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博尔赫斯》:一枚集束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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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名字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被永久地写进了文学的神话。但是,时至今日,各种各样的怀疑与不屑,也恰似博尔赫斯的诗文,“幽灵般”(玛利亚·儿玉语)地围绕着他的墓碑。刚刚由阿根廷出版社出版的《反博尔赫斯》便是这样一个或一些不倦的“幽灵”。
此书由马丁·埃内斯托·拉法格选编,辑录了博尔赫斯出道以来,各个时期有关博尔赫斯的“不和谐音符”。全书共六章,包括16篇代表性评论,凡383页。第一篇评论写于1926年,当时博尔赫斯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极端主义诗人”。作家奥尔蒂斯在这篇文章中开宗明义,说不知道博尔赫斯“是怎样将彼此对立的运动扼杀或者协调在其精神之中的”。但除此之外,他对博尔赫斯可以说是褒扬有加。
著名学者兼作家恩里克·安德森·因贝特的批评就犀利得多,他在题为《〈传声筒〉杂志的读者调查》一文中指责《传声筒》杂志虚张声势,认为“博尔赫斯只不过是个年轻诗人”,“他的诗作并不杰出”;“他的散文怪诞且缺乏人文品质,甚至连起码的力度和新意都不具备”。认为博尔赫斯“只有形而上学的狡猾,却无形而上学的血性”。他还批评博尔赫斯把民族文学传统当作“空心核桃 ”并规劝他好好地思考一下阿根廷人的真正不足。这篇言辞率直的文章为后来(尤其是60年代)左翼作家抨击博尔赫斯奠定了基调。
紧接着因贝特,拉蒙·多尔的言辞更趋激烈。他批评《传声筒》杂志的所谓调查乃是对博尔赫斯的吹捧,“足见当下阿根廷知识精英正处在一个堕落的、短命的、死气沉沉的时期”,“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用吃奶的劲儿,汗流浃背地诉说关于死亡的死亡,关于臭气熏天的臭气熏天。”多尔还逐一批驳了博尔赫斯在《探讨集》中关于阿根廷和阿根廷文学的“歪理邪说”。
40年代到50年代,拉美作家对博尔赫斯的批评总体上趋于和缓与深广。以阿道夫·普里埃托为代表的新一代文人开始比较公允地正视博尔赫斯。诚如普里埃托所说的那样,博尔赫斯的价值“与其说是因为他的作品,不如说是因为他的存在”。他称博尔赫斯是“没有文学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就像是一件价格昂贵的礼服,尽管穿着的机会只有一次”。
与此同时,也还有作家不依不饶,批评博尔赫斯是“知识界的败类”,“满足于空洞的自我欣赏”。
到了60年代,随着左派运动和校园文化的高涨,博尔赫斯几乎成为众矢之的。人们批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作家”,既不珍惜民族文化,也不关心人民的疾苦:“虽拥有写作技巧,但却毫无生命气息”。有的作家,如阿贝拉尔多 ·拉莫斯、埃尔南德斯·阿雷吉、利波里奥·胡斯托等,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评析博尔赫斯,称他患有严重的“大众恐怖症”,以至于钻进文学小巷、陷入生活沟壑而不能自拔。他们视博尔赫斯为“资产阶级没落作家” ,一心要阻碍一切进步思潮。
70年代的新左派虽然继续视博尔赫斯为“贵族作家”,但批判话语明显改变,最典型的例子是布拉斯·马塔莫罗的《迷雾背后是英国》。这是一篇很有深度的文章,它不但挑明了博尔赫斯与西方文化特别是英国文化的亲缘关系,而且从“拒绝数理性”、“拒绝历史性”、“拒绝心理学”、“对话语的否定和破坏 ”等不同角度分析了博尔赫斯的虚无观和保守主义、个人主义等等。
80年代到90年代,早已被西方舆论定于一尊的博尔赫斯成了阿根廷乃至拉美文学的一种象征。嘹亮的赞扬声淹没了“不和谐音符”,但多少给人以“出国转内销”的感觉。于是,仍有一些执著的人冒不敬之大不韪。
当然,它们已经丝毫影响不了博尔赫斯。
陈众议
选自 《南方周末》
在叙述的花招里昏迷不醒——读博尔赫斯
大概有半个月时间的全部后半夜,我始终与一个叫博尔赫斯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耳鬓厮磨。这个人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的玄思几乎抵达了人类智思所拓展到的极限,一个双目失明的诗人,竟荷马般地获得了神灵的眷顾。
我昏厥在他叙述的花招里不能自拔,惟一的念头是想把自己涂鸦过的每片纸每个字立刻销毁,我产生了严重的犯罪感,试图销赃灭迹。和托尔斯泰一样,这个图书馆馆长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永世的遗憾和耻辱。
我之所以强调他的图书馆馆长身份,是因为走进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就是走进了心灵的世界。在这个幽冥的世界里,一面镜子以有限的形式忠实地重复着整个世界的无限性。
为了解决自己面临的巨大困难,博尔赫斯惟一的办法是“有条不紊地写作”,在写作中超脱。写作取消了人的世俗存在,人变成了可以同无限结合的幽灵。肉体自行消失,而心灵永存。他的郁闷的故事光芒四射,他游走在语言和语言之间,被尊崇为“为作家写作的作家”。博尔赫斯体验到的巨大的幸福和绝望总是同时到来,以致他不无幽默地说:“我的寂寞,由于有了这样美好的希望,竟然变成了快乐。”
初读博尔赫斯,你总感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作为实体而存在的人,而是一个幽灵。他是一个阅读者,他的一生不断地在图书馆里阅读他人,而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又不断地用想象和宗教式的虔诚阅读自己。博尔赫斯的作品实难区分出哪些是诗歌、哪些是小说或者散文——写作已经成为了他的存在姿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猜想……读来仿佛是诉诸理性的篇章就是散文;读来仿佛是诉诸想象的,就会是诗歌。我说不准我的作品是不是诗;我只能说我所召唤的是想象。”我觉得,一切期望以理论分析的方法来解读博尔赫斯的行为都是愚蠢的。
有一段评论文字这样写道:“博尔赫斯心怀文学之本,完成了对纯粹文学形式的再造。他的作品往往越过了普通读者和作者”,达到了“心灵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我赞同这一说法。
因为博尔赫斯的作品达到了极高的位置——“思”,它超越了生活、科学、甚至形而上的哲学。他直接抚摸着语言之外的玫瑰,他已成为书斋写作或智慧写作的典范。
读一点博尔赫斯吧,他是文学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个缺乏可比性的独特作家,这将使他赢得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让他们迷惑,使他们震惊。可以想象,当一双修长的手在浩如烟海的人类精华中随心所欲地索隐钩沉时,会有一束来自天庭的蓝光罩住深思中的头颅。这就是博尔赫斯,一个让我们仰望的人,他是荷马和弥尔顿的兄弟。   1999年,当博尔赫斯百年诞辰时,阿根廷政府特制了铸有其头像的纪念金币及流通硬币百万余枚。如果没有博尔赫斯——套用博尔赫斯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将会贫乏得多”。
(《博尔赫斯文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11月第一版,全套三册定价65.00元。)
张双武
选自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