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清 玉山草亭老人编】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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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稗史之行于天下者,不知几何矣?或作诙奇谴谲之词,或为艳丽淫邪之说。其事未必尽真,其言未必尽雅。方展卷时,非不惊魂眩魄。然人心入于正难,入于邪易。虽其中亦有一二规戒之语,正如长卿作斌,劝百而讽一,流弊所极,每使少年英俊之才,非慕其豪放,即迷于艳情。人心风俗之坏,未必不由此。可胜叹哉!

  至若因报应之书,非不足以劝人,无如侃侃之论。人所厌闻,不以为释、老之异教,即以为经生之常谈,读未数行,卷而弃之矣,又何益欤!

  草亭老人家于玉山之阳,读书识道理。老不得志,著书自娱。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有感触,皆笔之于书,遂成卷帙,名其编曰《娱目醒心》。考必典核,语必醇正。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流涕,喜者起舞,无一迂拘尘腐之辞,而无不处处引人于忠孝节义之路。既可娱目,既可醒心。而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余故急为梓之以问世,世之君于幸匆以稗史而忽之也!

卷一 走天涯克全子孝 感异梦始获亲骸


第一回

  纯孝由来出性天,三牲五鼎总徒然。

  天涯走遍寻遗骨,留得芳名万古传。

  孟子有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最是人生乐事。设不幸而父南子北,兄东弟西,生离犹如死别,岂非人生极苦之事?然或遭世乱,或为饥驱,好好一堂聚处的骨肉,弄得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不能形影相随,死不能魂魄相依者,比比而有。世人每说:人之生离死别,皆由天数注定,非人分成可挽回。不知数虽注定,挽回之力,全在乎人。果其仁孝之念,发于至性至情,一当骨肉分离,生必寻其踪,死必求其骨,极艰难困顿之时,而此心不为少挫,则鬼神必为之呵护,夫地必为之周全,毕竟报其苦心,完其骨肉而后已。古语云:“孝可格天。”盖育明明可验者。古来如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俱是孝感动天的故事。我要说孝子万里寻亲遗骨。且先说寻兄弟的事,作一引子,与看官听。

  话说前朝崇祯末年,常州江阴县有一旧家子弟、姓徐,名尔正。父亲已故,母亲陈氏,领着幼弟一人,年才十岁,学名尔嘉。尔正从幼读书,专习举业;年逾二十,已经娶妻。其如命运不通,未能入学。平日事母极孝,抚养幼弟尤加爱惜。家道虽非富足,尚可度日。奈其时正值明季鼎革时候,天下荒乱,百姓流离受苦,江阴一县屡被兵火,城中安身不得,合家人口避往城西数十里外青一埭上居住。渐渐家计萧条、用度日缺。要晓得当此世界,留得一家性命,便是侥幸的了。

  那时大兵南下,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扫除余寇,兵马塞途,乡村僻处亦纷纷而来。虽军令严肃,难免地方骚扰,以故兵马所至,人人关门闭户,不敢窥探。一日,有一骑马军士在青山埭上经过,下马少息,将马系在一棵大杨树上,适当尔正门首。其时尔正不在家。尔嘉却好走出门来,见有一匹马系在树上,小孩子家顽耍心重,心中大喜,借着傍边石凳垫脚,小孩子身轻一扒就扒在那马背上。恰好军士到来,见一孩子骑在马上,他便将缰绳解脱,牵了便走。尔嘉正在要马行动,见他牵了走,以为得计,并不呼喝一声。那人将马牵远,即便耸身上马,把尔嘉用手挟定,加上几鞭,竟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再表陈氏要叫儿子读书,屋里不见,走出门外来寻,左右观望,见一相热邻人走来,便问道:“你见我家小官人么?”其人道:“我正要问。方才见一骑马人挟一孩子,飞马而走。马背上抱的孩子,倒像你家小官人模样。未知如何被他挟去。”陈氏大惊,忙寻尔正来告诉失去兄弟。尔正忙从去路飞步赶去,赶了十余里路,天色已晚,杳无影响,只得回来。母子相对悲泣。算计明日再去城中打听。过了一夜,绝早抽身到城中探听消息。有人说:“大营兵马,今早五鼓起行,所掠人口,俱已带去。”尔正听了,便知兄弟去路已远,犹如落在井里一般,含泪回家,告母知道。陈氏此时心如刀割,整整哭了一夜,越思越痛,日夕悲泪不止,渐渐两目失明。

  尔正一发愁闷,欲到远路寻访,又念家无隔宿之粮,老母何人看顾?适近处有一开油店的,觅一雇工人,尔正欲图工食养娘,便雇与他家,日间帮他做生意,夜间温理旧业,读书往往达旦。

  其年适值考期,尔正辞别店主,欲去赴考。主人笑而许之。那知县府试后,宗师按临,高高进了一名秀才。报到家中,陈氏也自欢悦。店主且骇且喜,也肯略为饬助,把入学事情料理过去。明年有人请他处馆,束修颇厚。处了几年馆,家中渐有蓄积。一日,告陈氏道:“家中用度,一二年可以不缺,儿今日可以出门寻弟了。但须远处遍访,回来日子,迟早难定,母亲须要宽心等候。”其母道:“儿此去寻得见,便是天从人愿了!”一面嘱咐妻子善理婆婆,自己带些盘费,徒步而行。

  尔正料满洲兵镇守北路者多,遂渡江过淮,往山东、山西、北直一路寻去,逢人便问,遍贴招子。晓行夜宿,走过几个省分,历过万里程途,杳无蹿踪迹,只得复往南来,以图一遇。今且慢表。

  且说尔嘉当日被人挟在马上飞走,吓得如醉如呆。一到营中,将他放下。小孩子离了家乡,满眼生人,便大哭起来。那人见他哭个不住,拔出刀来吓他要杀。小孩子怕杀,就不敢啼哭了。过了几日,派在某都司标下服役。每日厨下烧火,堂中扫地。其后年纪渐渐长大,放马砍柴,一应下贱勾当,无一不使唤他了。几次欲要逃归,又闻逃走的捉转来要问重罪,所以一步不敢走动。

  其时,尔正适到金陵,偶在城下走过,背后猛然宵叫“哥哥”之声,声音颇熟。回转头来,见一砍柴汉子,在后赶来,扯住尔正的手,道:“哥哥,那里来?想得兄弟好苦也!”尔正道:“你是尔嘉兄弟么?寻得我好苦!今日方得见面,为何如此模样’”遂相抱而哭。因问:“一向住在那里?”尔嘉道:“在某都司标下。主人拘管甚严,寸步难移。”尔正道:“既然如此,我且同你去见主人。”

  看官,要晓得尔嘉失去时,年才十一,今隔十余年,已成一长大汉子,又且面目黧黑,形像多改了,尔正那里认得出来?若尔正年纪虽多了十年,形容原未改变,故尔嘉尚能认得。当日若非尔嘉叫应,竟要当面错过了。

  当下兄弟二人同到都司衙门。尔嘉先进内禀道:“小人有一哥哥,相寻到此,来叩见老爷。”都司便唤尔正进见。因是兄弟的主人,不免叩下头去。都司便问:“你做甚么的?”答道:“是江阴县秀才。”都司道:“既是秀才,是念书人了。你寻兄弟怎么?”尔正道:“兄弟外外多年,老母家中日夜悬望,哭泣不已,至于双目夫明,故不惮远来寻取。欲求老爷发一点慈心,放兄弟回去,见母亲一面。此恩此德,没世不忘!”都司道:“放他回去不难。但要身价银五十两。如无银子,休想回去!”尔正再四恳求,都司只是不允,只得禀道:“老爷必要身价,此时却未曾带来。待我回家凑足银两交上,然后领归,不知肯么?”都司道:“这却使得。”

  尔正辞了主人,别了兄弟,星夜赶回,禀知母亲。家中无措,只得向亲友告贷。亲友重其孝友,各相资助。凑足了五十两之数,赶到金陵,交还身价,才得兄弟同归。

  一到家中,尔嘉跪在膝前,叫母不绝。陈氏喜得涕泪交流,抱住儿子,如获至宝,自顶至足,处处摸了一遍,忽问道:“吾儿,你的面孔怎么大异往日?”尔嘉道:“娘看得见我么?”陈氏道:“看见。”尔正亦忙上前道:“娘还看见我么?”答道:“也看得见。”两人大喜,俱向天叩头,道:“蒙上天鉴念,我母双目复明!”合家喜个不了。

  斯时,亲戚邻里闻尔嘉归家,俱来道喜,又知其母双目复明,益发称贺不绝,俱叹道:“此皆尔正孝友所感!可见天心佑善不爽。”其后徐氏子孙,读书孝友,门第日盛,至今为江阴望族。

  法昭禅师偈云:

  同气连枝各自荣,此此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者,能得几时为弟兄?

  此偈发人手足之爱。今看了徐尔正寻弟这段故事,就是铁石人也该感化了。更有孝子寻亲骨殖一事,其事愈难,其情愈苦。而天之所以报答孝子者,其迹愈奇。待在下细细说来,下回便晓。

  同胞骨肉本相亲,何事分张等路人?

    万里相寻全至性,子孙荣盛合家春。

第二回

  谋生无计远乡闾,妻也暌违,子也暌违。山川迢递病支闻,生不能归,死不能归。思亲孝子泪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艰危历尽父骸回。天也维持,人也维持。右调《一剪梅》

  话说明季末年,吴门有一孝子,姓黄,名向坚,字端木。其父字含美,为云南大姚令。时值天下大乱,干戈四起,据土称王者纷纷不一,滇南一路几成异域。含美义不从逆,埋名隐姓,遁迹民间。孝子徒步万里,历尽艰苦,寻其二亲以归。闻者争相敬慕,或作传纪,或为诗歌,甚至演为传奇。至今优人演唱,虽妇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尽知黄孝子之名。

  其时,有一名士计甫草,执贽孝子门下。有人道:“孝子无文采,你何故师事之?”甫草道:“吾师其行,非师其文也。天下的人,有能只身徒步,走万里蛮瘴之乡,虎豹虺蛇盗贼也不怕,风波险阻也不惧,饥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亲以归者乎?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且世之拜人为师者,大抵通声气,树党援,不问其人之实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门下为荣。不此之非,而转疑孝子为不足师乎?”人皆服其高论。可见人莫重于实行,而实行尤莫重于孝!

  后百余年,而又有昆山曹孝子事。孝子名起风,字士元,原籍徽州。父名子文,母李氏。子文以货殖为业,后来迁居昆山县,家道渐消,用度觉得艰难了。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子文本系经营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为一家活计。闻得药料多出四川地方,贩卖者每获厚利,所以决计欲往四川。儿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门户。又向妻子叮嘱一番,约定归期,多则三年,少则二年,带些资本,孑身独往。

  常言道:“钻天洞庭,遍地徽州。”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门不忧无伴的。即家中妻小亦以远行为常,绝不阻留。那知子文出门之后,不知不觉过了数载,音问杳然,家中不免着急,求签问卜,几无虚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听消息。或言在某处曾会过一面的,或言从未会见的,捕风捉影,总无的确的信。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迟下去,渐渐有绝粮之厄了,因此悬望益切。

  一日,听见有一徽客新从四川归来,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那客道:“闻令兄于几年前已经病故,故同乡客人尽皆知道。只因相去路途尚远,故未晓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死信则是确的。”子斌疾忙回家报知嫂侄,合家大哭,挂孝招魂。

  其时,士元年才十六,对母哭道:“父亲已经身死,骸骨不知抛落何处,孩儿欲要亲到四川寻取父骨回来,望母许我出门。”李氏哭道:“这里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纪尚小,又无行李盘费,怎生去得?”士元见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还,难道骸骨也不能归里?但家中实无余积,盘费一无所措,如何去法?”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呼天抢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来。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苏郡。与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来,士元亦曾见过几次。闻子义身故,特来吊问。子斌陪坐堂中。士元出来叩谢。甸村见了,蹉叹不已。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甸村问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计?”子斌道:“吾的侄儿思欲赶到川中寻父遗骨,一则怜他年小,未可出远:二来家中用度日极艰难,那有盘费出门?所以在家朝夕啼哭。”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却也难得。若论盘费,吾与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听其骸骨不返。如若要往,愿以百金相助。但令侄年小,积途万里,孤身独去,却不放心。”子斌道:“甸兄有此义举,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吾侄年小,弟愿代他前去,寻取骨殖回来。”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吾即送银到来。”说罢,起身别去。斯时,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宽。

  不上两日,甸村果送盘费百两过来。子斌便收拾起行。母子谆谆致嘱:“寻见遗骨,速即归来。”子斌诺诺而去。

  自子斌去后,将及一载,母子眼巴巴无日不望。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问便有着落,及至东寻西访,毫无影踪。担搁二年,看看行囊将尽,留此无益,只得独自回家。连着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见叔父回来,依旧寻不着父亲骸骨,益发伤心大哭,向母亲道:“儿此番生生死死,总要寻着父亲遗骨。即盘费全无,求乞前去,也顾不得!”李氏与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坚。

  其时,甸村闻子斌归家,正来问信。士元出见,哭诉道:“前承老伯厚赠,徒负盛德。侄今亲往寻访,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万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顾家中老母一二。”说罢,跪下痛哭。甸村一见惨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挡,想上天亦一定怜你的。如无盘费,吾再助你五十两便了。”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银过来。士元留下三十两作家中用度,自己带了二十两作路上盘费。临行时,母子痛哭一场。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难定,归期未卜,盘费前后不够,总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亲过活。

  且说士元别了母亲、叔父,一径起身。初尚搭船,行了数日,渐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见父骨?须在陆路寻访,或者问得出来。”遂辞别船家,徒步而行。又思:“我只一张嘴,那里能逢人便问?”因而买一尺方的黄布,将父亲年貌、履历,自己寻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备细写明,负在背上,以便访问。果然路上看见的人皆来相问。有的道:“是‘袁怜党’假作孝子骗人的。”有的道:“看他容颜哀戚,实从心上发出,是个真孝子。”旁人谈论,纷纷不一。又有人指点他道:“某处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应某处去访问。”

  士元听了,不论远近,便去探访。或日行数十里,或日行百余里,遇不着宿头,就在枯庙中过夜。走了半年有余,才至四川成都府。此处却因子斌来寻访过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乡人告诉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寻了二年,杳无影踪,看来令尊遗骨不在此处。况四川一省,地有数千里大,还宜别处去寻。”士元便离了成都,向东寻去,直至滇南境上,并无踪迹。退转身来,又往金川一路寻觅。其处皆高山峻岭,行走的路益发险绝,人烟绝少。

  一日,行至黄昏时候,茫无宿处,路旁见一石洞,钻身入去,宿了一宵。天明看时,只见满地毛骨,血痕点点,起身便走。走过数里,才见人家。居人见他来得早,便问:“客人,昨夜宿在何处?”士元告他宿处。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里头?”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铜皮铁骨的,老虎不要吃他。”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负的榜,是个寻亲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贪走失路,寻不着宿店,遇一破寺,推门进去,见殿上十数个长大汉子坐在里头饮酒,两旁排列刀仗,一见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窥探!”士元战兢兢答道:“是求宿的。”有人看见他背上有字,仔细一认,便对众人道:“这人却是个孝子,不要害他。”又道:“想你没吃夜膳?”便与饭吃,教他宿在廊下。初更时候,只见众人俱执刀仗而去,五鼓才回。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将明,你该去了。此处是小路,往南数里方是大路。”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尝于深山僻处见一妇人,通体精赤,长发数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问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见孤身客人,便要驮去求合,能致人死!想你是个孝子,故不来相犯。”所遇奇奇怪怪可骇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殚述。士元一心寻骨,全无一些阻怯。

  又行数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国界了。”士元只得回来,复到成都。未识其父骸骨究竟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精诚一线上通天。只恐寻求念不专。

  历尽艰危无变志,自然绝处有机缘。

第三回

  为人只患不心坚,若使心坚石也穿。

  试看寻亲曹孝子。到头毕竟裹尸旋。

  话说士元走过程途,已逾万里,盘缠欠缺,路上饥饿,不过求乞度日。是日,重到成都,有向日会过的同乡,都来慰问。士元备诉苦隋,各人敛钱相助。有劝他且回家去的,又有说:“此处有关圣庙,最是灵验,该去求讨一签,以卜行止。”

  士元随到庙中,跪在神座下,祷告一番,求得一签:“利在南行。”遂辞别众客,望南寻去。那知才过陈仓古道,错了路头,一直走到荒绝去处。行了数日,不见一人一屋,亏得身边带些干粮,聊以充饥。又走数日,连干粮都吃尽了。倘此时士元再行数十里,便达汉阳。无如时值隆冬,又降下一天大雪,路上积有一尺余厚,寸步难行。见一土穴,只得暂避其中,还望雪住再行。那知风雪越大了,本是饥饿困乏的人,在土穴中足足又冻饿了两昼夜,弄得淹淹待尽,有一气没一气了。

  看官,你想地本偏僻少人往来的所在,又值此大风雪,那得有人走来搭救他?就是一百个,要死五十双了。岂知天怜孝子,必不忍令其命绝于此,故当万死一生之际,自然走出个人来保全他性命。

  话说其时有两个好善的人,一姓项,名秀章;一姓许,名遇义。皆休宁县人,同在汉阳作客。偶被雪阻,担搁在朋友人家,因有紧要事,冒雪而归。走至中途,见许多寒鸦对着土穴哀叫,又飞到二人前吱吱喳喳噪了一回,回身又对了土穴哀鸣不已,似有求救意思。二人心疑,便走到穴口一望,只见有人冻死在内。走进细看,见有寻父榜文负在背上。秀章道:“是个孝子,吾们须要救他。”遇文把手摸他鼻下,气尚未绝,向着秀章道:“看来尚是有救,但如此荒僻地面,却从何处去寻热汤来灌他才奸?”秀章道:“离此里许就有人家,我去取来。”不多时,便携了一壶热姜汤,在雪地上走一步滑一步,忙忙赶到。灌下几口,手脚牵动,眼也微微的开了。又灌了几口,便有声息,说得一半句话出来了。两人大喜,便扶他坐起,再与他姜汤吃。看他神气渐复,便问道:“你可勉强行得几步么’”士元点头。两人便左右扶持,一步一步,慢慢挨到家中。又将米汤与他吃,即忙铺好被褥,把他安睡。

  士元窝在里头将息一夜,精神渐觉强健,一早起身,便向两人跪谢。两人扶起,细问行踪,益相敬服。须臾,摆上早饭,两人以肉相劝。士元谢道:“吾曾有誓,不见父骨,终不食肉。”二人见其出于真心,也不勉强他。士元是夜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三更以后,刚刚睡去,梦至一处,平原旷野,满目萧条,路傍有白杨数株,悲风萧瑟,只见父亲坐在树下。士元一见,忙即趋至父前,跪下抱住。其父道:“你来了么?我有十二个字念与你听:‘月边古,蕉中鹿,两壬申,可食肉。’你须记着。”说罢,忽然不见。但见棺木累累,停在树下。心上酸痛,大哭起来。醒来乃是一梦。紧记梦中之言,一等天明,即将夜间的梦述与二人知道,告别欲行。二人止住道:“天气寒冽,冰冻未消,如何走得长路?倘再有土穴之事,性命就难保了!既有此梦,日后自有应验,且莫性急。残冬不多几日了,明春我们要往酉阳,不如同到彼处寻觅,或者有遇,亦未可知。”

  士元因二人坚留,只得住下,度日如年。过了残冬,春气渐温,二人果然收拾行囊,往酉阳进发。士元同往。一到酉阳,借寓住下,二人各办各人的事。士元日日寻觅父骨,探访数日,亦无消息。

  一日,项、许二人有事要到郊外,约士元同行。走到一处,路道曲折,奸像曾经走过的一般。见一片平地,白杨数株,树下停棺累累,与梦中所见无二。士元立住,下泪不止,对二客道:“此间风景,恍如梦中所历,父骨在此,也未可知。”遇文道:“既然如此,我们且到近处人家问一声看。”秀章指道:“你看,那边不有一老人走来了么?想是近处居人,去问他一声,看是如何。”

  老人走近,见仙三人立着观望,先问道:“三位是那里来的?这位客官为可在此下泪?”遇文道:“这位敝友是个寻父孝子,正有一事,欲求指示。”老人道:“指示什么?”遇义向士元道:“你寻父榜文带在身边么?”士元即忙取出,送与老人观看。盖此榜本负背上,因今日与两人同行,所以上暂时收起。老人看了,道:“果是孝子!”士元又将所做的梦,父亲梦中所嘱咐的十二个字,一一念与老者听,指道:“此处几株白杨,几口棺木,皆我梦中见过,故疑父亲遗骨在此。老丈倘有见闻,幸求指教!”说罢,又痛哭起来。老人道:“你且不要哭,好与你说。老汉姓胡,住在此地已久。外路客死者,往往停棺于此。如你梦中所言,或有应验。但此地已是瑶人界土,必须禀过官府,标有檄文,瑶人方不拦阻。据老汉愚见,你们先去禀知官府,檄查各棺,有主无主,就可分别识认了。”秀章、遇文俱点头道:“老丈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别,明日禀过官府再来。”问明老者住址,别了回城。

  士元忙即写明情节,禀求县主檄查。县主知其不远万里寻父骸骨,深嘉其孝,即与发檄细查。当日,县差同了秀章、遇文寻着胡老人,齐到停棺之所,如集有主者俱来识认。一一认遍,皆有本主,单单存下一口破败棺木,并无人认。仔细一看,棺已朽烂,白骨多露出在外。士元一见惨伤,即欲刺臂滴血。只见骨旁有牙牌一扇,共取观看,上刻“蕉鹿”二字。胡老人拍手道:“梦中所言应骏了!”众人问其缘故。胡老人道:“‘月边古’,是老汉的姓:‘蕉中鹿’,牙牌上所刻的字不是么?”遇文、秀章亦一齐拍手道:“后二句也应了!前在土穴相遇是壬申日,今日也是壬申日,岂非‘两壬申’乎’前孝子说不见父骨,誓不食肉,今日寻着,岂非‘两壬申,可含肉’乎’”众人俱各称异。

  士元带泪刺血,滴在骨上,直沁进去,因抚骨大恸,忙脱下着肉布衫,将骨细细检齐,包藏衣内,叩谢胡老人,又拜谢众人,即便负骨回城,随同原差覆谢县主。县主也褒奖了几句。

  士元自获父骨后,又思起母亲在家,巴不得一步跨到家中。许、项二人见他归心似箭,也不去挽留,各赠盘费,洒泪而别。一路归程不必细说。到家拜见母亲,又见叔父子斌,俱各悲喜交集。供好父骨,旋将许、项所赠盘缠剩下银两,叩制办衣衾棺椁,择土安葬。葬时,合家痛哭一场。亲友俱来吊问,皆赞叹不已。又往吴郡叩谢潘甸村。甸村道:“吾侄有志竟成,可谓难得!人家生子如此,不愁客死他乡了!”

  士元归后,孝养老母,寸步不离,以慰数年远离之苦。此系乾隆初年事。孝子身故,去今不满十年。一时文人皆作诗歌以美之。有长歌一篇,言质易晓,附录于后:

  迢迢蜀道音书绝,万里游魂归不得。

  麻衣赤脚走天涯,到处逢人泪流血。

  寻之不得死不体,石栈天梯遍游历。

  辛苦征途思渺然,自伤小小遭口口。

  故人仗义壮行色,今朝远去还无年。

  儿生归兮父尸骨,儿不归兮母眼穿。

  父兮母兮两地悬。我生不辰悲颠连!

  天阴风雪断行旅,老翁古道周饥寒。

  父魂识得儿心苦。指点迷途泪如雨。

  果然野外见遗棺,隐隐相符梦中语。

  三巴六诏杳无踪。此日方知埋骨所。

  琐尾流离剧可怜,背负遗骸归故土。

  我闻此事心暗悲。古称纯孝今见之。

  累累白骨满道路,天涯地角寻者谁?

  孤狸叫号野鬼哭。商耶贾耶人莫知。

  安得尽如曹孝子,万古千秋名不死!

卷二 马元美为儿求淑女 唐长姑聘妹配衰翁

第一回

  造物安排闲世界,怪怪奇奇,幻出人间算。莫道衰年无倚赖,白头花烛人称快。寡媳机谋人不解,以妹为姑。手段天来大。接续宗嗣延后代,合家欢乐劳拖带。右调《蝶恋花》

  从来人家盛衰兴废,在男子,不在女人。男子为人正直,又有才干,虽一时落薄,其后振起家声,光大门户,亦是寻常之事。若女子,虽贤,不过孝顺公婆,帮助丈夫,勤俭作家,亲操井臼,不失妇道之常,便已够了。设不幸丈夫早逝,下无子嗣,能谨守门户,洁清自持,已为贤节之妇了。至若宗祀绝续,后代兴废,只好听天由命。然此等议论专为寻常女子而设,若果有大才大识,明于经权常变之道,处常不见其异,处变始见其能,譬犹隆冬闭塞之候,生机将断,而一阳复发,枯木可使重春,祖宗血食赖以延,后代子孙赖以兴,干出来的事,为夫家绝大功臣,岂不令人敬羡?

  这一段话出自前朝万历年间,江南苏州府吴江县太湖边鱼浦地方。其人姓马,名元美。世代积德,家私颇厚。居常一心行善,修桥补路,济物利人之事,全不惜费。只是历代单传,宗族门房绝少。娶妻王氏,成亲十余载,并不坐胎。年近四十,始得一子,取名必昌,其后王氏再不生育,看来也只好单传下去的了。幸喜必昌易长易大,相貌清秀,七岁上从先生读书,馆课绝不费力,读至十五六岁,经书满腹,落笔成文。元美大喜,谓儿子学业可望有成。

  一日,夫妇间闲话,王氏道:“儿子年已长大,再隔三四年,便可成亲。须寻一好媳妇配他,方称吾意。”元美说:“吾有此心久矣,特未告诉过你。有旧友唐有德,闻其长女聪明贤淑。四五年前,吾曾到他家中,此女尚在馆中读书,见其笑言不苟,貌甚端庄,今已长成,想更好了。年纪与必昌儿相等,两家门户也是相当,算来娶此女为配正好一对儿。但必须伊戚张景天为媒,庶几成此良缘。”王氏闻之大喜,巴不得姻事即刻成就。

  明日,元美绝早起身,即到张景天家拜望。景天方起梳洗,见元美,拱手道:“元兄,何事来得恁早?”,元美笑道:“有事相求,专诚拜谒。”两人坐定,元美即将求婚唐姓,欲恳为媒的意思一一说了,又道:“如蒙令亲俯允,烦兄即请庚贴,下午来候好音。”景天道:“看来此事合亲定然应允,弟当造府奉覆。”遂一拱而别。

  是日,元美在家等候。方及下午,家人报说:“张相公来了。”元美趋出相迎,向景天道:“有劳,有劳。”景天说:“此事果系天缘凑合,舍亲择婿颇难,一说令郎,便欣然允诺,亲写年庚,托弟送来。”即向袖中取出,双手送上,说:“且收好,择日定吉可也。但小弟为舍亲代谦,倘嫁密不厚,莫怨媒人。”两人大笑。景天即欲别去,元美坚留不放。王氏因为儿子姻事,知景天即来,预备酒肴相待,客人一坐,即遣小使搬出来,极是丰富。况彼此本系旧交,景天也不推辞,入座便饮。元美又唤儿子必昌出来相见,在旁陪饮,愈觉亲热。传杯递盏,直至起更后方散。元美遂择日备礼,拜门定下。夫妇欢喜无限。

  且说唐有德亦系世代读书人家,为人忠厚,虽非大富,也算盈实之家。其妻张氏,即景天堂妹。张氏所生二女,长曰长姑,次曰幼姑,子名全义。长姑时年十七,聪明贤慧,说出话来就有大人见识。幼年识字读书,便晓大义。十三岁始出学门,所以古今书籍皆能通晓。爱看史鉴,闲暇时每与父亲讲论,将古今成败兴亡之故一一推求,谓某代乱亡,其祸起于何人,其失在于何事。又自出一番议论,谓当此之时,应如何算计,便可转危为安,转祸为福。讲到高兴时,若恨不生当其时,为之筹画。有德闻之,大笑道:“汝若生为男子,具此见识,异日到可干些功业。可惜汝为女子,也没处使用。且《诗经》上不说么:‘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汝何必替古人担忧?”长姑道:“爹莫看轻女子。吾思女子之责,有时比男子更重哩!”有德说:“试说与我听。”长姑道:“女子在家,唯叨父母教育。一旦出为人妇,则堂上安否,家人睽睦,皆由此妇妥当不妥当。妥当者,一堂和顺,助夫成家,显身扬名。不妥当者,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致丈夫身败名裂。女子之责岂不甚重?然此就其常言之。设或命犯孤鸾,丈夫蚤丧,亲老子幼,内难外侮,一时并作,如徒束手闺中,坐视夫家危亡,不图所以保存之道,则虽一死,不足塞责,人家何赖有此妇?譬如为人臣者,一旦国家多故,托以六尺之孤,寄以百里之命,能以一身保其万全,方是为臣之道。今以巾帼女子而亦委以托孤万全之事,重乎不重?难乎不难?岂非女子之责有时反重于男子?”其父深服具论。即幼姑闻之,亦以姊言为然。

  他若工女针指,一见就会,一会就精,不必说了。又善于料事。有德尝雇一工人,长姑一见便道:“此人貌非良善,不可收留。”后到别家做工,果盗了主人财物遁去。一日,邻家失火,家家搬运物什。有德家中也仓皇失措,欲将箱笼等件搬往他处。长姑说:“不必搬动,吾家墙垣高厚,且居上风,无虑延及。黑夜间,仓忙搬运,恐反有失。”其后火熄,他家多所散夫,有德分毫无损。所以家中皆服长姑识见。长姑之言,一家无不听从。有德有疑难事,也与长姑商量,尝思觅一佳婿配他。语云:“娶妇易,择婿难”。凡有求亲者,不说真话。今景天为马家求亲,有德平日见必昌闭户攻书,正有此意,又知马家积善之家,元美亦正气厚道,况景天为媒,自然不错,所以一说便允了。允亲之后,马家即择日送礼下定,越岁遂行大盘。未几,必昌年十九,长姑年二十,订在来春完姻。

  忽一日,景天勿匆来向有德道:“今早令亲家来说,令亲母病重得紧,大势不能好了,欲于日内娶令爱过门。恐一有不测,吉期又隔三年。况内里无人照管家事,故再三托弟致意,妆奁一些不计较的。如蒙腐允,周全他家不小。”有德踌躇半晌,说:“此事还要商量,数日内恐来不及。”景天道:“吾且别去,候兄夫妇商量定了,明早来讨回音。”遂拱手而别。未知有德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红丝一缕百年亲,巾帼奇谋意更真。

  炼石会将天罅补,娲皇端是大功臣。

  话说有德因景天来说亲母病危,数日内欲娶女儿过门,遂与妻子商量。张氏说:“向闻亲母偶有小病,何以沉重至此?倘竟身故,内里无人主持,所以急取我儿过门,算计却也不差。只是妆奁物件,数日内焉能整备得来?”有德说:“他说妆奁不计,如今事情急迫,若嫁去时,只好随身物件,其余后日再补罢了。既系至亲,彼此痛痒相关,允他的为是。”张氏亦以丈夫之言为然。

  明日,景天来讨回音,即一诺不辞。元美晓得,深感亲家体谅。王氏病中巴不得媳妇即刻到门见面,闻知女家已允,心下稍安,便对丈夫道:“吾日来病势愈重,恐不能久持,作速娶亲为妙。”元美依言,遂草草择了合卺日期。唐家亦忙忙打算嫁女。迎娶礼文,不必细说。

  长姑自进门后,夫妻和顺,固不必言。因婆婆卧病在床,绝不作新妇样子,早上起身,即往婆婆房中问安,检点汤药。王氏在病中,见新妇殷勤着肉,亦甚欢喜。必昌虽系新婚,日夜陪侍母亲,不归新房歇宿。长姑亦深服丈夫能尽孝道。只是病势一重一日,不上满月,王氏早呜呼哀哉了。必昌哭泣尽礼。长姑痛念婆婆娶我为媳,侍奉未及一月,不能孝养,更哭个不了。元美见新妇如此哀痛,反来相劝。且见料理诸务,井井有条,性格又和平,特人接物,处处周到,妻子虽死,不忧无人当之,心下稍安。一到丧事毕后,即将银钱账目交代下来,饮食动用,悉托长姑管理,空下儿子功夫,令其认真读书,以图上进。

  长姑自当家后,早起夜眠,克勤克检,比婆婆在日更加精细周到,作事什停九妥,仆妇下人没有一个不畏服的。服满之后,生了一子,举家欢喜。

  元美自得孙后,存心愈加仁恕,济鳏寡,扶孤独。亲友有急难事解囊资助,乡党之受其惠者甚多。媳贤子孝,上和下睦,正是一家无忧无虑,一日好一日的时候了。那知变生不测,乐极悲来。其年,元美已六十七岁。村中痘气大行,病死者甚多。必昌亦染痘病,不数日身亡。其子方交三岁,亦相继病殇。斯时,长姑方丧夫,又丧子,弄得全无主意,唯有呼天抢地,日夜悲号而已。元美遭此大变,如青天打一霹雳,惊得呆了,悲泪不止。有德夫妇恐女儿苦坏身子,时来劝慰,总难解其愁苦。若使马家子侄众多,就别房诸子中承祧一个,也好接续宗嗣。无如数代单传,绝无宗族,即欲承继一人,也无从觅处。人皆谓天绝好人,几疑为善无益,每为元美不平。孰知天心佑善,更有一番奇奇怪怪作用,后来到底不爽。此意慢表。

  且说元美见家中死丧相继,终日闷坐,翁媳媳在家,楚囚相对。一年之后,有与元美相好者,劝其娶妾生子,以为宗祀计。元美道:“吾本有子有孙,一旦子亡孙死,是天命所该,应无后。况肯作妾者,大抵小家女子,嫁我垂暮之人,岂能相安?恐怕子不能生,反弄出许多丑态来,白白污辱门风,更不好了。此事断断不可。”又有劝其续娶者。元美道:“若要续娶,再婚之妇,自然不讨,必聘人家闺女。吾年近七旬,而娶少女,一旦身死,又添一个少年寡妇,不是害了他一生么?况或女性不良,吾死之后,任意胡行,以致家业耗尽,徒作话柄,则又何苦而为之?吾命该绝后,只好顺天安分,度此余年罢。

  长姑闻之,思量公公所说也却有理,然马氏累世积善,难道宗祧灭绝,竟做若敖无祀之鬼不成?只有劝得公公续娶,后代之延还有一线可望。“吾思老年生子,亦是常事。况公公年齿虽高,看他精神尚奸,何以见得不能生育?”

  一日,呼小婢分付道:“今晚老相公宿处莫将溺器送进,取一灰畚箕放在床前。如老相公问起时,只说溺器失手打碎,今晚买不及,如夜来小便,即溺在灰畚箕中便了。你明日早上取畚箕与吾看。”小婢不解何意,到夜,果依长姑所言安放。元美问起,也如长姑所言对答。元美待下本宽,并不责备一语。

  明日清早,小婢果取灰畚箕与长姑看。长姑见公公所溺之处,灰迹甚深,并不散乱,因思:“公公先天尚足,定能生子,可以续娶的了。”但又思:“续娶婆婆,必得性格温柔,婆媳间方能一心一意,合得日子来。倘如公公所言,果娶一个不好的,情性乖张,作事颠倒,平日摇唇鼓舌,欺老吓小,弄得家中时刻不宁,不唯生儿无望,公公老年人如何受得这般气苦?是无益而有害,我反是一个罪人了。若但据媒人之言,说好说歹,总未可信,要得一耳闻目见,果然好的,方可放心。”思来想去,不止一日。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吾家妹子幼姑,为人谨慎,性气和平。平日吾说的话,百依百顺。娶得他来做吾婆婆,既得生子传代,又与吾同心合意,方是万全无失。但恐老少不对,爹娘不听。”踌躇一晌,道:“必须如此如此,不怕爹娘不依。且待明日回去面求便了。”但未识长姑回去若何说法,有德夫妇听与不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棋分黑白定高低,绝处逢生始出奇。

  八十老翁延似续,当先一着少人知。

  话说长姑思聘妹子为姑,一夜不曾合眼。绝早起来梳洗,即唤轿夫伺候,一身素服,外面罩件色衣,走向堂前告禀公公道:“媳妇今日回家探望父母,去去便归。公公万勿他出。”说罢,即乘轿而去。元美见媳妇匆匆而去,只疑家中有事,也不去问他。“但叫吾在家等着他,毕竟回来有什么话说了。”按下元美一边。

  且说长姑轿子一到自己门首,便有人进去通报。有德夫妇闻女儿归家,迎出厅来。幼姑见小弟闻大姊归来,也跟随出来迎接。有德见女儿衣服外面罩件色衣,便想道:“他是最讲究道理的,今日为何改起妆束来?”正欲开口,只见女儿一到堂前,双膝跪倒,两泪交颐,放声大哭,道:“马氏后代绝矣!女儿异日必作无祀之鬼,水无出头日子!望爹娘救我一救!”有德见此光景,大为惊骇,自忖:“女儿素守闺训,今来求救于我,难道不能守寡,意欲改嫁,欲求父母作主不成?”因道:“汝且起来,坐了细说。”长姑总不肯起,但道:“女儿有一句话,爹娘如肯听吾,则女儿便可得生。如不依吾,今日即死于爹娘之前。”

  有德愈疑。家人在旁听者,也疑到长姑这一句说不明白的话,自然思量嫁人了,惟恐父母不依,故此以死相吓。有德慢慢的道:“汝素知道理,所以吾平日最听汝言。今日汝所欲言,一定合理,吾何为不依?”长姑说:“女儿为马家媳妇,自应为马家出力。因念马氏世代积德,公公一生仁厚,吾丈夫为人,读书好学,存心厚道,不应无后。即女儿赋命多蹇,亦自信无他,何至受此惨报?今承继无人,遂至宗斩祀绝!”长姑说到此处,泪如泉涌,伏地悲哀,哽咽不能成声。旁人俱掩面唏嘘。有德夫妇亦流泪不止,因问:“汝意云何?”长姑说:“就女儿看来,公公年虽高大,精神尚健,相亦多寿,娶得一位婆婆,尚能生子,则马氏可以有后,女儿终身亦有结局了。”有德斯时便以手来扶着女儿,带笑说道:“此却容易。只要汝家公公肯娶,天下岂少女子?汝不过求我为媒的意思,我当出力寻访,择一好对头与你公公作配便了,何必如此光景?”长姑说:“寻访的话,到也不必爹娘费心,女儿以看中一人在此了。”有德问是何人。长姑说:“儿看中的就是吾家妹子,可以为吾婆婆。”有德大骇,摇头道:“这却教我难依。”长姑见父不允,随向袖中取出利刃,大哭道:“儿命毕于今日矣!”右手持刃,左手按颈,便作欲刎势。有德夫妇大惊,向前劈手夺住,道:“儿勿着急,有话从长计较!”长姑把利刃收起,有德从容告说道:“汝妹姻事,自然父母作主。但汝翁年近七旬,汝妹年才十九,老少相悬,要问汝妹愿与不愿。倘其不愿,强为主婚,使他终身抱恨,岂非父母害他?于心何忍?”长姑说:“爹言极是。但女儿去问妹子,妹子允了,爹娘有更变否?”有德夫妇惊心方定,况揣度幼姑必定不肯,因说:“汝妹若允,我爹娘断无不允之理。”长姑磕头谢了,立起身来往内便走。

  要知幼姑初时原在堂中,听见长姑看看说到自己身上来,便避进房中去了,及长姑同父母进来,便揣知父母推我不允,长姑亲来求告的意思了。长姑一见妹子,叩欲跪下。幼姑以手扶定,道:“姊不必跪。姊之意,吾已尽知,竟从姊命便了。”长姑道:“然则妹无悔乎?”幼姑摇头道:“无悔。”遂转身向父母道:“妹已应允,乞爹爹写庚贴付儿,以便回去报喜。”有德只道幼姑不允,便好推托。今见幼姑全无难色,一诺不辞,心中好生不然。然已有言在先,无可推却,只得写了幼姑庚贴,置于几上。长姑两手捧定,跪下道:“马氏绝亡,全赖吾家救拔。”拜了四拜,遂起身道:“儿去矣。”头也不回,乘轿而返。

  看官请想,幼姑一闺中少女,岂无少年子弟对他,何以情愿嫁此老儿?因素知长姑识见过人,做事不差,此举决不相误。又姊妹情重,今若嫁去,无论其他,即姊妹聚首,亦一生愿足,故慨然应允。有德夫妇始悟女儿今日外罩色衣为求亲故也。

  话说元美自媳妇去后,静坐书房。午后,忽报媳妇已归,方欲出来,见媳妇已至面前,叫一声“公公”,便痛哭跪下,哀哀不已。元美惊问何故。长姑道:“有一事禀知公公,能听吾言,媳妇便有活理;如不听吾言,此处即吾死地。但求公公听从为便。”元美愕然,一时答应不出。

  看官!要看有德是亲生父母,初时尚疑长姑欲图改嫁,作此伎俩。元美见此光景,能无疑及到此?“且孝服未除,忽穿色衣,忽忽归去,与父母商量,恐我不从,所以回来求我。”元美疑想到此,一阵心酸,更流下泪来。长姑见公公呆立流泪,便说:“媳无他言,吾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公公何以置之不闻?”元美方拭泪道:“我岂不知?但我家无后,定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长姑道:“公公若肯娶一婆婆,生下小叔,便可挽回了。”

  斯时,元美方知媳妇为此起见,叹口气道:“吾年将就木,何苦害人家儿女?”长姑说:“媳妇今日回去,已为公公擅专定一头亲事,故特来告罪。”元美惊问:“所定何家?”长姑道:“即吾妹幼姑,温柔淑德,堪与公公作配,已经订定,现有庚贴在此。”元美这一惊不小,毅然作色道:“媳妇错了,吾与汝父谊若兄弟,伊女犹吾女,无论汝妹年轻,不应嫁吾垂白之人。且天下焉有姊为媳,而妹反作姑之理?此事若成,被人谈笑不小,救吾何颜见人?”长姑见公公说得侃侃凿凿,全无一些通融之意,便将庚贴放在桌上,道:“公公可去送还,媳妇今日拜别公公了。”一面拜,一面取出利刃,便向颈上要刺。吓得元美仓皇无措,又刃在媳妇手中,不便相夺,百忙间,连声道:“吾依,吾依!”长姑听说依了,便道:“公公既允,媳妇竟整备行聘迎娶的事了。”遂起身进内。

  元美一时着急,信口应允,孰知媳妇执此一言为准,因想:“此事若何发付?”弄得进退两难,一夜不曾睡。天明起身,只见媳妇忙碌碌请阴阳家检日,整备行聘物件。家人你传我说,邻里亲友无不知道,尽笑说道:“老寿星要做新女婿了!”元美怕人谈笑,到行聘日期,只得避往他处,做一见不闻。长姑知公公怕羞避出,亦不遣人去寻他。行聘过了,收拾新房,重新置办床帐被褥,旧时有的一些不用,总取吉利的意思,手忙脚乱,独自料理,绝不同公公商量一句。

  元美见事已成就,势难中止,到迎娶时,再不好避开了,无可奈何,只得打扮新郎与幼姑拜堂合卺,进房同宿。明日,合家见礼,长姑尽子妇之礼,在下四双八拜。幼姑公然上受,绝不逊避。此却是幼姑能达大体处。及房中相见,则叙姊妹之情。从此夫妇和顺,幼姑绝无嫌老意思:姑媳相得,自不待言。来年即生一子。长姑大喜,雇了乳母,领归自己房中抚养。三年中连生三子。不唯已美感激媳妇如重生父母,即有德夫妇亦信女儿所见不差。闻者传为美谈。

  数年间,姊妹协力作家,元美忧游过口,家道益发兴旺。其后三子俱读书进学,长者中崇祯朝进士。元美寿至九十有五,与幼姑做了二十六年夫妻,方才去世。长姑、幼姑俱享高年。有孙十人,俱亲见成立。其后子孙繁盛。至今马氏族姓三百余口,皆亏长姑一人旋转之力,岂非马氏绝大功臣?然此亦元美为人忠厚,平生好善,上世积德,故当宗祀将绝之际,天生大奇女子为之媳妇,识权达变,见得明,信得透,将人所不敢为、不能为的难事,办得易若反掌,而极衰门户变为极盛家声。《易经》上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此一验也。

  观此书者,当思人苟行善,无不可回之天意,毋徒诧为奇事已也。后人有四言赞曰:

  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积德累功,居心浑厚。

  子孙绵延,富贵且寿。

卷三 解己囊惠周合邑 受人托信著远方

第一回

  积书未必儿孙读,白镪遗留或受贫。

  不若暗中行好事。子孙富贵永千春。

  俗语云:“挣得好祖宗,然后有好子孙。”而子孙之福泽久远与否,悉视祖宗积德之大小为准。苍苍者如量以偿,犹如天平上称兑过的一般。尝见庶民之家,贫者忽富,贱者忽贵。推其先世,必做下一二桩济人利物的好事,所以子孙得受其报。然或一二传后,遂至陵夷衰微,毕竟其先世善根种得未深,而子孙又不能善承先志,所做的事,反去剥削元气。如祖宗积下银钱,只管将他浪费,但有出气,没有进气,焉有不告竭之理?而世家大族,传之数百载书香不断,科第绵延,状元、宰相,竟如他家故物,此岂天意独厚于他?盖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培养深厚,为子孙者,又能拦续下去。譬如根本既茂,又复勤于浇灌,焉有不一日茂盛一日之理?

  今先说一段洞庭东山席氏故事与看官们听。洞庭有东山、西山,在太湖中,苏州府吴县所属,土沃民饶。席氏住在东山,积世富厚,子孙繁多,尤称富焉。人徒羡其家业富厚,不知其上世有一桩阴德培养出来的。

  话说席氏上祖有名某者,明朝秀才,为人忠厚正直,好行善事,见人患难,心常切切。因家计不足,处馆糊口,人见其品行端方,教子弟肯尽心竭力,争延为师。每至岁底,散学归家,虽有数里之遥,绝不要舟舆相送,只是徒步而归。

  一日,正当散学之期,别了主人、生徒,起身归去。走至半路,天忽下起雨来,头上没有遮盖,脚下路滑难行,只得躲在人家屋槽下,等雨过再行。等了一回,那雨一阵一阵,越下得大了,隆冬天道,看看天色渐黑,行走不得。别人当此,不顾这家认得不认得,且叩门进去坐坐也好。席秀才是谨慎人,见天昏雨暗,恐怕敲门打户惊动人家,故但呆呆立住,如钉在人家门首的一般。

  等了好一回,雨声渐小,听见里边有妇人哭泣之声,悲悲切切,其声甚惨。侧耳细听,却是婆媳两个,哝哝唧唧,说一回,哭一回。一个老年人声音说道:“媳妇,我本舍你不得,但家中柴米俱无,如何过活?只得劝你走这条路,免了饿死在家。”一个年少声口说道:“婆婆,我与你朝夕相依,一刻离开不得。我若去后,你孑然一身,益发孤凄了,如何是好!”彼此絮语都是泪出痛肠的话。不唯门内哭个不已,连门外听的席秀才也惨然下泪起来,心内想道:“世间乃有如此穷苦无告的人。我辈布衣得暖,粗饭得饱,室家完聚,不愁离散,就是上界神仙了。”直至半夜以后,里边的哭声已息,席秀才犹嗟叹不已。正如少陵诗上所云: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把自己一夜立在檐下的苦处倒忘记了,而替人苦楚的心肠反牵挂不下,固想出一条计策来。天色才明,路上渐有干处,遂记定这家门径,匆匆走去。走过一二十家门面,有一认识店家正在开店,见了席秀才,便问道:“从何处来?这样早法?”席秀才便即走进:一则立了一夜,暂坐片时;二来要问哭的那家姓甚名谁。因将昨夜檐下躲雨,里边婆媳两人许多悲切的言语,告诉了一番,道:“吾兄近在咫尺,必知其细。”那人道:“可有一门一口,泥墙对过这家么?”席秀才道:“正是。”那人道:“这家姓刘。其人叫刘达观,做木匠的。五年前出门,到江西去了,音信全无,丢下一母一妻在家,衣食都缺,不能存活。其母只得将媳妇转嫁,得些财礼济急。闻说已有人家,两三日就要娶去了。想是不忍分离,所以彻夜啼哭。但相公立了一夜,吃了苦了,洗洗脸,吃些点心再走罢。”席秀才道:“这到不消。有笔砚借一付,不拘甚残红纸与我一张,你自开店做生意,我到店后边写一个信。”

  其人将席秀才领到店后,纸墨笔砚现成,拱一拱手,道:“失陪,失陪。”自去做买卖了。席秀才便假作刘达观声口,写了家信一封,身边摸出馆中送的束修十两,连信一总封好,起身作别。店家正在忙乱时候,亦只一拱相送,不来管他长短。

  那席秀才回转身来,悄悄走到刘家门首,推门进去,问道:“这里可是刘家么?”里边应道:“正是。”便道:“你家刘达观在江西寄一封银信在此。”婆媳听见,连忙走出。席秀才便将银信放在桌上,道:“请收了。我别处有事,不能担搁。”说罢,回身就走。其母还要留住问他儿子若何,赶出门来,已走远,叫不应了。遂拆开信包来看,见十两雪白银子,信上的字却不识得,央一邻人念与他听,写道:“在外甚获财利,来年四月一定归家。先寄银十两,暂作家中用度。”婆媳听了,欢喜无限,便将银子换钱,籴米买柴,安然过日,把转嫁事丢过一边。说过这人,听知其夫现在,也不好提起了。

  席秀才回家,绝不向家中说起,又在别处挪移,以作度岁之用。来年依旧到馆教书。每到刘家门首,急急走过,唯恐撞见他家婆媳,反若做下虚心事的一般。

  那知事有凑巧,到了四月中旬,其子刘达观果然归家,囊中果然获有重利。母妻接见大喜,日间忙忙的不及细谈,灯下共坐,各诉衷肠。其母道:“千亏万亏,亏了你旧年岁底寄了银信回来,今日方得重聚。若无信到,我婆媳两人不是双双饿死,你妻子定属他人了!”其子愕然道:“家中苦楚,我原晓得,只因一时不能脱身,故久留在外,又无便人,要寄一个空信亦所不能,何况银子?,旧年银信,不知从何而来?”其妻道:“你书中说四月到家,果然四月归来,如何不是你寄来的信?况人家银子怎样多法,肯拿来养活别人的娘亲、老婆?”其夫道:“这又奇了!我不信。”其母道:“银虽用完,书信尚在,我去取与你看。”随即取出,付与儿子,道:“这不是你的信么?”其子看了,迟疑了一回,便道:“我理会着了。这定是一个大行善的人哀怜我家穷苦,假写此信,将银寄来,救我母妻性命,免我夫妇分离。但不知其人是谁?何处报他大恩?”婆媳齐声道:“若果如此,真正是我家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了!”其子又问:“送信时,娘亲曾看见此人么?”其母道:“见是见的,但他放了信,匆匆就走,未及问他姓名,且认得不清楚,看去是一个读书人模样。”其子道:“我明日细细访问,总有着落的。”

  过了一夜,刘达观绝早起身,便去访问邻右。一来久不会面,本应望望;二来就将这桩事访问,看可有人晓得也否。要知世虽浇薄,善心未泯,有此好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席秀才借纸笔这店家耳中,便说道:“写假书寄银的,定是席秀才所为。”刘达观闻有人晓得,便来细问。那人道:“这银信可是某月某日早上寄来的么?”达观应道:“果是此日。”那人道:“这日早上,席秀才走来告诉我道:‘昨夜遇雨,躲在人家屋檐下立了一夜,里边闻有妇人哭声。’因问这家何姓何名,为着何事啼哭,我便一一对他说了。他便说:‘要写便信一封’,就坐在店后写了。又窥见他身边摸出一包银子,连信一总包好。临出门,见他又往西走。不上一刻,又从店前经过,才回家去。这寄信的,不是他是谁?”刘达观点点头,便问明席秀才住居,到家对母亲妻子说了,急忙走去拜谢。

  那日,席秀才家中正为儿子行聘,亲朋满座。达观走进,便问道:“那位是席相公?”席秀才道:“在下就是。”那达观便叩下头去,口称:“席相公,你是我大恩人,特来叩谢。”席秀才以手扶住,道:“我与足下素昧谋面,有何恩德于你?请问尊姓大名?”答道:“我即做木匠的刘达观,才从江西回来。,旧年冬底,家中正愁饿死,蒙相公托我名字,写书寄银,不至母亡妻嫁,皆出相公之赐。此恩此德,何日得报!”席秀才笑道:“足下莫要认错了。我一处馆贫士,那有余银赠人?或另有人周济你家,却不是我。”达观道:“相公不要瞒我了。现有你亲手写的笔迹在此,请众位相公共看。”

  众人始初听了,半信半疑,及见了书信笔迹,争向席秀才道:“这书果是尊笔。如此盛德的事,何用推托不认?”席秀才只是摇头。刘达观道:“相公果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我虽是无知小人,何忍没相公大恩!”席秀才道:“还有一说,我书中随手写你四月归来,你果然四月归家,此是天意使然,何关我事?”

  达观因问今日有何喜事,席秀才道:“是小儿行聘。”达观道:“我今日送还相公银子,谅相公必定不收。小相公毕姻在即,我送一张做亲床过来,聊表微敬,求相公不要坚却。”众人不待席秀才开口,都道:“好,我们劝席相公领你情便了。”达观遂起身别去。

  亲友齐赞道:“席兄,你一介寒儒,解囊完人夫妇,已属难得。做了这桩善事,不肯认在身上,尤人所难能。看来你的好事做得尽多,特不肯告人,所以我等不尽晓得。”大家赞叹不绝,反弄得席秀才跼蹐不安。

  到儿子成婚时,刘达观果然送一张大床来,以作贺礼。席秀才只得受了,就作做亲新床。在此床上,连生三子,大以为吉利。其后子孙做亲者,皆用此床合卺,无不多子。至今其床安放祠堂中,以上为子姓大婚公用,结亲十日内仍归旧所。而席氏后人出仕者,皆至大官;经商者,尽成巨富。传至数百年,族姓益繁,门第日盛,岂非上世积德之报?

  然天下善事无穷。尝从浙江往回,人人争夸德清蔡氏之盛,因考其先代遗泽,人所万万不能及者,试听下回说来与看官们听。

第二回

  富豪家计寻常有,积德施恩若个能?

  数十万金轻一运,于孙科第永飞腾。

  话说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县之大,科第绝少,鼎甲尤不易见。浙江德清县蔡氏,一门之内,科第累世不绝,大魁天下者二,此岂无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讳凯者,字元凯,号节庵。父为一东都司,家资富有,德清县中推为巨富。节庵平日慷慨仗义,周急救难,一岁中尝做几桩好事,乡党无不悦服,即当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旧有的学宫,与街市相近,未免嚣杂,士子肄业,每患喧扰。县公欲另建他处,苦无善地可迁。谋之邑中绅士,你推我让,无一肯担承其事者。节庵道:“要地不难。吾闻苏州府学是宋时范文正公旧宅,堪舆家说:‘此地风水极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数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当此,请建为府学,使苏州一府,科第不绝。’我虽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极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块,与市廛却远,形势高厚宏旷,堪舆家亦言风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齐正公所云,以建学宫,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为何如?”县官道:“蔡年兄有此义举,是最妙的了。”众乡绅亦道:“兄能若此,为功一邑不小。”遂将此地建立学宫。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断。

  再说明朝州县漕粮,不比如今定制,有卫官旗丁解运,都点盈实民户,解往通州。当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荡产,民间不胜其苦,甚至卖男卖女,连性命多保不住的。惟乡绅上户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当点派粮户的时候,有邻人走来,向节庵道:“今年点着解粮,缺少盘费,欲要借贷数百金。”节庵也不言肯,也不言无,但道:“再作商议。”两三日间,为着解粮来借贷者不一而足,节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语应之。众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为何此番倒像悭吝起来?”那知节庵另有一种意思。他因见人民困苦,动了一个救拔的念头。

  一日,来见县官。县官接进内堂,分宾坐定,便问起运粮之事。县官道:“已点定某某名户,着他解去了。”节庵道:“某某家道都穷,不能胜任,求老父台另点一人罢。”县官道:“本县是秉公点定的,并无偏向,已经点过的不便再点。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点得,叫本县也无可奈何。”节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县官道:“年兄,你又说笑话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渎?不要取笑。”节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践土,同受国家生养之恩,苦乐自宜均受,怎见得乡绅衿士就不该当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岁运粮竟是治晚去便了。”县官改容起敬道:“听兄议论,真仁人君子心肠,别人点着他,尚有许多推诿;兄怜念穷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称难得。竟遵命便了。”节庵便叫家人递过认状,问了起运日期,起身辞出。

  斯时,合县尽知,都说道:“今年解粮,蔡节庵一力担承,穷乏民户不至吃苦了。”这几个点出得免的,犹如阎王殿上降了一道赦书,多欢喜个不了,方想起借贷之时再作商量之语,就有自己解运的意思了。有亲友走来埋怨他道:“我们叨列绅士,与凡民不同,县官不来缠扰,也是向来旧例。老兄何为破起例来?”节庵道:“我们绅士宜享安身,难道平民独该被累的么?看他们妻离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过去。况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壮丽,也未始不可。”亲友见他说得冰冷,便不来拦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担着干系,水陆奔驰,自寻苦吃!真正是个呆子了!”

  再说节庵一到起运时,收拾行囊,多带些盘费,跟了数十名家人,将领解的粮米装载停当,别过县官,辞谢了饯行的亲友,起身上路。一众船户水手,厚给工食,不时还有赏赐,人人欢喜,个个竭力,有风使帆,无风扯纤,过了长江,渡了黄河,安安稳稳,昼夜无阻。

  一日,路过东昌,因风大难行,泊舟城墙下,舟中无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头一望,只见同歇者船只无数,忽听见隐隐哭声从邻舟出,听去甚是悲切。节庵心中不忍,遂从别号船上,一只一只寻将过去,直寻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见一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坐在舱内涕泪交流,哀号欲绝。节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见有人过船来,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长兄请坐。弟有急事,一时无可摆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劳兄长过问,深感,深感。”节庵问道:“兄有何事悲苦,说与弟听,或分得些忧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难说的时候,巴不得向人告诉。又见节庵面貌是一正经长者,今来问他,遂将心事一一细说,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载煤压船,往京师货卖,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亲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见。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飞去,无如货物拖身,程途又远,急切不能到家。若再迟留,父有不测,是长抱终天之恨了。意欲留货在此,又无人可托。况出门时所带只有来时盘费,货尚未卸,归路无资,转辗思量,进退两难,故尔悲痛。”说罢,流泪满面。节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儿,必当速速回去。若货无可托,此亦易事。我本运粮至京,兄若见托,将货船交代与我,一齐带去,到京中发卖;发卖之后,本利一并奉缴。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盘费不敷,更为易处,囊中尚有余资,可以相赠,愁他则甚?”那人听了,连忙倒身下拜,道:“兄肯为弟周全,是极好的了。我辈相交,一见如故,货物有何不托?”节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货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说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货物十大船,原价二万八千两,有细帐可查的。”节庵又问:“盘费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够了。”

  于是两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贯来,才晓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县。之孝忙即唤集船户,将货物点清,细账交付。节庵一面收下,一面送过盘缠二百两。之孝交代过后,归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连夜谢别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讲节庵在东昌担搁一日,明早风顺,随即开行,米船煤船一齐进发。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总漕衙门投递文书,仓场管粮厅过米色,使用了些银两,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须守候时日,因思自通到京,不过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谊,理合进谒,兼可打听煤价贵贱。痛了几个牲口,带了随身童仆,赶进京来,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参见。

  其时,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国家多故。少保尽心王室,日夜勤劳,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应军机大事,皆出一人主张,生杀在握,权势赫奕。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伺候求见者,车马纷纷,冠盖接踵。节庵以故人往见,投进名贴。少保平日素重节庵为人,即请相见,留入书房,问问家乡光景,并别来如何,现今有何事来京。节庵备述解粮来由。少保口称“难得”,也把京师近日情形说了一番,又道:“粮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来煤少,未免焦劳。”节庵道:“现带煤船十只,可以济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师口语说:“烧不尽山西之煤。”此际何以短少起来?只因也先犯顺,天顺皇帝已被他掳去,又连次杀入居庸关来,逼近京师,帝都几至失守。亏了于少保扶立景泰,执掌枢机,号令严明,用兵有法,诸将尽皆用命,各处紧要关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国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经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芜,出煤的地方尽在山西,其时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远处地方闻知京城被围,准敢运来货卖?你想煤是煮饭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闻节庵载得煤来,所以大喜,遂差人运交煤厂,悉照时价给发。

  节庵一算本利,除去二万八千两原本,反余了十万有余,自忖道:“看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须送到他家里,才为不负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辞别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来。

  再说房之孝,自与节庵别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儿子,一见之孝归来,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尽心调治,病势顿减,不上半个月,已能起身行动,渐渐复旧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说起贩煤之事,多亏蔡节庵一力担承,才得赶回见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德清蔡相公已到门首,欲见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趋出迎进。相见后,一边说别后之事,一边谢周全之谊。节庵闻知其父病痊,作揖称贺,遂言及:“东昌一遇,见托贵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银外,竟获几倍利息。”叫家人将载来银子,一捆一捆,尽行扛进,堂中摆得满满的。又将细帐一本送过,道:“请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爱,代为经营,在弟得本已够,其余十万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来?这是断不敢领的。”节庵道:“前弟所以担承者,实见吾兄思亲念切,欲全兄孝心,非为谋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谋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却,反看轻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让,只见之孝父亲走出。两下见过礼,便向节庵称谢道:“小儿承兄厚谊,周全回来,已感激不浅了,如何又将余利见赐,怎好承受?但屈兄远临,待愚父子稍尽地主之情,然后再讲,如何?”吩咐家人设席相待。节庵上坐,父子陪饮。因问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发进来?”节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动了。”之孝父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就不搬来,现成铺盖,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数日的。”节庵见他父子坚留,送来的银子,必有许多推却,假意应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暂住店中,明日搬来便了。”之孝信以为真,也不相强。饮至掌灯时候,辞别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别。

  节庵归至店中,略睡片时,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们道:“相公要起行,这十万多银子,竟尽送与他了?”节庵道:“本是他的本钱,利钱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说。”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场了。”节庵道:“你们辛苦,我自有赏,岂可破费他人财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来回拜,并要邀请至家。店家回说:“已去久矣。”怅怅而返,禀知父亲。其父道:“如此轻财仗义的人,真世所罕有。难道让他独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年浙省大荒,米价腾贵,德清亦被灾歉,百姓嗷嗷,饿殍相望。节庵一闻荒信,忽忽赶回,见德清人民流诹颠沛,心中老大不忍,倾家所积,倡义赈济,救活饥民不知多少。自归家后,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乱一番,偶因身子劳倦,坐在家中节养。门上忽通报道:“山西房相公来拜。”心下大骇,忙叫请入书房,整衣出见。

  叙过礼后,节庵道:“长途迢递,辱承降临,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亲,今为何事反远离膝下?愿乞赐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记怀,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还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还。”节庵笑道:“弟若肯受,当时就已领赐,何至不别而行?兄今又送来,可谓太不惮烦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银子一并发到节庵家来。节庵只是不肯收受。推来推去,放在之孝卧起的书房内,当夜设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节庵留住道:“难得吾兄远来,暂停数日。敝邑虽是荒僻地方,观玩观玩风景也好。”之孝见坚留不放,只得住下。用过早饭,同往街坊游览,信步走到县前,只见县门口枷者累累,个个鹑衣百结,忧愁满面,妻子扶着,啼哭个不了。节庵问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钱粮的穷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报荒,催科甚迫,只得卖男鬻女完纳。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责,枯竹里逼油了!”

  节庵听罢惨然,回家嗟叹不已。之孝道:“弟一路来闻知兄长捐粟赈饥,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钱粮者不下数万,吾兄虽有恻隐之心,却亦无从援手。”节庵道:“虽则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过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萨心肠!但才赈饥民,又办此事,兄虽家道富厚,只恐应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来万利息,弟既送来,断无重复带去之理,兄又决意不收,何不就将此项代为完纳?既免众穷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让之烦,岂不两便?”节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银子,作此义举,亦是美事。但必须我兄具呈,禀明县公,方晓得此项银两,出自我兄之赐。”之孝道:“这个不必。弟见兄一点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正让个不了。适有两个老友走来,,闻知此事,笑道:“两位不必争论,竟是连名县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数,连名具呈道:“蔡节庵、房之孝愿捐银十万,代完德清合邑条银。”知县见呈大喜,遂将银子收库,枷号者即时释放,余欠者尽行免提。一时哄动了一县人民,人人欢庆,个个称畅。不惟感激节庵,亦且念诵之孝,称为“二难”。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别回去。至今房姓为山西望族。节庵寿登期颐,无疾而逝。子中孚,弘治进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孙演传,亦登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孙奕琛,自进士出身,直做到东阁大学士。康熙庚戌状元启尊,壬戌状元升元,皆其元孙辈也。科第至今不绝。德清之称富贵久远名,蔡氏尤著云。

卷四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

第一回

  插天松柏三春节,桃花杏蕊争颜色。烈烈朔风寒,青青叶未残。艰危翻百变,心绪从教乱。节义更从容,奇谋谈笑中。右调《蛮萨蛮》

  大凡女子守从一之义,至死不肯失节,此一定之常经,不易之至理也。然或关系合家性命,不得不贬节救免,此亦未可全非。况乎救了合家性命,仍不失自己节操,始初曲意含忍,绝不露一些激烈言色,直待事情妥当,捐躯致命,不特其节可嘉,其才亦不可及。古人云:“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以一女子而能从容就义,岂非可诵可传?

  今先说一舍身全家的故事与看官听。明朝崇祯初年,李自成、张献忠倡乱,流寇四起,攻掠城邑,屠戮人民,十数年间,把天下搅得粉碎。大者吞踞全省,僭号称王;小者各占一方,分疆划守,竟如当年列国一般。贼人智量:凡攻破一邑,总以多杀为主,老弱男女无有留遗。少年有姿色的女子,掳掠去恣其淫欲,或可偷生。然贼人性子一不合意,仍旧屠杀。

  话说其时北武昌县有一女子封氏,嫁与同县张秀才为妻。翁姑在堂,家道颇足。合家人口共有二十余人。封氏貌美而贤,夫妇相得。正是骨肉完聚,快活过日子的时候,岂知乐里哀生,忽有贼兵大队而来,围住武昌,四面攻打。合城惊慌。虽有守城军卒,不先逃走就够了,怎能够抵敌?贼又扬言道:“三日不降,满城尽皆屠戮!”攻了几日,一日城破,看看都在死数里了,封氏一门相聚而哭。未几,果有兵来,将他一家绑住,先搜金宝,然后杀害。领兵者一少年贼将,看见封氏色美,叫放了绑,便对封氏道:“我饶你性命,你肯从我么?”那时,封氏不慌不忙走上跪道:“我本无夫,愿从将军,但求将军饶我一家性命,为婢为妾,皆所甘心。倘杀我一家,则妾亦不能独生。”说罢,哀哀痛哭。

  那贼将一来爱他貌美,心已软了一半;二来见他语言和顺,举止从容,益发动了怜惜念头,便道:“你不必哭。我们为将的,何处不少杀几个人。我看你面上,饶你一家不杀罢了。”那封氏揩干眼泪,连忙叩谢道:“妾今日从了将军,便是将军的人了。将军看妾面上,饶了一家性命,倘将军去后,复有兵来,仍加杀害,是辜负将军大恩了,还望将军始终保全。”那将道:“你也虑得周到,我赏你免死令旗一面,倘后面再有兵来,见我令旗,便不杀了。”封氏重复叩谢。那将道:“我到营中,即来接你。”着两个军士在此等候。

  那将去了,合家人口都亏封氏救了性命,个个感激。封氏哭道:“我为一家性命,没奈何只得从他。但此去即为失节之妇,有玷丈夫,竟算死过的人罢了!”初时翁姑丈夫得免于死,俱庆更生:后封氏说出一番伤心的话来,都号啕痛哭个不了。隔了半日,贼将差兵来接,只得掩泪而别。

  单讲封氏一到营中,那将官便如娶妾的行事,拜了天地,然后共坐而饮,下人都称“小奶奶”。要晓得这枝兵是李冯差来攻取湖北一路的,收兵回去,闯贼以此将掠地有功,授以伪职,教他驻守一县。

  封氏自为妾后,殷勤服事,百般依顺,贼将把他宠爱无比,所有掳掠来的金宝,俱付他掌管。后大妻到来,一同居住,封氏曲意承迎,枕席上绝不争论,大小相处,情投意合;又绝不露一毫思乡念头。倒喜习武,每日戎装打扮,要贼将教导他跑马射箭,说道:“吾若习会武艺,将来东征西讨,作一亲军跟随,可以时刻不离了。”贼将听了,愈加欢喜。大妻生有二子,其后又生一子。封氏便对贼将道:“这个儿子,我要领在身边当作亲生。”贼将更喜,便教他抚育。封氏加意爱惜,有如珍宝一般。

  一日,有文书来调贼将随处出征,封氏又欲随往,因有小儿子羁身,不忍分离,悲泪不已。贼将约他一年半载定必回来,挥泪而别。去后终日思念,大妻倒去安慰他,说:“你平日最爱跑马的,何不去后面空地上跑跑马,散散心?不要忧出病来。”封氏道:“要选几匹好马,才跑得有趣。”大妻道:“这个容易,叫家下牵几匹好马进来,任凭小奶奶拣择。”那封氏日日在后圃驰骋,以为笑乐。

  一日,将一粒明珠钉在小儿子帽上,光耀动人。大妻道:“这珠子甚好,是那里来的?”封氏道:“这是我初到时,老爷赏我的,也还算不得好。”大妻道:“你还有好的么?”封氏叹口气道:“有是尽有,可惜抛弃那边!”大妻便问:“抛弃何处?”封氏道:“不瞒奶奶说,我家积代富厚,珍宝无数,只因世乱,恐怕寇盗抢劫,暗暗埋于僻处。都是我亲手自藏,无一人知觉。前日没有取来,岂不都抛弃了?那所戴之物,我还一一记得,珍宝有多少,金玉有多少,还有希奇珍器,都是人世罕见的。当日若带了来,一生受用不尽。”

  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大妻馋涎流个不住,心中发起痒来,便道:“如今去取,不知在也不在?”封氏笑道:“奶奶又来说笑话了,我既从了老爷,家乡便与我不相干了。况这小儿子,我要抚育的,我去,谁照管他?”大妻道:“不妨,你惯会骑马,竟改妆男人模样,悄悄里去,悄悄里来,那个晓得?若说儿子,我自熙管,虑他则甚?”封氏摇头道:“老爷日后回来晓得,埋怨起来,恐有未便。”大妻道:“老爷是最贪利的,见你取了许多东西到家,益发欢喜你了,那有反来怪你的理?”封氏只是不允。

  隔了一夜,大妻又来撺掇。封氏道:“既如此,我去走一遭也好。但此处到武昌有七八天路,要选三匹快马,叫两个年老家丁跟我。晓夜赶路,只十余日就可往回。”遂整备随身行李,扮作军官模样,跟了两个家丁,辞别大妻而行。大妻见他肯去,喜欢个不了,又因他未去时再三推托,临去之际,依依不舍,信为实然,那里还有疑他的念头?

  单讲封身一路上早行夜宿,马不停蹄,走了六七天路,约计到武昌再有一日之程,当夜下了宿店,吩咐家丁道:“你们连日赶路辛苦,明早就到武昌了。今晚多买些酒肉,多饮几杯酒,安息安息再行。”两个家丁果因连日劳倦,酒肉到口,如风卷残云,吃得大醉,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封氏又与店家道:“明日五更走路,头口与我喂饱,鞍辔不必卸了。”说罢,走去假睡。

  等到半夜,悄悄开了店门,把坐骑牵出,将行囊缚在马背,收拾停当,回身走进门来,把两个家丁一刀一个。这两个平日杀的人也复不少,一旦死于女子之手,也不算委曲的了。那时封氏跨上马背,加鞭飞走。明早,店主起来,见一人走了,二人杀死在床上,不解是什么意思。荒乱世界,看得人命甚轻,把两个尸首抛在野外,行李马匹,落得受用。按下不表。

  单讲封氏一骑马直跑到自己门首,已近下午,又恐怕丈夫迁居他处,便问一邻人道:“这里可是张家么?”那人道:“向日是张家住的,因那年遭了屠城之变,家道穷苦,迁在东门外坟屋上去了。”封氏听了惨然,便带转马头,竟奔东门外来。因向时上坟曾经到过几次,路径是认得的。到了坟屋门首,见几间破屋,零零落落,两旁邻舍都无,凄凉满目,便跳下马来,把马系在柳树上,将马鞭打门。时已点灯时候,有一小使开出门来。问他:“主人在家么?”答道:“在家。”一直走进坐下,把马鞭向桌上乱敲,道:“快唤你小主出来!”

  那张秀才在干戈之际,已吓破胆的了,忽见一少年将军闯入,声声要他出见,惊慌无主,只得战兢兢走出来,跪下道:“不知将军从何而来?”封氏一见丈夫,忙跪下扶住,哭道:“你竟不认得我了?我即汝妻封氏也!”其夫知是妻子,抱头大哭。翁姑听见媳妇归来,移灯走出。数年相隔,今日重逢,悲喜交集。细问改妆之故,封氏一一诉知,俱各大喜。封氏道:“如今须要迁避他处,使人踪迹不着,才得安稳。”其夫告以穷困。封氏道:“不妨,我行囊里带有金宝。这是我有心逃归,平日隐藏下来的。”当夜夫妻相聚,正是破镜重圆,去珠复返,人生极侥幸的事。明日悄然搬至幽僻去处,果然无从踪迹。

  再说贼将大老婆自打发封氏去后,日日盼望,直至等了两月,不见归来,方知是“金蝉脱壳”之计。正要遣人追访,恰好其夫有信,已经阵亡,算来此后日子,自己也要改嫁,还那里来顾别人。

  其后天下太平,封氏夫妇复归故里,重整家园,生于承后。后人称赞封氏委曲全家,用计求脱,真是女中丈夫!要知其平日爱习骑射,专为出行便易;抚育儿子,亦不过明无去志,令他深信不疑,不来防我,才得脱归。一段深心,全为不忘故起见,岂非身虽受污,此心可对天日?若女子当患难之际,既得保家,又能全节,不动声色,做得停停妥妥,一家阴受其福,于人一无连累,闻者为之起敬,当道为之动色,岂非更是一桩奇外出奇,难中更难之事?试听下回细说。

第二回

  士穷能守古来难,济变无才更足叹。

  保护一家全节死,应令巾帼笑衣冠。

  话说本朝近年,宁国府有一老贡生,姓王,名之纪。家有薄田几十亩,生子三人,俱已娶妻。最小的儿子,单名一个惠字,娶妻崔姓,众平县东岗人,亦儒家女。崔氏性质聪明,幼时,父母教以读书,辄晓大义;长通文墨,颇有才能,作事井井不乱。容貌姣好,素有美名,人家争欲得之为妇。后归王氏,婆婆死了,只有老翁在堂,崔女亲操井臼,克尽妇职。

  大凡女子嫁时,见丈夫家贫苦,粗茶淡饭,便有不足之意,以上致公婆不悦,夫妇不和。王之纪家只有薄田数十亩,本是清苦人家,做他媳妇,焉得称心遂意?崔氏却安之若索,绝不嫌贫嫌苦,总劝丈夫读书,灯下做些针指相陪。虽年少新婚,并不偷安贪睡。妯娌亦极和睦,邻里宗亲皆啧啧赞叹不了。

  那知过了两载,宁国地方大旱起来,一岁不雨,赤地千里。苗禾颗粒无收,米价腾贵,斗粟千钱。除了盈实富户,往往十室九空,饿殍相望。卖男鬻女,抛妻弃子的,不计其数。朝廷虽有赈恤,怎救得百万生灵之苦?更有一等最苦的,名为体面人家,其实一贫如洗。所靠教些蒙童过活,值此凶年,连砚田也都荒了,数口嗷嗷,毫无一条活路。欲做下流的事,体面攸关,既不便变卖子女,又不能伸手讨吃,闭门饿死的,十有八九。正是人民遭劫,玉石俱焚时候。

  那王贡生本系贫士,两个大儿子虽皆进学,因本处无人请他教书,走到别处寻馆,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孙男孙女,到有数口,仰他过活。虽有薄田,若在成热之年,也可收租接济;即或不够用度,也好变卖于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白白送人,还要双手推开,那有来买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继而吃家中物件,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两顿饭的改为一顿饭,一顿饭的改为一顿粥。再隔几日,连这顿粥也艰难起来了。

  古语说得好:“昔日穷,无立锥之地;今年穷,锥也无。”王贡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饿死不远,只营长吁短叹。一日,思量亲友家中借贷钱米以救目前之急,强步出门。那知有饭吃的,走去不见面;没饭吃的,会着了各诉苦况,正如楚囚相对,越添愁闷。走了一日,慢腾腾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个头晕跌倒在地。儿子媳妇知其腹内饿了,扶起坐定,将水多米少叫名粥汤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气清爽,便问:“今日从何得米?”大媳妇道:“将内门一扇,换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锅粥,大家都已吃过,留下一碗,待公公归来吃的。”只见孙男小女还在那里要吃,那知锅子里洗祸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们吃得不饱,啼啼哭哭,之纪见了,益发心酸。

  到了掌灯时候,见一家都在堂中,之纪眼泪汪汪对着三个媳妇道:“我有一句话要与你们说,只是不忍出口。”媳妇道:“公公有话,便说不妨。”之纪叹口气道:“当此年景,我父子饿死,分所应得。你们妇人家,全靠夫家养活。从来说,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今夫家不能养活,教你们活活忍饥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这样时势,只有妇人肯去从人,尚有富家收养,到是一条生路。你们今日与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寻生路,亦免我死后挂牵。”说罢,不觉大哭起来。

  两媳听了,俱暗暗流涕。单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边,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开口道:“公公所见不差,再过几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适人,我们纵有生路,公公、丈夫仍旧饿死家中,我们心上何安?媳妇想来,倒有一举两便的道理。我们身子,难道白送与人不成?须要得他些身价,方像一个模样。有了身价,便可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过去。但两位姆姆年纪已,又有儿女拖身,卖也卖不出价钱。我年尚少,又无儿女,面貌也还不讨人厌,不若寻条门路,待我嫁去,可好好得些聘金。我既得生,合家亦免于饿死,岂非一举两便?”

  之纪道:“说得说得极是,但我做公公的不能养活媳妇,还要用媳妇身价银子,教我益发抱愧,只要你们得生,不要管我死活了。”崔女又道:“公公如此说法,只留自己地步,不留媳妇地步了。媳妇所以失身于人者,原为一家性命起见。救得一家性命,就是失身于人,人还谅我是出于不得已。若专顾自己,不顾公公、丈夫,是一贪生怕死、丧名败节的妇人,岂不死在家中,到免了失节之丑?公公不必迟疑,竟托媒婆说我嫁人便了。”其夫听了,掩面大哭。崔氏忙止住道:“你是个读书人,如何不晓道理?古人父母有难,苟有可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惜,况弃一妇人,何关轻重?你若贪恋妻子,不忍割爱,是坐视父死而不知救,何以为人?何以为子?”把一段大道理话,侃侃凿凿,说得丈夫死心塌地,收泪不语。

  当夜说了,明日早上,崔女梳洗已毕,不见公公说起,走来催促道:“昨晚所言,公公如何忘了?再迟几日,媳妇饿得鸠彤鹄面,可不值钱了。”之纪道:“虽如此说,也须对你父亲说声。”崔女道:“我娘家遭此凶年,自顾不暇,晓得女儿落了好处,一定欢喜,不必去说。”合家见他如此要紧,倒像他动了怕穷改嫁的心肠,一刻等不得了。

  之纪细想:“媳妇所言,果然不错。”便对一相热媒婆说了。媒婆道:“若说别位却难,你家三娘肯嫁人,人才也好,面貌也好,是极容易的。也是他造化,恰有一个好对头在此。前村任监生目前妻亡过,正思娶一继室,不论闺女再醮,只要人才好。若说了你家三娘,一说一个‘允’字。我就去说,少顷奉覆。”媒婆急梭梭去了。之纪归来,便与崔氏说知,又道:“聘金多少,我却不忍开口。”崔女道:“不必公公费心,媒婆来,我自与他讲话便了。”

  隔不多时,媒婆便来回覆。大家相见过,开口道:“我方才去说,任相公素慕芳名,情愿娶为继室。但不知聘金要多少?”之纪未及开口,崔女说道:“这聘金原可不必争论。但我为救济一家,故愿改适他姓,聘金要一百二十两,余外一无枝节。今日送来,我今日就去;明日送来,我明日就去。一言说出,决无改移。”媒婆道:“三娘说得倒也爽快。就是聘金一百二十两,他家一定如命的。但是明日就送了来,即时要上轿去的。”崔女道:“这个何消说得。”说罢,媒婆便去了。之纪心内想道:“他平日寡言寡笑,见面生人都是羞怯的,今日语言侃侃若此。”暗暗称异。

  再说任监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亲戚中有与王家往来的,常称赞三娘貌美,又极贤能,闻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说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择定明日即娶过门。要晓得有余人作事总图好看,为时虽迫,家中仍要张灯结彩,唤集乐人吹手,诸亲百眷,开筵设饮。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来,将银子逐包打开,一一检点过了,并不短少,遂亲手交与公公。媒婆见无难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当,到晚我领轿子来接你。”崔女只点点头。王惠见了银子,知离别在即,牵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为汝妇,今作人妻,牵衣何为?男子汉何患无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负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扬扬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妇还有一句话,公公须要听我。”之纪问是何言。崔女道:“我嫁来时原有些衣裳首饰,连年典贷,都贴在家内用去。今媳妇此去,须将十来亩田还我。况田在此处,前后不得花利,也是无用,让我拿去作一纪念。契上要写‘卖到任处,收价一百二十两’,我好领受。”之纪道:“此田现在荒废,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说,写了一张卖契,付与收执。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会,悄悄的走将出来。两位姆姆晓得就要分别,心中倒觉惨然。但见崔女坦坦然与丈夫绝无一点留恋之意,背后私相议论,也有说他心肠太忍的,也有说他不过借此脱身,别图安乐的,纷纷不了。崔女只当不知。

  到晚,媒婆走来说:“轿子意到,可有随身物件要带去的么?”崔女回说:“没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当拜别阿翁夫婿及两位姆姆,立起身来就走。媒人跟了,上轿而行。合家掩泪相送,轿子已渐渐去远了。

  要晓得任家娶亲到门时,只用轿子一顶,迎亲人众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见轿子将近,乐人就吹打起来,流星花炮一齐放起,灯笼火把前后簇拥,先有人到家报知。任监生大喜,连忙换了新衣新帽,待轿子到门成亲。路上纷纷笑语。有的道:“上轿进,我已看见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来新人是性急的,轿子一到,立即出来,绝不作难。”独有轿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稳,侧来侧去,叫跟轿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来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门,越发热闹高兴,都向任监生称喜。轿子暂歇厅上,以待吉时合卺。

  停了轿子,掌礼人念起诗赋来,请新人出轿。媒婆揭开轿门,举手去扶,只听见“阿呀”一声,大惊失色。众人争问其故。媒婆摇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众人同向轿中一看,果见直挺挺一个死尸,颈上套的带还拖着呢。任监生连连跌脚道:“怎么处?怎么处?我与他无仇,为何到我家来害我?”把花烛撤开,一切人众俱垂头丧气,躲在一边。

  再讲王家自崔女出门后,把门闭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对悲叹。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间活活拆开,这也怪他不得。忽闻外边敲门甚急,各吃一惊。开出门来,闯进一人,气急汗流,报道:“你家媳妇已吊死在轿内了,快去,快去!”王贡生一闻此信,泪落如雨。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亲友中有会说话的,走来相劝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议个长便才好。令媳嫁来,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贡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着一死,我何颜再有说话?竟将他入殓,不必经官动府。”那人道:“这个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须报官验明,才脱得两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担搁在此,明日官来相验过,然后买棺入殓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时,任监生早已同了地方到县报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设了公座,搭了验尸棚等候。未几,县官轿到,任监生同了王贡生一齐出接。县官坐上公座,两家各问了几句话,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验。县官一看,尸首颜色如生,绝不像吊死的模样。仵作正要动手,见他衣带上露出一条纸角,吩咐取来。左右解来呈上,却是田契一张,看到“卖与任处”,便问:“此契何来?”王贡生道:“这是他临出门时要贡生写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个大字,写道:“田归任姓,尸归王氏。”县官惊异道:“此是妇人亲笔么?”王贡生见了,心亦梀然,便下泪道:“果是媳妇亲笔。”县官嗟叹道:“好一个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验了。”向众人道:“你们晓得他写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过得此聘金,以为养活一家之计,自己早办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骗人财,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将十亩田价偿还任姓一百二十两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卖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无愧,恰是权而得中的道理。本县竟以他八个字作为断案。”众人听了,俱各恍然,叩谢县主明断。

  县官对任监生道:“你须好好盛殓他,田契即着收去。”又对王贡生道:“成殓后,即领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毕,立起身来,走到尸前,道:“本县今日断法,也不负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个揖,乘轿回衙。

  斯时看的人,俱赞崔女立节不苟,虽死犹生。那任监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椁衣裳,悉加从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殓,然后扶棺回去。宁国一府闻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称诵其烈,至今王烈妇女之名犹播人口云。

 

卷五 执国法直臣锄恶 造冤狱奸小害良

第一回

  贪财怙宠薰天恶,酿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尽,沐猴蒙爵。

  乌台欲把鹰口搏,奸谋暗里权臣托。权臣托,泼空冤枉,祸由口萼。右调寄《忆秦娥》

  世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发”,盖言除恶务尽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过激则变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间有件大冤狱,人人切齿。只因究治一小人之党,连及国戚大臣。朝廷为保庇国戚起见,并将小人纵释,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网,而执法直臣,转诬他屈陷无辜,下狱抵罪。台谏诸臣有出来争论的,尽遭戮辱,遂成缙绅之祸。岂非赏罚是非不明到极处了!然而诸君子亦有不是处。古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设使诸君子早为算计,何至沉沦冤狱,直至新君登位,公议始伸?可见疾恶者勿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听的。

  话说明嘉靖年间山西代州崞县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莲邪教,施符弄法,诱骗愚民。归其教者,不论男女,号为“佛子”,成群结队,混杂聚处。又有幻术迷人,一方妖姬艳妇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贵室,也有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众万千,俱习兴妖作怪之术,在外奸淫妇女,抢劫财物,无所不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妇人到家借宿,秀才见其色美,意欲诱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与其妻商议,教他进房之后,灭灯走出,自己入内同睡。到得更余时分,那秀才等其妻出来,他就捏手捏脚,挨到床边,不敢即时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听见脚步响,猛然将手来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腾身而上,与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翘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来,喊集众人,将他绑缚。问其来历,是王良一党的人,在外装作妇人,时常奸骗人家妻女。秀才一时忿怒,阉其阳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当稳便,遂把刀疮药敷好,纵之使去。岂非一桩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团黑气滚入人家,或作驴马形状,或作青脸獠牙形状,吓得男啼女哭,彻夜不安。晓得王良教中能驱妩捉怪,凑聚银钱,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尽奉其教,鬼怪不来侵扰,果然有验。以此远近人民无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辈妖贼符术弄人。

  又有副贼,姓李,名福达,饶有勇力,其心更极狡诈,也似王良这般幻惑愚民。后来官府知道了,捉他几个党羽究沿。李福达遂结连王良,居然反叛,啸聚数千人,杀戮居民,焚烧地方,势甚猖獗。抚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杀得走头无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术,刀枪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贼势愈强,官兵奈何他不得。抚按问众将破贼之法。有一军将道:“此是小术,破他不难。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随身,遇贼只将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计而行。贼众一向恃着兵器不能伤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无备。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击,一人得胜,个个争先,只一阵,把妖党打死无数。众人看见势头不好,究属乌合之众,一哄而散。贼首王良遂得就擒,又获羽党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枭示。只有李福达奸滑,他见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将都是苟且了事的,众兵搜寻不见,也就罢了。那晓得李福达逃往太原府徐沟县,改名易姓,叫做张寅。他逃窜时,金银财宝原带得多。本县之内,有一张姓之人,算为大户,张寅夤缘结交,认为一家,编立宗谱,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极浅,见他有财有势,便不去查考,但知他为张寅,全不晓得他是李福达改名的了。以后打听缉获之势渐渐宽松,遂挟了财物到京,思量交结权贵,以为护身符箓。其时国戚武定侯郭勋招权纳贿,是一个贪利无耻小人,有钱最容易结纳的,便重贿其门下,窜入匠役项内,又以烧炼之术,时时歆动。四时八节,更有重礼进奉。探知郭勋耽于女色,花了千金买一美女,装做自己亲女送去,把一个武定侯奉承得欢喜不了,连性命多肯把与张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勋声势,与一班内官互相结纳,如兄若弟一般。适朝廷开例,李福达援例,输粟千石,补授山西太原卫指挥。一个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岂不可笑!两子,长的叫大仁,次的叫大义,俱在郭勋门下充当匠役,留在京师,以为交通势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将前日罪犯,一床锦被都遮盖过去,就是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再说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与福达从小相热,闻他犯罪脱邀,捉获不着,只道他非躲避远方,定然死于别处了。偶然到太原望一亲戚,在街上闲走,见一武职官员坐在马上,喝道而来,背后跟随四五个伴当,衣冠体面,气概轩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让他过去,马到跟前,猛然一看,认得是李福达,到吃了一惊。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见一人走来与他讲话,细听声音,宛然无疑。却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见得。”心中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个不了。直等一丛人去了,走到一家铺面上,拱手问道:“前面骑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卫指挥张老爷,名唤一个寅字。”薛良心内思想,总是委决不下:“若说是他,他怎能有此荣显?欲说不是他,声音笑貌,确确是他。”又想了一回,点头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张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买我不开口。还要发一注大财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吃了早饭,寻到福达衙内,向门上拱拱手,道:“你老爷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有故人要见。”门上问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问,少顷会见你主人便知道了。”门上进去禀过。福达见说是故人,丈八长的和尚摸头不着,道:“请他进来。”一见是薛良,陡然变色,假作笑容,下阶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薛良亦作揖道:“闻得故人在此,特来相访。”遂邀入书房共坐。

  薛良见左右无人,因问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处为官?好不荣耀!”福达摇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晓得我在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见,因随从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来问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盘缠俱已用尽,欲吾兄资助资助,未知肯否?”福达道:“这何消说得,但兄既来了,也须担搁几日,待我端正盘费,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认做好意,极口称谢。随即搬夜饭来,两人相对而饮,极其要好。饭毕,便吩咐家人道:“铺盖安在东厢房。”谈了一回,道了“安置”,自进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踪迹并无人晓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边将我从前情节告诉人知道,还了得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就绝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两个心腹家人,悄悄嘱咐道:“今日来的这人,与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书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时候结果了他,把尸首抛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净。先赏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抬举你处。你们肯去不肯去?”两人欣然应允道:“老爷自安睡。小的们别的做不来,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万妥万当便了。”福达大喜。两人亦欣然而出,打点半夜行事。

  再说薛良吃了夜饭,坐了半晌,关上书房门,正要上铺去睡,忽然一阵腹痛起来,思想到僻静处出一大恭,便走出书房。是夜,月色微明,见侧首有路可通,一径穿将过去,看看走到马坊所在,是一块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隐隐听见隔墙有人言语。一个道:“住在书房这人,老爷为何要杀他?”一个道:“你不听见老爷说与他有仇么?”薛良一听,惊得魂飞天外,连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贼如此心狠!若再迟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为上。”轻轻走过马坊,见是一带泥墙,便从低处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

  适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来,薛良跑得势的人,留脚不住,直冲了太爷道子,被军牢拿住,问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达,苦无门径,今见是太原府正堂灯笼,极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难逃出来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当着众人明言,求太爷带小人到私衙密禀。”

  太爷吩咐带他回衙,一进衙门,便把薛良唤进私宅,问他首告何事。薛良禀道:“小的代州人,与妖贼李福达同乡相识,向闻其逃亡别处,昨日撞见太原卫指挥张寅,细细一认,却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达嘱小的不要说破,留小的过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杀我灭口。小的偶尔腹痛,走到外边出恭,听见隔墙有谋死我的说话,越墙逃出,特来首告。”大爷道:“这指挥张寅果是李福达改名的么?你不要谎告!”薛良道:“小的若认得不真,怎敢谎告?”太爷一想:“这李福达是个叛逆重犯,现在各处严缉,未见捉获,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为官,既有首人,定属不虚,须要速拿为是。”遂带了首人,连夜去禀都院。都院闻知,便传中军,带领标兵,协同知府知县,拿捉贼党。

  再说李福达两个家人,三更左右走到书房,不见了薛良,忙报主人。福达知他走了,大惊失色,心上怀着鬼胎,不能安寝。忽闻外边有人马之声,又敲门甚厉,开门出来,只见灯笼火把,一拥而入。后面走进两位官府,一见福达,喝声:“拿下!”福达辨道:“无罪。”太爷道:“你是李福达,现有薛良首告,还有何辨?”福达见事败露,便俯首就缚。太爷将他家属尽行锁押,查盘密产,封锁门户,一面着地方看守,一面带了人犯,同众官回衙审究,叫薛良与福达当面对质。薛良说得凿凿有据,福达虽会狡辨,实事难为抵赖,遮饰不来,只得承认。

  官府见他招服,也不动刑,将他禁在狱中,禀覆上司,请旨定夺。旋即移文京师,拿他二子。斯时,太原一府人都当作新闻,三三两两,到处传说,尽道:“如今世界,有了钱,强盗也做得官了。”福达身虽在监,京中线索却自通灵,连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报。郭勋听了,寄书山西巡抚毕昭,教他超释。毕昭是一极要奉承权势的人,见郭勋有书来托,反要将薛良问他诬告之罪。承审官反覆力争,只是批驳不已,把一情真罪当的重案,渐渐模糊起来。

  恰好来了一位有风力的御史,姓马,名录,立心正直,不要钱财,不肯阿附权贵的,钦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时,即听见这桩事情,巡抚不肯执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后,即提李福达一案覆审,差官往代州崞县提取福达旧时邻右前来识认,又移文徐沟县查其居止。据覆“并非土著,是擒获妖贼那年逃来,冒为张氏同宗,改名张寅”。处处有据,再取福达口供,果无异辞。

  案情已定,正欲奏请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禀称:“武定侯差官下书。”衙门规矩,一应封口书函,不许投进。武定侯书来,必有嘱托情弊,随着当堂呈递。差官走至案前,将书呈上。马巡按拆开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国戚大臣!为大盗说情,难道王法都不晓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说:“大老爷,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贱,敢开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讲!”左右一声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过,哀哀求饶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爷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头鼠窜而去。

  巡按修本,遂将郭勋私书一井奏闻。嘉靖帝见了本章,一一准妻,又降旨将郭勋切责。正是铁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难翻案了。那知当日言官纷纷参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变局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一时科道乱纷纷,尽奏奸贪是郭勋。

  言语太多成变局,水浑鲢鲤不能分。

  话说当时嘉靖帝准了马录本章,李福达秋后处决,郭勋有旨切责。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参劾,这桩事也就完结了。无如明朝风气,言官最喜说长说短,以显脚力,一本不准,第二本再上,这个不准,那个又奏,把朝廷絮聒个不了。即王亲国戚,稍有过失,都惧怕他。始初还论是非,继而更尚意气,务要依他说话才罢。朝廷看得厌了,往往留中不发。今看见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护逆党,私书嘱托,众官部愤愤不平起来。有的道:“福达杀人巨万,潜踪匿形,今罪迹已露,论以极刑,尚有余辜。武定侯曲为嘱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贼,明受贿赂。福达既应伏诛,郭勋亦难轻赦!”其后参劾他的,一本凶似一本,竟说他党护叛逆,心怀叵测,要坐他谋叛罪名,非灭族不足蔽辜了。郭勋那里当得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宠臣张璁、柱萼,要他保护。

  你道张、柱二人何以得宠朝廷?说也话长。当时正德皇帝晏驾无子,遗诏兴献王长子厚口,系皇考孝宗亲侄,伦序当立,群臣遂奉以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为兴献皇帝,称考:孝宗皇帝称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实说不去。譬如民家无子立后,把家产田园尽传子嗣子,自应承顶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这嗣子何用?天子与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经据理,都说兴献不宜称考。嘉靖格于公议,也就隐忍了。

  其时,张璁方为观政进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开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内,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现政进士,二年之内,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说:“相上生着的,连我也不得知道。”适当大礼议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于廷议,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创一议,折服诸臣之说,君心必喜,富贵可以立致矣。”遂上礼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在廷诸臣,不过拘执汉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养之宫中,久已明正为人后之议。若后上继统,在宫车晏驾之后,群臣遵祖训,奉遗诏,以伦以序,迎立为帝,比之预立为嗣,养于宫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兴献为皇考,以尽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于父母之义。

  说得恳恳切切,尽反朝廷众议。嘉靖见了大喜,传谕内阁道:“此议遵祖训,合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于不孝?”继而柱萼亦上一本,与璁说相同。帝见更喜。那时群臣见了二人疏,皆指为邪说,疾之如仇,守候朝门,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见众怒难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诉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为翰林学士,大礼竟从其议。凡不合者,尽皆罢斥。

  张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这个缘自,故与郭勋结为一党。如今郭勋到来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况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间启奏道:

  郭勋为议礼,触了诸臣之怒,举朝皆与为仇,所以纷纷弹劾。臣等查得指挥张寅,实非福达改名。因诸臣欲害郭勋,故诬张寅为逆犯。求皇上莫听诸臣之说。以成不白之冤。

  要晓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议大礼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触其怒,便信以为然,遂发出一道旨意,提福达一案来京,并命解巡植马录同审。诸臣尚在梦里,全不晓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审时,三法司仍照前讯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诘责问官审事不实,命张璁兼摄都察院,柱萼兼摄刑部,杂治其狱。斯时,群臣才晓得朝廷听信谗言,大局有变了。

  那二人奉旨会审,只要迎合上意,那里管天理良心?廷讯时,绝不问福达长短,单诘责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无辜。马巡按极口分辨,二人只做不听见,喝教用刑。顿时将马巡按遍体拷掠,五毒备加。可怜一个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来。马录看来若不诬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认挟私故入人罪。问官才不用刑。这薛良竟问他诬首罪名。二臣审出口词,以为得计,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审出实隋,不被众臣瞒骗,那晓朝纲是非已被权臣弄得七颠八倒了!发下旨意:福达释放,薛良抵死,巡按马录及台谏诸臣俱着锦衣卫廷杖一百,分别治罪。

  这廷杖法律,历代所无,惟明朝独有。自设此法以来,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见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发锦衣卫打问,例将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锦衣卫打问规矩,已有受刑法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内臣监视,大小众官俱着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边坐中使,右边坐锦衣卫,各三十员,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执木棍,齐齐排列。宣读旨意毕,一人持麻布兜从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边,连两手束定,左右不得转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住,唯露出两股受杖。头面触地,尘埃满口,连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声:“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数折。众官侧目屏息,气象森严,俨如阎罗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练就一副手段,打得两腿如口,里面血肉糜烂,外面皮肤一毫不破。医治的法,用刀割开外皮,剜尽内边烂肉,要取活羊一只,割他腿肉填补空处,使他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故明时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县出来,捉住一冲道路人,喝教“重责”,脱开裤子,见是羊毛屁股,知是受过廷杖的,忙即下轿请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这位官府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因廷杖过的,苟得君心一转,叩起复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丧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怜诸君子触怒奸党,今日受此极刑!

  马巡按廷杖后,发边卫充军。其余或罪或死,共四十余人,台谏为之一空。逆犯李福达仍为指挥,二子仍充匠役,俨然现任的武职官员。岂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张、桂二人犹怕人心不服,日后有变,编定《钦命大狱录》,请旨颁示天下,使被冤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说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贯,本是福达一党,因山西事败,逃在四川,招集无赖,私立名号,仍依白莲教煽惑谋反起来,被官兵擒获,搜出福达往来书信,有“改名张寅,现为指挥,可恃无恐”等语。四川巡按据实奏闻。

  其时,嘉靖晏驾,隆庆新立,见奏大怒,立将李福达满门抄斩,余党立决,以正叛逆之罪,其狱始白。又有都御史庞尚鹏上言:

  武定侯郭勋与阁臣张璁、桂萼庇一福达,当时流毒缙绅至四十余人,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今三臣虽死,理合追夺官爵,以垂鉴戒。被冤诸臣,宜特加优异,以伸忠良之气。

  朝廷一一如奏。斯时,马录钦召进京,复为御史,余尽加官赠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遗臭,岂非天公报应,原是纤毫不爽。

  后人论及此事,谓郭勋与福达始初来往,不过贪其财贿,原只知为张寅,不知为福达。至事败说情,其罪难免。只劾其私书嘱托,便已彀了。乃众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祸,上损国家元气,下辱父母遗体,诸君子亦不无自取其咎。为此论者,亦非教人阿谀苟容,取媚于世,不走正直一条路去。总之,责人过犯,亦要存心平恕。留还人的余地,即留还自己退步,不必专恃一时意气,把人赶尽杀绝,却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