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 能正常说话的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59:53
做一个能正常说话的人
电视台录制一次谈话节目,主持人问一位中学生名人:“高考作文说假话往往能得高分,说真话的反而会打不及格,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中学生回答说:“说真话不行,说假话我也不愿意,所以我只说目前能说的真话。”——他的回答老练,全场喝彩。可是,一个学生娃娃,竟然这样老于世故,却又让人心寒。
不过我丝毫也没有责备青年的意思。要知道,他生活在什么样的土地上,吸什么样的空气,就会呼出什么样的气味。中国自古以来喜欢说“树人”,换句话说,栽什么样的苗,就长出什么样的树。
幼儿园时,听老师说故事。大意是,母亲对孩子说,不要说谎,说谎的孩子胆子会变小的……我成年后,特别是从教的经历告诉我:说谎的孩子一开始都会赧颜,但是经常说谎,脸也就不红了;倒是说真话的孩子胆子小,而说谎的孩子一般都敢乱来的;再后来,我们不得不承认:说真话的恐惧超过了说谎的恐惧。
我懂事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叫“三年自然灾害”),现在我们知道,这个“三年困难时期”是“谎祸”。当人们饿着肚子,想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谎,可能体会特别深。特别是1958年那些连篇的谎话。1958年江苏农业大跃进成果展览(地点在现在的江苏美术陈列馆),我有幸成为开幕那天的第一名观众,因为我到得太早。讲解员们大概拿我这个小观众演练,她们像接力赛跑一样,一个展厅接一个展厅地把我传下去,从头到尾热情地讲解。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了句“粮食多了堆放在哪儿呢?毛主席相当着急”。第二天是星期一,课间我把“毛主席相当着急”告诉了同学们,同学们一个个也“相当着急”。然而才过了一年,当我们饥肠辘辘,疑惑那些多得没处放的粮食究竟在哪里时,却又被宣传告知,是“严重的自然灾害”。没过两年,又告诉我们是老毛子逼债。又过了几年,我在插队劳动期间,农民给我的“再教育”完全颠覆了正统宣传,戳穿了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发现,当说真话的恐惧超过说谎的恐惧时,人们不得不选择说谎;但是说谎有可能导致饥饿死亡时,人们不能不选择说真话。如果不是说谎话给中国人带来过灾难,我们到今天还不知道怎样说话呢。如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话,只要翻一下30年前的报纸就清楚了。
巴金写了《说真话》,多年来广受赞誉,我也非常敬仰。近年我开始从另一角度思考,我想说说的是:巴金是一位能够正常说话的人。
不敢想,是因为不准说、不能说、不敢说,从指鹿为马的时代开始,就有了能不能说真话的问题。想来西方亦然,否则不可能有“皇帝的新装”那种故事。这就是说,只要专制主义存在一天,说真话就得需要勇气。多年以来,我感到悲哀的是:我们经常表扬一个人能说真话,我们经常听到称赞某人“敢说真话”,而民间也把“我对你说句真话”当作是对知己的优待……然而,这些话语在头脑清醒者看来,会不会成为无法理解的事?如果我们民族能把那些说真话的人称为“一个能正常说话的人”,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
朋友常说,还是同学之间说话直率。两位同学,当年在大学为人就有差距:一个有心眼儿,胆小谨慎,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另一个快人快语,目无领导,从来不说一句假话。二十多年过去,同窗重逢,“快人”仍然是普通办事员,“谨慎”却当了局长。局长看到布衣同窗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形容苍老,一家人还住在两室一厅里,叹息道:“你混成这样,就是没管好自己的一张嘴,对不起老婆儿女,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太没有涵养了。”办事员听了不高兴了,说,你说我没管住一张嘴,可是我的嘴说的是人话,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骂谁我就能骂谁;依我看,你那张嘴就没说过人话,你看看你,先是想说什么不敢说,后来是不会说,现在是连想都不会想了;你见到领导说的全是假话,满脸赔笑,吹牛拍马;见到下属和老百姓,你没说过一句人话;每天汇报,说的全是废话;连你那张脸也不像人脸,看见上司陪起笑来像个太监似的,见到老百姓就虚情假意,像个戏子!
是啊,一个人过着这种日子不感到耻辱,还有什么可说的!人怎么可以把说假话当作职业?怎么可以把假笑作为人生的表情?人怎么可以把有城府和精于世故当作优点?怎么可以认为人的内心世界就该等同黑暗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在我们的社会,人与人能坦诚交流而不生芥蒂,如果人们可以直率发表见解而无所顾忌,那才真的是一个和谐的社会,正常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