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衡:还是要有自我批评精神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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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有自我批评精神为好
刘衡
一个人,一个党都免不了要犯错误。问题是:犯了错误后,是不是敢于正视、反省、改正。如果他有自我批评精神,就会受到人们的欢迎、拥护。
1978年9月,党中央决定给全体右派分子甄别、改正了,受到全国人民的欢迎、拥护。12月8日,我刚被改正,我就在走廊贴上我的最后一张《向党汇报》,表示了对党的赞美:“正因为您敢于正视自己走过的艰险曲折道路, 您才能够变得伟大、光荣、正确。正因为您敢于当众改正自己的错误、缺点, 彻底平冤,您才能够消除隐患,带领全国人民大步向前。”
1979年,我作为“独立大队”,特地到江苏、山东等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采访,看看我是否能够重新当记者。
夏季,气候炎热,为了避暑,我漫游到了山东半岛的最东头、全国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荣城石岛。听说那儿有一个女市场管理员张小芹,十分勇敢,当了全国三八红旗手。市场管理员? 是女的,又是先进,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
我特地去找她。她告诉我,有一位全国有名的作家采访了她。已经写好了,《人民文学》把小样也寄来了,准备下期刊登。那位作家征求她的意见,把小样给她念了一遍。我问:“写了些什么?”她说:“主要是写我黑夜在海船上和投机倒把分子勇敢搏斗的场面,被人打伤等等。”我听了,不以为然,说:“现在让市场开放,这样写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不符——我看这篇稿子登不出来。你看呢? ”她说:“我看有点悬。”我又问:“你觉得你以前种种做法对不对?”她说:“用三中全会精神一对照,不对!好些人很恨我,说我是过时的英雄,对我当全国三八红旗手十分恼火。看来我以前挨打,是该挨! ”我高兴了:“你有这个觉悟,太好了!《人民文学》那篇文章登不出来的,我来帮你另外写一篇,从反省的角度……”
于是,我问,她答,我记,弄了几天,写成了一篇稿子。我把稿子念给她听,她很满意,说我把她讲的都写出来了,连有些没有讲的意思也表达出来了。她说,“不能变成国民党”这一段写得最真,正是她心里所想而嘴里没说的话。
这是一篇揭短的文章,由她自己说,是反省、忏悔,由我来说,就变成揭露、批判了。张小芹自己既然有那个觉悟,就用不着别人代她揭发。因此,我采用的是“自叙体”的写法:
有钱难买回头看
——记山东荣城石岛市场管理员张小芹的谈话
我在市场管理工作中,走了十几年的弯路,在弯路中我得到一些教训。
用不着“草木皆兵”
1967年11月,我调到山东荣成县石岛工商行政管理所。邻居、朋友们都吓一跳;“管理市场?那不是妇*的工作!”我心里也直打鼓:石岛是山东有名的港口,有两万多人口。定期有客*走大连、青岛。南、北六个省、市的渔船要到这里停泊、过路。来来往往的人,一年少说也有四五十万。多的时候每天要来五六千人。这里以渔、副业为主,主副食要靠市场供应,市场管理工作是繁重的。人们都说,我们是给社会主义站岗放哨,要跟阶级敌人斗智斗勇,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流血、受伤。
我没有男同志那样高大的个子、粗嗓门。走在街上,我把脸孔板得死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那天清早4点钟,开往大连的*船快出发了。每次出发前,我都要上船检查。我正在路上走,忽然看见路灯底下有个妇女卖鸡蛋。我赶忙过去问:“你干嘛来这样早?”她没好气;“你说早,我还嫌晚了呢。”我把脑子里的疑问一个一个端出来:“你来这么早,把鸡蛋卖给谁?你说是你自己的鸡蛋,怎么会有这样多?少说也有两百个,敢保是投机倒把!”她更气了:“嘴巴一张皮,说话不费力。你说我是个啥,我就是个啥了吗?”我说:“你把鸡蛋给我,回头再处理。”她不给,我去抓她的包袱。一不小心,鸡蛋“哗啦”撒了一地,破了好些个。
等我从船上回来,天已亮了。那个妇女身边围了一圈人。她一边擦眼抹泪,一边喊苦叫冤:“俺舍不得吃,那天俺闺女拿走一个,俺还打了她一巴掌。”“俺村的拖拉机天不明进城,把俺捎上……”她一眼看见我,指着我向大家告状:“她说我来得早,你们说,我怎么能不早来?早来早走,我赶回去,还要下地干活哩!”我在观众气愤、责备的眼光里,把她领到管理所。以后到她村里调查,跟她说的一点不差。我立刻拿出两块九角钱,到她家里赔礼道歉:“我刚干这个工作……”她高低不肯收钱:“你不怕地冻路滑,大老远来看我,这就行了!你又不是故意打破我的蛋。”我说:“你要是不收钱,就是对我还有意见。”她把钱接住了。以后到石岛,几次来看我,还到处宣传:“你别看张小芹干起工作来脸上不笑,心眼挺好。”
这件事给了我教训:一切要经过调查研究,不能轻易给人扣帽子。睁开警惕的眼睛是应该的,可是不能弄得草木皆兵,因为搞投机倒把的毕竟是少数。
不能变成“国民党”
几年“文化大革命”,闹腾来,闹腾去,把国家闹穷了,人民闹苦了。原先石岛猪肉随便买,到1974年,每人每月只供应一斤。猪肉一紧张,供销社收购鸡蛋更困难了,把派购任务分给生产大队。当时,有的生产大队和收购部门想出的窍门、点子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比方:每一只母鸡要卖两斤蛋,剩下的蛋要等全县收购任务完成,才能随便卖。每一户不管养不养鸡,都要卖两斤蛋。上学的小孩每人要给老师交一个蛋,不然不供应肥皂、碱面。咱们管理所的工作倒变简单了,用不着再搞什么调查研究、区别对待,反正一律不准鸡蛋上市。
可是,我们管了明的,出现了暗的;管了集中的,出现了分散的。人们化整为零,更不好办了。那时节,大街小巷多了一些挎着篮子走路的人。他们在篮子上边盖块布,一看见我们,就跑就躲。有一次,在一条巷子里,我看见一位大娘正跟人讨价还价。我走过去说:“你的鸡蛋要卖给国家!”她说:“谁说我卖鸡蛋?我是走亲戚。”我说:“你走亲戚,怎么说一角三、一角五的?”她赖不过去了,就说:“谁给钱多,我卖给谁!”我一听,火气直往上冒:“一个鸡蛋卖给谁,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思想,我看你满脑子资本主义思想!”她气得直哆嗦:“你,你嘴大!爱咋说就咋说!我就是不卖给国家,把蛋摔了也不卖!死管死管,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我看你们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脑子一“嗡”:“不会有好下场!”这话好熟呀,在什么地方听见过?突然,我记起来了:那是在1947、48年,我才六七岁,我老家平度县正跟国民党“拉锯”。我们大人、小孩晚上都不脱衣服睡觉。一听说国民党部队快来了,爬起来就跑。有的人一边跑,一边骂:“你们这些国民党,光晓得祸害老百姓,你们不会有好下场!”怎么,20多年以后,在老百姓眼里,我也变成“国民党”了?老百姓见了我就跑就躲,不说真话……我从小是苦孩子,爸爸做长工,妈妈讨饭。*来了,我们一家才过上好日子。我的哥哥参军南下,打到福建,死在国民党的枪炮底下。我再怎样变,不能变成“国民党”呀!这一夜,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我想,今后不能再训斥别人了,说话要和气。又想:群众对我不满意,仅仅是因为我态度不好吗?不是的!
态度不是根本问题
1975年,桃子快熟了,我到北车大队宣传、动员他们把桃子全部卖给供销社。我爬树、抬筐、推车、装车,什么活都抢着干。按说我的态度是够好的了。可是,社员对我并不高兴!有一次,一位大爷对我说:“你人倒是个好人,就有一样不好——不让我们到市场卖桃子。”我说:“我这是在堵资本主义的洞。”他说:“你知道吗?‘买卖梨果,如临虎窝,早上一担鲜果,晚上一堆烂货。’全部往外调运,车辆不够。八成熟就要摘下来,该卖一等的只能卖二等、三等,少卖好些钱!”当时我没有多想,现在仔细琢磨,大爷的话有些道理:社员的桃子卖不上好价钱,供销社收不上好桃子,顾客吃的是酸桃,像这样的“三不满意”,难道就是社会主义吗?
我还想到:我们今天管猪肉,明天管鸡蛋,东西越管越少,越管越贵。管得投机商贩有机可乘,群众怨声载道。社员完成了鸡蛋交售任务,我们还要限制他们。有病的、生小孩的常常吃不上鸡蛋。即使我整天陪着笑脸打哈哈,群众也不会领情、买帐!
管理所其他同志和我有同样的苦闷。这样,我们对工作就不那样“认真、负责”了。走在街上,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购部门收不上鸡蛋,找不出原因,就怪在我们头上。他们到公社告状:“现在鸡蛋公开上市了,管理所撒手不管了。连个鸡蛋都管不住,哪像个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苦闷更大了:工业管不着,商业管着我。我呢,只有去管老百姓——不管老百姓,还能做什么?
回到正确路线上来
直到粉碎了“四人帮”,通过学习,我才慢慢弄明白:“四人帮”推行了一条极左路线。是这条路线把我们国家引到毁灭的边缘,把我推到“与人民为敌”的地位。三中全会以后,各项经济政策落实了,我们的市场、我们的工作都出现了新的面貌。
苹果、桃、梨能够自由上市了。熟一筐,摘一筐,随摘随卖,每斤能多卖几分钱。社员收入增多了,顾客吃上了满意的鲜果甜桃。
粮食在完成交售任务以后,也能够自由上市了。那些吃商品粮的大肚汉能够买到粮食,用不着偷偷摸摸,求亲告友了。今年上市的大米、大豆跟去年同期一个价。小麦、玉米、瓜干每斤比去年同期下降一角到一角五分钱,比国家的议销价格还低。
鸡蛋能够自由上市了,价钱跟国家牌价差不多,一点也不影响收购。国家提高了鸡蛋收购价格,定了奖售办法。全县今年计划收购一百万斤,到八月底,已经完成12009300斤。
现在,集市在我眼里完完全全变了样子。它不再是阶级斗争的战场,而是“方便群众、调剂余缺、促进农副业发展、补充国营商业不足”的地方。自自然然的,我脑子里的弦放松了,脸孔不绷了。群众说:“张小芹现在是雨过天晴,笑容满面。”
当然,这并不是说,现在已经万事大吉了。走到街上,上了*船,我仍然要睁大眼睛。今年7月,有天在张家村,有个人卖桃子,给人称10斤,少了3两,两人吵了起来。我去干涉,卖桃子的吐了我一脸唾沫:“上级叫我们自由买卖,你还想吓唬老百姓!”我说:“上级并没有叫你胡作非为,自由买卖也要公平!”当时,我没有计较个人的面子、荣辱,而是感到我们的宣传工作不够。接连几天,我用喇叭筒向大家讲解开放集市贸易的意义、应该注意的事项等等。
我要保护群众的正当贸易,就要去干涉这些搞掺杂使假、短斤缺两的人。广大群众对这些人也是痛恨的,骂他们是“搅浑清水的泥鳅”、“弄坏一锅好汤的耗子”。俗话说:“众人眼是秤”、“揭底最怕老乡亲”。半年来,我们处理了30多个案件,有百分之七八十是群众报的案。
我走到正确路线上来了。也可以说,我从“与人民为敌”的地位回到人民队伍里面。“有钱难买回头看”,记住我在弯路中的这些教训,我才能够在新的长征中,不再做挡路石头,才能够跟着大家一块前进。
《财贸战线》1979年11月
这是我1979年出土以来写的最后一篇稿子。其他8篇陆续登出或者就要登出了,唯有这一篇寄给人民日报工商部后,没有音信。我打电话问某编辑。她说:“现在一开放市场,搞过了头,都搞乱了,我们不能火上加油。 ” 我说:“我们山东这里市场还开放得很不够。”她说:“那是你们山东局部地区,我是指全国,我们是指导全国的报纸,不能跟着局部地区跑。”
10月,我回到报社,又找某编辑谈这篇稿子,她把我的“得意”之作,如变成国民党、与人民为敌等等段落都删掉了。我见稿子删得不像样子,考虑再三,就把原稿抄了一份,作为读者投稿,寄给《财贸战线》(《经济日报》前身) 。我为什么要考虑再三呢?这是由我们多年的习惯所养成。多年来,我们只为本部门写稿。如为外单位写稿,就是不安心本职工作、有名利思想等等。
稿子寄去后,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女编辑刘珈看了,眼睛一亮,把稿子推荐给记者部兼群工部副主任谢牧。我原来的标题是根据文章前边的话起的:《在弯路中得到教训》,谢牧根据文章后边的话改成现在的标题,比我原来的标题漂亮、有力、响亮多了,并且很快在第二版头条刊出。许多读者给编辑部来了信,认为这是该报创刊以来的好稿件。事实证明,正像范敬宜的名文《莫把开头当过头》说的那样,当时人民日报某编辑把市场开放的开头当过头了。
张小芹作了自我批评,不但没有丢掉面子,而且受到人们的谅解、称赞。第二年接着被选为全国三八红旗手。
2007.5
五柳村2007年5月18日收到