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迟:祭 马 思 聪 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34:46

马思聪
历史上,放逐、出奔这类事不少。屈原、但丁是有名的例子。
在“文革”中,我中华民族的著名作曲家马思聪先生,受尽极“左”路线的残酷迫害,被迫于1967年出走国外,以抗议暴徒罪恶,维护了人的尊严,他根本没有错,却还是蒙受了十九年(1967—1985年)的不白之冤。
1984年11月,当我在美国费城和他会晤之时,他
给我最初印象最令我惊奇。虽然他还和过去一样的故人情重,且神志泰然,并相当乐观,还在勤奋作曲,我感到他和以前却有所不同。我没有去深入思考他在哪一点上跟以前不同。我只是从他的声音笑貌中,感到他似乎不时流露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细微凄怆,却未能体会他心灵深处,埋藏着巨大的痛苦。
后来在他女儿马瑞雪回忆她父亲最后日子的文章里说到一个晚上,马思聪听着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乐》。他忽然失声痛哭,他求他夫人王慕理让他哭一个够。后来,他含泪说:“这个世界很美……”他为什么哭?他哭他内心的哀伤。他哭他离开了祖国大地,这么久了没能回去。但这个世界很美,很美。
有一次中央音乐学院一位前副院长和我谈到他们在“文革”中的往事。这位前副院长在黯然伤神中,突然颜容扭曲,喘息哽咽地说道:“有人用有钉子的鞋猛打他们的马院长……怎么打得下去!……”他说不下去了!
那年年底我回到国内,不久便听说我国已公开为思聪平反。不白之冤终于昭雪了。从此我就等他回国。1985年8月16日,他从美国寄我一封长信,其中讲到他“读了叶浅予文章,谢谢他的真情。那时代的人好像比较真情,‘文革’把人弄坏了”。看来我真不如浅予。在《为马思聪饶舌》一文中浅予写道:“受过欺凌而被迫出亡的人,最懂得祖国的可爱,爱国之心也是最切。只有那些口口声声教训别人如何如何爱国,而自己却横着心侮辱善良灵魂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马思聪不欠祖国什么,那些窃国篡权的人却欠他太多了。”叶浅予说得又慷慨,又体贴。我们许多人却都没有说什么,以帮助他解除那凝冻住他内心的深沉痛苦啊!
1956年,周恩来、马叙伦、马思聪等在中南海怀仁堂后院
那封长信是他从欧洲旅游回来写给我的,他写到了南斯拉夫的钟乳石岩洞,威尼斯舟子的金色歌喉,罗马的铁伏黎喷泉的音乐和瓦格纳常去喝咖啡的一家希腊咖啡店。他还写到翡冷翠的大教堂,比萨的斜塔。还有,如入仙境的瑞土雪山,以及大雪纷飞之下雪山餐厅里的丰盛午餐。还有他的那一别已半个世纪的巴黎,他写到巴黎他的母校国家音乐学院的陈旧的铁门。最后他到了伦敦,这次旅游快要结束了,他忽又悲从中来,说“盛衰转换,月圆月缺,周而复始,自是开地之轨道。”什么引起他的感慨万端?他为何要自苦了呢?想来是因为他能作欧游,还不能回国。他只在信尾说了,“待我从西双版纳出来,立刻跑新疆”。这却不是说他想去一次云南和新疆。不,他说的是他正在修改那五易其稿的、以云南民歌为主要旋律的《A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六十号),等到他修改完工,从这曲中,从云南旋律中跑出来,便要立刻跑到新疆民歌为主要旋律的一部写新疆生活的大歌剧《热碧亚》(作品第六十—号)的创作中去。他人在北美心在祖国。他只是没有法子给我说他暂时还不能回国来,虽然他正驰神于云南的热带雨林和新疆的天山南北牧场上。
因为他不知道回来的话会怎么对待他。他也许是心中在想,他既然出走了,他还能回去吗?他童年时是一个固执的小孩,到了晚年他还是一个固执的老人。在“文革”中他有勇气出走,现在他无勇气回来。出走是不得已的事,在国外十九年是不得已的事,暂时不回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如今永远不会回来,更是不得已的事。这中间,恐怕只有叶浅予等少数人,只有少数亲友,给过他巨大痛苦的心灵一点儿慰藉。
他保持了他独特的性格。除了他音乐的民族性和世界性之外,他还有最纯洁的最天真的最美的音乐的个性。他还有一点疑虑。还没有回来,等待着一个能够回来的时机,等待着他疑虑的被消除。不幸他没有能等到那一天,他的灵魂已经飞升到了万里云天之外,但是他的
灵魂,正像在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的结尾,是“得到了拯救”的。
1988年5月20日,马思聪逝世一周年。他在无可奈何中生,在无可奈何中死,生离死别,徒呼负负。呜呼哀哉,作文奠祭,其辞曰:
逝者如斯,从兹离分。恨别经年,梦睹英灵。 你是珍珠,晶莹蒙尘。你是国宝,横遭蹂躏。 黄钟坠地,瓦釜雷鸣。美人离宫,骚客出境。 梦思沸腾,莫此为甚。魂逐飞蓬,爱国有心。 孀闺泪尽,永安幽冥。欢怨非贞,中和可径。 幽幽琴声,一往情深。民族之音,冬夏常青。 百世芳芬,千秋永恒。□
【延伸阅读】 2006-04-03《南方日报》发表李岚清撰写的《马思聪:中国小提琴音乐的里程碑》一文中这样写道(摘)—— ……从马思聪一生的经历,从他的言论和文章,从他的音乐创作和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进步的爱国音乐家。“文化大革命”中,马思聪由于受到严重迫害而被迫出走,并被康生、谢富治戴上“叛国投敌分子”的罪名。但是,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仍然十分关心着他。1971年,美国总统特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秘密访华时,周恩来总理关心地向基辛格询问马思聪在美国的近况,并满怀深情地说:“我平生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是马思聪50多岁离乡背井到外国去,我很难过。”当基辛格托人转达周恩来总理对他的问候时,马思聪心情激动万分。 粉碎“四人帮”后,公安部、文化部和中央音乐学院均正式为马思聪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恢复了马思聪音乐作品的演出,包括他在美国居留时创作的舞剧《晚霞》。从此,马思聪在祖国大陆重新恢复了他爱国音乐家的本来面目,再次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此后,他在与好友的见面和通讯中,多次表达自己对祖国、友人和他所热爱的音乐事业的关心。他在给好友金帆的信中说:“祖国的河山是伟大的,同胞是最可爱的,希望不久我将可以重新驰骋在祖国土地上每一个角落,拥抱全体同胞。”马思聪在美国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20年,但他身在美国,心系祖国。他在美国时的音乐创作,几乎全是中国题材。他晚年花费大量精力创作的歌剧《热碧亚》,也以我国少数民族的生活为题材。直到去世前一年,他还给中国音乐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写信说:“我们都已步入晚年,在个人来说,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写完几个作品,也算是我为中华民族音乐的发展上所尽的一点微力。”马思聪自己也曾几次想回祖国,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实现。1987年5月20日,他在一次手术中病故于美国费城。 马思聪病故后,他的家人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一篇未完成的遗作,《思乡》是它的标题。由于病魔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马思聪最终未能回到祖国。马思聪的女儿马瑞雪按照父亲生前嘱咐,将父亲留存美国的所有遗稿及两把小提琴、钢琴、演出服等遗物运回国内,捐赠给了广州艺术博物院,博物院为他专门设立了“马思聪纪念馆”作为永久纪念。我在参观马思聪纪念馆时,看到这些遗物,不禁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向他的遗像深深鞠躬致意,以寄托我对这位杰出音乐家的缅怀和哀思。 马思聪为祖国的音乐事业奋斗了一生,在世界上也有很大影响。为纪念马思聪诞辰90周年,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家协会、马思聪研究会,于2002年12月23日至24日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了“第三届马思聪学术研讨会”及纪念音乐会。我出席了那次纪念音乐会。在聆听马思聪不朽的音乐时,我深深为那些作品优美的旋律所感染,也为马思聪丰富的音乐创作经验和卓越的音乐才华所折服。马思聪无愧是一位永远值得中华民族自豪的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