往问卜,见他家中有一女子,到也看得过,甚为中意,欲烦二兄为媒。财礼不拘数目,只要事成。」百晓便道:「容易,容易。说了大爷名姓,包管一说即成。」赛葛道:「你不要夸口,这老王为人有些蹊跷,未必容易。」百晓道:「从来财物动人心,钱大爷既肯出大价钱,凭着你我这张嘴,甜言蜜语,不怕老王不依。」赛葛道:「既如此,你冲头阵,明日你且去说。倘或不允,吾添生力军帮你,如何?」说说笑笑,夜膳已至,三人共钦。临别时,钱监生先送了二两头,殷懃致嘱道:「事若有成,改日还要重谢。」二人称谢而去。

百晓睡了一夜,天明起来,恐老王占卜尚忙,吃过早膳,慢腾腾走到老王店中,拱手道:「王兄,近日财气旺否?」老王道:「托福,托福。」两人坐定,略叔几句寒温。百晓便问道:「令爱贵庚几何?」老王道:「十六岁了。」百晓道:「曾定亲不曾?」老王道:「尚未受聘。」百晓道:「到此年纪,也不可缓了。小弟今日特为令爱亲事而来。如令爱才貌,必得嫁在富厚人家,呼奴使婢,穿好吃好,方不枉此一生。若嫁在清苦人家,如何过得日子?岂非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小弟与兄相厚,却寻一个大财主与令爱作伐。」老王道:「大财主人焉肯与我贫家对系?」百晓道:「兄言虽是,但只要不图虚名,专求实在受用,贫亦可以配富。不瞒兄说,今有一崇明富人,姓钱。身上贡生,家私巨万。年纪不满三十。因无正室,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财礼要多就多。久慕令爱芳名,特托小弟为媒,此是令爱大福,王兄万勿错过。」老王从来不得罪人,一闻欲娶女儿作妾,便勃然变色道:「我老王虽穷,决不肯变卖女儿,勿开尊口!」便起身道:「适有小事,失陪了。」竟一直走开。百晓一场没趣,怏怏出门。一路思想:「倒被赛葛料着了,此时作何理会?」

却说赛葛是日已在钱家等候。正谈笑间,忽见百晓垂头丧气走来,明知不妥,便道:「百晓兄,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百晓只把头来摇。钱监生道:「可是不谐了?」百晓因将自己如何说法,老王如何回绝,一一说了。钱监生意兴索然,便向赛葛道:「兄有高见,玉成此事,决不相负。」赛葛道:「门路却有,但白手做不来的。钱兄不惜所费,不要性急,吾去寻一人来,包管此女到手。」钱监生大喜请教,赛葛迭两个指头细细说来。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听下回分解。

使尽心机破尽财,那知乖处把成呆。

好花欲彩无从彩,始信红颜是祸胎。

话说钱监生思图寿姑为妾,老王不允,因向赛葛问计。赛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亲生,是北门外尤大的女儿过继与他的。倘弄出尤大来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须寻他回来,故说先要破费钱钞。」钱监生闻言大喜,即取十两银子与赛葛,道:「权作盘费,烦兄明日就行。」赛葛对百晓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晓道:「当得奉陪。」吃了晚饭而别。

再说尤大自女儿过继出门后,屋也卖了,一身无着,溜来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门首,只见两人走来,把他一认,问道:「你是尤兄呀?」尤大听是同乡声音,便应道:「正是。」二人走进,拱手道:「多年不会。」尤大仔细一想,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到此何干?」赛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财香到门。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问道:「财香在那里?说我不要,难道是背财生的?」赛葛道:「兄从前过继与老王的令爱,今日长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财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财礼。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亲生的,故请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种财香独归老王之手了,岂不可惜?」尤大道:「这是极好的了,只是两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动?」赛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无甚行李,带上了门,跟着二人便走。开船正遇顺风,不两日便到了上海,一齐同到钱家。二人先进内说:「尤大来了,须要先与他些甜头。」钱监生点头,便叫请进。正值午牌时分,便请尤大吃饭。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见了大酒大肉,撺嗓了一饱。钱监生慢慢的踱将出来。赛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钱大爷,为人极好,家里又富。因慕令爱才貌,欲娶为妾,故寻兄来,聘礼竟是三百两。兄若嫌轻,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红契,先交定亲银三十两,余待令爱过门,一并交清。」尤大听见有三百两银子到手,已是满心欢喜,又先交三十两,可作大大的赌本,正中下怀,便一一应承道:「明日吾去与老王说,女儿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写定婚书,先交三十两银子。

尤大巴不得天晓,一到次日清早,赶到王家。老王一见尤大进门,起身问道:「尤兄,久不会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来得恁早。」尤大道:「一来奉候,二来看看女儿。」老王叩唤寿姑出来相见。寿姑因是自己父亲,十年相隔,道了万福,在旁陪坐。问道:「爹爹几时到的?」尤大道:「昨日。」又问:「昨夜担搁何处?」尤大道:「在布铺钱……」便缩住了口,改说道:「在一朋友人家过宿。」

寿姑乖觉,察言观色,有些蹊跷,便起身道:「我去取茶来。」又向老王道:「茶叶瓶放在何处?」老王会意,便道:「我来拿与你。」起身走进。寿姑走至灶下,悄悄对老王道:「我父亲到此,似乎不怀好意,方才说出一『钱』字,便缩住了口,莫非前日那个姓钱的要图女儿,寻他来的?爹爹须留心防他。」老王点头走出,随后寿姑送茶出来,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诉道:「我近日为了女儿受了一场大气。」尤大问是何缘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晓来说,有一富人要取女儿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亲生,岂忍将他变卖?被我抢白了一场,方才闭口。你道气也不气?只怕尤兄闻知,也要动气哩。」

尤大听此一番说话,倒弄得开口不得,算来坐此无益,只得立起告别,一直竟到钱家。赛葛一见,便问:「你去如何说了?」尤大道:「尚未得说。」钱监生焦燥道:「如何不说?」尤大将老王之言备诉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说了如此一番言语,你道我开得口么?故急赶回商议。」钱监生直跳道:「女儿是你生的,你说不怕他不依,此刻为什么又说出这这屁话来!」赛葛道:「大爷不要性急,老赛尚有妙计。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钱监生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赛葛道:「尤兄卖女为妾,老王可以争执。配人作妻,难道亲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据我之见,莫若雇一年纪相配之人,假充为婿,竟说已经定亲,目下要娶,今来领女遣嫁,名正言顺,就当官也说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说。如再不依,凭我这笔尖与他当官理论罢了。但充假女婿,必须一心腹之人,先与讲定,事成之后,此女仍归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儿的。钱兄可有此人么?」钱监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当中现有小伙计周二官,年纪十七八岁,面目亦甚白净,可以充得。只要说定便好。」赛葛道:「既如此,唤了他来,方好做事。」钱监生忙忙差人赶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

再说周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儿子,从小也曾读书,只因父母双亡,家业全无,有人荐他到钱监生当中学做生意,却是一个诚实子弟。闻主人来唤,随即下船,赶到相见。钱监生见了,即便开口道:「吾有一事烦你,事成重谢,不叫你吃亏。」二官问主人何事。钱监生道:「吾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钩。你切莫推却。」周二官听了,默然不应。钱监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说。」二官道:「主人娶他为妾,我去认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认为妻子,如何复为主人之妾?名义所关,只怕使不得。」钱监生见他回得斩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烦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顾你了!」悻悻的走开去了。

张、李二人圆全道:「吾劝你依他的为是。倘你不依,恼了他财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说你克落银钱,亏他资本,着你身上要赔补起来,你如何担得起?若依了他,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周二官没奈何允了,便回复钱监生道:「二官已经劝允,明日叫老尤竟将茶果送到王家,不要迟了。」

钱监生大喜,忙忙买起茶叶果子,叫尤大亲自送去。老王见他来得奇怪,便指着茶果道:「你拿这东西来怎么?」尤大道:「女儿对亲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来与你说一声。」老王大怒道:「你莫说欺心的话!当初过继时,说定凭我作主,有赵婆可证。我抚养十多年,看看长大,你便来作主对亲,只怕情理上太说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儿,自然是我作主,难道不许他嫁人不成?」两下你争我论,便大闹起来。寿姑在内听见,亦来数说尤大道:「从前忍心抛弃,今复贪图财礼,若无继父,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就大哭起来。邻右听得,俱走拢来。老王一五一十告诉,众人俱说尤大不是。尤大见众人俱说他不是,即指着老王道:「私下说不明的了,我与你当官理论!」说罢便走。

老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寻赵媒婆来告诉他。赵婆听罢,便顿足道:「这是尤大当初亲口说的话,如何今日昧心来争!但他此去,既说告状,说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当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却不可不防。」老王道:「难道女儿竟被他夺去不成!」寿姑痛哭道:「赵娘娘,这是父亲欺心假计,不过哄骗我去卖人为妾,我是断靳不肯去的。」老王道:「这句话,李百晓从前说过。到了官,我只说他假骗作妾,百晓也不好抵赖。」赵婆道:「百晓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帮你说?况且口说无凭,叫官府也难信。据我看来,除非这里也寻一个对头,说对过亲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几说得进去。」老王道:「此计固好,但教我一时那里寻得出一个女婿来呢?」赵媒婆道:「只要一时骗过,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没有,我有一个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纪十八岁了,住在吾家对门,平日报听吾话的。只要许他几两银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当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儿断去。事成之后,另自择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时恐怕夺去女儿,没做理会处,听了赵媒一片话,信为妙计,竟照言行事。所谓「急何能择」了。

却说尤大当日与老王争论之后,同张赛葛等商议,竟到县前叫喊。官府问了话,着令补纸进来。赛葛便与他写了呈词,竟说:「老王因图财礼不遂,匿女阻嫁。」将对亲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晓,一一写明,旋即投进。三日后,批「候唤讯」。老王闻知,亦诉称:「从幼抚养,婚配应身作主,久已对亲。尤大贪图财礼,复欲招婿。」也将女婿媒人姓名一一开列投控。也批「候讯」。

从来说,官无三日急。又遇一糊胡涂涂不大理事的官,虽皆批准,只管悬宕不审。尤大催审数次,仍旧沉搁,,旧冬事,直至来年八月中方挂牌拘审。当日县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问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问了一番,便开口道:「据我老爷看来,除非分一女作两女,或两男并作一男,方免争夺。女既分不开,男又合不扰,教我也无可如何。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赵媒婆听说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妇人做媒在前,没有错的,都是后边做媒人的不好。」百晓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儿,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错?」县官拍案大怒道:「这个不错,那个不错,难道倒是我老爷错了不成!我老爷不耐烦审问,你们去议和了罢!」吩咐都赶出去。两旁一喝,一齐赶退。老爷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公平拆狱纪前贤,墨吏如何只要钱?

家室团圆人尽乐,至今海上颂青天。

话说县官审后,便育原告一边人来劝老王道:「王兄,你要晓得,尤大告状,暗里有人替他出钱,你们若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送与衙门人受用,不如将女儿让他的是。」老王只是不允。

再说钱监生思想寿姑,巴不得即刻到手,担搁上海几及一载,事又不成,衙门中人及张赛葛、李百晓用他的钱也不少了,心上好生焦闷。赛葛因说道:「现在官府只办有钱的事件,除非送些贿赂,叫他批结,着归本生父嫁人,恩抚不得争执,便是定案了。不怕老王不把女儿送出。但正项及杂费必得千金方彀。」

钱监生无奈,只得依他话去通关节,送银县主。果然「钱可通神」,不上二日,便发朱票一纸:

仰原差速押王慕郭将尤姓之女交还尤大,以凭出嫁,不得抗违干咎。

限三日缴。

钱监生扬杨得意,以为再无不稳之事。老王闻知,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父女相对痛哭。

只见尤大同着原差进门,原差得过一大块的了,取出朱票,向老王道:「如今没得说了。你看,血沥沥的朱票,限在三日内完结。速将过继令爱交还本生,吾们好去消票。」老王尚未回答,只见寿姑蓬头散发大哭,走将出来,指着尤大道:「你肯做昧心的事,我不肯做负心的人!今日如要逼我去,我便死在你面前!」一面痛哭,随手即向桌上抢一把裁纸的月在手,便要自刎。尤大忙来夺住,老王也劝女儿。原差恐怕弄出事来,便摇头道:「好一个执性女子,我们且去,慢慢劝她回意,再来相请。」尤大乘机也一溜烟走了。

老王见女儿如此光景,心中益觉不忍,嗟叹不绝。隔了一日,正愁尤大原差又来相逼,只见一相识人走来道:「王兄,你救星到了。现在旧官去任,新官即日到来,有人传说新太爷清廉明察,从不肯冤枉民事。你速速打点去告状,尚可挽回。」老王闻言大喜,忙与寿姑说知。寿姑心下稍宽。

话说新太爷系旗下人,举人出身,为官清廉平恕,视民如子。初次砍告,讼者纷纷。一见老王状词,情节离奇,叩批「准讯」。果然庭无留讼,不上数日,挂牌就审,仰厚差拘齐人犯,不许遗漏一名。斯时,两个假婿井拘到案,寿姑亦要出官。临审这日,齐齐伺候县前,看的人一时挤满,一则贪看寿姑姿色,二来要看新官审事。

停了一会,大爷升堂,原差把人犯一齐带进,逐一唱名过,吩咐跪在两旁。先唤赵媒婆上去,将寿姑过继情由,对亲日期,细细问了一遍,喝声:「下去!」便叫老王问道:「你抚养寿姑虽已有年,但既要对亲,何不与尤大说知?」老王道:「尤大飘流别处,十年不来,叫小人何处与他说?」太爷点头,即叫尤大问道:「你养女不活,王慕郭代你抚养成人,叩要与他定亲,也应先去通知,何故擅自作主?本县看你抛却女儿十年有余,何以遽然择起女婿来?其中决有别情。」尤大被官府道着心事,只管磕头,道:「已奉前任明断,因王慕郭抗断不遵,又费太爷天心。」太爷把案桌一拍,道:「胡说!前任是前任断法,本县是本县审法,说什么前任不前任!」两旁看的都疑这场官司尤大要输了。

太爷因叫寿姑上去,举目一看,见她容貌端好,倒不像小家儿女,问他的话,清清楚楚回答,与老王所供无二。又唤两个假婿上去,见周二的相貌清秀,与寿姑却是一对;方大面目粗俗,不及周二远甚,心中便有配与周二的意思,便向两告道:「这节事,恩抚与本生俱可作主。你两下既不能作主,来求本县作主,今日本县自有作主的道理。」吩咐把寿姑送进内堂更换衣服,又命整备香案,唤鼓乐伺候。斯时,看的人拥满县庭,俱茫然不解。有的道:「想是要与他当堂结婚。」有的道:「断还没有断定,教与那个做亲呢!」私下议论,纷纷不一。

话说寿姑来到内堂,见了里边太太,忙即下头去。那太太又是极贤慧的,常劝丈夫做好官,行好事,见寿姑生得好,便有哀怜他的意思,赏他新衣数件,插带数事,打扮得寿姑如花似玉。一到堂上,众人注目争看,越发容颜美丽。斯时,钱监生亦在人丛中偷看,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肚去。只听见太爷吩咐道:「女子配人是终身大事,况夫妻缘分皆自上天主张,本县已将两婿名姓写就两阄在此,你去跪在香案前暗自祷告,信手去拈,拈得的便是汝夫,本县即与配合。」寿姑此时只得任天由命了,便到香案前伏地暗祝,遂拈一阄呈上。太爷拆开一看,见是姓周的,便大喜道:「好,好。」吩咐即行合卺礼。

斯时,老王在旁唯有哭泣,不敢言语。赛葛忙唆尤大跪上道:「女婿并无居房,小人情愿领回出嫁。」太爷大怒道:「你敢在本县前弄鬼么!」喝令在案人犯一齐赶出,单令周二官、寿姑在此成亲。又问周二道:「你有住屋么?」答道:「没有。」太爷便发二十两银子,吩咐书投,叩在衙门近侧借屋三间,床帐被褥食用等物一一备好,又赏他红绸两段,整备轿子一顶,以便送归。

斯时,看的人益发如潮如海,把县堂塞满。只见太爷端坐上面,左右排立两旁,吹手动起鼓乐来,掌礼人依然念起词赋来。新人交拜天地,又朝上拜谢太爷。然后寿姑坐了轿子,周二官肩上披红,轿胶先走。送出县门,太爷退堂。一路喧声不绝,齐道:「一块天鹅肉,送在周二官狗口中去了。」

钱监生回到铺中,埋怨张、李二人道:「生米煮了熟饭,倒作成别人去了!」二人道:「头水茶没得吃,开水原有得吃的。明日去催周二官领了妻子同到崇明,依旧让你受用便了。看官晓得,若钱监生此时竟割绝了念头,张、李二人也不要再图事成相谢,可安然无事了,只因奸谋不已,以至当堂受苦。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夫妻二人,同到住处,伴婆递过合卺杯,说:「太爷吩咐,不许在此搅扰,我们是去了,请两新人自用夜饭罢。」说罢,众人一齐散去。两新人堂上闹了一日,腹中各有些饿了,见有现成夜饭,遂对坐而食。寿姑见官府如此抬举,又嫁一好丈夫,心下甚是欢喜。周二官却有钱监生一边牵挂,只管呆坐着。寿姑先开口道:「你的情事,吾已有些晓得。如今既作夫妻,不妨向我直说。」周二官见妻子问他,便将钱监生要你为妾,雇我充作假婿,今虽弄假成真,恐他日后尚有话说,细细告诉寿姑。寿姑道:「不瞒你说,那方姓女婿也是假充的。今有太爷作主,怕他怎么?将来我与你同到继父身边过活。继父是极爱我的,一定收留。若崇明那边,你也不要去了。」二人说得入港,遂解衣就寝,枕席上唯感县主恩德。

再讲太爷心中,钱家要买妾的情节虽未深知,但看堂面上光景,颇自疑心,次日起来,即吩咐衙役道:「周二那边,着你们留心察访,倘有人去吵闹,拿来见我。」看官可晓得,事已审过,为何还要察访?因昨日审问时,察看情形,但见老王乱滚乱叫,尤大反不见喜欢,便知其中另有情节,女婿是假的了。因相女配夫,欲成就好事,故将计就计,托天之意,断与周二配合,其实两阄皆写周姓。恐成婚之后,尚有他故,再遣人察访。此官府细心周到之处。

却说差人在周二住房对门茶铺里头吃茶,一到午间,见张、李二人同了尤大走来,催他夫妻同往崇明。周二官隔夜已听了寿姑这番说话,便胆壮起来,回得割割绝绝。二人便骂二官欺心,二官亦骂二人欺心。寿姑亦出来数说父亲。彼此正在争论,却好两个差人听见对门喧嚷,便走拢来道:「太爷正差我来相请三位,有话去对太爷说。」扯了便走。三人惊得呆了,便向差人求饶。差人道:「我肯饶你,太爷却不肯饶我。走走走。」又向周二官道:「你也同去回话。」

一到县前,差人先去禀知,太爷便唤周二问话。二官跪下,便将从前东人钱某如何叫他代替,他如何不允,硬逼着去,昨日见太爷当堂配合,他仍要拿去作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太爷听罢大怒,便叫进百晓、赛葛上去,问道:「你两人为何串合姓钱的买良为妾?」二人犹自抵赖。太爷吩咐一齐夹起,衙役如狼似虎将夹棍紧紧收拢。两人如杀猪一般叫喊,说:「愿招!愿招!」太爷喝道:「既然愿招,从实供来,倘有一字涉虚,活活敲死!」两人从鬼门关上才进得转来,那里还敢隐瞒,便将实情一一供招。大爷遂拔朱签一枝,差人去拿钱监生。

不料钱监生闻知张、李二人同尤大叫去,正在衙门前探头探脑,衙役见了,鹰拿燕雀,将钱监生拿到。大爷便喝道:「你是崇明人,敢在这里乱法!」钱监生那时吓得魂已没了,唯有叩头道:「监生知罪。」太爷喝令取供。钱监生只得亦将实情供出。取过供后,逐一发落:

张赛葛、李百晓造谋助恶,各人重责四十,枷号三月示众。尤大串谋女,杖四十,不许再去搅扰。钱监生图良作妾,设计遗衅,重杖四十,再候定罪。

众人伏地受杖,打得皮开肉烂。看看轮到钱监生,皂快便拖下去。钱监生抵死哀求道:「监生愿罚,求全监生体面。」太爷高唱道:「本县只打外来流棍,不管你监生不监生!」衙役见本官动怒,便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按倒地上。可怜钱监生生长富家,从未受过痛苦,那里当得起打?才打一下,好像曲蟮踏了两头,把身子乱扯;再打一下,「爷娘皇天」都哭出来;打到第三板,连喊也喊不出,只思寻一地孔钻将下去。满堂人掩口而笑。

太爷也觉好笑,且叫放起,问道:「你究竟愿打呢,愿罚?」回说:「愿罚,愿罚。」太爷道:「你既愿罚,该罚多少?」钱监生哭道:「任凭太爷吩咐。」太爷道:「造化你这狗头!你尚该三十七板,没有打得,罚你十两一板,快快拿出三百七十两银子来与周二做本钱,便饶你打!」钱监生尚要支吾,太爷说:「你既不愿罚,从新打起。」皂隶呼喝一声,钱监生尿屁都吓出来了,连声道:「遵太爷明断!」太爷道:「既然遵断,速即取来交与周二收领。」钱监生涕流满面,一跷一拐,跟着差人,拐到铺中,兑足三百七十两银子,当堂交代。太爷又唤老王到堂,对他道:「昨日你失了一女,今日加还你一婿。况你婿已有本钱,尽彀经营,领去同居,便终身有靠了。」喜得老王叩头不已。又取了钱剥皮不敢搅扰「遵依」,发放已毕,人人称快。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单说老王忙忙接了女儿、女婿到家,一天愁事,变为一天喜事,合家快乐,供着太爷长生牌位,朝夕焚香,祝颂福寿绵长,上海人至今传为美谈。

或问:「如此好官府,做书人何以不标出姓名,使人人晓得呢?」不知此系近日之事,人皆现在,说了一边好的,便形出一边不好的来,招人怨恨,不如浑融些的为妙。要晓得这样好官,世上能有几十?就是不写姓名,人人可以摹想得出来的。观此书者,见老王为人忠厚,毕竟有女儿女婿靠老终身。钱监生、张、李二光棍设尽机谋,遇了贤明官府,失尽体面,还要领受官刑。奉劝世人,须个个把良心端正,不要妄作妄为。古语说得好:「善恶到头终育报,只差来早与来迟。」

为人须要存心正,贪色贪财惹祸端。

演出眼前真实事,泥人木偶也心寒。

 

第七卷     仗义施恩非望报 临危获救适相酬

 

目空今古,奋虬髯、真是英雄人物!急难心殷怜弱女,不愧朱家豪侠。怒气冲冠,奸双丧魄,魍魉登时灭。笑谈归去,照人肝胆如雪。羽书相约从军,龙泉悬宝带,扫清妖孽。密计无成,狱底阴霾日月。救出香闺,珠帘初识,认须眉巾帼。功铭竹鼎,至今遗事传说。右调《念奴娇》

古语云:「施德不望报。」盖育望报之心,必沾焉先计其人之所以报我何如,而后结之以恩;受其愚者,亦逆计其所以施德之意,原为图报而设,则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谓市交也,后来必至凶终隙末。欲衔恩于前,图报于后,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济困扶危,视为分内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虽不望报,人则切切于心,必思有以报之。救人之难,人亦救其难;脱人于死,人亦脱其死,则救人不啻自救。世间大便宜事,莫过于此。

话说前朝万历年间,有一豪杰公子,姓曾,名英,字志远。原籍四川人。父官河南副使,罢任后,以洛阳为天下之中,遂家于此。公子年甫十三,父母俱亡,三年孝满,十七岁以祥符藉入泮。公子虽习儒业,然不屑拘文牵义,家业富有,慷慨有大志,人有缓急,求无不应。又生有神力,两臂能举千钧,爱居城外庄子上,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思量练就一副出人头地的本事,以为异日建功立业之地。性情落拓,常叹世无知己,每至欷嘘泣下。年已二十,尚未有室。要晓得公子父亲虽已去世,门第声势犹在,一时监司大吏,非其年亲,即其故旧;又年少多才,凡富家贵室皆欲得之为婿。公子却别有一种意思,凡有来议亲者,一概谢绝。人问其故,公子笑道:「丈夫志在四方,大事正多,温柔乡何足贪恋?且古人三十有室,吾年仅弱冠,犹不为晚。」因此,说亲者也就不来缠扰了。

一夜,公子灯下看书,时交二鼓前后,正欲上床就睡,闻后面人声沸乱。公子疑是家人失火,即忙开了房门,出来观看。家人报导:「后面仓房内捉住一贼。」公子吩咐:「拿来见我。」便走至厅上来,见众人绑缚一人,蜂拥而至。那人当厅跪下。公子问道:「你系何处人,敢来我家行窃?」那人道:「小的是贵州人,来此投亲不遇,行囊罄尽,回去不得。昨晚见庄门尚开,故潜身入内,思欲愉些东西,以作路费,致被捉住。望相公开恩释放!」公子道:「你偷过人家几次了?」那人哭道:「才做一次,就被拿住了。」公子道:「我若送官究治,便害汝终身,永为贼犯。我今放汝回去,倘若仍旧做贼,重复做出来,犯法问罪,不是我白白放你了么?那人道:「如蒙释放,以后便饿死道路,决不做贼」公子道:「只怕饿不过,还要走这条路。」那人道:「小人如今沿途乞食,挣得这性命回去,就感大愚不浅!」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绑缚,取出十两银子,拿在手中,道:「我念你异乡之人,给你十两银子,以作路费。今后学做好人,切不可再蹈前辙。」那人扒在地上,只管磕头。公子道:「不必如此,只要学做好人,去罢。」命家人领他从后门送出。那人再欲叩谢,公子已转身进内去了。

众人问公子道:「捉住了贼,不把他送官惩治,已是从宽了,公子何又给他银子?」公子道:「我见他衣服槛缕,面黄肌瘦,确系穷途流落之人,非积惯做贼的,给他些路费,使他得到家乡,复为良民,何处不是方便?古人云:『救人须救彻』,此之谓也。要知此人初次做贼,被尔等捉住,倘遇一好手段的贼人,大块愉去,不过呜官捉拿罢了。况此人初次犯法,若一送到官,便落了做贼的痕迹,他即有心改悔,衙门捕快日逐需索,必要逼他去偷窃。是此人终身为贼,不啻我教之使然,不如得放且放,使他做一好人,不好么?」说了一回,众人俱诺诺而退。

到了明日,公子因归德太守生日,欲往拜寿,因嘱家人道:「此去有几日盘桓,你们在家,诸事小心,不可生事。」叮嘱罢,带了几个家人,担了礼物,竟自出门去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归德府宁陵县积善村有一小民,姓陆,名必大。妻子张氏。夫妻两口,只生一女。有田数十亩,自耕自种,闲时又做些小生意,颇可过得日子。女名金姐,虽是小户人家,却也情性幽闲,女工针指,一学便会。张氏见他生得好,又替他缠了一双小脚。到十六岁上,竟长成一个出色女子了。平日在家,不过相帮母亲做些生活,从未出门一步。

一日,有一邻家女子烧香回来,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前去里许,有一尼庵,地极幽静,房舍精洁,尼姑数众,俱极和气。庵中景致甚多,真是洞天福地,好顽耍的所在。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说了一回,起身去了。金姐是孩子性情,便向母亲道:「方才说的所在,想他们去得,我们也去得。母亲可与爹爹说知,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张氏道:「久闻有一三妙尼庵,离此不远,庵中菩萨甚灵。拣一好日,买些香烛去烧烧香。你从未出门,借此散步散步,看看外边景致,也是一举两得。」歇了一回,陆必大回来,其妻便说起到庵烧香。必大道:「烧香,人家常事,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只因必大于妻子言语本不敢违,又见女儿高兴要去,不忍拂他的意思,故绝不拦阻。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来了。

话说庵中共有四个尼姑,俱是不守清规的,专一走富家大户,结识几个大老官护法,身上穿绸着绢,收拾得房宇极其精雅。有一班少年浪荡子弟常在庵中过宿,把一个修行佛地当作楚馆秦楼,故布施不求而至,绝不烦在外抄化。内中有一当家的,法号静修,年纪不上三十,语言伶俐,举止风骚,待人接客,尤极识机知趣。相与一个城中富户,姓顾,名克昌,是一贪淫好色之人。家中有妻有妾,犹为未足,专在外边做些穿花问柳的勾当。见静修风流狂荡,遂与结识往来,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过夜。克昌恃育家资,交结地棍豪霸,出入衙门,欺良压善,以故在庵中往来自由,绝无人敢麻烦他。静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左右邻近将些小恩惠结识他,乡里人是贪小的,所以人人道好,谁去说他不是?陆必大家虽相去不远,因是本分人,不管闲事,故绝不知其所为。

是日,母女两个绝早起来,打扮停当,同来烧香。一进庵门,尼姑殷懃相接。拜过菩萨,留进客座奉茶,引他各处游玩。果然深廊曲室,洁净清雅,堂中器皿对象摆设得齐齐整整,比自己家里大不相同。母女称赞不绝。

那知克昌是夜正在那里过宿,闹了一夜,方始起身,闻有女客烧香,遂来偷看。见前面一个中年妇人,不过村妆模样,后面随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容颜姣好,体态温柔,顿时神魂飘荡,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恐怕他撞见男子反要遮遮掩掩,遂躲入后面密室中,从壁缝中偷觑。尼姑知趣,即引他中间客坐内坐下,又将点心摆列。陆家母女爱他地方幽雅,又一众尼姑俱是大娘长、大姐短,满口奉承,好不快活,因而有说有笑,两下十分亲热。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丰韵。克昌在内看得亲切有味,益发动火。自古云:「情人眼内出西施」。况金姐原有七八分颜色,教克昌那得不爱?坐了一回,送过香仪,起身告别。静修留住奉斋。张氏道:「家中无人看客,回去了,改日再来相望罢。」一众尼姑送出庵门而别。

克昌见了静修,埋怨道:「何不再留坐坐?竟放他去了。」静修道:「偷看了好一回,难道还看不像意?他不过一个人,难道是西洋宝贝,看不厌的?」克昌笑道:「真是一件宝贝,只是空看,徒然心痒。我要娶他作妾,你道他家肯么?」静修将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道:「他是前村陆必大女儿,家私颇有,不少吃的,不少穿的,如何肯把女儿卖人为妾!也比得我们,由你摆弄。」克昌道:「你不要捻酸,慢慢的与你商量。比如他不肯作妾,竟取他做两头大,何如?」静修道:「饿老鹰想吃天鹅肉,未知有福分消受没有?」大家笑了一回。

克昌用过午饭,托言有事,起身进城。一路思想:「图得此女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打听陆必大有一相好,住在城中,遂央他为媒,情愿入赘为婿,将丈人丈母养老送终。其人去了一回,便来回复道:「我探过必大口气,他要年纪相当,人才相配的才肯。否则任凭豪富,岂非所愿。看来说也无益。」克昌想道:「他恃有饭吃,故不肯把女儿轻易许人。除非弄他穷苦起来,自肯卖女为妾。只是如何算计,方得他穷苦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想道:「官府征收钱粮,定拣盈实人户,点充柜头,若有缺少,着柜头赔补。充此役者,往往家破人亡。目今正值起征时候,弄他承当此差,不怕他不上钩了。」算计已定,遂袖了十两银子,走到一相熟的李书办家。见过了礼,寒温了几句,便问道:「李兄,今年柜头可曾点定么?」李书办道:「尚未点定。」克昌道:「这是要盈实人户做的呀。吾来保举一人,如何?」李书办道:「只要有些油水,是极好的了。」克昌道:「积善乡中陆必大,此人家中颇好,与小弟有些仇隙,意欲弄他充做柜头,破费他些银子,以消吾气。我兄亦可于中取利。若能为弟效力,先送白银十两。」遂向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李书办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好不欢喜,遂笑容可掏,连忙拱手道:「此事容易,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包管就点定了。何劳老兄费心?」克昌道:「兄若不收,反见外小弟了。」李书办道:「既如此说,只得领情。三日内必有响报。」两下拱手而别。

一日,陆必大正在家中闲坐,忽见两个差人进门,问道:「尊驾就是陆必大么?」答道:「正是。」差人即在身上取出朱票一纸,送与他看。必大见票上点他充作柜头,便大惊道:「我是乡下小户,怎当此投!」差人道:「我们是奉官差遣。从来说,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你有说话,自去官府面前分理。」必大即忙留饭,临起身又送一东道,约他明日县前相会。差人去了。必大进来对妻子道:「怎么处?点做柜头,要赔补银子的,教我如何赔得起?」妻女闻之,十分着急,啼啼哭哭,一夜不能合眼。

明早起来,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县前。正值知县坐堂,差人事了,即带进回话。知县道:「本县点你做柜头,也不难为你,须要小心办事。」必大道:「小的是无知乡愚,不会书算,恐怕误了公事,求老爷另点一人罢。」知县把案桌一拍,道:「人人像你推法,竟无人做柜头了!况本县诸事专靠李书办料理,他保举的人,谅必不错。」叫原差:「押他速写认状,如违重责!」吓得必大顿口无言,只得写了认状,以免目前受责。厚差呈过认状,即对必大道:「三日之后就要起征,你须作速打点,住在城中,才好办事。」必大道声:「承教」,忙即回家取了铺盖,带些银两,就在县前饭店住宿。

要知柜头是最难做的,明白练达的人,尚且被人哄骗,何况必大是乡里老实人,银色戥头一些也不晓得,银钱出入,任人作弄,到得结总之时,竟亏了八百余两,都是要他赔的。须知必大家私连田产房屋不满干金,那有现银补垫?只得弃卖田产,将家中所有,尽行变价完纳,力尽筋疲,正数尚少百金。始初止限催交,过了几限,将他收禁追比。只得寄信妻子,将房屋变卖,一时又无售主,母女在家,惟有终日啼哭。可怜好好一个饱暖人家,被奸人暗算,弄得瓦解冰消!

一日,张氏正苦丈夫在监,与女儿相对愁闷,只见尼姑静修走进门来,即起身相接。静修道:「我从城中回来,闻得府上有奉官追比之项,放心不下,特来望望大娘、大姐。」张氏道声「多谢」,又将丈夫做柜头亏空,收禁追比,现在要卖房屋,又无售主,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流下泪来。静修道:「大娘不必着急,我庵中观音菩萨最是救苦救难的,大娘明日同大姐到来,在佛前虔心祷告,保佑官人平安无事。还有一句话,大娘若要卖房,却好城中有一大乡宦,要在此处买所在房收租,我通一信去,明日即有回音,你母女到庵拜佛,正好等他回信,岂非一举两便?」张氏道:「既如此,我母女明日准来。但师太切不要破费。」静修道:「我们出家人,有何破费?只要大娘不见外就是了。」说罢,假作嗟叹而去。那知张氏母女此番到庵,正是雀入罗中,鱼投网内!未知能跳得出否,且听下回分解。

世间最恶是优尼,贪利贪淫任意为。

若要门庭增吉庆,莫教若辈到香闺。

话说张氏听信尼姑之言,明早起身梳洗,买好香烛,锁了门户,即同金姐到庵。尼姑接过,先到佛堂将香烛点好,叫他母女跪在蒲团默默祷告,以求庇佑。拜祝过了,静修邀进客堂,告诉张氏道:「卖房之说,今早已遣人进城通信,下午必有人来。这一家本是一个大护法,平日深信小尼说话,待我从中说合,没有不成交的。且请宽怀少坐。」张氏听见房有受主,可以救出丈夫,愁必宽了一半,搬出饭来,母女绝不推辞。早饭已过,又送一盘香茶出来。静修对一小尼道:「我陪大娘在此说话,你同大姐到各处散步一回,解解愁闷。」小尼对金姐道:「到我房内去坐坐,如何?」

两人携手而行。走过两进房子,小尼把侧门推进,又是绝妙一间精室。上面挂着一幅古画,几上香炉内焚着一炉好香,瓶内插一枝时新花,中间四仙桌一张,四把交椅,左首设一小榻,榻上棉缛靠枕,件件精雅;庭前又种些花草。金姐道:「此处我未经到过,真是神仙所在!」小尼道:「你在此少坐,我去取杯茶来你吃。」

小尼走出,把门反带上。金姐全不为意,走向榻上坐下。只见右边呀的一声,推开小门一扇,踱出一个男子来。金姐惊惶欲避,那男子笑嘻嘻作揖道:「闻你父亲亏空官钱,监禁在狱,我特送银子在此。只要你我成就好事,包管救你父亲出监。」金姐也不去听他言语,见他只管近身,便喊哭起来,高叫:「娘亲快来!」那人道:「你便喊破喉咙,也无人听见。今日相遇,真是天缘,劝你从了我罢。」就上前搂抱。金姐双手推开,益发大声喊哭,连叫「救命」不绝。

张氏正与静修坐着闲谈,忽闻隐隐哭声,便问:「何处哭声?」静修道:「此是墙外人家女子啼哭,大娘不必管他。」侧耳细听,倒像女儿声音,道声「诧异」,便往内走。一众尼姑俱来拦住。静修道:「且与你细说,不必进去。」张氏更尔疑心,急忙要走。众尼姑拖住不放,一时发极了,亦喊叫起来。

一边在内哭,一边在外喊,虽屋宇深遽,难道左右前后竟没一人听见的?要知庵邻不多几家,静修平日皆是买服不开口的,绝不来管庵中闲事,故克昌亦放胆用强,算计私下先与苟合,将来不怕不是他的人了。可怜母女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平地忽如霹雳一声,山门外走进一人,高声大喝。你道来者何人,就是祥符曾公子,从归德府拜寿回来,路经此处,坐在马上,忽然口渴,隐隐望见侧路里有庵院一所,因对从人道:「天色尚早,我们到庵中讨杯茶吃。」把马一带,竟从侧路走来。及到庵前,听见里边有女子哭声,大呼「救命」,便知内有蹊跷作怪的事,即忙下马,把门推了两推,推不开,遂-脚踢进,用得力猛,两扇山门都倒在一边,故震地的响。

公子走进佛堂,见一众尼姑拖住一妇人不放,妇人在那里乱喊乱叫,便喝道:「你们何故如此行为?」众尼见一带巾人进来,背后四五人跟随,吃了一惊,大家放手走开。那妇人跪下道:「尚有女儿关在后边,望相公救救!」公子一听,果然后面尚有哭声,一直走至哭声所在,门却反锁的,将锁打落,一脚踢门进去,见一女子蓬头散发,哭倒地上,傍边立一男子。那人见势头来得凶,吓呆了,躲避不及。公子遂上前一手擒住。随后张氏进来,抱起女儿大哭。那人跪下求饶。公子喝道:「你是何人,青天白日,干此没王法的事?」那人道:「我是顾克昌,陆家约我买他房子,所以来的。不合一时高兴,与他说几句闲话,他就啼哭起来,并没有干什么事,愿求饶放。」公子吩咐从人将克昌绑缚。问知女子尚未受污,因对张氏道:「你们且住悲哀,将你母女如何被他骗至庵中,细与我说。」张氏道:「我丈夫叫陆必大,为因短少钱粮,收禁在狱,欲卖房子完纳。尼姑说现有受主,被他哄骗到此。岂知藏人在内,竟要强奸我女。」公子听了,大怒道:「速去告官,我替你伸冤便了。」一齐走出佛堂。

邻舍人家始而不管闲帐,以后听见闹得不是路了,多进来探信。公子见有人进来,问道:「众位中有认得陆必大家的么?」有的道:「认得。」公子道:「就烦你去叫陆必大家亲邻来。」又叫家人将一众尼姑尽行缚住。不上一刻,积善乡中来了数人,闻知此事,皆愤愤不平,将克昌、尼姑痛骂。公子道:「此处地方何在?」内中一人道:「小的就是。」公子道:「既是地方,我将人犯交付与你,作速解县。」又对张氏道:「你母女也到县前,待我告诉县官,叫他就审便了。」公子上马先行,留一家人在后押着。众人问家人道:「你主儿是何等样人?」家人道:「我主人是祥符曾公子,归德府太爷的年侄,方才拜寿回来,听见哭喊,故来相救。俺家公子专打抱不平,极肯替人出力。你们不要把人犯放松了,自己讨苦吃!」内中有晓得公子名望的,便拍手道:「好!好!此番遇着这位豪杰,淫尼恶棍,决不轻饶的了!」

张氏、金姐雇了一辆小车,地方众人押着克昌、尼姑,一齐到县里来。公子一到县前,投贴进去。县官在府尊寿筵上与公子会过的,一见名贴,叩忙传请。分宾坐定,公子便将克昌与尼姑设计奸骗,及自己如何相救,一一说了。县官听了,大怒道:「奸尼恶棍,如此不法,剃实时重处便了。」公子辞出。张氏随后喊禀。地邻人等将各犯解到。此时闹动了宁陵县。合县的人都来看新闻,拥挤不开,且不必表。

单说县官坐堂,一众人犯齐跪堂下,先唤张氏上去问话。张氏将丈夫收在狱中,欲卖房子完公,尼姑静修如何骗我到庵,如何留我在外,如何骗我女儿进去,如何藏人在内欲行强奸,女儿喊救,我正欲进去救他,众尼又如何将我拖住不放,亏得公子到来,救出女儿,细细说了一遍。再问静修口供。静修一味支吾,全不吐实。县官大怒,喝声道:「拶!」左右将拶子套上,紧紧收起。要知这静修是受用惯的,那里受得起痛苦?痛得杀猪一般的叫,光头上汗出如雨,下面小便都流出来了。只得喊道:「愿招!愿招!」前将与克昌如何要娶金姐,如何设计,如何教我哄骗他来,如何闭门图奸,始末根自,一五一十尽行招出来。县官又问:「你们众尼定与克昌有奸的了?」答道:「无有。」县官吩咐再收。静修着了急,忙说:「有的,有的,实实往来日久的了。」

县官见尼姑多已招认,吩咐放拶。遂叫顾克昌上去,县官怒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清平世界,如此横行,真是无法无天!本县今日先赏你一夹棍!」吩咐:「夹起来!」衙投入等平日虽与克昌相熟,见官府发怒,便也不敢用情,只得拖翻在地,套上夹棍。上边又喝道:「收!」随即紧紧收足。克昌一浮浪子弟,从未吃亏的,今受此刑极,魂飞天外,渐渐死去了。皂役以冷水喷醒。知县问道:「设计用强,你有何辩?」克昌道:「小的不敢辩。但一时调戏,实未坏他身子,求老爷饶命!」县官道:「虽未成奸,用强是实!」命收禁议罪。尼姑四众俱发二门外重责四十,断令还俗。

此时看的人山人海,拥塞不开。金姐跪在母后。县官绝不问他长短,叫张氏领回家去。张氏又求释放丈夫,变产完纳。县官道:「这个不能,交清银两,才得释放。」张氏只得退出。县官将克昌照地棍例,问了边地充军,这是后话。

且表母女来到监中看望必大,将从前原委细细述了一遍,相向大哭。必大道:「你们性命全亏曾公子相救,我不能去拜谢他,你母女二人须先去拜谢才是。」母女因即出监,央一系邻陪了,来到公子寓所。公子一见,便问道:「你丈夫曾出监么?」张氏下泪道:「官府说,必待交清银两,然后肯放。」公子叹道:「弄得人家私荡尽,还要如此执法!」因问:「尚欠多少?」张氏道:「百有余金。」公子即命家人取出三封银子,付与张氏,道:「每封五十,共一百五十两,料理官事,余的拿去用度。」张氏道:「丈夫叫来叩谢大恩,如何又叨厚惠?」公子道:「不必推辞,作速去罢。」张氏此时好似跌在深渊里,从空中伸下手来把他捞起的一般,连忙跪下叩了无数头。那知公子早抽身走开了。

要知公子为何不回庄上去呢?因见陆必大事情未曾完结,放心不下,所以在城借寓等候,直等打发他母女去了,随即起程回庄上去了。张氏有了解子,即来县里交清亏项,陆必大立时出禁。斯时,合县传说,无不称美公子义气。陆必大一出禁来,即奔到公子寓所来谢,那知公子去已久了,大哭而返。

再说公子回至家中,绝不把此事提起,不是读书做诗,就是驰马射箭,常思寻一机会干些功业。忽一日,有一军官来到门前,问门上道:「这里可是曾公子府上么?」门上应道:「正是。」那人道:「我是贵州巡抚王大老爷差来的,有书在此,要见公子。」门上人进内禀知,公子即请相见。那人走至厅上,见了公子,忙跪下去。公子扶住道:「你是王老伯差来的,如何行此大礼?请坐了,好说话。」那人推逊一回,然后坐下,忙向身边取书呈上。公子拆开看时,向来人道:「且到明日商议,同行便了。」

要知王巡抚为何来请曾公子呢?王公名三善,是公子父亲结盟弟兄,又做过同寅,谊同骨肉,素爱公子文武皆能,是有用之才,平时常切思念,今日贵州荒乱,朝廷命为巡抚,正是用人之际,故特遣人来请,一则为自己帮手,二则使公子建些功业,博一出身。此信正合着公子心事。到了明日,遂将一应家计托一心腹人掌管,自己带了银两及四个家人,同来人一齐起身。

行了四十多日,已到贵州省城。王巡抚一闻公子到来,连忙接进书房,接风款待。夜间即在此处歇宿,以便商量机密。又见公子才大心细,凡一应军机重务,无不与公子参酌筹划,皆极精当。

一日,王巡抚大操人马,命公子同到教场操练军士,笑问曾公子道:「贤侄武艺一定精妙的了?」公子道:「略知一二,还望老伯指教。」王公道:「正要请教。」公子飞身上马,往来驰骤,矢无虚发。又舞弄大刀,左右盘旋,两边看的,但见刀光一片,将人马罩住,眼多花了,无不个个喝采。王巡抚大喜回衙,问公子道:「你看人马何如?」公子道:「军阵虽整,操练未熟,古人云: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若挑选精锐,另成一队,日夕训练,厚其赏给,与同甘苦,临阵之际,自能奋勇争先,一以当百,庶几战无不捷。」王巡抚深服其论,便道:「欲屈公子为监纪之职,现有空头札付在此,填上公子名字,方可号令三军。」公子道:「既承相委,敢不效力?」

明日,王巡抚送过札付,晓示三军,任凭监纪挑选。公于遂出号令,军士中有能箭逾百步,力举五百斤者,方为中式。挑了十日,中式者止有三百人。公子日市牛酒犒赏,亲自教习武艺,均劳分逸,人人悦服,不上数月,尽成虎卒。一有寇至,公子身冒矢石,率了三百雄兵,冲锋陷阵,无不摧败,积寇巨盗,马到擒来。贼人呼之为「曾家军」。一闻曾家军来,皆遁逃不暇。王巡抚将公子功绩奏闻朝廷,升授副总兵之职。虽系武职功名,也算一朝际遇,不负平生志气了。但祸福无常,升沉不测。未识公子日后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虚心纳谏最为先,何况驰驱军阵边?

堪笑书生无远见,遂令马革裹尸旋。

话说贵州地方苗蛮错处,沿边一带皆是苗洞,洞主号曰「土司」,一方生杀,皆出其手,亦受巡抚节制。当日有一洞主,姓安,名邦彦,性情反复,骄悍异常,恃其地险兵强,不遵王化,屡次侵扰内地,杀害人民。王巡抚到任后,即欲起兵进剿,只因手下缺少良将,故尔隐忍不发。今得公子为将,所向无敌,军威大振,遂决意征讨。一面拜本进京,一面命将出师,点公子为前锋,领步卒三干,先行杀进,自主中军,在后接应。

前锋进入苗界,诸苗望风披靡,势如破竹。看看离洞不远,有军士来报:「前面一口险狭,有苗兵守把。」公子见天色已晚,吩咐安营,明日进兵。见旁有一山,山上乱石甚多,便命移营山上,军士不许安睡,多拾石块堆在身旁,及肩为止;如有寇来,即将石块打下。放枪射箭,一概不用。

且说洞主安邦彦知有官兵杀入,聚集苗兵,先于险要处把守待敌。闻官兵近在十里外安营,便传令二鼓起马,先去劫营,杀他罄尽,带领数千兵卒,乘黑杀来。见官兵扎营一上,亦即上山劫营。公子一见兵到,出令贼近十步,始将石块打下。苗兵蜂拥上来,只见石块如雨点一般打下,尽皆着伤,不能前进。连上数次,反打死无数苗兵。

天色将明,山上一声炮响,冲下一队人马,人人奋勇,个人争强,枪箭齐发。因夜里尽用石块拒敌,火器弓矢俱足,尽力施放。苗兵如何抵挡,大败而逃。公子率领三百亲兵紧紧追赶,杀进隘口。把守的苗兵,杀得死的死,逃的逃。邦彦领了败残人马进归洞内,坚闭不出。公子一面报捷中军,一面扎营洞中,等待后队以来,一同攻击。

王巡抚知前军已获大胜,便率大军一齐赶到,将他洞门围住,日夜攻打。邦彦见官兵势大,料难拒守,从后路逃往别洞请救。公子见洞中有变,乘势攻入。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所存苗兵,皆跪地乞降。王巡抚即扎营洞内,号召各洞土司,如有不到,即移兵进剿。诸土司尽皆畏服,相率而来,愿各效顺。

公子向王巡抚道:「首逆已逃,诸苗降伏,不如将邦彦土地分给各土司管辖,各土司利其土地,必协力擒拿,则邦彦之首,不日可致魔下。我们全师而还,最为上首。不然,事久生变,难保长胜。」王巡抚道:「苗亦倔强已久,乘此兵威,正好慑服。吾意欲将所得地方,收入版图,据其险要,设官弹压,永除边境之害。况邦彦未获,必捉住明正典刑,方显国威。」公子道:「此计若行,恐各洞疑惧,皆有变心。一有变心,必至各路抄绝,吾军深入重地,便进退两难了。」王巡抚全不以公子之言为然。

隔了数日,诸苗见大军不遇,尽怀异志,只道巡抚俱要夺他土地,后再传唤,竟无一洞到来。斯时,王巡抚亦觉苗心有变,依了公子说话,传令班师,将中军改作前队,命公子押后,陆续退出苗疆。那知安邦彦逃到生苗洞中,诳称洞内货宝无算,尽被官兵据有,愿得起兵相救,杀退官兵,土地之外,子女玉帛尽送洞主受用。苗人是最贪利的,一闻此言,欣然相许,便起兵数千,同了邦彦余众,一齐杀来。又打听诸洞各怀疑惧,勒兵自守,遂暗暗遣人要结,令各路起兵截杀。诸苗皆受其命,见大兵已经起行,竟从别路抄来。

再说王巡抚虽已退师,尚未晓得邦彦复来,诸苗从逆,一路扎寨安营,绝不提防有变。其夜,正交二鼓,军士皆已鼾睡,忽闻营外齐声吶喊,急忙起身,带着帐前亲军,出营看视。只见无数苗兵杀入营门,众军从睡梦中惊醒,头顶上摄去了三魂,脚底下溜掉了七魄,被苗兵砍瓜切莱一般,束手就死。巡抚率领亲军迎敌,怎奈苗兵一拥而来,随身军士看看杀尽,满目尽是刀枪,脱身无路,叹道:「悔不听曾公子之言!」遂以刀自刎而死。

且表公子后队人马尚隔数里,闻前面喊杀连天,知是大军被劫,忙即率众来救。忽有数残军卒,飞奔逃来报导:「主将阵亡,全军尽没!」公子大惊,兵心亦慌乱起来,方传令无动,而苗兵已杀到面前。奋死迎战,虽杀了苗兵数百,其如越杀越多,四面受敌,三千步卒死亡略尽,只有三百亲军,随着公子,左冲右突,苗兵围住不放,杀到天明,皆身受重伤。苗兵知是官兵精锐,各操强弓毒弩,远远身来,箭如飞蝗,著者辄倒。公子拼命夺路而走,那知坐的马中箭倒地,被苗兵抢上擒住,囚入后营。正是:

龙离大水遭虾戏,虎落深潭被犬欺。

惟有束手持死而已。忽见一苗兵走来,把他上下一相,悄悄问道:「你是祥符曾公子么?」公于应道:「正是。」那人走开,晚上搬些酒肉来,对众苗兵道:「主帅已追杀前去,留我们在此监押,这班人不怕他走上天去,今晚落得受用。」遂欢呼畅饮,个个吃得大醉如泥。那人便解公子绑缚,拖了便走。走出营门,到一山径僻处,将腰刀一把,干粮一包,赠与公子道:「此是一条小路,两昼夜可达中土,公子就得生了。」公子问其姓名,那人道:「公子还记得在庄上所获贼人么?我即是也。蒙赠盘费回家,即投入苗洞。今日擒住公子者,就是我洞苗兵。天幸遇着,故来相救,以报大恩。如今不要担搁,作速去罢。」

公子正在慌急之际,不及致谢,拔步便走,那里管一路崎岖。走到天明,腹中饥饿,便坐在地上,解看干粮,是一方牛肉,用月切开,吃了一饱,往前再走。虽逢几处险恶所在,却无一个苗兵拦阻。又走一程,道路渐渐平坦,望见人家房屋,知是中土地界了。斯时,沿边的人民正虑苗兵杀来,惊惶无定,一见公子模样,知是苗洞中逃出来的,争来相问。公子备诉情由,晓得是一位官府,连忙备饭相留。公子问:「此处到省城尚有多少远?」有的道:「从小路抄去要近百里,待我们备了牲口送去便了。」

又行一日,看看到了省城,留守官员知巡抚阵亡,大军不返,尽点百姓上城守护,城门紧闭不开,见公子逃归,便即放入。公子对众官大哭,自言丧师辱国,死有余辜。有的道:「将军莫哀,今日孤城,还仗协力同守。」公子到巡抚衙中,安慰他家眷属一番,依旧上城把守。因公子城名索着,今得逃归,各官倚为长城,人心恃以少安。又幸苗兵只在沿边杀掠,不敢深入,故省城得全。

公子想起前日无意中救了一人,今日亦在无意中得此人之力,脱此大难,岂非奇事?但未知丧师之罪,朝廷作何处分,终日担着忧怀。不上半月,忽报新巡抚走马到任。公于随众出接,投过手本,即传进见。公子同了众官,庭参已毕,巡抚便问那个是曾英。公子禀道:「卑职是曾英。」巡抚道:「你晓得朝廷有旨么?」公子听见有旨,便双膝跪下。巡抚道:「旨意道来,王巡抚死于王事,赠爵赐谥。你们败逃军将,失于救护,拿解来京,发三法司勘问定罪。」又向公子道:「我亦知你是一员能将,但圣旨严紧,谁敢保留?」随即除去冠带,上了刑具,差官解进京去。有同寅相好的,各凑盘费相送,叮咛解官小心看视。

公子将随身人役尽行打发,单留四个家人跟随进京。晓行夜宿,一路无话。到了京都,收入刑部牢中,三法司会审,狱中提出公子,当堂勘问,自书供状。公子囚首阶下,将致败缘由,及身在后队,不及救护,以致被执,乘间脱逃等情,一一写出呈上。三法司道:「你是前锋,失护主将,被执脱逃,这罪已极大了。」吩咐监候,请旨定夺。

要晓得明朝法律最重失机,凡失机者无不立决。况公子孤身无援,焉得不问成大罪?此时坐在天牢,唯有引颈待刃。四个家人亦料主人不日就戮,大家哭泣不已。忽一日,狱官笑嘻嘻走来道:「曾老爷,你可幸无事了!兵部侍郎陈大人出了一本,说你人才有用,可图后效。圣上准了,有旨免死,发往军前效力赎罪。」公子道:「垂死之人,那得邀此天恩?」正在半信不信,只见刑部传票到来,着即出禁。此时公子喜出望外,正如鬼门关上推转来的一般,遂别了狱官,走出天牢,别寻寓所安歇。家人们亦快活不了。

公子但想:「陈侍郎素未相识,何以出本救我?」遂内禀贴,跪门相谢。侍郎传见。公子走近堂下,望见侍郎,忙向阶前叩谢救命之恩。侍郎道:「请起相见。老夫为国用才,并非施恩足下。施恩足下者,是新科翰林金良,你去谢他才是。」

公于唯唯辞出,又想:「金翰林亦未识面,为何救我?」心上茫然不解,即备名贴,竟往金翰林家来。翰林一见名贴,立即请会。两下见礼,分宾坐定。公子启口道:「方才去谢陈大人,他说曾英性命全亏老先生救拔,故来相谢。」说罢,便欲跪下。翰林以手相扶道:「你的性命另有人救的,弟不敢受谢。也不是这个人救的,却是吾兄自己救的。」公子听了,益发茫然,打一恭道:「求老先生明示。」金翰林道:「少顷便知。」留入书房,设酒相持。酒至数杯,翰林问起出兵始末。公子一一细说。翰林道:「这是天心爱才,朝廷洪福,不忍埋没英雄,故到处逢凶化吉。」

两下正说得高兴,家童报导:「夫人出来。」只见一簇女人,拥出一位棉妆花簇的夫人来。公子正欲起避,那夫人即双膝跪下道:「恩人请上,待妾拜谢。」公于回避不及,只得也跪下去。翰林双手来扶。公子伏地不起,等待夫人拜完,转身进内,才立起身来。便问翰林道:「这位夫人是老先生何等宅眷,前来行此大礼?」翰林道:「难道不认得了么?此即尼庵被难之陆氏女儿也。赖兄保全,又救他父亲出狱,一家戴德。弟昔未第时,流寓宁陵,目前妻亡过,娶她为室,日夜向弟称诵大德。弟慕兄义气久矣。今闻陷罪在狱,贱荆寝食不安。弟系新进书生,朝廷大事,不敢开口,只得转恳敝老师,出本保奏,幸邀圣恩恕免。此皆吾兄盛德所致。今日贱荆自宜当面拜谢。若非吾兄仗义于前,安得获报于今?弟故说该谢自己。」说罢,拍手大笑。公子才得明白,连称「惶愧」不已。

翰林又对公子道:「弟与兄虽系初次相逢,却是神交已久,愿为异姓兄弟,未知兄肯俯允否?」公子道:「既承不弃,敢不如命?」便设香案,向天同拜。序过年齿,翰林长公子三岁,为兄,公子为弟。夫人在内闻之,亦喜。公子道:「既为兄弟,便如骨肉,愿请嫂嫂拜见。」翰林邀入内堂,与夫人序叔嫂之礼。公子又谢救拔之恩。翰林道:「彼此施恩,扯直罢了。」三人皆笑。重至书房,两人开怀畅饮,直至更阑方散。

隔了数日,兵部札付下来,令往贵州效力。公子不敢久留,翰林夫妇又相厚赠,把酒送行,洒泪而别。公子到了贵州,效力几年,奉旨复职。直到三十岁上,始娶夫人,果如前说。其后剿除苗寇,屡立大功,升至都督同知之职,衣锦归里。生二子,祟祯朝俱成进士。

看此书者,即不能如公子天生豪杰,亦学他做些仗义济人的事,日后定必获报,所谓「近在于身远子孙」也。

 

第八卷     御群凶顿遭惨变 动公愤始雪奇冤

 

世情反复如棋局,黑白难知,胜负难期,国手赢人一着儿。贞心苦节遭魔劫,天道无亏,公论无私,自有芳名万古垂。右调《彩桑子》

从来为女子者莫重于「节烈」二字。节则洁清自守,历尽艰苦,终身不易其志:烈则一念激发,有夫死而遂以身殉者,有遭强暴逼迫,不受污辱,捐躯陨命者。要知捐躯之事,尤为女子之不幸也。然生前玉碎珠沉,死后云开日朗,亲党为之称传,官府为之旌表,也可不负捐躯之志,从未有是非颠倒,几至含冤身后者。幸亏人心不昧,公论昭然,一时奸夫淫妇,助恶棍徒,或蒙显戮,或遭冥诛,不至清浊不分,玉石无辨。可见头上青天,原是公道不过的。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苏州府嘉定县安亭镇地方,育一烈女张氏。父名张耀,母金氏。张女从幼贞静,举止凝重,言笑不苟。年十六,父母欲为择配。适有嘉兴人汪姓者,侨居安亭,人皆呼之为「汪客」,娶妻某氏,只生一子。其妻是一淫滥妇人,从小在家,做些不伶不俐的勾当,又至嫁了汪客,俺门卖俏,又相与了一班新朋友起来。年虽半老,生子已是十几岁,,旧性依然不改。汪客是个酒胡涂,呷了几杯黄汤,诸事不知,任凭镇中恶少往往来来,恬不为怪。其妇又且泼悍异常,家中事情一毫也不许汪客做主。

其时,欲与儿子对亲,汪客与妇人商量。妇人道:「听得传说,张耀家女儿生得标致,最为合意。」汪客唯唯,便托媒往求。自古说:「媒人口,无量斗。」在张耀面前,将汪家说得如花似锦,女婿如何聪明,婆婆如何贤慧。若张耀当日细细打听一番,便不至把女儿陷入黑暗地狱了。那知他是直性人,一听了媒人言语,信以为实,即便应允出贴。未免三盘六盘,也不必细说。

过了二年之后,男长女大,汪家择吉迎娶,灯笼鼓乐,却也热闹。一时相帮汪家的都是些狐群狗党,汪妇相与之人,汪客全不管账。张女过门后,拜见公婆,即令遍拜诸客。俗语说得好:「新来晚到,不如毛坑井灶。」拜了一回,全不知这些人是丈夫何等亲戚。成亲数日,但见诸人在婆婆房内,出入无忌,一到晚上,聚坐房中,张灯饮酒,与婆婆调笑取乐,全无顾惮,公公终日昏昏醉在一边,丈夫亦不去陪侍。一夜,私语其夫道:「这班人是你家何人?」汪子道:「都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日久。」张女道:「既是你父好友,如何在你娘房中终夜聚饮?干些不知廉耻的事,岂不被人谈论?」汪子道:「母要如此,只得随他便了,你也不必多管。」张女见丈夫说得淡然,也不敢再说,心中却甚以为羞。

再说诸恶少中,一人叫做胡岩。其父胡堂,是出入衙门,把持官府,不守本分的人。胡岩助父为恶,在安亭镇上欺良压善,无所不至,却是汪妇最得意的汉子。其余恶少,若周纶、朱旻诸人,皆服其驱遣,虽尽与汪妇有奸,都让胡岩一分。

一日,胡岩向汪妇道:「你家媳妇颇有姿色,但进门后,从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似有怪你的意思,不如将他拖入混水,打成一局,然后可以任情取乐。你意下如何?」汪妇道:「这是既得陇又望蜀了。」胡岩道:「若不如此,你的所为,必定被他鄙薄。我们在此碍她耳目,总不能快意。」汪妇道:「这件事,我不好向他说,你自去诱他上钩便了。」自此,胡岩见了张女,时时对他说说笑笑,杂以秽亵之语。张女只当不闻,愤然走开了。

一日,妇与胡岩同睡。胡岩向淫妇道:「你新妇想是怕你说话,故不肯与我亲热,不如唤来教他当面撞见,看他如何?」淫妇即高声呼唤。要知张女虽知其姑不端,却是极尽妇道,既闻呼唤,料是无人在房,遂即走进房中,又见婆婆在床上声唤,便去揭开帐子,却见一男一妇,正在床中淫乐。张女一见,转身就走,归到房中,椎胸顿足,痛哭欲归。其夫只得送他归去。一见父母,放声大哭道:「儿宁死在家中,不到他家去了!」父母问其缘故,女初不言,其母私下窥问,备诉其姑所为,并有拖人下水之意,」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故宁死不去!」金氏闻之,痛哭一场,却已悔之无及。一住数月,汪子来接数次,女坚不肯归。

那知胡岩图奸不遂,淫心不死,向汪妇道:「新妇归去已久,如何不接回来?放他在外,将你谤毁,问你有何颜面?接他回来,才好弄他上手,不怕他走上天去!」汪妇道:「他不肯归,叫我也没法。」胡岩道:「教你儿子以好言骗他,自然回来了。」汪妇依言,果教了儿子一套说话,使他接取妻子。

汪子到了岳家,向张女道:「自你归后,吾母痛自改悔,如今门户清净,不比从前了,故来接你归去。」张女半信半疑。其父道:「翁姑可绝,夫婿不可绝。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金不怕火。怕他甚么?况你姑既肯回心,你且归去,不可偏执己见。」张女无奈,只得别了父母,随夫归来。一到家中,见婆婆依然如此,诸恶少照旧在家胡乱。汪妇反做出凶势,与媳妇终日吵闹,不是骂,便是打。张氏时时泣向其夫,劝令谢绝诸恶少。又乘汪客醒时,从容劝道:「公公宜少饮酒,清理门户为主。」父子俱是泥塑一般,全不为意,反将张女之言,告知汪妇。汪妇愈恨,越要骂得狠了。张女默然顺受,只保护自身,使彼不敢相犯,暂且偷生过去。

一日晚上,诸恶少正在堂中聚饮,张女从厨下出来,旁边走过胡岩,出其不意,拔其头上玉簪。张女顿足哭骂。胡岩道:「原物奉还,如何?」把簪递将过去。张女不肯来接,此簪跌做两段。汪妇道:「我代胡郎赔你。」拔自己头上玉梭与女。张女掷诸地下,也跌两段,愤愤进去。胡岩道:「新妇如此难犯,如何是好?你婆婆威势,不怕倒了架子么?」众人向汪妇道:「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以至于此。」汪妇道:「待他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且勿性急。」众人依旧欢饮而散。

家中使唤小厮叫做王秀,亦汪妇平日救急之人。一日,妇持汗巾一条,令女织花,将以赠秀。女怒道:「此奴才耳!不惯与奴辈织花!」掷地不顾。汪妇且愤且羞,大骂了一场,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慌,你若出得我手,天翻地覆了!」

时当夏日,汪妇洗浴,必令媳妇提汤。一日方浴,又闻房中呼取添水。张女提水送进,见胡岩亦在浴盆与婆婆同浴,便惊走归房,涕泣不已。浴罢,妇向胡岩道:「今夜与我新妇同宿矣。」先是胡岩与妇设谋,遣汪子到县中学习狱吏,令女独宿,乘夜潜入,便可成事。张女亦因丈夫出外,时刻提防,常取一短棒放在床头,以为护卫。其夜,胡岩依着汪妇之言,轻轻走到张女房前,见房门紧闭,便拔开侧窗一扇,将身跳入。张女听见有人进房,便捶床大叫杀人。胡岩以手来抱。黑暗中,张女便将短棒劈头劈面尽力打去。胡岩把手一格,打伤中指,大怒走出。张女虽不曾受污,心中愈思愈恨,哭了一夜。到明日,汤水不沾,思欲归去,一来行走不动,二来汪妇把住房门,无路脱身,唯有号泣欲死。

是夜,胡岩悉召诸恶少共集汪妇房中,饮酒商量计策。胡岩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此番只得恶做了!」汪妇道:「由你,由你。」饮至二鼓,各执器械,齐到张女房内。胡岩以刃相向道:「今夜从我则活!不从,教你粉骨碎身!」张女心中已拼着一死,极口哭骂。众人道:「到此地位,还敢倔强!」胡岩大怒,便喝动手,顿时推斧交下,遍体重伤。女犹宛转不死,号叫道:「何不以刃刺我,令我速死!」胡岩道:「你要速死,送你死罢!」即以刀刺其颈,刺其肩,又刺其阴。女始气绝。

汪妇道:「人死奈何?」胡岩道:「你道有事么?如今的官府只要多费几两银子安放,人命便问不成了。」喝令众人动手扛尸,欲以掩埋灭迹。那知死尸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越扛越扛不起来。众人道:「抬不动,奈何?」胡岩道:「苦着这几间房子,放起火来,连死尸一井烧却,岂不了当?」众人七手八脚,一齐放火。那知风吹火势,反烧到别处去了,女尸所在,火却不到。莫道无神却有神。此是天意使他败露。邻右人家见汪家火起,一齐拥入相救,见火在后屋,便拥入后边,那火势倒渐渐息了。回到前边,却见血淋琳一个死尸倒在屋内,满地都是鲜血。众人喊道:「这是杀了人放火的。害了他性命,还要烧灭尸迹,太没良心了!」

此时一班凶首都避匿汪妇房内。众人纷纷嚷嚷,有通信地方的,也有报与张家知道的。张耀夫妻一闻此信,急忙跑到汪家,果见女儿杀死在血泊里头,痛哭一场。此时,汪家夫妇俱各避开,只得哭告乡邻,要与女儿当官伸冤,烦邻右共证一证。说罢,即去打点告状。但未识张耀如何告理,且听下回分解。

公道难明实可哀,致令烈妇丧泉台。

若非小婢当厅质,何处呼天叫屈来?

话说一班恶少躲匿汪妇房内,见尸亲已去,探头探脑,都走将出来,七张八嘴,闹做一团。汪妇对众人道:「张耀一定告状,作何算计?」胡岩道:「不妨事,只要你认在身上,婆婆打死媳妇无甚大罪。还有一计,竟说媳妇与雇工人王秀有奸,我去责骂他,他出言不逊,我失手打死的。那王秀你与他也说得明白的,只要许他银子,日后替他赎罪,他无有不肯承认。只是你的丈夫,一向有我们在此,用不着他,今日要用着他了。」便向汪客道:「明日,你往县内把这情节先自首明。」汪客道:「我从不晓得见官,你们那个替我一替罢。」众人道:「私下的事好替,当官的事不好替的。」汪妇向丈夫道:「痴汉子!保全得我,诸事替你出力,让你日日吃酒,难道不好?明日多备几壶酒,船上一路撞去,如何?」汪客听见有酒吃,便点点头道:「说不得,我只得走一遭。」胡岩又悄悄向汪妇道:「这场官司,银子是惜不得的。」汪妇道:「我的银子,久已寄顿你处,如再不彀用,床下尚有千金。只求事妥,取去使用便了。」

胡岩归家,告知父亲胡堂。胡堂道:「王秀一边,你且先去买嘱停当,此是反手劫。还有一首先手棋子,亦须先去买嘱。你可晓得此女的外祖是何人?就是镇上金炳。其父金楷,中过进士,曾做涪州知州,今虽死了,还是乡宦人家。张耀是个没用之人,明日告状,必去请教丈人。吾意先去买嘱金炳,教他状子上面单告众人,不要把你名字写上,你便悠然事外了。」胡岩便道:「好计,好计。只是事不宜迟,父亲速去停当为妙。」当夜,胡堂即到金炳家送了一百两银子,求他开豁儿子名字。金炳黑眼乌珠见了白银子,一口应承,不必说了。

且讲张耀哭了一场,思量告状,茫无主见,果然去到丈人家里,商量计策。金炳安慰了几句,顺手推船,救他笼统呈告,不必指出胡岩名字。张耀道:「胡岩是情首罪魁,如何不要告他?」金炳道:「打官司要看风色。胡岩这人,他父亲在衙门中,站得起的公人,不是好惹的。又闻打的时候,他到在内相劝,情尚可恕。况告了众人,他们自然供他出来,你何必先结一个有力量的冤家?」总是得了银子,舌头就是银子说话了,那里还计外孙女性命?张耀是从来没主意的,果依了丈人言语,呈子上把一个首恶胡岩轻轻放过了。汪客随亦进纸,悉照胡岩所言,因媳妇不端,被姑责治致死。县官收了两造状子,一面出票拘人,一面发委典史相验。

要晓得前朝人命,不比当今律例,定要出印官相验,故典史亦可验尸。胡岩晓得委了典史,益发容易贿嘱,便把官吏仵作人等,一一安顿。又因牌上无名,扬扬得意,反在镇上摇摆。见者皆为不平,怕他刁恶,俱敢怒不敢言。典史到了汪家,朝外坐下。一镇人来看的,挤满两旁。及仵作动手验时,见女喉下刀孔可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遍件青肿,胁肋及下体,皆刀伤流血,见者无不惨然。仵作得了钱的,只报几处木伤,凡刀戳重伤,一概瞒过。众人齐声嚷道:「是仵作得了钱了!为何几处重伤隐瞒不报?」要把仵作打将起来。典史也受过贿,因见人心不服,假意责了仵作几板,以泄众怒,一面吩咐收敛尸首,棺木吊坛;一面回县,仍将原报伤单呈复县主。正所谓:「只要手中收白物,那知头上有青天?」

过了一夜,县官即传齐审问。斯时,闹动了合邑士民,听见有此奇事,个个替张女哀怜,恨淫妇切齿,齐来县前看县官如何审究。衙门人役有受过胡岩嘱托的,反说得疑疑惑惑,替凶首逛蔽。即案中涉及的人也有心向张家的,也有心向汪家的,其言不一。坐出堂来,人犯齐跪堂下。知县先叫张耀上去问道:「你死的女儿几岁了?」张耀道:「十九岁了。前年嫁去的。」又问道:「你告周纶、朱旻等众入房打死,果是真的么?」张耀道:「只因汪妇与众人有奸,众人亦欲图奸女儿,女儿不从,被他们活活打死,现有小婢亲眼见的。」县官又叫汪客父子上去。汪子推说:「其时不在家中,妻子死的缘由要问小人父母。」汪客已醉得昏昏,官府问他,全不答应,叩下头去,竟像睡去一般。县官焦燥起来。书役禀道:「这人是一酒徒,不省人事的。」县官便叫汪妇。汪妇跪上道:「媳妇初来时,小妇人待他好的,只为媳妇近日与王秀有奸,小妇人去责罚他,因他不服,失手打死,此系实情。张耀所告,都是谎话,求老爷不要听他。」县官便叫王秀问道:「你与张有有奸么?」王秀道:「有奸。」又喝道:「因奸致死,你要问个大罪!」王秀道:「甘愿治罪。」两旁看的,听见两人所供,都替张女叫冤叫屈。

官府见王秀直任不辞,也有些疑心,因叫地邻上去,问道:「这张氏平日为人,清洁不清洁,你们可晓得么?」地方推说:「路远不知其细。」两邻禀道:「张氏却是安亭镇上一个好女子,平日洁清自守,克尽妇道。这没良心话,小人们不敢说的。」汪妇便质道:「你们外人,晓得我家里事?」两邻道:「晓却不晓,但鼓在内,声在外,好者是好,丑者是丑,只怕瞒得老爷,瞒不过众人。」县官喝道:「不必多讲!且问你,张氏怎样打死的?」两邻道:「这事小人们却没有看见。当夜二鼓时分,见他屋内火起,小人们赶进救火,只见他家媳妇已打死在地,满身多是血。其打死情由,求老爷问他家中小婢,只有他亲眼见的。」

县官便叫小婢上去。那婢子只好十一二岁,一到官前,倒像张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的一般,先把汪妇平日所为,怎么长、怎么短,一一供出。就要掩他口也掩不住。官府道:「这是你老主母的事,不必供了。且问你,小主母如何打死的?」小婢道:「前一夜起更后,胡岩从窗口跳入小娘房中,被小娘将短棒打出,胡岩原到老娘房中住的。小娘整整哭了一夜,明日饭也没吃。到晚,众人都在老娘房中吃酒,二更天,各执器械赶进小娘房中,逼他同睡,小娘不肯。众人将他痛打,见他不死,连戳几刀,然后死的。」县官听了大怒,便向张耀道:「这胡岩是首恶,你为何不告他?」张耀道:「小人怕他父亲衙门凶焰,故不敢告他。」县官道:「胡说!」叫拿胡岩。

其时,胡岩恰好在旁看审,被差人一把捞了过去,禀说:「胡岩拿到。」县官问他口供,一味支吾,全不承认,便叫一众凶徒都跪上来,教小婢当面质审。小婢一一指着道:「这个用椎打我小娘的,这个用斧打我小娘的,这个也用椎打的小娘号叫求死。」指胡岩道:「连戳小娘的就是他。」胡岩尚自抵赖,小婢说:「你先戳他颈下,又把刀戳他胸前,又将他下体戳两刀,可是这样的?其后老娘来,你叫众人扛尸首扛不动,才放起火来,可多是有的?」被他一口咬定,质得众人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又问:「这时候,你老主母可在旁么?」小婢道:「老娘不在旁,在门外听。」又问:「你在何处?」小婢道:「我不敢走出来,躲在房门角里看见的。」

县官见小婢所供俱是真情,对众人冷笑道:「你们这班奴才还有何辨?少不得死在头上!本县今日且不用刑。」吩咐一齐收禁,候亲验后再行严审。汪客父子着取保。小婢着张耀领去。斯时,看的人抚掌称快,都道:「皇天有眼,鬼使神差,从小小女子口中把实情供出,张女的大冤,不怕不伸了!」那知奸计多端,人心易惑,一片湛湛青天,几乎又被黑云遮敝。且听下回分解。

使尽权谋用尽心,那知天理不终沉。

奇冤偏得文章力,留取芳名直到今。

话说胡堂见儿子收禁,性命难保,忙寻关节,央人到县里说情。其时,嘉定有张副使,罢官在籍,邱评事丁忧居家。两人只贪财利,不顾廉耻,素在县中狼狈作奸,平日亦与胡堂相熟。当日胡堂袖了五百银子,来到张副使家。副使留他书房共坐。胡堂便将银子放在桌上,因说:「儿子陷狱,欲求老先生县官说一分上,释放出来。先送银五百两,事完再送五百。」张副使道:「这件事,我不能独做,要与老邱分任的。」忙即遣人去请。不上一刻,邱评事已到,相见过,张副使说明就里约定同去说情,银子分用。邱评事点点头,对胡堂道:「包管你儿子无事便了,但所许莫要失信。」胡堂连称「不敢」,致谢而去。

明日,张、邱二人一同到县,把贴传进。县官即接入内堂。分宾主坐定,叙了几句寒温话。邱评事先开口道:「近闻安亭有人命一案,不知老父台若何审法?」县官道:「尚未审定,正在此商一办法。」张副使指着邱评事道:「你是一个有名的老法司,何不与老父台一说?」县官道:「正要请教。」邱评事道:「不知情节如何?」知县将堂上口供述了一遍。邱评事道:「是便是了,只是我们做刑官的总要体上天一点好生之德,以一女子而杀四五人,于情理似乎太刻。况胡岩的名字原告并未告及,据一小婢口供,问他重辟,详到上司,只怕上司也要驳下来,有损台望。老父台须自斟酌,据治弟愚见,一人抵偿一命。既有雇工人王秀论抵,于死者面上也过得去了。不知老父台以为何如?」县官是初出仕的,听了邱评事一片花言,便道:「领教,领教。」二人见已妥当,便起身告别。

那县官有心从轻办理,亲验也不亲验了,再审也不再审了。隔了数日,竟将群凶取保出禁,只收汪妇、王秀在监。全县闻知,尽皆骇然。后来晓得张、邱二人到县说情,无不人人痛骂,三三两两,传入一位文行兼忧,身负大名的老先生耳中来。

这位名公姓归,名有光,字震川,昆山人。是时适居安亭,闻得张女惨死之事,谓此等凶徒,杀之不足蔽辜!及闻县官听了人情,众凶释放,反诬蔑张女与奴有奸,便拍案大怒道:「世事至此,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因作《贞妇辨》一篇,以告嘉邑绅士,其辨曰:

或闻贞妇逊于母氏,胡不自绝而来归也?予曰:「义版本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灭伦,非顺也。」或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予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嚼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妇之悍虐群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或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予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天披靡,永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夫事有先后,迹有显暗,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后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嚎,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群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嘉邑绅士看了这篇文章,个个动了义愤,道:「别县乡老先生尚且为之不平,我们同邑绅士,坐令贞女含冤,凶徒漏网,有何面目见人?」有的道:「先去将张、邱二人羞辱他一番!」有的道:「此等人何足与较!明日十五,县官定到学里行香,我们约齐众友,同到明伦堂,与县官面说才是!」众各依允。

再说县官欲草草完案,挂牌明午复审。当夜睡去,梦见一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向前道:「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定此狱,当刺汝心!」大惊而醒。明早起身,便问左右:「胡铎是胡岩的何人?」左右道:「胡岩有父胡堂。」县官想了一想:「堂与铎声相近,大约梦中讹听了。」心下正在骇异,一到学中,只见邑中绅士纷纷并集,都走上相见,诉说此事,要他正胡岩等杀人之罪,以申张女之冤,便将震川先生《贞妇辨》呈看。县官素得震川为人,见又辨得如此剀切,便大悔悟,向众绅士道:「案尚未结,本县回衙,即行审究便了。」遂起轿而归。

这一日,胡岩等众都在县门伺候,只道此番审过,俱得脱然无事,就是汪妇,亦要保他出监。张、邱二人坐在近县人家等候消息,案情一结,便要找这五百两头,取去分用,再不想到再有变局。那知县官一到衙门,叩吩咐把胡岩等一班凶首都上刑具,并将两手背剪,以朱墨涂面,遣差押往安亭伺候。又备礼先去祭慰贞妇冤魂,带了衙役仵作,亲来复验。

先是嘉定大旱,三月不雨,及县官到安亭时,大雨如注。张女死已三月,又遇暑天,人皆疑其尸首已经腐烂。及启棺验看,颜色如生,绝无一些秽气,颈下与胸前两处刀伤,尚有鲜血流出,见者惊异,连仵作人等亦吐舌称奇。县官验过,即在尸场,将众犯各夹一夹棍,个个死去还魂。众人受刑不过,俱吐实情。汪妇亦拶了一拶,取了实供。及至夹问王秀,何以污蔑张女?招出实与汪妇有奸,教他承认,所以诬说的。县官大怒,回衙重又各打四十,上了刑具收监。汪客纵妻淫乱,重责四十。汪妇三日后死在狱中,官府怒其淫恶,暴尸场上,不许亲属收敛。其夫汪客深感其妻平日送一绿头巾与他带了,夜里扛口棺木,欲去收敛,才到尸旁,雷电暴至,有恶鬼百千,狰狞来逐,踉跄而归。鸦餐狗食,自所不免。

要知汪妇监在监中,何以即死?因一生从未受此苦楚,思前想后,俱是胡岩带累,又道胡岩匿其寄顿银两,声言要去当官追讨,胡岩受不过他絮刮,厚赂狱卒,杀之灭口。此亦汪妇一生淫乱报应。

再说张、邱二人当日坐在县前,闻知事变,废然而返。其后,胡堂复来谋图翻案。邱评事道:「我现要起复补官,若至大理,此狱必翻。」尚欲图其厚谢也。忽起患恶疮,浑身臭烂,未及补官,已呜呼哀哉了!张副使在藉无人理他,到处受人唾骂,出不得头,以致抑郁而死。京详一转,胡岩诸恶少皆斩于市。未几,胡堂亦死,其祀遂绝。金炳见胡岩提头索命而终。只有朱旻一人,实亦动手杀女,县官以死罪问得太多,独得漏网。忽一日,当天跪下,叩头求饶,七孔流血而死。

先是嘉定旧有贞烈庙,张女死之日,庙旁人闻有鼓乐声从天而下,火光照出墙外,三放不绝。人皆以为张女死后成神矣,遂附张女贞烈神位于庙内,春秋祭享。震川先生有《张氏女子神异记》,载在集中。

昔雍正年间,有烈妇魏氏,天津县产淮人。年十七,嫁与高尔信为妻。高家贫,僦屋官廒东首,与宋某同居,庭宇相望。宋妻索行不谨,魏女常窃笑之,触宋妻怒,背后向人谎言魏女之短。

一日,魏女母家遣侄自铣来接女归,时姑与夫皆不在家,女与自铣室内共坐,宋妻谎报邻右,谓女与人在内有私。时官廒东多无赖之徒,闻之,闯入交哄,强解自铣衣服,云与其女行奸,「必写一借券作据,始放汝归,百则呜官共证之。」女呼自铣道:「不要写据,竟听呜官。若写据,我即死。」自铣系懦弱人,急求脱归,执笔欲写。女望见,叩引刀自刭。众见女死,益执缚自铣,胁逼写据。自铣惧怕凶势,只得书券求脱。及官府审问,以券为征,断作姊弟通奸,坐问自铣大辟。既而知其冤,以矜疑系狱。乾隆元年,逢赦乃免。

呜呼!魏女当日谓唯死可以自明,而有司不察,反因其死以成狱,独不思世有为兽行而能杀身以自明者乎?遭变一时,含冤千古,较之张氏贞烈,所遇尤可悲也!桐城方望溪先生作《高烈妇传》以表之,亦哀其遇之不幸耳。因附识其事焉。

 

第九卷     赔遗金暗中获隽 拒美色眼下登科

 

功名富贵皆言命,岂料天心有改移?

财色不教方寸乱,自然福禄永想随。

世人有言:「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是知场中去取,全凭本人之命。命不该中,虽有高才,往往遗落孙山之外。然此为寻常之人而言,若有志之士,则又不可以此说限量。

当年有个唐皋秀才,屡考不中,发愤读书,尝说道:「愈读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读,命其如唐皋何?」后来果然中了状元。可知人能勤苦读书,虽命不该中,亦可挽回转来。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

那知文章而外,尚有一种挽回命数的道理,则若如广积阴骘:阴骘之内,又莫大于见色不淫,临财不苟。读书人苟能于此处留心,举人进士,可以操券而获。今先说一不贪财的故事。

江南常州府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康,名友仁;一个姓丁,名国株。从幼同窗读书,到二十岁外,俱进了学。友仁为人忠厚谦退,质地却在钝的一边,文才亦甚平平。国株质地聪明,懂事伶俐,不免有几分自负之意。故论文章,则康逊于丁;论人品,则丁逊于康。国栋家道稍落,尚能温饱;友仁则一贫如洗,处馆餬口。应了几回秋试,俱不得中。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功夫未到;国栋每下第,则骂房师和主考,叫冤称屈不了。

其年又值秋试之期,两人立意俱要科举,约作同行。到了七月中旬,叫一小船,各带了随身行李,往金陵进发。不一日,到了镇江,船出江口,却遇着了逆风,船小风大,不能前进,只得歇在江边等候。等了一昼夜,风逆如故,两人坐在舟中,甚是无聊,一同上岸闲步。沿着江岸一路走去,不上半里,见有一所古庙,庙门半开,同步进去。

友仁走近佛座,见有一青布包在拜单左首地下,用手拾起,颇觉沉重。国栋尚在廊下徘徊,遂以手招他道:「进来,看件东西」国株走进,见友仁手内拿一布包,接来手中掂一掂,知有物在内,便拉友仁走到殿后,放在阶沿石上解开一看,足足的十封银子,计有百两,以手拍友仁肩道:「恭喜发财了见者有分,快快回船去罢。」友仁道:「这银子必定是过客遗忘的,只怕要来寻觅,等在这里还他才是。」国栋道:「真正书呆子我既拾了,便是我物。从来说,拾得拾得,皇帝夺不得。管他来寻不来寻」

友仁道:「不是这样说。那失物的人,若使有余的还好,若是一个穷人,或遇急难,千方百计弄来的,偶尔失落,走头无路,便有性命之忧。古人云:临财无苟得。正在此等意外之财上,须要守得定。等候在此,遇见失物的人交还了他,方是我辈所为。」国栋道:「你说等,等到几时?倘他不来,难道呆呆的只管等去,把国名大事反错过不成?」友仁道:「这失物的人,只因匆忙之中,一时遗失,后来想着了,必赶来寻觅。况场期尚远,在此等几日也不妨。」国栋道:「我不耐烦等他。」友仁道:「兄既不耐烦,请兄先到南京,我独在此等候便了。」国栋见他执意要等,便假意道:「等来还他,也是你的好意。但荒野孤庙中,你独自一人,怀着百两银子住在此间,倘遇着小人,只怕连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不如我替你收着银子,你在此等着了寻的人,你同他到南京来取,万无一失,不好么?」友仁是忠厚人,听见说得有理,那里疑他有别样心肠,道:「这个最好的了。」同到船来,恰好风色已顺,船正要开,友仁遂将银子交代国栋,取了随身铺盖,重到庙里来。

看庙的老和尚出外方归,见了友仁,便问:「相公何来?」友仁道:「吾约一朋友在此相会,此时不来,定然明日早到,欲在此借宿一夜,饭钱房金,照例奉纳,未识可否?」和尚道:「十方世界,有甚不可?房内现有空床,就在上面安睡便了。」晚上就吃了和尚的两碗薄粥,安宿一宵。

明日起来,就立在庙门口亲等。等了一回,不见有人来,走到佛前拜单上呆呆坐着。老和尚搬出饭来,便道:「相公用饭。」友仁吃过,约绝不见有人进庙,他一步不敢走开。直到下午,只见一人气急败坏奔来,汗流满面,一径就到佛殿上,东张西看,失魂落魄的一般,两只手在头上乱搔,口中不住的说道:「怎了怎了」友仁从旁冷眼看着,心内想道:「失落银子的,想必就是他了。」遂上前问道:「朋友,你为着何事,如此着急?」那人一看友仁是个斯文人,便道:「不瞒相公说,我有一桩急事,如何弄得没结煞了。」友仁道:「你且与我细说,或有商量,也未可知。」那人道:「我姓赵,镇江人,父亲在南京当差,因亏空官项银两,收在上元县监里,五日一比,倾家赔垫,尚欠一百余两,只得将旧房典卖。昨日带得房价银百两,赶往南京,走得力乏,在此坐了片时,起身便去。夜来打开铺盖,不见银子,想是行路要紧,落掉在此,故急急赶来。一路追寻到此处不见,是绝望了,那得再有银子救我父亲?」说罢,号天痛哭起来。友仁道:「且不要哭。我问你,银子是什么包的?」那人道:「是一方旧青布包的,用细麻绳结着,内面共十封,每封十两,都是桑皮纸包的,放在铺盖内,不知如何落了出来。」友仁道:「既如此,不要慌,我拾在此,还你便了。」那人道:「果然相公拾得,肯还我么?」友仁道:「我若不肯还你,去已久了,为何还等在此?」那人忙跪下叩谢道:「若得相公如此,真救我父子性命了,此恩此德,何以报答」

那和尚始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话,继而听见一个失银,一个拾得,又肯还他,便插口道:「相公,你说要等一个朋友相会,莫非是他么?」友仁道:「正是。」和尚道:「阿弥陀佛相公真正读书君子,今科必定高中。」又向那人道:「你遇着这位相公,却不是天大造化么」那人喜动颜色,感谢不尽。友仁道:「还有一说,我虽拾得银子,只因此处荒野,恐有他失,已托一朋友带往南京,须到南京还你。」那人道:「我本要到南京,有人先带了去,最好的了。」友仁道:「如此,我与你同行便了。」送了和尚二钱银子,别了就行。江口搭了船。

不上两日,已到水西门,两人取了行李,就到贡院前,访问国栋寓所。有认得的,指点道:「他寓所借在淮清桥堍下。」依言寻去,果见门上有贴头,上写「丁国栋寓此」。二人走进。国栋一见友仁,便道:「你来了么?」友仁答声「才到」,又问:「这位何人?」友仁道:「就是拾他银子的。兄别后,我等到次日下午,他才赶来,说明了,故同他来拿银子。」国栋道:「你既拾得,便该还他了,为何领到这里来?」友仁道:「兄不要作耍,他的银子是救性命的,他日急得要不得在这里,快快拿来还他去罢。」国栋道:「倒也好笑这银子我见也没曾见过,如何来向我讨?你托我带来的不过箱子一只,这个在此,交还了你,余事莫向我说。」说罢,穿好衣服,竟扬扬走开了。友仁气得心头发火,鼻内生烟,口中乱嚷道:「他…他…他人的银子竟要白赖了岂……岂……岂育此理」

那人跟了友仁来,只道银子一到就有;今见此光景,惊得呆了,一双眼只看着友仁,但说道:「相公须要救我」扑簌簌掉下泪来。友仁见他着急,便道:「有,不要慌。他纵不肯还,我赔也赔还你。」便将箱子开了,内有几两盘缠取出来,付与那人,道:「你先拿去,我也不住在此,我同你到对门饭店中权住,打算还你,看他赖了一百两银子怎样发迹」便一同到饭店中住了。

友仁走到各处朋友寓中,遇了相识的便告诉:「国栋昧心赖银,我必借贷还他,欲求援手。」有的晓得了,便说国栋没良心。有的笑道:「友仁太呆了,如今世上做好人总要吃亏。肯借助他的,多不过一两二两,少仅三星五星,东奔西走,终日仰面求人,何苦而为之?」

不表众人之话。且说友仁到处走了一遭,连自己行李一并当了,凑得五十余两。国栋反在人前说道:「你们不要理他。他不过借此为名,要人帮助的意思。」弄得友仁走头无路。

适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姓汪,名好义,却不是应试的,闻知国栋赖银不还,累及友仁行李典尽,叹道:「人之贤不肖,何相悬若此」走来对友仁道:「兄一介寒儒,为了他人之事,不顾自己功名,可谓难得。但今日八月初六,入场不远,所借银子已赔过多少了?」友仁道:「约有五十余两。但吾此时心乱如麻,入场也无益,打算回去卖房还他。」好义道:「兄功名事大,还当料理场事。吾助兄白银二十两,以完此事。」又对那失银的道:「其余少的,你当自去打算,莫再累及康相公了。」那人道:「我见康相公东挪西凑,心上本自不安,今承相公为了康相公周济小人,怎敢再去累他?康相公,你打点进场罢。若如丁相公行为,我命早已休了」好义便取二十两银子付他,一总算来,已有七十多两,遂千愚万谢而去。

话说友仁此时心略放下,忙忙收拾考具,初八日随众入场,已弄得力尽筋疲,题目到手,一句也做不出,只得随手写去,草草完了七篇文字。二场、三场,也不过潦草塞责,自料必无中理,垂头丧气而归。丁国栋得了百两银子,喜出望外,便去三山街上买绸缎,买毡货,诸事从容,入场后,因心中快活,做的文字益觉有兴致,三场篇篇得意,自以为举人捏稳在荷包里了。一到家中,便写出文字,逢人请教,人人决为必中,越发欣欣自负。友仁归家,文字也不写出来,闭户闷坐,思量再得三十两银子偿还失主才好,把中举人的事到撇在九霄云外了。

那知揭晓后,同县中了四人,第三十六名刚刚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一中之后,亲友多来贺喜,帮助银子,打发报子,友仁才得开颜。丁国栋自己不中,又听见中了康友仁,心中益发不服,大骂主司瞎眼。友仁忙了数日,起身便到南京寻着失银之人,又送还了三十两银子。那人叩谢而去。随备礼进谒座师,叩谢提拔之意。座师见了,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友仁道:「不知年兄平生积何阴德?」友仁道:「门生一介穷儒,有何阴德?」座师道:「你的名数已中定丁国栋的了。只因场中得了一梦,梦见一朱衣人对吾说:『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亏心事,天榜上已除他名字,换了姓廉的了。』说也奇怪,足下卷子已经看过,不见有甚好处,所以不取。丁生卷子早已中定,自做了此梦之后,再把丁生文章来看,越看越不好,遂尔弃去。随手取过一本,正是尊卷,越看越有精神,将来补上了。及填榜时,拆开来看,果然就是足下名姓。则弃落之卷,一定姓丁无疑了,也拆开来看时,果叫什么丁国栋。此中转换,真有鬼神。年兄若非有阴德,何能至此?你可说与我知道。」友仁只推没有。

其时同县中的亦因进谒座师,共在座间,便道:「康年兄事,门生却也晓得。」便将国栋如何赖银不还,友仁如何典贷赔偿,一一诉说了一遍。主考拱拱手道:「可敬,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目此益觉爱重友仁。

后来友仁进京会试,主考便留在署中读书,遂成进士。丁国栋遭此挫折,因友仁中举之后,此事人人传说,更觉无颜,然懊悔已是迟了。不多几时,抑郁而死。可见占便宜者反吃大亏,肯吃亏者反得便宜。国栋贪了百两银子,分明卖去了一个举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赔了百两银子,分明买着了一个举人。看官试思,还是贪财的好,不贪财的好?此言财之关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当前,把得定的更难,受其累者正复不少,人能打透这个关头,自然朱衣点头,立致青云之上。听下回写来。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这一首诗,乃古人拒绝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后头中了状元。如今更说一个拒绝奔女,能使功名颠倒,祸福改移的与看官们听。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湖南长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陆,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丰度翩翩。父亲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岁即进了学,自知学问尚浅,奋志读书,嫌家中混杂,欲觅一清静之所,埋头用功。有幼时吃奶的乳母王妈妈,同了丈夫,为顾氏管园。园在城外,颇觉幽僻,房舍尽多。德秀遂与乳母说知,欲借他园中居住,以便读书养静,茶饭托他夫妇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顾姓,顾姓应允,随即搬往,就在园口近处检一书舍,安顿书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带僮仆。德秀一到此间,顿觉神怡心旷,正好勤读。

园门左首侧屋中,又有父女两人居住。其人叫张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边替人家做工,因其女无人熙管,过继于王妈妈,取名春姐。年纪也十六岁了,身材俏丽,举止轻盈,因他死的娘亲也是大人家孔母,从幼跟去,见惯了大人家模样,学些女工针指,缠得一双好小脚,字也识得几个。若卖与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银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来。今见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济楚,遂动了一段爱慕的心肠;又是继母领大的相公,益发可去亲热,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殷懃走动。王妈妈只道替他心力,全不为意。德秀知是乳母继女,也由他走动罢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书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兴,春姐走来道:「相公,房内怎样尘埃满地?」跷起一只小脚来点与德秀看,又道:「我的鞋墙却弄得乌黑了,待我去取扫帚来扫扫。」德秀略略一看,仍旧读书。春姐遂将房内四围扫得干干净净,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洁净。你立起来,待我也扫一扫。」德秀摇头道:「不消了。」坐着不动。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舍不得。」把眼斜视而去。

又一日,王妈妈出门去了,春姐走进房来道:「继娘尚未回来,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铺好,我来铺迭铺迭。」德秀道:「铺好的了,不消劳动罢。」春姐揭开帐子一看,笑道:「相公骗我你看,衣服乱堆在这里,一条被弄得七颠八倒,若不铺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说,一面将衣服折迭起来,把被褥铺得端端正正,然后放下帐子。又道:「相公,你今日还未吃点心,敢怕饿了?我去送点心来。」德秀见他如此殷懃,倒觉过意不去。

过了数日,回家探望母亲,因说起乳母服事当心,又有他的继女春姐亦来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烦他承值,应该赏他些东西,使这孩子欢喜欢喜。有一条汗巾、两个荷包在此,你拿去送与他罢。」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旧复到园来,见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这是母亲赏与你继女的,知我在此烦他送茶送水。你须说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难得太太好意。」便去送与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欢喜,忙忙走到书房,笑嘻嘻向德秀谢道:「多承相公美意,赏我东西。」德秀道:「这是太太晓得你勤谨,送与你的,不要谢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说我好,太太那里晓得?太太要谢,相公也要谢。」遂到自己房内,拿出私房茶叶,泡了一杯好茶送来,道:「相公,这茶叶颜色可好么?」德秀道:「果然好。这是那里来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内,宅内太太知我要吃好茶,与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与相公吃。」德秀道:「难为你了。」呆见王妈妈送进夜饭,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过夜饭,灯下坐了一回,将近二鼓,解衣就寝。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于他,乘他父亲不归,正好图个春宵一刻,动了邪念,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稳?披衣起身,悄悄开出房来,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德秀卧房门口,将门轻轻弹响。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边有弹门之声,便问何人。外边低低的应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听是春姐声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边又道:「相公开了门,还有一句话要与相公说,莫负奴的来意。」其声婉转动人。德秀不觉欲心顿动,暗想道:「读书人往往有干风流事的,况他来就我,不是我去求他,开他进来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床,只见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犹如白日,忽然猛省道:「万恶淫为首今夜一涉苟且,污己污人,终身莫赎。」把一团欲火化作冰炭,缩住了脚,依旧上床睡下。

春姐伏在门上,听见德秀拔衣起身,走下床来,只道就来开门,心中大喜。侧耳再听,门不来开,依旧上床去睡了。一时发极起来,便道:「相公如何不来开门,反是安寝?」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见,必被旁人谈论,所以不开门了。」春姐道:「不过你我两人,有谁知道?」德秀道:「人纵瞒了,天是瞒不过的,你去罢。」春姐再求开门,德秀假妆睡着,只做不听见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见里边全无声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气又羞,顿足叹道:「天下有这样呆子,凑口馒头不要吃的」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半夜,到天明时,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绝早起身,对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将息几日。有人来取行李,就打发他拿来。」王妈妈道:「相公本来用功太过了,自然身子不快起来,回去将息将息的好。」德秀别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来,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转来。」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惊。又恐怕德秀到家,说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着一身骚了,心中闷闷不乐。那知德秀到家,在母亲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来将养,绝不提起别的缘故。此是德秀能隐人过处。

再说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纪不满二十,颇有文名,也是一个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见了美貌女子,便如苍蝇见血,割舍不得。德秀园中读书时,常来探望,见过春姐几次,心甚爱恋,只碍着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屡以微言讽德秀道:「兄的读书堂,还可作温柔乡。」见春姐走来,微吟道:「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兄对此能无动心否?」德秀听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陆生牵在心上,见了潘生,绝不为意。

那一日,再安又来探望,不见德秀,因问何往。王妈妈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会,到他家里去会罢。」再安踌躇了半晌,便道:「我此来本欲与陆相公作伴用功,今日归去,书房左右空着,我即在此暂居读书,饭金房钱,加倍奉偿,未识可否?」王妈妈听见「加倍」两字,便欣然应道:「屋内床铺桌凳现成,相公竟来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双鞋子,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要来借住,探头一望,恰就是常常来的潘相公,心内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动,决不像姓陆的呆子。他要来住,莫非到有意于我么?」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陆相公怕冷静,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静么?」再安道:「怕甚冷静?」一头走,一眼看着春姐道:「我明日准来也。」到家,在父亲面前,只说与德秀结伴共读,叫人挑了行李书箱,竟来住下,无人处便与春姐眉来眼去,约定夜来开门等候。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闻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专图上进,不去管他长短。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场。再安亦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各人静候榜发。德秀入场时,适染微疾,勉强进去,文字甚不慊意,场后终日闷坐。其母劝道:「你年纪尚小,今科不中,自有来科,闷他则甚?」再安文才本来去得,又遇着做过题目,写出来,父亲看了,许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许他中后,娶他为妾。春姐也欢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亲梦见无数报人拥进门来,报导:「潘再安已中第二名举人。」正在欢喜,又见一人走来,将报条夺去,道:「潘再安做了亏心事,举人已让与陆秀才了。」报人纷纷而散。梦中拖住那人道:「那个陆秀才?」那人答道:「就是与你儿子同窗的陆德秀。」忽然惊醒。明日便问儿子:「你做下什么亏心事?」再安极口分辩。其父道:「若是发榜后,第二名不是陆德秀便罢,若是陆德秀,我再问你」再安默默吃惊,自忖道:「我就不中,陆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开榜后,报人报到陆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举人。再安父亲将儿子责问,不胪吐实,遂将他锁在书房,不许出门,连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说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欢喜,亲友皆来称贺。连乳母王妈妈也欢喜个不了,回来说与春姐知道。春姐问:「潘相公可曾中?」王妈妈答道:「不中。」春姐默然无语。那知潘再安一个举人已轻轻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后,见主考,见房师,谢贺喜,张乐设饮,上坟祭祖,忙了两个余月,打点进京会试,择了吉日,拜别母亲,起身进京。一到京中,终日在寓读书,绝不出外闲游;会试榜发,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内,点入翰林,人人称羡;凡公卿大僚有女儿的,无不要招他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轻许。其后接母到京,聘定了刘通政女儿。因女年太轻,须二年后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馆后授为编修。一日,有一同官,请他饮酒,席上有官妓数名,内一妓叫春娘,敬酒上来,便问:「陆老爷,可认得贱妾了?」德秀茫然不识。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爷数月,难道老爷忘了?」众人都抚掌笑道:「陆老先生,你说足不入妓家之门,如何春娘认得你?今日与旧人相遇,不要假道学了。」德秀问道:「你果是何人?何处服侍过我?」春娘下泪道:「奴即王妈妈继女张春姐也。」德秀忙问:「何以至此?」春娘低声说道:「那年自老爷去后,有一潘相公来住,与奴私下往来。其后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见。忽一日,有人送一封书来,说他要进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赶去。奴一时听了,便瞒了父亲,跟了来人就行。那知书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卖入娼家,流落在此。亲人永不见面。」说罢,泪落如珠。有的道:「陆年兄,你可怜念此女旧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罢。」德秀只管摇头。春娘道:「从前妾系闺女,老爷尚且闭户不纳;况今日败残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见父亲,作一良人妇便好了。」说罢,泪流满面。德秀见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这还容易。你的继父母都在我身边,我叫他赎你回去便了。」春姐听了,即忙跪下叩谢。众人道:「春娘,陆老爷已许赎你身子,快快揩干眼泪,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罢。」众人道:「也说得是。」遂打发开了,再饮香醪,直至更余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亲、乳母说知,明日即与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偿还他身价,一面叫他继父送归长沙。人始晓得陆翰林果是见色不乱的男子。后来春姐嫁一乡人终身。

德秀娶了刘小姐,夫唱妇随,连生贵子,官至尚书,告了终养归家。只因德秀做了这桩阴骘,功名显达,较之潘再安图了数夜欢娱,遂至终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渊?观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

 

第十卷     图葬地诡联秦晋 欺贫女怒触雷霆

 

由来风水本无形,堪笑机谋用力争。

祸福若全凭地理,者天头上不青青。

世之葬亲者,泥于吉凶祸福之说,道若寻得好地,福禄可以绵长,子孙可以久远,所以必要百计营谋,多方做诈。甚至强争偷葬,以致兴讼,未得地之好处,而家私已荡然矣。要知地理何尝不有,总凭心地为主。古人云:「阴地好,不如心地好。」是知吉凶祸福,地亦只做得一半主。盖地之于天,犹臣之于君,妻之于夫也。使吉凶祸福,地独得而主之,与天无与,是臣夺君权,妻掌夫柄,其君为庸君,其夫为懦夫,受制于强悍妇之手而莫敢谁何,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曾是苍苍者天而如是乎?故人欲得阴地之吉,必先心地之善。心即是天,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一定之理。无如世人惑于风水,要寻块好地,把父母枯骨,博子孙富贵,而自己立心行事,全不肯循着天理。此等逆天之人,无论寻来寻去,未必能得吉壤:即幸而得之,其后必有变局,或天败其穴,或雷震其棺,以致尸骨暴露,子孙消灭,弄出希奇古怪的事来。

宋时朱文公在浙江台州地方为推官,清廉明察,治狱平允,百姓的是非曲直,剖断明白,无一被冤者。其时,黄岩县育张、李两姓争一块葬地,讦讼累年,告到文公告下。文公于堪舆之学,素来明白。宋理宗朝为建陵寝,廷议纷纷不一,文公出议状,折尽风水诸家伪说,独标真诠。今接得张、李争地状词,知为风水起见,两造各具呈子,各争为己产,是张是李,一时难决。细阅张姓呈词,云祖上置产的簿上有一行写得明白,地系某年某月所得,育界石一方,埋在地下。文公遂叫两造,吩咐道:「张姓簿上云,有界石埋在地下。今我着人同到地头,掘开来看,如无界石,则地归于李;倘有界石,则地归于张。」两人遂跟了差人同到地头,只见满地青草,石之有无,却难预料。及掘到三尺之外,果有界石一方,是张姓祖上所埋,上面刻的字凿凿有据,回复了文公。文公以此为据,遂断归张姓,李姓不敢再争。张姓奉了官断,筑起坟来,将他祖父骨殖葬了。自葬之后,家道顿发,一日兴旺一日。

文公去任后,隔了十余年,偶有事故,重游于此,见一老人,问他道:「历任官府那个最好?」老人道:「只有前任朱老爷最好。」文公道:「审断民事,可有冤枉的吗?」老人道:「事事决断平允。只有一件,张、李两姓争地的事,却断错的。」文公道:「何以见得断错?」老人道:「张姓要夺李姓的地,预先将块界石私自埋在地上,假造祖上置产薄一本,上写某地有石为记。那知朱老爷堕他术中,掘见石头竟断与他,李姓有冤莫伸。自葬之后,果然家业日隆。看来欺心事只要瞒过了官,天也不来计较他了。」文公默然走至这块地上,细细一看,果见山回水抱,龙脉有情,是一块好地,日后富贵,正可绵远,心上想道:「若论地理,自然该发。只是天理上说不去。」遂叫家人取出随身带的笔砚来,唐浓了墨,在坟墙上写下十六个碗大的字道:

此地不义,是无地理;此地若义,是无天理。

写毕,掷而去。岂知圣贤的说话上与天通,是夜一阵大雷大电,霹雳一声,把坟上打了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撇在坟外,跌得粉碎。次日,远近观者纷纷而至,见墙上有此十六个字,都疑是雷神写的,后来访得文公自悔断错此案,题上面的。张姓陡遭雷殛,慷得半死,不敢复葬于此。家道也日渐消散。

有的议论道:「天道难欺,神目如电。这块地,既欺心占来的,雷公爷爷应该早早下手击他。难道文公未写此四句以前,天亦被他瞒过,一任地理作主么?不知文公之重来问起,老人之说破缘由,急急去写此四句者,皆天使之也。天不能谆谆然说出雷击之故,特借文公之笔以发其奸,使人知地理虽重,毕竟要循天理。至今黄岩县雷震坟穴尚存,人人看见的。

今再说一徽州府歙县谋地的故事。看官们须要着眼,从来徽州俗,最讲风水,欲得一地,往往同了地理先生东寻西觅,不惮千里之远。地理先生有好的、有歹的,歹的只要主人看得中意,便说葬了后福无穷,专望谢仪到手。甚至有得了坟客后手,假意天花乱坠,哄骗主人,千方百计,弄他到手。如不到手,倒像家子孙失掉了状元宰相的一般。主人一惑其说,往往停棺不葬,迁延日月,以至强夺强占,奸计百出,此贪风水者之通病。至于「天理」两字,竟丢在九霄云外了。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歙县地方,有一人姓阴,家私广有,人皆称他为阴员外。其人存心刻薄,作事悭吝,独好风水之学,请了有名地师在家讲求地理。所以地之好歹,自己也有几分看得出,吉凶祸福,讲得活龙活现。好似得一吉地,就是子孙不读书,也要发起科甲来的模样。徽州一府地方,被他处处看到,无如中意者绝少。

一日,正值清明时节,同一看风水的假作郊外踏青,实欲于近处看看可有葬地。信步行去,走到一个所在,后山前水,左右皆有峰峦回抱,中间一片平阳,约有十来亩大。立在地上一看,大惊道:「何意此处却藏一块好地在此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地师便道:「员外今日看着此地,正是员外大福。若葬于此,将来富贵无穷,快快买了。就费了重价,也说不得。」阴员外道:「地固极好,但未识何人管业,肯卖不肯卖。」又周围走了一遭,越看越有精神起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回去。

明日,用过早饭,再到地上,走向邻近人家,细访地主何人。适遇一王老儿走来,却认得阴员外的,问道:「员外在此看地,看中了那一块?」员外道:「就是前面这块平阳地,不知是那家的?」王老儿道:「此是前村朱渔翁的。」员外听见是捕鱼人的产业,心上一喜,自忖道:「此地容易到手的了。」便道:「我实看中此地,就烦老兄作中,问他要多少银子。如说允了,就可成交。老兄中金外,还当重谢。」王老儿道:「既如此,员外请回。我明日讨了实信,到府奉复。」员外道:「专候,专候。」两下拱手而别。

到了明日,果见王老儿走来道:「员外,此事不成了。我将员外要买这块地意思对朱渔翁说了,他说此系世代祖产,不肯换钱用的。再三说合,他终不允。员外别寻好地罢。」员外道:「他不过要索重价,多加些银子便了。」王老儿道:「不瞒员外说,我已许他三百两银子,比常价已多几倍。我又说:「你无儿子,何不得些重价,以为养老之费?,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对亲,穷人事无有倍赠,只有此地要作赠嫁的。若是别人要买,就许千金,我也不卖。』」

员外听见地不肯卖,便呆了半晌,心上已是万千中意,那里割舍得下?因想道:「他要把这块赠嫁女儿,我就假说娶他女儿为媳,等事成了,再作商议。」算计已定,因向老王道:「他的女儿几岁了?」老王道:「十七八岁了,模样到也生得好,不像渔家女儿。」员外道:「我的大儿子十八岁了,就与他对亲,他肯么?」老王道:「只怕员外不肯俯就,他有甚不肯?」员外道:「老兄作中不成,就烦做一媒翁,成就此事。」老王道:「这倒是一着好棋子,果然如此,则人地两得了。但为员外媳妇,太造化这女儿了。」阴员外就留他吃了点心,再三谆嘱而去。

再说老王急急忙忙走到朱渔翁家,笑嘻嘻道:「朱兄,你大喜事到了。阴员外要买你的地,你要赠嫁女儿,不肯卖了,他说大的儿子与令爱年貌相当,情愿与你对亲。岂不是恭喜的事么?」朱渔翁道:「贫富不对,我是渔产,如何与富翁联姻况我只一女儿,将来赘一女婿,要靠老终身的。这富家儿子,焉肯入赘?虽承阴员外好意,我却消受不起。」老王道:「你错了,这是他来求你,不是你去求他。他既愿娶你女,决不嫌你低微。包我身上,你夫妻两口接去同住便了。」一众邻里闻得阴家要与他对亲,都走来撺掇,有的叫「朱阿哥」,有的叫「朱阿叔」,都道:「这头亲事,不可错过。你女进了他门,便是富家娘子,吃好穿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粗衣淡饭的好?」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朱翁夫妇欣喜不已,就烦一村学先生写了女儿的年庚八字,送与老王。老王藏在袖中,便起身道:「改日来奉贺了。」一径走到阴家,送上庚贴。

阴员外听知已允,即检了定亲吉日,送礼过去,说定本年八月行聘,九月迎娶。朱渔翁无不从命。但未识娶过门去,后日相持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道奸人用毒深?

吉壤已成人废弃,不如结网老江浔。

话说阴员外贪着风水,情愿娶渔产女儿为媳,原是骗局。他大儿子闻得,心中不悦,叫道:「父亲,我家门望,岂无富家大户女儿相配?如何叫孩儿认渔翁为岳父,与渔婆为夫妻?体面上不好看,恐被人笑话。」员外道:「非笑由人非笑,好地我自得之。你道我真个要娶他女儿么?这叫做将机就机。待娶进门后,此地到手,将来发富发贵起来,大人家,三妻四妾,常讨惯的,你要他,与他做做夫妻,你不要他,把他丢在一边罢了。这一计,管教他贴了地,又贴一个人,你懂他怎么?」

看官,你想他对了儿子,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来,教他日后夫妻那得和睦?定把妻子磨折受苦了。

那渔翁夫妻还道女儿落了好处,快活不已,粗布衣服不好与女儿穿了,定要买些细绢,做作好衣服。妆奁虽然没有,原要置些随身对象,教他带去。男家下聘银两本来无多,用完了,将自己历年苦挣的蓄积,都罄尽在里头。到了迎娶时候,又要夸耀人看,备酒请客,叫了乐人吹打,不惜破费,弄得力尽筋疲,方才打发得女儿出门。

阴家斯时十亩地尚未到手,诸事不敢十分苟简,拜堂合卺,一一还他礼数。喜得新人虽是大脚,身段面貌也还去得,所以夫妇间情意尚好。三朝之后,接取渔翁夫妇到来同住,前堂设席请亲家,后置备酒请亲母,女婿亦肯叫丈人,叫丈母,朝夕相待,加意殷懃。渔翁夫妇欢喜无限,真似抬上九霄云里一般,便把十亩好地双手奉献。

阴员外心事已遂,忙忙的筑起坟来,将他父亲棺木入土。既葬之后,相待之情渐渐比前不同了。朱渔翁只道他为葬事忙乱,故待他冷淡。孰知一日怠慢一日,相见时徉徉不睬。始而每食四样,有酒有肉,继而供给淡薄,荤腥全不见面。女儿本与婆婆同吃的,后来叫他与父母同吃了。家人妇女见主儿将他简慢,皆冷眼相看,要汤没汤,要水没水,全不来答应。甚至背后妆鬼脸,说趣话。老夫妇时时气得要死,暗地里互相埋怨。

住及一载,阴家要讨二房媳妇。女家姓聂,是一富翁,嫁来时,妆奁富厚,四橱八箱,摆满一堂。阴员外夫妇做出肉麻奉承来。诸亲百眷亦啧啧称羡二郎有福,讨了有嫁妆的娘子。大儿子本来看不上妻子的,今见弟媳满头珠翠,衣裙华丽,自己妻子身上穿的无一件好衣,头上插戴一些没有,相形之下,又气又羞,把妻子竟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丈人丈母益发看不上了。连日摆酒请男客,请女客,都不请他夫妇出来上席。合家热闹,独有他老夫妻冷冷清清,不茶不饭,缩在一间屋里。

朱渔翁气愤不过,走出门去,到相识人家消消闷气。至晚回来,只见妻子与女儿相对下泪,问他为甚下泪。其妻道:「只因你走了出去,女儿又受丈夫埋怨,道你这样丑态,还要人前摇摆,削他面皮。两下争论,竟要动手打起来了。你道气也不气?」渔翁一闻此言,大怒道:「我半世无拘无束,今日倒被小畜生拘管我在此一年,分明无罪坐牢!罢了,罢了,我宁可饿死家中,不要吃这碗讨厌的饭了」老夫妻相向而哭,一夜没有睡着。

明日绝早,将铺盖卷好,把些旧衣服迭在旧箱子内,叫了一只小船,搬下物件,走出堂前,告别亲家亲母,都回说没有工夫,改日再见罢。女婿也绝不相送,只有女儿牵衣大哭。朱渔翁道:「女儿,我一时误听人言,害你受苦。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了。」三口含泪而别。合家见他去了,皆欢喜道:「两个老厌物去了,省得端茶送饭。」朱女听见,好不气苦。

隔了一日,丈夫又讨起小来,是一皂隶人家女儿,也有五六分颜色,妖妖娆娆,如风摆荷花一般。丈夫爱如珍宝,夜夜与他同房共宿,大妻处连面也不来见了。可怜朱女举目无亲,还要受公婆作践。只有弟婶聂氏,为人和气,还肯叫他声「嫂嫂」,时时走来说说话。

一日,同到婆婆房去,只见新讨的妾也走进来,个个叫应,单不叫应他。朱女发话道:「我是你的何人,不值叫我一声?就是夫主宠爱,也要晓得分有大小」那妾尚未开口,只见婆婆冷笑道:「分甚么大小你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他也不见得低微了你。不过这双脚,你大了他的罢了」梅香妇女听了,都格格的笑个不住。羞得朱女满面通红,含怒归房,思量寻一死路,只是放不下父母。聂氏看不过意,倒走来劝解一番,只得忍着这口气了。

再说朱渔翁夫妻到家,邻里都来探望,问他何故还家,恐怕丢丑,不好直说,只是含糊答应。正是「哑于吃黄连,有苦在心头」。又除了破屋数间之外,柴米俱无。本有一只渔船,为嫁女儿,也卖掉了,要捉个把鱼儿变钱,渔具都无。又气又苦,夫妇两个渐渐害起病来,睡倒床上,就要吃碗热汤水也无人承值,那有请医吃药的理?不多几日,渔翁一命呜呼。妻子病中看见丈夫已死,心上一痛,也就两脚一挺,急急的赶上去了那邻里见他屋内毫无声息,走进一看,夫妇俱死在床上,只得走到阴家,报与他女儿、女婿晓得。阴家父子只做不晓,吩咐家人不要报知媳妇。

乡邻回去,等了一日,不见阴家一个人来,便去对老王道:「当初阴家媒人是你做的,如今丈人丈母死了,怎么不来盛殓?」老王道:「这也可笑,待我去说。」一径走至阴家,要见阴员外。阴员外已知来意,推故不见。正坐厅上,只见员外的一个旧友走来,便将此事告诉他道:「前日员外自求对亲,如何今日见他死了,不叫儿子媳妇过去?」那人道:「这个如何使得?《琵琶》上说得好:『婚姻事,难论高低。若论高低,何似当初休嫁伊?』你不要慌,我去与他说。」员外看来难灭众论,便走出来道:「我叫他女儿去便了。小儿却不在家,改日去罢。」一面叫好了船只,一面叫人报知朱女。

朱女听得爹娘俱亡,号啕大哭起来,带跌带奔走到厅上,问父母如何俱死。老王备述一番,朱女哭倒在地。老王道:「事已至此,不必哭了,速去盛殓为妙。」朱女要他丈夫同去,丈夫避不见面,心慌意乱,只得哭到房中,卷了些随身衣服,叫一小婢拿了,跟着老王下船。

一到家中,捧着两个尸首,哭得石人下泪,铁汉伤心。旁人听了,也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只道家中还有些用度,那知一空如洗。自己又没有银钱带来,只得央老王将房子变卖,买了两口薄薄的棺木。邻里都来相帮,将他夫妇入殓,把棺木抬到空地上安放。丈夫影也不来,公婆绝不买一块纸钱相送。事毕后,老王道:「我接你来的,原是我送你归去。」送到了门,老王也不去见阴员外,掉转来就走了。

朱女一直进去,见了婆婆,泪下如雨。那婆婆千不言,万不语,反道:「你这样哭法,何不同了你好爹好娘一块儿到棺材里去」朱女气得答应不出。走到房中一看,那知箱笼物件,被丈夫都搬到妾房里去了,只留下一床一桌一杌。正在叫苦,只见丈夫走来道:「你的物件那个希罕,都在房内。其余都是我家置办的,由我搬去,与你何干?」朱女气涌填胸,那里忍耐得住,说道:「罢了,我也不要活了,与你拼了命罢」一个头拳撞去,被他丈夫隔倒在地,乱踢乱打。聂氏听见,走来相劝,丈夫才丢手走开。只见朱女在地滚得头蓬发乱,便叫一仆妇相帮扶起,放在床上睡下,悄悄劝慰道:「大伯这样行为,心肠太狠,劝你耐心等他回意。」朱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头来摇。聂氏说罢去了。

黄昏时候,小婢搬进一盆小菜,一大碗薄粥,叫他吃夜饭。朱女叫他收去,起来关了房门,思量活在此永无好处,不如死了的干净,省得受人凌辱,呜呜的哭了又哭,到了半夜,便悬梁自尽。可怜朱大姐嫁到阴家,不曾一日快活,受了无数闷气,一旦死于非命,你道一点冤魂散也不散?

明日直到饭后,不见他开门,叫又不应,大家疑惑起来,扳开侧窗一望,只见直挺挺的挂在那里打秋千,连忙撞门进去,摸他身子,已是冰冷,不知几时吊死的。斯时,阴家正兴旺头上,欺他父母已死,又无亲戚,遂买口棺木,草草入殓,并无一人说话。公婆自他死后,倒像去了一累。丈夫只道死得好,待我另娶一个富家女儿,好不快活。白布也没用一块,功德更不必说了,竟若死了一个婢女一般。一日,正值阴员外五十寿旦,贺客盈门,忽闻青天里霹雳一声,震得远近皆惊。有的道:「如此青天,如何有此霹雳?」有的道:「必定打了甚么毒物。」阴家正要留客吃饭,只见一人飞奔走来道:「员外,不好了,你家坟墓被天打了昨夜无数鬼魂在坟上啾啾唧唧叫了一夜,今早青天里忽下霹雳,雷火交加,把坟头打下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数丈之外,四边树木皆烧坏了。员外须速去看来」阴员外惊得呆了半晌,连忙赶到坟头,众人也都走来看,果见棺木已提出穴外,坟土纵横,坟旁打一大洞。众人都骇道:「这是天不容葬了,作速迁葬他所。」

阴员外茫然无主意,只得回去再处,垂头丧气,同了众人一路走回。到了小石桥边,只见朱渔翁夫妻两个立着,一阵阴风,扑上身来。阴员外口中叫一声「亲家亲母」,望后就倒。众人扶起,昏迷不省,将板门扛到家中,忽然开口道:「你这欺心贼谋了我的十亩地,气死我夫妇,又磨灭杀我女儿我有甚亏负你,下此毒手,害我一家?」众人都道:「朱渔翁来索命了」妻儿跪地求饶。又骂他妻子道:「你这老不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又骂大儿子道:「你逼死妻子,想讨好的,少不得也遭横死」许他做功德荐度,改葬他的棺木,只是不依。旁人见了,都不寒而栗。

乱了一夜,渐渐苏醒,对妻儿道:「冤魂索命,我不能久活了,你们好好保守家业。」自己便打巴掌,说道:「你要保守家业,为何把我家业弄完?」抢着床前桌上一把剪刀,当心便刺。妻子慌忙夺住,只见喉间痰涌,双脚一挺,顿时毕命了。两个儿子见父亲已死,忙忙置办送终的事。入殓方毕,大儿子坐在房中,忽见朱女含怒走来,吓得汗流如雨,喊道:「有鬼,有鬼」众人听见走来,一闪不见。其后无人处,朱女每每在面前,日常佩一把朴刀,以刀挥去,便不见了。

一日,又见朱女走来,把刀一挥,只听得「啊唷」一声,鲜血直冒,仔细一认,却把宠妾杀死在地,惊喊起来,合家来看,无不大惊,只得报他父母知道。其父是县中皂隶,一见女儿杀死,便去县里叫喊,又率领亲戚打将进来,一应家伙物件,尽行打坏。县官验过,将凶犯带去,当堂审问,称系用刀逐鬼,以致误伤。县官不信,便动起夹棍来,只得招认管他不应,将刀杀死。县官大怒,责了三十板收监。其母要救儿子出狱,拼将银子使用,又买嘱苦主,教他不要坚质。无如县官不肯枉法,白白费了银子,仍旧问成死罪,其母郁郁成病而死。其后大儿子亦死狱中,单存二房夫妇,家道日穷,子嗣又绝,坟墓不能再筑,把一块十分好风水地变为荒冢,至今岸旁窟窿尚存。

看官,你想人要子孙发达,还是天理要紧,地理要紧?假使阴员外得了这块好地,把渔翁夫妇厚养终身,待得媳妇好,何至葬后被击于雷公之手?只因昧良心,伤天理,徒费经营,不能享风水之益,反受了风水之害了。奉劝世人,欲求好地,当积德以致之;既葬好地,当为善以保之,自然后福无穷矣。

 

第十一卷     诈平民恃官灭法 置美妾藉妓营生

 

莫羡金山银瓮,百计千方捉弄。回首已成空,赢得一身孽重。如梦,如梦,说着旁人心痛。右调《如梦令》

昔管子说得好:「礼义廉耻,是为四维。」孟氏有言:「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可见这一点廉耻之心,是最要紧的。苟不顾廉耻,但把一生精神智虑都用在铜钱眼子里,必至无所不为,害得人家冰销瓦解,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把他所做的事说出来,人也不敢相信,孰知这等人竟是有的。始初不过一个穷秀才,侥幸搏得一官半职,倘能依着天理做去,福禄富贵自然有的。那居高听卑不恤下民,理上取不得的财,偏生要财;理上行不去的事,偏生要行。奇贪极酷,造下无穷业障。及至罢任归来,恐怕下半世寂寞,就是乌龟亡八,只图有利到手,倒也做他一做。分明粪缸里的蛆虫,自己不觉秽臭,直到两脚一挺,男受人骗,女被人拐,将此一堆臭钱败得干干净净,枉做一场话把。你道这等人可叹不可叹?可怜不可怜?

话说前朝有一官人,姓盖,是《百家姓》上一个僻姓,双名有之。本贯广西人氏。从小质地聪明,只是一件毛病,见了人的东西,便也过目不忘,不起发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及至自家东西,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刁帖,同窗中一言不合,他便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一分便宜不歇。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心性,天也奈何他不得。

到了二十岁,腹内也有半瓶醋,便进了学。那知不上一年,父母俱死,单存夫妇两人。死丧相继,家道日穷,只得在乡党中兜揽些公事,武断乡曲,吃些白食,究竟过不得日子。有的劝他道:「既做了秀才,还是训蒙为活,自己亦不至荒废学业。」他也道说得是,就在自己门首贴了开学招子,凡学生来从他念书的,不论好歹,来的就收。自己又耐烦一一教导,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张学生把李学生的笔,也不管学生的书背得出背不出,字写得好写不好,把书上点了几点,字上判一个日子,便算一日功课。念错了声音也不管。摆了一本讲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学生,大的小的,如口口一般,都拢在一处;把那讲章上说话念过一遍,不管人听不听,省得不省得,就算讲过了书了。

有那开笔做文章的,并不讲题旨题脉,行文虚实,开合反正,该断做,该顺口气做,或两截,或对局,怎样是题前,怎样是题后,丢个题目与他,凭他乱话,胡乱点几点,抹几抹,驴头对不着马嘴,批两个字在上面就算了。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长短,他便装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你难道到场里也敢去问宗师么?」这是遮饰之言,其实自己答应不出。

学生买部坊刻叫他选择,把些好的反置不选,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来教他读。又且喜欢闲走,十日内倒育五六日不在馆中。至若要起束修来,比那钱粮更紧。今年从他,来年另从了别位先生,他就如拿逃军一般,定要勾你转来,除非主人家变了脸,结了仇才罢。若有学生家道富厚的,只跟他读一句「赵钱孙李」,年年来要撮要借,应得不甚爽快,私下把学生扭打,还要用呈子告他殴师罪名,扎诈个不了。所以生平相与的人,大约成仇结恨的居多。

一年,有人请他去教书,讲定自膳,带了妻子同去。坐不上半年,其妻病死,馆主人只得将一年束修都撮与他,买棺成殓。他袖了银子,托言买棺,一去不来。时值炎天,死尸臭烂起来,弄得不可向迩。主人走去寻他,推言棺尚未买,再停几日来殓。主人急得没法,便道:「棺木我再去买,求你速去盛殓。」他又发话道:「我妻子被你们接待不周,活活气死的,等他死尸烂着便了」主人见他有图诈的意思,只得央人去说,除盛殓费用外,再送他五两银子。他又以为少,足足诈了十两元丝,方来收殓。尸身上的蛆,已是成团结块了。主人恨入骨髓。

从此以后,把告书的招牌,写了杜绝文书,守在家中,又苦毫无生发,虽只一身一口,坐吃不过。从来说道:「僧道吃十方。」他要吃起二十四方来。指了读书养静为名,走到一个张仙庙里住着,与道士讲定,吃他的饭,每日四分。那道士供给了一年,铜钱不见一个。道士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的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念经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受用不了,自从盖有之在庙,供给他一张嘴还不彀。庙里的东西,乘道士出去,便拿去换钱,甚至道士的锺盘铙銟也当了他的。弄得道士叫苦连天,发极道:「盖相公,你的饭钱不曾见赐一个,白白里吃了一年,教我穷道士那得钱来养你?请别处读书去罢。」

有之见道士打发他,便大怒道:「我也曾替你写过一张疏头,两张门对,难道不值钱的么?」口里「狗道」、「贼道」骂个不了,捏着两个拳头,便向道士面上乱捶。道士叫起救命来,遂有邻人走来,做好做歹的劝开了。有之看来立身不牢,便搬回家去。临出门时,指着道士道:「你敢得罪我教你试试我盖相公手段看」摇摇摆摆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写了呈子,向县里投告,说:「生员在庙读书,被道士偷去衣服几件,玉器古玩数事,与他理讲,反被殴辱。」县官准了状纸,差人唤道士来审。道士一一实说。又唤庙邻来问,都说:「盖相公来时一些铺盖没有,白白吃了道士一年,因讨饭钱两下争论,所以呈告。」知县听了庙邻的话,亦知其为人不端,图赖道士,叫他上去,吆喝一顿,赶了出去。

此不过略略表白一事。要知他生平所干的,大约相类。没行止的秀才,合县算来,盖有之为首推了。那知这样人,命中却有一点官星在内,注定到某处地方做官,有几个人受他凌虐,有几个人受他敲打,有几个人遇着他弄得家破人亡,想来也是前生的业障。盖有之年交四十,轻轻便便中了一名举人,中后送朱卷,讨贺分,在外打秋风,凑些盘费,进京会试。

那远省小县分的举人,初到京中,犹如乡下人到大市镇上一般,那个认得?歇在饭店中,等过了会试,榜发不中,下第者纷纷归去。单单盖有之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路费。担搁一日,便要一日用度,把饭钱都欠了,只得央及店主人寻一门馆去处。主人道:「有是有一个,就在对过黑漆门内。闻得前日要请一个代笔书记,不知曾请过人否。如没有请,倒是一凑头帽子。」有之道:「其家姓甚?是甚么官府?」主人道:「其人姓王,不是甚么官府,势力却比官府倒大,是京中第一要宦的心腹家奴,靠了家主势要,挣得大大家业,另买住房在此安顿家小,自己原去府中服役。你肯与他做宾主么?」有之道:「有甚不肯?就烦一荐。」

店主走去关说,其家闻是举人,一说就肯,说定每月修金一两,就请过去。店主回来说了。有之大喜,暗想:「他是要宦家奴,将来倒可望他提携,须奉承他一奉承才好。」便写下一个晚生帖子去拜,见了主人,一味足恭。主人甚喜,忙叫搬过行李,留他住下。住过月余,一日,主人闲坐在家,说起年近六十,尚无儿子。有之道:「晚生却没有父母,今在穷途,得蒙收录,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愿拜继为父,承欢膝下,望乞收纳。」那主人佯称不敢,但是一个举人愿做他儿子,有甚不喜欢?官之见他已允,忙去取条毡单铺在地下,四双八拜,改口叫声「父亲」。又到里边去见母亲,也是四双八拜。从此父子称呼,变为一家,衣服靴帽,打扮得盖有之好不体面,好不快活,面貌亦生起光彩来了。

一日,王管家卖弄他有了举人儿子,带他到府中见见主人,说是老奴的过继儿子,已经中过举人,要求主人提拔他做一个官。有之忙跪下叩头,主人道:「这有何难,嘱托吏部一声便了。」正是暗里的线索最灵。不一日,就选了山东地方莱芜县知县。有之得了官,思量娶一奶奶同去到任,遂有人与他说合,对了一个穷官的女儿,就成了花烛。收了几个家人妇女。引见过后,到吏部领了凭,拜别了干父母,打发起身,水路乘舟,陆路乘车,好不兴头。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

但未识到任以后如何光景,试听下回分解。

下民易虐怎期天?戒石森严拥道前。

何苦脂膏收拾尽?茫茫业报永无边。

话说盖有之到任以后,一心只在银子上算计,钱粮白银,加倍收纳,倒算本分之事,不必说了。又思要诈人银子,必须严刑酷法,使人要顾惜性命,不怕他不拿出来。犹如强盗打劫人家,捉住了人,要杀要割,把雪亮的快刀架在颈上,逼他献宝;就是深埋在地下的,要救性命,只得也要掘起来,双手奉献。故凡审明事情,不认是非曲直,有钱者赢,无钱者输。要知道是一个魔头,魔头门下,一切家奴书吏,皂快差人,地方保正,串通一气,无不相助为恶,无事变作有事,小事弄成大事。勾通了地方上吃白食、告谎状的一班无赖棍徒,或诬控赌博,或捏造人命。建房屋的,指他占了公地;有田产的,指他漏了国税。虚飘飘的一张状子丢了进去,火票朱签便似雷轰电掣。审的时候,据了原告一面之词,要打要夹,百般做作,只要逼出他银子来。被陷之人无可奈何,只得整千整百的送。还要争多嫌少,估量了人家家计,逼勒得心满意足才罢。到任数载,把一县的大家小户,日夜抽筋剔骨,个个怨气冲天。姑说他一两件好笑的事,与看官们听。

新年拜客回来,这日却是国家忌日,不理刑名,不动鼓乐,坐在轿中,听见有锣鼓之声,喝住了轿,吩咐皂役去拿。皂役听见敲锣鼓的是一个破墙门内,便要进去。有之叫住道:「不要这家去,往间壁新墙门里去。」皂役道:「不是这家。」盖有之道:「你不要管,进去拿来见我便了。」皂投把人带到轿前,便喝问道:「今日是国家忌日,如何擅动鼓乐?」那人道:「打锣鼓的是间壁这家,与监生无干。」有之道:「我明明听见鼓乐之声在你家里,还要强辨」叫锁着,收在班房里边,静候发落。那人叫屈不了。差人道:「官府不过见你墙门新造,道是富翁,想发你的银子,不送与他,就要与你歪缠到底。」那人无奈,只得去暗通关节,诈了五百两,方才丢手。

在一缎铺店前经过,听见有人在店里争论,叫出来问道:「为何喧闹?」一个道:「我两个元宝押他十个缎子去看,货色不好,退还他,他一定要我买,所以在此争论。」一个道:「他弄污了缎子来退,所以不收他的。」有之道:「你们的话都也难信。」吩咐差人押了二人及元宝、缎子,一并带去审讯。带到县中,当堂坐下,先叫买缎的上去,喝道:「你弄污了人家缎子,如何要去退还?拿下去打」那个叩头道:「求老爷免打,不退还他便了。」又喝问店家道:「做生意要和气些,就是他退还货物,也是平常,如何乱嚷乱喊?」吩咐拿下去打。那人道:「求老爷免打,退还他银子便了。」有之道:「既如此,我老爷都饶了,元宝、缎子暂且贮库,写下甘状来领。」那两造倒赔了些衙门使用。正所谓「猫口里挖鳅」,只好白送与太爷受用罢了。

又有一修脚的,叫他内衙修脚,问他家有几口。答道:「夫妻两人,还有一个女儿,共三口吃饭。」又问:「你的女儿几岁了?」答道:「十七岁。」因要夸赞女儿,又道:「前日有人要买他为妾,许我一百二十两,小的因要讨个女婿靠老终身,所以不肯。」有之听了此言,待到修完时候,将脚往上一跷,踢在刀上,割出血来。有之捧住了脚,大怒道:「你这奴才可恶如何把我脚上割坏了」吩咐衙役:「将他锁着,待我脚痛定了,然后重处」那人扒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只是不饶。衙役悄悄禀道:「老爷,他是穷人,没有想头的。」有之道:「他有一个女儿,可以变得钱的,如何说没想头?」衙役便向修脚的说了。修脚的怕受官刑,只得将女儿卖了一百两,将银交进。有之得了银子,又将修脚的叫进,向他道:「你还要女儿么?」答道:「要是要的,只是没有银子去赎。」有之道:「不用银赎,你只投张呈纸,告他买良作妾,我就断还你女儿了。」修脚的果然依了呈告。有之即唤买主来问,要打要枷。买主是乡户人家,晓得是官府诈局,把女儿送还,又送五百两银子与官府,才吊销了票。有之以为得计,还赏了修脚的十两银子,这是他良心发见处。

又一日,地方捉获一个娼妓,一个嫖客。有之大喜,暗想道:「买卖到手了」那嫖客却是没想头的,当日责了三十板,枷号示众。娼妓不即发落,还要再审,退了堂,叫一心腹收役,开出县中有身家、有体面人的姓名,叮嘱娼妓,叫他当堂供出曾经嫖过。娼妓回说:「未曾认得的,如何供招?」盖有之道:「你包庇嫖客,待我拶起来,看你受得受不得」娼妓惧怕,只得一一招认。盖有之即标朱票,差了头役,逐名叫审。众人都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不知此事从何而起。一到堂上,叫过娼妓对质。娼妓已经吩咐过的,一口咬定,某月某日是他嫖过我的,某年某日是他嫖过我的,赠我恁么东西,质得诸人有口难分。有之在上,呵呵大笑道:「这是行止有亏,都要革前程,问杖枷的。本县亦不便白白的周全你们。」且叫管押下去,静候申详。诸人知他意思不过诈钱,只得倾囊倒箧,将银子大捆小包,陆续交进,来一名,勾销一名。一张牌上,共有数十人,都捏着鼻子,吃了这一场苦。

内中单有一个游秀才,素行端方,心气傲岸,家中薄有家私,因与衙门里人平日作对,把他名字也嵌在里头。他道:「虚是虚,实是实,只要于心无愧,任他怎样,誓不与他一钱」是一个正直之人。有之因他不肯出钱,唤来再审。娼妓照着原词一一供上。有之对游秀才道:「从来奸情出在无知的小人你是读书君子,也这样下流」游秀才指着他的面道:「据了娼妓一面之词,就以为实,只怕天理上讲不去」有之见他语言不逊,便怒形于色,大骂起来。游秀才道:「士可杀,不可辱」有之把案桌一拍,道:「我今日偏要辱你一辱」喝教皂隶把他捉定,将手搁在案桌上,自己拿一戒方,如杀了他父母一般,狠命乱打,足有百下,打得游秀才咬牙切齿,喊道:「你串通娼女,索诈人财,我就死不服」打罢,仍叫原差押出,明日再审,偏要他供认才罢。

那游秀才一腔怨气,走出县门,便向县前河里一跳,原差扯不及,河岸又高,一时不能捞救,竟是呜呼哀哉了亲属闻知,走来大哭大骂,见者都抱不平。亲属收了尸,便奔到省里抚、按衙门鸣冤。士民受过他冤屈的,亦都到上司纷纷控诉。有之斯时也觉心慌起来,只得忍了痛,也用银子打点上司,要求庇护。正值新巡抚到任,清廉明察,关节不通,早已访得盖有之酷虐害民,赃私狼藉,今又弄出逼死人命事来,大怒道:「如此官员,岂可一日姑容」一面题参,一面摘印,将一班狐群狗党、害民的书役,尽数提去亲审。

百姓闻知印二摘去,都拥在宅门口,叫着盖有之名姓,无般不骂。有的将纸钱塞入转洞内道:「盖有之,送的银子在此,快快收去」有的挑了几担水,泼在堂上道:「列位闪开些,待吾净去乌龟官的脚迹,好等新官府来」喧呼笑骂,沸反摇天,吓得盖有之缩在里边,坚闭宅门,气也不出,恨无狗洞钻了出去。亏得差官有见识,向着众百姓道:「上宪摘印提人,自有明断,少不得坏他官,治他罪便了。你们且散罢。」众人纷纷散去,有之才敢出头。但未识差官解往巡抚衙门若何治罪,且听下回分解。

贪婪酷虐仗衙门,摘印声传唬断魂。

平时知县如天大,今日方知上宪尊。

话说抚院提齐人犯,先将书役严刑讯究。那些奴才平日倚着官势串通一气,诈害良民,及有事情出来,都推到为官的身上去,只要自己脱卸干系,那肯遮盖一分?只听一声叫夹,吓得尿屁直流,将从前贤父母许多恶款,尽行招将出来。乃叫盖有之上堂,大骂道:「你做县官,将朝廷的百姓如此凌虐,良心何在」有之无言回答,唯有叩头。抚院大怒,当堂上了刑具,拿去收监。

有之看来性命难保,只得再用银子央人到布、按两司求救。两司也因平日受过他孝敬的,便向巡抚委曲求宽。巡抚却情不过,将书役问了军罪,县官从宽革职,问徒三年。那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盖有之的妻子,吃了一场惊吓,急病而死,留下一男一女,身边作伴。

有之问徒三年,徒限已满,打点归去,幸得囊中尚有数万金,归去不忧寂寞。但有之做秀才时,寻趁闲事常有活钱到手,及做了官后,大锭小锭只般进来,从不搬出去,好不快活。今日回去,摸出私囊用度,如同割肉一般,因想道:「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吾今虽有些资囊,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买卖,从来不会;托他人营运,恐有走失。若置买田产,一遇荒歉,倒要赔粮。却做甚么好呢?」千方百计,忽想起一条道路,得意之极,不觉拍手欢喜。

看官你道甚么道路?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声色追欢。

但娶讨姬妾,要费大块钱财讨来时须要穿好吃好,使他锦衣玉食,方成模样,如此又要费钱了。不如拼几千银子,娶几个好妓女,当了姬妾,开设一个院子,做门户生涯,自己捉空叫他陪睡,原可取乐。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们作东。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们相赠。衣食两项,却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但此等生涯,家乡做不得,恐有熟识人来,白讨便宜。京中干爹已死,又去不得。久闻扬州地方,乃六朝花锦之场,衣冠文物往来都会,不若寓居于彼,万一做得生意兴旺,便入藉扬州,亦无不可。」定了主意,便往扬州进发。

一日到了,为头先借个寓所,安顿儿女。看见四方商贾丛集,恐怕有人闻其姓名,前来戏悔,因改姓为赵,易名甘下,叮嘱家人等只称赵相公,再莫提起「盖」字。又想:「要做运行生意,先要投投行家,秦楼楚馆,不免花费些本钱。」

一日,嫖着一个妓女,姓马,名慕兰,年纪已近三十,风韵犹佳,枝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甚为中意,思量讨去,托他做个烟花领袖,遂将自己心事,一一与他商量。慕兰道:「这个容易。你肯偿我当初身价,情愿跟你为妻,替你办得定定妥妥,夜夜宿钱不缺。」有之大喜,遂出重聘娶他过门。慕兰又拣选了六个极美的粉头,一齐讨进来,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号称「风流六院」。又各房买丫鬟二人,朝夕伺候。慕兰亦居院中,每日出入银钱帐目,都他掌管。子弟们来嫖的,先是他接进,然后送到某院,任他留连过宿。这六个姊妹人品既美,房帏铺设又精,酒馔又好,正是温柔乡,不让消魂窟,车马填门,笙歌彻夜,从此赵家六院姊妹,远近著名。盖有之眼圈金线,衣织回文,十分高兴。倘院中没有客到,依然拥姬抱妾,尝这软玉窝中滋味。

一日,正在一院取乐,只见慕兰走来道:「今夜客来得众,只怕连吾也不得空,失陪你了。快快避开,让客进来。」有之缩着头道:「只要夜夜使吾无门可入,便绝妙的了。」常对儿子说:「我的家业全亏这条道路生长利息,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比前日做官时更觉安隐有趣。你日后即不能上进,继我这件生涯,一生吃着不尽。」这几句话,就是盖有之义方之训了,他儿子还肯成人么?

女儿渐渐长成,未免寻头亲事,人都晓得他外方人,又是亡八的班头,那个肯与他对亲?那女儿亦常到院中,见姨娘们做这风流勾当,春心渐动,把持不定,遂与家中小厮不伶不俐起来。其子到十六七岁,一心好赌,摸着了父亲藏下的银子,背着眼,不论高低上下,就是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色,赢了不歇,输完才走。有人见他头青面白,骗他去做小官,他亦愿献后庭。有之终日简点六院姊妹所赚的银钱,那有工夫照管儿女长短?

后来有人晓得他做过官的,见他坐也不敢坐,手也不敢拱,问他的话垂手回答,守着忘八的规矩,又可笑,又可怜。盖有之全不知耻,只图钱财到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那知这件十分稳足生涯,也有连本都送的日子。

话说其时有一江洋大盗羊二,闻得赵家粉头个个美貌风流,打劫的钱财,便来院里花费,每宿一夜,嫖钱之外,珠花金器以及绸缎布匹,赏赐无算。六院姊妹个个被他尝遍滋味。这些粉头见他挥金如土,加意凄趣,吹弹歌唱,竭力奉承,弄得羊二乐而忘返。盖有之心上也道:「这样大嫖客,留他多嫖一夜好一夜。」却被扬州缉捕访着。一日,羊二正拥着几个娼妇开怀畅饮,缉捕领着做公的一拥而入,将他一索捆翻,院中所有,抢掠一空,把娼妓鸨子一齐锁着解官。盖有之亦不免俯首就审。官府夹问强盗,招出许多劫案的赃物,共有三千余两,都在院里花费。原差带龟子上来,官府喝令重责四十,追偿赃物,妓女当官发卖。斯时,盖有之又不好说出自己姓名,只得顶着龟子名色,被皂隶拖翻地上,退去裤子,露出两丬老屁股,一五一十的受打。打得皮开肉烂,哀哀求饶,才晓得打板子这样痛苦难熟的。他平时打人的冤板也不少,今日叫他略尝滋味。

那知官事未了,家中又生出事来。女儿向与一个小厮通奸,誓为夫妇,乘着父亲被官拿去,到他房中,卷了些金银首饰,跟着小厮一溜烟走了。有之闻了此信,正如雪上加霜。及到家中,又要赔出许多银子交官,又要赎回六院粉头,棒疮又痛,女儿又跟人走了,又偷去许多东西,心如刀割,顿时痰涌上来,跌倒在地,昏迷不省。家人扶到床上,渐渐唤醒,睁开眼来,又见游秀才及从前害过之人多立在面前索命,伏在枕上叩头求饶。他儿子又赌钱去了,等得寻着归来,已一命呜呼了六院姊妹晓得主人已死,各寻门路,交清官价,到别处另开店面了。有之盛殓后,官府着他儿子交赃。斯时,家人尽散,只得罄囊倒箧,井两处房屋园亭尽行变卖,才得完结。此后衣食无措,流为乞丐而死。

看官,你想盖有之原做一任堂堂县令,为何如此结局?只因一生看得钱财太重,造尽恶孽,做尽笑话,顶着一个极臭极贱最不堪的名色,本望千年常富,那知到底成空。天下亏本的事,再没有过于此人的了。究其所由,不过受了一念无耻的亏。耻之于人大矣哉。

 

第十二卷     骤荣华顿忘夙誓 变异类始悔前非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伊周功业何处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右调《青玉案》

天下最坏心的话,莫若魏武所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两句。但不知魏武当日果有是言,抑或后人因他一生奸诈,负心篡汉,装在他名下的?不知魏武欺人孤儿寡妇,夺了汉朝天下,其后司马氏一样照他行事,攘其位,夺其国,把一生经营事业悉付他人之手。可见一报还一报,天之报应,是断乎不爽的。那晓得后世昧心的人,偏把这两句话,奉为金科玉律。

昔昌黎有言:「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取下,……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相信;一旦临小利害,……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昌黎此言乃有感而发,亦欲唤醒天下后世,教人莫要负心。而闻者徒以为骂世之谈,说得痛快而已,全不知警。不知冥冥之中,人的善恶,一一记好在黑面帐簿上。彼既以禽兽相持,转世即为禽兽。又恐转世的事人不相信,或未死而先示梦兆,或临死而自己供招。斯时即万千懊悔,已自无及。

昔有某甲,少了官项钱粮,追比得要死,向某乙借银五十两,立誓道:「这是救命的钱,我若负了,来世变牛相偿」某乙见他说话恳切,因不叫写券,竟以五十金与他。其后屡讨不还,反言:「有何凭据,向我哓哓?」某乙叹口气,只得罢了。后来某甲死了,托梦儿子道:「我因赖了某乙的银子,今托生他家为牛,应了前誓。头上有一块白毛的便是我。直待偿清本利方罢,后日尚难免一刀之苦。须念父子之情,还清债项,以脱我罪。」其子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明日便走到某乙家,果见一条小牛,顶有白毛,生得不多几日。那牛见了此子,便走到跟前,摇头摆尾,似有依依不舍光景。其子惨然下泪。旁人争问其故。其子只得直告所以,忙即归家,凑足五十两银子,交还某乙,领了归去。此牛老死。其子掘土葬埋,免了剥皮剔骨,碎割凌迟之惨。至今相传「老牛坟」,人人晓得的。

今日在下为何说起?只因又有一事,报应更多曲折,敷演出来,以为忘恩负义者戒。你道其事出在何处?

话说前朝姑苏地方,有一旧家世裔,姓陈,名存厚。家道颇丰,年交五十,尚无儿子,单生一个女儿,名唤秀英。自小聪明,相貌端好,父母爱如珍宝。到七八岁上,请了先生教他念书写字,便也过目成诵。间壁有一薛姓,与陈氏本有薄亲,亦单生一女,名唤兰芬。家道寒苦,因将女儿附在陈家读书。两个女徒年纪相仿,朝夕作伴,极说得来。始初兰芬到家里去吃饭,后来秀英留在一处饮食,就不放回去了。同学三年,女儿家心性聪明,都会吟诗作赋。又请了一个教针指的女先生,同学女工,情更相得,就在房内焚香设誓,拜为姊妹。兰芬长一年为姊,秀英为妹。两家父母晓得,亦皆欢喜。两人遂无分尔我,寸步不离。秀英的衣服,常常让与兰芬穿着。

后来秀英对了一头亲事,那人姓林,名良夫。只有老母在堂,家中甚是过得。兰芬亦受了胡君宠的聘,胡生却是穷儒,父母俱无。林、胡两家,虽则一富一贫,却是同窗,又同岁进学,常相往来。两人又晓得妻子结拜过姊妹的,将来是结义连衿,愈加亲热。君宠穷窘时,良夫常常周济他。

再说陈家一日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叫做张铁口。秀英姊妹叫他推算,铁口先算了秀英的八字,判道:「这命先凶后吉,二十二岁起,至三十八岁,运极不好,主室家多难,啾唧不宁,交到四十以后,渐渐发迹,将来福禄绵长,直要做到一品太夫人。」又排兰芬的八字,说道:「此命前段好,交到三十四岁就要做四品夫人;但到四十岁外,一步不好一步,有家破人亡之兆」算罢,送了命金,起身去了。秀英笑对兰芬道:「你是即选夫人。」兰芬亦笑对秀英道:「你是候补一品太夫人了。」大家取笑一番,也不把算命的话作准。

其时,秀英年交十八,林家择吉迎娶。临嫁时,两个义姊妹抱头大哭道:「以后日子不能常相聚了」兰芬又见秀英嫁与富室,自己夫家贫不能娶,益发叹羡秀英有福。

那良夫娶了秀英过门,夫妇如胶似漆,十分恩爱。秀英说起:「有一结拜姊姊,对了胡秀才,闻说也是你的好友,为何还不迎娶?」良夫道:「他曾同我说起,必得百金,方能办得此事。一时凑不起,所以担搁。」秀英便对丈夫道:「完人婚姻,最是好事,何不助他百金,使吾姊姊早偕伉俪,免使我挂肚牵肠?」从来枕头边的号令,丈夫莫不钦遵的,况在年少新婚,尤是百依百顺。

明日,良夫寻着君宠,劝他完姻,说道:「兄若不足,小弟可以周全得来的。」袖中取出白银百两相赠。君宠见了银子,作揖致谢道:「承兄厚情,何以为报?」良夫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何消谢得?」君宠得了这宗银子,便择日行聘,检定仲冬吉期迎娶。秀英又私下遣人赠了兰芬好些东西。成婚之后,男亲女爱,自不必说了。后来晓得成婚之费,皆是秀英撺掇夫主帮助的,夫妻两个十分感激秀英。到了新年,良夫先来贺节,请见新嫂;兰芬便走出相见,叫声「妹夫」。君宠走到林家贺节,请见秀英;秀英亦出见君宠,叫声「姊丈」。从此通家往来,竟如嫡亲的一般。

秀英结搞三载,正在夫唱妇随时候,忽然丈夫生起病来,服药无效,日重一日。斯时,婆媳两人惊慌无主。存厚夫妻知女婿病重,俱来看视。兰芬晓得了,亦叫丈夫时来问候。那知求医问卜,究归无济,延了数日,竟一命呜呼了合家大哭,算计措办丧事。秀英见丈夫身丧,呼天抢地,只求同死,不愿独生。哭了三日,水米不沾,一丝两气,奄奄待尽。斯时,急坏了林母,请他父母来劝,亦是不依。左思右想:「除非他结义的姊姊兰芬到来,庶能劝解。」遂唤轿子去接。

兰芬慌忙就到,走进房来,只见秀英睡在床上,头蓬发乱,眼肿唇焦,哭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兰芬坐在床沿上,执着手道:「贤妹,你不是死的话,将来千斤担子都在你身上。我闻得你已经有孕,留得命在,倘谢天生个儿子,好与妹夫传宗接代。若徒然哭死无益,绝了丈夫宗嗣,反是大罪人了。」秀英见兰芬说得有理,微微点了点头。兰芬便道:「你三日不食,不要饿坏了。叫快拿粥来,我陪你吃。」须臾,粥已端至。秀英见劝不过,坐起来陪兰芬吃了半碗。又哭起来。兰芬道:「你不要哭了。我与你离多会少,今日到此,怕你苦坏身子,特来与你解解闷。你听我的话,我住在此陪你几日回去。」秀英道:「多谢姊姊忠言相劝,我听你话便了。」婆婆见媳妇吃了粥,略略宽心。合家都道:「亏得兰芬小姐劝住了哭。」夜间,姊妹同床聚话,便不见寂寞。果然秀英渐进饮食,强起步履。到悲哀时节,兰芬又将几句话说讲。

半月后,胡家来接,兰芬便要回去。秀英又哭起来。兰芬道:「我有一句衷肠话,未识贤妹意下如何?」秀英道:「姊姊有话,但说不妨。」兰芬悄悄说道:「我与你俱怀身孕,今日说定,将来你若生男,我若生女,便把我女做你媳妇;你若生女,我若生男,便把我儿做你女婿。若并生男,叫他结为兄弟;若并生女,叫他结为姊妹。你道好也不好?」秀英听了甚喜,便道:「既如此,我去与婆婆说了,今日割衿为定。」忙去禀知婆婆。林母亦道甚好。当日,大家割了衣衿,写了盟誓之言,彼此收好。还要留他再住几日,因他是少年夫妻,不好强留,只得备礼送归。

秀英守着丈夫灵柩,终日戚戚,因要保护胎气,不敢十分啼哭。到了十月满足,果然生下一子,合家大喜,取名「金哥」。存厚夫妇也喜添了外孙,女婿有后,买礼来看,安慰了女儿一番。秀英生儿子后,只望兰芬生个女儿,好做媳妇。不上数日,兰芬果生一女,取名「娟娟」。遂了秀英心愿,便暗暗送过十两银子,叫他调养。要晓得林母年纪已老,家事久付儿子,儿子死了,银钱出入全凭媳妇掌管,所以每事秀英作主。秀英认定兰芬的女儿是他媳妇,愈加亲热,送钱送米,四时不断。

来年,金哥周岁,请君宠夫妇来吃周岁酒,兰芬即带娟娟同来。相见后,一个抱着女道:「叫我声婆婆。」一个抱着儿道:「叫我声丈母。」看了果然天生一对。金哥戴一顶珠帽子,秀英道:「如何妻子帽上没有?」取出几粒珠子与他钉在帽上。兰芬道:「你与媳妇的,我倒不好推却。」说说笑笑,欢喜不了。外边亲朋饮酒,到晚方散。

其年秋试,君宠中了举人,兰芬的快活不必说了。秀英闻报,亦一悲一喜:喜的是姊夫亲家得中,儿子有了靠托;悲的是丈夫若在,亦可望中,如今只望着儿子有好日做太夫人了。

君宠中后,料理报录人等一应费用及进京会试盘费,免不得又要秀英赞助的了。会试回来,虽然不中,然中了举人,究比做穷秀才时气象不同,只在秀英面上,事事要好。秀英甚是感激。看官,要知陈氏世代单传,亲族绝少,故秀英与君宠夫妻竟为长城之靠了。

光阴易过,倏又三载。其时,金哥年交四岁。一日兰芬到来,见了林老院君,说了些寒温的话,挽着秀英手,走到房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事,要与妹妹商量,你姊夫还要自来拜恳。」秀英问道:「有话请说。」兰芬道:「今年你姊丈又要进京会试,思想图一官做,好报你恩德。但如今世界以钱为尚,必要用钱打点,方得到手,故托我来说,欲与吾妹处挪借二千金,日后侥幸得官,本利奉还,抉不有负。」

话才未完,外边人来报导:「胡大爷在外。」秀英吩咐:「请书房里坐。」便同兰芬走出相见。君宠才揖下去。秀英在旁还礼,就请君宠上坐,自己与兰芬坐在下面相陪。秀英就问:「姊夫上京,荣行何日?」君宠道:「只在数日内起身。正有一事托内人到来奉恳,未识肯周全否?如蒙许诺,写得借券在此。」忙向袖中取出,付与妻子交代秀英。秀英道:「这个倒也不必。但家中并无现银,只有黄金一百两,是先夫遗下之物,从来不用的。今姊夫为着功名要用,愿以奉借。只要得官后赐还,勿负我孤儿寡妇便好。至于借券,倒觉客套了。」一面说,一面将借券揣在兰芬袖中。君宠道:「既然不要借券,我便对天立誓,何如?」就起身走下阶去。秀英口中连称「不必」,又不好把他扯住。只见君宠走到庭中,对天深深一揖,发誓道:「我胡君宠若负此项恩钱义债,来世合家变狗,永无人身」秀英道:「姊丈太言重了。」心上倒觉过意不去。即便走至房中,取出黄金百两,放在桌上,请他收去。君宠欣然领受,千恩万谢而去。兰芬亦道:「贤妹放心,他曾说过:若做了官,等待金哥大了,接去任上做亲,不要费你半点心力。」又道:「我尚不能在此担搁,待他起身后再来陪你。」秀英道:「既如此,有了上京日子,我叫孩儿来送。」兰芬道:「孩儿年纪小,不必了。」遂订后会而别。未识君宠得官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财上分明大丈夫,忘人恩义最为愚。

莫言头上天难问,报应能差铢黎无?

话说君宠第二次进京,又不登第,就了知县班,幸亏借得百两黄金,换了银子,打点部内,谋一好缺,果然选了山东曹县知县。因到家路远,随即赴任。赴任后,就遣衙役赉了书信盘缠,迎接家替。

兰芬见丈夫做了官,门墙顿时热闹,好不得意。夫妻相别已久,巴不得一步跨到任所。检定起行吉日,就来辞别秀英。秀英见他来别,心中好生难舍,连忙备酒饭饯行,又送了好些路菜。临起身时,秀英带了金哥亲到船上相送,向兰芬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聚?日后金哥大了,到任就婚,你须要格外照应他才好。」说罢,不觉流下泪来。兰芬替他拭泪,道:「后会有期,贤妹不必过悲。金哥若来,就如我的儿子一样,教他早早成婚便了。」秀英又叫金哥拜了四拜。兰芬亦叫娟娟跪拜,辞了秀英。秀英又叮嘱伺候的人道:「小姐年纪小,路上不要惊吓他。」说罢,别了兰芬,一面上轿归家,一面放炮开船。正是聚散无常,悲欢各别。

今且按下兰芬一边。单讲秀英年交二十四岁,果然恶运相逢,一日不好一日。家中不是生灾作难,定是口舌赔钱。不上一年,婆婆又生起病来,求祷医药,又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不上半年,遂不起了。秀英虽有才情,毕竟是女流之辈,那里当得起?到经营丧葬,已不免挪移借贷了。金哥又要上学念书,请了一位高秀才在家教他。金哥质地聪明,读了三年书,五经都熟,十一岁开笔,文理就好,先生甚是爱他,每日尽心教导。然家业日消,渐渐撑持不定。

要晓得秀英母家夫家向来富厚,手中是用惯的,又心肠最慈,常肯周人之急,虽到不足之时,尚尔有求必应,原是一品太夫人的度量。只是坐吃山空,始初变卖田产,田产愈少,用度愈窘,先生也请不起了。幸得高秀才那年就了程翰林家的馆,与金哥家相去不远,就附去读书。那程翰林是一个识得人才的,见了金哥才貌,记其日后必发,有一女儿,叫做素娥,意欲招他为婿,打听他日定亲事,只索罢了。

其年金哥年二十七岁,大房子已卖去,住在侧首小屋里。一日,秀英对儿子道:「现在家业已耗,全无活计,只有当初你丈人出门时,曾借我黄金百两。你丈母又面许十年后接你去成婚,今日十载有余,杳无音信,闻说你丈人已升济南府知府。如今家里坐守不过,我欲送你前去,一则做亲,二则望他归还金子,料他决无推托。趁此时房价未曾用完,好盘缠到山东去,那边必然收留。你可即寄一信归,使我放心。」

金哥领诺,走去禀知先生。先生道:「胡君宠做秀才时,全亏你家周济,那个不晓?但人情难测,近来往往有得人好处,做了官就不认得的,至亲骨肉,视同陌路。你去须要鉴貌辨色,待你好,住他衙内读书,若待你冷淡,你早早回家,用功上去,自有发达日子。又往来盘费,宁可带足。」这先生所说,却是看破世情的言语。金哥回去,又对母亲说了。秀英道:「先生叮嘱你,也是好话。但我待他夫妇不薄,况曾立下誓来,岂有冷淡你的道理?」

择一长行好日,金哥便去别了外公外婆,又辞别了先生。临行时,秀英千叮万嘱,叫他路上保重。又嘱咐跟去的老家人,叫他小心服侍。金哥拜了母亲四拜,含泪而别。

再说胡君宠做官以后,善会逢迎上司,奔走要路,不十年间,便升到四品黄堂。兰芬又生一子,二有十岁。夫妻两人正在得意头上,把家乡旧日亲友,都丢在脑背后去了。适有一本地人经过,说起林家房产变卖,家业雕零。君宠晓得,便与妻子商议道:「如今林家已弄得十分穷苦,叫我女儿嫁去如何过日子?前日有同寮要把他儿子与我为婿,现任公子,富贵无比。我国碍着林家面上,不好便允,须要回绝那边,把女儿另嫁才好。」若使芬兰是有意思的,听了丈夫此言,便应劝道:「一丝为定,终身不改,婚事如何赖得』况当时他家施恩于我,我如今也该报答他。」只两三句有天理的话,丈夫也就罢了。偏是他听见女婿穷苦,先变了心,顺着丈夫的意思道:「回绝他也不难,只说女儿五岁上已经亡过,怕他再来要人么?」君宠拍手道:「好计好计正是有智妇人,赛过读书男子了」

夫妻算计已定,正要写封书去把女儿死的话通知,以便回绝这头亲事,不期一日君宠夫妇才起,门上呈进一贴,禀道:「家乡一位姓林的相公,说道是老爷的姑爷,特来求见。」君宠接过贴来一看,是子婿名贴,对妻子道:「想是这个穷鬼到来了,如何发付他?」兰芬道:「见时只说女儿亡过,使他割断这条心肠。如要见我,只说我有病在身,不能相见。」君宠点点头,又不即接见。

金哥见投贴进去,杳无动静,只得呆呆的等着。停了一会,叫声「传请」,然后走进宅门,又不见君宠来接。门上引他到一间书厅内坐下,跟去的老家人站立一边。静候育一个时辰,有人报导:「老爷出来了。」金哥起身,重整衣冠,鹄立廊下。只见君宠慢慢的踱将进来,金哥忙趋上前,作揖下拜。君宠略略回礼,道声:「请坐。」那老家人亦走上一步,叩头道:「老爷可还认得老奴了?」君宠道:「你面貌到还如旧。」

坐定后,说了几句寒温话。金哥道:「家母想念岳母,教小婿当面叩安,欲请一见。」君宠道:「内人卧病未愈,不能接见,免见了罢。」金哥便向袖中取出一书,道:「这是家母寄与岳母的,教烦送进。」君宠接了,蹙着眉道:「老侄,你不要呼我岳父了。我女儿五岁上边已经身故,听你叫,使我心酸。」金哥听见妻子已死,呆了半晌。君宠假意咨嗟,吩咐备饭。停了一会,家人报:「午饭已备。」就叫摆上来,家人摆上桌子,便请对坐。金哥把椅拖斜了坐,君宠也不来安坐。斟酒过来,金哥推不能饮,也不叫再斟,就请用饭。菜肴虽有七八色,也极草草。用过饭,并不叫人搬进行李,金哥见他呆着脸,绝无一点殷懃之意,便起身告退。君宠也无一言挽留,送到宅门口,便道:「少送了。」转身一直进去。

金哥愤愤归寓,想道:「高先生所说,果然不差只索归去罢。」老家人道:「他小姐死了,姻事即不成,难道借的金子不要还的?明日向他说起,看他若何」金哥明日用过早饭,到了宅门,一直进去。门上不好拦阻,只得报知家主。君宠亦料他要来,不如早早打发他动身,走出相见。金哥也不叫岳丈了,改口叫:「母姨夫,外甥今日就要回去,特来奉辞。」君宠见他就要回去,不觉笑嘻嘻道:「想是记念令堂就要去了?」金哥道:「正是。但有一言奉禀:外甥起身时,家母曾说有黄金百两在母姨夫处,今我母子穷乏,望乞赐还。」君宠勃然变色道:「可有据么?」金哥道:「据却没有,只是家母当年亲手交代的。」君宠呵呵大笑道:「你年小不知世事,自古说,官凭印信,私凭笔据。既没有据,那有这种金子?如何向我索取?」金哥道:「有金无金,亦甚平常。既说没有,我就回去便了。」君宠听见不要金子,就放下脸道:「别事休提既承远来,我自有道理。」叫家人里边封出二十两银子,道:「些些薄礼,权为路费。」金哥大笑道:「我看百两金子轻如鸿毛,此物何劳见赐?」眼也不看,道声「去了」,转身就走。君宠大怒道:「这等不中抬举的小子,由他去罢」要晓得人的志气,从小就看得出的。金哥他日位登极品,岂肯受人怠慢,要这几两银子的?此是后话。

单说娟娟小姐出门时虽只四岁,已晓得秀英待他好处,将来是我婆婆,见父母平日绝不提起,深怪父母薄情。今闻丈夫到来,只道留进署中,岂料嫌他贫乏,诈言女死,回绝了他,心中好不气闷,坐在房中,暗暗的流泪不止。兰芬亦觉着他不乐意思,自想道:「此事由我主张,另对了亲,怕他不依么?」

一日,娟娟晓得爹娘要招一同寮之子为婿,愈想愈恨,自忖道:「今日也顾不得羞了」走向堂中,对着父母道:「请教爹娘,你有几个女儿?女儿有几个身子?如何对了一家亲,又对一家亲?」君宠道:「嫁一现任公子不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的好?」娟娟道:「贫富由命。自古烈女不更二夫爹是堂堂知府,怎么倒教女儿做起伤风败俗的事来」君宠大怒道:「胡说从来女子在家从父,你倒老着脸要作主么?」娟娟便大哭起来。兰芬道:「父母一心为你,如何反来抵触父亲?诸事不要你管,进房去罢。」

娟娟含泪归房,见父母不肯回意,暗想:「除非一死,倒得干净。」夜膳也不吃,打发两个丫鬟先睡。坐到半夜,丫鬟们都鼾鼾睡熟,立起身来,掇个杌子垫脚,解下一条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一身高挂。幸亏命不该绝,刚上得吊,有一小丫鬟腹痛起来,下床解手,却因性急要睡,忘记端了净桶,一时摸不着,那肚中又十分紧急,见内房有火,精赤条条跑去取火相照。只见小姐吊在床前,吓得大小便齐流,高声喊道:「小姐吊死了」大丫鬟听见,裤也穿不及,走来抱住,极声发喊。

兰芬住在对面房内,梦中惊醒,便叫丈夫道:「女儿不知做出甚么事来了,快快过去」披了衣服,走到门口,门又坚闭。里边一个大丫鬟抱住了小姐身子喊叫,一个撒粪的小丫鬟跌了身臭粪,索落落乱抖,那个来开门?君宠只得撬开门闩,走进去,看见女儿吊着,连忙解下,摸他身上还热。合家妇女都赶拢来,有的落掉鞋子,伸手去拾,摸了一手尿粪,便道:「只怕没救了小姐的尿粪都出来了」那知是小丫鬟吓出来的。一时手忙脚乱,接气的接气,灌汤的灌汤,娟娟渐渐苏醒,呜呜而哭。兰芬安慰女儿一番,悄悄对丈夫道:「女儿如此执性,须缓缓劝他,急则有变。」君宠遂把对亲的事搁过一边了。但未识金哥愤怒回去,日后与娟娟还有团圆之日否,试听下回分解。

人生贵贱何能定?堪笑痴人作事乖。

到得荣华消歇后,管教没兴一齐来。

再表金哥愤怒回去,路上盘缠不彀,免不得典卖衣服。晓行夜宿,回到家中,见了母亲,抱住大哭。秀英问他长短,但道:「岂有此理」倒是老家人在旁,将君宠相待情形一一细述。气得秀英手足麻木,坐在椅上,如瘫化一般,骂一声:「负心禽兽就是女儿死了,从前待你的好处还该记得,怎么把我儿子这般冷落?这口气,死也不饶他的」金哥又怕母亲气坏,解劝道:「娘休要与他一般见识,持孩儿有一好日,少不得羞也羞死他这相小人,以后也不必提起了,娘也不要放在心上。」秀英听了儿子言语,气遂平了一半。

从此金哥专务读书,以图上进。众人晓得此事的,都抱不平。幸亏其年考试,金哥考名文贵,便进了学。秀英心上稍宽。

一日,高先生到门,请秀英出见。说道:「敝东程老先生久爱令郎才学,有女素娥小姐,欲配令郎,晓得已对胡氏,故不提起。今闻胡女已死,正好成此良缘。」秀英道:「只怕攀高不起。若程翰林有心俯就,这是愚母子千万之幸了。」随叫金哥作揖致谢。

先生去后,明日就请过父亲陈老者,领了外孙到先生家求媒,遂定了亲。程翰林一些聘礼不要,便于来春入赘。满月回门,妆奁之外,又以千金相赠,教他赎回旧房居住。斯时,秀英年交四十,媳妇进门,既有厚奁,又权贤淑,万分欢喜。正所谓:「运退遭人弃,时来得意多。」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胡君宠正在宦途得意之时,却问枉了一件人命事,被上司参勘,革职治罪,即日就要收禁,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本是外强中干的人,被这一急,顿时痰涌而死。

从来说:「树倒猢狲散」。官府死了,侍从人役走得罄尽,弄得孤儿寡妇,门冷如冰。兰芬悲悲切切,想及热闹时节,越思念丈夫起来。一夜朦胧睡去,只见一青衣人走来,问道:「你要见丈夫么?我领你去见他。」兰芬巴不得要见丈夫,跟着就走。走到一所大宅门口,其门尚闭,旁有一窦。那人道:「你要见丈夫,从此进去。」不觉自己立脚不住,两手据地帖入窦中。走过前厅,直至内堂,堂上坐着一位女子,仔细认去,却认得是秀英模样。自觉羞惭,又被秀英看见,不及躲避。欲要行礼,手又伏地,不能起立,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周济,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卧病在床,不能接见,非过慢也。承借金子,将来必当补报。」只见秀英大喝道:「畜生讨死呢只管摇尾甚么?」走过一个丫鬟,将一根短棒,照他背上打来,打得疼痛异常,又将他一脚踢开。不敢违抗,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一管家婆烹调蔬菜,桌上摆碗肉羹,馨香透鼻,甚想要吃,乃在养娘身边,左右跳跃,蹲足叩首,欲求一块余肉充口。被他喝道:「畜生讨死了」拿起一柄火叉,当头打来。连忙逃走,奔入后园,看见丈夫、儿子都聚在一处,细认之,却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已变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丈夫道:「何以至此?」其夫哭道:「你不记得陈家书房内借金子时立誓么?负他不还,来生做犬相报。冥中最重誓言,今负了秀英之恩,受此业报,悔已无及」儿子又哀哀哭道:「今日之苦,都是爹娘负心害我的,」心中益发不忍。但腹中馁甚,觅食要紧。于是夫妻、父子同至园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饿极,姑嗅之,气息亦不甚恶。见丈夫、儿子攒聚先啖,咀嚼有味,不觉口内流涎,试将舌舔,味觉甘美,但恨其少。见有童儿池边出恭,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水中,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一肥壮者,杀以烹食,缚其儿子而去。儿子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汗流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床上。

天色将明,细想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但想:「丈夫已死,儿子尚在,难道就要去变狗?」忽见一丫鬟慌慌忙忙走到床前,道:「奶奶,快起来,书童方才来报,公子昨夜昏迷不醒,满口鬼话,不知何故,快去看看」兰芬惊起,走到儿子卧所。只见儿子倒插双睛,直视其母道:「兰芬妻子,你可晓得?冥王以我家负了陈氏之恩,有合家变狗之誓,明日即同儿子往陈家投于狗胎,一黑毛的是我,一白毛的是儿子。你因阳寿未终,当于三年后托生陈家做狗,以践前誓。」娟娟亦在床前,知是父亲附魂说话,痛哭不已。病者又道:「唯你守志不变,与金哥尚有夫妻缘分,得免此难。」兰芬见言与梦合,唬得毛骨悚然,方欲再问,已作犬吠而死。合家大哭,教人营办后事。

自此,兰芬深悔前非,打算归去偿还金子,把女儿送去成亲,遂叫船扶柩还乡。又想:「秀英正在困苦,还金送女,定然欢喜,可释前恨。」那知一到家中,打听金哥已娶了程宦之女,家道复兴,因向娟娟道:「我欲嫁你过去,如今他已有妻子,这便如何?」娟娟含泪道:「他家道我已死,自然另娶。但我去为婢为妾,也说不得,省得转世为狗」兰芬听了,又如心上冷水一浇,便道:「罢,罢,罢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及早登门请罪罢了」正是:

纵教挹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其时,正值秋试,金哥已中了乡榜。不特秀英婆媳快乐,即程翰林亦喜得佳婿。

先是前一月,秀英梦见胡君宠父子到来,伏地谢罪道:「我因负恩托生宅上,只求收留我女,须念他以死守节。」说罢,忽变为狗,钻入灶下。醒来天色已明,忽闻丫鬟们说:「昨夜灶前生下两只小狗。」甚以为怪。想道:「如此看来,胡君宠定然死了。」起来述与儿子、媳妇知道,各皆叹异。及后有人来说:「胡君宠罢官后,父子俱死,母女今日回家,前言女死是假的,女儿立志不肯改嫁,悬梁自尽,亏得救转。今日归来,仍欲送女儿完姻。」秀英听了,便对儿子道:「他女若在,正与前梦相合,还当娶他为是。」金哥只是摇头。素娥道:「官人差了,他为你守节,岂可负他?」

正在谈论,只见老家人嘻嘻的笑将进来,报导:「胡奶奶同了小姐来了,两顶轿子已歇在门首。」金哥走开。秀英虽怀怒意,免不得迎接进来。两下叙了姊妹之礼。娟娟走上,叫声「母姨」,满眼流泪,双膝跪下。秀英扶住道:「我的有志气的小姐,前日闻你凶信,害我痛死,原来还得相见。」兰芬羞惭无地,娟娟只自流泪不止。素娥亦走上拜见,又与娟娟叙过礼,你看我,我看你,倒觉甚是合意。兰芬随将送还金子、送女完姻之意,徐徐说将出来。秀英唯唯。

只见两只犬,一白一黑,到他母女跟前,摇头摆尾,若有眷恋之状。又到秀英身边,两足伏地,以作哀求模样。一堂听者,俱各惨然。秀英劝慰道:「姊姊莫哭,待他两下成婚,前过自然消释了。」兰芬已如死人一般,只把头来乱点。当夜就留他住了,遂叫金哥进来拜见,各不提起前事。程翰林及陈老夫妇晓得,亦极力撺掇完此一段公案,遂择日成亲。

话也奇怪,金哥与娟娟成婚那夜,两犬顿时俱死,一定另去托生了。来年会试,金哥成了进士,点入翰林。素娥、娟娟各生一子。后来金哥官至尚书,秀英坐享荣华,诰封一品太夫人。兰芬一日长斋,女婿身边靠老,幸亏醒悟得快,不过做了一夜的狗,免了转世落劫。果然应了张铁口的话,一个先凶后吉,一个先好后歉。

然看官也要晓得,命中好歹虽然注定,若狗原可以不变的,只因他夫妻忘恩负义,不免变为异类。即如娟娟不昧良心,立志守节,便不在劫中。可见冥报全视人为,命好者必循天理而行,命歉者尤不可再伤天理也。

 

第十三卷     争嗣议力折群言 冒贪名阴行厚德

 

人生孝友最为先,骨肉纷争剧可怜。

同室操戈家业散,好从遗事效前贤。

从来说:「兄弟如手足」,手足在身,自宜互相爱护。譬如右手坏了,左手都要替他运动。兄与弟亦然。乃世人但愿自己独富,那管兄弟皆贫?甚至听了枕头边的号令,你争我夺,直至经官动府,弄得家破人亡而后已。要知古人首重孝友,论到钱财上边,唯育两下相让,没有争夺的道理。然古来让产者,还有至若甘受污名,以厚骨肉,真个世所罕见。今先说东汉年间弟兄孝友的故事。

其人姓许,名武,字长文。会稽郡阳羡县人。父母双亡,遗下两个兄弟,一名许宴,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是幼小无知,全靠哥哥抚养。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地;夜则挑灯读书,把两个小兄弟坐在案旁,将诗书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恨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绝不以呼叱相加,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渐富足。有人劝他娶妻,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为此。」于是昼同耕,夜同读,食同器,宿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州牧郡守俱闻其名,文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刻日劝驾。

要晓得汉朝用人不比今日以科举取士,全凭州郡选举,便得出身做官。许武此时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嘱咐两个兄弟在家耕读,不可怠惰废业,收拾行装,带一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廷授职,朝中大臣素慕其名,多欲以女妻之,许武一概辞却,托言已有聘定之妇。因他素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去问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口要,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因思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上疏乞假,朝廷准了他奏,乘传归去。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推有病,纳还官诰。从容询及二弟学行,知其大有进益。稽查欲还家省视,皆二弟勤俭所致。许武大喜,于是访里中淑女,先为二弟成亲,自己方才娶妻,旋与三弟成婚。

一日,忽对二弟说道:「今我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请里中父老。三爵已过,告以析居之事,因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开,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口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竹庐茅舍,便也彀了。」又将良田悉归之己,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唤。汝辈合力工作,只消此等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人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甚不平。有几个气忿不过的,竟自去了。有几个未去的,思想要开口说几句公道话,使两个小兄弟不至十分吃亏。其中有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叫他莫说,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与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他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倒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那知两个兄弟素秉兄教,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从此里中父老尽薄许武为人,都可怜他两弟吃亏,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家孝廉,许宴、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兄教诲,不敢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一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把许宴、许普,又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时汉明帝即位,下诏求贤,郡守、州牧素知宴、普二人让产不争之事,一同举荐,亲来劝驾。宴、普谦不让就,许武叫他勿辞,二人只得应诏。到了长安,朝见天子,天子嘉其行谊,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忽接兄书,教他急流勇退,宴、普遂即上疏辞官,朝廷不许。三疏求退,乃拜宴为丹阳郡太守,普为吴郡太守,给假三月。

二人回至阳羡,拜见了哥哥。次日,许武备了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上,拜奠已过,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众父老到了,许武拜卮劝饮,便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位下降,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依次饮讫,问有何言。只见许武未曾开口,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已久,今日不得不言。」指着二弟道:「只因你两个名誉不成,使我做了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邻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藉把与众人看,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所收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义。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着,遂先显达。两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他终身名节,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据为己有。度吾弟素敦友爱,必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弟方有廉让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方无玷,吾志遂矣。这几年以来所收田房出息,都是公共之物,我岂可独享?故尽数开载在册,今日交付二弟,表白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里中亲友得知。」

众人到此,才晓得许武一片苦心,向来都认错了,把他鄙薄,齐声赞叹不已。只有宴、普二人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哥哥自说,弟辈都在梦中。这些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理合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挂念。万望哥哥收回册籍,以减弟等万一之罪。」许武不依。

众人见他兄弟三人,你推我让,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都不要这样。做哥哥的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向来成全两弟苦心;苦独教两弟受领,他两人心上那里过得去?依我等愚见,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是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推让。里中有几个刚直的,厉声说道:「我等处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反是矫情沽誉了」遂把册籍上田产、奴婢,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兄弟三人不敢多言,只得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其后,许武将所得之田,立为义庄,以赡宗族乡里。两弟亦各厨己产相助。宴、普夭任后,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不上数年,各将印绶纳还,告归乡里,日奉其兄,寻山问水,在家训诲子孙,忧游林下数十年,皆以寿终,历代称为「孝弟许家」。岂非古人为了兄弟,不独让产,兼肯让名,才是做哥哥的道理?

在下今日为何说起运段事来?只因近代有个贤能妇人,始初亦甘受贪饕无厌之名,直至后来才晓得他一片苦心,绝非寻常作用,真是一个巾帼丈夫。看官细听下回分解。

丈夫忌听妇人言,岂意闺门德行存?

委曲周旋全骨肉,做成好样示儿孙。

话说姑苏地方,有一人,姓吴,名有源。原籍徽州。父母俱故,弟兄六人。他排行第二,人都称他为「吴二朝奉」。向来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独发,另买一所大宅居住,开个解当铺。

这有源虽做财主,一生省俭作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时八节备个粗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紧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钥匙,叮叮当当,如牢头禁子一般。终日紧紧挂在身上,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除了一个算盘,几本账簿之外,更无别物。日夜思算把银钱堆积上去,要撑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舍得妄费。就在至亲兄弟面上,也锱铢必较。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如泉,人材出众,性质聪明,若使读书,也可图得上进;因怕延师在家要费钱钞,读了几年书就教他弃了书本,管理家事,却是井井有条,诸事妥当。至于钱财出纳,虽守了严父家训,要算个克肖之子。所以有源倚着儿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然毕竟读过几年书,大道理却尚明白。这且不必表。

再说有源长兄名有基,性情却与乃弟不同,看得钱财不十分重,待亲房族分,苟有急事,肯出力帮助,娶妻程氏,亦甚贤能。无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乡,看见有源一钱如命,绝不去叨贴分文。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继身亡,遗下孤儿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艰难,欲要有源周济,料他决然不肯,说也无益。欲要自己周济,苦于力不从心,只得付之长叹而已。

不上数年,有基亦竟去世。斯时,长兄身故,诸事皆要有源主张。长嫂程氏,丈夫死后,罄家所有,将衣衾棺椁等项,一一自己备办,不费有源分文。所恨男女俱无,柩前没有披麻执杖之人,于是聚集三党宗亲,议定嗣子,然后入殓。有源向众亲说道:「吾兄无后,须立一子承继,三四五六房子侄颇多,请长嫂自己选择,看得中意的,就立他为嗣便了。」众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识令嫂意下若何?」就请程氏出来,对他说了,叫齐了诸侄,凭他彼择。程氏一看,却是几房同居的孤儿,衣衫褴褛。程氏流下泪来,便向众亲道:「我一老寡妇,又无家计传下,那个肯为吾子?但有一句话,请问诸位高亲,朝廷设立条例,立嗣之条,想亦有明文载在律上。长房无后,应该那一房的侄子承继?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拣选?」众人唯唯,向有源道:「看来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儿子为嗣。」有源道:「大儿子替我管理家事,况已娶妇,我自己要留着的。小的年纪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儿子,我将幼子承继,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这律例上长房无后,还是应该次房长子承嗣,还是应该次房幼子承嗣,我妇道家那里晓得什么?只要照着律上,万无一失。若背律另议,宁使死者为无祀之鬼,弟不认他为兄,叔不认我为嫂,算吴氏门中没有这一房便了」说罢,放声大哭,竟走进去了。众亲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头来伸伸。

有源心中,大儿子本割舍不得,争奈长嫂所话又极名正言顺,不把儿子承继,直为无兄之人,当不得旁人责备,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难万难,茫无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只见大儿子走来说道:「伯母的话都是正理,应该嗣我,我也不便推却。父亲勿疑,把我承继定了,好行丧礼。」众人齐声赞道:「大郎说得是」有源见儿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却,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无言说。当日,嗣子嗣媳先拜见了嗣母,改了称呼,到盛殓时,服了孝衣,柩前行礼,孝堂守丧。

隔一日,如泉对嗣母道:「儿有一句话禀知母亲。本房的门户事全凭孩儿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顾。儿意欲接母归去,朝夕奉养,使儿不至身心两地。」程氏道:「你承继我为子,不是我承继你为母,只有你随我的,断无我随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纪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经运,住在此间,确是照顾不便,你同媳妇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觉执板了。但我的供应用度,须要每日好好送来。」如泉道:「这个自然。」

于是夫妇当日拜辞了,欣然归去,每日供应,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备,余者俱是送来。身边使唤的,一个老妪,一个小婢,连自己不过三口,而送来饭食等类总嫌不敷。儿子怕他责备,件件加倍,三口的饭食,可供十口之用,总吃得一扫而光,绝无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这样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贪嘴吃惯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应尽行发还,竟日不食,说道儿子要饿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吓得儿子屁滚尿流,唯恐他哭骂。后来又要自家炊爨,说定斗米一日,两担柴一天,折菜钱一日五百文。做儿子的只图嗣母安静,买得他不开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号啕痛哭,寻死寻活起来,不是说要上吊,定是说要投河。儿子问其缘故,说是逋负累累,无钱抵补,活不成了。问他所欠多少,说道:「必需三百两方可度岁。」如泉疑是嗣父当初欠下的,便问:「债主何人?待儿子好去还他。」又道:「你问债主甚么?难道我哄你诈你不成总之,死了到也干净」又重新嚎啕痛哭起来。儿子再也不敢问了,只得送上三百两银子,方得安静。到了来年岁底,仍然如此,有了银子才罢。

始初,如泉瞒了本生父亲,暗里送来,继而有源身故,银钱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个有见识的人,必非妄费,大约积些私蓄,以为娱老之计,前后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间,不待开口,便即送上这三百两银子,竟成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就是傍人见他如此,私下也议论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张,算一极难服事的了。

一日,正当除夕,儿子、媳妇多来辞岁。程氏吩咐儿子道:「我已七十岁的人了,来年正月要搬到你家来住,一应供给不必送来了。」儿媳听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间,迎接嗣母过去奉养。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极丰。那知嗣母饮食甚少,饭不过一两碗,肉不过几块,与前大不相同。即跟随老妪、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极体谅,嘱咐不必过费。早起晏眠,家中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细过人,约束婢仆,个个畏服。倘如泉有疑难事情,与母商量,分剖悉当。即生意里边,他道那件可做,做来必有数倍之利,稍违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计,一经他目,说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气力;他说用不得的,到了别家,果然坏事。故如泉事事请教嗣母,当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儿媳奉若神明,或亲族里边有争论的事,只要程氏断了一句,无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间,比前又增-倍。

其时,程氏年已八十,做过生日,一日,对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话,久放心中,今日与你说明了罢。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来的,须要缓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业独富,各房皆贫,视一本若路人,全无一毫周济。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给要多,每岁又要银子三百两,你道甚么缘故?皆为同居各房穷苦不过,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几十两;或有不测急用,助他几十两;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钱。即所余供应,亦每日分给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侄长大,皆能自立,可以无藉于我,我故到来帮汝作家。十年来,亦亏你肯听吾话,家私又添十万余金,可见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悭吝的。你尚有一个胞弟,将来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说人家是我独挣的,于己独厚。」说罢,取出用账一本,都开载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晓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测,益加敬服。将此事告诉人知,人人赞叹。

从此程氏不与家事,含饴弄孙以自乐,又活了十年,寿至九十而终。如泉恪遵母训,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绝。

 

第十四卷     遇赏音穷途吐气 酬知己狱底抒忠

 

鸡鸣狗盗人休笑,报德酬恩总一般。

莫道优伶甚微贱,须知黄雀会衔环。

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为何看得如此之难?盖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饮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举世皆看不上眼,独有一人识拔我于流离困苦之中,不使终身埋没,在施之者一时兴会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无不铭心刻骨。即平素未尝亲昵,品地相去悬绝,因一点意气相许,后来患难相扶,生死不背,叙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说一个前代酬知己的故事与看官们听。

昔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官人,姓吴,名保安,为东川遂州方义尉,虽有长才,屈于下位,常恨世无知己,不能屣其抱负。有同乡郭仲翔,系宰相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儿,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保安平日钦慕其为人,却从未识面。

一日,南方洞蛮作乱,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进讨,署仲翔为行军判官。将到剑南地方,保安与书一封,遣人驰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图树功幕府。仲翔得书,叹曰:「此人素昧平生,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为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主帅夸奖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遂行下文贴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贴,已知是郭仲翔所荐,不胜感激,留妻张氏和那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奔到姚州来就职。

那知李都督初次进兵,杀得蛮兵大败,大军乘势追逐。仲翔谏道:「蛮兵败去,将军之威立矣,宜驻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蛮人也有计谋。」李蒙不听,一定要赶尽杀绝。行了数日,绝无一个蛮兵拦阻,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见万山重迭,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齐鸣,蛮兵满山遍野而来,唐兵陷于伏中,来路已远,筋疲力倦,如何抵当得住?李都督虽然骁勇,怎当得四面夹攻?手下亲兵看看杀尽,叹道:「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蠢蛮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将既没,全军尽逃。有逃不脱者,被蛮兵掳去了。其时,郭仲翔亦在掳中。且按下不表。

再说吴保安一到姚州,闻知此信,如青天打个霹雳,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处打听。住了月余,有一解粮官从蛮地逃回,带有仲翔书信,寄与吴保安的。保安拆开一看,知仲翔被掳,好生凄惨。你道仲翔为何寄书保安?盖蛮人本无大志,不过贪利掳掠,掠得南人,只图中国财物去赎。这一阵厮杀,掳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绢匹来赎,价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赎回。晓得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赎身,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虽末会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荐于李都督为营记,此时多应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长安,决不负我。」乃写成一书,具述蛮酋索绢取赎之意,望传语伯父早来赎回。保安看了书,即忙整顿行李,向长安进发。

要知姚州到长安有三千余里,东川是顺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扑了一个空,一月前元振意经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时,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对妻子张氏放声大哭道:「吾今不得顾家矣」问其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要得一千匹绢取赎,自家无力,必须出外营求,方能赎得。张氏极力劝止。保安道:「吾心已许郭君,不得郭君回业,誓不独生」于是罄家所有,估计来止直绢二百来匹,多将来收拾了,不别妻儿,竟自出去。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驰暮走,不止一日,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为意。历尽千辛万苦,即一钱一粟也不敢妄费,积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还未足千匹这数。

却说保安之妻张氏同着小儿子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周,无以存活,只得将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儿子,亲往蠕州寻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一位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见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孩子,停了车马,问其缘故。张氏哭诉情由。安居深为叹异,乃道:「夫人勿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处,差人寻访尊夫便了。」又赠钱十千,备办车辆,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驿中居住。张氏不胜感谢。正是好人相遇,绝处逢生了。

且说杨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寻访吴保安下落,相见之际,但见他鹑衣百结,鸠形鹄面,竟如乞丐一般,问了备细,深加敬礼,因向保安道:「为友忘家,古人所难。老夫途中遇见尊夫人同令郎流离道路,已着人送往普口驿舍,足下且往一见。所亏绢数,当为足下图之。」保安叩谢道:「既蒙明公高谊,所少三百匹之数,倘得满足,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说罢,泪如雨下。安居益重其义气,乃于库中支取官绢四百匹相赠,又赠保安全副鞍马。保安拜谢过,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绢赶到蛮界,寻个熟蛮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把来使费。蛮主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放还仲翔。

可怜仲翔奄奄将死,寸步难行。蛮子把脚上钉板敲落,仲翔「阿呀」一声,倒地闷绝。你道仲翔为何如此?只因被掳之后,屡次脱逃,蛮主把他两脚钉在木板上,钉头入肉已久,始而滴浓流血,脓血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放归,重复取出,这疼痛比钉时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苏。用一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领。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痛哭。仲翔感谢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两脚流血,不能行动,扶他坐在马上,自己步行相随,同到姚州,叩谢杨都督。杨都督一见仲翔,不胜哀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延医生医他两脚,好饮好食,将息不到一月,平复如故。保安才与妻儿相见。

杨都督敬重保安,写书与长安贵游,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补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讫。仲翔留补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国公功劳,录用其子侄,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录事参军,又升代州户曹参军。父没,回家守制。丧葬已毕,叹道:「吾之余生,皆保安所赐。老亲在堂,未暇图报;今亲没服除,可以报我知己矣。」乃亲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妇并没于任,权厝近侧,儿子天祜,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披麻执杖,具礼祭奠,伏在地上,号哭欲死。呼天祜为弟,商议归葬。发开土堆,棺木多已烂了,止存枯骨。仲翔见了,益发伤心,痛哭不止,将骨殖逐节用墨表记,装入练囊,贮于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天祜虽欲背负,仲翔只是不肯,说:「令先尊边地驰驱,十年劳苦,我即背负终身,尚不能稍酬万一。」遂自嘉州背负数千里,步行到家,重备棺椁,择土安葬,粗麻重孝,与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将吴保安为友忘家一段情节奏闻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让与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为惊叹,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为岚谷县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识,不过音书传达,遂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终的了。以视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国里去的,岂不大相悬绝?后人遣慕其事,为立双义庙,奉祀吴、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绝。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经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贱人?那知此辈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难相随,矢志不变的,你道奇也不奇?试听下回说来。

人世荣枯易变心,如何屡难助口寻?

优伶义气高千古,生死交情为赏音。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从幼学唱旦脚,歌喉宛转,相貌风韵,精于音律,凡字之音义及喉唇齿口,一些也不错,算是上等名优。但为人颇有血性,不肯向人争收媚取怜,有说他演得好的,他不以为然;即有说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为然。叹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场演剧上。只是四海茫茫,那个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与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乡,一个唱戏的人,倒弄得来像高人逸士,落落难台起来了。闻得京中最尚优伶,不论王侯贵戚,高官显宦,有一好子弟到来,人人争夺,缠头之赠,千金不惜。他因想:「都会之地,为人物会聚之所,岂无一二有眼力的赏识我于牝牡骊黄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进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晓得他是南边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师地方,唱戏只要热闹发笑,不论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脚色,舍得脸,会凑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赠。若专靠唱戏腔口好,字眼正,关目节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绝调,觉得淡而无味,没有人要听了。与人往来,若顾些体面,不肯与人勾头抱颈,亲嘴咂舌,觉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蜡。

六生是顾惜廉耻的人,所以一团高兴,来到京师,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乡一般。担搁岁余,竟如苏秦下第,金尽裘敝,资用乏绝起来了。欲要南归,又羞见江南父老。有人约他到甘肃去,说:「彼处梨园绝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与偕往。

路上行了两月有余,到了甘省。南边人在彼唱戏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听,果然大有发财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厌的是昆腔。那南边来的戏子也要学他唱法,方能得时。六生听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师。要做运行生意,无人来睬他;若不惜运行生意,又无别业可做,何以为活?只得耐着满肚子气,挨身入班,有时终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场;有时扮些杂脚色,在场上凑数。名为旦脚,竟哪班中扛箱打杂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师更不像人。向来人看我不上,今日连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兰州府太尊在公所请布、按两司并台府官员饮酒,凡有名的戏班都叫齐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场上搬演。众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几出,都不入眼,问道:「有南边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对。遂点《荆钗记.钱玉莲别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愤闷之气,都发泄在钱玉莲身上,声情哀楚,字字动人。方布政拍案叫绝,唱罢,重又叫他上去,说:「你的曲子可惜埋没在这个班中」就赏他十锭银子。众官见布政说他好,亦都称赞起来,各出重赏。那时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来鄙薄他的,都趋奉他起来了。有的说:「六生向在某王爷府中出来的。」有的说:「扬州商家有名的脚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传他进去,叫他唱曲,赏了一副好衣服。从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论仕宦富家燕饮喜庆,氍毹上没有六生便觉减色。由此缠头之赠,倍于他优,到此地位,不惟衣帽体面,亦且囊育余资。正是:

博得贵人青眼看,顿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时之际,方布政缘事逮问,此时心绪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里还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绝不见面。起身时,众人见人人往送,独六生不来相送,都说:「平日老爷何等待他,今送也不来一送,真可谓负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从拿问后,亲戚朋友四散躲开,即平时莫逆亲若弟兄的,见他势败,亦反眼若不相识。一路孤孤凄凄,除几个退运家丁外,并无一人与他患难周旋。行了日余,已到直隶界上,离京不过数程,忽见一人骑着一匹驴子,以骡轿边或前或后行走。方公一看,认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里来?也在这里。」六生跳下驴来,请了一个安,说道:「小的来迎接老爷的。」因令上驴,傍着骡轿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闻了老爷的信息,连夜先赶到京,寻着部里一熟识书办,细问老爷的事情,知老爷到京即要收禁。小的不放心,预先打点,凡刑部中司狱禁子等项,俱已安放停当,房子也裱好一间,一切需用对象尽皆置办,特来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钱来使费?」六生道:「小人蒙老爷抬举,年来所得约有二三千金,尽够使用,稍尽犬马之劳。」布政叹道:「吾交游满天下,今日能知恩报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叹了一回,为之下泪。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诸色齐备,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随在狱,殷懃服侍,见他愁闷,还唱个曲儿与他解闷。方公心绪不好,性情越发乖张,始初原有四五个家人跟随,只因打骂不过,家人们想:「你系势败之人,还恋着你做甚么?」所以渐渐散去。单有一个老家人同六生在内陪伴。以后方公怒时,无处发泄,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几句,奉承几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厮,好意在这个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气,着甚来由?」六生道:「不是这样说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怀?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气,并非打骂我也。」从此,六生在他身边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养父母一般。

及将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难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只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来,他也就不唱了。到临刑之时,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预先备好衣衾棺椁,缝头盛殓,抚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称六生义气,赞叹不已。六生道:「吾责犹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没,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时时周济,无如囊中亦渐渐顶告竭,只得仍旧唱戏,所得脚色钱,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却足不到门。人问其故,他道:「寡妇之家,岂可胡乱进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虽不比从前,所赚毕竟有限,幸亏人人重他义气,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积蓄一年有余,手中约有五百余金,遂叫了一号常行的船,亲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属扶柩回去。中舱放柩,后舱眷属同住,自己宿在后梢,等闲不到舱内。既到家中,择土安葬,一切葬费皆六生罄囊相助。葬毕,重向坟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别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复度曲矣」遂隐去不知所终。

看官,你道此等事岂是无义气人做得来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临利害,中道相弃,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虽古之烈士何以加焉?余故录此一则,以愧天下之忘恩者。

 

第十五卷     堕奸谋险遭屠割 感梦兆巧脱网罗

 

半积阴功半养身,谁知传授失其真?

参苓未必能全命,始信医师解误人。

范文正公有言:「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你想宰相而下,内而尚书侍郎,翰詹科道,以及有司百执事,外而督抚司道,以至州官县宰,足以展抱负,立功业者甚多,何以文正除却良相,概不愿为,而愿为良医?可见宰相操生人杀人之柄,医生亦握生人死人之权。宰相而利济天下,则为良相;医生而救济一方,则为良医。未有可以冒昧而为之者。

今世做医的记了几味药名,念了几个汤头,伸指诊脉,不辨浮沉迟数;握笔开方,不知补泻调和。一到病家,但说某老爷请我,某乡宦求我,某人某人俱是我医好的。及至现在之病,非不苦思力索,杂凑一方,无如病不顾药,药不对病,服下去竟如以石投水,万一造化好,撞着了一个,便扬杨自夸,一似卢医复出,扁鹊再生。若是吃去不效,便说此病本来生得古怪,恐怕尚要变症。问他变的何症,则又茫然不知。更有一件大毛病明知用药错了,若肯另换一方,其病或尚可挽回,他偏断断不肯认错,恐怕前后方子两样,坏了自己声名,宁可等他死罢。从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今日那知多变为养生之念,只要自己赚钱,不顾病人死活。

昔宦家一女,招有养婿在家,尚未成婚。其女一日小有感冒,大人家即忙请医看视。那医家素有名望,把指头在脉上一点,便说出病之轻重,并不肯虚心叩问,所以合邑推为名医。千请万请,请得他到来,其父邀入房中看病。看罢出来,便称恭喜,道:「这不是病,是有孕的喜脉。不过胎气不安,服两贴安胎药就好了。」其父默然不应。那知其婿在旁听昨,勃然大怒,赶回家去,告诉父母,定要退婚。其父待医生去后,细思:「我家家法甚严,岂有此事但必要弄一方法,塞住医生的口才好。」见女婿去了,便到婿家,在女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婿便不声扬,依旧复来。

隔了两日,又请此医到家,对他说:「服药之后,身子安适,甚为效验。但既有胎气,尚须调理,求再诊视诊视,定一丸方。」医家欣然,仍到床前诊脉。诊过脉后,说道:「我说不错,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消写一丸方,保养元气。看来生下来倒是一位相公。」其父便请就在床前写方。

方才写完,只见帐中跳出一个少年男子,劈面就是两个嘴巴,骂道:「我是男子,说我育孕,生下相公怪道人家闺女,也说他有了身孕扯你当官去讲」医生大窘,羞得满面通红。拖到厅上,跪下磕头请罪。其父道:」你说吾婿有孕,倒也平常。你说我女有孕,这是名节所关,几乎拆散人家夫妇,却饶你不得」只见一个大丫鬟掇出一个净桶来,说道:「这是我家奶奶感你费心,谢你的东西」揭开了桶盖,满满的一桶臭粪,便向他头上一淋,竟像珠冠络索一般。众人掩鼻而笑。医生窘极,钻入桌子底下,把身子乱摇,粪要淋到嘴里去,弄得开口不得。满堂人愈觉好笑。主人也笑道:「本该送官究治,今如此光景,也觳了他了,饶了他罢他虽不怕吃,我们却怕臭的」教把灶煤涂抹在他面上,赶他出去。

那医生得命跑出,一顶轿子已被家人们打得稀烂,坐不得了,要走又不成模样,只得一面走,一面扯起衣衿在面上乱揩。那知粪与煤灰搅在一处,竟如灰漆灰补一样,那里揩得干净,弄得花花绿绿。满街人见者无不大笑,道:「某先生向来拿班做势,做出名医样子,今日吃了亏了」那医生回去,只得躲在家中,两三个月不好见人。

然此乃庸医通病,无足为怪。更有一种医家,传得秘方,实能手到病除,起死回生,而所用药物,奇奇怪怪,暗里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出来,可广见闻所未及。吾师王源鲁先生遗稿中,有《老神仙传》,事奇文奇,今先录于左。其《传》曰:

明季天下大乱,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云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之,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召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儿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十丈,令将士执弓弓相拟,大惧,遂适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洞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漍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惟末四页颇有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贵家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与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某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蠭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收拾取,止存末四页矣。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以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治之。士庆曰:「嘻,乌有人肠胃离体而尚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先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傅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侍侍献忠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妄,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囊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日将军何自杀所爱?」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妻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胫,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复,须书券来。」白即书券如其言。及以药敷其痛处,锯去其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缚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首以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邀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我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呜呼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时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吉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群聚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着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是,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看了此传,足知医之一门亦无所不有。然此离乱之世,人民遭劫时候,宜有此怪诞之术,助贼为虐,割取人身上东西作囊中药料。乃若康熙初年,天下太平,而岐、黄之家,亦有暗里戕贼人命,合药以治病者。看官,你道其事出在何处?且待下回细述。

岐黄技术本庸常,何乃相传有禁方?

救命先为戕命事,有如剜肉去医疮。

话说苏州之水莫大于太湖,周围八百里,界跨江、浙两省,内有七十二峰,居民聚处,村落极多,皆非船不行。有一个外科医家,姓麻,名希陀,住在太湖中,地名消夏湾。从幼习医。后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秘方,其道大行。因湖中往来不便,借所房子,住在湖州府城内行道。凡疑难险症,人所不能医的,用了他药,却能立愈。从不写方,不过对对症付药。常对人说:「药本甚贵,价值千金。」凡有力之家,生了危疾,请他去看,先要讲定药价,谢仪多少,然后用药。整千整百的银子到手,不以为奇。合药总在秘室内亲自动手,一年不过归家几次。声名远播,其门如市。只道他是救世的名医,那知是虺蝎为心,豺狼成性的术士

再说苏州有个秀才,姓贾,名任远。平日处馆餬口。其年荒了砚田,欲往洞庭一亲友处,觅一来岁馆地。叫船不起,只得走出胥门外,寻一便船趁住。一路走去,苦无肯趁的船。恰好其时麻希陀在苏州一乡宦人家看病出来,要回家去,听见岸上有人叫唤趁船,推窗一看,是一斯文人模样,便叫把船傍岸,接他下来。

任远落了船,见舱中坐一衣冠济楚的人,船板上摆一药箱,知是行道的,借拱手道:「先生,打搅了。」希陀就请舱里来坐,问道:「吾兄何往?」答道:「小弟要往洞庭山去,趁到湖口再行搭船。」希陀问何贵干。任远道:「小弟欲到彼处,央烦亲友觅一坐地。」希陀道:「弟有两个儿子,正欲请一良师教他。今日有缘,得遇吾兄,何不就到舍下下榻,省得别处寻馆?修仪五十金。如蒙不弃,就此同往,如何?」大凡做先生的欲觅一好馆,千难万难。今偶然说起,就有人请,束修又好看,那有不肯的道理?任远听了,一口便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船担搁一夜,明日船到门首,就同上岸,见居民甚少,又四散住开,单有一所大宅,房屋深邃,四面围墙,墙外一条小河环绕,是一独家村庄。到厅上,重又作了揖。家人送茶过了,便叫备饭。饭后,主人向他道:「本定来岁下榻,弟意即欲屈留在此,明日开馆,再加一节修金,何如?」任远道:「家中别无他事,不过还要回去安顿安顿,即便就来。」主人道:「如此,连你的信也不要写的,只是开明地头住处,弟即遣人先送一节束修过去,讨府上回信来,可好?」任远大喜道:「极感盛情有了一季束修,我即不回家去,也不妨了。」当夜,就送入内书房安歇。

明日,是好日子,两个学生出来拜从,面貌却也清秀,问他年纪,大的十七岁,已念文字了;小的十六岁,尚读古文。质地俱好,功课绝不费力,与他讲究,颇能领悟。数日后,接着家信,所送修金已经收到,从此安了心,把家中念头丢开一边了。馆中供应颇丰,师生甚是相得。只是学生不在馆中,独坐一室,太觉无聊,因问学生:「这里可有散闷的所在么?」学生道:「荒野所在,无处可走。正是有一句话要叮嘱先生,晚间无事,宁可早些安睡,却不可跨出书房门一步。牢记,牢记。」任远暗想:「这书房门外定然就是内室,所以教我不要跨出。」便把头一点道:「晓得了。」

来岁清明时候,又有家信来,说清明束修已经收到,家中正好接济。余亦不过家常细话。因对学生道:「你家送束修去,该与我说声,我也要寄封书回去。」学生道:「寄信不难,只是信上不要写出这里的地方来;写了,父亲要怪的。」问其缘故,笑而不言。任远又想道:「他家不要我写明者,定怕我家中晓得,或有人来缠扰,也太板执了。然承他送过束修,讨过回信覆我,我心已安,何必定要写信回去,惹他不喜?」

夏间,大的学生教他开笔作文,小的亦教他念些先辈文章。学生亦欣喜乐从。只有主人家自初到相接之后,绝不见面,偶尔问起,总推不在家中,这也不放在心上。一夜,正值中秋佳节,学生已放了进去,闲步庭中,月色甚佳,见书房开在那里,走到门口一望,不像内室所在,悄悄跨出,见侧首一条小弄,两边俱是白粉高墙,月光照耀如同白昼,望去绝无人影。信步走去,一阵腥风扑面,耳边隐隐有凄惨人声。再走几步,只见几间矮屋,声从内出,微微有火光在内。从门缝一张,那知不张犹可,一张的时候,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掉了七魄,吓得两只腿如斗败公鸡一般,索落落发抖起来。

你道屋内是甚么东西?却是身体不完的人。有没了鼻的,有没了耳的,有没手没脚的。内面地有数尺深,还有血淋淋如死的一般倒在地下,都在那里呻吟叫苦。墙边沟内,尚有无数血肉狼藉。斯时,任远连忙退步,回转书房,心头还跳个不住,想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又难道这里是阴司地府,走入地狱里来不成?」睡在床上,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一到天明,便即起身,坐着呆呆的想:「怪道学生教吾不要跨出门外去,为有这个缘故」少停,学生出来,见先生颜色变异,便道:「先生昨夜敢是走出书房去么?」任远道:「没有。」学生道:「先生不要瞒吾,只怕倒受些惊吓了。」任远被他猜着,便道:「吾正要问你,你家为何有此被伤受苦的人?」学生道:「今日不得不直说了。这屋内受苦的人,都是我父亲取的药料。只因我父亲当初曾得一本秘方,凡人身上的病,都要人身上的物件医治。如耳目四体之症,割取活人的耳目四体合药;五脏六腑中生了痈疽,割取活人的五脏六腑医治,无不立效。故收罗这些人来作为药料,死的丢开,活的留着备用。所以他们在那里叫苦。」任远慌问道:「这些被割的人,是恁样来的?」对道:「或做手艺的,或走江湖的,骗了进来,便不放他出去。」任远口中虽问,已吓得心胆俱碎,面如土色,眼内扑簌簌流下泪来,道:「莫非吾也在此数么?」学生道:「先生休慌。前日请你来,原是此意。今感指教之恩,决不害你性命。但三年后本要送你回去,今则不能矣。只好终老于此罢了。」任远执了学生的手道:「我就住……住在此,这条命都在你两个身上,免我一死才好」学生又安慰了几句,便走去念书了。

任远从此以后,日日如坐针毡,思欲逃去。但墙垣甚高,怎得插翅飞过?又怕学生也变了心,性命难保。只得倒要假意奉承,使他欢喜。想平日曾诵过《白衣观音神咒》,是救苦救难的,遂每日持诵千遍,朝夕向西跪拜,以求救拔。一日,梦见白衣妇人向他道:「要脱祸,待遇布。」醒来不解所为。

隔了数日,忽见学生拿匹布来,约有五六丈长,说与先生做衣裤的,等裁缝来裁剪,便放在书房一边。任远触着前梦,心生一计,到夜间人静,将布在水缸中浸湿,掇一桌子,摆在墙边,立在上面,把布执定一头,将一头撩过墙去。湿布黏在这边墙上,便扯拽不动,因用力挽定,以手挽手,扒上墙头。往下一望,是一块菜园空地,又将里面的布黏在墙上,挂下身子。走过菜园,一带篱墙,扒过篱墙,又是一条小河隔断。幸亏幼时曾识水性,游过河去,上了岸,拔步便走。正是:

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夹七夹八,走到天明,约有数里之远。那知不是天尽头,却是地尽头,白洋洋一望大水,是大湖边了。

任远虽已逃出,又怕后面追来,捉将转去,仍是一死。眼前又无一只船过,急得没法。等了一会,见上溜头有一船使篷而来,极力高叫「救命」。那船便落下篷,傍拢岸来。任远便往船上一跳。船家见他满身尽湿,面目惊惶,问他:「可是遇了盗么?如今要往那里去?」任远道:「正是遇盗。今要往洞庭山去。」船家道:「这是顺路,带你去便了。」扯起篷,不上两个时辰,就到洞庭山下。别了船家,上岸走到一亲戚家。那亲戚见了,忙问道:「吾闻得你在远处教书,为何如此模样?莫非河中翻了船么?」任远道:「一言难尽」便拖到僻静之处,将麻希陀的作为,自己被骗缘由,细述一遍。其亲戚骇然道:「既如此,速去报官」同到大湖厅里喊事。大湖厅叫进,细细问明,叩传齐衙役,又知会了太湖副将,带了营兵,同去协拿。叫任远做个活证,齐到消夏湾来。

那日学生起来,不见了先生,见一匹布挂在墙上,知其越墙而出。但此处非船不行,叫人在芦苇荡中各处寻觅。其时,麻希陀湖州未归,家中疑虑交迫,忽见官船营船纷纷到来,把前后门守住。先生领了官府人役,一直打进,搜出许多四体不完的人。两个儿子晓得事发了,吓得魂不附体,对着先生大哭。任远见了,倒觉惨然,只得向他道:「你父恶贯满盈,吾也顾不得你了。」官府便把一门眷属都上刑具,解往上司衙门,又移文湖州府,捉拿麻希陀到案。

那麻希陀捉到了,不待夹讯,一一把恶款供招。当下痛打四十,家属一齐收禁。后来麻希陀问了凌迟,妻妾俱问斩罪,家私抄没,以给受冤之人葬埋抛弃的骨殖。苏、湖两府传为奇事。任远从此虔奉观音,家里授徒,再不敢出门寻馆了。可见为恶到头终有恶报。任远虔诵神咒,终获大士之佑,脱此罗网。有人道:「两个学生不忍害先生性命,先生倒害他性命,觉得不忍。」不知为地方上除害,即为地方上造福。古人大义灭亲,子且不顾,况弟子乎?

 

第十六卷     方正士活判幽魂 恶孽人死遭冥责

 

孰是如来孰是仙?须知地府有威权。

倘然善恶无公道,头上苍苍不是天。

昔宁都魏叔子笃信地狱之说,为事理所必有;而诵经礼忏,消灾灭罪之说,为事理所必无。盖谓崇佛可以灭罪,则势力之家,不妨穷凶极恶,一任我所欲为,但邮其十一之资,诵经礼忏,即可免罪。是阎罗王只同畏势恂情之庸吏,而亦阿党好谀,可以干请关说的了。小人恃此,益肆然而为恶。譬如豪贵子弟,倚着父兄亲党声势,为害乡里,事发当有救书至也,焉有道理?然据此以废地狱之说,则又所谓惩噎而废食,断断不可。因作《地狱论》三篇,以告天下后世。

其一曰:

或问:「佛说地狱有之乎?」魏子曰:「吾不知佛为何如人。其说地狱,则不悖于圣人,无惑也。」曰:「然则圣人何以不言?」曰:「前之圣人不言,后之圣人言之,何必同?且夫孔子作《春秋》,以正夫赏罚,天下一侯大夫,讥贬天子,事皆出于创说。使非圣人为之,则众人惧矣。古之圣人,言上帝后士鬼神祸福感应之事甚备。而佛氏衍而象之,其何怪焉?且子亦知地狱所以说乎?三代以上,礼明刑平,君相治于上,百姓安于下,故鬼神无所事赏罚。及走世道衰,刑赏乱,善恶淆,人心郁而不平,或恶极罪重者终以死,又或一死不足以偿罪,天下之人以为事之适然,不必其善获福恶得祸也。于是善无所劝,而恶无所惩。子不见夫宋子业,赵石虎之杀人乎?不见夫曹操、刘裕、华歆、秦桧、崔立、蒲受耕之奸贼乎?不见夫隋杨广、金完颜亮之淫逆乎?国家之法,至于凌迟止矣,甚而门诛,甚而赤族止矣。今夫刚狠之人,愍不畏死;残忍之人,则立视其父母子姓之死,不以动其心,而又门诛赤族之刑,滥而无当也。是故,人莫痛于身受极刑,刑莫惨于求死不得。求死不得,莫甚于死可复生,散可复聚,血肉糜烂,复可成体,以辗转于刀锯鼎镬之中,百千万年而无有已极,于是干请贿赂无所谋,孝子慈孙总不能代,恶报极于及身,株连不及于一人。呜呼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于是而生人不平之心始平,于是而人劝人惩。」

其二曰:

三代以下,刑赏不足以惧人。于是,孔子作《春秋》,以名惧之。

曰:汝弒汝君与父而为帝王,极富贵,擅威福,天下颂神圣,纵自以为得计,而书之于策,则乱臣贼子之名,忆万世不能去。但名之为说,可以动天下之智者,而不可警天下之愚人,与天下不自为愚,而荡轶非常之人。何则?愚者见目前倡优盗贼,为其实,安其名,不之耻也。荡轶非常之人,则以名者身后之事,吾有知乎尔?吾无知乎尔。且吾有身耳,名得强而命之。若至身后,天下每多姓同名同,何必其是我?天下即无姓同名同者,亦何必其是我?故不胜私欲之忿,则曰「不能流芳,亦当遗臭」。呜呼彼固不嫌以乱臣贼子自居矣,名保足以惧之?然执基人锯鼎烹之于其死,是故,刑赏穷而《春秋》作,《春秋》穷而地狱之说起。

其三曰:

或言:「佛未至中国,三代以上曾无一人入地欲者。后世死而更生,言地狱事,非诞则忸于习闻,妄生神识耳。」魏子曰:「汉唐以前,狐突见共世子,荀偃颂晋厉公,亦既征其事矣。且即以为自古无之,而三代以下,可造而有。何则?天下之事,莫不自无而之有。天地何始?未始以前,无天地也。万物何生?未生以前,无万物也。人浴而振衣,岂有骚虱哉?久则蚤虱生,又久之,而蚤虱牝牡长子孙。令人目无蚤虱,以有蚤虱,而卒不怪者,习于常也。末世赏罚失措,人心愤一,则必有鬼神以泄其不平,久而人之耳之所闻有是焉,心之所思有是焉,感恩仇之祝而诅者有是焉,于是而地狱成矣。蜣螂之转丸也,丸成而精思之,有口而白者,存丸中;治金丹者,昼夜精思,而神丹生于虚器。故曰:心能生气,气能致精,精能成形。」而或曰:「鬼无形也,庸可执而扑乎?」《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未有状则有形,有情则有识,有形则可拘而制,有识则可疾而苦。子不见夫梦乎?梦无形也,梦人鞭之,则梦中之身痛焉。梦食珍美羹味,则梦中之口甘焉。古以形致形者,人之治人;以无形致无形者,鬼之治鬼。譬如马鸣雀叫,人不得通,而彼雀马则能通之;鸟翔空中,人不能斗,鸟则斗之。是故,鬼可执而扑也。或曰:「佛说地狱,恶人不息,说之无益明矣。」魏子曰:「夫子作《春秋》,而后世乱臣贼子不止,则亦将曰《春秋》可无作耶?是故,地狱之说,吾谓可补前古圣人所未及。」

这三篇《地狱论》,明确透辟,是作者以菩萨心肠,现阎罗王相。乃读几句死书的人,或疑其不经,谓非学明道之言。不知生不偿罪,死必极偿,又决非诵经修斋可免,的是千古至论。就是古无地狱,吾知叔子既创此论,上帝亦必道其言是,设置刀山风水等狱,以待不忠不孝,穷凶极恶之人死后受罚,以抒天下不平之气,垂万世无穷之戒。况乎果报昭然,实有信而可征者乎?

看官,你道幽明异路,那得信而有征?要知这件事并非在下捏造出来的,却有一位道学中人,生平不欺一人,不诳一语,上帝念他为人正直,即在阳世上已命他掌理阴司赏罚,烦闷人间善恶。姑说他一二桩判断的事,人人听了,都要不寒而傈,即要不信,也不能不信。试听下回述来。

三教本来同一理,鬼神原是在人心。

平生正直存公道,不断阳间也断阴。

话说吾乡昆山县地方,有一前辈先生,姓朱,号柏庐。系明朝诸生,人都称他为「柏庐先生」。先生存心忠厚,立品端方,专讲性理之学,不喜释、老之书。人家写的「黎明即起」这篇家训,就是他做的。真是独卧不愧衾,独行不愧影的君子。至若文章博雅,学问宏通,乃其余事。平日教导生徒,先实行而后文艺,故出其门者,皆有学有品。望而知为柏庐弟子。故提起他姓氏,未有不钦敬的。

先生一夜朦胧睡去,见有无数人役到门迎接,请往冥间审理事件,遂乘舆而往,到一所绝大的衙门,堂殿巍峨,气象整肃。回顾自身,冠履袍服,已非今制,俨如戏台上的王侯打扮,便即升座。两旁侍立书役皂隶、牛头马面等众,皆如庙中泥塑的妆束。庭下排列仪杖,枪刀剑戟,无一不有。伺候人役,济济满阶。有一判官走上,打了一拱,送上一碗汤来,内有黑团子五个,请食了审事。先生吃过,问是何物。判官道:「是五个铁丸。此阴司规矩,凡鬼魂当面,即有亲属朋友,亦要照律科断,留不得一毫情面。倘一徇私情,腹内的铁丸便要变红了烧将起来,教你片刻难忍。」说罢,就呈上多少案卷。逐件判断,忙忙的审了一夜,到天明才醒。自后夜里总往阴间审事,绝不敢漏泄于人。

只是先生训徒甚严,平日夜课时,不至半夜不止,坐在学堂里,绝无一些倦容。自从管了阴司的事,用过夜饭,便即欠伸要睡,限了学生功课,自己便闭门高卧,并叮嘱门人莫来惊动。有时日里亦闭门去睡,任你高声叫应,全无动静。学生们心疑,叩问其故,始初笑而不言,继而说出缘由,才晓得先生并非贪睡,被阴司请去审事了。从此先生睡去,学生们相戒勿去惊动。

一夜审事,勾到一个鬼魂,却是平日相好的朋友。其人曾中两榜,因年纪有了,不去做这民,平日兼通释典,修斋奉佛,朝夕礼诵经文,要修到西天路上去的。却查其生平功过,少年时节,曾往尼庵游玩,见一年少尼僧颇有姿色,动了淫心,一时把持不定,奸宿了他。这得罪案倒也不轻,盖冥中淫律最重。故曰:「淫人妻者,得子孙淫佚报;淫人室女者,得绝嗣报。」若奸宿尼姑,尤为败坏清规,污秽佛地。今犯此罪孽,又无善事可补,注定转世投入狗胎,变为畜类。

柏庐见了,因念平日交情,心中好生不忍。便问道:「汝向习经典,还记得么?」要他记得,便是本心不昧,或可挽回。那人答道:「全不记得。」又手写一「佛」字与他看,道:「汝还认得此字么?」答道:「不识得。」又道:「你朝夕持诵的《大悲神咒》,难道也忘记了?」答道:「不知。」先生便高声念出一句《大悲咒》来,要他接下念去。他益发茫然,不知接诵。那知才诵得一句,两边侍立的判官书吏牛头马面等众,都伏倒地上。盖《大悲咒》都是佛号,神鬼钦服的。而腹内铁丸亦渐渐升起,如烈火烧到心上一般,便叫左右把张狗皮披在他身上。只见那人向地一滚,已变了狗形,摇头摆尾而去。醒来心下戚然。一到天明,即叫人到某家去打听,回说:「其人已于半夜急病而死。」为之咨嗟不已。弟子叩问其故,细述夜来所判。看官,要晓得柏庐本不欲说,所以说者,欲少年子弟勿犯衰淫,庶免堕轮回,却是一片婆心,并非不隐人过也。

又一日早起,连呼某人可怜,盖某亦先生旧友。弟子问道:「某人现在某处做官,闻他地方上遭遇荒年,赈饥安边,赚了若干大元宝,正是得意时候,先生为何说他可怜?」柏庐道:「正为这节事上,不久就有灭门之祸了。」弟子问道:「何至于此?」柏庐道:「你想百姓遭了凶荒,流离困苦,饿得慌了,草根树皮都拿来充饥,正所谓老弱转乎沟壑时候。难得朝廷加恩百姓,教地方官发米赈济。那办赚的官实心奉行,一家数口,多领了一斗二斗的米,就多延了三日五日的命,倘或另有接济,便可不至饿死了。今乃瞒心昧己,只顾一身,该给两口米的,克落了一口;该给一石粟的,克落他五斗;设厂施粥,逼迫大户捐米捐银,开消公用;粥中和入冷水石灰,又限定一人一碗;还有到迟了吃不着的,白白里赶来忍饿,倒弄得臭气熏蒸,死者无数。官府漠不关心,只愿死者多,食者少,便可多落几担米,多赚几万银子。岂非上负朝廷,下害民命?这罪孽那得不重?昨梦呈到一宗案卷,冥官叫我判定画押,上奏天曹。予细阅卷宗,乃是侵盗赈米的官吏罪案。罪之轻重,照他侵盗多寡为定。轻者暴死,重者灭门,贬入地狱中,转世为牛马,为犬豕。轻者子孙乞丐,重者断种绝嗣。今某之罪,正犯极重一条。亲友帮办分着的,罪亦不免。不久就要勾到,故我深为叹息。」弟子道:「如此,可忏悔得么?」柏庐道:「忏悔一道,要视乎人。其人若本来为善的,修斋礼忏,只当存养善心,不求福而福自至。若积恶的人,罪己犯实,欲借僧道之力,经典之功,以资冥福,譬如割别人的肉,贴得上自己身子上么?你们日后倘得出仕,总要爱民之心,遇着饥荒年岁,尽力赈恤,切勿假公济私,一毫沾染。我恐某人的一家,就有凶信到了。」遇然隔了月余,传得信来,说某人合家染了时疫,父子四五口,不上数日,相继而亡。更有奇者,他一匹心爱的白马,到他死的那日,尾上之毛退得精光。这明明画出一绝嗣的影子来了。门人始叹先生的话果然一毫不差。

先生晚年,不饮酒,不杀生,后来无疾而逝。玉山上三贤祠,先生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